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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昔年雪(四)你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了……


    当夜,我骑上马,带着尚处在昏迷之中的萧鸿雪,奔往凉州。


    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路。


    我将师兄的话转达给萧鸿雪后,萧鸿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上落下的灰雪,半晌没说话,将指掌紧攥,泪水怆然盈面。


    师兄很了解萧鸿雪。萧鸿雪听说师兄要代他受虏后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想要马上回京,去找我师兄。


    但我很生气地拦住了萧鸿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我嫉妒萧鸿雪。


    “你还在矫情什么?”我看着萧鸿雪的眼睛说。


    “你赢了。你知道吗,我和我师兄相识十余年了,可你刚一出现,便轻易地从我身边抢走了我师兄。”


    “我师兄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为了你,可以抛下一切,抛下我这个师妹不管不顾,甚至愿意易容成你的模样替你受苦,让你自由,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特别得意?”


    “我看着你这一副胜利者的洋洋得意、耀武扬威的姿态和模样就生气。”


    “滚去你的凉州,想办法早点把我师兄救出来,让他少受些苦。”


    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主动跳下了马,风雪飘摇间,目送着他骑着那匹马奔往北方的天地。


    那是义王殿下俯居京郊的第七年。


    ……


    我再一次见到师兄时,他已经变成了痴傻。


    认不出人,不会说话,终日蹲在角落里发抖,害怕别人靠近。有时候会突然嚎啕大哭,有时候又啃着指甲痴痴地笑。


    我呆怔站在他身前,看着他瘦到显得佝偻的身躯被一件油脏的破衫裹住,鬓发间掖着泥土与草屑,唇角还挂着涎水,身边飞蝇环绕,完全没认出这是我的师兄。


    我看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


    不是说没事的吗?不是说只要干一些脏活贱活就可以了吗?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用手帕将师兄的脸拭净,然后暗中陪在他身边。有一日晚上,我终于从几个醉后乱语的卫官口中,得知了师兄疯掉的缘由。


    原来,就在我送萧鸿雪去凉州的时候,与大燕关系紧张的北戎派来了使者,新帝对由师兄假扮的“义王”下达了一道命令,让他去侍奉远道而来的北戎使者一晚,以此证明他的忠诚。


    这无疑是莫大的侮辱。义王是一国亲王,更是曾经的皇帝,怎么能和一个北戎使者同床共枕?


    但师兄无法拒绝,或者说,那些人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作为代萧鸿雪受虏的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无情和现实的残酷,身处这复杂的政治环境和深深的困境之中,根本无法摆脱或是自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无论如何抱头痛哭,心也在泣血,依然无法改变即将受辱的命运。


    本该属于萧鸿雪的,命运。


    师兄深爱萧鸿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在他看来,萧鸿雪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萧鸿雪的自由就是他的自由。


    为了萧鸿雪这么多年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的愿望,师兄在无助与绝望之中,选择了顺从,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萧鸿雪的生存和希望。


    不能让萧鸿雪多年的隐忍功亏一篑……


    不能跑,不能逃,那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新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如若在追捕过程中发现,他这个义王其实只是一个赝品,那一切都完了。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萧鸿雪的命运。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让萧鸿雪失去最后的希望。


    所以最后,卫官将师兄架起,送到了北戎使者落榻的驿馆。


    师兄看着那个北戎使者,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但他也知道,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远在另一方天地的,萧鸿雪。


    所以,在经过那充斥着无尽的恐惧和悲痛的一晚后,他疯了。


    后来,我从一个卫官口中听到,新帝之所以执意把义王送给北戎使者,不仅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从这件事中渔利。


    北戎使者一夜春风过后,第二日清早,新帝身边的内侍前来拜访,问他说:“大人,昨夜的人还满意吗?”


    北戎使者毫无防备地回答说:“是个世间难见的美人……很好很好,我很喜欢。”内侍一看对方上钩,笑了,接着说:“大人,你知道吗?昨夜那个人其实是我大燕的义王!”


    北戎使者一听这句话,被吓得当场脸色惨白,他心知肚明,虽然义王现在是阶下囚,但毕竟是一国亲王,各国都讲究礼制,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极端僭越了,若大燕有心,随时可以借此原由处置了他。


    眼看时机成熟,内侍走到北戎使者面前,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说:“眼下贵国与大燕形势紧张,这事嘛,就要看大人回去怎么说了,咱家这边可以替大人保守秘密。”


    在得到了内侍的承诺后,北戎使者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北戎。


    在北戎汗王的宴会上,使者满面笑容地讲述着、编织着大燕那繁荣和谐的盛世景象。他口中那个美好的大燕,是那样地引人入胜,使得北戎汗王及其臣子们都被深深地吸引。


    北戎使者巧妙地夸大了大燕的优点,弱化了其缺点。他口中的大燕,是一个人民安居乐业,君臣和谐共处,国家昌盛繁荣的地方。


    他讲述了燕帝如何英明神武,如何领导国家走向繁荣,也描绘了那儿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如何享受和平与宁静。北戎汗王听后大为欢喜,对大燕充满了向往。


    北戎使者又接着讲述了若与大燕交恶,西边的突厥会如何虎视眈眈,极力主张北戎与大燕两国之间修好,以实现共同繁荣。


    他宣称,为了两国人民的福祉,北戎应当与大燕建立友好关系,互相帮助,共同发展。


    北戎汗王十分认可使者的说法,在北戎使者的鼓动下,两国之间的修好进程开始加速。


    北戎正式派遣了使团前往大燕,带去了和平与友好的意愿。而大燕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表达了对于北戎的深深的善意。


    两国之间终于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分裂和争斗后,开始了新的友好关系的篇章。


    这件事便欢喜圆满地落下帷幕,兵戈化玉帛,从始至终只疯了一个人。


    疯得静悄悄,轻飘飘,无声无息的。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


    ……


    最开始的时候,师兄有时候还清醒,但他不让我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告诉萧鸿雪,求我千万替他隐瞒。


    师兄红着眼,哭着抱住我的胳臂,求我将那几十封早已准备好的,给萧鸿雪报平安,请他不要挂念的书信,每月寄去一封,假装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气得不行,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说都是他活该,都是他自找的,爱当烂好人的下场!


    我说我不会再管他了,他死在哪都和我没关系。


    师兄苍白地笑了笑,抱着那沓信件,一瘸一瘸地回屋去。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了,疯得很彻底。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还是心软了,咬着牙抢过信件,按月给萧鸿雪寄去。


    听说师兄疯了以后,新帝很高兴,竟也不要他再干活了,就像养马养猪一样,命人简单潦草地养着他,每天给几顿馊饭就了事。


    他就那样无知无觉,痴痴傻傻地,又捱过了六年。


    我发现,师兄虽然变成了痴傻,但当他每次走到铜镜前、湖水边,看见铜镜里、湖面上“萧鸿雪”的模样就会突然大叫,然后暴怒,将镜子砸碎,将水面搅浑,最后,捂着自己的脸躲起来,蜷在角落发抖。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很害怕。


    他害怕萧鸿雪,害怕被萧鸿雪看见自己如今这副狼狈残破的模样,害怕心上人觉得自己污秽肮脏。


    因此,这六年间,即便萧鸿雪多次提出自己想回来看看,都被我回绝了。


    直到最后一封信寄出去。


    我咬着牙,在师兄那些报平安的字眼末尾,添上了一句,“滚回来。”


    萧鸿雪果然赶回来了,当他满怀期待地推门走进,只看见因为过于痛苦,所以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痴傻的师兄,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十三岁的杨惜,其实就是四十三岁的萧鸿雪。


    四十三岁的杨惜以牺牲自我的方式,让四十三岁的萧鸿雪得以成为另一个自己。


    那个时候,师兄已经忘记如何用双腿行走,近乎瘫痪,牙齿和头发都掉了很多,终日攥着那只我折给他的草蛐蛐,一坐就是一天。


    他不再有任何情绪波澜,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也彻底失去言语能力了。


    但当他再度与萧鸿雪对视,便呜呜啊啊地叫喊起来,躲进屋内将门锁死,任萧鸿雪怎么劝哄,也不肯出来。


    “别逼他了。”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


    “如果我师兄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极力压抑住落泪的冲动,“你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


    “算我求求你,你别害他了,你放过他,好不好?”


    “你不是很厉害吗,为什么花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复仇,没能把他救出来?”


    “我……”萧鸿雪难得有些说不上话,发白的指节嵌进掌心,划出了深深的血痕。


    其实凉州与京城之间山遥水阔,新帝背后的世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一夕之间难以轻易剪除。


    同时,凉州诸人时时被朝中监视,金蝉脱壳的萧鸿雪要小心避人眼目,行动极其困难,每天歇息两三个时辰,练兵布政,这些苦楚,萧鸿雪有很多理由可说,最后却只回答了一句,“对不起,我……”


    “废物。”


    “你这个废物!”


    “萧鸿雪,我恨死你了!恨你抢走了我师兄,恨师兄肯为了你做到这种地步,却不肯为了我好好活。”


    “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代你受虏的。”


    “滚。”我瞪着萧鸿雪,声音气得发颤。


    萧鸿雪一动不动。


    “我让你滚!”


    压抑多年的悲怒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伸出手,用力将萧鸿雪搡出门外。


    然后,我走到师兄所在的那间房屋前,敲了敲门,但是半天都无人响应。


    我的眼皮忽然跳起来,觉得心慌和不安,像是产生了某种预感似的,我拔出腰间的剑,将门划开,视线刚往里一探,便看见——


    师兄僵紫的脸上带着笑,颈上系着一条白绫,尸体就那样挂在房梁上,随风轻轻晃荡着。


    第132章 昔年雪(五)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错了。


    我原以为,萧鸿雪会是师兄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却不成想,他会成为催师兄自尽的那根上吊绳。


    失去所有记忆,无知无觉、浑浑噩噩地活了六年的师兄,在再度与爱人重逢的时刻,因为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模样被爱人尽收眼底,猛然惊醒,于强烈的耻辱、羞愤和痛苦情绪之中,选择了自尽。


    他害怕被萧鸿雪嫌弃,更害怕被萧鸿雪可怜,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给了自己一点体面。


    “好蠢啊……”我轻声喃喃。


    不知道是在说师兄,还是在说我自己。


    头脑一阵昏眩,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眼前突然发黑,除了梁上那点在风中飘摇的模糊的白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我手脚发软,手中的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向后倒去,在快要重重摔倒在地的时候,有人自背后轻轻托住了我。


    萧鸿雪。


    萧鸿雪随风飘扬的银色发丝沙沙地、轻轻地扫过我的脸颔,将我扶坐起后,他转头朝屋内看去。


    “别过去……”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急得伸出手,生生拽住了他的头发,想将他留在原地。


    萧鸿雪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叫我看不清情绪。


    我仰脸与萧鸿雪对视,方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他,我这才发现,萧鸿雪的眉梢眼角,也俱是疲惫憔悴的神色。


    他轻轻推开了我拽他头发的手,继续朝屋内走去。


    萧鸿雪走到门边的那一瞬间,看清屋内景象后,脚步明显顿了一下,没有很大的情绪反应,接着平静地,缓慢地往里边走。


    他在师兄的尸体前,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那具尸体,沉默了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反应。


    我忽然听见萧鸿雪很轻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轻得让我觉得仿佛只是幻觉般。


    我正为他这过分平静冷漠的反应感到惊异时,眼前倏然闪过一道寒光,剑声铮鸣,紧接着是利器切入皮肉的,裂纸一样的声音——


    萧鸿雪毫不犹豫地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横在自己颈前,自刎了。


    鲜血瞬间将墙壁溅得很斑驳。


    望着墙壁上绽开的巨大血斑和倒在师兄尸体前的萧鸿雪,我一时间呆愣得忘记了呼吸与眨眼,静默了许久,我听见我的喉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锐利的尖啸。


    这个时候,我的身体和意识仿佛是分离开的,身体在尖叫,意识却只是平静恍惚地想着,咦,原来是我在叫吗?


    身体依然比意识先一步反应,我挣扎着站起身,朝那道倒在血泊里的雪色影子狂奔而去……


    /


    萧鸿雪救回来了。


    只是他颈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狰狞可怖的长疤,如同一条扼紧他脖颈,勒入他皮肉的绳索。


    萧鸿雪醒来后,发现自己没能死成,什么话都没说,漂亮的眼眸再无生气,只是空洞地凝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真难看。”我一边给萧鸿雪喂药,一边嫌弃地瞥着他颈上的伤痕。


    萧鸿雪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嘴唇,垂下眼,很轻地对我说,“对不起。”


    有温热的液体一颗一颗地砸在我手背上,我愣住了,低头一看,是眼泪。


    “都是我的错。”


    萧鸿雪声音哽咽,一边不停地道歉,一边扬起手,机械地重复着扇自己耳光的动作,力道大得将自己雪白的脸颊生生扇得青紫肿胀,扇出了血。


    “是我不好,我是废物。”


    见萧鸿雪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依然在毫无痛觉似的打自己,嘴中不停喃喃着都是我的错,我是废物,我的鼻头忽然一酸。


    我讨厌萧鸿雪,我恨死他了,但在这一刻,我竟觉得,天地间,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伸出胳臂,抱了他一下。


    ……


    后来,师兄的尸体被新帝下令埋在陵寝旁的一处野坟之中,没有立碑。


    我和萧鸿雪一道,给师兄立了块碑。


    那日阴雨连绵,萧鸿雪用剑清理着坟旁的野草藤蔓,摆放清酒贡品,点燃线香和纸钱。


    而我从头至尾都只是坐在那块碑前,恶狠狠地嚼着从贡品盘碟里捞起的白糕,望着石碑后那座瘦瘦的坟包,一阵出神。


    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死了,就变成这么一个小小的,孤单的坟包。


    我看着一直蹲在地上烧纸的萧鸿雪,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师兄以前承诺我说,会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的。”


    “骗子。”


    “我最讨厌骗子了。”


    说着说着,突然又想掉眼泪,我一边嚼着没味的白糕,一边抽噎,“我恨死你了,杨惜。”


    但恨来恨去,其实也只是恨师兄你不够在意我,恨你为什么可以为了萧鸿雪去死,却不能为了我活着?


    可也是因为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才更贪心,更任性,想要你对我更好一点。


    不恨了,我不恨了,我想你了。


    我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碑上的“义王”两字,触及的石料很有些冰手,我恍惚地想着,真可怜啊……


    因为不能前功尽弃,所以连碑上都不能镌出师兄的真名姓。


    什么都是假的,脸,名字,身份。


    惟有痛苦是真的。


    这个人,就像一粒渺小的埃土,被风吹挟到世间来,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又被风裹卷而去,轻飘飘的,什么都没留下,就像不曾来过。


    萧鸿雪看着纸钱在炭盆中烧尽后,抬起脸,认真地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阿惜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来替他做,好好照顾你。”


    “……妹妹。”他喊出这句称呼的语调很轻很轻,极其郑重,带有一种小心翼翼地靠近的意味。


    我听了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好恶心的称呼,真当自己是我家寡嫂了?”


    “我师兄还没娶你进门呢,看给你得意的。”


    “我看见你的脸就犯恶心,滚远点吧。”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朝我点了点头,“……保重。”


    “凉州那边,差不多了,我很快就会回来。”萧鸿雪将指掌攥握成拳,眼中燃着两簇明亮的、焰焰的火花。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淡漠地目送他上马离开,没有特意起身相送。


    后来的时日,新帝似乎察觉到了凉州的异动,察觉到了义王之死或有蹊跷。


    一日,我在师兄碑前和师兄说话时,被一直躲在暗处的,新帝派来的监国谒者抓了个正着。


    其实萧鸿雪来信提醒过我,要我千万小心,最好不要再去师兄坟前。


    但我不在乎了,我没那么想活下去。


    我想娘,想爹,也想师兄了。


    监国谒者见我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对我严刑拷问,逼问我义王是否金蝉脱壳。


    我笑了。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了也只是笑,对天狂笑不止。


    “不知道啊,”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贱人!”


    那人勃然大怒,拽起我的头发,语气凶狠,“本官这便送你这个嘴硬的贱人上路!”


    “你想怎么死?白绫,用棉被活活捂死,还是牵机药?”


    “白绫吧。”我平静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语气就像回答今天想吃什么一样平淡轻松。


    选了白绫,因为我想知道被白绫活活勒死到底是何种感觉,师兄死得痛不痛。


    监国谒者便命人取来了白绫,套到我脖颈上。


    我觉得我应该是很恨萧鸿雪的,恨之入骨的那种恨,如果没有他,我和师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吧?我想。


    但我受了那么重的刑,指甲被一枚枚拔掉,胸乳被火钎烫得凹下去,竟然真的到死都没有出卖他一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不明不白。


    ……


    好痛。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朵听见了不甚明晰的落雪声。


    好像又下雪了。


    /


    几载苦心经营,萧鸿雪终于积蓄起了足以返京复仇的力量。


    他先派刺客毒杀“谢韫”,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萧鸿雪复位后,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泄愤,还亲自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余党。


    一夕之间,朝代翻覆。


    无人知晓的真相是,起事前夜,萧鸿雪曾站在凉州城墙之上,于漫天风雪间凭栏远眺,血泪沾襟。


    他一手握着一份手下人偶然揭回的,柱国大将军谢韬张贴于凉州城内的寻子告示——据传谢韬的幼子谢藏璞生于凉州,于战乱中失散,身上佩有一枚玉玦,这些年间,谢氏全族上下一直在鼎力寻找那个孩子。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着宫中探子寄来的,当初负责监视义王在京郊的生活的监国谒者向新帝呈报的,一份审讯记录:


    “此女应是山中人氏,不知来历,常往义王坟前祭奠,行迹可疑。然其虽受刺鞭笞打、拔甲烙乳之刑,终未吐一言,后以白绫缢杀。”


    萧鸿雪将两张文书一齐扔下城墙,将手探进自己的襟口,拽出那枚玉玦来,他盯着那枚玉玦看了许久,然后拢合手指,亲手将它攥得粉碎。


    萧鸿雪摊开手心,将那堆染血的碎玉扬散于风雪间。


    最后,萧鸿雪转身向城下的军帐中走去,步履坚定决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133章 昔年雪(六)春天快要来了。……


    在完成复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见阿惜和明月的脸,然后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头一阵冰凉。


    我开始不断回味我们相处的细枝末节,将记忆反反复复咀嚼到无味、苍白。


    我现在能想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到日常谈话的腔调陈句,都伴着窒息的剧痛。


    明明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终于要迎来一个好的未来了,我夺回了皇位,我终于可以给他们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但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走了呢?


    这样形影相吊地活久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空。


    夜晚,我披着大氅走在宫道上,风过时白纱摇动,很快就停下,只有灯火不歇,照着地上扫洒留下的水与灰。


    我从廊头走到廊尾,即便身旁有许多人簇拥,也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衣衫簌簌作响,动的只有衣服,不是人。


    我时常站在某处宫院里发呆。


    对于我这个能生生隐忍十三年再归来复仇,以极残暴可怕的方式屠杀谢氏和谢氏的亲族,至今还将谢韫的尸首挂在城墙之上的,喜怒无常的暴君,在旁侍奉的宫人们总是感到惶恐和不安的。


    所以,我发呆的时候,院子里没人敢说话。


    有时候我随便指着一些不太满意的陈设,说,拆了吧,身后那些总是在揣度圣意的宫人们便战战兢兢的,生怕我心情不好将他们砍了头,紧张得汗流浃背,齐刷刷跪下,跪满了一整个院子。


    我看着他们,只轻笑一声,便拢着两手走出去了。


    不怪他们怕我,有时候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怎么能为了报仇眼都不眨地毒死自己的亲伯父,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爹,还为了震慑世家,将自己亲族上下全部屠戮殆尽?


    大概我就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我抬起头,望见一隙青天,城墙将天空框得四四方方的,没有云,没有太阳,只有一年四季都一成不变的,空荡。


    “真空啊,这人世间。”我想着。


    一日下朝后,我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的时候,身边的内侍忽然笑得有牙没眼的,对我说:


    “陛下,您知道吗?最近民间出了个戏本,名叫《紫薇降世》,大江南北的梨园都在唱。”


    “里头最有名的唱词是,‘恰皇天降下紫薇星,除妖灭怪得安宁’。”


    内侍哼唱了两句,接着对我道:


    “这戏本唱的正是陛下您啊!您是天命之人,于乱世倾颓、世衰人怨之际,横空出世,不仅中兴燕室,还在狼火不休的乱世之中开疆辟土、鞭及戎狄,开‘迩平之治’的盛世局面。”


    “民间百姓皆很感佩陛下恩德,纷纷歌颂陛下的伟业……”


    听见内侍这么说,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反应。


    三年的时间,够我做很多事情,夺回皇位后,我只用了三年便使突厥和北戎来朝称臣,不敢来犯。


    为了不被痛苦和对亡人的刻骨的思念吞没,我日日宵衣旰食,处政勤勉,在旁人眼里,或许我真是个伟大的人物,三年而已,便有如此政绩。


    但是,他们不曾想到,我也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才从京郊走出来——用了七年走到凉州,再用六年走回长安。


    这十三年,太长了,是我的阿惜的一生。


    从他邂逅我、认识我、和我相爱,再因我而死……十三年。


    我在凉州经营六载,才得以踏上返京复仇的路途,夺回权位后,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不在身边,我都没能护住。


    我到底是个伟大的人物,还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废物呢?


    我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四十六岁了,身体渐渐老迈,颜容憔悴,从前的一头银发变成了彻底的白。


    回想我这一生,前二十年在腥血淤泥、狼狈屈辱之中挣扎求存,二十岁时因魏后之乱登基,称帝十载,正是扬眉吐气、平步青云的时候,忽又从云端坠入泥渊。


    上天惯爱和我开玩笑,给我“天下第一大族之后”这样显赫的家世,却让我出生不久便因战乱与家人离散,一生辗转颠沛。


    凉州、突厥人的营帐、昭王的妾宅中、昭王府……我受尽屈辱苦楚,人生无望之际,又来了“魏后之乱”,让我被自己的亲伯父推上皇位。


    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上天又迎头浇来一瓢冷水——我的亲伯父被我的仇人夺舍,篡了我的位,将我赶到京郊,去过连豕犬都不如的日子。


    我本来都快要慢慢习惯那样屈辱的,不见天光的日子了,为什么上天突然又将我的阿惜,那样一个温暖美好的人,送到我身边?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上天不忍心,垂怜我的不幸,所以让我遇到了我的阿惜。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上天又一次存心作弄我。


    它让我被我的阿惜拯救,却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阿惜因为我,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屈辱。


    我现在才渐渐想明白,什么天命之人啊,我从来都不是被天命眷顾的人,只是天命觉得好玩,所以酷爱嬉玩捉弄的一只坚硬的木偶。


    因为轻易打不碎,玩不烂,所以天命总爱在给我希望之后,再将它们收走,想看我一蹶不振,想看我在痛苦中癫狂发疯的丑态。


    但我没有,所以上天对我的折磨和戏弄从未停止。


    如果早知会是这样,我就该早点去死的。


    和亲娘一起死于战乱,被冻毙在凉州的风雪里,或是被突厥人抹了脖子,被穆忆那碗掺了砒霜的甜汤带走……怎样都好,至少不会再害得我的阿惜因我而死。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遇见我,他应该会和明月有一个家,生几个孩子,在山中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的阿惜不该是这个结局,妹妹……明月也不该是这个结局。


    是我害了他们。


    欠了命,就要还的。


    ……


    “那位临邳方士何时入宫?”我搁下批奏折所用的朱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


    “快了,陛下,午后便至。”内侍恭谨地回复道。


    /


    据传,那位临邳来的方士可以通过术法招来逝者的魂魄,使其与生者相见,于是,我召他入了宫。


    然而那方士几番努力,皆没有成功,他叹息着对我说,无论是阿惜的魂魄,还是明月的魂魄,俱已往生去了异世,他以术法是招不回来了,劝我放下。


    放不下的。


    怎么可能放下?


    “先生可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让我再见他们一面?什么代价都可以。”我看着那方士,说。


    那方士叹息一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心有执障……唉,如果陛下真的什么代价都能接受,那么,通过‘泰山府君祭’,或可实现您的愿望。”


    方士对我说,人死之后会去往幽冥,饮下忘忆汤,再投胎往生。


    活人去不到幽冥,但是能够去到泰山。


    泰山的山神,也就是泰山府君,正是掌管阴曹地府的神祇,传说人死后魂归蒿里山,由其统领幽冥事务。


    “泰山府君祭,唯有曾封禅泰山的天命之人才能主祭,陛下您身为天子,本就身负天命,恰好满足祭祀条件。”


    “泰山府君脾性古怪,要借助他手招回魂魄,除了用心精诚外,恐怕也要付出……魂魄性命被他带走的代价。”


    我点了点头,向方士询问了祭祀仪式的详尽步骤。


    将国政交接给几位能干的臣子,择立一名宗室少年为太子后,我只身去往了泰山。


    严冬的漫天风雪中,祭祀仪式完成后,我真的见到了那位泰山府君。


    凡间寻常的牲醴贡品他果然看不上眼,听罢我的诉求后,府君告诉我,我想要换回什么,便要以同等价值的,相反的东西来换。


    要赎回他们的魂魄,就要献祭我的身体。


    要救回自己最爱的人,就只能让他们以我最恨的人的身体复生。


    此外,府君告诉我,若放弃明月,那么我便可以带着记忆,与阿惜的转世再续前缘。


    若执意让明月也回来,那么我便只能做一个游荡于世间的,无知无觉的幽魂,只能眼看着阿惜的转世与十五岁的我,产生一段不再与现在的我有关的,新的故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不能放弃她,明月也很想阿惜吧。


    所以……我做一个跟在阿惜身后的游魂就可以了。


    即便阿惜的故事,不会再和我有关。


    但十五岁的我,会很感谢现在的我吧?


    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阿惜,最爱他的,就是现在的我了。我亲手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阿惜送到了他身边。


    十五岁就遇到阿惜的萧鸿雪,真让人羡慕啊。


    我一边笑,一边开始向泰山府君献祭这具,所谓受天命眷顾的身躯。


    我在漫天风雪里缓慢行走,手攥贴满祭祀符咒的短匕,一刀一刀地划破自己胳臂上的血管,血液星星点点地滴在素白的雪地上,凝成大片腥诡绝艳的血斑。


    渐渐的,我的步伐变得踉跄,最后彻底倒在了血泊之中,身体明明被冻得没有知觉,在这一刻竟产生了慢慢回温的幻觉,在幻觉里,我看见了阿惜。


    他很生气,责怪我为什么不好好活下去,但没责怪多久,又满脸心疼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过得不太好。


    我笑了,对他说,不是过得不好,我现在过得很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们下一世再见,阿惜。


    最后,我躺在冰冷的雪地里、暖热的血泊里,幸福而安心地闭上了眼。


    ……好暖啊。


    春天快要来了,对吧?


    /


    府君告诉我,明月的魂魄中还存有部分不完整的前世记忆,在异世的她,靠着这些残缺的记忆和自己的创造想象,写了一本名为《燕武本纪》的小说。


    而阿惜,因为上辈子到最后已经变成痴傻,失去记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前世记忆的影像。


    但命运就是如此神奇,即便没有前世记忆,他依然被出自明月之手的《燕武本纪》吸引,通过明月的描写,喜欢上了书中的“萧鸿雪”。


    与府君的交易达成后,阿惜和明月在异世的魂魄被我以“系统”的谎言重新召回了这里,借萧成亭和魏书萱的身体存在。


    府君说,萧成亭本来也想通过术法与谢韫再重活一世,但泰山府君作为司掌阴司魂魄的神祇,在我这个身负天命的人完成泰山府君祭后,为实现我的愿望,他不会让萧成亭如愿重生的。


    后来的我,只是一个游魂,只剩下一点儿稀薄的力量,在宁国侯府救下我的阿惜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化形救人的能力,只能那样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


    世道凶险,我实在担忧他们两个,便用最后的一丝魂力,以“系统”的身份,给了明月两颗转生丹药,希望可以借此多保他们一命。


    在这个世界正常死亡之后,他们依然可以回到现世。


    说到底,我做这些,只是想再见他们一面而已。


    ……


    要幸福啊。


    ——


    前尘镜上不再有任何画面,也不再有声音了。


    围着那面澄黄铜镜站立的三个人,明月,杨惜,萧鸿雪,呆怔地站在原地,皆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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