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昔年雪 > 100-110
    第101章 马车试试在颠簸的马车上……是什么感……


    两月后,大将军魏添于将军府大摆筵席,在离席更衣时遇刺。


    刺客是朝中一名出身寒门细族的文官,名叫李永。


    李永眼见魏添纵着麾下豳州军在长安烧杀劫掠,无恶不作,长安百姓因这场祸乱流离失所,他素来只执毫笔与文书的手第一次挥弄起刀刃,可惜刺杀失败,他被魏添当场擒获。


    魏添勃然大怒,命人将李永五花大绑丢回席间,当众质问他为什么要刺杀自己。


    李永笑了,轻蔑地望着魏添道,“你本来只是一个市井屠猪辈,靠着陛下的恩泽才升上高位的,陛下才宾天不久,你便伙同自己的皇后胞妹勾结阉臣,废了储君,把弄权柄,行尽国贼篡逆之事!”


    “如今全长安无人不想生饮你血、生啖你肉,我李家受陛下深恩,只恨不能亲自手刃你这个畜牲不如的奸贼!”


    听了李永的回答,被气得目眦欲裂的魏添揪着李永的颈子,将他拉到长安天桥上,绑在石柱上示众,并一边凌迟他,一边将他的肉喂给自己饲养的四条黑犬。


    被生生砍断四肢,全身血肉都被剐碎的李永却仍然对他大骂不止,狂怒的魏添便直接用铁钩钩断了李永的舌头,在李永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问他:“现在呢,你还能骂吗?”


    李永满脸是血,血水呛入他的喉腔气管,咳嗽不断,却仍含糊不清地骂着魏添逆贼,一直到断气。


    文人傲骨,至死不折。


    围聚在天桥下的民众与官员们都被这骇目惊心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几日后,以李永的死为发端,尚书左仆射谢韫与其弟御林军将军谢韬聚兵勤王,深受感召的长安官军纷纷依附,推谢韫为讨魏盟主。


    很快,魏添麾下几位最得力的党羽被一一肃清,躲在太后宫中的魏添为谢韫亲手所杀,人心涣散的豳州军落荒败走,退路却被一手执长剑、银发雪衣的少年切断。


    摄政太后眼见军势渐衰,仓惶自戕。新帝本欲自缢了断,被昭王世子及时拦下后,他自脱帝王衮冕,披着一身素衣,被昭王世子护送出宫,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宗人府内,杨惜与明月相对而坐。


    “现在全长安都恨不得把所有与摄政太后有些亲缘的人生吞活剥了,惜惜,我来和你道个别,回去之后我就把死遁丹用了。”


    “这就走了吗?明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杨惜闻言,鼻头有点发酸,认真地望着明月。


    “打算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花死鬼老公的遗产,等花光了就靠卖你和萧鸿雪的精装彩色插图话本维持生计,到时候你可不许下旨收缴啊。”


    “惜惜,皇位和男主都拿下了,晚上睡得着觉吗?前途太光明了根本睡不着吧?”


    明月越过桌子,笑着伸手摸了摸杨惜的头,“你要好好的。”


    “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送送你。”


    杨惜站起身,刚送明月走到院内,便看见萧鸿雪正抱着剑倚在一棵梅树旁发呆,看样子等候已久了。


    “你来啦?”


    明月快走到萧鸿雪面前,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转头看了身后的杨惜一眼。


    “去吧,他在等你。”


    “我走啦。”


    “你……”萧鸿雪看着明月,蠕动着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明月往前走去,背对着萧鸿雪,潇洒地摆了摆手,最后,萧鸿雪也只是默默目送明月的背影远去了。


    萧鸿雪正望着明月的背影发怔时,杨惜走上前来,伸臂轻轻环住萧鸿雪的腰肢,自背后将他揽入怀里,凑到他耳边问道,“阿雉,事情都做完了吗?”


    “嗯,阿雉日前带兵阻击了豳州军,叛军全数下狱,听候发落,京中局势基本稳定了,阿雉来接哥哥回家。”


    萧鸿雪回过神,偏头搂住杨惜的脖颈,在他颈上落下密密麻麻的亲吻。


    “回宫之前,阿雉先随哥哥去趟白马寺吧,哥哥有些放心不下……”


    杨惜想到滞留于佛寺内两月的宫妃与公主,即使北衙影卫回报说她们平安无虞,但杨惜始终担忧她们被战火波及,想要亲自确认她们的安危。


    但杨惜话音未落,便觉自己的腰被掐了一把。


    “哥哥放心不下谁?同样留在佛寺中的……皇嫂吗?”


    萧鸿雪轻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阴晦冰冷。


    萧鸿雪掐完杨惜的腰后,用指腹摩挲着杨惜的腰侧,用的力道有些大,对此处尤其敏感的杨惜没忍住哼咛出声,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按住了萧鸿雪作乱的手。


    “夫君都喊了这么多遍,做也做了这么多回了,我们阿雉怎么还是这么没安全感。”


    杨惜眼神温柔,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


    他看见萧鸿雪颊侧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渍与细尘,心知他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洗沐便急着到宗人府来见自己,心内一片柔软,用指腹为他轻轻揩拭去了。


    “不够。”萧鸿雪哼了一声,伸手轻轻攥住了杨惜的纤瘦手腕,将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阿雉这么没名没分地跟在哥哥身边,与哥哥谈情说爱都只能在暗地里,像偷情一样,不能光明正大,自然很没有安全感了。”


    “哥哥要每日都喊阿雉夫君,每日都和阿雉做,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满眼笑意地看着萧鸿雪,往他颊侧亲了一口,“这也太黏糊了吧,我家小美人原来喜欢黏人的呀?”


    “好……夫君,求你了,陪我去趟白马寺吧?”


    杨惜搂着萧鸿雪的脖颈,凑到他耳旁说道。他语调柔软亲昵,不自觉带了些撒娇意味,听得萧鸿雪眸色愈暗。


    萧鸿雪以胳臂环住了杨惜被衣衫勾勒得极清瘦秀美的腰肢,隔着衣料感受着他肌肤的温热柔腻。


    杨惜腰上传来痒意,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萧鸿雪箍着腰搂得更紧了。


    “哥哥,别乱动……”萧鸿雪嗓音微哑,将头埋在杨惜颈窝深深地嗅了嗅,然后含住了杨惜的耳垂,吮舐起来,“阿雉这些时日忍得可辛苦了,哥哥不是还想去白马寺么?”


    “不想待会儿在这被阿雉上到腿软得走不了路,就乖乖让阿雉抱一会儿吧。”


    杨惜听了这话,果然不挣扎了,轻轻回抱住了萧鸿雪。


    这个拥抱极其绵长,萧鸿雪呼吸间呼吐的热息悉数喷洒在杨惜颈间,杨惜的脖颈与耳垂都被萧鸿雪亲得泛红发烫了,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将杨惜松开了。


    “走吧,哥哥,阿雉陪你去。”


    萧鸿雪自然地牵起杨惜的手,轻轻撬开他的指掌与他十指相扣,一路牵着他走到马车上。


    马车前的厚布帷帘刚放下,开始颠簸起来时,杨惜便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的,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萧鸿雪压在了身下。


    萧鸿雪提前将手贴在杨惜的脊背上,以防他被碰疼,杨惜脊背抵着马车底座冰凉的木板,抬头与萧鸿雪对视。


    看清萧鸿雪眸中翻涌的欲色之后,杨惜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白皙的下颔,“不是说哥哥乖乖给抱了就不做了吗,怎么还耍赖啊,阿雉?”


    “只抱哥哥不够……反正是坐马车去,待会儿到了白马寺哥哥要是腿软,阿雉就抱着哥哥进去。”


    萧鸿雪笑意盈盈地动手解起了杨惜的衣带,鬓边垂落的银发轻轻扫着杨惜的面颊。


    “呀,我们阿雉不仅耍赖,连做完坏事的解决办法都想好了?”


    杨惜怔了一下,勾了勾唇,摸着萧鸿雪的头道,“坏孩子。”


    “哥哥之前上阿雉的时候,还说阿雉是好孩子、乖孩子呢,哥哥。”


    萧鸿雪面色不变,眼含笑意地伸舌舐了舐自己水色莹润的唇,有种说不出的蛊惑。


    “而且,哥哥就不想和阿雉试试看在颠簸的马车上……会是什么感觉吗?”


    “阿雉上次和哥哥从丰乐乡回来的时候的,就很想和哥哥试试看了。”


    “哥哥,阿雉被你上的时候那么乖,哥哥还给阿雉的时候,是不是也要乖一点?”


    说话间,萧鸿雪已经将杨惜身上的衣衫解开了,他看着杨惜的胸膛,喉头有点发紧,俯下身,以唇舌包裹住了。


    杨惜唇齿间瞬间溢出了一声模糊的哼吟,他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眼尾的红意弥漫开来,染红了那张清俊的脸,还一路蔓延到耳尖和脖颈。


    在萧鸿雪又是哄又是撒娇之下,杨惜已经妥协了,他微微喘着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清醒,挣扎着回复道,“马车壁这么薄,会被听见的……”


    “要做的话,你待会儿把我嘴捂着点。”


    萧鸿雪怔了一下,笑着道,“哥哥是怕自己喘得太大声,被旁人听见吗?”


    “哥哥,你好可爱。”


    “不过,哥哥不用担心,驾车的是阿雉的亲卫,绝对忠心。哥哥一会儿,可以放开了喘和哭。”


    “哥哥,阿雉好想你。”萧鸿雪停下动作,拭了拭自己唇边的水痕,仰头看着杨惜。


    “哥哥摸摸看。”


    “……这里,看一眼哥哥就起反应了,是真的很想哥哥。”


    “哥哥呢,”萧鸿雪笑着伸手绕到杨惜背后,摸了摸他的后腰,“哥哥这里……有没有想阿雉?”


    杨惜面颊发烫,将脸转了过去,没有说话。


    “哥哥不说也没关系,阿雉一会儿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萧鸿雪也侧着身子躺了下来,自背后搂住杨惜的腰,动作起来。


    “哥哥其实更喜欢从后面……吧?”萧鸿雪顿了顿,声音带笑,“每次这样,哥哥浑身都在发抖。”


    “……我是疼的。”杨惜喘着气,轻声回复了一句。


    “哥哥又嘴硬。”萧鸿雪笑着吻了吻杨惜的后颈。


    “但阿雉更喜欢正面,因为,想看见哥哥的脸,看哥哥眼神迷离,满脸发红地喘气的样子。”


    “先这样一会儿,哥哥就转过来,让阿雉看着你,好不好?”


    第102章 山寺“哥哥怎么一做完就翻脸不认人了……


    白马寺静卧于群山峰峦合抱之处,山间林木郁郁苍苍,几树野桃夹掩其间——那花开得极放肆,粉瓣灼灼,色泽灿艳,似要燃起来。


    杨惜与萧鸿雪一同前往山寺时,山中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浓白的雾霭自山谷中浮升上来,旋即又被风吹成急流,吞没了山峦,织成了一片乳白色的缥缈世界。


    朱色寺墙外,以青石铺成的台阶上,萧鸿雪正将杨惜横抱在怀中,稳步拾阶而上。


    其实杨惜并非清瘦纤细的少年身量,完全是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的体格,但萧鸿雪抱着杨惜走起路来竟毫不费力,他自山脚下将杨惜一路抱至白马寺门前,仍然气定神闲,不见疲累之色。


    但一个男人这样亲昵地抱着另一个男人走路实在少见,山寺外往来驻足的香客们不由得多望了这两人几眼。


    感受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目光,杨惜将脸往萧鸿雪胸口埋得更深,轻轻攥着他素白的衣襟,以商量的口吻道:“这么多人看着呢……阿雉,放我下来吧?”


    “……嗯?”萧鸿雪停下脚步,看向自己怀里的杨惜。


    “哥哥现在又不想被阿雉抱了吗?”


    “明明哥哥方才在马车上,被阿雉抱得还挺开心的啊?”


    “哥哥被阿雉抱着交缠了那么久,都没有推开阿雉,怎么一做完就翻脸不认人了,哥哥?”萧鸿雪语调暧昧,轻轻摩挲了一下杨惜的腰腿。


    “……好痒。”


    杨惜听了这话,耳尖微微发红,挣扎了几下,萧鸿雪搂着他腰肢的胳臂却纹丝不动,将他完全箍在了自己怀里。


    萧鸿雪佯作抱怨语气,接着道,“多抱一会儿都不肯……阿雉给哥哥侍了这么久的寝,才辛苦完,这就要被哥哥推开了,阿雉哪是哥哥的夫君啊,只是哥哥用来满足身体欲望需求的男宠吧?哥哥需要的时候就唤过来,不需要的时候,就踢得远远的。”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了。”


    “这可是我们大燕最‘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世子殿下,哥哥哪敢玩弄世子殿下的感情,拿世子殿下当暖床的男宠?”


    萧鸿雪轻哼一声,扣紧了杨惜的十指,“哥哥最好是。”


    “不逗哥哥了,哥哥方才下车时不是说自己腿软,没力气吗?被阿雉欺负成这样,阿雉自然要对哥哥负责啊。”


    萧鸿雪笑着吻了吻杨惜的眼睫。


    “而且……阿雉也有私心,想将哥哥一直抱在怀里,永远不放手。”


    雨仍在下,两人说话间在青石阶上停留得有些久了,萧鸿雪肩上沾着雨汽,有花瓣碎红落在他素白的衣襟上。


    杨惜伸出手,打算去拾捡萧鸿雪襟上的落花时,望着萧鸿雪近在咫尺的,被雨水晕洇得如同水墨画般的柔和眉眼,有些发怔。


    “……哥哥,怎么脸红了?被阿雉抱着太热了吗?”


    萧鸿雪见杨惜双颊泛红,作势要将杨惜放下,在杨惜的腿快要接触到石阶时,杨惜陡然伸臂环紧了萧鸿雪的腰肢,主动钻回了萧鸿雪的怀抱里。


    “不是热的。”


    “是……我们阿雉长得太好看了,把哥哥都看脸红了。”杨惜认真专注地望着萧鸿雪的眉眼说道。


    杨惜想了想,补充道:“当然,哥哥也不是只喜欢你的脸,主要还是喜欢你的人,不要多想啊。”


    “这样啊……”


    萧鸿雪闻言勾了勾唇角,心情颇佳地牵着杨惜的手,让他抚弄自己的眉眼,“哥哥摸摸。”


    “就算只是喜欢这张脸也没关系,哥哥最好一直喜欢这张脸,这样,阿雉便能将哥哥一直留在身边了。”


    杨惜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坏小雪,总是用这张脸可怜兮兮地撒娇和使坏,偏偏哥哥还很受用,每次都被这张脸哄得晕头转向,栽了好几回。”


    “……哥哥是指自己常常在榻上喊停下喊得嗓子都哑了,却还被阿雉哄着多做了许久吗?”萧鸿雪笑意盈盈地摸了把杨惜的后腰。


    “你还知道啊。”


    “哥哥都不知道自己在榻上的风姿有多勾人,阿雉这么喜欢哥哥,只是听哥哥轻轻喘一声就硬得不行,忍不住和哥哥多亲热一会儿,也很正常吧?”


    “……坏小雪。”杨惜脸颊泛红,轻轻咬了一口萧鸿雪的侧颈。


    “嗯,”萧鸿雪一边抱着杨惜走路,一边笑着点头应了,“坏小雪在呢,哥哥。”


    山中的白雾不断地涌动着,风声更加呼啸,在西侧山峰上徘徊的雨云笼罩着整座山头,远处不时传来黄莺和画眉鸟的啼声,寺院内的钟磬声在山谷中回荡。


    很快,两人走进了寺院中。


    萧鸿雪将杨惜从怀中轻轻放下,自然地牵起杨惜的手,带着他走路。


    杨惜的手指冰凉而纤细,像一截快要融化的冰凌,萧鸿雪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摩挲杨惜的掌背,仿佛这样就能将暖意渡给他似的。


    正是祸乱弭平之际,惊惶不安的人心正需要借缥缈的外物来寄托,故寺院内香火极其旺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萧鸿雪将杨惜小心翼翼地护在身后,照顾着杨惜腿疼,二人走得极慢。


    “哥哥要是累了就告诉阿雉。”萧鸿雪目光扫过杨惜微微发颤的腿,低声道。


    “好。”杨惜勾唇一笑,回握住了萧鸿雪的手。


    谁知行至拐角处时,一个身形极其纤瘦,穿着一袭黑袍的人突然冲出,直直往杨惜身上撞去。


    萧鸿雪反应极快,当即侧身欲挡,却见那黑袍人身形诡异地一扭,硬是从萧鸿雪臂弯间穿过,重重撞在杨惜肩上。


    这一下用了极大的力道,杨惜被他撞得捂着肩膀痛呼了一声,脸色瞬间白了。


    “抱,抱歉冲撞了两位,敝人不是故意的。”


    那黑袍人抬起头,萧鸿雪看见他五官异常细瘦浅淡,眼瞳上仿佛结着一层蛛网般的白翳,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然后,那人赶忙将头埋低,连声道歉,口音略有些古怪。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视线没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焦急地转头看向身旁杨惜的侧脸,天光透过菩提树叶在杨惜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的脸愈发苍白。


    方才那一下,萧鸿雪明显感觉到这黑袍人是故意的,他眉眼一凛,当即拔剑出鞘。


    寒光倏闪,萧鸿雪剑尖已抵在那人咽喉,然后,他冷冷地吐出了三个字:“你找死。”


    那黑袍人被萧鸿雪的剑尖抵着咽喉,脸上渗出涔涔的冷汗,他蠕动嘴唇,又连声道歉,称自己真的是无心的。


    “……罢了,阿雉,你别动气。”


    杨惜伸出手,轻轻攥住了萧鸿雪的手腕,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想借此安抚明显变得焦躁暴怒的他。


    萧鸿雪的剑尖纹丝不动,从前的经历致使他很善于观察旁人的神色与情绪,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黑袍人绝非善类,那双眼睛里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杨惜的手搭在他腕上,因吃痛而变得有些虚弱的声音让萧鸿雪心头一颤。


    “哥哥……”萧鸿雪心疼地搂住了杨惜的腰,将他揽在怀里,然后转头瞪着那黑袍人,眸中杀意未消,“离我哥哥,远一点。”


    “再碰我哥哥一下,我一定杀了你。”


    “是,是……抱歉了,两位。”这黑袍人连连鞠躬后退,姿态谦卑得近乎夸张。


    他转身离去时,萧鸿雪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诡异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


    远离萧鸿雪和杨惜后,那黑袍人缓步走进厢房内,想到方才与杨惜接触时瞥见的他掌背上的蛊纹,倚着门扇低笑了一声。


    然后,他以一种特别的异族语言喃喃道:“同命蛊在那两人体内的长势,还不错啊……”


    然后,他阖上眼眸,回想起自己临行前,在公主王帐中与公主交谈的内容,将手探向腰间,攥紧了那只盛放着蛊虫的陶盅。


    “公主殿下,努尔誓为您报杀夫之仇。”


    轩窗内有风吹进来,掀起努尔的黑袍下摆,隐约露出他腰上那副完整的狼头刺青——狰狞的狼首仰天长啸,血红的两眼在烛火明灭间,泛着妖异的光泽-


    杨惜和包括淑妃在内的宫妃们嘘寒问暖完,见她们的确都平安无事后,当即命北衙影卫与负责守卫她们的金吾卫将她们护送回宫。


    玉奴公主萧成碧全程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杨惜与她们交谈。


    因为萧明期之死,杨惜对萧成碧的感情很是复杂,有些近乡情怯之意,不敢主动与她搭话。但萧成碧在由金吾卫们簇拥着下山前,路过杨惜身边的时候,很轻地牵了牵他的衣袖道,“多谢。”


    “……皇兄。”


    她这一声唤得极轻,很快就消散在风中了,轻得杨惜有些怀疑她是否真的出声唤了自己。


    杨惜怔了许久,眼眶有些酸,旋即对萧成碧勾唇一笑,“和皇兄客气什么。”


    “皇兄永远是你的皇兄。”


    萧成碧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接着往前走了。


    杨惜望着她的背影,正有些怅然时,忽觉自己耳垂边的耳坠被谁轻轻抓起了,转头一看,是一只白胖粉软的小手。


    李贵人抱着五皇子萧松云站在杨惜身边,见萧松云一边抓着杨惜的耳坠不放,一边咯咯笑,笑着道:“五殿下爱哭得很,在太子哥哥面前却笑得很开心,看来是很喜欢太子哥哥了。”


    杨惜看着粉雕玉琢的萧松云,内心一片柔软,任由萧松云抓自己的耳坠玩,将他自李贵人怀中接过,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阿…翁。”萧松云看着杨惜,奶声奶气地说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


    “阿翁?”


    被弟弟认成父亲,杨惜怔了一下,有些失笑,轻轻捏了捏萧松云的脸蛋,柔声道,“我不是你阿翁。”


    “我是你兄长。”


    然后,他看着萧松云叹了口气,这孩子还这么小,便已经失去了父亲。杨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怀中取出了之前在玉城时秦瓒送给他的那只机关木鸟逗起萧松云来。


    萧鸿雪全程都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地看着杨惜和宫妃们说话,这会儿杨惜又逗起弟弟来了,萧鸿雪看着杨惜和萧松云那亲昵的模样,有些吃味,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烦躁地薅着身旁的花树。


    待杨惜将萧松云交还给李贵人,此地的宫妃们皆下了山后,再也忍不住的萧鸿雪倏地走上前去,自背后将杨惜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颈窝处,伸出手指轻轻捻弄着杨惜耳垂边的珠坠,语气平静道,“哥哥方才用来逗五皇子的那只木鸟,做得还挺精妙的。”


    “是吧?我也觉得无双的手很巧……”


    杨惜一下没反应过来,当即应道,话音刚落,他的脖颈便被萧鸿雪重重地咬了一口。


    “哥哥……这个无双,又是哪位啊?”


    萧鸿雪掐了一把杨惜的腰,然后靠在杨惜耳旁吟念着无双的名字,轻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温柔到显得有些瘆人。


    “他送给哥哥的东西,哥哥竟然随身携带着,想来哥哥一定是……很喜欢他吧?”


    第103章 长安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笑……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笑着转头看向萧鸿雪,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肉,“我们雪儿还真是一只小醋包啊,每天光是喝醋都能把自己喝得气鼓鼓的。”


    然后,杨惜耐心温柔地和萧鸿雪解释了一番自己和秦瓒之间的渊源,末了,还轻轻抚着萧鸿雪的脸颊,打趣了一句,“那就是个十岁的孩童,雪儿连他的醋也要吃吗?”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解释,脸色并没有好转多少,他没有回答,眯着眼,将杨惜压在墙边,又咬又亲,折腾了他好一阵。


    待杨惜被他弄得呼吸紊乱,眼尾发红后,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


    萧鸿雪一边用指腹摩挲着杨惜被亲得愈发水润艷红的唇瓣,一边轻哼道,“哥哥说阿雉连一个十岁孩童的醋也要吃,却不知道在阿雉眼里,哥哥喜欢、疼爱的弟弟还真多啊……多得让阿雉生气。”


    “哥哥这些……弟弟,”萧鸿雪顿了顿,刻意加重了“弟弟”的读音,接着道,“一个比一个乖巧,一个比一个讨人喜欢,阿雉又能在哥哥心里排到第几位?”


    “等阿雉年老色衰了,哥哥不就被更年轻的勾走了吗?”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亲昵地搂着萧鸿雪的脖颈,在他耳旁笑了一声,“雪儿,你真是……好可爱啊。”


    “我弟弟是很多。”


    杨惜心想自己在现世还有个不让人省心的正牌弟弟杨忱呢。


    “不过,”杨惜牵起萧鸿雪的手,虔诚地吻了吻他素白的指尖,“夫君只有雪儿一个啊。”


    “夫君只唤给你听,做也只和你做。”


    “夫君和那些小毛孩子吃什么醋呢?”


    杨惜笑意盈盈从萧鸿雪的桎梏下旋身出来,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然后将萧鸿雪揽到自己腿上坐着,又搂着他哄了一阵。


    萧鸿雪脸色好转了许多,将头埋在杨惜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暖香,安静地把玩起杨惜垂在背后的墨发。


    温存了好一晌,杨惜出声道:“时辰不早了,宫中应有许多事要处理,跟哥哥回宫吧?”


    萧鸿雪听了这话,抬头看了杨惜许久,勾唇道,“……哥哥先回吧,阿雉还要在宫外做些事。”


    “什么事?”


    “嗯……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萧鸿雪伸指将杨惜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到了耳后。


    杨惜怔了一下,见萧鸿雪不愿意说,也没有坚持追问下去,只是笑着回复道:“好。”


    “那,晚些时候见,阿雉。”


    杨惜撩开萧鸿雪额前的发丝,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萧鸿雪回吻了他一下,便站起身,命人取来斗篷。萧鸿雪一边仔仔细细地将斗篷披在杨惜身上,一边叮嘱他下雨山路难行,定要注意安全。


    与杨惜在寺门前道过别后,萧鸿雪收起了只在杨惜面前展露的柔软神色,他摩挲着腰间的剑柄,转身向方才杨惜被那黑袍人撞到的地方走去,面上神情阴晦而冰冷-


    杨惜坐在回宫的马车上,望着车窗外的景象出神。


    从前芳草萋萋的乐游原上如今只余枯草一片,斜阳西下,道旁尸骨如堆,刀痕箭斑看得分明,有秃鹫正在啃食尸体上的腐肉。


    一阵春风吹过,杨惜却感受不到一点和煦的暖意,只觉得这风冷得刺骨。


    杨惜轻轻攥紧了自己有些发抖的指掌,试图让自己收回视线,不再去看,但他所看见的战乱惨相与西天红日的光芒一同深深地烙入了眼中,挥之不去。


    待马车驶入长安街巷后时,杨惜见满城尽悬白幡,心中触动,主动向驾车的金吾卫提出自己要下来步行。


    长安的春日,本应是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时节。可曾经繁华的街市如今却满目疮痍,商铺大半都紧闭门户,空气中弥漫着焦土糊味与血腥气。


    细雨如针,杨惜拢了拢下山前萧鸿雪披在自己身上的斗篷,看雨珠顺着檐角滴落,在血洼里溅起暗红的涟漪。


    身后的金吾卫递来了一把纸伞,杨惜道过谢后,将伞撑开,缓步朝前走去。


    越往前走,眼前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一片断壁残垣间,饿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乞丐如同老鼠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手中攥着一只缺了口的碗,即便有生人路过他,也毫无反应,只是麻木地看着落雨。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在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干粮屑,见到有人来,立刻如惊弓之鸟般,四散逃开。


    最后,杨惜的目光落在了蜷在巷尾的那具瘦小躯体上。看模样是个半大的女孩,一身粗布衣裳被血浸透,像块皱巴巴的朱砂绢帕。


    她身旁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双目紧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


    杨惜顿了顿,艰难地挪动脚步,朝她走去。


    走得近了些,杨惜才看清这女孩的双臂竟齐根而断,伤处却仅用一块粗麻脏布潦草地缠捆着,往外露出几束染着褐红血迹的干枯稻草,两只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蜷在墙根儿,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灰扑扑的小稻草人。


    杨惜看着她以稻草做成的纤小手臂,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脏钝疼,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


    魏添祸踞长安,纵着麾下兵士在长安烧杀劫掠的六十多日,被后世史官概称为“京城流血夜”。


    这“京城流血夜”是长安人民的伤痛,更是大燕建国以来最大的国耻。


    长安难“安”,在天子脚下,竟有数万柔弱无辜的百姓被肆意蹂躏、折磨。有人说,这正是盛世渐颓、乱世将至的预兆,是一个王朝走向衰亡的标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杨惜真的直面流血夜后百姓的苦难与惨相,仍觉得眼前发黑,站都有些站不稳。


    他被打入宗人府之初,有拜托萧鸿雪尽力救济受难的百姓流民,但长安人口众多,魏添入京后又搅得京中大乱,总有难以顾及周全之处。


    那些没能得到救助和庇护的,便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化作一滩齑粉,他们的绝望哭声和无助呼喊,俱被扼断在豳州乱军冷亮的刀斧之下。


    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女孩,杨惜深吸一口气,自怀中取出绢巾,蹲下身,想要为她拭去颊边的灰尘与血渍。


    在他的手快要接触到那女孩的脸颊时,那女孩突然睁开眼,见有人在自己身前驻足,仰起脸看着杨惜:


    “大哥哥,你能不能……”


    女孩双眸黑亮,蠕动着自己干裂的唇,轻声道。


    杨惜以为这孩子可能是饿了渴了,还不待她说完,便吩咐身后的金吾卫取干粮和水来,谁知那女孩竟摇了摇头,接着道:“谢谢哥哥,但不用给我吃的和水,太浪费了,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什么?”杨惜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她。


    那女孩晃了晃自己的两肩,有几片稻草簌簌落下,她艰难地挣起身,望着杨惜身后的金吾卫腰间的佩刀,眼眸发亮,“能不能,用那个,给我个痛快?”


    “你……”杨惜只觉自己喉间鲠着块烧红的铁,说不出话,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裹住这女孩瘦小的身躯。


    “为什么?”


    “因为……我好痛呀,哥哥。”


    女孩将脊背靠在墙上,朝杨惜苍白一笑。


    “也因为,手断了,成了废人,是活不下去的。”


    女孩用极稚气纯真的声音诉说着最残忍的事实,杨惜心里很不是滋味,柔声问道:


    “你……愿意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看着杨惜神色温柔的脸,点了点头,“祸乱来前,我和阿姐一起在绸缎庄里做帮工,爹娘走得早,只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阿姐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她靠那双手一针一线地绣织,将我养大了。”


    “阿姐刺绣时,我常常在一旁缠着她,说等阿姐老了,眼睛看不清了,就换我来绣,我来养着阿姐。”


    “后来,魏大人入京了,颁行了‘刺绣税’,凡民间织绣之物皆需缴税八成。缴不起的……以肢体抵偿。”


    “绸缎庄欠阿姐的月钱还没结,便倒了。阿姐只能将绣品藏在家中,想着能不能找机会将绣品卖了换些粮食,结果……被魏大人手下的兵士发现,将阿姐拽出家中,说要砍了她的手。”


    “手是绣娘的命,阿姐从小就有主意,她望着那兵士,咬了咬牙,悄悄问能不能用陪他一夜,来换自己的手。”


    “那兵士同意了,只是,自那日以后……”女孩唇色发青,浑身颤抖着,“每夜都有不同的兵士来我们家,闯进阿姐的屋内,欺负阿姐。”


    “他们送来了够我们吃好久的粮食,可阿姐每日都在哭,一口饭都不肯吃。”


    “我心疼阿姐,在又有一个兵士敲阿姐的门时,主动跑过去拦着他,哭着举起自己的胳膊,问能不能用自己的胳膊,换阿姐的胳膊,换他们不要再来欺负阿姐?”


    “那个兵士笑了一下,直接扬刀砍断了我的双臂,然后转身闯入阿姐屋中。”


    “阿姐见我被砍了胳膊,气红了眼,自灶房拿出刀来,将那个兵士砍死了。”


    “闻声而来的兵士们说我阿姐疯了,要用火烧死这个疯女人,我想拦着他们,但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阿姐在被他们带走前,将我塞进了一只米缸里,她说,她护不住我了,让我自己用米止血,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的命了。”


    “阿姐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我问街上的人,我阿姐是不是真的被他们烧死了?他们摇摇头,说,不知道。那些兵士烧死了那么多人,你阿姐又是哪一个?”


    女孩望着自己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处,呆呆地流着泪。


    “我虽然活下来了……却还不如死了。”


    “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阿姐做错了什么吗?”女孩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羽。


    “我们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阿姐会被活活烧死,为什么我的胳膊会被砍掉?我很喜欢刺绣,我一直想成为阿姐那样厉害的绣娘,可从今以后,再也绣不了了……”


    “为什么?”


    女孩静静地望着杨惜,有雨珠滴在她睫毛上,这样清澈的眼睛,映出的却是断壁残垣里佝偻的饥民,是金銮殿里那些捧着象牙笏板的虚伪嘴脸。


    杨惜觉得心脏仿佛被钝刀划过般,疼得厉害,他将女孩揽入怀中,感受到她瘦小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不是你们的错。”


    女孩摇了摇头,自嘲道,“……不对,我想明白了,就是我的错。”


    “怪我没有阿姐那样挣凭双手生计的本事,怪这张嘴要吃饭,是我拖累了阿姐。”


    “在逃亡路上,我也问过一个乞丐爷爷,乞丐爷爷说,我们错在自己命贱。”


    “他告诉我,酒肆掌柜的女儿当众被他们拖出去,掌柜却只能躲在柜台后悄悄哭。粮铺被抢后,粮铺掌柜去京兆尹府告状,结果第二日就被发现吊死在自己家门口。刘铁匠因为不肯给豳州军锻造兵器,豳州军将他生生扔进了炼铁用的火炉……”


    女孩声音哽咽,哭得有些喘不上气了,“然后,那位爷爷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命贱,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


    “即便躲得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没用的,没投个好胎,怎样都是没有办法。”


    “你恨长安的官军吗,他们……没有保护好你们。”杨惜垂着眼睛,声音轻弱。


    “不恨。魏大人权大势大,他们也没有办法吧?”


    女孩迷茫地摇了摇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有办法的。


    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为了让沸腾的民怨、百姓的怒火与仇恨从高门世家身上转移,烧向魏大将军和摄政太后,所以那些衣冠楚楚的长安官员们精心设计了这个局,有意纵容魏添在长安犯下恶行。


    杨惜在心中喃喃道,一阵恶心反胃感涌上喉头,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


    “……哥哥,我想我阿姐了,你能不能给我个痛快?”


    女孩试着仰起身,用手攥住杨惜的袖摆,但她明显还不适应自己已经失去双臂这一事实,残肢撞上土墙,往前踉跄了一下。


    杨惜赶忙将她抱起,怀中的女孩轻得可怕,两臂断处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不说傻话,哥哥带你去治伤。”杨惜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太子殿下,您千金贵体,还是让属下来抱着这姑娘吧?”


    跟在杨惜身后的金吾卫见状,当即提出由自己来抱这小姑娘,但杨惜摆了摆手,回绝了。


    女孩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她方才听金吾卫唤杨惜太子殿下,好奇地仰着脸看他,“哥哥,你是太子吗?哥哥这么温柔,那等哥哥当了皇帝,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起来了?”


    听了女孩这话,杨惜只觉喉头有些发紧,难以回答。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这个太子也不过是受高门世家操线牵引的政治傀儡?说满朝文武其实巴不得魏添闹得更凶些,好让他们能借机渔利?说他的登基大典就在七日后,而他却连一个无辜女孩的手臂都保不住?


    就像谢韫所说的,如果没有绝对的政治手腕,那么他就只能成为一个听话的傀儡君父,他会比前代帝王更仁慈些,但也仅此而已。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不会给他真正施政的机会。


    只要朝廷痼疾不除,世家势力不抑,这样的悲剧就会不断重演,而受难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会尽力的。”最终,杨惜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承诺。


    杨惜抱着女孩在残破的街道上行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一步一步,鲜血淋漓。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还开着门的药铺前。


    杨惜将女孩托付给了这里的老郎中,在堂内静静等候着。半个时辰后,老郎中推开诊室的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郎中对杨惜摇了摇头。


    “伤口感染得严重,已经没气了。”


    杨惜闻言踉跄了一下,艰难地挪动脚步往诊室内走去。


    小床上,女孩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她原本脏兮兮的小脸已经被擦拭干净,身体用一块白布盖着。


    杨惜跪在床前,轻轻握住她以枯黑的稻草制成的“手臂”。


    这双手,本该拿着针线,绣出繁复美丽的花样;本该在元宵节提着灯笼,在阿姐身边欢笑奔跑。现在却被血水洇透,生出腐蛆。


    待杨惜与随行的金吾卫将女孩的尸身妥善安置,回到东宫时,已是入夜。


    杨惜独自站在庭中,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那个女孩倚着土墙,哭着对他说的“我们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耳旁。


    “没有办法……吗。”


    杨惜手边摆着宫人提前送来的帝王衮服,他抚着自己沾血的衣襟,轻声喃喃道。


    这时,贴身伺候他的内侍称心忽地快步走上前来,一边喘着气,一边神色惊惶道:“不好了,殿下,昭王府侍从来报,世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听见“世子殿下”四字后,杨惜猛地回神,当即转身望着称心。


    称心清楚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答得有些支吾,只道,“殿下,奴婢已经备好出宫的车马,您……”


    杨惜见称心这副反应,只觉得手脚冰凉,脑中一阵嗡鸣,什么也顾不得了,转身便朝宫门处跑去。


    噗通、噗通、噗通……


    夜风凛凛掠过鬓角,杨惜听见自己的心跳愈发急促,渐渐与脚步声重合了。


    第104章 同命真的很难受的话,就咬哥哥的手。……


    半日前,白马寺。


    向寺内僧侣打听完,走到那黑袍人所居住的厢房附近后,萧鸿雪刻意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按着剑,缓步搜寻着他的踪迹。


    努尔盘坐在厢房内,几线天光自半开的窗棂倾泻进来,照耀着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土与细绒,以及摆放在努尔膝前的一个漆黑的陶盅。


    那陶盅表面刻满了繁复的异族符文,在天光下泛着幽幽的青光。


    “差不多了。”


    努尔低声呢喃着,自怀中取出一把骨匕,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开了一道豁口,鲜血喷涌而出。


    滴答、滴答……


    血珠落入陶盅,发出腐蚀般的“滋滋”声。盅内顿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像有无数细足在爬行。


    “定让大燕的太子付出代价……”


    努尔嘴角咧开一个笑,露出一排稀疏的黄牙,他双手合十,以一种虔诚狂热的语气吟念了几句咒文,然后将手探入陶盅,掏出一团蠕动着的黑色物体。


    ——那是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蜘蛛,长着八只眼目,通体漆黑,腹部布满血红色的纹路,长满倒刺的肢节紧紧缠绕在努尔手腕上。


    努尔将掌心血滴在那蜘蛛身上,它顿时剧烈抽搐起来,慢慢变得透明的背部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卵,每颗虫卵中都隐约可见一条细小的黑影在蠕动。


    然后,努尔猛地将蜘蛛按回陶盅内,陶罐中的响动骤然加剧,仿佛有千万只虫豸同时苏醒。


    他正待进行下一步时,门扇倏地被人自外面推开,一柄剑身莹若霜雪的长剑直直朝着那陶盅掷了过来——


    陶盅碎裂,被长剑穿透身躯的蜘蛛流出了大片绿色汁液,发出痛苦的嘶叫,那声音如同婴儿响亮尖利的啼哭般,令人不寒而栗。


    “你……你做了什么?!”


    努尔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人,嘴中发出凄厉的尖啸。


    顺着努尔的视线望去,萧鸿雪正抱臂倚着门扇,他看着歇斯底里的努尔,笑了一声,半张脸隐没进阴影里,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我讨厌虫子。”


    “尤其是……在暗地里鬼鬼祟祟地动作的。”


    “你!”


    努尔听出萧鸿雪意有所指,狠狠剜了萧鸿雪一眼,他望着自己面前的陶盅碎片和被剑钉在地上,缓慢蠕动着的蜘蛛,心一横,将蜘蛛自剑上取下,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中,咽了下去。


    吞咽过程中,努尔面容扭曲,额上布满冷汗,几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嘴中溢出,“呃啊——!”


    萧鸿雪怔了一下,望着努尔,微微蹙眉,走上前来拾起剑,他眼角余光瞥见散落一地的陶盅碎片上刻写着突厥的符文,身体明显僵硬了,“……你是突厥人?”


    萧鸿雪看着努尔轻轻笑了一声,原本淡漠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浓烈的恨意。


    萧鸿雪攥紧了剑柄,呼吸有些颤抖,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他紧紧地盯着努尔,深吸一口气,就像童年在突厥王帐中刺死慕容伽,割断那头已饥饿多时的雪狼的喉咙一样,毫不犹豫、狠厉决然地扬剑朝努尔胸口捅刺了多下。


    努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大片鲜血自他胸口喷涌而出,溅上身后的墙面与萧鸿雪的颊侧,衬得萧鸿雪本就如霜似雪的颜容愈发妖异昳丽。


    “你……体内也有同命蛊的子蛊,怎么敢这样对待蛊母?”


    努尔唇角溢出血丝,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的。


    “……蛊母?”


    萧鸿雪怔了一下,眉心微皱。


    依照之前杨惜的说法,杨惜体内的蛊是母蛊,自己体内的蛊是子蛊,他们两人因这对同命蛊性命相牵,同甘共苦。


    可如今听这人的意思,方才被自己一剑穿透的那蜘蛛才是同命蛊的母蛊吗?


    努尔见萧鸿雪表情僵硬,明显是发现端倪了,唇角扬起一抹笑,“是我们王子殿下深谋远虑,提前留了一手。”


    “同命蛊的确是我们漠北草原很常见的蛊种,不过,你们体内的那对,却是万里无一的珍稀少有。”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们体内的那对,是我们草原蛊师在炼制同命蛊的过程中,产生的意外。”


    “它们并非母蛊与子蛊,而是……两条子蛊。”


    “两条……子蛊?”


    “对。母蛊一胎会诞育数百条子蛊,这些子蛊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血缘亲情可言,而是像它们的母亲曾在密闭的坛皿中与其它毒虫缠斗、竞争、互相蚕食那样,子蛊们也会为了活命自相啖食,厮杀到只剩最强大的最后一条,再由母蛊亲自饲肉养育。”


    “在一次炼制同命蛊的收尾阶段,有草原蛊师打开密闭的皿盖,发现其内存活的子蛊竟然有两条,而且并非是因为它们势均力敌,分不出胜负——那两条子蛊一条强壮精悍,一条瘦弱纤小。”


    “坛皿内没有任何食物,子蛊想要存活,必定会吞吃其余子蛊,但那只强壮的大蛊与那只瘦小的蛊之间,仿佛真的结成了什么手足兄弟的亲缘关系般,大蛊即使被饿得身体虚弱也不吃小蛊,小蛊亦紧紧地偎贴在大蛊身边……”


    “蛊师在试着分离这两条蛊时,发现匕首划过大蛊的足肢时,小蛊竟然也会痛苦地痉挛起来。”


    “照理来说,‘同命蛊’原是指子蛊与母蛊性命相牵,子蛊痛母蛊所痛,伤母蛊所伤。但这两条子蛊之间,竟也产生了这样的关联。大蛊受伤时,小蛊也会疼痛。”


    “不过,这两条子蛊依然受制于母蛊。体内被种下子蛊的人,会受持有母蛊之人操纵摆布。”


    努尔阴恻恻地笑了下,接着道:“之前王子殿下在长安平康里遇刺,而大燕的太子竟然能提前得到突厥刺客的讯息……王子害怕大燕太子心机城府深不可测,为了未雨绸缪,王子将那两条关系特殊的子蛊一并赠给了大燕太子,而真正能够操纵子蛊的母蛊则留在了他自己手中。”


    “从形貌上看,那两条子蛊一大一小,一强一弱,恰好符合母子蛊的特征,故而寻常的医师见了,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努尔用指腹揩了揩自己唇边的污血,咧出一个笑:“公主殿下让我代她向大燕的太子问好。”


    “大燕皇帝为了保下受巫蛊案牵连的太子,竟让公主殿下的夫婿当了替死鬼。”


    “公主殿下说,她恨死他了,血债,必以血偿之!”


    本来还算平静的萧鸿雪听见努尔说要对杨惜出手,脸色倏地沉了,攥剑的手掌上青筋显凸,将剑刃往努尔的胸膛内又送进去了几寸,“……你敢!”


    努尔在萧鸿雪动作下又吐出一口鲜血,一边颤抖着一边笑,笑得苍白而诡异,“你即便现在杀了我,再将我的尸体剖开将母蛊杀死,也没有用……母蛊在被你重伤前已经被我催动,我还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温养着她。”


    “……很快,你们两个人,都会五感尽失,慢慢失去视觉、听觉……最后,连神智与记忆也失去,彻底变成痴傻的疯子。”


    “大燕即将登基的储君和亲王一起疯了,届时大燕必定政局动荡,我突厥便可挥师南下……公主殿下,努尔……尽义了!”


    努尔竭力抬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大喊一声后,青僵发紫的脸便慢慢垂下,彻底断了生气,眼眶里忽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虫豸爬出。


    萧鸿雪将剑拔出,以衣袖轻拭着自己颊上的血迹,蹙眉看着努尔的尸身。这时,他身体猛地一颤,胸口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如同有人将烧红的铁钎刺入了他的心脏。


    萧鸿雪闷哼一声,一手不自觉地按住胸口,另一只手则扶着桌沿,以此稳住颤晃的身形。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心脏处蠕动,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很快,萧鸿雪只觉得眼中有温热黏腻的液体渗出,眼前的色彩与画面一点一点地坍缩,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


    杨惜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到昭王府内后,看见御林军将军谢韬一身甲胄未脱,站在萧鸿雪屋外不断以手拭泪,谢韫则站在一旁安慰他。


    杨惜结合方才称心支支吾吾的反应,顿感不妙,他深吸一口气,迈入萧鸿雪的卧房后,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两眼发黑,差点没站稳。


    萧鸿雪一头银发披散,眼上覆着白绡,绡纱上不断有血洇出,他宽大的寝衣被夜风吹动时,可见其身上伤痕遍布,浑身是血。


    神色焦急的侍从与婢女们在卧房内不断进进出出,而萧鸿雪虽面有痛苦之色,依然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素来散漫从容的杨惜再顾不得什么仪态,也不在乎有旁人在场了,当即快步走到榻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萧鸿雪的手。


    “……阿、阿雉,这是怎么了?”


    杨惜心疼得不行,声音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将萧鸿雪轻轻搂入怀中,用发抖的手指轻轻抚过萧鸿雪的脸颊,“怎么会伤成这样?”


    突然听见杨惜声音的萧鸿雪明显很是慌乱,他凭感觉摸索着,将杨惜轻轻推开,转过身去,背对着杨惜,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阿雉这样很难看……哥哥,别看我,好不好?”


    “阿雉不想让哥哥看见阿雉这副模样。”


    话音刚落,萧鸿雪胸口又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虽咬牙强撑着,却依旧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杨惜看着萧鸿雪发颤的背影,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轻轻坐上床榻。


    然后,杨惜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环住了萧鸿雪的腰,将他揽进了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他的痛苦。两人的身体都在剧烈颤抖,冷汗交织在一起。


    萧鸿雪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在旁人面前竭力维持的镇静模样,在听见杨惜的声音后,都尽数溃不成军了。


    “哥哥……我疼。”


    萧鸿雪脸色发白,将脸贴在杨惜胸口,声音发抖。


    杨惜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头,然后悄悄伸手揩了一下自己的眼泪,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尽可能平静地问道,“阿雉愿不愿意告诉哥哥,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眼睛伤成这样,为什么浑身是血?”


    “……哥哥哭了?”


    萧鸿雪听出杨惜的声音在发抖,怔了一下,举起衣袖,摸索着凑到杨惜脸边,温柔地捧起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哥哥别哭,阿雉听着好心疼。”


    杨惜闻言,愁眉紧蹙,轻轻握住了萧鸿雪纤白的手腕。


    “哥哥记得那个在白马寺中撞到你的黑袍人吗?阿雉总觉得那个人很诡异,怕他想对哥哥不利,所以……哥哥走后,阿雉单独去见了他。”


    萧鸿雪将头埋在杨惜的颈窝,缓缓地讲述起在寺院中发生的事。


    听罢萧鸿雪解释后,杨惜沉默了一晌,嗓音沙哑地问道:“……阿雉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同命蛊?”


    萧鸿雪点了点头,害怕杨惜会内疚自责,当即接着道:“不是哥哥的错,是突厥人阴猾狡诈。”


    “身上的伤是因为眼睛看不见后,下山时磕碰很多,看着吓人而已,哥哥别担心。”


    杨惜伸手抚了抚萧鸿雪苍白清瘦的脸,见他这个时候还在安慰自己别担心,叹了口气,“……哥哥看见阿雉受伤,比自己受伤还疼。”


    然后,杨惜又察觉到有些不对,“如果是因为同命蛊的话,那我为什么没事……那蛊师应是冲我来的啊?”


    话音刚落,杨惜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了在梦中与楚玉秋的魂识见面时,楚玉秋告诉他的,那片“心鳞”能够使心抵御外物干扰与影响的效用。


    所以,自己没事,是因为心鳞阻断了大蛊与母蛊之间的感应吗?


    杨惜还没回神,萧鸿雪便因为过分疼痛,伸指拽开胸前衣料,极用力地刮挠起自己的心口,仿佛要把里面的东西挖出来。


    他动作间,杨惜这才看见萧鸿雪的胸膛早已被他自己抓挠得鲜血淋漓了,血红的伤口在他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骇人。


    “不可以挠。”


    杨惜很是心疼,轻轻攥住了萧鸿雪的手,然后,他将自己的手腕递到萧鸿雪唇边,语调温柔道:


    “真的很难受的话,就咬哥哥的手,别伤害自己。”


    因为蛊毒发作得厉害,胸口传来噬心的剧痛,萧鸿雪难以自抑地对着杨惜的腕口咬了下去,杨惜闷哼一声,毫不挣扎,温柔地抚摸着萧鸿雪的发顶。


    萧鸿雪顿了顿,伸舌轻舐着自己在杨惜手腕上咬出的点点血印,但他到底没舍得继续咬下去,硬逼着自己退后,将自己的身躯蜷缩在榻上的一个小角落里。


    第105章 笨蛋“哥哥,我想要……”……


    杨惜见萧鸿雪将自己蜷成了一小只,疼得满脸冷汗,发丝被汗水粘湿,紧紧地贴在颊侧,心口顿时堵得难受,动作极轻地伸臂,将萧鸿雪整个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阿雉,没事的,不用忍,”杨惜一手轻柔地抚着萧鸿雪的头,另一只手再度凑到了萧鸿雪唇边,“只要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怎么咬都可以。”


    萧鸿雪闻言,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颈上那道见证了他与杨惜之间误会仇怨的红疤,摇了摇头,蠕动着因疼痛而发白颤抖的嘴唇回道,“不可以……阿雉说过的,绝对不会再伤到哥哥。”


    然后,萧鸿雪将脸轻轻靠在杨惜胸口,静静地嗅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萧鸿雪的脸很烫,这还是杨惜头回从体寒虚冷的萧鸿雪身上感受到这种烫得灼人的温度,杨惜怔了一下,当即探手去摸了摸萧鸿雪的额头,和自己额头的温度比照了一下,果然烫得惊人。


    杨惜抚着萧鸿雪的额头,眉头紧蹙,“阿雉,你额头很烫,是不是发高热了?”


    “没关系的,哥哥不用担心。”


    萧鸿雪仰起脸,冲杨惜露出了一个很是苍白的笑,声音轻得像烟气。


    “……再捱一捱,等蛊毒发作的劲过了,就会没事的。”


    “哥哥在这儿多陪阿雉一会儿就好,”萧鸿雪手摸索着,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吻了上去,“一会儿就好了。”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语气轻飘飘的话,沉默了一晌,神色复杂地看着萧鸿雪,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唇瓣。


    “……没关系?”


    “阿雉,你以前生病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明明痛得不行,难受得厉害,也只是自己一声不吭地蜷在角落里忍着,想着捱一捱,等捱过去了就好了?”


    “笨蛋。”


    “因为,即便撒娇哭闹也没有用。”萧鸿雪笑得苍白,语气平静地回复道。


    萧鸿雪顿了顿,接着道,“以前跟着穆忆住在外宅的时候……她很讨厌吵闹的孩童,因为生病受伤和她撒娇哭闹,只会被她拧得胳膊上全是淤青。反倒是表现得安静些,她看我可怜,可能还会替我煎几副药。”


    “穆忆走后,就彻底没人管我了。我虽被接回王府,但因王妃极其憎恶我这个妾生子,府内下人对我多冷眼苛待,只有兄长和一直贴身伺候我的婢女待我亲善。”


    “阿雉从前一直过得不好,本来以为往后也只会是这个样子,”萧鸿雪笑了笑,停顿了一下,“但哥哥出现了,就像是上天见阿雉太可怜,给阿雉的唯一的慰籍,让阿雉觉得这条命还没那么烂,人世间还没那么糟。”


    “在遇见哥哥之前,根本就没有人这么在意阿雉病了有没有好好吃药,或者有没有又用匕首划自己。”


    “哥哥是对阿雉最好的人,阿雉最喜欢哥哥。”萧鸿雪将脸贴在杨惜胸口,伸手轻轻攥着杨惜的衣襟。


    杨惜听了萧鸿雪的话,心软得不行,鼻头一阵发酸,将萧鸿雪搂得更紧了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阿雉好讨厌,几句话就把哥哥说得又想哭了。”


    萧鸿雪听了这话,伸出手在杨惜脸上摸索了一阵,最后将手停在他眼边,温柔地抚了抚,声音带笑,“哥哥别哭,教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是阿雉欺负哥哥了。”


    “阿雉本来就没少欺负哥哥,坏事做尽,还怕被别人看见?”杨惜佯作抱怨语气,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


    “……哥哥,阿雉哪有。”萧鸿雪在杨惜怀里坐直了,声音很是委屈。


    然后,萧鸿雪似是想到了什么,暧昧地搂住了杨惜的腰肢,“除了,总是在榻上把哥哥欺负哭,哥哥喊不要了也不肯乖乖停下以外,其余时候,阿雉明明都很乖,舍不得欺负哥哥,也舍不得看哥哥掉眼泪。”


    杨惜任由萧鸿雪在自己怀里撒了会儿娇,然后轻轻握住了萧鸿雪的手,语气认真,“阿雉。”


    “嗯,怎么了,哥哥?”


    “坚强很好,但哥哥希望你学着更依赖哥哥一些,难受就大声哭大声喊疼,阿雉就是再任性再娇气,也有哥哥宠着疼着。”


    “阿雉都和哥哥在一起了,如果遇到什么事还是只能自己扛的话,那阿雉唤哥哥的这声‘夫君’,不就白唤了吗?”


    萧鸿雪怔了一下,回握住了杨惜的手,两颊微微泛红,笑着回复道,“……好,哥哥,阿雉知道了。”


    两人就这么依偎了一会儿,萧鸿雪体内的蛊毒渐渐过劲了,脸色好转了许多。


    “哥哥,阿雉好担心你。”


    萧鸿雪的声音闷闷的,从杨惜怀里传来,“哥哥怕疼,但蛊毒发作的时候,连阿雉都有些受不了,阿雉担心哥哥……”


    杨惜听了这话,愣住了。


    他看着眼覆白纱,浑身都是细小伤口的萧鸿雪,抿了抿唇。


    萧鸿雪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可他最担心的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与他同样身怀同命蛊的杨惜。


    杨惜心软得不行,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眼上的纱绡,和他解释起自己体内那枚“心鳞”的存在。


    萧鸿雪听杨惜说他会没事的,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轻轻攥着杨惜的肩头,声音带着轻松喜悦的哭腔,“那就好,哥哥没事就好……”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反应,心里极不是滋味,将头埋在萧鸿雪的颈窝,哭得两肩一阵又一阵地发抖,“对不起,阿雉。”


    “是哥哥的错。”


    “我怕慕容嘉在燕土上出事,会留下把柄给突厥人,才尽力保下他,没想到这反倒让他对我心生忌惮……本来是好意,现在却成了农夫与蛇。”


    杨惜想起自己当初是为了不让慕容嘉那个心机深沉的胞弟慕容徽夺得汗位,再以慕容嘉在燕土上遇刺为借口出兵,对大燕不利,才费尽心思保下慕容嘉,谁成想,这兄弟俩竟是如出一辙的阴毒险狠。


    “是哥哥太大意,低估了慕容嘉。”


    “因为我的错,把你害成这样……阿雉,你恨哥哥吗?”杨惜轻轻捧着萧鸿雪的脸,深吸一口气,声音是掩不住的颤抖。


    然后,杨惜等待审判般垂下眼,惴惴不安地等着萧鸿雪的答复。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微微仰起脸,朝杨惜莞尔一笑,“怎么会恨哥哥?”


    “一双眼睛而已。”


    然后,萧鸿雪用脸颊亲昵地蹭了蹭杨惜的掌心,“哥哥,阿雉方才就说过了,不是哥哥的错。突厥人有多阴猾诡诈,阿雉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一直没有办法治好蛊毒,最多再赔上耳朵、喉舌……但是,和哥哥相比,那些都不重要。”


    “如果因为这样,让哥哥对阿雉心生怜惜与愧疚,心甘情愿一辈子都待在阿雉身边,好好陪着阿雉,也挺不错的。”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番云淡风轻的话,心里却堵得难受。


    性情这么冷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在意如此严重的肢体伤残呢?自己刚踏进萧鸿雪卧房的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来的慌乱和不安,杨惜都看在眼里。他会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太内疚自责而已。


    杨惜无声地流着泪,小心翼翼地伸臂抱了抱萧鸿雪,“阿雉,对不起……你不要讨厌哥哥,好不好?”


    萧鸿雪愣了一下,轻笑一声,“怎么会讨厌哥哥,阿雉怎么舍得?”


    “哥哥还说阿雉是笨蛋,其实哥哥才是吧?”


    萧鸿雪伸出手,摸索着,覆上杨惜的发顶,温柔地摸了摸。


    “阿雉有时候连自己都讨厌,但绝对不舍得讨厌哥哥的。”


    “只是,”萧鸿雪顿了顿,撒娇般轻哼了一声,“哥哥不许因为阿雉看不见了,就嫌弃阿雉,悄悄找别人……阿雉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收拾哥哥身边的莺莺燕燕的本事还是有的。”


    “哪来的莺莺燕燕。”杨惜笑眼含泪,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明明哥哥身边只有阿雉这只小鸟啊。”


    “还是只很会啄人、凶得不行的……哥哥哪敢嫌弃我们阿雉?”


    两人又拥抱了一会儿,有侍女送来了汤药,苦涩的气味在整个房间弥漫,闻到那气味的瞬间,萧鸿雪便不自觉蹙起了眉。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反应,想到这人对喝药好像一直都很抗拒,心中好笑,打趣道,“原来我们阿雉是真的很怕苦啊?”


    然后,杨惜站起身,他自侍女手中接过汤药时,柔声对她道,“今日辛苦了,先下去歇息。”


    “……哥哥把人都屏退了,是想对阿雉做什么坏事吗?”


    萧鸿雪朝杨惜偏了偏头,语调暧昧,声音带着惑人的小钩子。


    “坏事?”


    杨惜看了萧鸿雪一眼,装作不解其意,“监督阿雉喝药算做坏事吗?”


    杨惜捏着瓷勺,自己试了几口汤药,确认不会烫口后,才舀起汤药递到萧鸿雪唇边,“来,喝药了。”


    萧鸿雪眉头紧蹙,但还是勉强喝下了一口。


    “我们阿雉今日这么乖呀?”杨惜一边用绢巾替萧鸿雪拭去唇边的药渍,一边又舀起了一勺喂给萧鸿雪。


    这一口,萧鸿雪没有痛快地喝下,而是轻轻握住了杨惜的手腕,以撒娇的口吻,拖长声音道:“哥——哥——这药好——苦——”


    “平日又冷又凶、清冷矜傲的世子殿下居然怕苦……哥哥去给你找点蜜饯来?”杨惜无奈而宠溺地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不要蜜饯。哥哥,你亲亲阿雉,好不好?哥哥亲一亲,就没那么苦了。”


    萧鸿雪话罢,主动把自己水色莹润的唇凑了上来,因为不确定杨惜的唇在什么方位,在空中茫然无措地寻找着。


    “这么黏糊,那不知要亲多少下,这碗汤药才能喝完?”


    话虽然这么说,杨惜还是将药碗搁在一旁,主动吻住了萧鸿雪的唇,以舌尖撬开他的唇关后,药的苦味在口腔弥漫,“……是挺苦的。”


    “是吧,哥哥。”


    “那哥哥是不是应该亲阿雉很多下,亲阿雉很久?”


    见萧鸿雪变着法儿骗亲,杨惜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萧鸿雪的头,“笨蛋。”


    ……


    后来好长一晌,满室内只有两人接吻发出的水声清晰可闻。


    待监督着萧鸿雪将药喝完,杨惜给萧鸿雪掖了掖被角,正准备离开时,袖角倏地被萧鸿雪轻轻攫住了,“今夜,哥哥就在这里休息,和阿雉一起睡,好不好?”


    “阿雉许久都没同哥哥一起睡过了。”


    萧鸿雪的声音如同他的请求般,轻得很含蓄,但杨惜却听出了他的一丝害怕和小心翼翼。


    他在害怕自己离开,害怕自己会丢下他。


    杨惜轻叹一声,解下外袍,吹灭了榻旁的灯烛,躺到萧鸿雪身侧,伸手轻轻摩挲着萧鸿雪的眉眼和发丝。


    目不能视的人通常嗅觉灵敏,待杨惜靠近自己后,萧鸿雪便感觉自己被杨惜身上的气息包裹住了。像是被雨水洗涤过的草木气息,清新温暖,萦绕在呼吸间,让人不自觉想要和他靠得更近。


    萧鸿雪脸颊发红,微微勾起了唇角,他从背后抱着杨惜,轻轻咬着杨惜的后颈。


    咬了一会儿后,萧鸿雪伸手掐了掐杨惜的腰,然后将手绕到杨惜身前,握住,在杨惜耳旁呵了口热气,“……哥哥,我想要。”


    萧鸿雪现在只穿着一身宽薄的寝衣,两条白皙修长的腿搭在被褥外,杨惜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萧鸿雪裸露在外的大片雪白肌肤时,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被爱人如此撩拨,杨惜眸色愈暗,深吸了一口气,但他顾念着萧鸿雪身上的伤,仍按住了萧鸿雪作乱的手,语气严厉,“你浑身是伤,不许乱动了。”


    “不严重的,受不了的话,阿雉自己会喊的,没关系。”


    “哥哥,好不好?”萧鸿雪不死心,试图以撒娇来软磨杨惜。


    “再胡闹哥哥就走了。”


    “哦……”


    见杨惜态度坚决而强硬,萧鸿雪只得委屈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将自己蜷起来,乖乖挤进了杨惜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入睡。


    第106章 月光哥哥告诉阿雉,该怎么动


    杨惜借着照到榻前的清寒月光,将萧鸿雪眉宇间的失落之色看得分明,他抿了抿唇,却仍是不为所动,只默默替睡在自己怀里的萧鸿雪盖好了衾被,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早点歇息。”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乖巧地蹭了蹭,下一瞬却感觉杨惜温热的手掌探向了自己的腰背,隔着软滑的寝衣绸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肌肤,带起阵阵异样的颤栗。


    待杨惜的手慢慢下移,动作起来后,萧鸿雪只觉得后腰一凉,顿了顿,一边难以自抑地喘着气,一边惊讶地出声唤道,“……哥哥?”


    “阿雉方才不是说想要吗?哥哥还是帮帮你吧……用手轻轻来,阿雉好好躺着,不用动,交给哥哥就好。”


    萧鸿雪点了点头,因吃疼闷哼出声,但听话地没有动,极力压抑着身体的颤抖,纤白的两手不自觉攥紧了被褥。


    杨惜停下动作时,萧鸿雪双腿肌肤已经潋滟泛红,杨惜俯首吻了吻萧鸿雪长在腿内侧的黑色小痣,感叹道,“阿雉的腿好美。”


    萧鸿雪被亲得抖了一下,随即勾唇一笑,语调蛊惑,“那……哥哥想来吗?”


    “阿雉是哥哥的,哥哥想做什么都可以。”


    “哥哥不好意思的话,那阿雉来主动,哥哥,阿雉想要……可以吗?”


    “哥哥担心阿雉的伤的话,这回就用腿,好不好?”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说话的内容却令人面红心跳,杨惜被撩拨得深吸了一口气,两手撑在萧鸿雪身侧,附到萧鸿雪耳旁轻声道:“并拢……”


    杨惜将萧鸿雪笼罩在怀里,把萧鸿雪的两手举过头顶,一边摁着萧鸿雪的手腕吻他,一边抵靠着萧鸿雪的腿。


    ……


    这样亲近完后,杨惜替萧鸿雪拭去腿上痕迹,仍旧不放心地仔细查看起萧鸿雪身上的伤口,见没什么大碍,才将萧鸿雪搂在自己胸膛前,和他一起入眠了。


    ——


    后面几日,杨惜为了方便随时照料萧鸿雪,再度将他带回了东宫碧梧院。


    理政之余,杨惜每日都会亲自给萧鸿雪沐洗身体,上药及更换蒙眼的纱绡。


    这日,杨惜刚给萧鸿雪洗完头发,正用巾帕细细擦拭着萧鸿雪一头湿发上的水珠时,萧鸿雪主动伸臂搂住了杨惜的脖颈,亲昵地咬了咬杨惜的锁骨。


    杨惜安静地凝望着萧鸿雪的眉眼,萧鸿雪一头湿漉漉的银色长发垂落在自己臂弯里,如一束月光倾泻,残留在他发间的皂角香气,也摩挲着鼻尖。


    杨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目光不自觉移向萧鸿雪被那身薄透的素色寝衣勾勒出的身体线条。萧鸿雪胸膛肌肉紧实,腰肢纤瘦却块垒分明,双腿白皙而修长。


    杨惜的呼吸渐渐急促,极力压抑着自己对爱人身体的旖旎冲动,搂住萧鸿雪腰肢的手却不自觉更紧了些。


    萧鸿雪眼睛刚换完药,没来得及蒙上纱绡,两眼虽没有神采,却温柔专注地朝着杨惜,使得杨惜总有种萧鸿雪还看得见,自己正被他凝视着的错觉。


    “……阿雉,怎么了?”


    “怎么一直看着哥哥?”


    杨惜轻声叹了口气,将手覆上萧鸿雪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哥哥,你是不是想阿雉了?”


    萧鸿雪语调暧昧,微微低头,摸索着捧住杨惜的手,伸舌含舐着杨惜的指尖,接着暗示道,“阿雉身上的伤口都不疼了,蛊毒最近也没怎么发作过……”


    “阿雉都想哥哥想得不行,哥哥肯定也想要阿雉了……哥哥来吧?”


    “疼的话,阿雉一定会喊出来的,哥哥不用担心。”


    杨惜怔了一下,感受着自己怀中爱人躯体的温软柔韧,深吸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替萧鸿雪擦拭完湿发后,怕他受凉,给他披上了一件外袍,将他轻轻抱到了榻上。


    ……


    “哥哥,阿雉看不见。”


    萧鸿雪跪坐在榻上,伸手摸索了一下,捧着杨惜的脸轻声说。


    “哥哥告诉阿雉该怎么动,好不好?”


    杨惜闻言,呼吸一滞,将萧鸿雪轻轻抱到自己腿上坐着。


    “……这里,慢慢放腰。”


    “阿雉,你慢些……别把自己弄伤了。”


    杨惜怕萧鸿雪痛,不放心地叮嘱道。


    “没事的。”


    萧鸿雪喘着气,搂住杨惜的脖颈,勾唇一笑。


    萧鸿雪腰肢动作时,身上的外袍已经滑落至胳臂,露出上身大片白皙柔腻的肌肤,他与杨惜十指紧紧相扣,两人同时发出很低的喘息。


    杨惜低头吻舐着萧鸿雪沾着水汽的侧颈,萧鸿雪浑身颤抖了一下,靠在杨惜怀里,素白的指尖在杨惜心口流连描摹,眼泪滑入鬓角,轻声道,“……哥哥、夫君,阿雉好爱你。”


    杨惜垂首看着依偎在自己胸膛前的萧鸿雪,搂着他的腰,用手指轻轻拨开他汗水涔涔,贴在额上的发丝,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乖孩子。”


    “哥哥也是。”


    ——


    萧鸿雪的病情一直很稳定,似乎除了损伤视力以外没有其余病症,直到,一日午间,杨惜正在为萧鸿雪煎药,望着咕嘟作响的药罐发呆时,他身后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的萧鸿雪忽地从榻沿上摔了下来。


    “阿雉!”


    杨惜当即疾奔到榻前,一把接住萧鸿雪瘫软的身体,语气是掩不住的焦急,“你怎么了?!”


    萧鸿雪在杨惜怀里摇了摇头,蠕动了一下发白的唇,“哥哥……疼。”


    话罢,萧鸿雪感到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心口的那条小蛊正在蚕食他的生命力。疼痛突然加剧,萧鸿雪身体猛地绷直,随后软软倒下,彻底昏迷了过去。


    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情况陡然恶化,他常常处于一种神志混沌的状态,记忆开始错乱,分不清现在与过去,被过往的痛苦记忆不断地纠缠折磨。


    萧鸿雪整日都不肯喝水,不肯吃饭,总是紧紧握着自己束发的银簪,缩在榻上的一个小角落里,警惕着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人——送药送饭的宫人,还有杨惜。


    蛊毒发作得严重的时候,萧鸿雪不仅不认识杨惜,连自己都不认识。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御机制,萧鸿雪对杨惜极其戒备,不愿意让他靠近。


    杨惜害怕他伤到自己,半骗半哄地劝了萧鸿雪许久,想将萧鸿雪手中的银簪收走,萧鸿雪却重重打落了杨惜想要靠近的手,往杨惜的手上刺了一簪。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模样,想起他之前对自己说的,中蛊之人会慢慢失去视觉、神智与记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杨惜一边用绢帕擦拭自己鲜血汩汩的手,一边轻轻抚摸着萧鸿雪的脸,“……阿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别碰我!”


    萧鸿雪听着这道明明很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反应很大,他将杨惜的手猛地甩开,浑身发抖,不停地摇着头,蠕动着发白的唇,喃喃重复着,“不记得,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杨惜抿了抿唇,看着萧鸿雪因恐惧和不安,强迫般重复着挥舞手中银簪的动作,心脏一阵钝疼,忽然觉得那个八岁便被掳入突厥叶护帐中的,绝望无助的孩童,此刻就在自己眼前。


    杨惜在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小心翼翼地抽走了他手中的银簪,然后轻轻拥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脑后的发丝,“都过去了。”


    “阿雉现在比以前强大多了,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到你——哥哥也不会允许谁再伤害我们阿雉。”


    萧鸿雪两眼无神,面色呆滞,没来由地因杨惜而感到安心,任由杨惜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自己的背。


    偶尔,萧鸿雪神智清醒的时候,摸到了杨惜手上的伤口,得知那伤口是自己发病时在杨惜手上留下的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杨惜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杨惜知道他内疚,当即劝慰道,“没事的,不疼,哥哥知道这不是阿雉的本意。”


    谁知萧鸿雪默默摸索了一阵,竟将自己的佩剑寻了出来,轻轻置于杨惜手上,一边流泪一边道,“哥哥,阿雉现在是废人了,什么都不能为哥哥做,还会成为哥哥的拖累,伤到哥哥,等时间一长,哥哥一定就厌弃阿雉了……”


    “哥哥,阿雉不想那样,如果下次再伤到哥哥……求求哥哥,直接杀了我,好不好?”


    杨惜听了这话,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将萧鸿雪轻柔地揽入怀中,声音哽咽,“……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我杀了自己,都比杀了你可能大。”


    *


    医官来给萧鸿雪诊疗时,见银针刺进萧鸿雪体内,取出时颜色发青,摇头叹息了一阵,只说建议加重药量。


    但萧鸿雪的情况不太好,服用的汤药一直没什么作用。


    后来,萧鸿雪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神志混沌的状态,出现了两手总是控制不住发抖、总想用尖锐的东西割伤自己的躯体化症状。


    杨惜只得将碧梧院内所有尖锐的东西,连同有着尖锐桌角的桌子,悉数藏匿起来,日日亲自守着萧鸿雪。


    如今萧鸿雪心智就像稚龄孩童般,因为目不能视,他很没有安全感,脾气暴怒无常,常对宫人大吼大叫,对杨惜的靠近也极其抗拒。


    杨惜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任他挣扎扑打,受了不少伤,却依然像哄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萧鸿雪,“不怕不怕,哥哥在这里呢。”


    一日,萧鸿雪因为控制不住情绪,掀翻了灯盏与书籍,杨惜正默默收拾时,萧鸿雪坐在满地狼藉中,听着杨惜的声音,痛苦地捂着头,“……我是不是认识你?”


    “嗯……但如果很痛苦的话,想不起来我是谁,也没关系的。”


    杨惜怔了一下,一边无声地流着泪,一边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道。


    “不……”萧鸿雪紧紧地咬着唇,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我想记得你。”


    “你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不想……不想忘记,我想记起来,你是谁。”


    然而萧鸿雪越是努力回忆,头越是疼痛难忍,他痛得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又很快被杨惜轻柔地拭去,“……叫我哥哥就好。”


    在杨惜的用心陪伴与温柔相待下,没有记忆、心智宛如孩童的萧鸿雪渐渐放下了对杨惜的戒备和警惕心。


    萧鸿雪不再抗拒杨惜的接近,甚至会亲昵主动地和他撒娇,“哥哥,今天他们送来的药好苦,所以我偷偷吐掉了一些。”


    “偷偷吐了一些啊……”


    杨惜失笑,伸手揉了揉萧鸿雪的头。


    “那哥哥下回给阿雉的药里放点糖。”


    “谢谢哥哥,哥哥,你真好。”


    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语气天真的话,却突然情绪失控,抱着萧鸿雪,泪流满面,“……我不是好哥哥,是坏哥哥。你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萧鸿雪明显听不懂杨惜的话,但听见杨惜放声大哭后,慌乱地举起衣袖,一下又一下,摸索着给他擦眼泪。


    “哥哥别哭。”


    “听见哥哥哭,我这里就好疼。”萧鸿雪懵懂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哥哥,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阿雉是好孩子。”杨惜笑眼含泪,吻了吻萧鸿雪的脸颊。


    “阿雉,你累了吗?该睡觉了。”


    “阿雉想要哥哥抱着睡。”


    萧鸿雪极其自然地躺在杨惜膝上,合上了两眼。


    今天的药太苦了,但哥哥答应了,会给药里加糖,明天就会甜一些吧?


    萧鸿雪这样想着,很轻浅地笑了一下,在杨惜怀中睡了过去。


    *


    后来,病情愈加恶化的萧鸿雪连话也不怎么说了,只遵从身体本能,同杨惜亲近。只有在杨惜陪在身边时,才肯好好吃饭和睡觉。


    萧鸿雪吃饭时,要坐在杨惜怀中,睡觉要牵着杨惜的衣袖,听杨惜一遍遍地重复“你很重要,你最重要,哥哥永远不会抛下阿雉”,才能勉强入睡,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


    杨惜总是默默地看着萧鸿雪乖巧地吃饭、吃药,一边夸他“我们阿雉今天真乖”,一边偷偷拭泪。


    ……不该是这样的。杨惜心想。


    那个当初自己在《燕武本纪》里惊鸿一瞥,风华绝代的燕武帝萧鸿雪,不该是这样的。


    萧鸿雪本该在尝受难以想象的人生苦处之后,在鲜血淤泥中与天争命,名镌青史,而不是为情爱所累,落得现在这么个痴傻失忆,后半生都只能做一株依附旁人而活的柔弱菟丝花的凄惨下场。


    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遇见自己,如果没有与自己产生纠葛牵扯,萧鸿雪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都是你的错,是你把他活活害成这样的啊……杨惜。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世人皆恋慕珊瑚之珍美,却不曾想过,这样珍贵美好之物,从来不是寻常人能长久留住和保护的,命运必将把它推去更好的,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去处。


    与其将萧鸿雪强留在自己身边,看他终身痛苦,不如放下自己可笑的痴恋与妄想,松开紧攥着萧鸿雪不放的手,让萧鸿雪成为他本该成为的人。


    杨惜在心中喃喃自语,指尖嵌进了自己掌心,刮出了血痕也浑然无觉。


    杨惜的两眼被泪水模糊时,他突然回忆起了日前自己与医官的谈话:


    “……母蛊虽死,世子的病症却并未消解。想来蛊毒是由母蛊操纵大蛊,再由大蛊控制小蛊而施行的。要彻底清除世子体内同命蛊的蛊毒,恐怕只能将那条贴着殿下心脏而长的大蛊杀死……”


    “也就是说,要救阿雉,只能剖开我的胸膛,取出大蛊,一命换一命?”


    “是,但是殿下,您……”医官面有犹豫之色,答得支支吾吾。


    “我知道了。”


    ……


    杨惜回过神,沉默地眺望着窗外那轮清圆的白月,声音有些掩不住的哽咽:


    “阿雉,如果有一天,哥哥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萧鸿雪听了杨惜这话,愣住了,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虽说不出话,却急切地,极其用力地搂住了杨惜的腰,一个劲地摇着头。


    最后,几乎已经失去言语能力的萧鸿雪仍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了一句话,“哥…哥……不…走……”


    “别怕,你会过得很好的。”


    杨惜垂首,温柔地捧着萧鸿雪的脸,“比我在你身边时,过得更好。”


    第107章 虎狼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登基大典前日,杨惜亲率百官于天坛行完祈福禳灾的祭礼后,拖着一身缀满金玉的曳地祭服,返回东宫内,同尚书左仆射谢韫议事。


    暮色渐垂,谢韫垂首静立在阶下,汇报着魏后之乱后,民间组织赤衣盟的情报动向。殿内灯火猎猎,将他的眸光神色染得异常深邃。


    “……据臣调查,赤衣妖匪之首吕敬,正是我朝原国师,孔仪宣。”


    听了谢韫这话,杨惜诧异地抬首看了谢韫一眼,“孔仪宣?”


    之前那个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是原主,还和萧幼安勾结,以惑心花诬害自己的国师孔仪宣,竟然就是赤衣盟的盟主,吕敬?


    “正是,”谢韫微微颔首,接着道,“民间传闻,吕敬本是士族出身,因幼时多病被家人寄养在道观。”


    “他于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部名为《安平经》的神书,其上记载了与阴阳五行相关的预言、图谶,以及一些道家咒语。”


    “吕敬正是利用这部《安平经》制造舆论,谋图推翻大燕政权。”


    “他身为术士,不向宫廷权贵靠拢,反而走向民众。一边以《安平经》中的道教教义来教化民众,一边以医术为民众治疗疾病。”


    “有百姓患者相求时,吕敬先让患者在他的九节竹杖前叩首忏悔,他再念咒施法,让患者饮下以符水烧制的汤药来治病。”


    “那些患者的病有些能治好,有些不能治,而在吕敬这里,治得好是他的功劳,治不好,他便说是患者心不诚……呵,不过一介坑蒙拐骗的神棍,竟有那么多愚民甘为拥趸,忠心追随。”


    听了谢韫这语气轻嘲的话,杨惜抿了抿唇,沉默了。


    杨惜忽然想起了当时在蛇窟中初见红药时,红药向他讲述的,吕敬分发给百姓的根本不是什么符水,以糯米纸制成的符咒入了沸水,便成了糁米粥,真正能救饥民性命的粥。


    “吕敬靠着这种方式,广纳教众门徒,组成了‘赤衣盟’。”


    “随着吕敬走遍四方,不断诳骗引诱民众,赤衣盟的影响越来越大,门徒们尊吕敬为‘圣师’,信奉他如神明。”


    “见赤衣盟势大,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卖掉自己的家产,带着家中男女老幼,举家前去投奔吕敬,一时间,致使各州道路堵塞,尚未到达而死在途中的人也不在少数。”


    “世人不了解吕敬这妖道的真实意图,反而认为是吕敬仁爱圣善,心念苍生,因而为百姓所拥戴。”


    “吕敬一边受着这些民众的顶礼膜拜,一边鼓动信众和百姓,伺机推翻大燕统治。”


    “他散布‘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预言,说天下纷纷攘攘,朝官昏庸,社会黑暗,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取而代之?”


    “那些狂热的愚民自以为追随着一个心怀苍生的真圣人,却不知道吕敬的圣人皮囊之下,也只是一颗贪恋权位的凡人之心……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刀子。”


    “……愚不可及。”谢韫轻轻嗤笑了一声。


    杨惜听着谢韫汇报赤衣盟事宜,眉头轻蹙,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


    他想起,睿宗统治后期,大燕败亡景象已现。身处统治集团高层的宦官外戚争夺权力,纲纪大乱。


    官吏豪强疯狂掠夺,致使民众不堪重负,加之自然灾害频发,田野空、粮仓空,百姓长期衣食无着落,流离失所,许多人被活活饿死。


    豳州牧魏添入京后,朝官内部斗争激烈,都想从祸乱中渔利,对社会的管理控制削弱,官府主动放弃了保护民众的责任,任由豳州军蹂躏百姓。


    沦为俎上鱼肉的百姓能怎么办呢?只能向底层的社会组织求助。


    加入赤衣盟的民众愿意随吕敬起事推翻大燕,并不是因为吕敬这个精神领袖或赤衣盟这个组织本身的魅力。


    是因为这些民众连年受官吏豪强地主的欺压与剥削,对大燕不满,他们想趁此机会一起反抗豪强,争夺衣粮,多活一段时日。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赤衣盟中这些来自大燕社会底层的细民们,宁肯战死在造反起事途中,也不愿平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他们不是“愚”,而是想多吃一口饭,多活一日。


    争一争,或许还有活路。不去争,等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于豳州乱军的斧钺之下,或者在逃亡路上冻饿而死。


    这种情况下,谁给他们活路,自然就是他们眼中的圣人。


    对于赤衣盟,杨惜并不认同谢韫的说法,对此未作任何回复。


    “……提到吕敬,还有件有趣的事。”


    谢韫唇角带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服。


    “殿下可还记得您的四弟,四皇子殿下?”


    “上一世,四殿下在宫变中不知所踪,臣原以为他是被魏太后秘密戕害,再对外宣称他‘不知所踪’了。故而,此次魏氏兄妹发动宫变前,臣便派人去留意着四殿下的动向。”


    “后来,底下人回报说,四殿下并非为人所杀,而是自己乔装成一个小内侍,清晨鸡鸣之时,金蝉脱壳混出了宫,在长安天桥与人会面。”


    谢韫顿了顿,“殿下猜猜,他去见了谁?”


    不待杨惜回答,谢韫便道:“吕敬。”


    “……他去投奔吕敬了?”杨惜诧异地抬眼,朝谢韫望去。


    “是。具体内情尚不明了,许是因为四殿下与殿下您有旧怨,眼见殿下您要登基了,心中惶恐,于是趁着宫变大乱,自弃皇子身份遁逃了吧。”


    “此人难成气候,殿下眼不见还清净,臣便放任他离开了。”


    “殿下,”谢韫振了振衣袖,语气突然凝肃,“臣手下人探查得知,吕敬率赤衣盟妖党,以白土在京城长安各官署及各州、郡官府的大门上都刻画上了‘赤日’图案。”


    “他们计划先集结荆、扬两州的党徒数万人,按期会合,不日在长安起事,联合起来攻打皇宫。”


    “什么?!”


    杨惜蹙着眉,手指攥紧了案上的绸布,豁的一声站起。


    谢韫神色依然平静,唇角染着淡淡笑意,他朝杨惜拱了拱手,“殿下不必忧心赤衣妖匪的事。”


    “赤衣盟中徒众,并非全都忠心耿耿、矢志不移。以高官厚禄相诱,总有心志动摇者。”


    谢韫的语气漫不经心,杨惜却从中听出了慑人的深意。


    杨惜怔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深邃的眼眸,只觉得他眼中仿佛蓄着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渊。


    “臣之所以对赤衣盟的对向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赤衣盟中,有吕敬身边的亲信上书告密,将他们的谋划悉数告知臣了。”


    “臣已掌握散布在长安城内的一千多赤衣盟徒众所处方位,秘密着人缉捕了其中为害最大的几个。”


    “殿下先前在蛇窟中见过的那个名叫红药的女子,也在其中。”


    “殿下登基后,下旨将他们当众斩决便可。”


    “新帝登基之初便暴力镇压赤衣盟徒众,只会加重局势的混乱,促使其提前叛乱。”


    “本宫以为,应该命令各州刺史、郡守清查流民,将他们分别护送回本郡,使其安居,以削弱赤衣盟党徒的力量,这样,不必劳师动众,便可以平息事态。”


    杨惜平静地望着谢韫的眼睛,语气坚定。


    听完杨惜的话,谢韫突然难以自抑地笑出了声,“……平息?殿下,臣说过了,这世道是虎狼之世,殿下是想以温柔仁善的政令去感化那些吞骨拆肉的虎狼吗?”


    “世道是虎狼之世,那些民众却并非虎狼。”


    “殿下爱民如子,是我大燕黎民百姓之福。”


    “不过,殿下,安定民心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您别忘了,大燕北疆还有突厥在虎视眈眈呢。”


    “若不能尽快扼灭赤衣盟的火势,待赤衣盟起势,突厥趁大燕内乱挥师南下,大燕危矣。”


    “臣之所以一定要殿下斩决被缉捕的赤衣盟徒众,是因为若殿下赦宥他们,就无法鼓励那些守法的百姓。”


    “犯罪而不受罚,只会使得人心动荡,寇盗集团愈加猖狂,唯有严厉镇压为害最大者,以儆效尤,才能震慑人心,使毋再犯。”


    谢韫见杨惜肃目不言,语气平静地接着道,“另,除了斩决赤衣盟徒众,殿下还应同时斩决一批豪强贪官。”


    “依臣看来,吕敬之所以能兴兵作乱,原因在于贪官豪强多放任自己的父兄子弟搜刮财富,掠夺百姓。百姓有冤无处申诉,这才打算与朝廷对抗,聚集起来成为盗贼。”


    “殿下不妨让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免冠徒跣行至市口,当众斩决,再将他们的头悬挂在京城南郊,向百姓谢罪,承诺今后将严肃考察各地刺史、郡守的能力,便能抚民。”


    每当百姓人情怨愤,开始反抗朝廷统治时,统治者就会将矛头指向民愤极大的某一个小集团乃至某一个人,以制裁他们的方式转移百姓注意,以平民怨,先前的魏后之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真正最深刻最尖锐的矛盾,却总是被很好地隐于其后。


    杨惜想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定定地看着谢韫,拊起掌来。


    “不愧是仆射大人。”


    “仆射大人将一切都替本宫想好了,本宫就该做个只会乖乖点头同意的傀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识好歹地与仆射大人辩争,是不是?”


    杨惜的语气虽轻飘飘的,谢韫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当场优雅从容地撩袍跪下,“臣不敢。”


    杨惜看着谢韫在自己面前做出臣服的姿势,眸光闪烁,扫过谢韫清瘦修长、深深曲伏的脊背,只觉得像孤狼般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突然扑咬自己,咬断自己的喉咙。


    不待杨惜回答,谢韫便微微抬首,笑着答道,“臣知道,殿下对臣的行事做派多有不满,可是殿下,没有臣,您来如何守卫您的江山?”


    “若不是臣,殿下兴许早在魏后之乱时,就变成魏添的脔宠了。”


    “若不是你,长安百坊千宅的百姓,也不会平白枉死。”


    杨惜想到那个用枯黑的稻草当手臂的女孩,火气窜上心头。


    此言一出,殿内的侍卫竟纷纷架起了刀,对杨惜摆出了防御姿势。


    看着这副讽刺的景象,杨惜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能令宫中侍卫都听命臣服,仆射大人好手段啊——等明日本宫登基,本宫要不要直接将那方传国玉玺封往仆射府上?”


    两人正僵持不下间,一个素白的身影从门口缓缓走来。


    萧鸿雪虽目不能视,但明显已经很熟悉东宫的路,他摸索着,步伐缓慢地走到杨惜身旁,伸出一双纤白柔腻的手,轻轻搂住了杨惜的腰肢。


    萧鸿雪亲昵地蹭了蹭杨惜背后如瀑的墨发,吐出了几个模模糊糊的音节,“哥…没看见…担心。”


    杨惜见是萧鸿雪,锐利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他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抱歉,哥哥今日有些事,所以没能一直在碧梧院陪着我们阿雉。”


    “阿雉一直没看见哥哥,担心哥哥了吗?”杨惜很轻易地听出了萧鸿雪想要表达的意思。


    萧鸿雪点了点头,极其自然地顺势坐到了杨惜腿上,他将脸靠在杨惜胸口,一手轻轻攥着杨惜的袖摆,一手摩挲着杨惜祭服上的金玉坠饰,明显对杨惜很是亲近依赖。


    站在一旁的谢韫看见这副光景,眉心微皱,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08章 夜奔他想象着被他抱在怀里时的感觉。……


    “殿下,您何必同臣如此剑拔弩张呢?”


    谢韫径自站了起来,将殿中的侍卫尽数撤走,合上了门扇。


    然后,谢韫走回阶下站定,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自己衣袍上的细尘。


    “璞儿和殿下在一起,殿下与臣自然就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什么事都可以和和气气地商量,何必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本来,臣身为伯父,见子侄璞儿因为殿下的缘故,受尽苦楚,变成如今这副盲眼痴傻,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模样,已经很生气了。”


    “比殿下更听话、更好掌控的提线傀儡,臣并不是找不到。反正,只要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姓萧,民心便不会动荡。”


    “一直不动殿下,是因为璞儿想要您。”


    谢韫笑了一声,声音很轻,杨惜却将他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听得分明。


    “璞儿想要殿下,臣便会竭尽所能,将殿下留在他身边。”


    “是殿下先主动招惹璞儿,让他恋慕您,对您痴心一片的。那么,殿下就再也不能抛下璞儿,无论他日后变成何种模样,殿下都要像现在这样喜欢他,保护他,与他好好在一起。”


    “如果殿下变了心,厌弃璞儿,背叛他的话,那么……臣不介意用另一种不太愉快的方式,让殿下像个听话柔顺的玩具一样,永远陪着他。”


    “……臣告退了。”


    谢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乖巧地坐在杨惜怀里的萧鸿雪,便轻拂衣袖,径直离去了。


    谢韫走后,本来一直安安静静地攥着杨惜袖摆的萧鸿雪,似乎懵懵懂懂地听出了方才谢韫是在威胁杨惜要好好和自己在一起,他害怕谢韫此举会让杨惜厌烦自己,很是恐慌。


    萧鸿雪面上神色小心翼翼,轻轻摇着头,摸索着捧起了杨惜的双手,声音中满是讨好意味,“哥哥…别讨厌……”


    杨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萧鸿雪大概是想表达不要因为谢韫而讨厌他,哑然失笑,揉了揉萧鸿雪的头。


    “哥哥怎么会因为旁人讨厌我们阿雉?”


    杨惜温柔地吻了吻萧鸿雪的侧颊,将萧鸿雪打横抱起,“时候不早了,哥哥带阿雉去歇息。”


    一晌后,杨惜将萧鸿雪带到了养心殿的偏殿内。


    萧鸿雪被杨惜轻轻放在榻沿,他摸了摸床榻上与碧梧院里不同的布置,有些好奇地偏头问道:“不是…东宫?”


    杨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掀开衾被,将萧鸿雪仔仔细细地裹好后,柔声解释道:


    “哥哥明日登基,阿雉以后就和哥哥在这里一起睡了,哥哥先带阿雉来认个床。”


    萧鸿雪对杨惜的话不能完全理解,依稀听见了“哥哥”、“一起睡”的词眼,便欢欣地点了点头,没有听出杨惜语气里的闪躲。


    然后,杨惜在榻沿坐下,萧鸿雪安静乖巧地躺在杨惜膝头,伸指轻轻攥着杨惜的袖摆。


    这是萧鸿雪近日来养成的习惯,睡觉必须攥着杨惜的袖摆,嗅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暖香才能安心入睡。


    像哄孩童入睡一样,杨惜伸手轻轻拍着萧鸿雪的脊背,很快,萧鸿雪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均匀。


    杨惜认真专注地看着萧鸿雪的睡颜,眸光里是前所未有的不舍与贪恋,似是想将萧鸿雪的眉眼容颜深深镌进自己脑海中。


    “不,不走……”


    睡梦中的萧鸿雪眉头蹙起,将杨惜的袖摆攥得愈发紧,轻轻梦呓了几声。


    杨惜怔了一下,俯身凑近萧鸿雪唇边,仔细听着萧鸿雪的无意识嗫嚅:“哥哥…不走…”


    杨惜心情十分复杂,胸口传来钝疼,疼得呼吸都显得艰难。


    事实上,杨惜最近总望着摆在自己寝殿案上的帝王衮服出神。


    他时常想起那日在宁国侯府内看见的那个不成人形的药人,想起蛇窟中清漪的泪眼,想起萧明期在市口被施绞刑时那绝望惨然的笑容,想起以枯黑的稻草作手臂的无名女孩——眼前这件衮服,是被太多鲜血和热泪浸泡过的,远比盔甲更沉重的华裳。


    每当杨惜伸手抚挲衮服上那细密、华美的金线纹饰,便会想到“马上,我便要成为江山主人,高坐明堂上,可每当我想为苍生的苦难与疮痍张口呐喊时,便惊觉自己连唇舌都被缝着傀儡的提线,说不出话,发不出声音,即便喉中挣扎着发出浸血的悲咽,也只会被心怀叵测的朝官们冷眼漠视”。


    杨惜为这样的想法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触摸到的衮服绸料也烫得灼手。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犹疑将他挟裹吞没,内心煎熬如火炙。


    ……这绝不是我想要的。杨惜想。


    文官集团需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傀儡,谁来都可以,但那些正在遭受苦难的,连泣血悲涕的声音都哽在喉中,发不出来的“草芥之人”,更需要有人为他们奔走,为他们呐喊。


    杨惜知道,如谢韫所期望的那样,按部就班地登基、做傀儡,再等待时机,是一条光明的坦途。可当时街巷土墙下,女孩那句“我们这样的人,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像尖刀一样横在他的心口,连呼吸都被牵扯得血肉模糊。


    同时,作为爱人与倾慕者,他也无法接受,本该成为青史留名的燕武帝的萧鸿雪,因为自己的缘故,变成一株身有残疾而终生无缘问鼎的柔弱菟丝花。


    所以,最终,杨惜只是轻轻吻了吻萧鸿雪的额头,再自他的眉眼一路吻到唇边,伸指轻轻抚挲萧鸿雪的脸,“对不起……”


    然后,杨惜将自己的袖摆从萧鸿雪手中轻轻抽了出来,替萧鸿雪掖了掖被角,吹熄了灯烛。


    转身欲走前,杨惜转头凝望着躺在榻上的萧鸿雪,许久后,才艰难地挪动脚步,眼中闪烁着泪光。


    “晚安,阿雉……”


    走到殿门处时,杨惜垂下眼,低低呢喃了一句,声音极轻,很快就被夜风吹散了。


    ……


    东宫,碧梧院。


    杨惜提前将流霜与东宫内的侍婢奴仆们都支走了,独坐在之前萧鸿雪在碧梧院时,常坐的那张书案前,想着自己往日在此处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发了很久的呆。


    最后,杨惜叹息了一声。


    他将捏在袖里的火折子,直直抛向了提前泼过硝油的架上的书画,袍袖带倒了灯盏,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猎猎的烈火声中,杨惜静静阖上眼,引刀向自己心口。


    最后的这一刻,他放下了一切旁的心绪和想法,只想着:


    ——剖心取蛊,只有做得够快够利落,睡梦中的萧鸿雪才不会疼。


    于是,“噗呲——”


    利匕割破衣衫绸料,直直捅入心口的声音。


    “滴答、滴答……”


    鲜血淌流的声音。


    “砰!”


    身躯因为过度失血,无法再维持坐着的姿势,重重朝书案上倒去的声音。


    ……


    杨惜全程都很安静,连他自己预想中的哭嚎和呼痛都只是寥寥几声,当他亲手触摸到自己温热湿黏的心脏时,有些畏怕和小心翼翼,慢慢的,他不再怕了,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


    鲜血很快洇透了杨惜的上衫,他舌尖抵着那枚生苦到令人欲呕的丹药,唇角却无声地勾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幸福甜蜜的笑。


    这是这个一直在默默隐忍,极其怕疼的年轻储君,做出的第一次,也是最为激烈的一次反抗。


    ……


    不知多久以后,注意到东宫滔天火势的宫人们尖叫着四处奔走,取水救火。


    一片人影幢幢、惊呼不断的骚乱中,一个面生的,黑发棕眼的青年趁乱偷偷离开了皇宫。


    夜已经很深了,万物皆寂,唯有风声如泣。杨惜披着一件染血的外袍,独自登上城墙。


    他俯首,是灯火稀疏的万里江山,耳边,是凛凛的寒风,没有星子与明月,墨一样黑浓的夜色笼盖四野。


    杨惜长叹一声,他如今明明孑然一身,也却前所未有地,感到自由。


    他已经把萧鸿雪还给萧鸿雪,也把自己还给了自己。


    说到底,他从来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守护自己想守护的,守护自己该守护的,就够了。


    禁城的铜门悄然开启时,杨惜匆忙扔下了身上那件残破的太子蟒袍,丢弃了那顶无形的沉重“冠冕”。


    年轻的储君在夜色中腾驹,他坐在马鞍上,看着漫天浮动缠绵的脂粉,远处燃起呛喉的硝烟。


    身下的骏马飞过重关,奔跑得越来越快,杨惜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也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响亮。


    宛如一个真正的浪子王孙般,杨惜伸手拭抹去自己额上细密的汗水,回身看着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放肆地笑了:


    “……这巍峨的金銮、朱红的明堂,都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天地本无疆,任少年逍遥驰骋,而这一程,不必再承权柄之重,我只需——凭心而动,快马加鞭!”


    ——


    是夜,东宫大火,太子薨。


    翌日。


    鸟雀的啼鸣声异常响亮,被略有些刺眼的晨光照射着两眼,萧鸿雪微微蹙着眉,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突然恢复的光明景象,感受着脑海中涌动的喧嚷记忆,尤其是自己意识不清时与杨惜相处的几段,有些恍惚。


    萧鸿雪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也说不上那是为什么,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披起衣袍,揉着发痛的额穴,随口向宫人询问新帝的登基大典是否已经开始。


    宫人们神情闪烁,答得支支吾吾,善于察人神色的萧鸿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顾宫人们的阻拦,未着鞋履,一路急奔到东宫。


    ……


    最后,萧鸿雪在一片废墟上看见了那具盖着白布的焦尸,他两手颤抖着,揭下白布,望见那尸体右耳垂上的珠坠后,大恸泣血,当场拔剑自刎颈项,自尽相随。


    好在当时宫人甚多,恰有一位前来给嫔妃看诊的太医偶然路过东宫,萧鸿雪被及时救治。


    只是,萧鸿雪颈上留下了一道永远也祛不掉的,极深,极其狰狞的长长红疤。


    萧鸿雪被救起以后,谢韫对他严加看管,收去了他身上所有利器,派人时刻盯守着他。


    萧鸿雪没法再自尽,但他绝食了半月,任看守们怎么劝也不肯吃饭,不肯说话,连觉也很少睡。他日日夜夜都只是紧紧握着从太子尸体的耳垂上取下的耳饰,望着它发呆,本就纤瘦的身形更是瘦得形容枯槁。


    太子尸身入陵寝那日,这个已经多日未食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那些阻拦他的宫人,跪在太子棺木前,扒棺扒得指甲断裂,十指鲜血淋漓。


    最后,还是谢韫看不下去了,亲自拽着他的衣领,将他带离。


    “我听底下人说,璞儿你最近没有好好用过饭?他是为了你解蛊复明,才生生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你希望他白死吗?”


    谢韫站在萧鸿雪身后,平静地望着他瘦削得可怕的背影。


    萧鸿雪没有回头,脸颊瘦得凹陷,两眼通红,亮得慑人,谢韫出声的瞬间,他便反手横剑,抵在谢韫颈前。


    谢韫面色平静,接着道:“他曾说过,想要这世间河清海晏,百姓安乐。”


    “……好好活着吧,连同他的那份。”


    谢韫知道,萧鸿雪现在这种状态,必须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动机。


    不然,他是活不下去的。


    谢韫在心中叹息一声,说完这些话后,便转身离去了。


    萧鸿雪沉默了许久,自怀中取出那枚杨惜常佩的金色耳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两手抑制不住地发抖。


    那么怕疼的人,为了解开同命蛊,生生剖心而死……


    萧鸿雪每每想到,便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肆意挤压着,难受得喘不上气。


    萧鸿雪坐在送太子尸身入陵寝的人潮之外,起初,他痛到流不出泪,慢慢地,他开始无声地哭,然后转为对天哭号,撕心裂肺,抽噎到喘不过气,将自己的身形弯曲到一个可怕的角度。


    最后,萧鸿雪呆呆地流着眼泪,将自己的头埋在双膝上,用手紧抱着自己,将自己蜷作小小一只,想象着被杨惜抱在怀里时的感觉。


    天地皆寂,只能听见萧鸿雪喉间传来的那几声极压抑的,哽咽的啜泣。


    第109章 燕乐绝处生春草,残垣起炊烟。……


    在古时的传统历法中,干支纪年中的第一个年,便是甲子年,这代表着新循环的伊始。


    前人们发现,每当甲子年出现的时候,总会发生很多大事,所以,时间长了,民间便认为甲子年就是灾难之年,特别是六十年一轮回,每隔六十年到来的第一个甲子年,更是危机重重。


    岁在甲子,大燕先经魏后之乱,太子萧成亭又忽于登基前夜薨逝,朝野俱惊,一时间人心动荡。


    谢韫思虑过后,亲自捧着帝王衮服去见萧鸿雪,但萧鸿雪只是沉默地坐在碧梧院的一片断壁颓垣之上,将从前杨惜佩在右耳的那枚金珠链生生钉入自己没有耳洞的耳垂。


    萧鸿雪垂眸看着细密鲜红的血珠自耳上的伤处一路缓缓淌流到颈边,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衮服一眼,也没有回答一句话。


    见萧鸿雪拒不受位,经几位辅政大臣商议,决定拥立先帝的李贵人所生的五皇子萧松云为幼主,由服孝期满后即将袭昭王爵位的萧鸿雪暂代监国亲王之职,出入皇宫不受限制。


    半月后,朝廷在尚书左仆射谢韫指示下,着司隶校尉清查长安百姓中信奉吕敬“安平道”者,处死了一千余人。


    吕敬等得知计划已经泄露,便派人昼夜兼程逃往各地,通知各方首领,一时间各方全都起兵,他们个个身披赤袍作为标志,为了发泄同伴被捕杀的怒火,他们焚烧当地官府,杀死州郡官员。


    世家豪族、宦官、士大夫们眼见局势愈发严峻,为了共同的利益,开始携手镇压“赤衣起义”。


    朝廷发布了诏令,赤衣盟中徒众,如有愿意主动退出、提供讯息者,可接受朝廷招抚,安居生产;负隅顽抗者,则格杀勿论。


    国家军事机器一启动,吕敬的“赤衣军”立即暴露出它的弱点——组织分散,军备松弛,且各自为战。


    同时,在朝廷良田美宅的诱惑下,赤衣盟内部有人告密,将他们的行事计划泄露给了朝廷,赤衣盟很快便溃不成军,被大燕的军队剿灭。


    赤衣军大败后,国境内共有三万多赤衣徒众被杀,他们或死于官军的斧钺之下,或在败逃时被逼落河中淹死,其他州、郡诛杀的赤衣余众,每郡数千人。


    而吕敬在赤衣盟被官军彻底清剿之前便已经病故,他的棺材被官军剖开,以乱刀碎尸,头颅被送回长安。


    赤衣盟起义虽最终被朝廷官军血腥镇压,以失败告终,却也促进了为底层百姓奔走呐喊的民间组织的苏生——五年后,江湖门派“燕乐门”横空出世。


    ——


    据传,燕乐门由一无名民间游侠创立,门派推崇墨派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等理念,认为社会动荡源于自私与互害,否定礼乐宗法秩序,主张人人皆为亲人,平等互爱。


    燕乐门以门主,也即“钜子”,为最高首领,钜子既是精神领袖,也是行动指挥官,门派内各职位以个人才能而非门第为擢选标准。


    燕乐门门中弟子出身多为佃农、隐士、能工巧匠、民间义侠,他们因同样的志向而聚,纪律严明,讲求克己苦行,可为门派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此外,燕乐门总舵设于大燕西南部,蜀郡腹地的一处山乡城寨中,以山地、险关和密林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


    由于燕乐门弟子大多出身民间,颇擅机关石木、耕织之道,极重视民生实业,蜀地又多稀有矿藏,木材资源丰富,极其适宜机关术的发展,故而宗门内工坊林立。


    除了连弩阵这种防御机关外,燕乐门的能工巧匠们还制作出了许多便捷的交通与耕作工具,如云梯、吊桥、用于灌溉的水轮车等。


    燕乐门正是依托门内的匠师与机关术,建起一片固若金汤的,隐于连绵青山中的世外桃源。


    乱世中的人们在这里平凡而幸福地生活着,不会被烽烟与战鼓惊醒,也不会因为饥寒流浪,他们耕织劳作,日落而息,常有悠然的歌声在青山和田间回响。


    在首领钜子的组织领导下,燕乐门中的一部分人专司衣食生产,另一部分人则执行修建防御工事、研发守城器械等任务,过着自给自足的集体生活。


    因为燕乐门多侠士,他们在生活上往往重义轻利,互帮互助,物资财富共享,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能相待如亲友。


    其实燕乐门成立之初,应和寥寥,但随着几年间蜀郡境内接连发生了山崩和河水暴涨,泛滥两岸二十余里,还有瘟疫到处流行。


    是燕乐门这群赤足破衫的侠士们亲自踏绝地、行苦旅,为流民和受难的百姓们修筑防水工事,修缮被洪水冲垮的民居。


    他们途径之处,绝处生春草,残垣起炊烟。


    披着青蓑的群侠们在首领的指挥下抛洒血汗,以沾满泥泞的指掌拦住汹涌的恶水浪潮,以两肩挑起苍生重担,为民众筑起一道生桥。


    无人知晓燕乐门首领姓甚名谁,但坊间关于他的轶事传闻不少,其中流传最广的一则是:


    一个因为洪水失去双亲的孤女,站在河堤边仓惶地望着滔天水势,脱下鞋履,因为生活无望,打算投水自尽,去地府与亲人重聚。


    谁知她闭上眼,刚打算将心一横,坠下去时,忽被一双宽厚温暖的手稳稳地接住,将她抱离了河堤。


    孤女惊异地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着黑衫,头戴垂纱斗笠的墨发青年朝她一笑。


    青年的颜容虽模糊难辨,话语却极其温柔亲和。劝慰过后,他用绢巾轻轻拭净孤女颊上的泥灰,将一包温热的糖糕递给她,还撷来一朵生在岩缝中的小雏菊放在她手心。


    孤女呆呆地咬着糖糕一角,望着掌心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的花朵,以至于那青年早已走远了也浑然无觉。


    ……


    随着燕乐门侠士“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口号在民间被传诵得愈发耳熟能详,被吸引加入燕乐门的流民与异士也越来越多。


    燕乐门门人隐于山林的同时,又不时下山济世,五年之久,已一跃成为大燕国境内最大的江湖门派。


    ——


    蜀郡入夏以后多雷雨,午间这场雨下得突然,道上行人神色匆忙,急往屋檐下避,面点铺蒸笼内的米糕还没蒸熟就被匆匆端回。


    一间酒幡招摇、临街而开的客栈内,马尾高束的秦瓒取下斗笠,抖了抖自己发上与衣上的雨珠,在柜台要了酒后,轻车熟路地走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内轩窗半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碧袍青年正望雨品茗,他眼若秋水,鼻梁细挺,五官生得清秀绝伦,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和倦意,举止气度异常优雅。


    见秦瓒来了,喻情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染上了笑意,他放下手中的茶盏,亲昵地唤道,“小无双,你来啦?”


    秦瓒瞥了喻情一眼,听他用如此亲昵的语调唤自己的乳名,声音有些不自然:“……谁让你这么唤我的?”


    “就首领唤得,我唤不得?”喻情眼中笑意不减,反而愈深。


    秦瓒轻哼一声,没理他,径直走向坐在喻情对面的墨衫青年。


    那人看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疏朗,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通身的矜雅气度。


    他正趴在桌案上,眼目轻阖,似是睡着了,生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悠悠地搭着一只玉杯。


    秦瓒放轻了脚步,先将手中的酒搁在案上,然后伸手将杨惜手中的玉杯轻轻抽了出来,还贴心地取来一旁的绒毯盖在了他身上。


    “哟,小无双还知道给你首领哥哥盖件毯子啊,”喻情笑眯眯地托着下颔,接着道,“那你喻情哥哥呢?喻情哥哥也冷……”


    “你这病秧子一年到头不是在喊冷就是在喊热,麻烦得要死,懒得理你。”秦瓒哼了一声。


    “懒得理我?那我当时明明都不想活了,你为什么非要多管闲事,把我救下来,还劝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喻情眨了眨眼,直直地盯着秦瓒。


    “……不该救你的。”秦瓒一被这人直盯着就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当即偏过了头。


    “哎,酸死我了,”喻情素白的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桌案,佯作伤心语气,“你成天跟个小媳妇一样围着首领转,你怎么不围着我转转呢?难道我模样生得不如他吗,嗯?”


    喻情忽地俯身过来,越过桌案,轻轻握住了秦瓒的手腕,牵引着秦瓒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让他抚摸自己的眉眼,“你仔细看看,我不好看吗?”


    “你……你哪里好看了?”秦瓒感受到指尖微凉柔腻的触感,双颊发烫,泛起酡红,不自然地将脸扭了过去。


    “我不好看的话,你脸红什么?”喻情唇边扬起了一抹揶揄的笑意。


    “我……我这是热的。”秦瓒低低地回复了一句。


    喻情见秦瓒这副模样,起了玩兴,正准备要接着逗他几句时,在案上小憩的杨惜陡然睁开了眼,笑着道,“行了,喻情,你别逗无双了。”


    “本来多乖的一孩子,和你说上三五句就要被逗得直炸毛。”


    “我冤枉啊,首领。”


    “他啊,对谁都温柔乖巧,唯独见了我,不是冷面黑脸就是凶巴巴的,也不知我是哪里惹到这位小少爷了,这么看不惯我。”


    喻情望着秦瓒,语气很是委屈,眸中的笑意却分毫不减。


    秦瓒被喻情说得耳尖发烫,急着转移话题,看着杨惜道,“阿惜哥哥,你方才睡着了吗?”


    “……嗯,梦到了一点以前的事。”


    杨惜抬眼望着窗外落雨,有些怅然。


    方才午睡小憩时,他梦到了萧鸿雪。


    梦里的萧鸿雪比之前瘦了许多许多,他一直在哭,说自己不要他了,扔下他了,他过得很不好。


    杨惜眺望着雨幕中的远山,深深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问道:“……红药呢?算算日子,她应该快回来了。”


    “红药姐?她执行完任务就偷偷溜回京,去缠着流霜姐姐了。”秦瓒不以为意地答道。


    那日杨惜自焚遁逃出宫,跑出二三十里地后,忽觉有人一直在悄悄跟着自己,便想了个巧计逼那人现身——竟是流霜。那时流霜见自己行踪败露,当即噗通一声跪下了。


    流霜解释说自己看出杨惜近日心绪不对,支开自己和东宫宫人的借口也实在惹人怀疑,于是留了个心眼,一直注意着杨惜。


    虽然换体重生这种事听上去很惊悚,但她也很快便接受了,因为不放心杨惜,便悄悄跟在他身后。


    然后,流霜说自己一直视杨惜为救命恩人,求他允准自己相随,在身边照顾、保护他。杨惜叹了口气,将流霜扶了起来,答应了。


    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某日,听闻朝廷要处决赤衣盟徒众,首个被绑上处刑台的人便是红药,杨惜便和流霜想了个办法劫了法场,将红药救走了。


    红药再次睁眼时,便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看着清清冷冷,怀里却有很好闻的香气的白衣女子抱着喂药,当场对她一见倾心了。尤其得知流霜与故太子只是假成婚后,更是喜不自胜。


    流霜起初对红药坦言说自己恋慕女子感到惊异,时日一长,倒还真的渐渐被红药的热情打动了,成了一段无心插柳的情缘。


    “赤衣起义”被朝廷平定后,红药带着数个自己在赤衣盟中的知交好友前来投奔他们,燕乐门初具雏形。


    由于流霜身份特殊,四处活动实在惹人生疑,后来,经过商量,流霜便长期留在京中,一边替杨惜照看淑妃,一边充当燕乐门在京中的眼线,与蜀郡总舵常有书信往来。


    “这样啊……那不等她了,我们先回吧。”


    杨惜听秦瓒说红药去京中见流霜了,点了点头,站起身,捞起方才秦瓒搁在桌上的酒,先一步向外走去。


    走下阶梯时,杨惜忽然听见栈中食客正在摆龙门阵,言辞间提及了“昭王”等词眼。


    杨惜知道萧鸿雪服丧期已满,承袭了昭王爵位,这些人口中的“昭王”便是萧鸿雪了,他顿时放慢了脚步,仔细听起这些人聊天。


    第110章 梦魂你还想……好好疼爱我吗?……


    一位食客自桌上的瓷碟中拣起了一枚椒盐花生,边剥壳边道,“昭王殿下明明身为天潢贵胄,却深知民间疾苦。监国期间,他励精图治,选贤任能,重视农耕发展,设了常平仓来稳定物价,让咱百姓受益。”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食客灌了口酒,随口附和道,“是啊,当年太子薨逝,大燕朝局动荡,突厥夷人闻风蠢蠢欲动,趁火打劫。”


    “他们以挥兵南下威胁,不但要求大燕割让北疆几座城池,还气焰嚣张地说想要求娶玉奴公主,让才及笄不久的玉奴公主嫁给他们已年过五十的大汗……呸,忒不要脸!”


    “若是个没什么血性的人,估计早就割让疆土,连夜置办嫁礼,赶忙将公主送去和亲平蛮了。”


    “可咱们昭王殿下只回了突厥使者八个字:‘一城不割,一女不嫁’。”


    “昭王殿下为了不割让疆土,不让公主蒙辱和亲,亲自提剑从戎,带兵迎敌,阻击突厥狼兵。”


    “殿下天生姿貌殊丽,上战场时需得以冷铁面具盖住颜容,以此震吓敌人。”


    “突厥人的将领与昭王殿下交手时,斩落了他脸上的那副铁面具,他见昭王殿下生得妖颜若玉、红绮如花,叹异不已,用狎昵的话挑逗他,说像昭王殿下这样的美人,就不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是应该被自己活捉回帐,在自己的床笫间呻吟承欢,被自己好好疼爱。”


    “昭王殿下听了这话,提剑生生卸了那人一条手臂,那突厥将领仓惶撤兵回营,可他在养伤时,竟还派麾下兵士用弓箭朝昭王殿下帐中射去钗环和裙裳,以此讽笑昭王殿下的容貌艳若女子。”


    “后来,昭王殿下独身潜入敌营,将敌军将领擒回营中,绑在营前木桩上,不用剑,而是用那些突厥士兵射到帐中的簪钗,一下又一下地剜去他身上的皮肉,将他凌迟。”


    “那突厥将领像条死狗一样趴伏在昭王殿下脚旁,昭王殿下一边踩着他的脊背,一边轻笑着俯下身,以突厥语回问他,‘现在呢,我还美吗?你还想……好好疼爱我吗?’”


    “此后,昭王殿下长留于北疆苦寒之地三年,不眠不休,宵衣旰食,竟生生扫平突厥,将突厥部族驱往国境线后整整五十余里,使其退居冰河东岸。”


    “前些时日,突厥主动求和,突厥的大汗来朝称臣。”


    “昭王殿下大胜班师后,陛下正式加封昭王殿下为摄政王。自昭王殿下还朝以来,大力整治贪污,降低了赋税,减轻民众的负担……哎,这世道乱了这么久,总算是有些过上好日子的奔头了。”


    两位食客明显聊到了兴头上,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则在旁啧啧称赞。


    这时,杨惜走下了阶梯,缓步走向这两位谈论着萧鸿雪所建功业的食客,朝他们温和一笑,“打扰您二位,这顿饭在下请了,可否再请二位多与在下说说有关昭王殿下的事?”


    两名食客俱是一愣,“……啊?”


    “在下也十分敬佩昭王殿下,所以想多听听有关他的轶事。”杨惜笑着作礼,语气随和地解释道。


    杨惜与萧鸿雪分别的初衷是希望没有了自己,萧鸿雪能过得更好,一想到自己走后,萧鸿雪的一切都应该会回到正轨,杨惜便对此感到欣慰和幸福。


    可随着在外的时日一长,慢慢的,杨惜有些犹疑了——如果这种想法只是自己自以为是,其实萧鸿雪并不想这么活呢?如果他过得不好,怎么办?


    许是因为近乡情怯,杨惜害怕见了萧鸿雪之后会抑制不住自己日渐疯长的思念情绪,再度让他和自己产生牵扯,更害怕亲眼看见萧鸿雪其实过得不好,所以这些年来,杨惜没敢去见萧鸿雪一面,连躲在远处,偷偷瞧他一眼都不敢。


    杨惜知道萧鸿雪可能会恨自己,怨自己,但他并不后悔。


    他不害怕萧鸿雪身边出现新的人,然后慢慢忘了自己,但他害怕萧鸿雪过得不好,害怕萧鸿雪并不像自己预想中的那样幸福。


    那才是最令他痛苦的事。


    所以,这些年来,杨惜只敢通过坊间轶闻、旁人交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听着那些他早已熟知的故事,从他们的各式描述中,了解萧鸿雪的近况。


    那两位食客听了杨惜的解释,点头应允了,热情地邀请杨惜与他们同酌。


    杨惜道过谢后,抽开一条长凳坐下,自怀中取出自己贴身携带着的,极其珍视的萧鸿雪的画像——那是杨惜因为思念萧鸿雪至极,亲自挥毫画就的一副丹青,以供自己睹画思人。


    画上,萧鸿雪正坐在碧梧院的书案前捧卷静读,他垂着眼,睫羽如蝶翅般纤长,几瓣落梅停在他未束的雪发间。


    这画面安谧、恬淡,无比美好,杨惜每每展卷,心都会变得极其柔软。


    那是杨惜穿书之初,刚将萧鸿雪带到碧梧院时,某日下午悄悄去见萧鸿雪时,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的一幕。


    ——天地如能静止在这一瞬,没有后来的那些误会、仇怨,身不由己,该有多好。


    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杨惜无数次这样想过。


    时日一长,画卷的纸页已有些泛黄了,因为杨惜的手指曾无数次在萧鸿雪那墨迹疏淡柔和的眉眼处停留、拂拭,所以画上萧鸿雪的眉眼与脸廓,与旁处的颜色明显不同,已褪得发白。


    此刻,杨惜一边耐心地听着身旁两位食客讲述有关萧鸿雪的事,从他们的话语中窥见那道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一边极其温柔地伸指抚摸着画卷上萧鸿雪的眉眼与唇,轻声喃喃道:


    “好厉害啊……我们阿雉。”


    ——


    长安,昭王府。


    萧鸿雪今夜又辗转难眠,一边轻轻抚摸着自己耳垂边的那枚金色珠链,一边望着头顶的素色帐纱,发了许久的呆。


    萧鸿雪曾经以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经历了许多寻常人不曾经历,甚至难以想象的苦楚。


    直到杨惜走后,他才明白,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让他这样从来都生活在绝望的泥沼之中的人,短暂地拥有过温暖美好的东西,又毫不留情地,将它收走。


    敏感细腻如萧鸿雪,他能大致猜到杨惜为什么要剖心取蛊,以命换命——因为他是真的爱自己,希望自己过得更好。


    但是,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萧鸿雪想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他,那么,活着对自己而言,才是最煎熬、最痛苦的事。


    前三年,萧鸿雪用征战突厥来麻痹自己的心,以驾马挥戈来压抑自己心底疯长的刻骨的、啮心的思念,大胜还朝后,他则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朝堂,不知疲倦地处理政务,不敢稍有懈怠。


    因为,一旦松下来,萧鸿雪便会被潮水般的孤独感挟裹、吞没,他靠无休止的忙碌暂时忘却的,那人已经离去的事实,会反复撕扯着他的心脏,将它挤碾得血肉模糊。


    杨惜走后,萧鸿雪彻底丧失了进食欲望,面对再精致的菜肴珍馐也吃不下,硬咽两口便想发呕。


    他也睡不好觉,他的爱人是在他睡梦时走的,所以他再也没法轻易睡着了,大部分时候,他都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也时常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梦见那场大火,梦见那人逝去。


    萧鸿雪开始依赖服用镇神安思的药物,服药后,可以难得地好眠几夜。


    后来,这药物也没什么作用了,萧鸿雪常常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铺,想象着将杨惜紧紧搂在怀里的感觉,自己被他搂在怀里时的感觉,不觉泪水沾巾。


    除了思念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面影,时日一长,萧鸿雪开始感到后悔、自责。


    他后悔那人还在时,自己没有好好表达爱意,他自责自己曾经伤害过他,爱使小脾气,而那人总是对自己包容迁就,怜爱疼惜。


    但自责没有用,后悔也没有用。他再也无法在除了梦以外的地方,见到他。


    他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听着塞外的风沙声、雪声、火钵里的炭火声,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人人皆道昭王殿下运兵如神,耗时三年,便打得突厥将士闻其名号便仓惶,大汗亲自来朝,却无人知晓他几乎不眠不休的一千多个日夜,一为家国,二为亡人。


    如果不是因为突厥人阴猾诡诈,如果不是因为那对同命蛊,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离去吧?


    萧鸿雪还记得初定突厥后,军帐中的那场庆功宴。那夜不讲军纪,人人都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悦之中,麾下的将士们招来姬妾男伶,与他们纵情声色,酒肉不忌。


    萧鸿雪同将士们喝得醉眼酩酊时,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地觑着被风雪吹动的帐门毡布,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人的身影。


    萧鸿雪多希望杨惜可以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摔了他的酒盏,揪着他的衣襟斥责他,让他再也不许喝得烂醉……可他没有,他再也不会来。


    萧鸿雪自北疆得胜归来,返回长安以后,有方士知道他心情悒郁,主动向他进献了“梦魂香”,据说只要燃起此香,再佐以丹药,即便阴阳相隔,也可与自己魂牵梦萦之人,在梦中相会。


    萧鸿雪从前对这种类似五石散的精神幻剂非常不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沉湎于虚幻的美梦,现在,他明白了。


    他实在是太想太想他了,做梦都想再见他一面。于是他重赏了方士,要他时时进献梦魂香与丹药给自己,即便他明白,长期使用香与药会使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


    ……


    萧鸿雪望着轩窗外异常清寒明亮的月光,叹息了一声,便起身披上外袍,走到房门处。


    他刚将门扇推开,便有一个身上只着一层薄纱,赤着双足的男人轻轻地撞入他的怀里,将手指搭在他胸口,语调含羞带怯:“昭,昭王殿下……”


    萧鸿雪掐起这人的下颔,低头瞥见他眉眼与杨惜有六七分相似,眼神惊愕了一瞬,便转为淡漠,拔剑抵上他的咽喉,语调中没有情绪,“谁送你来的?”


    “我……”那人的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发抖,摇着头支吾了两句。


    “滚。”


    萧鸿雪松开了他,撇下这人径直离去了。


    这不是头一个。朝中的有心之人都知道投他所好,送和故太子模样生得相像的男人和女人到他府中。


    可一张过分相像的脸,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萧鸿雪,他真的失去他了。


    他回不来了。


    萧鸿雪独自行走了一阵,走到一间挂满画轴的密室中,将门合上。


    萧鸿雪手捧灯烛,照着壁上的画轴,指尖在画上之人的眉眼处流连描摹。


    画上的杨惜或颦或笑,在沉思,在读书,在小憩,甚至有寸缕未着、墨发垂腰的旖旎背影……


    萧鸿雪一幅幅看过来,时常会有这个人还活着,仍旧鲜活如初的错觉。


    最终,萧鸿雪静静坐在密室中央,将从方士那里得到的一束梦魂香点燃,然后抬眼细细凝望着墙壁上那些画,眼神中充满哀伤与迷恋,“哥哥,我好想你。”


    “用香,也很少能看见你……你是不是真的厌烦我,不想看见我了?”


    “阿雉求你了,就再让我见你一次,好不好?”


    白烟香雾被室内的烛火映亮,萧鸿雪眼角有清泪淌流,他蜷在房间中央那冰凉的地砖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


    萧鸿雪再度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早。


    萧鸿雪最信任的亲卫疏离有礼地叩了叩门,“昭王殿下,陛下谕旨,近日江湖门派燕乐门声势浩大,有聚众作乱之嫌,请殿下有空时,前往蜀郡去查看情况。”


    “好,本王知道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昨夜梦见了一些不重要的闲人与闲事,却还是没有梦见他。


    “……哥哥真小气,还是不肯让阿雉看你一眼。”


    萧鸿雪自嘲地笑了笑,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穴,缓慢站起,他身上衣袍发出窸窣的响,眉宇间是一片化不开的苍白疲倦。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