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鸿雪每日练剑都很勤勉,常常是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然后披上衣袍,去院中练上一个时辰的剑。
平常若没有要事,定会贪睡到很晚的杨惜为了看萧鸿雪练剑,竟也生生坚持了许久清晨起床。
杨惜第一次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和萧鸿雪一起起床,去看他练剑时,已是暑气将尽的时候。
天色将明未明,残月尚在,淡光似水。白墙乌瓦的庭院浸于一片寒青色的薄光里,几丛疏竹投下的影子在风中摇动,更添几分孤清冷寂。
杨惜倚柱而坐,萧鸿雪则身披一袭雪衣,将一头如瀑的长发高束成利落的马尾,立于庭院中央。
这是杨惜头一回看见萧鸿雪束发的模样,愣神了许久。
他头发束起来,好像更漂亮了……
杨惜走神间,萧鸿雪指掌动作起来,那把莹若霜雪的长剑脱鞘而出,剑光乍起,冷冽之气骤然弥漫开来。
剑锋割开空中微凉的晨雾,气流被撕扯出极轻微的锐啸,如同秋虫振翅掠过草尖,倏忽即逝。
萧鸿雪的身形腾挪辗转,足尖点过覆满苔痕的青砖,衣袂发出簌簌轻响,剑风过处,落叶飞花。
陡然间,剑势凝止,萧鸿雪收剑回身,一道冷冽的剑光瞬间倒卷而回,没入鞘中。
萧鸿雪看着一旁明明困倦不已,却极力打起精神看自己练剑的杨惜,勾唇一笑。
萧鸿雪笑起来时,如同终年霜雪覆盖的山脉,倏然间,积雪消融,显出底下温煦的春意。
天边朝霞渐炽,云层内有霞光倾泻,一缕金红的辉芒映着萧鸿雪的脸廓,将他周身长久萦绕的清冷气息驱散了。
杨惜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轮廓分外柔和的萧鸿雪,久久无法回神。
早起也值了。杨惜心想。
两人对视间,彼此都静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杨惜看萧鸿雪练剑的日子多了,有一日,萧鸿雪忽然主动提出要教杨惜学剑。
一开始,萧鸿雪教得很认真,他站在杨惜身后,将他整个人笼在怀里,在杨惜耳旁柔声细语,手把手地指导他握剑姿势与出剑要领。
教着教着,萧鸿雪的胳臂慢慢环上了杨惜的腰肢,他脸颊在杨惜颈窝来回蹭,一边嗅闻着杨惜身上的气息,一边探手与他的手紧扣。
杨惜没有接触过剑,但萧鸿雪耐心温柔得不可思议,指导杨惜时,常有肢体接触,杨惜能感觉到萧鸿雪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面颊与颈侧,霎时间耳尖发烫,心跳加速。
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没过多久,萧鸿雪便再也忍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剑扔到了一旁,然后拥着杨惜的腰肢,专心致志地吻他。
两人越亲越忘情,从庭院内一路拉扯到了屋内榻旁。
“教…教剑法是这么教的吗?”
杨惜跪趴在榻上,满头青丝未束,绸缎一样瀑落在光洁的脊背后。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攥着床褥,略显急促地喘吟着。
杨惜试着从榻上凌乱的衾被间挣扎着站起来,却又被萧鸿雪掐着腰,拽回身下。
“哥哥……学剑,当然要好好听师傅的话了。”
“哥哥乖,放松一点,我们快点结束,留更多时间教你学剑好不好?”
整个人都压在杨惜背上的萧鸿雪轻笑一声,他撩开杨惜腰后的发丝,轻轻抚摸着杨惜的腰窝,感受到身下之人浑身都在发抖,在他耳旁柔声安抚着。
……
本来兴致勃勃想学剑的杨惜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学到了榻上。
事后,已累得没有一丝力气的杨惜蜷在萧鸿雪臂弯里,揉着自己酸痛的腰和腿,眼神怨愤地看着萧鸿雪,嗓音沙哑,“……教我学剑?”
“剑没教几句,反而把我压在榻上,上了半天?”
“小骗子。”
听了这话,萧鸿雪勾了勾唇角,笑意盈盈地和杨惜对视,抱着他的手臂,以亲昵的口吻撒娇道,“哥哥别生气,和哥哥贴那么近,阿雉实在忍不住嘛……”
然后,萧鸿雪将杨惜的头摁在自己胸口,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握着他的手,语气郑重道,“学剑太苦了,哥哥不用学。”
“阿雉会保护好哥哥的,用性命起誓。”
听了这话,杨惜哼了一声,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没再说什么,在萧鸿雪怀里累得睡了过去。
——
翌日,杨惜忽然提出,想教萧鸿雪画画。
萧鸿雪起初有些讶然,但他没说什么,很快颔首同意了。
晨光斜斜,似轻纱般滑过屋内半开的轩窗,悄然落于书案之上。
窗外的草木清气与墨香交融,案头的青瓷笔洗里清水微漾,杨惜身着一袭天青色的素罗长衫,将袖口松松挽起,他指尖拈着毫笔,向萧鸿雪温声讲述着作画要领。
坐在案后的萧鸿雪安静专注地看着杨惜,听得很认真。
杨惜轻轻一笑,伸出手去,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萧鸿雪苍白冰凉的手背,他引着萧鸿雪的手,笔锋轻触澄心堂纸的微光,墨痕徐徐晕开,“哥哥先带着你运几笔。”
萧鸿雪点了点头,感受着自杨惜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道,目光紧紧追随着杨惜的笔锋。
杨惜站在萧鸿雪身后,他微微俯身,将萧鸿雪整个人笼在怀里,热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萧鸿雪的耳畔。
萧鸿雪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驱散脑中繁杂的思绪,极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作画上。
杨惜带着萧鸿雪的手腕挥毫运墨,在纸上画出水色淋漓的墨迹。房间内很是静谧,只听得毫尖触纸的沙沙声,以及窗外竹叶在晨风中细碎的摩挲声。
“来,阿雉自己画。”杨惜笑眯眯地松开了萧鸿雪的手。
萧鸿雪垂下眼眸,照着杨惜的模样,悬腕执笔,轻声问道,“哥哥,画什么?”
“就画你最喜欢的东西吧。”杨惜语调非常温柔。
最喜欢的……
是哥哥。
萧鸿雪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乖巧地点了点头,开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勾勒线条,描画眉眼。
谁知萧鸿雪才刚落下几笔,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的杨惜忽地伸臂环上他的腰肢,一边轻轻抚弄他的腰,一边撩开他的下袍,俯脸凑近。
腰间传来的痒意让萧鸿雪一个激灵,瞬间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了?”杨惜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轻轻舐了舐自己水色莹润的唇,满脸笑意。
杨惜扬着下颔指了指案上的宣纸,“继续画啊……阿雉。”
然后,杨惜蹲在萧鸿雪膝旁,一边微微仰头看着萧鸿雪,一边动作起来。
萧鸿雪被杨惜撩拨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栗,素白纤瘦的手青筋显凸,他鬓额边渗着汗,但已经不再是因为天热,而是被他体内不断翻涌的、炽灼的情欲浪潮催出来的。
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极力忍耐着,紧紧地攥握着毫笔,最后,“啪”的一声,萧鸿雪手中的笔被生生握断了。
萧鸿雪看着膝旁杨惜脸上那得逞的笑容,反应过来了——就像昨日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教剑上一样,杨惜也根本不是想专心教画,只是想借此报复回来。
萧鸿雪正发怔呢,杨惜倏然站起,一把将萧鸿雪自椅子上抱了起来,压在案上的宣纸堆里,缓缓褪下了萧鸿雪的衣衫。
满室回荡着书案移动,撞击墙面发出的声响。
……
一晌后,萧鸿雪已被欺负得眼尾发红,被杨惜稍微触碰一下便浑身颤抖。
萧鸿雪的双腿搭在杨惜腰后,他手臂环住杨惜的脖颈,微微仰着头,一边喘息,一边无奈又委屈地看着杨惜道,“哥哥……做兄长的,让着弟弟一点怎么了。”
“怎么连…阿雉耍点小赖都这么计较,千方百计地报复回来。”
杨惜听了这话,动作没停,只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轻轻哼笑了一声,“耍点小赖?”
“阿雉是不是忘了,你昨日借学剑的由头把哥哥哄到榻上压着上的时候,哥哥喊停下喊得声音都喊哑了,你是一点不肯停啊……”
“哥哥也挺记仇的,宝宝。”
杨惜笑得温柔,将萧鸿雪被汗水黏在额前的发丝拨了拨,附到萧鸿雪耳旁,学着萧鸿雪昨日的语气道,“和阿雉贴那么近,哥哥也忍不住。”
“而且,哥哥心疼你,会停下来哄哄。雪儿,你昨日可是只哄不停啊。”
杨惜俯下身,紧紧地攥着萧鸿雪的手腕,激烈动作间,满案宣纸如雪片翻飞。
……
最后,两个人剑没学成,画也没学成。
——
又过了几日,杨惜与城内几位机关师连日忙活,把当初萧鸿雪与秦瓒对战时,被弄坏的机关匣“千机”修复好了,由杨惜亲自交还给秦瓒。
出于自己和萧鸿雪的特殊关系,杨惜还为之前的事,主动代萧鸿雪向秦瓒道了歉。
秦瓒小心翼翼地捧着千机,脸颊泛红,摇了摇头,轻声道,“谢谢阿惜哥哥,没关系的……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也是你在意的人,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杨惜听了这话,欣慰地笑了笑,正要抬手摸摸秦瓒的头时,手腕倏地被人用力攥住了,生生停在空中。
杨惜转头看去,攥住他手腕的那人,是萧鸿雪。
萧鸿雪一言不发,只是故意将身体横在杨惜和秦瓒两人中间,不让他们直接接触。
杨惜张了张唇,正要说话时,萧鸿雪猛地攥住了杨惜的衣襟,将他拽入了自己怀里。
杨惜被拽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反应,萧鸿雪身上那股冷冷的、浅淡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萧鸿雪手按着杨惜的后脑,深深地吻住了杨惜,在他双唇上来回碾磨。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杨惜茫然地瞪大了眼,两片红霞瞬间从脸颊弥漫开来,他有些站不稳,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杨惜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时,同样脸颊泛红的萧鸿雪主动从杨惜唇上退开,宣示主权般,搂住了杨惜的腰肢,挑衅地看着秦瓒,笑了一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一旁的秦瓒看呆了,许久后,才憋着涨红的脸,指着萧鸿雪道:
“萧鸿雪,你……你,你怎么能?”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人!”
然后,秦瓒像逃一样,抱着千机快速地离开了。
杨惜正打算出声叫住秦瓒,还没出声呢,萧鸿雪忽然身体一晃,朝他倒来。
萧鸿雪的身量比杨惜高许多,杨惜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萧鸿雪的身体重量压得往后退了几步。
但杨惜很快稳住了脚步,伸出手环住萧鸿雪的腰,将他揽在怀里。
杨惜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萧鸿雪,眉头紧蹙,语气紧张至极,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颤,“阿雉,你怎么了?”
萧鸿雪摇了摇头,声音轻弱,“哥哥,我没事。今日忘了吃药,头有点晕。”
“药?”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萧鸿雪话语里的关键词,“什么药?”
萧鸿雪“唔”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怀里。
杨惜先将萧鸿雪扶到了回廊下的长凳上,然后按照萧鸿雪的指示,自他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对药理还算熟悉的杨惜将瓷瓶打开,他捻起一粒药,嗅了嗅,一时猜不出这是治什么用的。
出于关心,杨惜蹙着眉问道,“阿雉,这是治什么的?”
“梦魇药。”
萧鸿雪抿了抿唇,轻声答道。他头倚着柱子,面色有些发白,额边冷汗涔涔。
“吃习惯了,有时候不吃就会头晕,喘不上气。”
“哥哥不用管阿雉,去追秦瓒吧,反正……我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哥哥,阿雉好羡慕这些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啊……”
“不像阿雉,这几年,只能靠药和香,强撑着活下来。”
萧鸿雪睫羽轻颤,握着杨惜的手,笑得勉强。
杨惜听着萧鸿雪那令人伤心的柔弱语气,虽然心里知道轻易不会喊疼的萧鸿雪这是有意撒娇卖惨,想将自己留在他身边,但……梦魇药是真的,萧鸿雪这几年过得不好也是真的。
一想到萧鸿雪独自捱过的一千多个漫漫长夜,他没法不心疼他。
于是,杨惜深深叹了口气,用手指拨开萧鸿雪的唇,将药喂了进去。
然后,杨惜伸手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将萧鸿雪横抱回房,“就仗着哥哥心疼你吧。”
萧鸿雪听了这话,笑了笑,主动环住杨惜的脖颈,用脸蹭了蹭,“阿雉就是因为知道哥哥会心疼我,才这么喜欢和哥哥撒娇啊……”
第122章 囚心“这么快就有反应了……”……
后来,萧鸿雪和杨惜在燕乐门内同住了些时日,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平静幸福、无忧无虑的时光。
直到初秋的某日,清早,萧鸿雪便自卫官那里接到了一封密信,展信读过后,他攥着手中的信纸,发了许久的呆。
杨惜见萧鸿雪自晨起就一副闷闷不乐、满腹心事的模样,有些奇怪,走到萧鸿雪身前,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问他怎么了。
萧鸿雪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伸出胳臂,极其用力地拥住了杨惜的腰肢,将杨惜带入自己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生生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杨惜被萧鸿雪抱得两肋生疼,但他感觉到萧鸿雪的情绪状态不太对,也没说什么,只是语调温柔地问道,“阿雉,怎么了吗?”
“你好像不开心。”
萧鸿雪听了这句关心的话,将脸贴上杨惜的颈窝蹭了许久。
一晌后,萧鸿雪才抬起头,用闷闷的声音道,“太后……就是幼帝的生母李贵人,来信说朝堂事务繁重,幼帝对付不了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问我何日能归京。”
“哥哥,我应该没法再待在这儿了。”
萧鸿雪垂着眼眸,眼睫轻轻颤动,声音中透出的情绪很是低落。
杨惜怔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抚摸萧鸿雪的脸颊安抚他,然而他手刚伸出去,便被萧鸿雪用两手紧紧抓住了。
萧鸿雪抬起头与杨惜对视,以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乞求的口吻道,“……哥哥,你和我走吧,好不好?”
“我知道哥哥放心不下这里,哥哥,我向你保证,你想做的事,想实现的抱负,阿雉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完成。”
“哥哥在阿雉身边,想做什么都可以。”
“哥哥,求你了。”
萧鸿雪主动往前凑了凑,讨好地捧起了杨惜的手,含住了他的指尖,轻轻舔舐起来。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
然后,杨惜尽可能以一种平静的、不会刺激到萧鸿雪的语调道,“燕乐门上下事务繁杂,哥哥暂时没办法直接抽身离开。”
“阿雉再给哥哥一些时日,等哥哥把事情都处理好、交代完,一定马上就去京城陪着我们阿雉,好不好?”
萧鸿雪听出了杨惜话语里的犹豫纠结,眸中的光亮黯淡了许多,指尖深深嵌入了自己的掌心。
静默许久后,萧鸿雪才抬起头,朝杨惜苍白地笑了笑:“……好。”
“那哥哥先送阿雉到驿署去吧,好不好?”
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颔首答应。
半日后,杨惜在驿署的房间内给萧鸿雪收拾回京的行囊,他一边收拾,一边叮嘱萧鸿雪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萧鸿雪眼神深邃地凝望着杨惜的背影,犹豫了许久,然后,他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缓步走到杨惜身后。
萧鸿雪伸出一只手绕到杨惜脸前,轻轻遮住了杨惜的眼睛,感受着杨惜的眼睫在掌心轻轻颤动,萧鸿雪深吸了一口气,道,“哥哥,对不起。”
“……什么?”
杨惜对萧鸿雪毫无防备,听了这话,他有些讶然,正要转头看萧鸿雪时,萧鸿雪垂着眼,轻轻往杨惜脖颈上来了一下。
杨惜倏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身躯向后倒去。
萧鸿雪稳稳地接住了杨惜摇摇欲坠的身体,将杨惜揽入自己怀里,轻声呢喃道,“对不起,哥哥……”
萧鸿雪的手因紧张和害怕沁出了薄汗,微微发着抖。
他稍微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后,小心翼翼地捧起杨惜的脸,略显急切地吻着他的脸颊和脖颈。
“但是,哥哥,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告别,再和你分开了。”
——
杨惜再度醒来时,太阳穴有些刺痛,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揉按。
杨惜手腕上泛着冷光的锁链随着他动作发出细碎的鸣响,这声音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清脆得有些瘆人。
杨惜迷迷糊糊地听着这声音,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陌生重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杨惜缓缓地睁开眼,等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后,举起手,朝自己手腕上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依旧身处萧鸿雪在驿署的房间中,身下的床褥绸被皆华美且软实,不过,与此很是违和的是,他手腕和脚踝都被系上了锁链,紧紧地绑在床榻的四角。
杨惜试着挣了一下锁链,手腕处的肌肤被锁链磨出了红痕,却完全没有被挣动的迹象。
杨惜懵了,坐起身思考了一会儿后,已有了猜测。
他这是……被萧鸿雪锁起来了?
杨惜正望着紧闭的门窗发怔,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萧鸿雪端着饭菜站在门口,他见杨惜已经醒了,脚步明显顿住了。
想到那人脸上可能出现的冰冷、厌恶的表情,萧鸿雪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后,踏入房中,合上了门扇。
萧鸿雪将饭菜搁在桌上,然后垂着眼,走到榻旁坐下,捧起杨惜的手,笑得温柔,“哥哥,你醒了。”
“饿了吗?”
“阿雉把饭做好了,还给哥哥蒸了糖糕,哥哥起来吃一点吧?”
萧鸿雪专注地看着坐在榻上的杨惜,除了对杨惜手脚上的锁链视若无睹外,语调依旧温柔似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做什么?”
杨惜没有回答萧鸿雪的话,他沉默了许久,举起手,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平静地问道。
没有萧鸿雪预想之中的生气、厌恶,只是仿佛毫无情绪波动的平静。
但是这种平静,反倒使得萧鸿雪愈加恐慌。
萧鸿雪从以前与杨惜相处的经验得知,这人越是生气至极的时候,便越是没有什么很大的情绪波动,就像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哥哥,你睡了很久,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萧鸿雪眼神躲闪,不敢与杨惜对视,他苍白的指尖绞紧了自己的袖摆,以一种乞求讨好的语气道。
杨惜从没见过萧鸿雪这般低声下气的卑微模样,心里又气,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杨惜沉默了许久,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你把哥哥当宠物养呢?”
“就算是宠物,被锁住手脚,动弹不得的时候,也不会有心情吃东西的,阿雉。”
“哥哥问你,你在做什么?”
杨惜轻轻抬起萧鸿雪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
萧鸿雪没有说话,眼睛已经彻底红了。
自己最阴暗的一面被那人毫无保留地看见,萧鸿雪又难堪,又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内心煎熬至极,两肩微微发抖,连呼吸都慢慢变得很艰难。
萧鸿雪无力地垂下头,许久后,他抬头与杨惜对视,认命般笑了笑,“如哥哥所见。”
“阿雉在……把哥哥锁起来,让哥哥永远留在阿雉身边。”
说完这句话后,萧鸿雪只觉得自己像浑身脱力般虚弱,他脸色发白,绝望地阖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杨惜审判。
谁知杨惜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将萧鸿雪拥入了怀中,耐心温柔地问他,“为什么会想把哥哥锁起来?是哥哥让你觉得,很没有安全感了吗?”
“哥哥说过,再给哥哥一些时日,等我把燕乐门的事交代好,就会……”
萧鸿雪听到这里,陡然睁开眼,攥着杨惜的衣襟,情绪激动地打断道,“一些时日是指多久,两三个月,还是三年五载?”
“哥哥只是想先稳住阿雉,再找机会跑掉,彻底把阿雉甩开吧。”萧鸿雪眼边有泪水滑落,语气轻嘲。
“哥哥,我已经被你扔掉过一次了,”萧鸿雪顿了顿,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真的,太怕太怕了。”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伸手把玩他的发丝,“五年不见,哥哥身边出现了好多人啊……”
“在燕乐门的这些时日,我能看出来,哥哥很在意他们,视他们如亲人。”
“看见哥哥和旁人这么亲密,阿雉好不高兴。”
“因为……这让我觉得,哥哥有我没我,好像都一样,都能过得很好。”
萧鸿雪苍白地笑了笑,用脸颊蹭了蹭杨惜冰凉的手背。
“可是哥哥……我只有你了。”
“如果你也不要我,不选我,那我真的只能去死了。”
“你想要我死吗?”
萧鸿雪明显已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哭得肢体有些抽搐,用颤抖的指掌取下自己腰间的剑,把剑递给杨惜。
“我这条命是哥哥剖心换的,所以,我想……被哥哥亲自杀死。”
杨惜垂眸看着萧鸿雪递到自己掌心的那把剑,叹了口气。
萧鸿雪性格本就敏感细腻,而且现在看来,自己死遁这件事给萧鸿雪的精神刺激和留下的阴影,远比自己以为的严重。
自己但凡表露出一丝犹豫和纠结,萧鸿雪便会恐慌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又想要抛下他。
杨惜沉默了一会儿,将剑插回了萧鸿雪腰间的剑鞘,然后平静道,“把我松开。”
萧鸿雪垂眸,绞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动作。
“阿雉,听话。”杨惜无奈地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萧鸿雪的头。
“不要!”
萧鸿雪猛地往后闪躲了一下,一边哭一边摇头,声音又抖又嘶哑,“……哥哥说,要我听话?”
“我不会听话了。”
“从前我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换来的是什么?是哥哥娶妃成婚,是哥哥瞒着我剖心取蛊,扔下我,这辈子都没打算再回来找我。”
萧鸿雪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摆,自嘲地笑了笑,“呵……”
“哥哥,我不敢再听话了。”
“哥哥,你知道当年我看着你在御园选妃,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去找谢韫,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哥哥走后这许多年,我都在想,只靠听话是没有用的,我还需要做点别的,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哥哥,你对我真的很狠心,但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算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靠近杨惜,将自己的头埋在杨惜的颈窝,轻声啜泣着,语气极其卑微讨好。
杨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萧鸿雪,这与他记忆中那个清冷高傲的人相去甚远,一想到他是因为自己,心理被影响成这样,杨惜心中情绪复杂,很不是滋味。
“我不会离开你。绑着不舒服,给我松开吧。”
杨惜抿了抿唇,望着偎靠在自己肩上的那颗银白色的头颅。
萧鸿雪依然没有动作。
他像是没听见杨惜的话般,扑到杨惜怀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语气温柔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昭王府内也有一间密室,这些年我每次想哥哥了,就会去那里。”
“等阿雉把哥哥带回京中,哥哥以后就在那里,永远陪着阿雉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垂下眼眸,轻声道,“我不想讨厌你。”
“讨厌”两字一出,萧鸿雪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的恐慌情绪一闪而过,“……阿雉这样做,哥哥会讨厌我吗?”
话音刚落,萧鸿雪就覆身而上,将杨惜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杨惜的后背被这一下撞得生疼,抽了口冷气。
萧鸿雪单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则充满迷恋意味地,缓慢地抚过杨惜的脸廓和颈线。
“可是,哥哥以为,我还会在乎你讨不讨厌我吗?”
“只要哥哥还在我身边,其余的,我都不在乎了。”
萧鸿雪说这话的语气云淡风轻,脸上却是掩不住的伤心害怕。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伸出手,想替身上的萧鸿雪拭去眼泪。
萧鸿雪依然沉浸在方才杨惜的话语中,捉住杨惜伸往自己的手,轻声呢喃道,“哥哥,你讨厌我?”
“那我们……就来做点更讨厌的事情。”
几乎是破罐破摔地坦白之后,萧鸿雪的情绪明显平静了许多,他轻轻笑了一声,俯下身,轻轻吻舐着杨惜的双唇,以舌尖撩开他的唇缝,堵住了杨惜想要说的话。
萧鸿雪的唇很冰,唇边细绒扫着杨惜的下颔,热息喷洒在他颊上。
萧鸿雪感受着杨惜双唇的温软,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长久的朝暮相处下来,萧鸿雪对杨惜的身体有种难言的熟悉,因此掌控起来游刃有余。
“哥哥讨厌看到阿雉的话,把眼睛闭上,也可以啊。”
萧鸿雪俯身凑到杨惜耳旁,轻声道。
不待杨惜回应,萧鸿雪便俯下身,凑到杨惜腰腹处。
……
一晌后,萧鸿雪抬起头,伸指揩了揩自己的唇,笑了。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哥哥,其实你不讨厌阿雉,你还是喜欢阿雉的,对不对?”
萧鸿雪也没等杨惜回答,便抽落自己的衣带,褪尽衣衫。
坐到腰腹上。
“哥哥……好爱你。”
萧鸿雪腰肢急促地起落,他轻轻含舐着杨惜的指尖,一边呢喃一边喘息。
床榻晃动着,杨惜身上的锁链随着萧鸿雪的动作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在自己腿上动作的萧鸿雪,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没长大多少,玩得还挺花。
杨惜在心里默默想着。
即便是现在这种境况,杨惜也并不觉得害怕,或者说,萧鸿雪从来都不会让他觉得害怕。只要在他身旁,他便是安心的。
萧鸿雪的手顺着杨惜腕骨的肌肤缓缓下移,试探性地攥住了杨惜的手掌。
杨惜没有抗拒,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
两人的手明明紧紧地交握,却依然冰凉,传递不了一点温度。
第123章 爱人“你比一切都重要。”……
几日后,燕乐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回廊的檐角挂垂着几串欲断还连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敲击着阶下生苔的青石。
廊外芭蕉数丛,被雨洗得翠绿欲滴,宽肥的叶子在雨幕里摇曳。
廊内二人,一坐一立。喻情坐在廊下,手里捧着茶盏,那袅袅的茶烟,极细弱地在微凉的空气里上升,又渐渐瘦去。
喻情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落在檐外的茫茫远处,实则一直注意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秦瓒。
秦瓒明显有些焦躁不安,频频朝大门处望去,像是在等个什么人,那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秦瓒往外伸手,一把揪住了一片宽大的蕉叶。那片蕉叶颤颤巍巍,承积着许多雨水,已有些不胜其重。
秦瓒手指发力,将它生生拗断,撕出一声清脆的响。
“病秧子,你说,阿惜哥哥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秦瓒语气担忧,因为心绪不宁,手指无意识地重复着揪薅手中那片蕉叶的动作。
“那日阿惜哥哥和萧鸿雪下山,被我撞见了,我问阿惜哥哥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去送送萧鸿雪,当夜就会回来……可这都好几日了,阿惜哥哥还是没有回来,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喻情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望着地上被秦瓒“分尸”成许多块细小叶碎的蕉叶,轻轻笑了一声。
“病秧子,你笑什么,说话啊。”
秦瓒手里的蕉叶已经被他薅没影了,他随手用袖口擦了擦掌心的绿色汁液,将手拍净,眸光紧紧地盯着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喻情。
喻情眼波不动,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回手中,杯中清茶微漾,映出他沉静的面容:
“首领和他那满心满眼都只有他,时时刻刻都要缠着他、黏着他的姘头待在一处,除了可能会在榻上受累,能有什么危险?昭王殿下武艺卓绝,你还怕他护不好他么?”
喻情的语气非常平淡,明显对此事不以为意。
秦瓒见喻情面不改色地提到那两人会在榻上亲近温存的事,有些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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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瓒忽然想起自己去给杨惜送鸡汤面的那日,在他和萧鸿雪争执吵架,赌气离开杨惜卧房,躲在假山后偷偷哭时,被偶然路过的喻情撞见了。
当时喻情难得收敛了戏谑神色,认真温柔地捧着秦瓒的脸,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不要你管!”秦瓒觉得这个年纪还哭鼻子很丢人,当即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语气激动。
“我想管你。”
喻情没生气,反倒笑眯眯地将秦瓒的脸抬了起来。
秦瓒泪眼朦胧地看着喻情,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他委屈地扑进喻情怀里,脸贴着他的胸口啜泣了一会儿,将眼泪悉数抹在了喻情的衣衫上。
素有洁癖,衣上出现一丝褶皱都要仔细理平的喻情竟然没生气,反倒温柔地拍抚起他的脊背,“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和我说说吧。”
“你……你得保证不笑话我,不告诉别人。”秦瓒抬起头,用袖角抹了抹眼泪,刻意装出一副凶狠威胁的语气。
喻情看着他这副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好。”
“我不笑你。”喻情不动声色地将秦瓒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了些。
秦瓒用带着浓重哭腔和鼻音的声音讲完事情原委,向喻情抱怨“那个萧鸿雪不知给阿惜哥哥下了什么迷魂药,明明发酒疯把阿惜哥哥打得满身伤痕,阿惜哥哥还那么护着他”。
喻情听罢,心中了然,他笑而不语,伸手轻轻摸了摸秦瓒的头,“首领身上的伤痕,不是被萧鸿雪打的。”
“是……”喻情凑到秦瓒耳边,轻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听完喻情的话,秦瓒当场就愣住了,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很惊讶吗?依门主的说法,他们两个可是旧相识,许是从前就互通心意,私定过终身了,做这种事,没什么可稀奇的。”
喻情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紧紧盯着秦瓒,接着道,“还是,你觉得,两个男子在一起……很恶心?”
喻情的话语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意味,秦瓒没听出这层意味,只是低着头沉默。
许久后,秦瓒抬起头,回道:
“爱人就是爱人,何关性别?……我只是惊讶阿惜哥哥居然真的是自愿和萧鸿雪在一起的,他那么凶,对谁都冷冰冰的,阿惜哥哥喜欢他什么?”
喻情听着秦瓒这小孩争宠吃醋般,很是不服气的语气,笑了,“昭王待旁人态度冷漠,但对首领可是相当在意。他平日目光总是落在首领身上,旁人若靠近首领一点,他便会炸毛驱赶。”
“这人看似冷漠危险,其实可黏首领了,只怕首领随便朝他勾勾手,他就要冲过去摇尾巴撒娇。”
“本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的事,偏偏无双你是个不开窍的呆子,总爱黏着首领阿惜哥哥长阿惜哥哥短的,只怕昭王殿下吃你的醋都快要把自己酸死了,他不凶你凶谁?”
“哦……”秦瓒懵懂地点点头。
“怪不得萧鸿雪对我那么凶,原来他是把我当情敌了。”
“病秧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连……”,秦瓒顿了顿,艰难地组织词汇,问了下去,“两个男子之间的情爱这种事都清清楚楚?”
“不是我知道得多,”喻情顿了顿,微微勾了勾唇角,竟无端有些苦涩落寞的意味,“是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喜欢首领?”
“喜欢。”秦瓒毫不犹豫,语气笃定。
喻情的眸光黯淡了些许,还没来得及怅惘,然便听见秦瓒接着道,“但肯定不是你方才和我说的,那种谈情说爱的喜欢。”
“我把阿惜哥哥当亲兄长爱敬。”
“那……我呢?”喻情认真地看着秦瓒,明显很在意他的回答。
“你?”
“你是大讨厌鬼。天天逗我气我,老逼着我喊你哥哥,占我便宜。”
“不过,看在你今天安慰我的份上,我以后也不是不能勉强喊你一声……”
“哥哥。”
秦瓒双颊微微泛红,他声音很轻,却听得喻情的心脏猛地一颤,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侵袭,许久后,喻情才回过神,应道,“哥哥在呢。”
……
/
秦瓒收回思绪,他听喻情说杨惜和萧鸿雪待在一起,除了榻上受累,不会有危险,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声音嗫嚅,“话虽如此,可我还是担心。”
喻情看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一旁,道,“你实在担心的话,再多叫上几个人,我们一起去山下驿署找找看就是了。”
“好,”秦瓒笑了笑,亲昵地挽住了喻情的手,“病秧子,你真好。”
喻情望着秦瓒挽着自己的手,没说话。
秦瓒推着喻情走出回廊后,“啪嗒”一声,兜聚芭蕉叶上的雨水倾倒下来,沉重地扑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溅起几星微小的泥点。
——
这几日多雨,一直被萧鸿雪桎梏在榻间的杨惜迷迷糊糊地听着窗外响亮的雨声,心想这场雨应是下得很大的。
萧鸿雪两膝跪在榻上,将杨惜压在身下,一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一边疯狂急切地吻着他。
萧鸿雪对这个人总是有种难言的,对失去的恐慌。只有在榻上,在同杨惜做最亲密无间的事,看他在自己身下逐渐意乱情迷的模样时,才能让萧鸿雪切实地感受到真正的拥有。
即便杨惜这几日都没有再和萧鸿雪说一句话,做这种事也全程都保持沉默,偏着头,一眼都不看他,萧鸿雪依旧不管不顾地抱拥着他。
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喘息急促而灼热,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在满室回荡。
连日来一直被萧鸿雪折腾索取,此刻,杨惜瞳孔已有些涣散。
眼前萧鸿雪的面影他已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般虚幻。
杨惜听着窗外那越来越响的雨声,只觉得这场雨仿佛直直浇在他身上似的,寒意渗入骨髓。
萧鸿雪又一次动作时,杨惜轻呓了一声,声音沙哑轻弱,带着极其颤抖的哭腔,“……好冷。”
杨惜下意识抱叠起自己的双臂,将自己蜷成一团。
“哥哥,你说什么?”
萧鸿雪微微喘息着,伸手拨了拨杨惜额上被汗浸湿的发丝,发现自己手触及的温度烫得灼人。
“我冷。”杨惜迷迷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主动伸出胳臂回抱住萧鸿雪,以此汲取暖意。
萧鸿雪知道杨惜这是发烧了,当即停下动作,用衾被裹住杨惜满是旖旎痕迹的身躯,紧紧地抱着他。
“哥哥,你等我,我去给你买药。”
萧鸿雪当即将杨惜轻柔地放在榻上,盖好衾被,然后披衣起身,朝屋外疾奔而去。
——
一晌后。
萧鸿雪怀抱药纸包,满身的雨水向下淌流,满头银发被打湿,紧紧地黏在脊背上。
他喘息急促,将眼前门扇推开,“哥哥,我……”
“回来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一线利刃寒光便已经逼上了他的颈喉。
萧鸿雪怔了一会儿,转头望去,持匕者是一个他眼熟的燕乐门弟子。
秦瓒、喻情,还有一众燕乐门弟子,正围在榻边。
杨惜手脚上的锁链已经被劈碎,秦瓒见杨惜被折腾成这样,红着眼给他披上衣袍,将他搀起,“阿惜哥哥,你受苦了。”
“我们这就带你走。”
喻情见萧鸿雪已经折返,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轮椅座旁的暗纽,朝他微微一笑,“我们来接我们不省心的门主回家,这些时日,他对昭王殿下多有叨扰。”
萧鸿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垂下眼眸,极轻地笑了一声,“……燕乐门诸人之间,果然情深意重啊。”
然后,萧鸿雪无视那柄横在他颈前的利匕,径直向前走去,动作间,脖颈被割开一道血口,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萧鸿雪却像毫无痛觉般,继续朝前走着,将那持匕的燕乐门弟子吓得不轻,赶忙扔掉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眼看萧鸿雪就要走到杨惜身前,秦瓒连忙往前一挡,瞪着萧鸿雪,“……疯子。”
“你要干什么!”
萧鸿雪平静淡漠地瞥了一眼秦瓒,便将视线收回,落在他身后的杨惜身上。
萧鸿雪不再往前,伸出手,将手中的药纸包递了过去,“他发烧了。”
立马有人将纸包接过了,道,“我去煎药。”
萧鸿雪送完药后便走了回去,一直倚在门边,沉默不语地望着眼前这乌泱泱许多人。
一晌后,杨惜将汤药服下,稍微恢复了些气力。
“我们走。”
秦瓒将杨惜搀起,眸光紧紧地盯着门边的萧鸿雪,警惕着他突然动手抢人。
周围的燕乐门弟子们也纷纷攥握着手中兵器,俱是一副提防戒备的模样。
然而萧鸿雪只是轻轻摩挲着溅了些雨水泥浆的剑穗,没什么过激反应。
直到,秦瓒扶着杨惜,经过萧鸿雪,快要行至屋外时——
萧鸿雪倏地拔剑出鞘,快到众人来不及反应,眼前便寒光一闪。
“噗呲——”
利器割开皮肤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在场众人俱愣住了,循着声音望去,萧鸿雪的胳臂上已被划开一道豁口,鲜血淌流。
萧鸿雪没有攻击燕乐门弟子,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伤。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萧鸿雪苍白纤瘦的胳臂上便已被他自己划刺出多道血口,衣衫被血洇了个透。
但萧鸿雪全程都表现得异常平静淡漠,仿佛伤害的不是自己,也感觉不到痛似的。
萧鸿雪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杨惜“你真打算和他们走吗?”,更没有以此威胁杨惜,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他只是低着头,安静地,认真专注地做着划自己手臂这一件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没有人会在萧鸿雪害怕的时候温柔地安慰他、开导他。
义母为了生计,终日忙着浣衣,想着如何挣回过冬的棉衣和米粮,没有空暇照顾一个孩童的情绪;后来的疯娘穆忆又总是呆呆地站在门口,倚着门框,盼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来,从白日生生等到入夜。
有时候,穆忆回屋望见正安安静静吃饭的萧鸿雪,便会突然大发一通脾气,劈头盖脸地咒骂他,将萧鸿雪连人带碗一起搡落在地,然后回房蒙头便睡。萧鸿雪会自己爬起来,蹲在地上,用摔破皮的手默默收拾满地的碎瓷片。
没有人在意他的情绪,后来萧鸿雪便自己学会了借自伤排遣,每次感到难过或害怕的时候,便用这种安静的,充满血腥气的方式来控制情绪,让自己安定。
一个能因流血感到安定的人。
真疯子。萧鸿雪心想。
一刀、一刀、一刀、又一刀……
萧鸿雪手上动作利落,决然,毫不犹豫。
燕乐门众人都怔住了,呆愣地看着萧鸿雪。
本来烧得昏昏沉沉的杨惜见萧鸿雪这样对他自己下狠手,瞬间清醒了大半,又生气又心疼得不行。
他眉头紧蹙,当即冲过去抢掉萧鸿雪的剑,将他抱在自己怀里。
萧鸿雪怔了一下,苍白的面容上浮起笑意,他用染血的手指轻轻抚过杨惜的眉眼,“哥哥,他们在等你呢。”
“现在和他们走还来得及,再晚些,阿雉就真的……不会放人了。”
萧鸿雪的语气听着轻松,杨惜却能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自己怀中不易察觉地颤抖着,他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答道,“不走了……”
“为什么?”萧鸿雪怔了一下,出声问道
“哥哥不是放不下这群人,放不下你的燕乐门吗?为什么……”
“因为……你最重要。”
杨惜似是认命般合上眼,紧紧地搂着萧鸿雪的腰肢,叹息了一声,“你比一切,都重要。”
第124章 哭包“你宠的嘛,哥哥。”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当场怔住了,反应过来时,眼前视线已被温热的泪水模糊。
杨惜抱拥着萧鸿雪,感觉到有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自己颈窝,他愣了愣,转过脸,发现萧鸿雪在哭。
杨惜用指腹揩了揩萧鸿雪眼尾边的泪水,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笑着道,“笨蛋啊……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阿雉也要哭吗?”
“不怕他们出去四处传,我们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昭王殿下其实是个哭包?”
“雪儿乖,不哭了。自打和哥哥再见面以来,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了,雪儿哪来这么多眼泪啊?”
杨惜尚未完全退烧,嘴唇仍有些发白,但他对萧鸿雪说话的语调极其温柔,萧鸿雪被他这么柔声安慰,眸中泪意更加汹涌。
萧鸿雪完全不在意还有旁人在场,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他往杨惜怀里靠得更近,伸臂紧紧回搂住杨惜的腰肢,他用的力道极大,杨惜被他抱得身形往后晃了两下。
萧鸿雪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嗓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委屈至极,“还不是因为哥哥总欺负我。”
“现在还反倒嫌起阿雉爱哭了……”
“哥哥,你好讨厌。”
杨惜听着萧鸿雪这撒娇似的嗔怪,眼中笑意盈盈,故意逗他道,“阿雉说……讨厌我?”
“那,哥哥现在就和他们走了?”杨惜转头望着等在门外的燕乐门弟子,做出一副马上要转身离去的样子。
“不许走!”萧鸿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语气激动,陡然收紧了缠在杨惜腰肢上的手。
“哥哥是我的。”
萧鸿雪重重地咬了一口杨惜的脖颈,威胁似的,靠在杨惜耳旁恶狠狠道,“哥哥如果选他们不选我,我就提剑上山,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杀了,再把哥哥抢回来。”
杨惜听了这话,有些失笑,他静静地垂眸,望向萧鸿雪那苍白纤瘦,却刻着数道鲜血淋漓的狰狞血口的手臂,心疼不已。
杨惜知道萧鸿雪只是嘴上话说得凶狠,如果自己真和他们走了,萧鸿雪其实也只会默默挥剑向他自己,惩罚他自己。
杨惜见萧鸿雪胳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亟待处理,当即转头吩咐让燕乐门众人先自行返回,自己留下照顾萧鸿雪。
秦瓒一听了这话,当即出声反驳道,“可是……”
喻情目光淡淡地扫过杨惜与萧鸿雪两人,然后轻轻抓起了秦瓒的手,带着他向外走去,“走吧。”
“看样子,只是他们小两口之间寻常的吵架斗嘴,小打小闹而已。”
“……小打小闹?”
“又是用锁链把人锁在榻上好几个日夜,又是拔剑划自己手臂的,这是小打小闹吗?”秦瓒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喻情。
“他们两个都不是寻常人,自然也不能以寻常人的方式揣度。昭王殿下看着病态偏激,但他就是对自己动手,也绝对不会害首领的,你没看见方才他冒着那么大的雨出门买药么?”
“听话,小宝,走吧。”喻情加重了握住秦瓒手的力道,极其自然地喊了句“小宝”。
秦瓒脚跟着喻情走着,但还沉浸于对杨惜和萧鸿雪两人相处模式的震惊诧异中,没回过神来,故而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饱含爱怜意味的称呼。
待燕乐门众人离开后,杨惜将门扇合上,牵起萧鸿雪的手,带着他走向榻边。
萧鸿雪任由杨惜牵着自己的手,极其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专注地望着他的背影。
杨惜带着萧鸿雪到榻边坐下,想到方才萧鸿雪在自己耳边说的,如果自己选了燕乐门众人,没选他,他就要杀上山门那番话,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无奈道: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又凶又霸道,也不知道是谁宠出来的?”
“你宠的嘛,哥哥。”
萧鸿雪主动用头蹭着杨惜的掌心,轻轻哼了一声,“都是哥哥太宠太惯着阿雉了,阿雉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和哥哥撒娇和发脾气。”
撒娇和发脾气,对于这个从来不会被旁人在乎和照顾情绪,时常没有安全感的人而言,几乎是绝不可能的,只有当他意识到了会被谁无底线地包容和偏爱时,才会做出这样的举止。
“你还知道啊,就仗着哥哥疼你宠你,做尽了坏事。每次把哥哥惹到了,刚一冷脸,你又哭得可怜兮兮的,比谁都委屈,让哥哥不忍心和你生气。”
“坏小雪。”
杨惜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起萧鸿雪胳膊上的伤,裁下自己袖角的绸布充作布绷,轻柔地覆上伤处,慢慢给他止血。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笑了笑,将头埋在杨惜颈窝蹭了蹭,“哥哥又喊坏我小雪了。所以哥哥之前在榻上叫我乖乖,只是为了哄我。觉得我脾气又差又难应付,才是哥哥的真实想法吧?”
“唉,阿雉真是好可怜啊,从前过得不好就罢了,后来遇见了哥哥,那么小便跟了哥哥,视哥哥为自己的夫君托付终生,还生生守了五年活寡,到头来,竟还要被哥哥嫌弃脾气差……”
萧鸿雪越说越委屈,活像个一边拭泪一边控诉郎君负心的妻妇,听得杨惜又好笑又无奈。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学着萧鸿雪的语气回道,“雪儿嘴里的哥哥也太不是人了吧,雪儿平时就是这么看哥哥的?唉,哥哥好后悔啊,找了这么个泼辣刻薄的小鬼做媳妇。”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话,轻轻哼了一声,“后悔?晚了!哥哥方才说了不走了的,就是再后悔,也只能一辈子陪着这个泼辣刻薄的坏小雪。”
说话间,萧鸿雪胳膊上的血暂时止住了,杨惜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膏,以指腹挑捻,焐热后,往萧鸿雪的伤处涂去。
尽管杨惜的动作已轻柔到可以称得上是小心翼翼,萧鸿雪在被杨惜指尖触碰伤处时,仍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哥哥……疼。”
杨惜听萧鸿雪喊疼,紧张得手上动作更轻了些,手心都沁出了汗,但嘴上却不饶人,冷哼道,“疼?”
“现在知道疼了?”
“方才对自己下狠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哼都没哼一声?上药比割手疼是吧?”
“疼也忍着点。”
杨惜垂眼望着萧鸿雪手臂上那纵横交错的血口,心疼得不行,越看越生气,声音陡然冷了好几分,“总是这样,等你哪天知道惜命了,我才是叹为观止。”
“萧鸿雪,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呢?”
杨惜指尖擦过萧鸿雪的伤处,声音微微发抖,脸色倏地沉了,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态度陡然冷了,知道他是心疼自己,萧鸿雪笑着,轻轻抓住杨惜的手,回道,“哥哥是心里有我,才这么在乎我,对不对?”
“受多少伤,都值。”
杨惜听了这话,心中怒火愈炽,脸色很不好看,冷言道,“就你这副德行,哪天把自己玩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萧鸿雪主动凑到杨惜怀里蹭了蹭,满不在乎地笑着道,“这不是还有哥哥吗?”
“阿雉就是再不心疼自己,也还有哥哥心疼我啊,哥哥怎么会看着阿雉落得个无人敛尸,变成孤魂野鬼的下场?”
听萧鸿雪这么轻飘飘地提起生死话题,杨惜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抬头看了萧鸿雪许久,张口语气依旧又冷又刺,“我没兴趣给别人收尸。”
萧鸿雪听了这话,怔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声音很轻,“那……阿雉到时候去外边死,死远一点,不给哥哥添麻烦,也不会吓到哥哥。”
杨惜听萧鸿雪这么说,已有些怒不可遏了,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听到的是这个吗?我说我没兴趣给你收尸,是想听到你说你会自己死远一点,不要我管?”
他强忍着心中的火气,将萧鸿雪胳臂上的布条包扎好,便转了过去,背对着萧鸿雪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萧鸿雪怔了怔,知道杨惜这下是真生气了,赶忙凑到杨惜身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哥哥。”
“谁是你哥哥?”杨惜冷哼一声,“怎么管教都不听,还是这样,伤害起自己来眼睛都不眨的,我看,你也没把我当哥哥。”
“可以,既然昭王殿下我管不了,那从今以后,我也不白费心力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杨惜背对着萧鸿雪,气得两眼发红,声音带着哭腔,又被他极力压抑住了。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瞬间慌了,赶紧下榻绕到杨惜身前,但杨惜蓦地转过了身体,再次背对着萧鸿雪,一副抗拒模样。
无论萧鸿雪怎么努力,杨惜都不肯再看他一眼,最后,萧鸿雪只能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在杨惜面前罚站。
他垂着头,伸手轻轻去牵杨惜的衣袖,声音很是委屈,“哥哥……你好凶。”
杨惜以两手捂着自己的脸,没有反应。
萧鸿雪小心翼翼地朝他靠得更近,道,“哥哥,我错了,我不该不爱惜自己身体,惹你生气的,你理理我嘛,好不好?”
杨惜依然没有反应。
萧鸿雪在杨惜身前蹲了下来,从下往上去看杨惜的脸,倏地,有泪珠自杨惜指缝间滚落,啪嗒啪嗒地落在萧鸿雪双膝上。
见杨惜捂着脸哭得一抖一抖的,萧鸿雪心慌得不行,立马紧紧地拥住了杨惜,“哥哥……别哭。”
“阿雉真的知道错了,不气了,好不好?”
“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哥哥要阿雉怎么做阿雉就怎么做,哥哥不要不管阿雉,好不好?”
“哥哥,你真的生气的话,怎么打我骂我都好,不要哭……看你哭,比杀了我还难受。”
萧鸿雪轻轻拨开杨惜挡着脸的手,见杨惜已经哭得满面泪痕,但除了肩头发颤外,硬是一点声音没出,心疼得不行,慌乱地用手指和衣袖去擦拭杨惜脸上的泪水。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不理他,只是无声地流着泪,立刻急切地亲了、抱了杨惜许多下,慌得面色苍白,生怕这人真的不再理会自己了。
但杨惜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哄好的人,任萧鸿雪怎么努力,他也硬是忍着没看他一眼。
萧鸿雪无计可施,抿了抿自己发白的唇,索性坐在了杨惜脚边,小心翼翼地将头靠在杨惜膝上。
两个人之间沉默无言,就这样静静地靠偎了许久。
一晌后,杨惜的心情稍微平复了。
他狠眨了几下朦胧的泪眼,见萧鸿雪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猫一样,乖巧地蜷在自己身边,将沾着雨水的脑袋枕在自己膝上,手指还小心翼翼地牵着自己的袖摆,原本复杂的心情不自觉变得柔软。
杨惜深吸一口气,主动打破了平静,“……昭王殿下好能耐啊,三言两语就能把我惹得又气又哭。”
虽然依旧是冷言冷语,但萧鸿雪明显很惊喜杨惜主动和自己说话,当即抬头看着杨惜,发红的眼尾边也悬着泪珠,“哥哥,你终于肯理我了。”
“阿雉方才真的好害怕,哥哥不会再理我了。”
杨惜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非常懂得察言观色的萧鸿雪知道这是撒娇纠缠的好时机,当即站了起来,主动将脸往杨惜面前凑,道,“哥哥,你亲亲我嘛。”
杨惜还没缓过劲来,就见萧鸿雪要自己亲他,生生气笑了,道,“……谁要亲你?”
“我还没消气呢。”
“哥哥……”萧鸿雪红着眼,极委屈地嗫嚅道,“你就亲我一下嘛,好不好?”
杨惜抱着两臂,依旧不为所动。
“哥哥不愿意亲我……那我亲亲哥哥,可以吗?”
萧鸿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惜脸上的神色,试探性地凑过去吻了吻杨惜的唇角,见杨惜没什么抗拒反应,这才放心大胆地吻住了他的唇。
撩开唇缝,撬开齿关,缠舌交吻……
萧鸿雪接吻的技术已比最初娴熟了许多,他紧紧地扣着杨惜的后脑,吻了他许久。
动作下来,杨惜已经被他亲得浑身发软,大脑有些缺氧,他挣出了萧鸿雪的怀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惹了我…又急着来亲?”杨惜伸指揩了揩自己唇上的水痕,试着将自己的手从萧鸿雪手中抽离,萧鸿雪却紧紧地攥着,丝毫不放。
“放开。”杨惜道。
“不要……”
萧鸿雪从未被杨惜如此严厉冷漠地对待过,心中委屈情绪积攒到极点,直接扑进了杨惜怀里,放声大哭。
杨惜看着在自己胸口处哭得发抖的那颗银白色头颅,沉默了。
这是萧鸿雪今晚哭的第几场了?这个人到底有多少眼泪能哭啊?
第125章 和好“哥哥,我是你的。”
“……做完坏事,就知道哭。”
杨惜垂着眼眸,无奈地看着将脸埋在自己胸口,哭得跟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童似的萧鸿雪,伸手轻轻拍了拍萧鸿雪的脊背,“这么能哭,眼泪不要钱吗?全蹭我衣服上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哭泣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看了杨惜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将脸埋回了杨惜胸口,哭得比之前更凶了。
他边哭边嗫嚅道,“哥哥……你嫌我。”
“哥哥以前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今天又吼我,又不理我……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萧鸿雪一边啜泣,一边用哭得通红的两眼偷偷看杨惜,观察杨惜脸上的神色。
杨惜注意到了萧鸿雪的小动作,觉得好笑,伸手用力揉了揉萧鸿雪尚沾着雨珠的发顶。
“谁吼你了?哥哥生气的时候态度差了点,就是吼你吗?那我以后要是随手掐掐捏捏你,你是不是还要出去说我打你?”
“再说了,哥哥往日也没怎么和你动过气吧?还不是因为我们昭王殿下实在太有本事了,”杨惜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不仅把自己的手划成这样,还说得出什么‘自己会死远一点,不麻烦我’这种混账话,不然,我至于这么生气吗?”
杨惜微微垂着头,轻轻捏住了萧鸿雪的下颔,抬起,让他和自己对视。
“我想让你好好听话,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好活着,才说没兴趣给你收尸的。本来你只需要乖乖点头答应,说以后不会了就好了。”
“结果,你倒好,连自己会悄悄死外边,死远一点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这不是存心和我作对吗?我当然生气了。”
“还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话,哥哥还会主动留下来照看你这个将我锁在榻上折腾了好几日的小混蛋?”
“不喜欢你,我犯得着因为你对自己下狠手跟你生气吗?真不喜欢,我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直接撇下你跟着他们走了,你划不划自己的手跟我有什么关系。”
“雪儿,你要是再这么不讲道理地哭哭啼啼下去,不肯好好和哥哥说话的话……哥哥可就去追他们了,我想,他们应该还没走远吧。”
“……不要!”
萧鸿雪听了这话,瞬间止住了哭泣,他猛地抬起头看杨惜,一双眼睛已哭得通红,“阿雉好不容易才把哥哥抢过来的。”
杨惜叹了口气,自怀里取出绢巾,轻柔地拭去萧鸿雪脸上的泪痕。
“……我要是不阻拦你,你是不是还能哭上一会儿?明明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不听话的也是你,因为哥哥生气不理你,委屈伤心、哭成这样的还是你。”
“不管闯了多大的祸,做了多大的坏事,都是这样。被哥哥一说就哭,一不理你就缠上来撒娇,见撒娇装可怜不管用了,又哭这么大声,变着法儿让哥哥心疼你,不忍心说重话责怪你。”
“坏小雪,真是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惜给萧鸿雪拭完泪,正要将手收回时,萧鸿雪陡然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杨惜的手腕。
“轻点,疼。”杨惜轻轻嘶了一声。
“爪子小小的,劲还挺大,抓人这么疼。”
“……哥哥之前不都说我是坏猫了,抓人肯定疼呀。”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放轻了攥杨惜手腕的力道。
萧鸿雪将杨惜的手带往自己的脸,把下颔抵在杨惜掌心来回蹭。
然后,萧鸿雪垂着眼,就着方才杨惜说他一做坏事就撒娇耍赖的话接着道,“阿雉这样做,也只是想让哥哥别生气,让哥哥多心疼阿雉一点嘛……”
“而且,哥哥,你知道的,阿雉只敢,也只会和哥哥这样撒娇耍赖啊。从前不认识哥哥的时候,以及哥哥不在的这几年,阿雉都过得很不好……”
“除了哥哥,哪有人会纵着我撒娇耍赖,会因为我哭而心疼我,会因为我撒娇耍赖而一次又一次地心软?”
“生死睽隔这么久,阿雉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好不容易和哥哥重逢,阿雉自然喜欢和哥哥撒娇耍赖,在哥哥面前哭了。”
“因为阿雉知道,哥哥会心疼我。”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神情哀伤而柔弱,他见杨惜神色已有些动容,轻轻勾了勾唇角,接着道,“哥哥,阿雉做错了事,你凶我吼我,甚至是打我都没关系,只是,哥哥,你别不理我嘛。”
“你不理我的时候,我心里好难过。”
然后,萧鸿雪垂眸看着缠在自己胳臂上的,那染血的布绷,道,“哥哥,我会这么做,不是想要借此威胁你不和他们走,把你硬留在我身边,而是因为……从前我难过的时候,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排遣的。”
“我太怕了,我怕你更在乎他们,害怕你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走。”
“但是,哥哥,我好高兴。我本来以为……哥哥不会选我的,不会愿意一直陪着我,尤其是在我做出将哥哥锁起来,限制人身自由这种事后,哥哥一定会觉得继续爱我是一件很辛苦、很窒息的一件事,肯定会想离开我。”
“我害怕哥哥讨厌我,是我自顾自地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但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被束缚,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看见燕乐门的人来救哥哥后,我脑子里想的是,完了,哥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扔下我,和他们走。”
“但是,”萧鸿雪顿了顿,搂着杨惜的腰将他整个人抵到墙上,伸指摩挲着他的唇,“哥哥,你没有走,你选了我。”
“你说……我最重要,我比一切都重要。”
“哥哥,我好高兴。”
萧鸿雪声音微微发抖,眼尾边泪痕未干,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笑意。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真挚动人的话,轻叹了口气,认真专注地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比起那些人和事,我更心疼你,我舍不得看你哭。”
“你锁我这几天,我其实很生气。我说你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把所有事都处理完就跟你走,但你却偷偷把我打晕,还把我锁了起来。”
“我气的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所以这几天一句话都没和你说。”
“……不过,在看见你眼睛都不眨地对自己下狠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瞬间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在你面前,其它的人和事都不重要,我一定要一直跟在你身边,紧紧地盯着你,不让你再伤害自己。”
杨惜微微仰脸,在萧鸿雪讶然的眼神中,主动凑上去吻住了萧鸿雪的唇,两人交吻了许久,那些言语无法表达的情感和心绪,尽数通过这一个极致温柔缠绵的吻传达给对方了。
“所以……”亲完后,杨惜揩了揩自己唇上的水痕,转身向榻边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铁锁碎片。
然后,他捧着铁锁碎片,走回萧鸿雪身前,将碎片递到了萧鸿雪掌心。
“如果只有这样,只有将我牢牢地锁在你身边,才能让你有安全感,让你不害怕我会离开你,继续锁我也没关系。”
“因为我爱你,我不希望你总是害怕,总是因为我哭。这会让我觉得很歉疚,身为哥哥却没有照顾好你,让你总是担忧害怕、患得患失。”
杨惜的语调温柔而专注,萧鸿雪听罢他的话,愣神了许久,然后,他扑进杨惜怀里,紧紧地抱拥着他。
“哥哥不用歉疚,不是哥哥的错。”
“是阿雉自己太敏感太自卑了,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能把哥哥长久留在自己身边,才一直猜疑、害怕哥哥离我而去。”
“哥哥,对不起。”
一直积在胸口的情感终于得以宣泄出来,萧鸿雪的身躯在杨惜怀中发着抖,面上前所未有地笑得轻松,声音却染着浓重的哭腔。
“哥哥,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哥哥为了我剖心取蛊的时候,我在养心殿里毫无所知地安睡。”
“我真的太怕太怕,这种事又上演一次,自己还是没办法留住哥哥。因为这样,我一时受情绪裹挟,才会做出把哥哥锁起来这么偏激的事。”
然后,萧鸿雪看着杨惜递到他手里的铁锁碎片,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将手掌翻了个朝向,将碎片悉数抖落在地,“不需要了。”
他紧紧地抱拥着杨惜,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阖上眼眸,轻声道,“这样就可以了……”
“哥哥选了我,甚至还因为照顾我的情绪和想法,主动提出可以继续锁下去……知道哥哥这么包容我,在意我,我根本就不需要靠那堆冷铁来获得安全感。”
“对不起,哥哥,这几日的事,是我不知道怎样好好地去爱你,是我太自私了,一心想要留住你,却没有思考过这样会伤害你。”
萧鸿雪睁开眼,用因为常年使剑,生着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杨惜腕口被磨出的红痕,语气认真,“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哥哥,我爱你。”
萧鸿雪看着杨惜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杨惜怔了一下,旋即勾唇一笑,“……雪儿突然变这么乖,好不习惯啊。”
“雪儿,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我方才和他们走了,你会不会追上来,强行把我留下,然后真真正正地锁我一辈子?”杨惜语气平静地问道。
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认真答道,“哥哥,其实我想过,如果你和他们走了,我应该会很伤心,很难过,想追上去,把你强抢回来。”
“阿雉这辈子很少喜欢过什么,既然碰上了,按理来说,是应该强留的,不管用何种手段。”
“可是,哥哥不是物件,是我珍爱的人,我舍不得……”
“爱不应该是束缚。”
杨惜看着萧鸿雪认真的表情,听着这个原本在感情方面很是生涩稚拙的人说出这番话,内心触动,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乖乖……”
“哥哥,我们这算是和好了吗?”萧鸿雪抬头看着杨惜,眼神专注。
杨惜点了点头。
“那,哥哥,”萧鸿雪顿了顿,主动环住杨惜的脖颈,将自己的脸凑了过去,“现在可以多亲亲我了吗?”
“方才阿雉让哥哥亲我一下,哥哥理都不理我……”萧鸿雪明显还对刚刚的事耿耿于怀,声音委屈至极。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委屈的小模样,轻笑一声,轻轻按住萧鸿雪的后脑,细细啄吻着他的唇,“整天净想着亲亲,嘴都要亲秃噜皮了还不嫌腻?”
“怎么会腻?”萧鸿雪的喘息声略显急促,他一边回吻着杨惜,一边伸手抚摸着杨惜的腰,将他整个人带进自己怀里。
“而且,阿雉也不是整天只想着亲亲,还想着……”萧鸿雪笑得暧昧,故意顿了顿,靠到杨惜耳旁道,“和哥哥做。”
杨惜还没来得及笑骂萧鸿雪一句没正形,便又听见他语气认真地靠在自己耳旁说:
“哥哥……我是你的。”
第126章 噩梦“别害怕,哥哥在呢。”
过了几日,杨惜将燕乐门事务交给喻情暂代处理后,便和萧鸿雪一同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路途迢遥,车行颠簸,萧鸿雪全程都依偎在杨惜身旁,两手紧紧抱着杨惜的手臂,将头抵在他肩上,阖眼睡觉。
唯有靠在杨惜身旁时,萧鸿雪不必警惕或防备什么,难得地感到安心与放松,很快,困意上来了,他便直接倚着杨惜的肩入眠了。
杨惜偏过头,看着将自己蜷成了小小一只,紧紧地贴着自己安睡的萧鸿雪。
萧鸿雪一头银发倾泻,呼吸清浅,蝶翅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整个人看上去宁静又安谧,像一只玩耍累了之后,便直接倚着主人睡着的小猫,画面美好至极。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乖巧的模样,内心一片柔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极其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萧鸿雪可以靠得更舒服。
时间一长,杨惜的肩膀被萧鸿雪靠得有些发麻发酸了,但他因为害怕弄醒萧鸿雪,强忍着没有挪动。
一会儿后,杨惜忽然听见原本很安静的萧鸿雪发出一阵急促而有些模糊的哼音。
杨惜转头望去,见萧鸿雪背部弓起,整个人蜷缩着,仿佛遭遇了某种危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自我保护的防御姿势。
萧鸿雪整个人发着颤,无意识地摇着头,他脸色苍白,呼吸声愈发急促明显,额边也渗出了涔涔的冷汗,手指紧紧攥握着杨惜的肩。
他做噩梦了。
杨惜很快便意识到这点,他侧身抱住萧鸿雪,将萧鸿雪那张精致苍白、此刻满是汗水的脸摁贴在自己胸口,然后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抚着萧鸿雪的脊背。
“不怕不怕……哥哥在呢。”杨惜将下颔抵在萧鸿雪肩上,温柔地轻语道。
但萧鸿雪明显难以轻易从这个噩梦中脱身,他的呼吸与梦呓声越来越大,身体在杨惜怀里剧烈颤抖挣扎。
最后,他猛地翻了下身,喉腔内无意识发出叫喊声,仿佛在梦中呐喊哭号。
萧鸿雪眉头紧蹙,显然被梦中浓烈的恐慌与哀伤情绪浸染,脸上神色可怜又狼狈。
杨惜看着萧鸿雪这副模样,有些怅然和内疚。
这些年,萧鸿雪是不是时常这样做噩梦,然后满脸泪汗地醒来,身边却无人陪伴?
杨惜想到这里,心疼得不行,一边亲吻着萧鸿雪的侧颈,一边伸出手,轻轻揩拭着萧鸿雪脸上的泪水与汗滴。
杨惜不停地在萧鸿雪耳边轻声重复着,不怕不怕,只是梦而已,哥哥在呢。
但萧鸿雪并没有醒过来,反而摸索着,一把抓住了杨惜的手,用尽气力紧紧攥握住,像攥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攥得很死,攥得杨惜生疼,“哥哥,不要走……”
杨惜看着自己被萧鸿雪攥得发红,完全无法挣出的手,轻轻叹息了一声,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怎么睡着了都有这么大力气。”
这声音让梦中的萧鸿雪清醒了些许,虽然他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喉咙里却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很是迷茫的声音,“……哥哥?”
“嗯,哥哥在。”
杨惜温柔地应着他,用指腹轻轻抻展萧鸿雪那紧蹙的眉。
萧鸿雪听见杨惜的回应,顿了顿,然后捧起杨惜的两手,一边轻轻哼咛着什么,一边用自己的脸颊来回蹭杨惜的掌心。
须臾后,萧鸿雪终于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睁开了两眼。
萧鸿雪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确认杨惜是否还在,见那人正眼神温柔地将自己搂在怀中,萧鸿雪紧绷的心弦松了下去,眉头不再紧蹙,主动伸臂环着杨惜的脖颈吻他。
接连吻了好几下,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从杨惜唇上离开,他一边回抱着杨惜,一边认真专注地看着杨惜的眉眼,低声唤道,“哥哥……”
萧鸿雪咳嗽了几声,唤杨惜的时候声音有点哑,带着些微哭腔,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深的依恋意味。
被他这么唤,杨惜心软得不行,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嗯,哥哥在呢,怎么了?”
“阿雉做了一个噩梦。”
萧鸿雪伸手拂去自己脸上冰凉的泪水,声音轻弱,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又梦到那天了。”
“哥哥走的那天。”
“东宫起了好大的火……宫人们都在惊叫救火,梦里的我却被死死地钉在养心殿的榻上,动弹不得。”
“挣扎到肢体终于能活动的时候,我赶紧跑出去,跑到东宫,却还是迟了。”
“哥哥……这么多年,我时常梦见那天,却没有一次在梦中救下过你。”
“我好没用……”
萧鸿雪红着眼,将头埋在杨惜颈窝里轻声啜泣。
听完萧鸿雪的话,杨惜怔住了,一股酸意涌上眼鼻,被一阵剧烈的心疼感吞没,他紧紧地拥住了萧鸿雪,声音也带了哭腔,“对不起……那个时候,是哥哥一意孤行,不是你的错。”
“因为同命蛊,我们阿雉那个时候眼睛看不见,也只有孩童心智,哥哥有意要这么做,阿雉又能怎么阻止呢?”
“哥哥回来了,哥哥不会再走了,阿雉也不要再害怕,再自责了,好不好?”
杨惜偏头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借此安抚他。
萧鸿雪两手紧紧环着杨惜的腰,抬起头,声音又轻又缓慢,哀伤而委屈:
“阿雉真的好怕一觉醒来,哥哥就突然不见了,和哥哥重逢,哥哥回到我身边……一切都是梦,我醒过来,身边又只剩下那间挂满了哥哥画像的密室。”
“哥哥,你知道吗,那些画都是我自己一笔一笔画的,我实在是,太想你太想你了。”
“笨蛋。”杨惜狠眨了一下在眼里打转的泪花,伸手将萧鸿雪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别害怕,不是梦,哥哥不会走了。”
“不要哭,哥哥会一直陪着我们阿雉,等我们回了京,阿雉再带哥哥去看看那些画吧,好不好?”
杨惜轻声哄着萧鸿雪,手轻轻抚挲着萧鸿雪的长发,心念一动,动手给萧鸿雪辫起了辫子。
“阿雉方才做了噩梦,没休息好吧?要不要靠在哥哥怀里再睡一会儿?”
“好。”
萧鸿雪乖巧地任杨惜摆弄自己的头发,将脸贴在他胸口,再度阖上了眼眸。
……
一个时辰后,马车途径某处城镇时,杨惜掀开车窗上纱帘,吩咐在旁随行护卫的卫官们在此暂候,自己要去办点事情。
然后,杨惜极其轻柔地将自己怀里的萧鸿雪挪了挪,让他暂时倚在车壁上睡。
杨惜站起身,正准备往外走时,腰肢倏地被萧鸿雪自背后牢牢地扣住,动弹不得。
“哥哥,你去做什么?”
萧鸿雪满头银发已被杨惜辫束成数条精致长辫,他睡得很浅,感觉到一直把自己搂在怀中的人离开后,便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
萧鸿雪见杨惜要走,瞬间警觉了起来,一双纤长白皙的手在杨惜腰前紧紧交扣。
杨惜怔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萧鸿雪鬓边的细辫,笑着道,“阿雉现在这个模样,不像弟弟,像一个漂亮的小妹妹了。”
“哥哥不跑,别怕。”
“只是想去弄点阿雉不是很喜欢的东西回来。”
萧鸿雪轻轻哼了一声,明显没打算这么轻易放人,“什么东西?”
“药。”
“你那小爪子要是就这么放着,伤会好得很慢,哥哥去给你找点汤药配着吃,好得快一些。”
“哥哥,不用药,会好的,以前也是这样……”
“哥哥别走嘛。”
萧鸿雪在杨惜背上蹭了蹭,以一种极柔软的语调撒着娇。
“撒娇也没用,这种事,哥哥才不会听你这个不惜命的小疯子的。”
“照说亲王应是日日锦衣玉食,可我的阿雉竟然能把自己养得比从前和哥哥在一起时还瘦,还苍白许多,你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
“这种事,以后还是听哥哥的吧。”
杨惜轻轻敲了敲萧鸿雪的额头,“乖,阿雉,放开哥哥。”
萧鸿雪没有动作。
杨惜叹了口气,柔声哄道,“我不会走了,真的,我保证。”
“阿雉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个卫官跟着我。”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最后抿了抿发白的唇,不情不愿地松了手,道,“……那哥哥快些回来。”
“哥哥如果又偷偷跑掉,再被阿雉抓到的话……”
“你就真的锁我一辈子。”
“别怕,宝宝,”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不会骗你的。”
杨惜下车后,萧鸿雪抱着双膝将自己蜷在一处,掀开车窗上的帷帘,紧紧地盯着杨惜的背影。
一晌后,杨惜果然带着几个药纸包和一碗煎好的汤药回来了,他将那几个纸包放进车内的木柜中,然后举着药碗坐到了萧鸿雪身边。
“来吧,昭王殿下,来喝你最讨厌的东西。”
杨惜笑意盈盈地托着下颔,将药碗递了过去。
萧鸿雪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闻见那苦涩发酸的气味便皱起了眉,可怜兮兮地看着杨惜道,“哥哥,这个闻着就好苦,可不可以不喝?”
“不可以。”
“哥哥喜欢漂亮的,你那小爪子要是因为不喝药留了疤就不漂亮了,到时候哥哥可就被其他人轻易勾走喽?”杨惜为了哄萧鸿雪喝药,故意开玩笑吓唬萧鸿雪。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哼了一声,当即夺过杨惜手中的药碗,一口气饮尽了,被苦得直蹙眉。
杨惜笑眯眯地用绢巾替萧鸿雪擦拭着他唇边的药渍,“呀,一下就喝完了,好乖呀。”
“……做哥哥的花瓶真是要时刻担惊受怕。”萧鸿雪明显很在意方才杨惜的玩笑话,他握住杨惜的手腕轻轻哼了声,委屈地嗫嚅道,“这药好苦啊,哥哥。”
“苦?怕苦就别对自己下狠手啊。”
杨惜收拾好药碗,坐回萧鸿雪身旁,将他搂进自己怀里,“哥哥知道你怕苦,方才喝得那么乖,哥哥奖励奖励你,亲你一会儿,好不好?”
萧鸿雪点了点头。
两人相拥,无声交换了一个药气很重的,绵长的亲吻。
亲完以后,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上,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进杨惜的领口,轻声道,“哥哥,和你在一起,我好高兴,好幸福……被哥哥抱在怀里,有一种就算明天就去死,也心满意足的感觉。”
“那可不行。”
“雪儿要是不努力活久一点,哥哥可就另觅好姻缘,把新人领去你坟头气你了。”杨惜笑了一声,有意逗逗萧鸿雪。
萧鸿雪听了这话,脸色一沉,“……哥哥想都别想,阿雉就是做了鬼,也会缠着哥哥和你的新欢,扰得你们夙夜不宁。”
杨惜笑了,伸手撩起萧鸿雪额上的发丝,于他额前落吻,“这么容易吃醋嫉妒的话,就好好对自己,争取把命活长些,最好走在哥哥后头,就不会忧虑哥哥找新欢了。”
“……不要。”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心里有种难言的难受和低落,他捧起杨惜的脸,对他轻声道,“哥哥去哪阿雉都陪着你。哥哥如果走在阿雉前面,阿雉一定自尽相随。”
“上穷碧落,下尽黄泉,阿雉都不要再和哥哥分开了。”
第127章 常棣“这不是在吃我们雪儿的软饭吗?……
其实杨惜原本只是想借这充满玩笑意味的话,劝萧鸿雪多在意他自己的身体一些,不要再轻易伤害自己,但他见萧鸿雪如此认真地回复,一时有些愣住了。
杨惜看着萧鸿雪发红的眼,很是歉疚地拥住了他,柔声哄道,“阿雉,对不起,好端端的,哥哥不该提这种不高兴的事的。”
“暂且不论生死,眼前,我们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可以一起走呢,阿雉。”
杨惜伸出手,轻轻撬开萧鸿雪的指掌,与他两手交扣,语气坚定而郑重:“哥哥保证,绝对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哥哥要牵着你,一直走下去。”
“……嗯。”萧鸿雪重重地点了下头,回握住杨惜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杨惜掌背上的青筋纹络,然后慢慢下滑,落到杨惜腰间,灵巧地挑解了他的衣带。
然后,萧鸿雪在杨惜讶然的眼神中,坐到了杨惜腿上。
他伸臂环住了杨惜的脖颈,以一种撒娇般的亲昵口吻靠在杨惜耳旁说,“哥哥,方才那碗药真的好苦好苦,阿雉现在都还是满嘴苦味。”
“这么苦的药,阿雉都喝得那么乖,哥哥给阿雉的奖励只是亲亲,还不够。”
萧鸿雪亲了亲杨惜的脸颊,语气委屈兮兮的,“阿雉还想要点别的。”
“……还想要什么?”杨惜从来都招架不住萧鸿雪以这种语气说话,很快便妥协了。
“还想……和哥哥睡。”
“好不好嘛,哥哥。”萧鸿雪伸手褪解起了自己的衣衫,将双腿搭在杨惜腰后。
“……在这里?”杨惜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向车窗外飘去。
萧鸿雪看出了杨惜的忧虑和不好意思,笑了笑,靠到杨惜耳畔轻声道,“哥哥不用担心,阿雉会喘小声一点的……”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尾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仿佛一片落羽般,在杨惜心上轻轻挠了一下,催得他双颊发烫。
“那……来吧。”一番心理挣扎后,杨惜轻声叹了口气,伸手托住了萧鸿雪的腰肢。
……
两人在颠簸的马车上温存过后,萧鸿雪肌肤泛着水光潋滟的红,额上发丝被汗水粘湿,喘息声有些紊乱,他靠在杨惜胸膛上,素白的手指紧紧攥握着杨惜的肩头。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柔软的发顶,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雪儿,之前就想问你,你和哥哥这么久没见,把哥哥锁起来的那几天……”
杨惜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为什么……技术好了那么多?是不是……”
有过别人。
这四个字哽在了喉间,杨惜说不出口,但他明显很在意这件事,问话的语气很酸,带着浓重的幽怨意味。
“没有。”萧鸿雪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杨惜话里的意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哥哥放心,没有别人。”
“这些年是有很多人自作聪明,把和哥哥生得很像的男男女女往王府里塞,但我把他们都扔……让他们从哪来回哪去了。”
“这些年,阿雉都是坐在那间密室里,看着哥哥的画像,想着哥哥,自己纾解。”
“很可怜吧,哥哥?”萧鸿雪语气委屈至极,他仰起脸,轻轻咬了咬杨惜的锁骨,“所以哥哥要把这些年欠阿雉的,全部慢慢还上。”
“等阿雉稍微缓口气,就换哥哥在下面。”
杨惜听了这话,眉头终于舒展开,他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平静而宠溺地应道,“……好。”
——
二人回到京城后,萧鸿雪日日上朝理政,杨惜则终日留在王府内写字喝茶,看看话本,日子过得清静悠闲。
萧鸿雪除了出入朝堂以外,时刻都黏在杨惜身边,与他同寝同吃,形影不离地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府内的下人们在外传说,昭王殿下待这位蜀郡来的客人就像对待自己的王妃般,温柔细致,千般迁就。
这日,萧鸿雪因一件有些棘手的政事,下朝后前往御书房同幼帝、包括谢韫兄弟在内的几位辅政大臣一同商议,待返回王府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暮色四合,京都的喧嚣渐渐沉寂。昭王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鸿雪靠在车厢内,回想着方才御书房内几位朝臣的争执,轻轻揉按着太阳穴,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疲惫。
待马车驶过坊街,昭王府的宅院已隐约可见。萧鸿雪习惯性地掀起车帘,往宅内望去,瞥见一隙暖黄色的光——那是自正院寝殿的窗棂透出的灯火。
杨惜每晚都会特意给萧鸿雪留灯,守着一桌子菜等他回来一起吃饭,照他的说法,是“不愿意雪儿深夜回府时一片漆黑,无人等候”。
萧鸿雪望着那盏灯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晕开渺渺光线,唇边漾起清浅的笑意。
马车在府门外尚未停稳,萧鸿雪因为急着去见那个人,便直接自车上跃下,径直朝着灯亮的方向走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院内虫鸣响亮,萧鸿雪快步走到正院寝房门外,他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细心地在门外站了会儿,将自己身上浓重的夜露气散了散,才轻轻推门进去。
寝屋外间的灯亮着,里间却只余一盏小小的暖黄烛火。
萧鸿雪放轻脚步走进去,只见杨惜和衣斜倚在藤椅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显然是在等自己时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烛光映在杨惜白皙清瘦的面庞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着的茶,都是萧鸿雪平日爱吃的。
萧鸿雪目光扫过案几,内心一片柔软,绕到杨惜身后,伸手想为他披上薄毯,尽管动作极其轻柔,但还是惊醒了浅眠的人。
“唔……阿雉,你回来了?”杨惜睁开眼,眸中尚带着几分朦胧睡意,声音还有些哑,却已下意识地勾起唇角,露出笑容。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唉,我真得说说五弟了,这么压榨我的雪儿。”
“饿了吧?哥哥陪你吃饭。”
杨惜笑着站起身,一把拥住萧鸿雪,他感觉到萧鸿雪身上很冷,心疼地捧起他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搓了搓,“怎么这么冰?”
萧鸿雪回拥住杨惜的腰肢,将头埋在他颈窝处亲昵地蹭了蹭,语气愉悦,“哥哥在心疼我。”
“没事的,习惯了,我其实没什么感觉。今天是因为谢韫和朝里几个糟老头子吵架吵得有点凶,被他们拖着,就回来得晚了一些,哥哥不用担心。”
几位辅政大臣在御书房内语气激烈地争执吵架时,萧鸿雪全程都平静淡漠地站在一旁,轻轻摩挲自己发间那根杨惜送的银簪。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萧鸿雪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帮人多吵一句,他回去的时辰就更晚一分。
因此,素来冷静沉稳,会耐心听取旁人意见再共同商榷的昭王殿下难得厉声开口制止了他们,雷厉风行地敲定了解决方案,不待众人反应,便急匆匆地拂衣离去了。
“倒是你,哥哥,这么晚了还等我做什么?哥哥你日后困了直接去榻上睡便是,不用等我,哥哥若是受寒着凉了,阿雉真要心疼死了。”
萧鸿雪吻了吻杨惜的脸颊,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撒娇。
杨惜笑眯眯地捧起萧鸿雪的脸,对着唇亲了一口,语气认真道,“因为……我想多陪陪你呀。”
“我们雪儿每日在外辛苦打拼,哥哥却在王府里被好吃好喝地供着,只管安逸享乐,这不是在吃我们雪儿的软饭吗?”杨惜以一种玩笑口吻说道。
然后,杨惜伸出手,故作轻佻地抬起了萧鸿雪的下颔,“哎,我们昭王殿下生得这么美,每晚任我亲任我搂,给我暖床榻不说,天一亮又出门挣俸禄回来给我花,这口软饭吃得我好不好意思啊。”
萧鸿雪听杨惜这么说,双颊泛红,笑着回道,“阿雉乐意给哥哥吃。再说了,哥哥是阿雉的王妃啊,王妃在王府内享清福,本就是应该的吧?”
“现在每晚回府,看见哥哥给我留的灯,心就好软,”萧鸿雪亲昵地咬了咬杨惜的耳垂,“阿雉从来没有这么盼望着快些回府里过。”
“谢韫之前问过我,说我往常下朝都是最后一个走的,为何如今变得这么急切?”
“哥哥,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的吗?”
“嗯?”杨惜眼神宠溺,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颊。
“我说,因为……金屋藏娇。”萧鸿雪笑着亲了一口杨惜的额头。
杨惜听了这话,害羞得耳尖泛红,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拉着萧鸿雪的手坐到桌前,“……先吃饭。”
萧鸿雪在杨惜身边坐下,乖巧地捧着杨惜递给他的碗,看着杨惜道,“哥哥,我明日休沐,哥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阿雉陪哥哥出去走走散散心。”
“嗯……”杨惜往萧鸿雪碗里夹了一块肉,回道,“那陪我去趟书肆吧,正好手上的话本看完了。”
“好。”萧鸿雪笑着点了点头。
——
翌日。
城南的翰墨轩藏在一条窄巷深处,青砖黛瓦的门脸并不起眼,却因贩售种类丰富的各式话本而在京中颇有名气。
书肆内人声鼎沸,几乎挤不进脚去。但杨惜身形修长,站在人群后方也能将店内情形尽收眼底。
柜台后坐着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年轻女子,正手脚麻利地收钱递书,她乌黑发髻间只簪一支木钗,衬得肌肤如雪。
“这位姑娘,可有新到的话本推荐?”杨惜排了许久的队,终于挤到柜台前,温和发问。
女子没有抬头,将一本书册递到了柜台上,道,“今日刚到《常棣》下册,上册已卖断货了,这本可是大文家‘玉婵娟’的新作,抢手得很呢。”
“哦?这《常棣》讲的什么故事?”杨惜接过那本装帧精美的书册,随手翻了几页。
女子听他这么问,抿唇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有意压低了声音,答道,“讲的是当朝昭王殿下与故太子的……呃,风月旖事。”
“此书文笔极佳,情节曲折,不少闺阁小姐都看得茶饭不思呢。”
“……她还真写了?”
杨惜看着书上以自己和萧鸿雪为主角的,那些旖旎香艳的描写,震惊到说不出话。
他记得那时明月来向他告别时,曾说过要靠卖他和萧鸿雪的话本发财。
而且……杨惜看着书封上的“玉婵娟”三字,“婵娟”不正是明月的别称吗?
由此,杨惜笃定这“玉婵娟”便是明月,她真的写了自己和萧鸿雪的话本,而且照这女子的说法,已成了京中的一大文家。
而柜台后的女子在听见杨惜无意识说出的“她真的写了”后,瞬间抬起头,一双清亮如水的杏眼紧紧地盯着杨惜。
这时,杨惜转过身,扬着手中的书册招呼不远处的萧鸿雪,“阿雉,你过来看。”
萧鸿雪走上前来,自背后亲昵地环住了杨惜的腰肢,“怎么了,哥哥?”
女子在看清萧鸿雪面容的瞬间便浑身僵住了,她看了看眼前面孔陌生的青年,很快便想明白了,两手撑着柜台,激动站起身,指着杨惜问道,“你……你是惜惜?”
“惜惜”这个称呼,只有明月唤过,杨惜被这么一唤,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青衣女子,试探性地唤道,“……明月?”
“是我。”明月点了点头,神情激动。
很快,她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借一步说话。”
明月自柜台后走了出来,带着杨惜往外走。
萧鸿雪眼神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个,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硬跟上去打扰他们说话。
“你也来。”
明月往外走了一截,回头看见只有杨惜跟上来了,朝萧鸿雪招了招手。
“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关于……我们为什么会穿到这里。”
杨惜和萧鸿雪听了这话,对视一眼,两人牵着手跟在明月身后。
萧鸿雪垂着眼,感觉到杨惜的手紧张得发抖,沁着薄汗,安抚地握紧了他的手。
很快,三人在京郊的一间别院前停下。
明月领着二人穿过层掩的花木走去了里间,她伸手叩了叩门扉,对屋内唤道,“先生,我进来了?”
“嗯。”屋内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少年声音。
杨惜跟在明月身后进屋,屋内正焚着香,有股怪异的味道,又腥又苦,像是血味混杂着药味,闻得杨惜眉头轻轻蹙起。
明月掀开挡在榻前的纱帘,露出榻上的一个人影来。
当杨惜看清侧躺在榻上的那少年的脸后,瞬间汗毛倒竖,瞪大了两眼。
怎么……是他?
第128章 昔年雪(一)昭王殿下才是真正身负天……
萧幼安。
那个于魏后之乱时换上一身内侍衣饰混出宫,去投奔赤衣盟盟主吕敬的,下落不明的四皇子。
他一身病气,脸色苍白虚弱,隐隐有些发青。如今天气并不算很寒冷,他却盖着很厚很厚的衾被,呼吸间咳嗽了好几声。
萧幼安见有人来,艰难挣扎着坐起。一条枯瘦的手臂自衾被中探出,皮肤上的褶皱多得浑若老叟般,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怪异感。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杨惜便僵住了,没有再往前走。
这时,走在杨惜身侧的萧鸿雪也看清了榻上那人,他当即冷了脸色,拔剑出鞘,将杨惜护在自己身后。
而榻上的萧幼安见萧鸿雪和杨惜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模样,竟也不慌乱,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一旁的明月见萧鸿雪已经拔剑,被吓得脸色一变,赶忙走上前来,轻轻按住了萧鸿雪的手,劝止道:
“鸿雪你别……别冲动,我知道萧幼安之前陷害惜惜,把他弄到宗人府去受了很多苦,但是,现在的萧幼安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萧幼安了。”
听了这话,萧鸿雪手上动作顿了顿,转过脸和杨惜对视了一眼。
萧鸿雪总觉得明月这话并不是“萧幼安已经悔过自新了”这么简单,于是疑惑地扬起剑尖,指了指榻上的萧幼安,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明月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声音轻缓地答道:“先生他不是萧幼安。”
“他是一个夺舍了萧幼安身体的人。你们应该知道他,他叫……”
“吕敬。”
吕敬,也就是之前的国师孔仪宣,后来的赤衣盟盟主,当年正是他将那诡物惑心花赠给萧幼安,使其得以罗织那起黄金台案。
听了这话,杨惜和萧鸿雪面上神色一滞,只觉得悚然。萧鸿雪脸色没有好转几分,执剑的手也并没有放下,反而以一种更加警惕戒备的眼神看着吕敬。
有风吹过,吕敬咳嗽了几声,咳得双颊泛起潮红,嘴角竟还有血缓缓流下。
“如两位所见,在下已是风中残烛,一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残躯病骨,你们其实不必如此紧张……”
吕敬笑了笑,转头看着杨惜接着道,“在下对太子殿下其实并无恶意,只是……当年四皇子殿下与在下做了桩交易。”
“在下会给四殿下一切他想要的,为他夺位提供助力,作为交换,在下的那副旧躯腐化之际,他要把自己的身体渡让给在下。”
“……夺舍?”
杨惜轻声呢喃着,听着吕敬的描述,愈发觉得耳熟,思绪飘得很远。
然后,他猛然想起,当初在心鳞幻境中,从楚玉秋口中听到的他和萧客情的故事里,出现过的第三人——吕宣。
当时楚玉秋对杨惜说过,这吕宣原是随楚玉秋和萧客情一同征战的谋士,被羌人称为“妖巫”。
吕宣自言自己是不死之身,能凭风卜断吉凶,楚玉秋和萧客情将他从羌人手中救出后,有了他的助力,打了许多险仗和奇仗。
当时杨惜便问过楚玉秋,“这世上真有人是不死之身么?”
楚玉秋的回答是:“如果不停夺舍他人身体,以他人的身体活在世上还算是‘活着’的话,那么,吕宣的确算是不死之身了。”
“吕宣说他乃是前朝的一位大术师,靠夺舍他人身体一直活到如今,不过那些身体毕竟不是他本人的,每用十年便会腐坏,他便要去寻找下一个身体。”
“和吕宣做交易的代价很昂贵,动辄要付出身体被吕宣抢占的代价。”
而萧客情为了在利用吕宣获取对行军打仗有利的信息和情报的同时,保住自己的身体,不惜以情爱哄骗吕宣,与他在一起。
待萧客情顺利登基,坐拥山河之后,当即以术士乱政的罪名,用一把贴满符咒的铁剑处决了吕宣,还下旨将吕宣的尸首丢给野狗啃食。
如今仔细想来,孔仪宣、吕敬这两个名字,合在一起……不正是吕宣吗?
“你是……吕宣?”杨惜紧紧地盯着榻上之人,声音有些颤抖。
榻上的吕宣原本那种气定神闲的轻松神色消失了,神情一僵,认真地打量起杨惜来。
“殿下比在下以为的,知道的多。”
“让在下想想……”吕宣沉思了一会儿,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先帝在时,殿下去过交趾啊,难怪。”
“不错,在下就是吕宣。”吕宣点了点头,朝杨惜一笑。
“你是吕宣,可楚将军告诉过我,你那时分明已经被萧客情……”杨惜神色很是困惑,轻声发问。
“杀了?”吕宣轻笑一声,接着杨惜的话说了下去。
“那个人什么德行,在下其实一清二楚,在下只是舍不得而已……”吕宣垂下眼,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在下用了一点障眼法,赔上了一具好用的身体,勉强活了下来。”
“这许多年里,在下一直行走于世间,靠术法为众生实现愿望,以此换取他们的身体,十年又十年,拖着一具又一具陌生的身躯活下去。”
“但是这回,不管用了,”吕宣垂首望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臂,笑得苦涩,“死生终有尽时,在下行了太多逆天篡命之事,如今却被天命反噬,只能被困锁在这具衰老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身体里,等死。”
“魏后之乱被平定后,朝廷镇压诛杀赤衣盟门人时,在下将萧幼安的身体夺舍,结果竟遭反噬,四肢无法活动,被身边人弃于深山道旁。”
吕宣转头看了明月一眼,“若不是明月姑娘恰好路过,将在下救下,只怕在下早已被山中鬣狗咬食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明月姑娘将在下带回这里照料了数日,朝暮相处间,在下发现她的命理很奇怪,就和当初看见的殿下的命理一样。”
说到这里,吕宣转头看着杨惜,语气凝重,“照说命线早就该断掉的,却又被一道‘天命’给强行粘续上了。”
“明月姑娘于在下有恩,在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明月姑娘。明月姑娘以写画的方式委婉地向在下传递了她是异世而来之人的讯息,在下便有了猜测。”
“是‘天命’将你们两个人带到这个世界的。”
“天命?”杨惜轻声吟啄着这个词,神情困惑。
“太玄奥高深了,是吗?”吕宣轻笑一声,忽地目光灼灼地望向挡在杨惜身前的萧鸿雪。
“那在下不妨说得再显明一点,天命,就在那里。”
吕宣抬起手,朝萧鸿雪一指。
杨惜见吕宣指着萧鸿雪,很是惊愕,“……这是什么意思?”
“天命是由人背负的,换句话说,天命落在谁身上,谁就是天命。”
“太子殿下,您还记得吗?当年在下在钦天监外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便感觉到太子殿下身上有‘天命’的气息。那个时候,在下以为太子殿下便是那个天命之人,日后的天下共主。”
“但后来在下遇到了明月姑娘,察觉到明月姑娘身上也有‘天命’气息的时候,在下非常疑惑。”
“按理来说,一个世代只会出现一个身负天命之人,那人定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卓越天资、文韬武略,是真正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成就惊天伟业的人。放眼前史中,这样的人往往被民间称为‘紫薇星’命格。”
“后来,在下有一日在天街道旁偶然得见昭王殿下,观其命气,方知这才是真正身负天命之人。”
吕宣目光紧紧地盯着萧鸿雪,“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身上的‘天命’,与昭王殿下身上的,同出一源。换句话说,将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身上那早已断掉的命线粘起来的,正是昭王殿下。”
“而且,那断掉的命线并非萧成亭或魏书萱的,确确实实就是你们二人的命线。”
“但明月姑娘告诉在下,昭王殿下对于你们二人为何从异世来到这里,一无所知,一开始甚至连你们并非身躯原本的主人都不知道。”
“前些时日,在下于病隙间忽地想起一桩旧事,那是好几年前了……”吕宣的目光凝于空中一点,思绪飘远。
“那日在下在曲江旁夜钓,因为身佩能与鬼通的犀角香,竟见一幽魂在桥上久久徘徊不去,在下便主动上前与她攀谈。”
“她告诉在下她原本是要与情人一同跳江殉情的,那人却迟迟未来。在下便替她算了算,当夜,殒命江中的只会有一个人。”
“她不相信,在下便陪她等到了翌日天明,鸡鸣之时。”
“那人果然没有来。”
“在下同情她的遭遇,觉得她和在下一样,都是被情人哄骗,枉送了性命的人,于是将她的魂魄收入幡中,带着她下了江南,为她找到了一具可以夺舍还魂的身躯。”
“……当初救了绛真的方士,是你?”杨惜有些怔住了,语气惊愕。
吕宣点了点头,“在下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通过夺舍还魂,便可在一个人命线断了之后,将它强行粘续上。”
“在下认为,太子殿下和明月姑娘,也是这种情况。本是已死之人,却因为身负天命者,也就是昭王殿下,才得以夺舍还魂,死而复生。”
杨惜蓦地想起当年绛真自戕前和他说的,“其实殿下和我,是一样的人呢……死而复生之人。”
“……已死之人?”杨惜回过神来,轻声喃喃道。
“意思是说我们两个在原本的世界已经死去,才被召来这个世界,以萧成亭和魏书萱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非也。在下只能看到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的命数,其实你们二人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二人都已身死,魂魄入了轮回,失去记忆,投生到了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前的现世。”
“你们二人在这个世界身死之后,是天命者做了些什么,又将你们已经转生到现世的灵魂召回这个世界。”
“至于为什么你们会夺舍两个不相干的人的身体,这就要问问,昭王殿下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和转脸看他的杨惜对视,神情依旧迷茫疑惑。
吕宣笑了,道,“若在下没猜错,这一世其实是你们三人重新来过的一世,现在的昭王殿下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真正做了些什么的,应该是上一世的昭王殿下。”
吕宣一边说,一边摸出了一枚锦囊,自囊中取出了一面形制古朴的小镜子。
“此镜名为前尘镜,是我师傅的旧物,滴血于镜面便可以窥看前世记忆。”
“你们三人同时将指尖血滴到镜面上试试,若只是一个人的血,看到的前世记忆便是残缺不全的,你们三人的血,或可补全前世真相。”
明月面色凝重地走到榻前,将吕宣手中古镜接过,正要返回杨惜和萧鸿雪身边时,突然看见了什么,面露惊恐之色,哆哆嗦嗦地往杨惜身后一指,“那……那是什么?”
几人连忙顺着明月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白烟香雾缭绕中,竟然直直站立着一个黑色斗篷人,仿佛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
那人白发及地,斗篷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了颜色很淡的双唇。
杨惜看见那斗篷人时便一阵心惊,猛地回想起这便是当年宁国侯府大火后,自己在梦中梦见的,那个救了自己性命的神秘斗篷人。
榻上的吕宣反应最快,当即坐直了身体,仔细端详着站在杨惜身后的那个斗篷人,道,“近日在下难以寝眠,屋内终日燃着药香,香料里混着一味犀角。”
“这斗篷人原本只是一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残魂,在犀角香中显形了,我们才能看见。”
“看来……他一直都在太子殿下身后跟着呢。”
“殿下,你现在可以触碰到他了。不妨去揭下他的斗篷,看看他到底是谁。”
杨惜一直紧紧地盯着那个身姿异常高挑瘦削,肤色苍白的斗篷人,像是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似的,紧张得心脏仿佛快要跳到喉口。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朝斗篷人走去,正欲伸手揭下那人遮住面容的斗篷时,那人却主动抬起了脸,头上的斗篷随动作滑下。
杨惜看清那张脸后,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人生着白发紫眼,除了瞧着年岁大些、颜容憔悴许多,完全就是萧鸿雪的模样。
与那人没有光彩的,深紫色的眼眸对视了许久,杨惜仿佛听见了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有一个人,自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跟在你身后,看着你了。
他与你同寝同出,共同生活,还曾在你遇到攸关性命的巨大危难时,悄无声息地出手将你救下。
你……发现他了吗?
第129章 昔年雪(二)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殿下……
还不待杨惜从惊诧中反应过来,那斗篷人便小心翼翼地走到杨惜身前,带着一种极其珍重的意味,轻柔地抚了抚杨惜的脸颊。
然后,斗篷人伸出胳臂,将杨惜轻轻拥入自己的怀中。
“我想…你…”斗篷人的声音嘶哑模糊,仿佛一阵微弱的气流般,极其努力地发出几个音节。
一旁的萧鸿雪见状,瞬间沉了脸色。他一边因那个斗篷人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感到悚然,一边又因为他对杨惜又是摸又是搂的,感到很不高兴。
但还不待萧鸿雪走上前把那个斗篷人从杨惜身边拉开,那个斗篷人竟然很快松开了杨惜,径直来到萧鸿雪身边。
斗篷人盯着萧鸿雪看了一会儿,笑了,伸出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然后俯下脸,靠在他耳边说了许久的话。
萧鸿雪全程都很沉默,只是表情慢慢变得很复杂,最后,他点了点头。
斗篷人朝萧鸿雪苍白地笑了笑,“谢谢。”
最后,斗篷人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杨惜许久。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爱意与不舍,仿佛要把杨惜的容颜深深铭刻在脑海中。
在炉内的犀角香快要燃尽之时,那斗篷人缓步朝明月走去,整个人彻底化作一缕淡青色的烟气,飞入了明月手中的古镜中。
冰凉的古镜突然烫得灼手,原本澄黄的镜面变得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明月将自己的指尖咬出一个小口,滴了一两滴血上去,那雾突然散开了一片,显出一些朦胧的画面。
明月将手中的古镜示露给杨惜和萧鸿雪二人看,二人见状,也一起走到明月身边,咬指滴血。
很快,镜中出现了清晰的画面,甚至还有人声。
众人皆屏气凝神,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镜面上:
/
我叫明月。
在被皇帝派来监视义王萧鸿雪平日举动的监国谒者用白绫缢杀时,我发不出一丝声音,脖颈疼得好像要断掉,因为窒息太久,胸肺也烫如火烧。
我的手在死命挣扎,想要扯断那条系颈的白绫,脚也在用力地踢蹬,却无济于事。
眼皮渐渐变沉,彻底合上两眼前,我忽然想到,我这一辈子,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和一个很讨厌的人。
喜欢的人,是我师兄。
讨厌的人,是萧鸿雪。
如果那日我们没有下山去,师哥也没有遇见萧鸿雪就好了。
是萧鸿雪害死了我师兄。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
我爹是隐居于终南山中的一名剑客,我娘则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铸剑师,两个剑痴头回在剑庐见面,隔着一把剑看对了眼,便成了亲,生下了我。
我六岁那年,我爹去京中论剑,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个脏兮兮的男孩。
我爹说,那是他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在街边打酒,看见那男孩抱着一条被京中贵人豢养的六条黑犬给咬得血肉模糊的老黄狗喊爹,还哭得撕心裂肺的。
我爹觉得这真是奇事,靠着那点儿不多的良心,将他捡了回来。
听说这事后,我有点不太高兴。
我看着我爹身后那个瘦小的,紧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说的男孩,转头朝我爹瘪了瘪嘴,“就这么喜欢给别人当爹。”
我爹愣了,然后转头重重地拍了拍那男孩的肩,笑骂道,“我倒是想给他当爹,只怕这臭小子还不情愿呢。”
“这臭小子心里有个狗爹,不肯认我的。”
“我要收他当个徒弟,以后,他就和明月你一起跟着我学剑,日后两个人一起接我的衣钵。”
“来的路上我问过,这小子比你大两岁,明月,叫师兄。”
“……他没名字吗?”
“爹没问他呢,应该没有吧?唉,这么小的年纪,没爹没娘的,可怜呐……”
“我有爹,也有名字。”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我叫杨惜。”
被他这么一看,我的脸突然有些烫,竟难得感到些莫名的局促不安,赶忙将脸扭到一旁去,不再看他,“……这什么名啊,不好听也不好记。”
“我的名字就好听又好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身边,主动牵起他的衣袖,带他到院子里看月亮。
我踮起脚,指那着清白明亮的月轮对他说,“喏,看见了吗?”
“那就是我的名字。”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见了,师妹。”
从那以后,我们便日日生活在一起,师兄从小就很照顾我,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练剑,一起坐在檐下看落雨和星星,一起长大,一起送走先后病亡的,我的爹娘。
我爹死的那日,我偷偷从门缝里看见,我爹将师兄唤到床前,握着师兄的手问他,“你喜不喜欢明月?”
师兄没有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我会照顾好她的。”
听到他这种回答,我很不高兴。在我的预想里,我就应该和师兄永远在一起,嫁给他,与他有一个家,生一个孩子,然后过我爹娘的那种生活。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互为彼此最亲近的人,我们两个成亲,余生相互扶持、同舟共济,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吧?我想。
但我每次问师兄他愿不愿意娶我,他总是神色闪躲,从来没有认真回答过,即便被我逼急了,也只是垂着眼睛说,他一定会照顾好我的。
“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妹妹那样吗?”
“对。”
“可是师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想做你的妻子……”
“师妹,”那日师兄的语气难得严肃认真,他轻轻按住了我的肩,对我说,“是你见过的人太少了,你并非喜欢我,只是习惯身边有我的陪伴,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们应该一辈子在一起。”
“但是,我们之间,不需要夫妻娶嫁那一层关系,在师兄眼里,你本就是我的家人,我的亲妹妹。师兄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们明月,让你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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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杨惜。
如果问我这平凡庸碌的一生里,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我曾和这天下最了不得的人相爱,还曾代君受虏。
元嘉十年,暨燕武帝萧鸿雪在位第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造反篡国,他变国号为秦,将萧鸿雪改封为义王,圈禁在长安京郊,并令萧鸿雪身边亲信悉数迁往边邑凉州。
萧鸿雪为暂避谢韫锋芒,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卧薪尝胆了数载,过了一段常人难以想象的,含垢忍辱的日子。
我就是在萧鸿雪俯居京郊后,带着师妹下山,在田垄边偶遇他的。
他是我此生见过的,生得最美的人。
即便那时萧鸿雪穿着最不起眼的粗布烂衣,手脚上满是灰尘与伤痕,脚腕上还拖着一指粗的铁锁链,蹲在田间洗衣刷桶时,说不出的狼狈。
但当我无意间与他对视,瞥见那双幽湖般的紫眸后,目光便再也没能从他身上移开。
一直到我死都没能。
第一次见萧鸿雪,我站在远处看了他许久,我觉得他好奇怪,那样的容貌和气度,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的,可他却穿着最粗陋的衣衫,干着洗衣刷桶这种最鄙贱的活计。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却对他很是好奇,甚至下意识走上前去,想要和他说话。
——然后,我被一直站在远处监督他干活的两个侍卫拦住了。
“这可是义王殿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犯。”
两个侍卫“啧啧”了几声,唇舌弹津,他们望着萧鸿雪瘦削的背影,语气轻蔑至极。
听了他们的话,我顿住了脚步。
原来,他是义王,曾经的皇帝陛下。
我自有记忆起便随师傅一家隐居终南山,甚少下山,不知人间事。
我不理解“义王”这个词对于曾经的帝王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也不理解萧鸿雪从昔日的人中龙凤沦落到这般境地,为何还能如此平静地做那些明明是在有意羞辱他的活计。
不理解,但我很在意。
在意萧鸿雪。
他的眼睛很漂亮,却又空洞又平静,仿佛已经遭遇过许多绝望的事,心如死灰,再无任何波澜般。
是怎样一个人,才能拥有那样的眼神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在意,其实就是喜欢。
后来,我时常悄悄跑到京郊去看萧鸿雪,躲着那些侍卫,踞在墙头之上,偷偷看他干活。
我发现他在京郊的生活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君主,一位亲王的待遇,甚至比普通囚犯还更加屈辱。
或许新帝与萧鸿雪之间有什么旧怨,新帝有意羞辱萧鸿雪,他在陵寝旁修了一间茅草屋,让萧鸿雪住在这个阴森简陋的地方。
更为屈辱的是,萧鸿雪还成了新帝的专属马倌。他必须照顾新帝所乘的御马,甚至连割马草、洗马粪这种事情也要他去做。
新帝有时候会来京郊“探望”萧鸿雪,新帝出行的时候,会特意要求萧鸿雪来当自己的牵马人和“垫脚凳”——上车的时候,萧鸿雪要主动地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背托起新帝的脚,让他上车。
这样连奴仆都不如的折辱,萧鸿雪从来都是平静淡漠地承受。
我以为萧鸿雪就是这样一个冷静到可怕的,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牵动他心神的人。
直到有一日晚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墙头上,望见萧鸿雪坐在墙边,手握一把冷亮的匕首,无声地,狠狠地割划着自己的手臂。
白天的时候,有侍卫挑起萧鸿雪的下颔,摸着他的腰,对他又是调戏又是嘲笑。
那个时候,萧鸿雪没有任何反应。
可现在的他,眼神倔强又狠辣,与白日里判若两人。
看着萧鸿雪被鲜血洇透的素色衣衫,我忽然明白,他不是不在乎,从一朝天子变成被万人嘲笑的对象,人们路过京郊时总指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在这样的屈辱中挣扎,他也很痛苦。
但是在白日里,他的自尊和傲气不允许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被萧鸿雪自伤的举动吓坏了,以为他是在寻死,再也顾不得隐蔽自己,主动扔出石子打掉了他手里的匕首。
萧鸿雪猛地站起来,望向墙头,冷冷地瞪着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竟径直跳下墙头,轻轻握住了萧鸿雪鲜血淌流的手,对他说,“别怕。”
“人只要活着就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难处,所有现在觉得怎么也过不去的坎,在多年以后,都能笑着讲出来。”
“我偷偷看了你好几天了,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殿下?”
我坐到萧鸿雪身旁,咬断自己的袖布给他包扎。
萧鸿雪看着我愣了许久,可能是觉得我莫名其妙,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反应。
我很想和他说说话,所以即便他不理我,我也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殿下,你知道吗,我幼时睡过下雨下雪的街道,和恶狗抢过饼吃,我腿上现在还有一块疤呢。”
“后来,我遇到了我爹——不是人,是一只眼睛上有刀疤的大黄狗,很厉害吧?那个时候,我饿得快死了,去抢它的骨头,想着大不了就是被它给咬死呗,可它只是静静看了我一眼,就把骨头让给我了。”
“后来,它老带着我去街上找吃的,把我当自己的孩子养着。”
“……几年过去,它老了,一日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轿辇,被那贵人养的六只恶犬给围着咬死了。”
我看见萧鸿雪抿了抿苍白的薄唇,冰冷淡漠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殿下,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没什么的。”
“我那个时候也觉得人生无望,上天薄待,一心求死了,后来咬着牙也活到了今天。殿下这么厉害,纵暂时失意,肯定还能东山再起的,不要自己伤害自己,也不要自己放弃自己。”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听着,低头看着我包扎在他手上的袖布,忽然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杨惜。”我笑着回答他。
第130章 昔年雪(三)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也最……
我叫萧鸿雪。
元嘉十年,尚书左仆射谢韫发动宫变,挟天子、拥六军,造反篡国。
一开始,我对这事感到很惊异,在朝十数年,我以为我对朝臣心还算了解,以帝王权术驭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谢韫身为门阀士首,其人虽颇有心计城府,一心为身后众士族牟利,但绝非能做出此种会使家族遭天下人指摘、诟病的篡逆之事的佞臣。
我的疑惑,在谢韫在他的胞弟御林军将军谢韬的掩护下一路杀到养心殿,以剑指着我脖颈时,得到了解答。
那时,谢韫命人将我的手脚皆以铁链捆缚,扔在殿中央,然后当着我的面勒死了当时与我同在殿中的一位贵妃。
说来不可思议,这些年我与宫妃们感情淡薄,平日甚少见面,我其实已不记得那位贵妃是谁,又是谁家的女儿。
那日她提着羹汤来养心殿见我,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已经怀有身孕。
听了这个消息,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端起食盒里的那碗羹汤喝了几口。
我看着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怯幸福的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
我登基多年,宫妃人数不少,一直未有子嗣,太医为我诊病时曾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这是天生的弱精症,绝不可能有子嗣。
这件事本是无人知晓的秘辛,我一直打算等自己年老时就传位给宗室所出的孩子。
因此,当贵妃挽着我的手臂,笑着告诉我她会为我生下我的第一个孩子时,我没有任何反应。
但那孩子最终也没能出生。
贵妃刚将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我,养心殿的门便被撞开,谢韫带着谢韬,将几名禁卫染血的尸体扔了进来。
贵妃一张脸被吓得极其苍白,尖叫着躲进我怀里,又被谢韫拽了出去,生生以白绫缢杀。
事发突然,连佩剑都不在我身边,手脚俱被铁链缚住后,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贵妃的尸体拖走处理后,其余人都退到了殿外,独留谢韫在殿内。
他抬起我的脸,笑了,脸上露出了我以前从未在谢韫脸上见到过的癫狂神情,“别来无恙啊……萧鸿雪。”
“还记得我吗?这十年,你坐着我的帝位,拥着我的江山,风光得意的时候,我在宗人府里可是过得生不如死啊……”
听了这话,我身体一僵,仔细思考他话中深意后,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个人,不是谢韫,是萧成亭。
“一国太子,竟像爬虫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受尽了苛待与折磨——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告诉你,你错了。”
“你和选了你,不选我的谢韫都错了!”
“我亲手砍下了自己的头颅,凭借术法得以与谢韫双魂同体。而我之所以能忍受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巨痛,都是为了回来报复你,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都抢回来!”
“你让我所受之苦,我会百倍,千倍地从你身上讨回来……对了,你那贵妃腹中已有胎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被我勒死,感觉如何?”
萧成亭轻轻哼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种天真到残忍的痴气。
“呀,瞪我瞪得这么凶,觉得我残暴吗?比起你对我的狠,不足挂齿。当年我只是想睡睡你,何况还没真的睡成,你便生生废了我的双腿,让我过尽了连猪狗牲畜都不如的日子。”
“现在单是看见你这张脸,我就特别火大,好想把你生生做到死。”
“不过嘛,我现在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喜欢你了。我最喜欢的人,会和我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萧成亭细细地抚摸起那副本属于谢韫的脸廓与眉眼,带着一种深深的迷恋意味,看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不睡你,我要像对待最低贱的奴才那样使唤你,折辱你。”
“萧鸿雪,哦,不,现在该叫你义王殿下了,我们,来日方长啊。”
……
后来几年,在亲信大臣的协助下,我艰难地活着。我默默地忍受着新帝的侮辱,甚至在新帝乘车的时候主动为新帝牵马。
这种低三下四的行为让新帝对我放松了警惕,认为我已经彻底地屈服了。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认命,从帝王变成囚犯,自云端坠入泥潭的屈辱与磨砺只使得我的内心变得更加坚定和冷酷。
白日里,我装疯卖傻,忍辱负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毫无怨言地完成那些下贱活计,但我心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这火焰在我的内心深处烧得越来越炽盛。
夜深人静时,我总以随身所佩的短匕狠狠地割划自己,以此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过去的耻辱。
我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复仇的机会,我要让那个侮辱我、作践我,将我踩进泥尘中的人付出代价。
复仇之路是艰辛的,难行的,我时有崩溃痛苦,觉得熬不下去,整个人都快要疯掉的感觉。
在那根弦彻底绷断之前,我遇到了那个人。
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也最对不起的人。
有一日晚上,我又在借割划自己的肌肤这种举动使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安定下来时,有石子扔过来,打掉了我手里的匕首。
我沿着石子落下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了他。
身形挺拔,马尾高束,眉眼明光亮洁,意气风发得浑若天上星辰。
他笑着给我讲起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伤心的故事,然后告诉我,他叫杨惜,想和我交个朋友。
望着那样温暖明亮的一双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
后来,他时常来看我,监督的卫官不在身边时,他会默默替我做那些活计,我平日里若受了谁的欺负,他便会偷偷用暗器替我教训回来。
两个不相熟的人,竟有着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彼此意思的熟稔与默契。
日子明明还是这样过,可我却渐渐觉得,不似从前那样难过了。夜晚与他一同坐在房檐上看星星时,竟也难得地,久违地感到高兴与幸福。
时间一长,我开始向他,我唯一的心灵寄托敞开心扉,告诉他那些不曾为第二人所知的,过往。
告诉他我不认命,我想要,复仇。
但这也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他为了我,为了我的复仇,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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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近日往京郊跑得越来越勤了,我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是去见那个我们几月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我以为我藏得很好,但师兄在推开那道门之前,突然转过身,朝我的藏身之处道,“日头毒,跟这么远很辛苦,一起进去坐坐吧。”
我只好咬着唇,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
“师妹,这是雪儿,义王殿下,我的朋友。”
那位义王殿下朝我颔了颔首。
我看着那个近看时美到令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人,被那双平静淡漠的紫眸扫过时,我的心脏剧烈震颤了一下,胸口忽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无名情绪。
“……只是朋友吗?”
我轻声喃喃着师兄的话。
那为何他看你的眼神,和你看他的眼神里,都是我能很轻易地读出的爱意呢?
……
他们果然在一起了。
那日我来京郊寻师兄,屋内门扉紧掩,传来一阵阵刻意压低的喘吟声。
我大概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但我的身体比我自己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我走到窗前,用手指在窗纸上戳开了一个小洞。
透过这个小洞,我看见萧鸿雪头发披散、衣衫不整地坐在我师兄的腿上,腿还缠着我师兄的腰。
萧鸿雪很敏锐,很快便察觉到我的视线,但他也只是转过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见他素来冷冷清清的脸蒙着一层豔丽的光彩,充满情欲色彩的两眼泛着雾气,微张的双唇间有气音轻轻流泻。
我正因为被发现而感到惊慌,不知作何反应时,萧鸿雪好像并不在乎我正在偷偷窥看他们,很快便将脸转了回去。
他就像没有看见我般,手指紧紧地攥着我师兄的肩,专心致志地,将他拥搂得更紧。
我忽然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初见萧鸿雪时那种说不上来的无名情绪再次侵袭胸口,我背倚着墙壁,缓缓下滑,抱着双膝在地上坐了许久。
过了一阵,师兄推门出来,发现我正坐在窗下,非常慌乱,声音都发着抖,“……师妹?”
我紧蹙眉头,转过头去,用发烫的两眼狠狠地瞪着他。
“你……你们刚才在房间里做什么?”
一阵静默。
师兄下意识看向身后的萧鸿雪,但萧鸿雪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轻轻握住了师兄的手。
他们不说话,我便更生气了,一时间,最刻毒尖利的言语一起冒出来,最后,我骂累了,便以一句话潦草地作了结:“恶不恶心?”
他们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对面。
“明月,我、我们……”
师兄明显手足无措了,他自小就最怕我生气。
而一直站在师兄身后的萧鸿雪漫不经心将自己褪到臂肘上的衣裳拢了拢,遮住了那大片旖旎的痕迹。
泪水夺眶而出,我没有站在原地听师兄支支吾吾地解释,转身便逃。
……
再次见到师兄和萧鸿雪,是在几日后。
我现在都记得,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很大,师兄站在门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却还小心翼翼地为他怀中那个昏迷的人撑着伞,不让他被雨淋到。
“什么意思?”
我抱着双臂,看着师兄怀里昏迷的萧鸿雪,眉头紧蹙。
“今夜值守的卫官吃醉了酒,我趁他们不备,偷偷将雪儿打晕,把他带出来了。”
“但这无济于事,他们很快就会醒来的,所以,师妹,师兄求你,暂时替师兄照看一下他,等他醒了之后,告诉他,什么都不要想,去凉州吧——他和我说过,他所有的亲信都在那里。”
“我从前在街头流浪时,从江湖艺人那里学到过易容之术,我会将我自己易容成雪儿的样子,代他回京郊受虏,此夜过后,他就自由了。”
师兄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怀里的萧鸿雪,轻轻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雪儿他从前吃了太多苦了,不该再苦下去了。”
“师妹,算师兄求求你了,想办法帮我把他劝出去,劝去凉州,不要去京郊找我。”
“那你呢?”在这一刻,我忘记了我还在生他的气,紧张担忧地问道。
“我不会有事的,无非是做些割草喂马、清洗痰盂一类的活计,对雪儿那样的人来说又脏又贱,是彻彻底底的折辱,对我来说不是。”
“我从前过的日子,可连这个都不如啊……”师兄苦涩地笑了一声。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师兄决定了的事,旁人如何劝阻都没用。
就像小时候他犯犟,在冬日的院落里跪了整整一天,唇都被冻得发紫了也依然倔强地紧闭,没有开口认错。哪怕他只要认一句错,我爹便会心软原谅他。
“再见,师妹,等雪儿完成他的复仇夙愿,我就可以回来了,你也要好好的。”
师兄下意识想摸摸我的头,被我躲开了,他只好无奈地收回了手,转身下山。
“……烂好人。”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咬牙切齿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会是我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