令仪的周岁宴由司礼监打理,因是历朝历代第一个皇太女,原应排场盛大豪奢,但江南水患需赈灾在前,能力有限,一切便从简。宴席摆在太极殿,外朝只邀请了几个重臣及其家眷,及乌丹使节团,内廷这边仅有六公主一家,另添个皇帝敬重的芳姨,相较于以往的各种宴会,相当冷清了。不过倒合薛柔之意,那孩子来路不正,欢呼喝彩做什么呢。
开宴之前,岑熠命乳母抱令仪上殿,高举一杯美酒,昂扬陈词一番,无非是些老套的场面话,之后邀座下共饮,满座笑而饮之,一片泰和。
薛柔坐在下面,跟乌丹公主相邻,明珠两眼璀璨,一派烂漫,衬得薛柔越加沉郁。
论起来,打从那天在戏院外碰见薛柔,见了她怒摔发簪的模样,明珠便对她满是探究,后头明里暗里打听了许多她的情况,得知原来她也是公主,过去明媚张扬,却遭遇那一连串变故……明珠替她难受了好几日,今儿才算正式与她谋面,忍不住那个干净的小酒杯,斟一杯特意带进来的葡萄酒,一面递给她,一面笑说:“你们中原的酒,我喝不惯,我就爱喝我家里酿的葡萄酒,酸酸甜甜,醇香满口。你也尝尝吧!”
昔日的薛柔,过得顺风顺水,毫无防备心;现今的薛柔,深受命运戏弄,遍体鳞伤,于这突如其来的善意,戒心十足,摇头婉拒:“我酒量不好,算了吧。多谢你。”
明珠心里阔达,才不为一次的拒绝而气馁,直接将酒杯放到她桌上,洋溢着良善可亲的笑:“葡萄酒不醉人的,我酒量也差,吃别的酒,尤其是你们中原的酒,一口就晕晕乎乎的了,吃这个,千杯不醉;我从不骗人的。”
女孩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真诚,薛柔有些感触,依明珠的,捧至唇畔浅尝一口,甘甜更甚。
明珠眨眨眼追问:“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
“味道确实不一般。”薛柔淡淡的,倒不是对明珠有何不满,单单无法适应满朝文武围着岑熠转的场合罢了。
明珠看出她的冷淡,却不往心上,自顾自道:“没来过中原前,我天天琢磨亭台楼阁、繁华盛世是什么样的,现在如愿来了,四处也逛了,是繁荣,夜里街上的人比白天的还多,但住久了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又想念一望无垠的草原了,可以跑马,可以呐喊……无拘无束。”
薛柔弄不清明珠长篇大论的用意,而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哪里见过茫茫无际的草原风光,两人话不投机,难免有些心猿意马,应付着点点头,并不言语。
明珠冰雪聪明,知道自己啰里啰唆一大堆招她心烦了,便收起铺垫,赶紧引出下文:“对了,你会骑马吗?”
骑马射箭那类又脏又累的营生,薛柔一直不感兴趣,视线寻着明珠,摇头表示。
“那不然我教你吧!”明珠拍着胸脯,“我技术很好的,家里的哥哥都不如我,这点你大可放心。”
“不必麻烦了。”薛柔才觉得明珠略微冒犯了,半生不熟的忽然提什么教骑马。
明珠瞟向上首端坐着的皇帝,却见皇帝也在往这边瞅,但不是对她,是对薛柔的;薛柔显然觉察,将身子更转过去,几乎背对着皇帝。明珠唏嘘之余,双手认同薛柔的做法,在此心境下,当初面见皇帝时的崇拜顿时化为梦幻泡影。
“你是不是怕皇帝有说法啊?”不容薛柔张嘴,明珠慨然接着道:“没关系,我能解决,我一会就去和王叔提一提,皇帝会给面子的。”
对方是异朝公主,年纪又比自己小,薛柔没法说重话,唯客套一笑:“不是怕他怎样,是我对学骑马的兴趣不大,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一再碰壁,明珠微微灰心,心想自己一心想开解人家,怎敌人家不领情啊。
酒过三巡,夜色深深,大家都乏了,岑熠亦薄醉,单手扶额,由众人各回各家。
整场下来,薛柔如坐针毡,见散席,起身就打算走人。
“慢着。”声音低沉,语速缓慢。
人潮紧密,明珠不想跟人摩肩接踵,特别是那些一板一眼的士大夫,于是索性慢一阵,刚好撞上皇帝独坐高台,醉眼朦胧呼唤的情景,猛地还以为是喊她的,观望片刻方知人是针对薛柔的。
但见薛柔步履不停,直从明珠身前掠过,而皇帝见状,一个挥手,靠桌边的酒瓶子疾速翻滚,终于地板上破碎。
好大的动静。明珠一激灵,不由拉住阿荣。四目相对下,阿荣小声说:“前面空了,快走吧,别受牵连。”
明珠却一边心跳加速,一边好奇薛柔会如何应对,一时没动弹。
果然,薛柔为惊动吸引,驻足回头,视线冷冽,口吻漠然:“你多大的人了,还丢不下摔东西出气那套?”
冯秀鞍前马后,正蹲在地上捡碎片,不料被岑熠出声喝止:“出去,都出去。”说后半句时扫向了明珠。明珠讪讪的,同阿荣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偌大宫殿,两个人,两双眼睛,一高一低,呈对立之势。
“不这样,留不住你。”岑熠一级一级走下台阶,因微醺,有些头重脚轻,但不论步履何等蹒跚,皆以奔赴她为目标,“你看,幼稚一点,无理取闹一点,你便会为朕停留。”他来到她面前,猝然身形踉跄,挂到了她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你快起开。”四下无人,薛柔孤立无援,伸手推他吧,嫌弃跟他接触,不伸手吧,更膈应;两难之下,她选择前者,掌心抵上他的臂膀,一面阴脸催促:“休得耍无赖,我知你没醉,你速速让开!”
到底醉没醉,岑熠不想动脑子思考,他光念着,既然抓上了她,这梦寐以求的温度与触感,哪怕天崩地裂也休想叫他让。介于此,他动用手臂,就着她的肩背环抱一周,头歪着垂在她的颈窝,面朝她逐渐绯红的耳垂,呵呵笑着:“朕不让,就不让,你打朕骂朕,也不让。”
薛柔忍到极限,胳膊又压在他的臂弯下,使唤不得,逼不得已回头瞪眼,嗓子刚打开,唇畔忽地一热,而目之所及通通是他得逞的微笑:“你终于肯为朕回头了。真好。”
借着酒劲耍流氓,真是个泼皮无赖!薛柔怒目圆睁,恨不得将眼前这家伙千刀万剐了。
“朕听见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岑熠如今也是体验到了,他没有了狎昵她的欲望,满脑子就一个想法:抱着她,不松开,“听见乌丹公主要教你骑马……”他使下巴枕着她的肩头,浓密的眼睫毛一上一下,很轻,“不要她,由朕教你,朕的骑术也不差的,你说好不好?”
不及她表态,自言自语起来:“可教会你骑马,你再跑了,弃朕不管怎么办?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这神神叨叨的模样真叫薛柔烦腻,口内冷笑道:“原先不想学的,既然你是这样死皮赖脸,那我非得学它个炉火纯青了。”
“朕不允许!”岑熠倏然叫唤起来,下吧亦抬回与自己身量匹配的高度,眼光逼视下来,“朕是一国之君,主宰万物,你必须听朕的!”
薛柔可以确信他是个酒疯子了,努力说服自己不他计较,并趁他在那昏昏发威的间隙,顺利脱身,快步走出去。
“你不能走!”他好比一块黏人的饴糖,对她穷追不舍,如影随形——立马追出来拖住她手腕,固在怀里,却换一副嘴脸,眉尾压低,眼梢耷拉,好不委屈,“若走也罢,带朕一起……”言外复追加:“朕不许你抛弃朕。”
左右张望,居然杳无一人。薛柔愤愤咬牙,三喜四庆理应在外边候着的,眼下凭空消失,一准是冯秀捣的鬼。哼,什么主子就调教出什么奴才来,真真儿狼狈为奸。
失去帮手,加上岑熠缠得紧,薛柔无计可施,且走且斥,一辈子的难听话且倒完了,毫无效果。因此便演变出承乾宫外,三喜四庆、冯秀以及他支来的几个得力助手所目睹的一幕:薛柔走在前面,左胳膊却落后一截,别扭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人身形颀长,亦步亦趋跟在前人身后;再观其颜色,仿若姹紫嫣红在他脸上开遍了,完全跟素日于龙椅上发号施令的雷厉风行对不上号。
四庆挠挠头,愣头愣脑道:“我明明没吃酒,怎么醉糊涂了呢?”
三喜收着力气拍一下她后脑勺:“别说傻话了,跟我上前瞅瞅去。”
千载难逢的画面,可不容旁人横插一脚,冯秀连忙招呼几个“爪牙”,阻挠两人搞破坏:“二位姑娘,收手吧!陛下和殿下好,咱们大家都好!”
三喜呛回去:“哪里好?你看不见我们殿下有多不情愿吗?快走开,别拦我!”
冯秀自然不听,兼把三喜四庆堵回宫里,自个儿笑面迎接手牵手行近的二人,心知皇帝那般失态,大概酒酣发沉,便对薛柔说:“陛下这个状况,奴才们无能,强行送回去吧,万一有个好歹……殿下,您就行行好,许陛下在您这宿一晚吧。”
冯秀是有备而来,也不管薛柔答应与否,哀求完直接叫上一块助威来的内侍夺路而去。
解了围,三喜四庆飞奔现身,应薛柔要求,一人一边,死劲儿扒拉皇帝,俱以失败告终。
薛柔明骂他无赖、麻烦精,他乐呵呵的;她黔驴技穷,总不好因为他在此杵半夜,只得耐着烦躁,先将他弄回去。
第92章
薛柔有种直觉,一旦纵容岑熠缠着自己进入寝殿后,十有八九是撵不起了,她不能任此等荒唐事发生,故此转个弯,去了偏殿,筹算着想法子把他就地安顿于此,再回住处去。
她嘱咐三喜四庆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他图谋不轨,横竖有两个帮手在。
就吩咐个话的工夫,肩膀上陡然落下来岑熠的一身重量,沉甸甸的,薛柔不愿自己动手与他直接接触,便忙呼两个婢女过来把他搬开。
“滚开。”岑熠是不喜除薛柔以外的人碰的,斜侧的一道眼风,逼退三喜四庆。
她们两个爱莫能助,薛柔硬着头皮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子,往开拽他,一面出言:“你身后就是床,你别挨着我,睡上面去。”
他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薛柔未听清楚,不过她根本也不关心,注意力全在拼力撇开他上,感觉压着自己的力气似乎小了些,于是趁热打铁,一只手拽一只手推,“扑通”一下,身前的“石墙”终于被推翻,重重跌倒床铺上,只是呓语未停;一路拖着累赘归来,满身满头全是汗,薛柔急着去洗清爽,无暇管他如何,扭头就走。
“别……别走……”手腕被死死抓住,挣脱不开,前进不得,薛柔不耐烦回头,怒然的目光割在纱帐底下那张脸皮上,发现一个奇怪的点,喝醉的人脸色应当是酡红的,他竟是反过来,毫无血色,嘴唇也干,偏偏那么干枯,两片嘴皮子反复张合,这回她倒是听真了,重复的是:“别走……娘……求你……”
那个女人,和侍卫私通款曲生下的孩子,最后瞒天过海进了宫,打着皇嗣的旗号,做尽奸佞之事。毫无疑问,那个女人才是罪魁祸首。
“你的娘,早就死了,尸骨都烂完了。”薛柔闷着一肚子怨气道。
岑熠充耳不闻,依然呢喃着那些个字词。
“我说,你娘死得透透的了,你再求都没有用,你听见了没?”薛柔嘴下不留情,手下也不准备留情,抬起胳膊来,对着他跟着举高的手背狠狠咬下去;一股液体登时在口腔里流动起来,又咸又黏又热,别提多恶心,可她这头作呕不已,几乎忍不住松嘴,他却无感一般,扣住她的动作只紧不松。
她一闭眼,强忍腥气将牙齿咬得更深,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越来越浓,嘴巴里越来越腥,她再抵挡不住,猛弯腰,朝着四庆及时递过来的痰盂大吐一顿,晚上吃的几筷
子菜跟明珠宝贝的一口葡萄酒亏空殆尽。
薛柔擦干净嘴,扭头望着紧锁眉头的男人,明知他无知无觉,还是讽刺:“你跟你娘一样,坏到了底;你那个爹也是个不要脸的,把人肚子搞大了才记起来出去挣家业去。你们一家子真行。”
任凭她骂多难听,环住她腕骨的手就是不撒。她也骂累了,让三喜去拿纱布、金疮药,替岑熠鲜血淋漓的手背做包扎处理,省得那血污染了她的皮肤。然后叫抱个凳子过来,他死活不撒手,她不能搁这站一宿吧,勉强坐着歇歇酸困的腰。
给岑熠处理伤口时,三喜难免触着他,惊觉他皮肤滚烫,结合他煞白干枯的脸庞,反应过来是发热了,因踌躇着说:“皇帝身上很烫,像是发热……殿下,怎么办?”毕竟他是仇人,管还是不管?
薛柔鼻端送出一声冷哼:“他命大着呢,刀子捅心脏上都没事,区区发烧,而且劲儿还这么大,甩都甩不掉,哪里用得着请太医。”
三喜蹙眉,面带忧色:“奴婢倒不是怕他有什么差池,是怕他给您种下的那蛊,不是说疼起来一块疼吗?奴婢是担心殿下您啊。”
不是三喜提,都快忘掉这茬子了。薛柔啧啧道:“这东西,真碍事,如果能有个办法把它解了就好了。”停一停,继续说:“那个南疆巫医尚未离开京城吧?”
三喜道:“没呢,前儿他还在御花园里闲逛来着。”
薛柔神容深沉,慢慢点头,盘算着死马当活马医,找个时机会他一会。
终究是情蛊绊着,后来薛柔松了口,差人去了趟太医院,却没什么要紧,只是酒酣耳热,夜风习习,有些吹着了,他年轻,底子在,睡一觉便可痊愈。他是扛得住,便劳苦了薛柔,因他死不放手,只好坐着陪在床边,掰着指头等天亮,前半夜犹可,后半夜捱不住,侧脸趴到床沿上打盹,诉不尽地辛酸。
浑浑噩噩一晚上,黎明之际,岑熠苏醒过来,第一眼便是身旁困倒的薛柔,微微散落的青丝描出她的半边睡容,优雅、娴静、美好,令人不忍碰触,不敢亵渎。
他就安安静静注视着她,却发觉平躺着视野不宽敞,无法将她完整的美好收容进来,于是他慢慢地、轻轻地翻个身子,用自己清醒的脸正对她入梦的侧脸,而这一个举止,牵动胳膊——他恍然,在浑然无知的时候,他抓紧了她。
他弯一弯唇,果然,主动出击、死缠烂打才有糖吃。
薛柔,薛柔,薛柔……他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明明是不起眼的两个字,组合起来,冠到她头上,为何就那么悦耳,那么念不够呢?
贪痴的凝视下,薛柔迷糊转个面,不经意间隔绝了那道贪痴的视线。当然,既然贪痴,岑熠断不容许,权衡得失,主动撒开擒了她一宿的手,继而双手捧着她的脑勺,当心着移转方向,再度看见她眉眼时,亦看见了她的怒意。“撂开,别动我!”
没有过多思考,岑熠顺从,并且破天荒解释起来:“你转过去,朕不方便看你。朕单纯是想看看你,并无别的用意。”
脖子僵得像木头,薛柔按着后脑勺左右活动,待经络疏松开来,冷若冰霜道:“你好了的话,回你那去。”
“那朕要是没好呢?”
“没好照样回去。”她站起来,指派偷偷打哈欠的四庆把冯秀喊过来,“我已破例收留你,你勿得寸进尺。”
“跟朕谈谈,成吗?”一不做二不休忽略她的要求,直奔自己喜闻乐见的主题,是他惯用的伎俩。
“谈?”薛柔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是谈你那位母亲如何下三滥,还是谈你这皇位如何见不得光?”
岑熠靠坐床头,神色从容,与手背上的乱七八糟格格不入——三喜包扎得不算精细,纱布边缘还沾着些暗红血渍。他低头瞥了眼伤口,笑一笑:“多谢你舍得给朕包扎一下。”
“你若真感谢我,”他误会是她亲手给他处理的伤口,薛柔懒得反驳,遥指向门口,“不如少废话,快些离开。”
“朕不走。”岑熠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地砖上,步步逼近,“朕有话说。”
他身形高挺,逼近时带来的压迫感让薛柔呼吸一滞,她强作镇定扬声道:“三喜!”
三喜靠拢过来,只见薛柔瞪着皇帝,声音骤然拔高:“你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让人把你逐出去!”
“朕看谁敢。”他没说威胁的话,可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戾气却比任何狠话都管用,屋里屋外,鸦雀无声。这就是帝王的威慑力,哪怕他此刻衣衫不整、面带倦意,寥寥几字便足以号令天下。
薛柔气得胸闷气短,偏是深谙自己对所谓皇帝的无能为力。拍着胸口稍加缓和,气性有所收敛,语气仍是冲的:“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别污了我的地方。”
“试着爱朕。”对她,岑熠永远不介意老调重弹,“真的,薛柔,试着爱朕吧。”
不可嫉妒,不然会引起她反感;不可逼迫她,不然会伤害她……那他能做的,只剩一次次乞求她能否尝试着迈出怜爱他的第一步了。
此乃薛柔第二回从他口里听到“试着爱朕”这句话了,然而,第二次又怎样?办不到就是办不到。“我也说真的——岑熠,你痴心妄想。”
意料之内的答案。岑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痛楚已被隐忍取代。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更柔:“你不愿意尝试爱朕,朕不逼你。”——极大的让步。
薛柔狐疑地看着他,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但是,”岑熠上前一步,“朕愿意学习如何爱你,所以,教教朕吧,教朕怎么才能……让你对朕笑一笑。”
真诚到卑微的皇帝,实属罕见。怔愣的情绪一闪而逝,薛柔嗤之以鼻,不肯搭理他。
“朕知你在骂朕不配,”岑熠没有再逼近,单站在原地望她,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可薛柔,朕愿意改,愿意学,只要你肯给朕一个机会。”
瞅她不说话,并固执地别着脸,而睫毛却在隐隐颤抖,他自信猜测,其实她心里并非毫无波澜。他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般耐心:“告诉朕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朕会一点点改。”
他欲伸手碰她的头发,但在半空中刹住,转而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袖,正如他适才话语,蜻蜓点水般落在心上。
其时,四庆领着冯秀回来,踩碎一地明媚晨光。
“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提。”薛柔侧身,“你走吧。”
岑熠垂下眼皮,未曾暴露柔情水眸里渐渐绷开裂痕的事实。
乞求无用,反复乞求更无用,她是要他打消痴心妄想。他不同意,因为他停不下来了。
及时止损,他做不到。
“如果朕说,朕可以成为你心中崔介的样子呢?”经历一场迅速的风暴洗礼,岑熠抬眼,眼里承载着极端的赤诚,“朕若变成他,你是不是就能一心一意爱朕了?”
第93章
如果她始终忘怀不了崔介,那么,岑熠可以突破底线,抛弃自己,成为崔介。她大约会骂他丧心病狂,但不打紧,只要得到她真挚纯粹的情意,他便无所缺憾了。
“我听不懂你是什么意思。”薛柔满面惊疑,瞪了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好一会,不自觉退后一步,“……还有,你也犯不着与我详细解释,你的思想,我没有兴趣了解,我只想你快走开。”
岑熠无视她的撵逐,徐徐逼近,他瞳孔里跃动着的执迷格外惹眼:“朕说,朕可以成为崔介,代替崔介。”他猛不防捉起她的手来,掩护在心口,那之下澎湃汹涌,势不可挡,“朕发誓,会比他做得更好,好千倍万倍不止。因此,别执着于他了,全心全意用在朕身上吧。”
薛柔蜷起指头,牙缝里挤出音节来:“他活
得好端端的,需要你来代替?你少自作多情了!”
“你这样易怒,反而更印证了朕的想法是对的。”岑熠将嘴角挑至一个阴森森的角度,“等着瞧吧,朕一定会复刻他,然后超过他,最终,取而代之。”他把她的手臂提起来,放到自己脸颊上,“倘或你不愿面对朕这张脸,朕也可以想办法,易容成你乐意见的模样,是崔介,是李介,还是王介,无所谓,朕都依你的。”
如若她的目光为他所停驻,期许因他而生发,心旌因他而摇曳,区区一副皮囊,算得上什么。
他的意图,薛柔搞明白了,但全然无法相信,一个人怎么会有变作他人影子的念头?编话本子都不敢这么编的!
“你胡说,你闭嘴,我不信!”必须尽快摆脱这个疯子!薛柔开始推搡、挣扎,同时冲屋子里呆傻不动的几个人呐喊:“你们全瞎了?还不快帮忙拉开他!”
另外三个人豁然惊醒,分作两边:冯秀单独行动,劝阻皇帝高抬贵手;三喜四庆扑上来帮着薛柔活动。可惜皇帝抓得紧,主意铁,一群人拉扯半天,除了汗流浃背外,再无其它效果。
“朕没开玩笑,朕是认真的,你信朕,你得信朕!”岑熠几乎把薛柔揪到了眼皮子底下,固执地说服她,命令她。
薛柔不幸地认识到,他之癫狂永无上限,他加诸于她的恐惧永无止境。情急之下,她口不择言:“可是崔介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像你这般逼问我!”
一声落下,响彻整个屋子。
岑熠不断拽扯的手一寸寸放松,薛柔趁机躲开老远,瑟缩在墙角气喘吁吁。三喜四庆追过来,安抚不停。
“是吗?”他低头瞧看自己才强迫过她的双手,又举目,循着她逃走的路径望过去。她心有余悸,手背在身后,摸到墙面,已无可退,却不死心地缩着身子继续往后藏了藏。
他垂下胳膊,开步朝她移动,不自然的笑意从他病态的面皮上裂开,更添一层阴森诡谲之气:“好啊,崔介不会逼你,那朕也不会了。朕改,现在就改。”他加深笑容,装出来亲和,“崔介是这样笑的,你看看,朕学得像不像?哪里不像的话,你指出来,朕重新笑,笑到和他如出一辙,笑到你满意为止。”
“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他倒不如像以前,直接冲她咆哮,而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真叫她瘆得慌。
岑熠且停住,面部肌理清晰可见地僵硬,尤属上扬的唇角严重。他说:“你不许朕过去,朕就不过去。你的话,朕听。”崔介对她唯命是从,他同样可以,并且在这件事上,他可以步入优秀的行列。
薛柔侧边是门,她贴着墙挪远些,让出门口的位置,这之间,有一道视线焦灼在她身上;她偏转脖子,盲指门,道:“好啊,那我命令你,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肉眼可见地,岑熠唇畔翘起的弧度坠下来,整张脸色,暗沉了一个色调。“朕,消失?”
“没错。”薛柔并不想利用崔介的,但到这份上,似乎仅剩这一招有希望赶走这个疯子了,“若是崔介,他绝不会质疑我的要求,会痛痛快快地走人。你不是声称要成为他替代他吗?这点理该不算为难吧?”
一面是好胜心,一面是贪念,争相撕扯着岑熠的神智。他欲笑不笑,欲走不走,欲语还休,从头到脚透着诡异。
“呵……”薛柔尽量镇定,却仍旧抵触直视他,偏着脸动用激将法,“如此,竟还妄想和他相提并论。滑稽至极。”
不如崔介品行优良,不如崔介出身高贵,不如崔介常年被她惦记……处处不如崔介,乃不争的事实。实话逆耳,人总是难以坦然接受的。阴暗、卑劣如岑熠,毫不犹豫地继续掩耳盗铃——他刻苦用心琢磨的话,崔介算个屁!
“好,你说了算。”他违背习惯与心意,挂起谦和的笑,完完全全是照着当年的崔介来的,“薛柔,你记着,朕是真龙天子,决计不会输给任何人。”
冯秀早把鞋子捧了过来,服侍他穿好,追随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帝去远。
摊上个阴晴不定、随时发狂的疯子,薛柔身心俱疲,勉强摸到椅子,软瘫坐下。四庆捧上一杯温水,她接了,没喝,飘飘然开口:“那个野狗,不分好坏乱咬人,我担心他拿崔介开刀。四庆,你伶俐,你现悄悄地到崔家附近,寻个客栈,住一晚,打探打探情况。若到明儿没动静,你再回。”
四庆别无二话,揣好银两,匆匆出门。
掏心窝子说,岑熠压根没想过再为难崔介,他于今的目标变了,从模仿崔介开始,以超越崔介结束。冒牌货也好,替代品也罢,只消她的顾盼、念想对着他,看得见摸得着,他就有价值的。
“吩咐尚衣局,速速给朕重做几套衣裳,要……”岑熠若有所思,他偏爱深色,衣服鞋帽一水的乌黑,反观崔介,根据为数不多的碰面总结,是跟他反着来的,“要鲜亮的颜色,以白、青为主。”
冯秀心里五味杂陈,这位陛下认死理,常常一条道走到黑,劝是劝不来的,便答应着传令去了。
第94章
保险起见,四庆在崔家附近徘徊到第二天傍晚,确定无人来找崔家的麻烦,方才往宫里赶。薛柔心里担忧,无心茶饭,眼看着华灯初上,眉头越攒越紧,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打发三喜出去瞅瞅情况,三喜便领着四庆推门进来了,于是急问:“怎么样?”
四庆老老实实答了。悬着的心缓缓沉了底,薛柔方有余力注意到四庆汗湿的额头,就叫三喜给她倒杯水缓缓。
“看来小崔大人暂时安全。”三喜递与四庆水杯,顺手按她坐椅子上慢慢喝,自个儿的两条细弯眉却不自禁皱了起来,“就是今儿下午奴婢去尚衣局嘱咐小殿下的新衣裳时,听说皇帝也要做衣裳,那图样子奴婢瞧了一眼,和他平常穿的大相径庭,倒像是……”三喜瞄一瞄薛柔,“像是小崔大人的风格……”
三喜一提,昨日岑熠的疯癫样浮现眼前,薛柔忍不住头皮一麻,咬牙切齿道:“他爱学谁,别人管不着。只是有一件,今日起你们警醒些,白日若没什么事,就把大门关了吧,倘有人叫门,看清楚是谁,要是皇帝,就说我病了,不宜见人,叫他回去。”昨晚她被噩梦缠了一宿,梦里全是他狰狞的模样,她是断不想再见第二次了。
三喜四庆异口同声道是。
承乾宫闭门谢客,而岑熠,原本也没预备过去纠缠,他有更紧要的任务忙:他欲胜过崔介,光衣着打扮上朝崔介靠拢自然不够,字迹与日常爱好同样不能落下,于是乎他命人将崔介过去书写过的文书一样不差整理过来,上午提笔专注模仿,下午则逐字逐句研读其看过的书籍;天黑以后也不闲着,埋头处理一日朝政,直到三更天才洗漱就寝;待翌日清早出发上朝前,对镜整理仪容时,反反复复练习如何笑得自然又亲和。照此高强度执行一月有余,岑熠喊冯秀至跟前,面带微笑道:“你看看,朕近日变化如何?”
实际上,不消专门打量,冯秀每日都在暗中观察他,所见他日渐向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逼近,心情难以言说地复杂。皇帝不做皇帝了,做起曾经的阶下囚的影子了,这若传扬出去,成何体统,国家岂不乱套了。冯秀心里慨叹,面上不敢扫兴,拣他中听的说,尽可能捧着:“陛下承天命临天下,做什么自然都是完美无缺的。”
岑熠这人心思重,对冯秀半信半疑,暂不言语,起身面朝对过的全身镜,走近来离远去端详,面子上始终维持温润浅笑,结果仍是不尽如人意,总觉得笑重了,另外现在的站姿过于绷着,没有崔介那股子通身的“雅”,还得练。无疑,他是个极端的追求完美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刻命人带着画师到崔家,昼夜跟随崔介,以画笔记录其行走坐卧,每五日交一次画册,供他随时对比,精进细节。
种种刻苦用功,于他而言是为精益求精,于外人眼里,简直如同走火入魔。有几个心腹大臣,觉察端倪,私下凑到一块商量了好几日,终敲定于立秋前夕,共同求见皇帝,予以劝告:能治赶紧治,实在搞不定,偏门的法子也可以试一试,什么和尚道士,把这类人请过来,做一做法念一念经,或许就见效了呢。总而言之,身为一国之君,肩负治国理政的重担,又年纪轻轻,万万不可讳疾忌医才是。
岑熠才不认为自己有病,他只是在为爱薛柔
这件事上做努力而已。爱恨嗔痴是人的本性,无法抗拒,怎么能算病呢?介于此,他摆出温文尔雅的姿态,对几个大臣说:“几位爱卿不必为朕忧思,朕很好。”彼时他示意冯秀沏的茶上来,逐一分与众人。他笑说:“诸位爱卿说了这些话,想必口干了,吃盏茶润润,完事便各回各家吧。天色已晚,莫让家人操心才是正理。”
体谅臣子,关爱臣子——随和至此的皇帝,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若不是生病的缘故,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个人怎会心性大变?众臣面面相觑,显然还想劝谏,岑熠却不容他们继续,款款笑道:“朕看众爱卿杯中的茶皆饮之过半,想来歇得差不多了,朕便不再留各位了,都请回吧。”言尽,冲冯秀掀眼皮子,冯秀心领神会,堆笑恭送众人出门。众人不好深入,先后起身告退。
冯秀一路送到承安门外,道上听几位大臣捻须咋舌议论,十分感同身受,忍不住插一句嘴:“各位大人,陛下这副光景,奴才每每看在眼里,真是一把辛酸泪啊!”说着,瞅准其中年龄最长的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道:“宁大人,您见多识广,在朝中颇有威望,陛下也最听得进去您的话。奴才求您,出个主意吧!再发展下去,奴才担心一发不可收拾了呀……”
宁尚书搔一把白头,眉心竖起川字纹,十分难为情:“依我看下来啊,发现陛下心性变了,骨子里的倔强可一点没少。坦白说,不太好办呐……”
同行几人慧眼有加,分外赞同宁尚书的说辞,纷纷附和。
冯秀急得团团转,试图争取:“那总得想个招吧。长此以往,奴才是不敢细想……几位大人,这回是碰壁了,或许改日您们再劝陛下,陛下便动容了呢。说一千道一万,不可轻言放弃啊!”
几位大臣静默一会,最后由宁尚书挑头说:“行吧,那改明儿,我们几个便拼着老骨头老脸面再进来碰碰。”
冯秀弯腰作揖:“多谢几位大人。您们请慢走。”
乌丹使节团不日启程回国,公主明珠记起宫里还有个薛柔来,因为挺同情薛柔的遭遇,便特意备了丰厚的礼物,来和她最后道个别。好巧不巧,遇上冯秀送大臣的场面。明珠耳力上等,远远听着他们的言谈,竟不意外,皆是几天前王叔入宫觐见皇帝当晚的饭桌上,当稀奇事提了几句,说皇帝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笑脸多了,待人接物没那么疏离了;当时明珠暗暗诧异,她可是亲眼目睹过皇帝的暴戾的。饭后她拉着阿荣嘀咕,要么是王叔的错觉,要么是皇帝被鬼上身了。
待大臣们远去,冯秀直起腰杆,正面对上明珠同其婢女,喜滋滋问候:“明珠公主难得进宫,可是来寻陛下听故事的?那可不凑巧,陛下近来从早忙到晚,恐怕抽不出空来呢。”
中原人的规矩多,中原皇宫里的规矩更多,人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不重样,真烦!明珠摆摆手道:“我可不是找你们皇帝的,我是奔薛柔公主来的。”一来赶时间,二来懒得听冯秀念叨,明珠边走边表示:“我还不晓得她住哪里,正好你在,你引路吧。”
冯秀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计上心头,笑得满满的:“您既张口,奴才自当效劳,只是殿下的宫门,不一定敞开……”
明珠疑惑,心直口快道:“为何?她不欢迎我吗?”
“当然不是。”冯秀忙否认,“是殿下她又和陛下闹矛盾了,两边都心情不佳。”
明珠撇撇嘴,暗道皇帝真是不知道疼人。“那也没什么,我过去刚好开导开导她。”
正中下怀。冯秀笑道:“那可太感谢公主了。不过公主,您若要劝,还是往好了劝,多夸点陛下的好,毕竟陛下和殿下是要携手过一辈子的。”
明珠对皇帝朦胧的好感,早消耗殆尽了,委实不知夸他点什么,但为了薛柔长远的日子考量,故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那是肯定,我才不会净帮倒忙。”
少顷,冯秀指着前头的巍峨宫殿说:“前面就是了。”
明珠生在草原,是弯弓射箭、跃马驰骋的好手,耳聪目明,率先望见前方宫墙跟下信步行走的月白影子,定睛略加辨认,油然将嘴一斜:“你不是才说,你们皇帝陛下和薛柔公主闹不愉快了吗?怎的又出现在此?”
冯秀瞭望,但见幽深宫道,白衣飘飘;步态优雅,体态端方,正是翩翩公子。冯秀轻轻一叹,侧身向明珠作揖道个失礼,随即快步追上那身披崔介外皮的岑熠:“陛下,明珠公主前来陪殿下说话,人就在后面。”
岑熠脚步不断,淡淡道:“且叫她改日再来吧,今儿该是朕见她的日子。”苦心准备这么久,哪能容一个外人搅乱计划。
不必冯秀巴巴儿传话,明珠一应收入耳朵,怀揣不甘不忿,大步赶上来,行个马虎的见面礼,发扬明人不说暗话的美德道:“皇帝陛下,恕我有句实话,她情不情愿开门见您尚未可知呢。”语毕,微微一笑,超过他,站停于承乾宫外,高调叩响大门,自报家门:“有人吗?我是明珠。我来和薛柔公主聊天。”
岑熠紧随其后,却不屑亲自和一个小姑娘推推挤挤,使唤冯秀卖一把力,前去拍门说:“三喜姑娘,四庆姑娘,陛下来了,快打开门。”
第95章
沾明珠的光,岑熠顺利穿堂入室,见着了朝思暮想之人。
四庆约着三喜下去泡茶,趁机会问三喜:“泡几杯啊?”
三喜理所当然道:“两个人,自然是两杯啊。”
四庆手里扭着扇火的蒲扇,颇有微词:“那明珠公主是客,另一个算哪门子客呀?要不是殿下不好驳明珠公主的情面,他进都进不来。”
三喜失笑道:“再不济,他也是皇帝,茶还是得上的。”
四庆没再接茬,只是扇子一下比一下挥得厉害,茶炉子里的火焰噌噌窜着。
彼时,阿荣将手里的包裹提到桌子上,解开来,展露出一堆新奇物件,薛柔不明就里,明珠嘿嘿一笑,一个个指着介绍:“这三个我自己酿的葡萄酒,千金难买。那个是我阿兄亲手做的马鞭,鹿皮做的,相当结实,你以后如果来了兴致学骑马,用得上。还有这个!”
明珠语调一提,捏起个小盒子,靠到薛柔面前打开,里面安然躺着一对红玛瑙耳坠子,颜色鲜亮。“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它很衬你,就戴在你耳朵上才好看。”
明珠只恨这回来中原,东西带得不齐全,精挑细选,不过这几样称心的,希望薛柔别嫌弃。
几面之缘的人,能有这份心,难能可贵,薛柔不仅不嫌弃,反而鼻子有些酸酸的。“谢谢你,真的。”
明珠嫌旁边笔直立着的白影多余,伸手拉着薛柔站远些,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弹弓,塞到她手心,低沉着嗓子,煞有介事道:“他要再欺负你,你就使这个崩他。别看它小小的,威力可大了去了,打中人至少疼个好几日,但不会闹出人命来。我都替你试过的,你放心用。”
明珠一片热心,令薛柔无从推辞,便慢慢握住那弹弓,笑着点点头:“我记住了。”
明珠喜笑颜开,本想就此打住,却瞥见那白影正朝她们这移动,估摸着是不耐烦她霸占着薛柔了,因先下手为强,对薛柔开启新话题:“哎,对了,我对你们
中原的各种故事很感兴趣,之前在城里跑遍了,也买了些话本子,可里边的故事都不大吸引人,而我听闻你这有好多话本子,我能花钱买你些吗?”怕提得唐突,薛柔为难,又赶忙补充:“贵点无所谓的,我有钱!”
薛柔啼笑皆非,上回预备要烧的话本子,被冯秀花言巧语转移走了,至今还没个音讯,若不是明珠提起,她都忘了,不过明珠肯收,倒不失为物尽其用。略想了想,她道:“不用花钱,全送你了。”
明珠喜之不尽道:“真的吗?那可太谢谢你了!”然后问起东西在何处,她好提前派阿荣去搬。阿荣力大无穷,两三个成年男子且顶不上她,搬动几个箱子,不在话下。
放人进来一炷香有余,薛柔第一次给予岑熠一个正眼,但格外短暂,马上便对上了他一侧的冯秀:“你领阿荣去一趟吧。”
冯秀下意识看向岑熠,那毕竟是他费心赠给薛柔的,究竟如何处置,须有他的指示。
“阿柔说送谁,那便送谁,不消再问朕。”比岑熠标致的笑颜更加骇人的,是他嘴里莫名蹦出来的“阿柔”。封存的记忆汹涌袭来,那一声声阿柔,倾注的是崔介的脉脉深情,绝非是东施效颦来的虚伪。
今朝的薛柔连骂都不稀得骂他,转眼向明珠莞尔笑道:“你们哪天离京,我可以送你们一程。”
明珠说:“后天一早。但送就不必了,我们赶时间,天不亮就要动身,可折腾人了。”
话已至此,薛柔不再坚持。一时,屋里落针可闻。
明珠的话匣子一关,轮到了岑熠,不意他才启齿,三喜四庆推门进来上茶,薛柔望着给明珠那杯牛乳茶,又扯起闲篇来,成功把他忽略过去。
旁观两人有说有笑,格外和睦,岑熠垂于身侧的袖口下,五指悄然攥紧,手背上凸起道道分明的青筋。纵然他如是失态,空气中的欢声笑语依旧连贯成篇。她不欢迎他的到来,不在意他煞费苦心后的改头换面——她明晃晃把他当跳梁小丑。
他不自禁思考,如若今日被不屑一顾的人,换成崔介,崔介当如何应对?是沮丧与伤心,亦或是不甘与怨愤?
他无助的疑问如石沉大海,没有人给他解答。前路未知,须由他自行摸索。
他忽然一笑,笑声极小,仅仅回荡在他耳畔,此乃他给自己的答复——严紧的指缝,一点点松懈开来,以一个随性自然的姿势垂放与两股之外。沮丧伤心、不甘怨愤,他一概不要,他要宽宏大量,接受她施与的一切。他笃定崔介做不到,但他能,这便是所谓的超越。
天人交战,看似漫长,实则弹指一挥间而已。
岑熠树立在视野中,明珠不得不分神留意他,唯见其浅笑挂脸上,自成一派安然。
从进门起就笑,大约有半个时辰了吧,还在笑……脸不会僵住吗?明珠腹诽,不仔细漏听了对面薛柔的话,一时冷场。
薛柔不显山不露水,将茶杯往明珠手边略推一推,重说一遍:“太阳快落山了,假使你不嫌弃,便在我这用膳吧。”
留明珠用膳?那他呢?为何不留他?岑熠静悄悄听着,牙根子不知几时咬死,牵扯到面皮上,腮帮子紧了一片。饶他隐忍克制,仍然难免显示古怪。
明珠收回目光,表现得有几分勉强:“不是我推三阻四,主要是我王叔,再三叮嘱我一定不能误了今晚和大家伙的晚宴……”平时明珠爱撒野,乌丹王叔且惯着她,今晚这顿聚餐是和使节团的弟兄们一起,说什么也不能缺席,明珠知晓轻重缓急。
再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薛柔颔首,叫四庆出去瞅瞅阿荣那头进展如何。
明珠亦不打算逗留,仰脖子饮光牛乳茶,起身道:“阿荣办事利索,估计快完事了,我去外边等她。”
有个阴魂不散的,薛柔一心想躲开,便提群追上明珠说:“我随你等吧。”
目送二者远离,岑熠安于现状,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半盏凉透的茶水。冷茶难用,然于扑灭心火上颇为奏效,他又可以自持许久了。
送走明珠以后,薛柔磨蹭半日,情知躲不掉,丧着一张脸回去。
天已然黑透,屋子里也漆黑一片,她蹙眉吩咐掌灯。明灯盏盏,岑熠便端端坐于椅子上,抬眼直视着她。
目光凌空交汇,摩擦出尴尬的火花。
薛柔转头到床边,侧对着他坐定。三喜凑近,轻声询问饭现成了,要不要现在摆饭,她姑且摇摇头:“冯秀哪去了?你叫他来,把人接走。”
冯秀老老实实候在门口,待三喜出来提,肩膀一耸,两手一摊,表示无奈与遗憾:“你太高看我了,陛下要听劝,眼下何必痴坐在那。”
三喜没好气道:“那就干看着两个人吵翻天?况且哪回吵嚷起来,不是我们殿下吃亏的?你能沉得住气,我却不行。”
边鸣不平,边强硬拉扯冯秀往屋里走,不料区区这点工夫,门里又传出火药味十足的对话:
“你模仿得了他的衣装打扮,模仿得了他的高洁心地吗?别没意思了,让我清净一阵,成不成?”俨然出自薛柔之口。
“朕有进步的,这段日子朝臣们都夸赞朕贤明……”
“他们是你的臣子,不迎合着你,难道跟你唱反调,等你大发雷霆砍杀他们吗?”
“……所以,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笃定朕有病是吗?”
“你何止有病,你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见势不妙,三喜顾不得扭送冯秀,手指头及触及门帘,就为冯秀扯住胳膊,作势阻挠她入内助阵。三喜焉许他猖狂,二话不说跟他掰扯起来。
门外,扭打不休;门内,亦是争执不休。
“朕没病,朕很正常!”岑熠突然急切起来,“朕做的所有的功课,全是为了你啊……朕是为了你啊,你知道的,你怎能跟着外边那帮一无所知的人,指责朕呢?”
他只是深爱她,何错之有?
“你照照镜子,认认你现在的嘴脸,你还能嘴硬自己一切正常吗?”
他极其自信,从容起立,朝梳妆镜悠然前进。一步,两步,三步……秋霜的白填满镜面,一张标准的笑脸映射而出——眼底不多不少的亲和,嘴角恰到好处的上翘,唇线无可挑剔的弧度,每一样均诉说着他连日来没昼没夜的付出;五官、表情、气质,尽同崔介无误差地贴合,难分彼此。
如此完美,她理应扑倒他怀里,捧着他的脸,眨着晶莹剔透的眼,尽情释放她的爱意,然后情难自已,吻上他的唇,和他坠入温柔乡,不肯自拔。
她应该是这样的。
“朕不像他吗?”在“她应该这样那样却通通没有”的现况下,他疑神疑鬼,猛倾身,鼻尖点在镜面上,上下左右检查那张脸,确定没有丝毫破绽,一记眼风掠向薛柔,“还是你对他没有感情了,因此不屑于朕惟妙惟肖的复刻?”
他的无可理喻,令薛柔抓狂之余,不寒而栗。她不敢轻举妄动,慢慢将身体缩成一团,藏在床角,眼里水波粼粼:“我不想理你,你走,你走……”
尚未得到她的答案,这于他十分重要。他健步闪到床前,一手撩床帐,一手撑床沿,身子为她俯低:“那你告诉朕,是朕哪处不像他,还是你对他没有感觉了?”
恐惧使然,薛柔顿时觉得喉咙里噎了一下,少缓一缓,竟接连不断打起嗝来。
“阿柔,阿柔!”他借着身高优势,伸胳膊捞她近身,“你不要怕朕,不要躲朕,更不要撵朕……朕好想你,你抱一抱朕,或者,容许朕抱一抱你,好不好?”
以崔介为目标,严苛的训练下,对薛柔唯言是听唯命是从的原则深深印在岑熠脑海里,现今的他,很难心安理得地强迫她做什么。
“你走吧……”薛柔着实怕了他,扑漱漱流着泪,“算我求你了……”
一个“求”字勾起隐匿于心底的恐慌,岑熠烫手般抽离,眼光无定处,一会看镜子,一会看她,嘴巴里念念有词:“她不肯抱朕,也不让朕抱她,她让朕走……一
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
就这么自言自语着,大步流星出了门,险些和撕扯成一团的三喜冯秀撞着。
“陛下,陛下!”冯秀扯脖子喊着,那背影却毫无留恋,迅速隐入夜色。冯秀连忙甩开三喜,迎风紧跑慢跑追去。
三喜拍拍身上,暗骂一句晦气,掀帘子入屋。
第96章
子夜,承安门下驶来一辆车,守卫禁军照例拦阻盘查,却见车头伸出一只手,撩开车帘子一角,左右禁军颜色一变,堆笑问候:“冯公公,这大晚上的,您这是准备上哪去啊?”
原来车里的是冯秀。冯秀颔首道:“陛下着我出去接个人,半个时辰返回。”言罢,取出皇帝给的令牌,展示给禁军瞧。
是皇帝信物不假,禁军们无话可说,即刻传话城楼上。城门缓缓打开,随行小太监驱车离去。
车轮一路滚到了崔家的巷子里,奉命看守崔家的禁军们警觉,闻得动静,立时按住佩剑,打起火把,警戒四周。
“各位别忙,是自己人。”冯秀现身,众禁军见真切,放下戒备,不觉好奇,凑上前询问:“敢问冯公公,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冯秀不藏掖,直说:“陛下要见崔二郎,有要事。我就不进去了,劳驾你走一遭,请崔二郎出来吧。”
那禁军头领拱手应下,即入崔家。倒是费了些时辰,却非因为崔介已然歇下,不大方便,而是一听是皇帝有情,崔介冷脸以待,拒绝邀请;头领惦记着赶时间,便动用武力,强行把人押了出来。
“崔二公子见谅,实在是情况紧急。”冯秀对深更半夜将崔介折腾起来表以歉疚一笑,然后比手势请人上马车。
崔介拂袖,铁青着脸登车。他贴身小厮云澜跟着要走,被冯秀挡下:“陛下只请崔二公子一人,小郎君且回家等候吧。”
云澜不依不饶,口没遮拦:“宫里是什么蛇鼠窝,我们公子踏进去,还有自由可言么?你起开,我说什么也得保护我们公子!”
冯秀没闲心和他耽搁,直截了当呼唤禁军架走他,旋即自行上车,吆喝小太监赶车上路。
同乘一车,崔介瞥一眼冯秀,不转弯抹角,直抒胸臆:“皇帝自己找我,还是因为公主的原因找我?”
冯秀笑道:“二公子多虑了,确实是陛下寻二公子有私事。”冯秀没把话说满,毕竟这里边,薛柔也掺和了一脚,但是被动的。
冯秀是皇帝训练出来的好奴才,和皇帝一条心,那话有几分可信度,崔介心里存疑,不由担心起薛柔的处境来。悄无声息地,对这趟进宫的厌恶转变为迫不及待,他迫不及待亲自确认她的安危。
子时所剩无几,而冯秀引崔介步入上书房,正式见到皇帝时,赫然丑时已至。
遥记得,上回踩上着书房的地板时,大周朝如日中天,景帝在舆图上指点江山,畅言满胸壮志,正到兴头上,一袭烟柳色襦裙的少女手提食盒盈盈走入视野,她笑靥明媚,轻声念着他的名讳,而当时的他才入仕途,前景无量。
他与大周,与她,明明有个明朗的开端的。
“崔二公子有多久未涉足此地了?”皇帝的身影徘徊于窗前,窗台上插着一瓶桂花,花团锦簇,同他虚伪做作的神情举止格格不入。
崔介答非所问:“花不应插在瓶中,早晚会枯死的。”
皇帝微微俯身,细嗅花香。“一枝枯死,还有两枝三枝。朕要它绽放,它就得绽放。”
皇帝的癫狂,崔介可是见识过的,那记录他日常起居的两个画师仍在他院里轮班站岗呢,由此,皇帝现嗅着他偏爱的花卉,嚼着狂傲自大的语词,不足意外。
“公主不在,不如开诚布公吧。”国仇家恨横亘心间,崔介断断无法和他漫谈,“你又想如何?”
质问间,皇帝狂笑不止,后迅速收敛嘴脸,阴阴盯着崔介:“扪心自问,现在的朕与你,不相上下,可她仍然不肯接纳朕,哪里出了错呢?”
他故意停顿,遗憾的是崔介毫不关心他葫芦里卖的药,冷笑道:“东施效颦,自取其辱罢了。”
强烈的自我约束下,皇帝耐心大增,并不恼崔介的冲撞之罪,指尖敲击窗台,发出有规律的叮叮声。“朕日思夜想,冥思苦想,终于,有了可靠无疑的答案——”他指着自己的脸,随即又指着崔介的脸,忽然稳重不再,咬牙切齿道:“便是你那张可恶的脸!她不理朕,只认你的脸!”
看吧,学别人是学不来的,再怎么心狠手辣地改造自己,得到的注定是最肤浅的那一层皮,而皮肉之下,骨血之内,所源源流淌的,才是区格于芸芸大众的本质。此乃岑熠难以触及的,是他失败的根本。
于对方激切的表现,崔介漠然置之:“你能讲出这些不着边际的字眼,证明你是个糟糕的人。”遇事指只会推卸责任,从不自我反思——糟糕到底了。
岑熠持怒容,崔介持轻蔑,两方僵持不下。
“你既处处模仿我,那你可知,我毕生之愿就是公主可随性洒脱,自在而活。”天底下的荒唐事数不胜数,譬如崔介简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和岑熠长篇大论地交起心来,“你要学,为何不往关键处学?你合该收起所有手段,任公主安度余生,而非打着情爱的旗号,做尽伤天害理之事。”
崔介的情,既豁达开明,也温润无声。薛柔康健快乐,便是他所期所愿。
“哦?”岑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是在学崔介不假,但远远轮不到崔介跳出来趾高气昂地指手画脚,这等同于挑衅他天子的权威,“你是在对朕显摆你的无、能么?”
他再差劲亦差劲不过他崔介。他心目中始终可以光装着薛柔一人,反观崔介,他若是行,当初就应一脚踢开崔家那群吸血鬼,带她远走高飞,可最后怎么着来着?是崔介自己,将她拱手让出来的。如此一个窝囊废,怎堪配向他耀武扬威?
“是,我是无能,不然岂由你这贼欺她辱她!”崔家的颠覆和薛柔的苦痛,是崔介一生的悔恨,不死不散。
“朕爱她!”嚣张的面目骤然变冷变硬,洋洋自得也自声音里逃窜不见,由恼怒重新填满,“朕比任何人都爱她!朕的身归她,心归她,甚至连命也可以给她。如此无以复加的爱,你,拿什么来比?”
“你说朕糟糕,那又怎样?”一转眼,岑熠狰狞的面容柔和下来,仔细观察的话,甚至看得出一丝丝得意,“只须把你的脸印到朕的脸上,她便看朕顺眼,对朕爱之入骨了。而你,到那时,同废物无异。”
生出念头的第一时间,岑熠秘密派人大江南北搜寻精通易容术之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西北快马传讯,已有人选,克日回京引其觐见——顺利使好似不切实际的想法落地生根。
他向来是个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性子,以前是因恨摧残薛柔的身心,现今则是为爱——证明对她的爱,乞求她不遗余力地爱他,对自己大刀阔斧。
他不怕肝肠寸断的疼痛,不怕自此丢失原有的身份,独独怕她不爱他。
这番话里的每个字,都在冲击着崔介的认知。换脸求爱?荒谬至极!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再和这种人纠缠下去,崔介恐怕这疯癫劲儿传染到自己头上,转身欲走。
“朕允许你走了么?”岑熠阴恻恻道,“来啊,把崔二郎带下去,好生招待;切记,别叫他磕着碰着,特别是脸。”
今日那张皮囊且属于崔介,然则很快便会易主,缝合到他的面部,随他感受太阳东升西落,见证斗转星移,以及迎合她的抚摸亲吻,体验同她耳鬓厮磨的愉悦。
取代崔介,指日可待。
话说云澜深陷重重禁军围堵之下,不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先行回院子。但见崔寿搀扶着余夫人,颤颤巍巍等在屋檐下,一时间愧疚难耐,如鲠在喉,不知如何交代。
余夫人恨得老泪纵横:“真是老天瞎了眼,好人没好报哇!”
外面驻扎着禁军,围得密不透风,纵然焦急,究竟白搭,一家人聚在堂屋沉默了一整夜,本心凉透顶,谁承想院门从外推开,灵巧探进一抹水蓝色俏影。
“我们殿下做了噩梦,不放心崔二公子,特嘱咐我前来探望。”居然是四庆!
论起来,岑熠这程子忙前忙后,加上薛柔日日闭门不见人,十分省心,便忘记交代崔家禁军,谨防死守薛柔及其身边婢女登崔家门了,而禁军里难免有贪财的,上头风声
不紧,那胆子大起来,方才给了四庆买通后偷摸进出,短暂停留的机会。
一家子如瞧见救命稻草,争相奔来。云澜目击全程,挺身而出,精简语言,长话短说,最后表明诉求:“麻烦四庆姑娘,快快向公主传递消息,要不然公子……凶多吉少啊!”
四庆何敢滞留,足底生风似的赶回宫禀报。
薛柔懊恼噩梦成真之余,一面遣三喜四庆坟头打听崔介去向,一面抓着门框活动脑筋,思忖转圜之法。
三喜率先带回重要信息:“小崔大人又被扣在了兰台……奴婢悄悄地看过了,一批接一批的禁军在外面巡逻,防得可紧了!”
薛柔捂着七上八下的心口,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他这是逼我见他呢。”
言下,披一件薄氅径直朝上书房行去。
第97章
上书房内,“中正仁和”的烫金匾额下,岑熠伏案阅览一份简报,那是今晨自西北昼夜兼程传回的,接到手起,他逐字逐句查看,那寥寥几句,字里行间,满是可以让他重获新生的力量,他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一门之外,薛柔犹豫再三,伸手推开门扇,对面的人眼睛未抬,单揭开嘴皮子说:“出去。“他欲尽情沉陷于即将改头换面的激昂亢奋中,绝不容人打搅。
“你大动干戈,不正是逼我过来?”薛柔不惯着他,愠了几分怒气道。
埋首专注的男人,倏然仰头,眼中炸开一簇簇不可置信:“你来找朕?你主动来找朕?”
他边问边迈步,犹如捕捉到猎物的猛兽,薛柔有些胆怯,后退着喝止:“你站住,别再过来了!”
方寸之外,岑熠停下,似笑非笑,不知所措却是真的。他微微歪着头说:“你来寻朕,不是想朕了,想见朕,想跟朕说话的吗?为何不许朕靠近?”
薛柔当即戳破他蒙蔽自我的幻想,直接问:“你把崔介扣下,意欲何为?”
她是奔崔介来的?……哦,果然她只能看得见崔介啊。刹那间,岑熠变了副面孔,眼底冉冉升起笃定的光彩,再配合上上扬的嘴角,岂止耸人!
“意欲何为?”他枉顾她的命令,突破防线,长靴同她的绣鞋面对面,再无隔阂;他拾起她的手腕,贴在自己的侧脸,低低发笑,“你说朕永远不是他,那好,朕想办法——把他的脸缝到朕的脸上,以他的样子面对你,你总该毫无芥蒂地爱朕了吧?”
薛柔一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木讷地接纳他劈头盖脸的注视。
“没听懂是吗?”岑熠吻了下她的手心,鼻端却迟迟不肯远离,他细细嗅着,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同她身上的大氅是同一种气味。他长长吸了口气,妄图把这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填满胸腔,时时安慰他的思念,“你爱他,朕爱你,所以,朕完完全全变成了他,你就能爱朕了。”
薛柔总算了悟,大惊失色,一把推开他:“你想易容成崔介的样子?!你、你失心疯了吧!”
震惊之余,仅存的理智告诉她,易容那是故事里天马行空的想象,现实绝不存在,可又禁不住推敲,毕竟在以前,情蛊也只是各种传说里的词汇,到头来不还是被他挖掘利用了吗?
越多想越崩溃,薛柔泪眼婆娑,不住地摇头晃脑,尝试将脑袋里盘根错节的思绪甩出去。
“你因何而哭?”岑熠两眼懵懂,她心悦崔介,他也不拦着了,她可以轰轰烈烈地爱,因为他以后就是崔介。这等两全其美的事,她理当高兴才对啊。他再度走向她,掌心拢住她的肩头,轻声说:“朕变成你喜欢的样子,难道不好吗?”
“不好!”薛柔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再一次从他手下脱身,但没逃开,直勾勾的目光穿透泪花,直入他瞳孔,“你脑子坏了,我不跟你白费口舌,我单一个要求,放崔介走。”
天知道他为了不久后的换脸费了多少苦心!放?没了崔介,他还拿什么获得她的怜爱!“朕也只一个答案:不放。”
薛柔满心不甘,指着他的鼻子大喘着气说:“你,放人!”
“朕,不放。”
见没得谈,薛柔心如死灰,连连倒后,忽地小腿肚子一软,摔倒在地,急得岑熠飞身而来拉她,然她不领情,胡乱挥开,并说:“你都不放人,还来碰我做什么?你干脆把我气死,你就称心如意了。”
岑熠现在很忌讳“死”这个字,尤其是她宣之于口的,当场跪下来侧抱住她,眼神飘忽,口吻急切:“朕没有恶意,不过是想求你爱朕,哪怕一点点!朕错了吗?莫非真的错了吗?”前一个疑问是对她的,后一个是叩问自己的。
他的夙愿很简单,左不过情爱二字,怎就比登天还难?
他也是个人啊,有着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为什么撞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却仍得不到她的一次眷顾?
“不要不理朕。”迷雾前行,心目茫然,岑熠有些扛不住了,他迫切追求一个答案。他乍然变换姿势,摆布她的躯体笼在自己的阴影下,一瞬不瞬盯着她,势必不错过她任何细微表情,“你说,朕爱你这件事,做错了吗?”
薛柔没有心气理会他,缄默不语。
“说话!”他摇撼着她的肩膀,吼道,“朕对你的爱,是错误,是罪过吗?”
薛柔终于开口:“你我,莫不如素不相识。”
走到这一步,该怪谁呢?怪那个女人私通侍卫,在身怀有孕的前提下,半夜偶遇醉酒的父皇?良心未泯的她,无法理直气壮地将这一连串错处归咎到那个女人头上。
那么,只能是父皇的责任了吧。是父皇非要强迫那个女人,也是父皇力排众议坚持将岑熠接回宫,送上太子之位的。
她好像再不能欺骗自己了……她视为榜样的父皇,亲手促成了这长达十几年的恩怨纠纷……那个女人是受害者,岑熠,也是受害者。
可笑,可悲,可叹。
“我们放过彼此吧……”纠缠这么多年,薛柔累了,真的累了,“我认真的。不要谈恨,也不要谈爱,我们,就此两清吧。”
岑熠怔了大半日,耳际不停回荡着她的话语:“放过彼此……”“就此两清……”——不,不可以,绝不可以!
他自昏沉中惊醒,掌心找着她的脊背,用力摁入怀里,矢口否决:“朕不同意两清!朕还要与你朝朝暮暮,白头偕老,朕……朕……”到此,竟然垂下一滴泪来,坠入薛柔的脖子里。
薛柔却浑然不察,因为这个拥抱在逐渐收紧,伤势掠夺着她赖以呼吸的空气,她不得启齿,不得动弹。
他随心而为,当她将将窒息时,又急速离开,抓着她的手直接往自个儿脸上带:“你打朕,你狠狠打朕,朕都受着。”
打他骂他,只会让这段纠葛越缠越深,薛柔不愿意,使劲控制着手腕,说:“你别这样,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冷静点。”
都毅然决然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了,岑熠如何冷静得下来!她不下手,他便手把手抽自己嘴巴子,边抽边说:“朕不管你心想着谁,朕都能变成他,保证叫你挑不出一丝破绽……你给朕一个机会!朕求你,给朕一个爱与被爱的机会,好不好?”
他渴望爱人与被爱,唯独薛柔能满足他。
被动扇在他脸上的手,开始泛红泛疼,然相较于他的脸色,真个是小巫见大巫。
他在通过她的手,惩罚自己。
“我早就不喜欢崔介了。”他的皮肤滚烫,烹
着薛柔的手腕,而她的眼色一片冷清——她正在诉说一个确凿无疑的结果,“因此,你换他的皮囊,学习他的心性,毫无用处。”
岑熠立时住手,脸颊已见红肿。“你再说一遍,朕没听清。”
薛柔依他的,平稳复述完毕。
“……不可能。”逐字逐句听完,他一口否定,“你又在骗朕。”
薛柔反问:“我不喜欢他,以你的立场,不该是拍手称快的么?你在疑心些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他不正是苦于她念念不忘崔介方才剑走偏锋,而不惜做一个冒牌货吗?他理当举手欢呼才对,可,可……缘何心中一片怅然呢?
“那不再喜欢他,你会喜欢朕吗?”他依依不舍握着她的腕子,饱含期待道。
薛柔垂眸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喜欢崔介,更不会喜欢他……他知道自己何故怅然了——如果她仍对崔介旧情难忘,他便还有做替代品以期望她爱怜的后路;反之,她和他,当真绝无可能、一拍两散了。这比她一直恨他更令他绝望。他难以容忍。
“呵……差点上了你的当。”岑熠拽着她站起来,不由分说抵她到墙上去,眼眶通红,“你以为,朕猜不到你谎称不喜崔介的用心?你仍然抱着营救他的心思,你对他还有感情!”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比方岑熠,他悬崖勒马是为坦率接受薛柔永远不会爱他的现实,坏就坏在,他坦率不了,故此唯有一直前进,即便等待他的是登高跌重,粉身碎骨。
“我只是不想殃及一个无辜之人罢了。”薛柔淡淡的眼神照出冥顽不灵的岑熠来,“今日换做随便一个人,我亦会拼尽全力解救他的。”
“你撒谎。”岑熠表现得更加淡然,意图安抚心中一茬茬冒头的恐惧,“朕对你了如指掌,你的虚实,朕心中自有一杆秤。”
不待薛柔辩驳,他牵着她去门口,罕有地主动叫她离开:“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朕这几日不会打扰你,你且耐心养足精神——”他拉开门,露出三喜和晚来的四庆,随后轻轻一推,三喜四庆忙接着,“待朕大功告成后,你可以无所保留地爱朕。”
执迷不悟、死不悔改,此乃岑熠为自己决定的归宿。
第98章
崔介遭受无妄之灾,薛柔不能袖手旁观,回去和三喜四庆商量来商量去,想起芳姨这号人来,她是岑熠现今唯一敬重几分的长辈,如把她请进宫来规劝,或许管用。
本来是想趁夜出宫接人的,无奈宵禁,又无皇帝口谕及信物,自然出不去,便提心吊胆地熬至天明。
宫门一开,三喜身负重任,坐马车一路播土扬尘,寻觅到芳姨的新宅子外;叩开门,见上了芳姨。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芳姨愕然失色,灶上刚烧好的早饭也顾不上吃了,忙忙随三喜入宫。
薛柔坐立难安,干脆出寝宫外张望等候。屈指算着时辰,应该回了,果然远处驶来一驾马车,落停后,三喜不负期望,搀着芳姨下地参见她。她摆手示意免礼,叫三喜继续扶稳芳姨,立时就去上书房争取正事。她一路同行。
道上,余光里,一身半新不旧粗布衣裳的芳姨,深一脚浅一脚挪着步子,褶皱横生的脸上溢出来忧愁。薛柔不禁冷笑道:“你看看,你眼里的可怜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地蛮横无理了。”
芳姨能说点什么,小时候那孩子虽说有时候爱钻牛角尖,不太理人,但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谁能料到一别经年,变成了这副模样。芳姨叹息一声,没吭声。
薛柔又说:“你也别光叹气,趁这会想想清楚,一会见了他,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位小崔大人的未来,可全系在你身上了。”
她说的每个字皆敲在心坎上,芳姨点点头。
到地方,冯秀早听说她们去搬救兵了,没打算拦,恭恭敬敬引芳姨进屋。
这个点,岑熠才下朝。屋子里站了一地人,乃户部尚书牵头,联合几个重臣正苦口婆心劝告他有病治病呢。当然,他全然听不进去,并且有些烦,按压眉头的动作愈来愈频繁。
“你们要朕重复几次?朕没病,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诊治。”他放下手,恰扫见门口低头站着的芳姨,她沧桑的手一下下搓着身上的布袄子,显而易见地局促不安。他对众臣摆摆手说:“好了,你们的话术朕听得耳朵快起茧了,你们都回吧,容朕清静清静。”
几人默契地看向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摇摇头,冲皇帝拱手称退。领头羊打退堂鼓,其余的人纷纷效仿。但见一溜的绛紫色官服鱼贯离开。
“芳姨,你别站着了,有什么话坐下说吧。”初看下来,薛柔的计策有些作用,起码岑熠打心眼子里是尊敬芳姨的;有尊敬,就有回旋的余地。
芳姨走近,二话不说对岑熠三跪九叩,岑熠当即命令冯秀快把人扶起来;芳姨执意叩拜完整,面子上已然老泪纵横。
见状,岑熠有了数,直接表示他已拿定主意,不必白费口舌劝了,而后吩咐冯秀:“芳姨来一趟不容易,先不急着走,留在宫里住几日,就安排在暖阁好了。”
芳姨不得已拿死人做文章:“春蕊姐姐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将陛下抚养成人,亲眼看着陛下觅得良缘,过上其乐融融的日子。可惜……但陛下,春蕊姐姐在天有灵,若见您抛弃自己,甘为他人,春蕊姐姐该有多伤心多自责啊!”
说至动人处,芳姨又流了大把眼泪,干枯瘦小的身体慢慢儿起伏着。冯秀操心一个不留神给垮了,急忙凑去安抚。
岑熠心硬如铁,待芳姨缓过劲儿来,说:“母亲是母亲,朕是朕,朕来日如何,不消母亲的亡魂再多虑。况且,人死如灯灭,何必再提有的没的。”他不信鬼神,只信自己——自己的努力,才是慰藉自我的良药。
芳姨缓缓抬起头,从来和蔼慈祥的眼里,罩了一层错愕的纱。她认识的小殿下断断说不出与此等亡母再不相干的话。
“当年,如若不是怕陛下孤苦无依,春蕊姐姐早一根绳子求解脱了……”芳姨咽下一口苦涩,“陛下吃的苦,和春蕊姐姐的比起来,牛九一毛,老身是看在眼里的。陛下,你千不该万不该起和你母亲撇清关系的念头啊!”
高位上的人还算耐心道:“芳姨,你老糊涂了,朕不追究你适才的胡言乱语,让人送你下去歇着吧。”对儿时待他照拂有加的人,他格外宽容,权且过一过耳朵,不当回事。
冯秀躬身搀扶芳姨,却被躲开。芳姨驼背佝偻,尽量仰起脖子来,碍于老眼昏花,始终看不真座儿上之人的真容。“老身自知粗鄙卑贱,担不起陛下一声芳姨,您肯如此唤老身,那是您的恩典,老身荣幸感激不尽,但老身还是得冒犯您,哪怕您要砍了老身的脑袋——您身为皇上,不该为一己私欲殃及无辜;身为人子,不该不孝忘本……!”
冯秀伸出去的胳膊收到一半,直接僵在半空。天爷爷呀,这芳姨敢情也疯了,敢给皇帝扣忤逆不孝、不仁不义的帽子,活腻歪了是吧!
被冲犯的岑熠,忽然拍桌而起,两条长眉深深压在眼皮上,俨然动了真火,肃着脸道:“朕最后一次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不治你的冲撞之罪。”说时,急言令色对冯秀:“把人带下去!此外,即日起,书房重地,闲人免进,薛柔也不例外!”
他要潜心准备改头换面,她一来,他会分心,不如狠一狠心。
冯秀唯唯诺诺,手才碰上芳姨的胳膊,感觉凉得跟冰块似的,不及思索,芳姨开始摇摇晃晃,一眨眼竟栽到了地上。冯秀紧随后摔个屁股墩,也不敢喘气,急急爬过去询问芳姨,芳姨却紧闭双目,一声不发,呼出来的气也微弱得很。
“来人,速传太医!”这是岑熠喊的。末了他一个大跨步,直逼芳姨,天子的架子顿时卸下
,一把捞起芳姨就近放置于窗台下的窄榻上。
薛柔不放心,在附近徘徊,未等见芳姨出来,反见内侍领着太医火急火燎入了房里。三喜聪明,体贴她心意,默默走开,招手叫来一个内侍问起情况,再回来转述明白。
“自己亲近的长辈都顶撞得晕了,他真是没救了!”薛柔懊丧不已,拂袖而走。
三喜忙追上问:“用不用进去看望一下,终究是年纪大了……”
薛柔足下不停:“过会派个小丫鬟去打听就成,我现在哪里有心情和他扭捏。”
一直回了寝宫,焦头烂额了两日,了解到外面到处传那会易容术的西北术士已进京,薛柔陡然方寸大乱。从城门口到皇宫,至多一个时辰,岑熠就能对崔介开刀了……该怎么办?
“取披风,我要去兰台!”薛柔一掌拍在梳妆台上,震得桌上的妆奁微微颤动,其中塞得满满当当的首饰互相摩擦碰撞,一阵叮叮当当。
说理谈情行不通,那就搏一把大的:以血肉之躯硬闯兰台,以死逼他停手!
大概半个时辰后,薛柔率两个侍婢出现在兰台,同一波又一波巡逻的禁军对上视线。
禁军头领站出来客客气气道:“陛下有令,无圣谕,任何人不得踏入里面半步,万望殿下.体谅。”
薛柔偏不信邪,反问:“倘然我一定要进呢?你们还准备跟我动手吗?”
是嫌命长了,胆敢对她动手。头领半垂着头表示不敢。
试出对方的虚实,薛柔便得寸进尺,无视层层防守,举步前进。那头领无计可施,一边传令属下注意分寸,绝不可伤她一根汗毛,一边差人火速通报皇帝。
岑熠闻讯而来时,薛柔正和大门口一圈的禁军眼瞪眼。他飞快打量着她,见毫发无伤,心安不少,但转念思及她硬闯的举动,胸膛里轰隆一声,炸开漫漫辛酸苦辣,溅到血液里,一齐冲上脑顶,冲毁了平素的镇定沉着。“别胡闹了,过朕这来!”
薛柔闻声,只斜睨一眼道:“我偏胡闹了,看你放不放人吧!”对付他这种乱咬乱吠的疯狗,正确的做法是豁出去,比他更过分。
她若肯正视他,会发现他眼下的肌肉在隐隐抽搐着,那姑且是他费尽毕生力气压制的成果,不然展现出来的则是个浑身戾气的罗刹鬼了。
“朕不是叮嘱过你,只管潜心养着吗?为何就是不听话呢?”她一动不动,岑熠可以主动靠近,有一步,走一步,有一百步,走一百步。他对她的热忱,永不凋零。
禁军们看得呆呆愣愣,薛柔脑筋一动,钻空子拔下头上的发簪,尖端抵着脖颈规律跳动的血管。四庆吓得惊叫起来。
“你干什么?!”一步之遥外,岑熠厉声质问。
“放人,否则——”她将簪子头切入皮肤,即有丝丝热流淌落,拖延出一道殷红的痕迹,醒目,乃至刺目,“我死给你看!”
岑熠意欲上手抢夺,她却扎得更深,血随即流得更凶。伤在她身,痛在他心。他语气软下来,近乎哀求道:“别伤害自己,求你……”
秋风习习,掠过创口,冰凉透骨。薛柔咬咬牙,趁热打铁逼他做决定:“你现在就叫人放了崔介,送他回崔家!”
一头是她自毁,一头是以他彻彻底底失去她为代价的安好无事,两端争着拽扯他的神经;神经左摇右摆,一紧再紧,直至崩断。耳朵里忽然嗡鸣不止。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屋檐枝头栖着成群鸟雀,尖喙一张一合,它们在叫唤,可他听不到;她的嘴也在翕动,他也听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了。
“莫非,朕真的做错了吗?”他无法耳闻他的自言自语,倒也不重要,因为没有人给他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答案,他宁愿塞听不闻。
“岑熠!”单调的耳鸣声里,一个尖细的呐喊膨胀开来,他目光闪烁,恍然瞅见那枚越埋越深的发簪,“你别装死,你给个准话,放,还是不放?”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铺满了她的肌肤。他嗅到一股味,腥的。
她会死的……
她会死的!
“放!”岑熠低吼出来,“朕,放。”
得了准信,冯秀亲自入内请出崔介。失去自由的三天里,他不曾合眼,面如土色,满容憔悴,即使如今重获自由,他亦欢喜不起来,他知,这份自由是薛柔奋不顾身换来的。正应了岑熠的话,他活成了个靠女人苟且偷生的窝囊废。
见崔介平安,薛柔放下架在脖子的利器,由三喜四庆带自己回宫救治。
一如来时,冯秀驱车送崔介回家。
崔介不在,兰台解除禁令,上百禁军列队,有条不紊撤退。
才刚还人潮拥挤的兰台,霎时空空如也。岑熠环顾四周,他终归一无所有了。
“陛下……”一个内侍从上书房的方向找过来,怯怯懦懦,欲言又止。
“说。”
内侍酝酿着一口气说完:“西北来的术士进宫了,此刻于上书房外求见……”
“打点他些银子,依然送他离开吧。”
那内侍尚处状况之外,心里怎么琢磨怎么古怪,明里不敢多嘴,应声去办。
漫天清光下,岑熠背靠一面宫墙,滑坐下来。日光耀眼,无法直视,索性他头后仰枕着墙体,闭上眼,眼尾蓦然垂下一行泪。
第99章
当日兰台对峙的种种,很快在宫里传扬开来,六公主、九皇子等人都很担心薛柔,但九皇子的住处仍有禁军把守,出入不方便,便只六公主携其女相宜前来探望。
外伤而已,瞧着唬人,实际上不折磨人,但相宜死活不信,抱着她泪眼汪汪,搞得几个大人哭笑不得。
六公主说:“有件事我不知你知不知情,崔家外围的禁军撤得只剩零星几个了,好像也不大管崔家的人了,我刚进宫路过,还碰见了八妹妹,跟她聊了两句,她说她怀了身子,已有四个月了,今天出门是想去成衣行选些几匹料子,做几身冬衣。”
相宜今年五岁了,大人说的话多数听得明白,有难懂的,自个儿在心里琢磨一阵也通透了,眼下听母亲谈起那位嘉姨母,不再哭鼻子,从薛柔怀里拔出脑袋来,扑闪着眼睛说:“可嘉姨母那么瘦,脸色那么白,站都站不稳,好吓人的……是不是肚子里的小娃娃顽皮,老踢嘉姨母,才叫嘉姨母那样虚弱啊?”
六公主嗔怪道:“别乱说。你既不难过了,就和四庆姐姐出去荡秋千吧。”
四庆会意,走上前牵相宜的手。相宜心里是想玩的,抿着嘴唇看看薛柔。薛柔笑道:“我好着呢,你放心去吧,正好我和你母亲说会话。”
相宜点点头,和四庆说说笑笑而去。
不必避讳着小孩子,薛柔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冷漠道:“我是不知情,也不想知情。六姐姐,聊些别的吧。”
六公主叹道:“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到底好好活着,就是全散了……”
往事已矣,薛柔不愿重提,强行转移话题:“我近日没怎么出门,不知道九哥哥怎么样了,他和周家姑娘有眉目了吗?”
那天留他们俩单独谈心,听说气氛挺尴尬,周宁一直惦记着那段旧情,九哥哥却为薛家丢失的山河而痛苦抑郁,无心儿女情长,要周宁也别为他耽误青春,该说亲说亲,该嫁人家人;周宁难免伤心,最后是强颜欢笑离开的。
六公主说:“周家姑娘是个有情有义的,断不肯舍下九弟,只是九弟态度坚决,无论如何也不见周家姑娘,就逼着她死心。一来二去的,周家姑娘也觉沮丧,不大出家门,她家里也赞成就此断了,隔三差五物色郎君。为这事,她吵了好几回,家里闹得是不可开交。”
周宁性子文静,谈吐温柔,给薛柔的印象好极了,听她为了九哥哥顶撞家人,薛柔深受触动,默了片刻,道:“我们姓薛的,而今是不容于世的了
,人家心疼自己女儿,拦着也无可厚非。”
六公主又叹道:“是啊,要不说周姑娘重情重义,是个顶顶好的姑娘呢。说句实话,我倒希望周姑娘看开些,九弟既撂下那话,定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盼她后半辈子顺遂平安……唉,生不逢时,真是对苦命鸳鸯。”
言及此处,薛柔感受到了六公主同情的目光,她弯一弯嘴唇,眼里一汪淡泊:“六姐姐,你犯不着怜悯我,我有我的生活,崔介……也会有他自己的未来。我与他,再无瓜葛了。”
之前她对岑熠说不喜欢崔介了,并非置气,事实如此。似那等真诚而热烈的爱慕,太消耗人,她承受不起。
爱恨贪痴,她想放下,也该放下了。
她从神坛坠落谷底,这一路以来的艰辛,六公主亲眼见证,她想释怀过去,六公主十分理解,并且予以支持:“十妹妹,你受苦了,往后……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吧,我听宫里人议论,那位大变样了,这程子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想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薛柔有些恍惚,兰台叫板至今,有七八日,无人当着她提及岑熠,她尽管静心修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了有三喜四庆讲笑话、陪玩这那玩那,日子安定得好似回到了及笄前,如梦似幻;乍乍地耳闻岑熠如何如何,这场美梦随之破碎,记忆里全是他不留余地的疯狂。
薛柔抓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不由自主抖动着:“六姐姐,眼见到中午,你别走了,留下吃顿便饭吧。”
六公主欣然答应。
茶足饭饱,六公主拉着意犹未尽的相宜起身告辞,薛柔心境动乱,不宜继续招待,便不强留,吩咐三喜好生送客,自己则歪在榻上胡思乱想,终归是无穷惆怅,自寻苦恼。
话说三喜送客返回途中,身后有人叫她名字,回顾,却见冯秀搀扶芳姨慢慢赶上来,俩人倒默契,俱满面阴霾。三喜持审视姿态,问:“来做什么呢?”
冯秀张口答话:“不怕你笑话,我们实在没辙了……陛下锁着门概不见人,也不吃喝,我们恐陛下有个闪失,所以想求求公主,过去看一眼,横竖让陛下吃点东西……”
三喜没好脸色:“殿下病着呢,不方便,你二位到此打住吧。”
冯秀说不动,换芳姨出面说:“姑娘,到底是条人命,你便通融通融,准我们见一见公主殿下吧……”
三喜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悬道:“你们这会又说是一条命,那被他直接间接害死的,有多少条命了?那些人又不是死有余辜,凭什么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断了人家的活路?你们可真好笑!”
两人被顶得哑口无言。冯秀尚可,毕竟跟在一个喜怒无常的皇帝身边当差,挨骂多了,抗压能力练上去了;芳姨不同,老了老了还被人指着鼻子数落,偏偏数落的全是不争的事实,一张老脸简直没地儿搁,佝偻着背道歉:“是老身欠妥,他喊老身一声姨,老身却未能尽到当姨的责任,是老身的错……”
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家,低三下四成这样,真叫三喜过意不去,摆摆手说:“好了好了,算我欠你们的!不过丑话说前头,你们不能擅自进去,由我给你们通传,至于去不去,全凭殿下做主;倘到时殿下回绝了,你们也别死缠烂打,那没意思。听明白了?”
芳姨流下惭愧的泪水;冯秀喜极而泣,连连说好。
照预先约定好的,二人于门外候消息,三喜入内通禀。三喜已经做好白忙一趟的预期,平平淡淡说完,左脚先岔开,准备着到转身出去告知那俩人没门,谁知薛柔说:“把大氅给我穿上,我要亲自做个了断。”
三喜错愕不及,薛柔却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段孽缘,必由我亲手斩断。”
前几天身体好端端的,就刚刚三喜一进门,心口便阵阵钝痛。她猜到了,那是情蛊联结之下,他的心痛。
他为何心痛?
他在做什么?
沉下心来思量,薛柔所言极是,一味逃避于事无补,早日了结早日解脱,可她打算怎样了结这延续十几年的孽债呢?三喜抱来大氅,一面服侍着她穿,一面忍不住问:“可殿下,若早能了断何至于现在……您可有什么头绪吗?”
胸口越来越闷,越来越痛,薛柔强装无事道:“你安心,我自有分寸,不会做傻事的。”
披挂整齐,薛柔迎着午后的阳光出门。冯秀芳姨轮番表示感激,她皆一笑置之。
临到目的地,薛柔拍拍三喜的肩膀,微微笑道:“天儿凉,此处风大,去那边的廊下避着吧,我尽快出来。”
三喜忽然两手扯住她胳膊,依依不舍道:“殿下,您千万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劲,及时喊奴婢!”
薛柔点头,抽手步上石阶。
门关得严实,休想窥见里面一丝丝风光。她举手拍拍门,说:“你打开门,我们谈一谈。”
清亮的声线钻入屋里,叫醒了席地蹲坐的黑影,他举目,茫然四顾。谁在说话?好像是她?……她万般厌弃自己,怎会再寻过来,肯定是错听了。
“我知你醒着,你开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漫游的目光于门前定格,黑洞洞的眼里爬出一道惊疑。是她!
他猛起立,登时一阵头晕目眩,擦着书架高高跌倒。他欲爬起,却浑身无力。他索性翻个身,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出神。
现在的他,做不成崔介的替身,亦得不到她的怜悯,一无是处,有什么可谈的呢?摔倒了也好,不必到了门口纠结开不开门、开了门真见到她后如何组织语言。
他光遐想连篇,察觉不到自个作痛的心脏,薛柔意识清醒,为这执着不懈的痛感白了脸色渗了冷汗。她撑着门框,叫冯秀带人撞门,语气疲弱但不容置疑。
有人指挥,冯秀就敢于行动,立刻招呼侍卫强行破门。数不清第几下“咣当”后,门板可见松垮的迹象,两个侍卫分立两边扶着门框,向上一抬,门安全卸了下来。前路再无阻隔。
薛柔护着不安生的心口移步进入,目之所及,书架底下,长长地躺着个人,脚朝里,一时看不太真面目。她踉跄近前,手扶书架,居高临下,密密麻麻的痛意作祟,使喉管都变细了,勉强挤出来几个字:“你想死,自己死,别捎上我……”
睥睨里的一张煞白脸,竟呈现上扬之势——他笑了:“剜心杀母蛊,蛊毒可解。”他睁着眼,一直仰望进她的眼底,“九死一生,要试一试吗?”
这一刻,他在寻思,假如他以自毁换取她的一线生机,从而还她绝对的自由,她会不会为他落一滴泪,又会不会在记忆深处给他留一席之地?
若令她知道这些想法,她绝对会痛骂他卑鄙恶劣。无所谓了,卑劣了二十几年,再装什么高风亮节,不妨卑劣到底好了。
死何所惧?
他要死得其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