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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拥抱真讨厌你还会让你上一整夜?……


    萧鸿雪醒得很早,他甫一睁开眼睛,便微微低下头,朝和自己相拥而眠的杨惜望去。


    杨惜昨夜被萧鸿雪压着折腾了许久,现在还没醒过来,他用两手作枕,侧躺着蜷在萧鸿雪怀里,眉头微蹙。


    迷蒙的天光自窗棂中倾泻进来,垂在榻边的锦帷纱帘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在这一片宁静安谧中,萧鸿雪探出手,轻轻抚了抚杨惜那像蝶翅般轻轻颤动着的纤长眼睫,看着杨惜被天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芒的面容,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内心一片柔软。


    睡觉的姿势好乖。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单手支颐,微微眯起眼,目光在杨惜身上流连逡巡了起来。


    从杨惜的颈项到腰腹,再到臂腿,萧鸿雪量视着自己昨夜留在他一身白皙肌肤上的青紫的旖旎欲痕,心情颇佳。


    忽地,萧鸿雪又想到昨夜自己向杨惜表白心迹后,要吻他时,那人下意识的闪躲和抗拒。萧鸿雪的眸光黯淡了一些,听着窗外响起的几声模糊的鸟啼,有些出神。


    他将下颔抵在杨惜的发顶上,伸出手臂,注意着不压到杨惜脑后那一片密长的乌发,轻轻环住了杨惜的腰肢,将靠着自己睡的杨惜搂得更紧了些——这样的动作,能让这个总是患得患失的人,感受到拥有的实感。


    动作间,萧鸿雪落肩的银发轻轻扫过了杨惜的面颊。


    “……痒,”杨惜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柔和朦胧,语调慵懒地发问,“你怎么醒这么早?”


    萧鸿雪听着杨惜那软得像撒娇一般的嗓音,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声回复道,“阿雉觉少。”


    “喔,觉少……可是我怎么记得,我往日去碧梧院给你上药,见你不过晚饭时候便歇息了啊?”


    “因为那个时候是冬天,阿雉……晚上不敢睡,所以要在白日里休憩。”萧鸿雪勉强地笑了笑,语气有些僵硬。


    “不敢?”杨惜闻言有些诧异,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方萧鸿雪白皙的下颔,疑惑地发问,“为什么不敢?”


    因为冬夜里,会有趁夜来砸门的“醉酒”街坊,会有将燕人妇孺强行拖进毡帐中的突厥士兵,会有突然从身后伸进襟口的手……


    但是这些,萧鸿雪说不出口,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他不敢展露这些阴暗腥腐的疮面和伤口。


    萧鸿雪垂下眼,脸色微微发白,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说给哥哥听吧,好吗?”


    “你……”


    杨惜专注地看着萧鸿雪,顿了顿,觉得萧鸿雪这反应实在有些奇怪。


    杨惜又忽地想起籍田时萧鸿雪在慕容嘉面前难得的情绪失控,隐隐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但既然萧鸿雪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便不再坚持问下去了,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是我弄醒哥哥了吗?”萧鸿雪微微低首,轻轻抚了抚杨惜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你抱我抱这么紧,我就是睡得再沉也会醒的。”


    杨惜在萧鸿雪怀里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默契地没有再追问,而是接着萧鸿雪的话回道。


    “雪儿昨晚还没抱够吗?刚醒就急着要抱哥哥。”


    “哥哥可被你抱够了,现在腰和腿都还又痛又酸。”杨惜抱怨般轻轻推了下萧鸿雪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臂。


    萧鸿雪的胳臂纹丝不动,闻言俯下脸,往杨惜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温热的轻吻。


    “这个,算是道歉吗?”杨惜勾了勾唇角,从萧鸿雪怀中坐起,抚了抚自己额头上的湿痕。


    “不算,是阿雉自己想亲哥哥。”


    然后,萧鸿雪抬起脸,眸中泛着氤氲水光,回复起杨惜的上一个问题,声音委屈得不行,“哥哥……你不喜欢被阿雉抱吗?”


    “哥哥怪阿雉抱得太紧,可是阿雉若不趁哥哥睡着时多抱一会儿,等哥哥醒了,就不愿意让阿雉抱了……”


    杨惜:“……”


    不是,这人装起柔弱可怜来也太自然熟练了吧?!


    昨夜也是这样,萧鸿雪一边撒娇一边柔声诱哄自己和他翻来覆去地亲密,自己稍微流露出一点抗拒之意,萧鸿雪便会靠在自己耳旁委屈兮兮地问自己是不是讨厌他,这么不愿意和他亲近。


    杨惜很想硬下心说是,但他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对上萧鸿雪那双微微发红的,泛着湿润泪意的眼眸,便说不出什么重话了。


    下场就是被萧鸿雪压着折腾了大半夜,喊停下喊得嗓子都哑了,萧鸿雪才恋恋不舍地从他身上起来。


    “少装可怜。”


    杨惜轻哼一声,睨了萧鸿雪一眼,兀自挣出他的怀抱,翻身下榻。


    谁知他刚往外走了两步,双腿便止不住地发颤,传来一阵难捱的酸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身形摇摇晃晃的。


    “啊……”


    杨惜膝盖一弯,眼看要摔倒时,萧鸿雪赶忙奔来,将杨惜稳稳当当地接进了自己怀里,“哥哥……当心。”


    “哥哥真被阿雉上到腿软了吗?”


    萧鸿雪下颔抵着杨惜的发顶,眼眸含笑,“哥哥昨夜被阿雉那样折腾,今天怕是没法正常活动的。”


    杨惜整个人跌入了萧鸿雪那带着浅淡香气的的怀抱里,用手撑着地,抬起头,瞪了萧鸿雪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还知道啊。”


    “你不是应该和我一样痛吗,怎么看着精神这么好?”


    “阿雉自幼习武,体力好,也耐痛。”


    “哥哥种的同命蛊,在这种事情上,倒很有效用呢。哥哥什么感受,阿雉一清二楚。哥哥疼不疼,该缓该急,该轻该重,心里都有数……”


    “哦,”杨惜低头看了一眼萧鸿雪搂着自己腰的手,“松开,我被你抱得有阴影了。”


    “哥哥,你好凶。”萧鸿雪的声音从杨惜头顶响起,带着些幽怨,“哥哥昨夜可不是这样的。”


    “哥哥不记得了吗?后来在榻上,哥哥可热情主动了,缠着阿雉要了好几回……阿雉可辛苦了一晚上,给哥哥侍寝呢。”


    “现在哥哥情毒解了,下了床榻便翻脸不认人了?对阿雉这样冷言冷语……”


    杨惜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鸿雪,没什么反应。萧鸿雪见杨惜不回应,非常收放自如地将话锋一转,凑到杨惜耳边问,“哥哥,阿雉昨夜如何?”


    “哥哥喜欢……和阿雉在一起吗?”


    “一般,凑合。”杨惜不想看见眼前这人太得意的表情,随口敷衍道。


    “是吗,可是哥哥昨晚哭得……”


    萧鸿雪探手摸了摸杨惜的眼角,唇边扬起了些揶揄的笑意。


    随后,萧鸿雪伸手撩开杨惜颈后的青丝,在他秀美白皙的脖颈上吻了下,又将手探向他的腰间。


    杨惜感觉背被抵住,吓得连忙攥住了萧鸿雪的手,“你干什么?”


    “哥哥方才不是说,阿雉不行吗?”


    “既然昨夜没能让哥哥满意,当然是……要再接再厉啊。”


    “满、满意了!别碰我!”


    杨惜嗓音沙哑地喊了一声,挣出了萧鸿雪的怀抱,坐到榻沿上。


    “哥哥的声音哑了。”


    萧鸿雪在杨惜身前站定,伸手摸了摸杨惜精致白皙的喉结,眸色深沉,“因为……昨夜喊了一晚上?”


    他眨了眨眼,暧昧一笑,“如果哥哥以后都能像昨夜那样主动就好了。”


    杨惜:“……”


    “哥哥,阿雉好高兴。”


    萧鸿雪俯下身,轻轻拥抱了一下杨惜。


    “哥哥那日说,梦见过我……但哥哥不知道,其实阿雉在梦里,也梦到过和哥哥……”


    “这次,终于得偿所愿。”


    萧鸿雪笑了一下,但很快,面上神情变得有些悒郁。


    “……虽然,阿雉心里明白,哥哥其实一点也不喜欢阿雉,对阿雉只有厌恶提防。”


    “若不是哥哥中了情毒,根本就不愿意让阿雉对你做这种事吧?”


    萧鸿雪低垂着头,手指轻轻绞着衣袖,用眼角余光偷偷瞥着杨惜脸上的表情。


    ……他还没完没了了?


    杨惜看着萧鸿雪沉默了一会儿。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萧鸿雪这个旁人眼中杀伐果决、心狠手辣的冷面美人,其实背地里又茶又爱哭还喜欢撒娇?


    “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讨厌你,”杨惜顿了顿,“还会让你上一整夜?”


    “我又不是脸好看就来者不拒的人。”


    “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萧鸿雪。我对你的感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淡薄。”


    虽然他和萧鸿雪之间有着误会仇怨,但,萧鸿雪,也曾是他透过小说书页上那数万行虚构的笔墨,认识、了解、真心实意地喜欢过的一个人。


    萧鸿雪听着杨惜这番语气认真的话,怔住了,讶然地看向杨惜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中辨别所言真假。


    “但是,”杨惜不躲不避,和萧鸿雪对视了一会儿,话锋一转,“我对你,也只是比对旁人要多出一些好感,还没有爱你爱到死心塌地、不可自拔的地步。”


    “我可以和你坦白,你之前的感觉没有错。我以前对你的好,也是有一定动机的,并非完全出自本心,我并不是那么无私良善的一个人。”


    “我们两个以后会怎么样,说实话,我不好奇,也没那么在乎。情爱和性命比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选后一个。”


    杨惜想起昨夜萧鸿雪在自己下意识抗拒他之后,那一瞬的阴沉。


    再会伪装的人,在床笫间也是掩藏不了自己情绪的。虽然萧鸿雪现在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杨惜心里总觉得非常不安。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


    “在我可以毫无保留把信任交托给你之前,我有自己想做和要做的事,你做什么都制止不了。”


    “如果你真喜欢我,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就拿出能让我重新相信你的实际行动来,给我看。”


    “只靠嘴上说的喜欢和示爱,我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杨惜伸手抚了抚自己胳臂上那一片淡粉色的痂疤,“这些伤口,是真的很疼。”


    “阿雉知道了。”


    “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


    萧鸿雪听罢杨惜的话,瞬间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两肩颤动着。


    杨惜感受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自己肩颈边的肌肤,惊异地看着萧鸿雪的发顶。


    他怎么又哭了?!


    自己刚才……有很凶吗,好像没有吧?明明有尽可能温和地和他讲话啊?


    杨惜欲言又止,沉思了一会儿。


    “……行了,别哭了。”


    “弄得好像昨夜被睡被欺负的是你一样。”


    杨惜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


    萧鸿雪没有抬头,探手轻轻摸了摸杨惜背后的鞭痕,两人之间就这么靠偎着,一阵无言。


    然后,杨惜感觉自己的胸膛被个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往后退了一点,瞥见了萧鸿雪襟口露出来的一截红色线绳。


    这线绳与自己之前留在萧鸿雪脖颈上的那道伤口叠在一起,杨惜怔了怔,指着那条长长的伤口,问道:“这个,用药能祛掉的吧?”


    “你为什么要留着?”


    “因为……阿雉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再做出伤害哥哥的事。”


    萧鸿雪闻言笑了笑,绕过线绳摸了摸自己颈上的伤疤,动作间,一枚玉玦露了出来。


    杨惜凝眸看着那枚颇为眼熟的玉玦,呼吸一滞。


    反应过来后,他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地响起了一阵叩门声。


    第72章 夕阳(二合一)哥哥就再让阿雉亲一会……


    “哥哥别动,阿雉来。”


    听见叩门声后,本来坐在榻沿,和杨惜偎拥在一处的萧鸿雪站起身。他将挂在床榻旁的外袍取下,动作轻柔地盖在杨惜身上,然后转过身,朝房门处走去。


    萧鸿雪对这个不合时宜地来叩门,扰了他和杨惜独处时刻的人十分不耐,他微微眯起眼,面无表情地将手探向闩门的短木,方才面对杨惜时的柔软乖巧荡然无存。


    “吱呀”一声,门扇被往外推开了。


    看清来人是谁后,萧鸿雪陡然冷了脸色,面若寒霜。


    “殿下呢?”


    贺萦怀马尾高束,单手抱剑,一袭玄衣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他看着萧鸿雪,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一派冷肃气质。


    萧鸿雪见贺萦怀张口便是问杨惜的下落,轻轻笑了一声,挑了挑眉,语调慵懒地答道,“哥哥他自然是……同我在一起了。”


    “一整晚,都和我在一起。”


    这话讲得实在有些暧昧,但萧鸿雪不以为意,他漫不经心地伸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按上门框,将进门的路挡得死死的,明显没打算让贺萦怀进门。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气氛无比僵硬。


    这时,贺萦怀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道娇怯的女声。


    “…义,义兄他,在里面吗?”


    萧鸿雪这才发现贺萦怀身后还跟着一个姿容俏丽、手中端着托盘的少女,他视线绕过贺萦怀,略微打量了这少女一番,便收回了目光,轻声问道:“你义兄……是谁?”


    “我,我并不知晓他的名讳。”


    小芙眸中泪光闪闪,咬了咬嘴唇,接着道,“是一位黑发绿眸的哥哥,额心有一颗红痣。”


    “村里之前去做蛇妻的姊姊们回来后,都浑身是伤,精神也不太好,义兄他是代我进蛇窟的,我……我很担心他,便托贺哥哥将我带来见他。”


    “义兄临走前说想喝我煲的鸡汤,我将汤煲好,带过来了。”


    “这位哥哥,请问,我……我可以进去看一眼我义兄吗?”


    小芙将托盘上的汤盅凑前来给萧鸿雪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这个神色淡漠的少年的脸色。


    贺哥哥虽然也同样寡言少语,但这几日相处下来,小芙知道他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但是,眼前这个明明美得惊心动魄、眼神却无比冰冷的少年,总让她有些莫名的惧意。


    萧鸿雪听完小芙的话,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阵,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了你,才孤身入蛇窟的?”


    小芙怔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这少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莫名的不悦,迟疑地点点头,接着解释道,“义兄他是为了调查乡里的蛇祸,才乔装成女子,以我的身份混进蛇窟的。”


    “我和义兄原本只是萍水相逢,那晚我爷爷砍柴归家时不慎摔倒,义兄他不仅将我爷爷送回家,在听说我被指名去河祭做蛇妻后,还主动提出要代我去蛇窟……义兄他,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小芙提起杨惜时,眼神不自觉温柔了许多,双颊微微泛红。


    “呵……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了。”


    萧鸿雪见小芙这副羞赧模样,冷笑了一声,他正要说些什么时,忽地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便侧过身,朝屋内望去。


    杨惜听见门外几人交谈的声音,披着萧鸿雪的衣袍缓缓走了出来,为了让自己的走路姿势显得正常,强忍着疼痛迈开步子,额头渗着不易察觉的冷汗。


    他蠕动着发白的薄唇,勉力露出一个笑,招呼贺萦怀和小芙进来坐。


    萧鸿雪见状,赶紧走过去搀着杨惜,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腰,慢慢地把他往椅凳边带,在杨惜坐下之前,还贴心地取来一条软毯垫在凳子上。


    贺萦怀向杨惜简单汇报了情况,说已经带着执戟协同官府安置好被囚于蛇窟内的少女们,窟内的尸体也被具具抬出,陈于衙门前庭,作为罪证的名册待回京后转呈大理寺。


    小芙一直安静地坐在杨惜对面,见杨惜没事,暗自松了口气。待贺萦怀汇报完后,小芙便将托盘上的汤盅递到杨惜面前,和他说起话来。


    杨惜和小芙交谈寒暄的时候,萧鸿雪全程都面无表情地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偶然间和对面的贺萦怀对视上后,便冷哼一声,挪开了视线。


    一晌后,小芙和杨惜道过别后,正准备起身离去,杨惜嘱咐贺萦怀先送小芙回家,随后在此地汇合,一同回京,贺萦怀颔首。


    待两人走后,萧鸿雪见杨惜被门外刮来的风吹得咳嗽了两声,便默默走去将门扇合上了,又走回杨惜身边。


    然后,萧鸿雪站在杨惜身侧,不言不语地盯了他许久。


    杨惜正拨动着手里的小瓷勺,认真专注地舀着盅内热气腾腾的鸡汤喝,没有抬眼看他。


    杨惜发觉萧鸿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许久都没有移开后,有些疑惑,偏头瞥了萧鸿雪一眼,“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好看?”


    “好看。”萧鸿雪勾了勾唇角,轻语道。


    “你去找面铜镜,对着镜子看看自己,更好看。”


    杨惜语气平静地回复了一句,接着专心喝汤。


    杨惜这话不是敷衍,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以前听人说真正的美人多是美得雌雄莫辨的,他还不太信,直到他来到这个世界,见到活的萧鸿雪。


    但萧鸿雪心思不在这上面,他见杨惜完全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杨惜身后。


    萧鸿雪一手撑着桌案,微微俯下身,投下的阴影将杨惜完全笼在自己怀中了。


    然后,杨惜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方才那个,又是哥哥的哪位好妹妹啊?”


    “哥哥上回在画舫对阿雉说,不喜欢女子……嗯?”


    萧鸿雪自身后用力按住杨惜的两肩,然后伸出胳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靠在他耳旁轻声问,“今天是义妹,明日是不是就要突然多出来一位王妃了,哥哥?”


    萧鸿雪抬起杨惜的下颔,让他与自己对视,面上笑意不减,但微微发颤的肩头显示出他正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杨惜这才恍然大悟:“你吃醋了?”


    萧鸿雪冷哼了一声,道:“说到底,阿雉只是哥哥的姘头罢了,哪有吃醋的立场。”


    他刻意加重了“姘头”的读音,语气酸溜溜的。


    “比不得哥哥的好义妹年轻漂亮,还会煲汤,一口一个‘义兄’,叫得真亲热啊,哄得哥哥又是孤身入蛇窟,又是对她这么念念不忘的……”


    萧鸿雪话音未落,杨惜便支颐笑了一声,转过身去,在萧鸿雪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哄道,“你也是我弟弟啊。”


    “而且,我们雪儿还不够年轻漂亮吗?这可是把哥哥哄栽了好几次的一张脸。”


    杨惜笑了笑,故作风流轻佻地用指腹描摹了一下萧鸿雪的眉眼和唇线。


    “至于煲汤嘛……雪儿虽然没这么长于烹饪,但雪儿很会撒娇啊。雪儿说她一口一个‘义兄’,你自己不也是一口一个‘哥哥’?”


    萧鸿雪静静地坐在杨惜怀里,用手攥着杨惜的两肩,闻言脸色稍霁,偏头亲了亲杨惜的颊侧。


    杨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还真是孩子脾气啊,谁的醋你都吃。”


    “孩子?”萧鸿雪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杨惜微微发颤的腿,“孩子也能把哥哥上得合不拢腿。”


    杨惜听了这话,赶忙伸手去捂萧鸿雪的嘴,“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哥哥是我的,”萧鸿雪亲了亲杨惜的掌心,然后轻轻挣开杨惜的手,反手攥住杨惜的手腕,和他两手相扣,一字一顿道,“我一个人的哥哥。”


    “不管是贺萦怀还是那个什么义妹,阿雉都绝不允许他们抢走哥哥。”


    萧鸿雪眯起眼,将杨惜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痛,松手。”


    然后,杨惜用自己挣出来的一只手,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萧鸿雪唇边,“你也喝点,降降火。”


    萧鸿雪坐在杨惜怀里,自然地仰着颈子张开唇,将汤水喝下。


    杨惜看着萧鸿雪喝汤,忽地想起什么,充满歉意地笑笑,“我方才忘了这勺子是我用过的了……你不是有洁癖吗?”


    “哥哥的嘴阿雉都亲过了,还有什么洁癖?”


    萧鸿雪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绢帕,擦了擦自己唇边的汤渍。


    杨惜见哄得差不多了,道,“我腿疼,先起来吧?”


    “哥哥方才……在哄我?”


    萧鸿雪一边站起身,一边看着杨惜的眼睛。


    “做哥哥的,当然要哄着点弟弟了。”


    杨惜点了点头,笑着回道。


    “何况……我这个弟弟,跟个娇惯的小公主似的。年纪虽小,脾性却大,表面看着冷冰冰的,其实又爱哭又喜欢撒娇……”


    “不过,真的生得很漂亮。”


    萧鸿雪被杨惜讲得脸颊微微泛红,用脸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嗅闻着他落在肩上的青丝,“哥哥头发好香。”


    “鸡汤更香。”杨惜把汤盅端到面前,将勺子递给萧鸿雪,然后伸手丈量了一下他的腰。


    “雪儿太瘦了,一看平时就不好好吃饭,哥哥抱起来都嫌硌人。”


    “多吃点,长点肉给哥哥抱。”


    萧鸿雪闻言乖巧地在杨惜身边坐下,就着杨惜方才用过的瓷勺,捧着汤盅开始喝汤。


    萧鸿雪自己喝一勺,要给杨惜喂个三四勺,杨惜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太黏糊了,但他才把萧鸿雪哄好,生怕又惹他不高兴,所以也没说什么。


    等盅内的汤见了底,萧鸿雪开始收拾杯盏时,杨惜凝望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轻声道,“阿雉,你还记得……清漪吗?”


    萧鸿雪手上动作一顿,陡然冷了脸,“哥哥提他做什么,哥哥对他就这么念念不忘?”


    “哥哥,你是不是一直气我搅了你和他那段舫上的风月情?”


    “他死了。”


    杨惜望着空气出神,语气平静。


    萧鸿雪表情一滞,有些不知所措了。


    然后,杨惜向萧鸿雪讲述了自己在蛇窟中的见闻。末了,杨惜叹息了一声。


    “我觉得丰乐乡的姑娘可怜,也觉得梅恕予可怜,我想恨他却恨不起来,想可怜他又觉得做不到,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你知道吗,梅恕予他……就死在我眼前。”杨惜深吸了一口气,眸中似乎倒映着那日的焮天火光。


    “被火焚烧,真的很痛,很痛。”


    “他却还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把琴弦,生生勒断了自己的脖颈……他得多痛啊?”


    杨惜垂着眼,摩挲了一下自己右耳垂上那枚珠链,手微微发抖。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能拯救那些身处绝望泥沼中的人,但其实,我除了做一个怜悯他们苦难的旁观者之外,似乎什么也做不到。”


    “我做事思虑不周全,也没有文韬武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穿书至今,从侯府大火到饺饵案,从黄金台到丰乐乡,杨惜只觉得疲惫,被冥冥之中的命数给推着不停往前走,以前信心满满,觉得事在人为,现在只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说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学生,大学都没毕业,每天生活在只需要思考“还有多久下课?”和“一会儿去食堂吃什么?”的象牙塔里,对很多事物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浅薄幼稚的层面。


    在宗人府里的时候,他一心想抓住皇位,认为皇位是张好用的保命符,但是,得到皇位之后呢?所谓在其位承其重,他真的有本事担起一国的社稷重任吗?


    萧鸿雪听完杨惜的话后,也是一阵沉默,他感受到杨惜内心的动摇和挣扎,俯下身轻轻抱住了杨惜,抚了抚他的脊背。


    “但哥哥有心。”萧鸿雪伸出一根手指,在杨惜心口处轻轻描摹了一下。


    “心?”


    “武者在习武之初,总不免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中纠结择选一番……可世间诸般兵器,‘心’才是其中,最为锋锐的利器。”


    “哥哥有一颗温柔圣善的心。”


    “哥哥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到,至少丰乐乡的人是因哥哥而获救。”


    “就像哥哥那位……义妹说的,”萧鸿雪顿了顿,刻意拉长了“义妹”的读音,“和哥哥处于同等地位的人,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平民女子,孤身入危机四伏的蛇窟吗?”


    “而且,在她之前,哥哥还救了阿雉。”


    萧鸿雪握着杨惜的手,定定地望着他。


    “魏书萱将我笞打得血肉模糊,要剜我的肉做药引子时,是哥哥救了我,把我带回碧梧院养伤。”


    “碧梧院的起居吃用,都是哥哥精心吩咐的。阿雉一开始不知道哥哥不是萧成亭,态度冷淡恶劣,哥哥也不曾生气,对我一直很好。”


    “阿雉自己都不太在意的生辰,哥哥记住了,还送阿雉自己亲手刻的长命缕。”


    “除夕夜、籍田、春猎……和哥哥之间的所有,阿雉一点都没有忘记。”


    “即使是,因为误会,将哥哥送进宗人府后,也不曾忘。阿雉那个时候很厌恶自己,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关心和呵护,像被温水鼎煮的蛙一样,无知无觉地抻展四肢,被煮成一滩软泥?”


    “哥哥,你知道,阿雉发现你不是之前的萧成亭的时候,有多开心吗?”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对你好是因为……我一觉醒来,便在萧成亭身体里了,我怕你报复我。”听了萧鸿雪的话,杨惜有些莫名的羞愧,垂着眸,轻声说。


    “可哥哥如果只是因为害怕阿雉报复,想要讨好阿雉,怎么可能在我不喝药,我自伤的时候那样生气,同我吵架?”


    “哥哥,不管你是出于什么那样做,那些关心爱护,都是真的,阿雉心里有数。”


    “哥哥,阿雉曾经真的觉得,阿雉的命就是这么不好……爹娘不疼,后母苛虐,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只有身边那只小犬。那日我兄长卧病,我头回被父王带入宫中赴宴,还被一朝太子下药强迫。”


    还有那些他不敢说出口的,充满鲜血淤泥、狼狈屈辱的日子。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


    “但是……哥哥出现了。”萧鸿雪将手松开,莞尔一笑。


    “原来阿雉的命没有这么差。”


    “哥哥,阿雉很高兴,你愿意讲这些给我听。”


    “阿雉很喜欢这种,被哥哥当成亲近之人的感觉。”


    “亲近之人?”杨惜一怔,抬头看着萧鸿雪。


    “对,就是哥哥在他面前可以无所顾忌、自如相处的那种人。”


    杨惜听了这话,看着萧鸿雪想了一会儿,非常自然地使唤起了他,“好,既然这样,阿雉,你把我抱下去,我们去大堂等一会儿萦怀,我走路好疼。”


    这是杨惜第一次这么不见外地让自己做事,萧鸿雪怔住了。


    见萧鸿雪没反应,杨惜幽幽道,“阿雉折腾了哥哥一晚上,哥哥使唤你一下不行吗?”


    闻言萧鸿雪白皙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绯红,“……当然可以。”


    贺萦怀带着几位执戟回来后,萧鸿雪当即抱着坐在他身旁的杨惜上车,掀开车帷前还炫耀般看了一眼贺萦怀。


    走进车内后,杨惜因为太疼了不肯坐着,蜷着蹲在了座位前。


    “哥哥,你好可爱啊……”萧鸿雪单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蹲在自己身旁的杨惜。


    “很疼的话,哥哥上来,坐阿雉腿上吧?”


    “不要,我有阴影了,这样挺好的。”杨惜睨了萧鸿雪一眼。


    睡萧鸿雪的时候,这人有多人畜无害、百依百顺,被他睡的时候,就有多恐怖,简直是变本加厉地讨回来,一边温柔蛊惑,一边将他拆吃入腹。


    萧鸿雪微微俯下身,揽过杨惜的肩膀就要亲,却被他伸手拦住了。


    萧鸿雪可怜兮兮地凑在杨惜耳旁道:“阿雉不是哥哥的亲近之人么,哥哥方才都肯让我亲的……”


    然后,他自行猜测了起来:“哥哥是还在介意和阿雉做了那种事吗?”


    “哥哥放心,阿雉会对哥哥负责的。”


    杨惜:“……”


    “谁要你负责。”


    “阿雉好心帮哥哥解毒,哥哥反倒不高兴了?”


    “还是说……哥哥是对解毒对象不满意啊?”


    “那我去替哥哥把你的旧情郎,或者好义妹叫过来?”萧鸿雪眯起眼,托着下巴冷笑一声。


    杨惜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来了……”


    “别多想,我就是疼的。”


    萧鸿雪闻言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那么……这下哥哥以后若不愿意和我……怎么办啊?”


    “你知道就好。”


    “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杨惜转过脸,认真地看着萧鸿雪。


    “嗯?哥哥说。”


    “昨晚我和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哭了?”


    萧鸿雪眼神飘忽,“……有吗?”


    “哥哥记错了吧。”


    “肯定有,眼泪都滴我背上了。”


    “疼哭的。哥哥疼,阿雉就疼。”


    “真的吗?”杨惜狐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哥哥,别问了。”


    “回京路途遥远枯燥,哥哥就再让阿雉亲一会儿,好不好?”


    “只是亲,不会对哥哥做什么的,阿雉保证。”


    萧鸿雪将杨惜搀了起来,与他五指相扣,温柔地吻了吻他的耳垂,然后将他按倒在座垫上。


    “哥哥昨夜在榻上的风姿,真是让阿雉难以忘怀啊。”


    杨惜听了这话,耳尖瞬间红了,将脸偏了过去。


    萧鸿雪笑了一声,又深深吻了他好几下,杨惜生怕齿舌交缠时发出的暧昧声响被车外的人听见,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喘息呜咽。


    马车驶入京城时,已是黄昏。


    分别前,萧鸿雪趴在杨惜肩头,把玩着他的头发,“哥哥,日后,我能去相王府找你吗?”


    “找我做什么?难道阿雉听说我相王府还缺位王妃,想自告奋勇不成?”杨惜探手摸了摸萧鸿雪的脸,调侃道。


    “是啊。”萧鸿雪欣然点头。


    “哥哥……可以吗?”


    “前些时日,阿雉一直都不敢主动来找哥哥,怕哥哥还没有消气。”萧鸿雪的声音很轻,满是委屈。


    “还撒娇。我相王府门前又没有贴什么昭王世子不得入内的告示,你想来就来啊。那,下次见了……阿雉。”


    杨惜下车前,回头看了一眼萧鸿雪,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他整个人都被笼在黄昏澄暖的光辉里,夕阳为他俊逸的脸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晃得萧鸿雪心神一颤,只觉耳旁喧哗的人潮市声都仿佛静止了,看向杨惜的目光异常温柔,“……好。”


    第73章 叨扰你们不要脸,本王还要。……


    杨惜回京后的第二日,清早,王府侍从便来他寝卧外叩门禀报,说府外有人前来拜谒相王殿下。


    杨惜睡眼惺忪地从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刚带着侍从走到前庭,便远远望见了好几位他以前并未走动过、有过什么往来的朝官。


    这些朝官们正抱着袖子支使仆役们搬抬物什,他们携来了数十抬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丝绸名茶等礼物,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将相王府门前堆得没法正常进出。


    杨惜打了个呵欠,缓步走向府门处,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自己和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在朝会宴饮时打过照面,交情很浅,他们怎么会突然这么殷勤?


    杨惜正在心中揣测这些人的来意时,一个锦裘玉带,看模样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转头看见了杨惜,上前行过礼后,神秘兮兮将杨惜引到了一旁。


    杨惜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人的脸,他对这人倒还有点印象,没记错的话,应是被庆平长公主一力保荐入朝的宠臣,水衡都尉江宁。


    大燕朝堂势力可分为天子党和公主党两派,分别以睿宗和其姐庆平长公主为首,颉颃相争了许多年,而这江宁正是公主派的一位重要朝官。


    原主萧成亭身为睿宗的亲子,自然和睿宗同仇敌忾,和对立的公主派之间的界限划得很分明。他连与自己的亲表弟、昔日竹马贺兰月都是一派水火难容的架势,自然更不会和被其父视为肉中刺的公主派的官员有什么牵扯。


    因此,杨惜实在很好奇江宁突然前来拜谒自己的理由。


    他眼前的江宁此时满面为难之色,再不复往日朝堂之上多次直谏睿宗,在他施政时给他添堵的辩口利辞,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十分犹豫。


    “臣今日冒昧前来叨扰相王殿下,其实是有事相求,就是这事……唉,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江宁几次停顿,举袖拭了拭自己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杨惜脸上的神色。


    “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杨惜本来就因为被迫起了个大早有些烦躁,这人说话偏还弯弯绕绕的,支支吾吾了半天还说不到重点上,他耐心耗尽了,抱袖睨了江宁一眼。


    江宁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道,“其实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若能得殿下允准,臣一家人便可不再受这熬心之刑了。”


    “哦……熬心之刑?”杨惜挑了挑眉。


    “正是。殿下,您可是昨夜方从丰乐乡返京?”


    杨惜不明白江宁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轻轻点了下头。


    “丰乐乡一事,自昨夜传回大理寺,便震惊京师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有这样多的勋贵同僚私下里做出这等勾当,当真令人不齿!”江宁将指掌攥握成拳,面上神情极其愤慨。


    “据传,殿下您是于外出游览时听闻丰乐乡祸事,便不顾性命安危,孤身潜入蛇窟,后与贺中郎将合作诛杀幕后元凶,解救乡中受难女子,乡民莫不涕零感念殿下恩德。”


    “殿下如此心系黎民,实乃我大燕社稷之福啊……”江宁捋了捋短须,面上笑容有些谄媚。


    然后,江宁顿了顿,不露痕迹地将话头一转,“殿下,臣听说……除了转送回京的那数十具尸首,殿下您还从蛇窟中,带回了一份名册?”


    哦,这人先前铺垫一大堆,原来重点在这儿啊。


    杨惜闻言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将缠结在自己耳垂珠链上的丝发捋了捋,然后往江宁身前走了几步,对他耳语道,“怎么,大人这么关心那份名册……难道,是册上有名不成?”


    “那大人方才言辞间怎么又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是‘令人不齿’的,骂起自己来都这么不留情面,倒教本王听不明白了啊。”


    江宁脸色微微发白,但仍竭力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镇定地回复道:“殿下说对了一半……不过,去了丰乐乡的并非臣本人,臣每日案牍朝务缠身,根本无暇出京游玩。”


    然后,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是臣……家中的老父。唉,臣的父亲他上了年纪,老糊涂了,受友人游说怂恿,便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昨夜丰乐乡一事传回京中后,他被生生吓病了,中了风邪,躺在榻上口齿不清地痛哭自己竟因年老昏聩,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事。”


    “臣心里疑惑,仔细询问后才得知,父亲他致仕后终日在府中养鸟种花,倍觉日子闲淡无趣,后来有友人邀他外出‘散心’,他不明真相,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丰乐乡的……呃,艳窟,臣父亲几次说要走,都被友人给劝留了,只好干坐在那里,喝了几盏酒。”


    “臣坐在榻边,父亲他紧紧握着臣的手,向臣发誓说他真的只是去那里饮酒听乐的,并不曾做出什么逾矩行径。他听说,那份名册将要被转呈大理寺,届时,他为官一世的清白名声就毁了不说,还要令家门蒙羞……”


    “臣的父亲往日在官场上好歹也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活到这把岁数,原本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最后也只求留个清白名声,便能安安心心地去了。”


    “可他却偏偏遇人不淑,碰上这么个事。他因为害怕被亲朋背后戳点脊梁骨,身后名声臭秽,被吓得整夜睡不着觉,彻夜哀吟。”


    “臣听着实在揪心,一夜未眠陪侍在侧,最后,父亲他……他求臣想个法子,呃……看看能不能将那名册上的名字抹掉。”


    江宁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杨惜的脸色,见杨惜面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壮着胆子说了下去。


    “臣听说那名册现在还押在贺中郎将手上,尚未呈送大理寺,殿下您与中郎将关系匪浅,那名册又是您亲自找到的,您看……可否行个方便,托中郎将把臣父亲的名字……”


    江宁环顾四周,噤了声,比了个涂抹的手势。


    “臣知道这事实在不光彩,已经痛斥过父亲糊涂了。可臣身为人子,被老父这样苦苦哀求,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来求您。”


    “殿下若肯行个方便,臣一定记您的情,您日后若是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一定……”


    江宁语气委婉,循循善诱,但他话音未落,杨惜便勾了勾唇角,笑了一声,出言打断,“不必了。”


    “大人清早携礼登门,又和本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这么久,原来……是为了此事啊。”


    “不过,令尊做的事,确实不太光彩。”


    杨惜似笑非笑地看了江宁一眼,陡然换了一副冷肃语气,“岂止是不光彩,简直是卑劣下流,禽兽不如!”


    “江大人,你父亲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那地方本王亲自去过,藏于深山之中,只有遍窟的蛇,没有修设舞台歌榭。所有窟中宾客皆着白衣,以金面具覆面,彼此之间都毫无交流。”


    “而他们之所以如此遮遮掩掩,是因为他们在窟中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拍卖乡民的女儿。出价最高的人,可将她们单独带入石室内,肆意妄为。”


    江宁面色陡变,嘴唇嗫嚅着,有些答不上话,这时,杨惜又问了一个略显突兀的问题,“令尊平日里……可讲究排场豪奢?”


    江宁一怔,“臣的父亲平日里生活十分清苦俭省,痛恶铺张浪费。”


    “是吗?那他在那个地方,倒还挺舍得的。”


    “依大人方才所言,令尊只是去饮酒听曲,但大人知道吗,那地方……连竞价用的都是珍珠。”


    “令尊不辞辛苦,跑到一处离京城那么远的偏僻山野,一掷千金,只是为了听首曲子,呵……”


    “江宁,”杨惜眯着眼,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揪住了江宁的衣领,“你当本王是傻子吗?!”


    “你知不知道,丰乐乡那些姑娘在那暗无天日的蛇窟被折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你告诉本王,她们拿什么唱的曲儿?”


    “你也是个满腹儒家诗礼的读书人,可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只学会了愚孝和是非不分么?”


    “你心疼你家老父,害怕案情披露后,他会声名扫地,便费尽心思为他粉饰遮掩,紧张至此……可谁又去心疼那些姑娘?”


    “她们失去的,是半条命!”


    杨惜想到窟中那些少女浑身伤痕、表情惊惶的模样,气得声音有些发颤。


    “……江大人,敢问令尊今年贵庚啊?”


    “六、六十有五。”江宁明显被杨惜突然发作给吓着了,脸部肌肉僵硬地抖了抖,半天才回答。


    “是吗,六十五了啊。”


    杨惜松开攥着江宁衣领的手,抱袖悠悠地踱起步来,“方才听大人多次强调自家老父是被友人怂恿,是‘无心’的,说得本王还以为他是心性稚嫩,能被人随意哄骗的黄口小儿呢。”


    “欲盖弥彰。”杨惜冷笑了一声。


    “令尊都六十五了,已做了多年的人夫和人父,却为了一己私欲,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做出这等禽兽行径,现在竟还能觍着脸来求本王帮他遮掩——你们不要脸,本王还要呢。”


    “抹掉簿上名姓……呵,手眼通天的人,说起话做起事来,还真轻松啊。”杨惜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江大人,你将抹去名姓说得轻飘飘的,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解救回家的失了神志的少女,若有一日回想起在窟中的经历,看见那些作恶者丝毫不受此事影响,依旧快活度日,会有多痛苦?”


    “她们可能终生都要被这段梦魇一样的日子折磨,这种她们要背负一生的沉重窒息的苦痛,你说勾销便勾销了?”


    “抹除名姓,不是消弭罪孽,而是又一次朝那些姑娘挥去尖刀利刃——恕本王良心尚存,帮不了大人这个忙。”


    “请大人回去转告令尊,名册必会‘原封不动’地转呈大理寺,一切依我大燕律法办事,律法当前,不讲人情,饶是皇亲国戚,也一视同仁。”


    杨惜刻意加重了“原封不动”的读音。


    “至于名声……名声是自己给自己的,不是本王给的,本王给不了,更不可能替那些姑娘原谅他。”


    “不过,江大人此举倒是提醒本王了,”杨惜顿了顿,望向正在府门外焦急等候的其他人,“想通过人情往来把自己摘干净的人,还不少呢。”


    “本王会亲自下场督办此案,确保每一个涉案官员的名姓,都不会‘凭空消失’。”


    “殿、殿下……”江宁听了杨惜的话,面色发白,嘴唇翕动着,明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但杨惜振了振衣,朝府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大人今日登门太早,相王府的茶水都没还烧好,恕本王不留大人吃茶了,请。”


    “是……殿下秉公无私,真乃我大燕百姓的福气,是臣枉读这么多年圣贤书,为人腌臜鄙陋,臣告退。”


    江宁见自己费尽口舌也说不动杨惜,反倒被他揪着领子一阵讥刺,实在难堪。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对了,本王不受私贿,大人走时记得将礼物都带走,别遗落下来,挡了我相王府进出的路。”


    杨惜对着江宁的背影悠悠说道。


    江宁听了这话,将指掌攥握成拳,转头狠狠剜了杨惜一眼-


    江宁走后,立刻又有府门外的人围了上来。和杨惜猜测的一样,这些人与江宁的来意相同,他们各有借口缘由,一个劲儿为自己或自己的父伯兄弟脱罪,将他们说得清白无辜。


    若不是杨惜亲眼见识过那些白衣人摘下面具后的嘴脸,可能还真要信了。


    杨惜一想到自己是被这样一帮卑劣无耻的人以这么可笑的理由吵醒,就倍觉窝火。


    他以对待江宁同样的态度回绝了诸人后,便派侍从将那些礼物原封不动地送回,称自己身体不适,后面几日都要闭门谢客,若有人再于相王府门前集聚吵嚷,一律视作刺客。


    随后,杨惜躺回了榻上。他本想睡个回笼觉补补精神,但大清早被闹了这么一遭,再怎么辗转反侧也睡不着了,他索性爬了起来,到府中的前堂品茗平复心情。


    火炉上架着一把提梁壶,咕嘟咕嘟地煨着泡茶用的沸水。杨惜正坐在茶案后摆弄茶具时,侍从忽然来报说,尚书左仆射谢韫登门拜见。


    谢韫这个时候来,杨惜的心情略有些微妙,但还是颔首让侍从请他进来。


    谢韫今日身穿一袭青色长袍,衣袂飘飘,满头乌发仅以一根木簪挽就,气质分外儒雅,浑若仙人。


    谢韫向杨惜行过礼后,杨惜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对面,“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茶水刚煮好。”


    谢韫微笑颔首。他不愧是世家大族养出的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坐姿端方,长袍曳地,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优雅气度,不言不语地看着眼前杨惜行云流水的点茶动作。


    “请。”杨惜将茶盏轻置于谢韫面前。


    “多谢殿下。”谢韫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佩着一串檀珠,他用素白的指尖描摹了一下茶盏上的瓷纹,漫不经心地问道,“殿下此去丰乐乡,收获如何?”


    杨惜抿了一小口茶水,向谢韫娓娓道来。


    “……最后,我在梅恕予的房间内找到了一份载录了所有曾到场的官员的身份名册。”


    “今早还有许多与此案有涉的官员,来求我放他们一马。”


    然后,杨惜又讲江宁对他说的话转述给了谢韫。


    “但我回绝了他们。今日之内,名册便会移呈大理寺……说话间,茶水都要凉了,我给大人重新倒一盏?”


    杨惜伸手去拿谢韫面前的茶盏,却被谢韫轻轻按住了手腕,“不必麻烦了。”


    “殿下今日好兴致,与臣闲坐烹茶,可臣却满腹忧思,食难下咽,恐要扫了殿下雅兴了。”


    谢韫面色平静地看着杨惜,杨惜怔了怔,旋即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不知谢大人为何事烦忧?”


    “为了……殿下。”谢韫眸光深邃,轻叹一声。


    杨惜闻言,目带疑惑地望着谢韫。


    谢韫悠然起身,缓缓踱步到杨惜身后,然后俯下身,将两只手按在杨惜座椅的扶手两侧。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杨惜有些不自在地往前挪了挪。


    谢韫将手覆上杨惜的肩,按住他,开口道:“殿下可知,臣为何非要您去丰乐乡走这一遭?”


    “难道只是为了让您查清蛇窟案的案情真相吗?”


    “查案,是应由刑部去做的事,而非殿下该做的。”


    “殿下临走前,臣和您说过,您的复位之机在丰乐乡。”


    “殿下,您觉得,查清一桩牵扯诸多朝臣的丑闻,便足以让您复位吗?”


    杨惜愣了愣,没有答话。


    谢韫语气平静,接着道,“最关键的东西,分明已被殿下握在手中,可殿下却不知善加利用。”


    第74章 玉玦我们两个关系好,就喜欢抱着睡。……


    “大人是说……那份名册?”杨惜听了谢韫的话,很快反应过来。


    “是。”谢韫轻轻颔首。


    “那份名册,不是用来让殿下揭露真相,令作恶者伏罪的。”


    “那是送上门来的,辖制一些朝臣的极好的筹码啊。”


    “这件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说到底,受到侵害的不过几个草芥之人,谁会在意草芥的悲欢?”


    “但是,那些朝臣爱惜羽毛,定会为了自己,或是为了他们的父伯兄弟的声名,全力奔走。”


    “殿下也看见了,这份筹码握在殿下手中,就连公主派的重臣江宁都要放低姿态,主动来求您。”


    “……大人想让我用那份名册去威胁册上诸人,为我所用?”


    虽然杨惜知道谢韫这人冷性冷情,绝非善类,但听了谢韫这番过于冷血的话后,杨惜还是觉得讶异。


    “不。”谢韫轻笑一声。


    “不是威胁。只靠威胁,怎么可能真正聚拢人心?”


    “殿下可曾听闻过,高祖焚信?”


    高祖……那不就是萧成亭他太爷爷,那个据传曾和三位开国功臣乱搞男男关系的大燕开国皇帝?


    不过,除了这桩风流逸事之外,杨惜对他毫无了解,于是迷茫地摇了摇头。


    “昔年高祖一统北方后,麾下兵士在敌军主帅邝良的大帐中搜寻战利品时,意外发现了几箧燕军内部将士与邝良私通的密信,信中泄露了大量燕军的军情机密。”


    “高祖身边的谋士们,纷纷要求彻查并严惩这些通敌背叛之人,以正军纪。”


    “这消息迅速传遍军营,一时间,军中人心惶惶,许多将士都惶恐不安,犹如头顶悬剑。毕竟,北征之前,高祖为了肃清内部,处死了曾教唆前朝皇帝废除高祖将位的皇后和国丈。”


    “军营中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不少人开始互相猜忌,甚至有心虚之人开始暗中打探,那些箱箧中到底都有哪些人的信件。”


    “就在众人以为高祖会依照密信开始血腥屠戮时,他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高祖命令将士们在营地中央升起一堆篝火,将士们不明就里,依言去做了。后来,高祖亲自捧着那几箧密信走到高高燃起的火堆前,直接将数个箱箧抛入了火中。”


    “火焰很快吞噬了箱箧和其中的信件,高祖负手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道,‘予时犹不自信,况人乎!’”


    “高祖说,当时敌我力量悬殊,连他自己都不自信能够战胜邝良,更何况其他人。”


    “这一幕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高祖的烧信之举。他们看着飘着纸屑灰烟的滚滚火浪,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他们原本紧绷的神色开始缓和,纷纷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笑。”


    “殿下,您听了之后,有何感想?”


    谢韫顿了顿,望向杨惜,将他眼中的惊诧之色看得分明,笑着道,“通敌自然是万死难赎的重罪,战时,只消一封十几行字的密信,就极有可能导致军员死伤惨重,甚至直接决定了战局的胜败。”


    “多少军士,甚至连高祖自己都曾因这些自己人的通敌书信而被置于险境。从古至今,对于内奸的惩罚都是最为严苛残忍的。”


    “但面对这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可对麾下异心之人来场彻底的清洗的通敌罪证,高祖他却一声令下,将信件付之一炬。这个消息传开后,不少人都赞叹高祖心胸宽广豁达。”


    “表面看来,高祖焚信确实是一个以德服人的明智之举。”


    “可事实上,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个曾亲手掐死前朝皇帝的草莽枭雄,会是如此宽厚仁慈之人吗?”


    “高祖的这把火,其实有着更深的用意——聚拢人心。”


    “前朝最后一位将军邝良被高祖逼得自刎殉国后,高祖改国号为燕,可新朝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政治时局十分复杂。”


    “虽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但高祖弑帝自立,在民间一直饱受诟病。世家大族呢,又同样难以信任平民草莽出身的高祖,他们表面臣服,实则各怀心思,在暗中观望。”


    “彼时的高祖必须兼顾巩固战果和安抚人心,而那些通敌信件的出现,就恰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高祖他并没有豁达到根本不阅看那些密信的地步,据臣所知,他当年便将那些密信一封封拆阅过。”


    “但是,高祖发现,那些通敌的异心之人,大多来自世家望族。这些人的家族势力庞大,人脉极广,关系复杂如一张巨大的蛛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人被诛,全族都会反目。”


    “在当时的形势下,世家大族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他们掌握着一国大部分的人力物力资源——直到今世,仍是如此。”


    “高祖深知,若在这个时候屠戮那些世家出身的撰信者,必然会引起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


    “邝良战败自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邝良虽是名门出身,却因为不懂得笼络人心,最终落得众叛亲离,帐中自刎的下场。”


    “于是,高祖慎重考虑之下,选择当众焚毁罪证,让那些人可以毫无负担和顾忌,忠心追随自己。”


    “高祖的这把火不仅烧掉了密信,也烧掉了那些世家的犹豫不决。高祖通过焚烧信件的方式,主动向那些一直介怀他平民草寇身份的世家大族释放了善意的信号。”


    “他的这份善意立即得到了回应,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世家开始倒向高祖。因为他们看到了高祖的惊人胸襟,也看到了他的政治远见——以小忍图大事。”


    “燕朝初立,高祖推行的许多政令举措之所以广有成效,都离不开掌握政经军事资源的世家大族的支持与配合。”


    “事实证明,高祖当年的那个决定是无比正确的,他藉此成功地将多数世家大族纳入自己的统治体系之下,夯实了大燕王朝的基业。”


    谢韫垂下眼眸,抬手抚了抚杨惜落在肩上的丝发,“臣的殿下啊……您现在明白,臣为什么要和您讲这个故事了吗?”


    “仆射大人……是想要我效仿高祖行事,焚毁作为罪证的名册?”杨惜垂眸望着茶盏上温软的水汽螺旋,语气平静。


    谢韫微笑颔首,直起身,慢慢踱回自己的座位上。


    “殿下,臣自己就是世家的人,所以最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比蛇窟案更腌臜脏污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做。”


    “这案子即使公诸于众,那些人倚仗身后家族势力,至多也就是判劳役或流放,绝无性命之忧。而他们现在如此紧张,只是担心此事玷了家门名声,影响仕途,绝不可能真心悔过。”


    “殿下若能效仿高祖,不受贿礼,当着来府拜访的人的面,焚毁那份名册……丰乐乡这事虽小,但殿下向他们表露出的善意却难得。这件事过后,那些人精自会明白,该如何投桃报李,偿还殿下的恩情。”


    “萧成亭这些年名声在外,难以易改众人对他的印象。所以即使臣平了魏后之乱,将旒冕送去宗人府,他依然坐不上那个位置。”


    “殿下的当务之急不是思考如何复位,以陛下对殿下的疼爱,那是早晚的事。您该思考的是如何积攒人望,令那些世家的人对您改观。”


    “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人心。”


    谢韫拈起茶盏,眸光深邃,叹息了一声,“江宁当然知道他父亲不是冤枉的,但他都主动软了身段,编好了说辞来向殿下求情,殿下又何故冷言斥责他?”


    “说得好听点,是殿下仁心。说得不好听,就是殿下意气用事,完全不懂得如何操驭人心。”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些女子受过的伤害也不会因为有人伏罪而消除,那么殿下何不好好利用此事?高祖连战时通敌这样的大罪都能宽宥,您又为何不能?”


    “您坚持让那些人伏罪,当众给他们难堪,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几个草芥之人的感激,哪里有朝官们的感激有用?”


    杨惜听了这话,看着眼前谢韫依旧温和矜雅的微笑,后背一阵发冷。


    谢韫这人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总会给人以仙人的错觉,可听他说出的话,哪里是仙人,分明就是罗刹。


    “而且,除了这份名册,还有一件事,殿下也没有处理好。”


    谢韫端起早已冷掉的茶水,抿了几口,道,“殿下在蛇窟内,定已见过那个女子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惜闻言,抬头看了谢韫一眼。


    “那个赤衣盟的女子。”谢韫不急不慢地解释道。


    “若臣没记错,她名唤……红药?”


    “殿下明知赤衣盟乃是陛下,甚至是大燕的心头之患,为何私放了身为赤衣盟七大门主之一的红药?”


    “在臣的预想里,殿下应该将她绑回。无论最终能否从她嘴里撬出情报,都是大功一件。”


    “上一世,她被官兵拘捕后,是臣在大理寺中任职的族人亲自审的她。”


    谢韫将茶盏搁到茶案上,漫不经心道,“的确是块硬骨头,她被捕后,除了讲述了一桩丰乐乡旧案的案情真相,有关赤衣盟的一切,都只字未说。”


    “据说,后来她被生生挖眼拔舌了,都没有吐露一个字。最后,陛下将她的残缺尸首悬于城门,以震慑赤衣盟妖人。”


    然后,谢韫沉默了许久,静静地望着杨惜,杨惜被他看得有点发怵时,他又开口道,


    “说实话,殿下处理丰乐乡蛇窟案的方式,让臣觉得您是一个内心过于慈软的人,臣现在实在有些犹豫,您到底是不是一个适合追随的人选。”


    杨惜听了谢韫的话,忽地想起了蛇窟中红药那个复杂的眼神,以及从红药嘴里听来的有关赤衣盟的真相。


    杨惜从前不理解赤衣盟,但是在窟中听了红药的话后,他深为动容。因为自他穿书以来,看到的,不是簪缨礼乐、世间繁华,而是被用作药人的无名女孩、当众受了猫刑的雏妓、被父母卖去蛇窟平祸的少女……这些血淋淋的、赤裸到令人心惊的现实。


    也正因为亲身经历,他绝不可能如谢韫所言,冷血无情地踩着那些白骨、鲜血和眼泪,往上走。


    “恕我难以认同大人的想法。”杨惜抬起头,对谢韫一笑。


    “民为贵,而非世家为贵。”


    “大人方才说我缺的是人心——但是,不是只有世家的人,才能算作‘人’的。”


    “草芥之人,难道就不算人了吗?”


    “神鬼眼中,本无贵贱之分啊。”


    “同样,我也并不觉得轻贱人命,漠视百姓苦难,一心讨好世家大族的人,可以成为多么优秀的君王。”


    “谢仆射,我们之前是因利而聚,结盟仓促,但或许,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多谢仆射专程来提点我,但我不会像你期望的那样去做。我不会用那些女子的痛苦和屈辱,为自己谋利。”


    杨惜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


    谢韫听了这话,叹息了一声,“臣原以为,在宗人府这一个月,能让您看清很多事情。”


    “譬如,若为人仁弱善良过甚,便会成为他人肆意欺凌的对象。殿下,您的弟弟,四皇子萧幼安对您做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吗?”


    “我没忘。”杨惜平静地答道。


    “相反,正因为我自己曾由于旁人诬害而遭受痛苦和屈辱,才更明白,真相,有多重要。”


    “仆射大人,我很感谢你往日为我平冤,还和我说这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但既然我们理念不和,无法同路,也只能割席分坐了。”


    “臣明白了。”


    “殿下就当臣今日不曾来过此地。”


    谢韫站起身,朝杨惜施了一礼后,转身便走。


    杨惜拈着茶盏,静静地望着谢韫的背影,悠悠开口道,“大人上回领我去谢家祠堂时,给我看过的那枚玉环,我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玉。”


    谢韫闻言,脚步登时顿住了,怔了一瞬后,他转过身来,平素温和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复杂的情绪波动,但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


    谢韫凝眸看着杨惜,示意他接着说。


    “那块玉,戴在昭王世子萧鸿雪的脖颈上。”


    谢韫听了这话,面上划过诧异之色,声音有些颤抖,“既是世子贴身之物……殿下又如何得知?”


    杨惜被谢韫这个问题一下问住了:“……”


    “我和他……呃,同榻而眠的时候,无意看见的。”


    杨惜艰难地想出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谢韫挑了挑眉,细细吟啄起杨惜的话,“同榻……而眠?”


    “我们两个关系好,就喜欢抱着睡,暖和,不可以吗?”


    杨惜见谢韫脸上一副微妙神情,连忙辩解道。


    “殿下什么时候和世子关系这么好了,若臣没记错,殿下进宗人府,亦有世子出的一份力吧?”


    “我出宗人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过来,我不是之前那个在梅园里给他下药,想要强迫他的那个萧成亭。”


    “原来如此。”谢韫微笑着点点头。


    “殿下和世子……在一起了?”


    谢韫的语气依然很平静,眼神中充满玩味。


    “没有。”杨惜摇了摇头。


    确实不算在一起吧……只是抱着睡过的肉。体关系。不像兄弟,但更不像爱人。


    “多谢殿下将此事告知。不过,殿下,臣要叮嘱您的是,您最好忘记臣上次在谢家祠堂里对您说的,有关璞儿的一切。”


    “璞儿他已经死了。”谢韫的语气十分笃定。


    “世子他,一定是天家血脉,昭王的亲子——也只能是天家血脉。”


    “就像您是萧成亭,也只能是萧成亭一样。”


    “为了世子殿下,也为了您自己,以后毋要再向旁人提起此事,记住了吗,殿下?”


    一旁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的烛火映照着谢韫的脸,那张温和矜雅的脸上此时竟有着森森的鬼气,看得杨惜有些心惊。


    杨惜听出了谢韫话中的威胁之意,笑着和他对视,“大人是在……威胁我?”


    “微臣岂敢。”谢韫拱手作礼,收敛了神色,再度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温和笑容。


    “不过,臣收回方才的话。”


    “殿下将这件事告知臣,为表谢意,臣会再好好考虑一下与您合作的事。”


    “丰乐乡这事便罢了。最后,臣想用这件事再提醒殿下一下,殿下有一颗仁心,这很难得,可殿下应该清楚,这世道是虎狼之世。心不够狠的人,纵使被扶上帝位,亦坐不长久。”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吧,臣先告退了。”


    谢韫走后许久,杨惜搁下茶盏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吹吹风醒神。


    他一直站到胳臂被吹得有些发冷,正打算回身进屋,转角处,一个雪白的身影忽然自阴影中慢慢走出,应是在那里站了许久。


    “哥哥。”


    萧鸿雪轻笑一声,走到杨惜身前伸出胳臂,揽着杨惜的腰将他带入怀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又让阿雉抓到你……和谢韫私下见面了。”


    第75章 余温只应付你这一个小相好,就够我受……


    杨惜讶然地看着突然从角落中走出的萧鸿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拥入了怀中。杨惜有点懵,愣了好一会儿才偏头看着萧鸿雪问道,“阿雉,你怎么在这儿?”


    “……哥哥上回说阿雉可以来的。”


    “阿雉想见哥哥,就来了。”萧鸿雪将下颔抵在杨惜肩头蹭了蹭,又乖巧地解释了一句,声音很轻。


    杨惜不知道自己方才告知谢韫的有关萧鸿雪的事有没有被他本人听去,有些慌乱,被萧鸿雪拥住的身体僵硬地动了动,却又被他抱得更紧了些,“哥哥,别动。”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杨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自然些。


    “嗯,我想想……”


    “就在谢韫站在哥哥身后,把自己的手搭在哥哥肩上的时候。”


    萧鸿雪把头埋进杨惜颈窝,控诉般轻轻咬了一口。


    “那,你有听见什么吗?”杨惜勉强挤出一个笑,转头认真观察着萧鸿雪脸上的神情。


    “偷听非君子所为,阿雉不会做背地听人墙角这种事。


    杨惜见萧鸿雪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心下松了口气。


    “哥哥,你好像很紧张啊……”


    萧鸿雪注意到杨惜的神情变化,不满地眯起了眼。


    “怎么……哥哥方才和谢韫说了什么,怕被阿雉听见的事情吗?”


    “和谢韫见面就算了,哥哥有自己要做的事,阿雉管不了。但是,若哥哥只是与他商议事情,需要和他靠得那么近吗?”


    “方才阿雉远远看着,哥哥和他就像是抱在一起了一样。”萧鸿雪抱臂冷笑了一声。


    “哥哥,不打算和阿雉解释一下吗?”


    “光是应付你这一个小相好就够我受的了,我哪还有时间和心力和旁人暗通款曲。”


    杨惜笑意盈盈地把萧鸿雪搂进自己怀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


    “哥哥最好是。”


    萧鸿雪轻哼一声,回抱住杨惜。


    须臾后,杨惜又听见萧鸿雪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哥哥觉得……应付阿雉很累吗?”


    杨惜:“……”


    杨惜张了张唇,正要回复萧鸿雪时,忽然低头瞥见他襟口处露出的那截红色线绳,愣了愣。


    自己方才和谢韫谈及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的时候,谢韫那警惕谨慎的反应,让他觉得先不把这件事告诉萧鸿雪,等谢韫表明态度再做打算会比较稳妥。


    毕竟,这件事背后真相究竟如何,自己并不清楚,但这是一件关系到萧鸿雪血脉身份的大事,他现在已被立为昭王世子,如果被发现血缘正统性存疑,势必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这大概也是方才谢韫一度警告自己的原因。


    在见到萧鸿雪颈上那枚玉玦后,杨惜一开始也很惊异,根据先前谢韫在祠堂里对自己说的,萧鸿雪极有可能就是谢韫那个下落不明的侄儿谢藏璞。


    可杨惜记得,在《燕武本纪》中,萧鸿雪被谢韫篡国后,以义王身份俯居京郊,过了十多载含垢忍辱的幽禁生活。


    但萧鸿雪没有消沉颓靡,而是像勾践那样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后来,他找到机会,派刺客给谢韫下毒。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然后,萧鸿雪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还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亲手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余党。


    杨惜以前读到这里的时候,萧鸿雪睚眦必报、残暴阴戾的性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作为读者,他前期在读萧鸿雪那十载京郊受辱生活时有多憋屈,如今看他雪耻复位就有多爽。


    不过,《燕武本纪》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角,书中并没有涉及萧鸿雪的身世谜团。


    可现在看来,如果萧鸿雪真的就是谢藏璞,那他和谢韫之间完全就是伯侄相残,不仅终生都没有相认,萧鸿雪甚至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毒杀伯父,手刃生父,还屠戮了自己的亲族满门……


    两人之间复杂无常的命运纠葛令杨惜心中震悚,咽了口口水。


    不过,自己现在误打误撞地发现萧鸿雪身上持有谢藏璞生母的玉,还将此事透露给了谢韫,无论如何,至少二人都不会再走到《燕武本纪》中那种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吧?


    “哥哥?”


    萧鸿雪见杨惜一直望着自己出神,有些疑惑地出声询问,“怎么了?”


    “……没事。”杨惜回过神,勾唇一笑。


    “那,阿雉,你方才是一直在外面乖乖等着我们说完吗,就一直干站着?”


    “也不算干站着吧,哥哥府上的花树快被阿雉薅秃了。”


    萧鸿雪漫不经心地朝角落瞥了一眼。


    杨惜闻言,轻轻挣出萧鸿雪的怀抱,走到角落的花树旁一看,果然一地的落叶残红。


    杨惜:“……”


    杨惜忍俊不禁。已经能想象到萧鸿雪一边阴沉着脸薅花树,一边时不时偷偷朝屋里瞥一眼,不耐烦地想怎么还没讲完的样子了。


    还挺可爱的。


    杨惜伸手捏了捏萧鸿雪的脸颊,触感很是冰凉,于是道:“这里风冷,别在这儿站着了,跟哥哥进去坐会儿吧?”


    “给你泡茶喝。”


    “一盏茶可哄不好阿雉。”萧鸿雪轻哼了一声,轻轻牵着杨惜的袖摆,跟在他身后。


    翌日,朝堂之上。


    果然如谢韫昨日在王府中对杨惜所说的那样,睿宗虽当廷发怒,将与此案有涉的官员一个一个点名怒斥了,但到底法难责众,最后,落在那些人身上的刑罚处置,最重的也不过削官流放,轻的则只需服劳役。


    事实上,服劳役这种处置极其暧昧,家中稍微有些权势的官员,将上下关节打点好了,甚至连劳役都是能请人冒名替服的,至多平日低调些,不在公众面前露面就是了,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杨惜垂下眼眸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袍袖上的繁密纹路,一阵无力。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赶在上朝之前带着名册去御书房见了睿宗一面,向他陈说了丰乐乡的案情。


    睿宗对杨惜体恤民间疾苦很是欣慰,但对于他说要严惩涉案官员却言辞模糊,任他如何据理力争,也只是眸光深邃地量视着那份名册上所载的姓名和对应的官位,最后,命宫人给杨惜奉茶降火。


    杨惜本想拒绝说自己不渴,但望着内侍不由分说搁在自己面前的茶,和睿宗落在自己身上的意味深长的眼神,杨惜张了张唇,说不出话了。


    他知道,睿宗执意要他喝茶,便是在委婉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了。


    安排尽丰乐乡的抚民事宜后,玉陛上的睿宗叹了口气,将话题一转,“都亭侯裘珏已镇交趾八载,月前,乌浒蛮人梁达再度纠集部落起事反叛,裘珏领兵与其鏖战数月,终于将他们击退了数百里,暂时平息了这场祸乱。”


    “朕要派一人随辎兵一道押送粮草辎重去往裘珏所驻的玉城,代朕抚军,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睿宗此言刚出,谢韫便手执玉笏站了出来,“微臣以为,相王殿下可当此任。”


    “民间往日多言殿下耽溺于酒色玄道,”谢韫顿了顿,“甚至……有还说殿下德不配位,难担社稷的。”


    “可丰乐乡一案,便是殿下一力查清的,殿下既有忧黎民之心,为百姓做实事之能,陛下何不多予殿下几个磨练的机会,也好让殿下藉此为自己正名。”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目光在谢韫和杨惜身上逡巡了一会,心想成亭那孩子一副古直热肠,开罪了许多勋贵而不自知,本就担心他成为众矢之的,正好借这个事由离京避避风头,于是看向杨惜,“相王,你意下如何?”


    “儿臣愿往。”


    杨惜怔了一下,振衣出列,恭谨地行了一礼。他看了站在旁侧的谢韫一眼,谢韫微笑颔首。两人仅凭眼神便能会意——谢韫和他的合作,仍在继续-


    启程前一夜,相王府。


    烛火幽微,帐纱罗幔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榻上两道人影紧密交叠。


    “哥哥这一走……何日才回京?”


    被杨惜从背后抱着做了一会儿,萧鸿雪两手轻轻攥着床褥,身体有些止不住的颤栗。他微微喘息着,转头望着杨惜,眼神迷离,面颊泛着潋滟的红。


    “哥哥也不知道,不过,事情办完了,就会尽早赶回来。”


    “怎么,阿雉舍不得哥哥?”


    杨惜笑了笑,将怀里的萧鸿雪调转了个方向,让他正对着自己,然后托着他的腰往上使力。


    萧鸿雪今夜来得匆匆,相王府内也没备什么专用的脂膏,两人没做什么事前准备便缠绵起来了,萧鸿雪明显被他弄得很痛,那刻意压抑的低喘和呻吟,听得杨惜心颤。


    动作间,萧鸿雪的脚踝磕到了床沿,轻嘶了一声,身体本能挣扎了几下,又被杨惜拉回怀里紧紧箍着。


    萧鸿雪坐在杨惜腿上,将脸靠在杨惜的胸膛前,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肌肤,萧鸿雪喉间断断续续地发出旖旎的声息,眼边泛着泪,唇角却染着笑意。


    只有在和杨惜做这种最亲密无间的事的时候,他心中对于失去的不安和恐惧才会逐渐淡去,才能感受到拥有的实感,被爱的实感。


    杨惜抚摸着萧鸿雪昳丽发红的眉眼,见萧鸿雪伸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还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动情地唤自己哥哥,于是动作愈发得急促,喟叹了几声,将萧鸿雪压倒在自己身下,和他一同沉沦于欲海。


    一晌后,杨惜停了动作,坐了起来。他伸手覆上萧鸿雪的后颈,将他的头带到自己腰腹边。


    然后,杨惜按着萧鸿雪柔软的后脑往前送了几下,深深地没入他湿软的唇喉,萧鸿雪眉头虽抑制不住地蹙起,但依旧乖顺地回应着他的动作。


    本打算就此停下的杨惜低头看着萧鸿雪那副睫羽沾泪、眼神迷离的模样,没忍住又压着萧鸿雪在榻上缠绵了一会儿。


    最后杨惜从萧鸿雪身上起来时,萧鸿雪还在轻轻喘息着,呼吸很乱,白皙的皮肤泛着潮红。杨惜抱着萧鸿雪轻轻颤动的脊背,轻柔地亲了亲他的蝴蝶骨。


    然后,杨惜将萧鸿雪放下,躺到他身侧,萧鸿雪却倏的一个翻身,将杨惜压在自己身下。


    萧鸿雪单手撑在杨惜头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人的颜容,目光里满是依赖和贪恋。


    杨惜被萧鸿雪压在身下,一头如缎的墨发铺在腰后,他没有挣扎,一瞬的讶然后,笑着摸了摸萧鸿雪的面颊,本着你来我往的原则,主动将腿朝两侧微微分开了些。


    萧鸿雪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眸色愈发深沉。


    杨惜见萧鸿雪一直不动作,只是一脸忍耐克制地看着自己,便轻声问道,“你不要吗?”


    “哥哥明日还要赶路的,阿雉来的话,哥哥明日坐车会很疼。”


    “这次就算了,哥哥让阿雉抱会儿吧。”话毕,萧鸿雪也躺了下来,伸手环住杨惜的腰肢,将他拥进自己怀里,把下颔抵在他发顶,两人脊背贴着腰腹,都没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


    一晌后,杨惜转过脸,笑着亲了亲萧鸿雪的侧颈,“说起来,你不用回昭王府赶门禁吗,大小姐?”


    “……我父王日前带着兄长下江南办事了。”


    “哦,所以阿雉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来找哥哥偷情幽会啊?”


    “他们在的时候阿雉也来。”萧鸿雪半阖着眼,声音带着些朦胧的困意。


    “总觉得,和哥哥相处的时间,怎么都不够,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舍不得哥哥走……唔,哥哥?”


    萧鸿雪忽觉自己身下一凉,被柔腻的触感包围,惊讶地睁开眼,望着已将身子转过来,和自己脸对脸的杨惜。


    杨惜扬了扬作乱的手,笑着靠在萧鸿雪耳边呵了口气,轻语道,“忍着很难受吧,我们阿雉都这么体贴懂事了,哥哥也帮帮你。”


    萧鸿雪听了这话,呼吸加重,扣住杨惜的后脑往前带,对着杨惜的唇便深深吻了下去,舌尖撬开他的唇齿,轻吮着他的上颚。


    杨惜被他亲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手上动作没停,一晌后,萧鸿雪松开杨惜,杨惜也慢条斯理地清理起自己指掌上的痕迹。


    “哥哥,阿雉可以留在哥哥榻上过夜吗?”萧鸿雪语调亲昵,撒娇般环住了杨惜的脖颈。


    杨惜听了这话没忍住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我能让你现在起来自己回昭王府吗?刚睡完你就让你走,未免也太薄情了吧?”


    “阿雉怕哥哥还在讨厌阿雉,害怕阿雉,不愿意让阿雉留在身边。”


    萧鸿雪也笑了,声音很平静,但杨惜却仍旧听出了一丝小心翼翼,轻叹一声,扯过衾被将萧鸿雪盖好。


    “不讨厌你。”


    “睡吧。”


    萧鸿雪嗅着杨惜身上那股熟悉的,能令自己无比安心的气味,脸颊微微泛红,勾起唇角,轻轻“嗯”了一声,便阖上了眼。


    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清浅。杨惜见他睡着了,单手支颐,仔细端详着他安静的睡颜,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坏的时候是真的坏得透顶,乖的时候也是真的很乖……


    杨惜轻轻抱着萧鸿雪,也合了眼。


    翌日,杨惜走时,萧鸿雪还没醒,手指攥着被角,睫毛轻轻颤动。杨惜给他掖了掖被子,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便动作很轻地合门离去了。


    杨惜刚离开,萧鸿雪便睁开了眼睛。他躺到昨夜杨惜睡的地方,感受着那人留下的余温。


    然后,萧鸿雪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一迹湿痕,望了一眼身旁空荡荡的床铺,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6章 夜宴帝王从来爱将军。


    交趾郡地属百越,去京城甚远,不仅终年气候溽热闷湿,瘴气遍布,还有毒虫猛兽出没,车马入境后极其难行。待杨惜随辎兵一路跋涉到都亭侯裘珏所驻的玉城,已是一个多月以后。


    这玉城位处交趾郡的腹地,山高岭峻,丘墟陡峭崎岖,山势如甑似锜。


    杨惜在车驾内掀帘一望,见四野俱是高耸干仞、虬根盘曲的巨树,玄猿鼠獾等动物栖息于林间,上下矫跃,不时发出一两声长啸或哀鸣。


    待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行至城门外,城门守卫核验过官牒与车上货物后,便客客气气地将杨惜一行人引入了城内。


    舟车劳顿了三十多个日夜,还因为水土不服生了几回小病,总算是赶到目的地了,在踩上玉城土地的那一瞬间,杨惜才感觉自己渐渐活了过来。


    这是杨惜穿书以来头回走出京都长安,在远离了那座表面金碧辉煌,实则波诡云谲、尔虞我诈的禁城之后,他的心情有种难言的明快和轻松。


    他跟着守卫缓步往前走着,偶尔驻足欣赏玉城风景,这玉城内部的景致比城外更为壮丽:


    迅急混浊的三川之水穿城而过,沿着丘陵下注,曲折地奔往狭隘山口,汹涌澎湃的水流碰撞巨石,声势猛烈。江下鱼鳖喧闹,雁鹄浮于水面衔食水草,咀嚼菱藕。色泽灿焕的玉石精矿,丛聚在江岸深岩中——难怪此城名为“玉城”。


    玉城太守府的长史陆敬收到属下通传后,立马前来相迎,称裘将军带兵外出巡防了,晚些时候便会回来。今夜在别馆内摆接风宴,为相王殿下洗尘。


    陆敬一边为杨惜一行人引路,一边介绍起了交趾的风土人情。


    “高祖建燕以后,太平始定,但高祖陛下居安思危,将目光投向了毗邻大燕南壤的交趾,先派遣了一小队人马前来查探情况。”


    “交趾本是个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全境大部分区域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此地的百越人精壮剽悍,他们人虽然少,但因长期生活在此,非常熟悉地形,作战相当勇猛。”


    “被派来查探交趾情况的先行队伍回报高祖,此地多山地丘陵,不但难以展开大规模作战,而且由于交通不畅,就连粮草后援都难以为继。”


    “高祖听闻后,便亲自带着麾下的大将军楚玉秋一同领兵来此开驰道、修通灵渠,以便粮草运输,然后选取健壮之士组成对越精兵,在山地中训练了多月,终于向交趾进发。”


    “经过三年对峙,在开道修渠、征战百越中共计死伤了数十万士卒后,高祖终于攻下交趾,将交趾纳入燕国版图,称交趾郡。”


    “之后,高祖陛下又花费了数年的时间,在交趾地区就地屯垦,并将大批关中、河东等中原居民迁往交趾五岭繁衍生息,填充此地,促进燕人和交趾地区土著的百越部族逐渐融合。”


    “当年朝中有不少臣子反对高祖此举,认为实施起来困难重重,过于劳民伤财。但高祖陛下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雄才大略,他深谋远虑,执意要夺取交趾,为初生的大燕修筑起一道南方屏障。”


    “若非如此,南百越极有可能像现今的北突厥一样,对燕土虎视眈眈,到时百越与突厥南北合攻,则大燕危矣。”


    “高祖南征百越后,南迁的燕人带着农耕技术,与百越部族杂处通婚,百年以来都相安无事。”


    “直到……八年前,素来臣服于燕国的乌浒蛮人,因不满燕朝统治,起事叛乱。”


    “乌浒是百越部族中的一支,八年前那乌浒首领名叫梁义,彼时不过十五岁的裘将军随父出征,于沙场上将梁义枭首,把梁义首级传回长安,裘将军便被封了侯,多年来领兵常驻交趾。”


    杨惜听这陆长史提及裘珏,忽地想起那个在昏幽的洞窟内,满面泪痕地向自己说,如果有来生,他不想学琴,想和裘珏一样横戈跃马、封侯拜将的梅恕予。


    杨惜垂着眼眸,心情复杂。


    “近日那乌浒人梁达,就是梁义的长子,又‘子继父业’,再度纠集日南、合浦等部落的夷人一同起事,发兵交趾。”


    “他们对我军只打游击战,打完就跑,绝不恋战,几番骚扰之下,饶是对付乌浒人经验丰富的裘将军,也很是头疼。”


    “乌浒人为何突然作乱?”一直默不作声听着长史介绍交趾的杨惜突然发问。


    “这……蛮子就是蛮子,终归只是一帮茹毛饮血的野兽罢了,下官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陆敬的眼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闪躲之色。


    “对了,你方才说裘将军在领兵巡防所以不在城中,但,本王怎么一直不见玉城太守,他人呢?”杨惜环顾了一下长史周围,好奇地询问道。


    陆敬闻言叹息了一声,道,“……故玉城太守秦安,月前被潜入城中的乌浒人割下头颅悬在城门上了,太守之位暂时空置。”


    杨惜听了这话,愕然地看了陆敬一眼。


    “乌浒人刺杀朝廷命官,还辱其尸身,此举简直是公然挑衅我大燕天威。他们的首领梁达甚至还自立为王,自号‘梁王’,以麋泠县为都,起兵对抗朝廷。”


    “裘将军当即统领燕军八千,合交趾兵共两万军队,以及两千艘车船,采水陆并进方式,依山开道千余里,深入麋泠县腹地。”


    “裘将军进兵直捣梁达巢穴,击败乌浒叛军,斩首数千级,降者万馀人。战后,那梁达落荒而逃,带着麾下叛军余部后撤百余里,几月间再不敢来犯。”


    说话间,陆敬已将杨惜一行人向修筑在山间的别馆曲阁引去。


    杨惜在跟着陆敬迈上通往山上的石阶前,注意到山脚下立着一根参天的铜柱,好奇地驻足打量了一会儿。


    陆敬见杨惜对这铜柱感兴趣,解释道,“这铜柱乃是昔年高祖与楚大将军携军凯旋回京之前,命工匠修立于此的,以此柱为燕界之极。”


    “殿下,您看。”陆敬伸手指了指镌在柱身上的一排大字。


    杨惜顺着陆敬所指方向望了过去,看见了几个已被风雨剥蚀得很是斑驳,要极力辨认才能看清的字:铜柱折,交趾灭。


    “殿下,您是不是以为高祖陛下镌这六个字在铜柱上,是为了警醒后人时时要加固修缮此铜柱,以此守卫交趾安宁?”


    陆敬见杨惜一直望着那六个字发呆,笑着捋了捋自己的短须。


    “铜柱虽然形制奇伟,说到底也只是死物,怎么会有护佑一方安宁的神奇功用?”


    “高祖陛下镌这六个字是因为他知道这铜柱极其坚牢,历经百年风雨依然不腐不朽,屹立如初。”


    “铜柱既不会弯折,那交趾亦永远不会覆灭。”


    杨惜怔了一下,伸手轻轻抚挲着铜柱上的雕纹,昔年高祖镌完字后抚须大笑,携那位楚姓将军在暴雨狂风中策马而去的潇洒模样如在眼前。


    杨惜一晃神,手指没注意被铜柱上的微小铁刺刺破了,几滴指尖血沁入了字的凹槽中。


    杨惜不以为意,默默自怀中取出绢巾将伤口捂住,转身跟在陆敬身后,沿着山阶慢慢往上爬。


    一路上,杨惜看见山上檐廊蜿蜒,台阁重重,屋椽雕彩饰玉。


    然后,他站在山道上朝下俯视,只见山谷幽深,潜通崖底,一些鹖尾装束,身穿兽皮的交趾猎手在崎岖的高山险谷上涉越奔驰。有山风吹过树梢,漫山遍谷落花飞扬,声响凄清。


    确实是很少见的一种原始的壮美景观,本就喜好游览山川形胜的杨惜不由得多欣赏了一会儿。


    接待贵客的楼阁别馆修筑得并不算高,建于山中只是为了取些幽静雅趣,毕竟不能真让莅临此地的贵人们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实在不雅。因此,没多久,杨惜一行人便抵达了别馆,由陆长史陪坐闲聊,暂作休憩。


    到了晚上接风宴时,裘珏带兵返回城中,杨惜终于见到了这位旁人口中意气风发、少负盛名的青年将军。


    裘珏一身蓝袍银甲,一头乌亮垂直的发束作高马尾,他将白翎头盔抱在手中,屈膝向杨惜行礼。


    杨惜静静地望着裘珏,有些恍惚。裘珏确实和梅恕予生得很像,站在那里,时常会让杨惜有梅恕予似乎还活着的错觉。


    不过,裘珏的相貌要比梅恕予硬朗许多,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黑眸细长而蕴藏着锐利,一张脸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如刀似剑般,颇有几分令人望而生怯的凌厉感。


    杨惜从来不知道,原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也可以露出如此截然不同的神情。


    不过,有些反差的是,裘珏脸上有着一对即使不笑也看得很显明的梨涡,为他平添了些少年气。


    年少封侯、意气风发,功成名就时两鬓尚青……杨惜忽然想,羡慕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正常的事。


    跌跪在尘泥之中的梅恕予因为那张脸受了一身伤的时候,是否很多次咬着牙,眺望那身处云端之上的裘珏,幻想着自己若是他就好了?


    ……无从知晓。


    杨惜走神得有些久,等到身旁的随行侍从轻声提醒他后,他才回过神来,让裘珏起身入座。


    待裘珏也撩袍入座后,陆敬击了几下掌,霎时金钟玉磬齐鸣,宴启。


    姿颜姝丽的舞姬们旋入殿中,奏演起颇具交趾风情的舞乐。与京中的缠绵丝竹那淫靡放纵的曲风迥然不同,她们所奏的金鼓之音激越高亢、铿锵悦耳,叫人精神振奋。


    杨惜拈着一只青玉酒樽,缭乱的烛火光影给他樽中酒液投下点点浮金。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这群妩媚绰约、飘然婀娜的舞姬,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绕过她们,落到对面的裘珏身上。


    裘珏明显也注意到了杨惜的目光一直无端落在自己身上,很是疑惑,自己和这位相王殿下明明是初次见面,为何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某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一样?


    裘珏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转头和站在一旁的副官谈起此事,副官闻言看了一眼杨惜,又看了一眼裘珏,压低声音在裘珏耳边道:


    “下官觉得,相王殿下是见到将军您英俊威武的风姿之后,对您一见倾心了……”


    “一见……倾心?”裘珏闻言明显一愣,眼神怪异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副官。


    “可我们都是男子。”裘珏探手抚了抚自己下颔上的一道浅疤,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将军终年驻守交趾,您大概不知道这位相王殿下其实是个喜好男风的……断袖。”


    “下官祖籍京城,月前下官的家人前来探望下官,闲聊间曾和下官提起,太子殿下之所以被黜为相王,原因之一就是他曾下药迫奸自己的堂弟。”


    “而且咱们燕朝,帝王从来爱将军,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据传,高祖陛下和楚玉秋将军当年就曾有段风月旖恋,他们本是年少相识,一同出生入死,从平民草寇到步履明殿……可惜后来君臣反目,楚将军谋逆,兵败后,他被高祖下旨斩首弃市,二人不及黄泉不复相见,令人唏嘘啊。”


    “总之,将军,您一定要留个心眼,就算惹不起,也要躲着这位相王殿下一些……”


    裘珏听了副官的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


    他再与杨惜目光相触时,看着杨惜的眼睛,忽地就想起了交趾密林中,那时刻窥伺着行人的蟒虺的眼瞳,面色陡然冷了许多。


    坐在裘珏对面的杨惜见他神情转变,正觉得有些疑惑,这时,殿外忽起骚动,一个戍卫装扮的人慌慌张张地闯入了别馆。


    这戍卫因为是一路急奔而来,满脸涨红,鼻梢的汗珠直往青砖地上滴,弯着腰喘息了许久才顺过气来,向陆长史禀报说:


    “不……不好了,长史大人,有个乌浒蛮人持刀胁持了秦太守的独子,在城下叫嚣着……要见城内主事的官员。”


    “……什么?”


    陆敬听了戍卫这话,脸上神情变得有些阴沉,两手撑着桌案,霍然站起。


    “这帮不要命的蠢蛮子,刚被裘将军打得伤亡惨重,我要是他们,就该找个隐蔽点的洞穴龟缩起来好好休养生息才是。他们竟然这么胆大妄为,把爪子伸到太守遗孤身上了,这么学不乖啊……”


    陆敬冷笑了一声,递了一张绢巾给前来报信的戍卫擦汗,接着询问道:“城下拢共来了多少乌浒蛮人?”


    “就一……一个。”戍卫用绢巾拭抹着自己脸上涔涔的汗水,喘着气答道。


    “一个?”


    陆敬闻言很是讶异,他略微思索一番,当即将手中箸筷掷下,走到杨惜桌案前请示:“殿下,城外有些突发状况,那乌浒的蛮子许是为了寻仇,绑了故太守年仅十岁的幺子秦瓒,在城下叫嚷。”


    “下官立即将此事禀报裘将军,与将军一同去看看情况,还请殿下继续在此享宴,小坐片刻,侯下官回来。”


    杨惜闻言蹙起了眉,那边乌浒人挟持了一个孩童在城下,他绝无继续在这里静坐用饭的道理,也将手中箸筷搁到一旁,站起身,袖摆轻轻拂过青玉酒樽,对陆敬道:“无妨,本王与你们同去。”-


    待一行人赶到城墙上,已是暮色四合,唯余西天一线残阳,挣扎着未被夜色吞没。远山已经褪去了白日里的青黛色,只余一片黑压压的剪影,静静伫立在昏茫的天幕下。


    城头的光火在夜风里明灭不定,杨惜走到城墙石栏边,凭栏往下一望,看见了一个身材魁壮、面孔黧黑的蛮族男人。


    这人是个独眼,穿着一身以野兽皮毛鞣制成的褂子,赤铜色的胸膛敞露在外,面上遍布刀痕与刺青,几枚微小的铁环钉在眉骨处,在他眼睑边投下一片阴翳。


    一个面容稚嫩的男孩被他挟在怀中,虽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因为恐惧,身体依然忍不住微微发着抖。


    那个独眼蛮人将一把冷亮的匕首抵在那孩子脖颈上,已隐见血线。


    “瓒……瓒儿!”站在杨惜身旁的陆敬看清城下光景后,最先惊呼出声。


    “陆…陆叔,我……”


    秦瓒将那张精致苍白的小脸微微扬起,眼里泛着泪光,正要说些什么时,他身后的独眼蛮人当即伸出一只铁钳般的粗黑手掌,附到他颈边,骤然收紧,将孩童稚嫩的嗓音生生掐断了。


    那独眼蛮人佩在身上的兽骨、翎羽等饰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轻响。


    “梁龙,你们乌浒人月前才割下这孩子生父的头颅,让他成了孤儿,本就够可怜了。现在居然还对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孩童下手,太守大人说得不错,乌浒蛮子果然是一帮教化不了的畜牲!”


    陆敬见秦瓒被梁龙掐得小脸涨红,沉了脸,当众怒斥起梁龙。


    “这梁龙是?”杨惜蹙着眉,偏过头询问站在自己身旁的裘珏。


    “……乌浒人首领梁达的胞弟。”


    火把照映着裘珏身上银甲的斑斑血痕,他的鬓发被夜风吹得轻轻飘动,他目不旁视,因为方才在殿中听副官讲述的那段帝王将军的风月恨情,回答杨惜的声音不免有些僵硬。


    杨惜颔首,凝眸看着梁龙,喊道,“孩童稚子何辜,梁龙,你孤身胁持太守之子,所求为何?”


    梁龙循声望向杨惜,见这人面孔陌生得很,满不在意地啐了一声,轻蔑地答道:“你又是谁,在这儿说得上话吗?”


    “此乃我大燕相王殿下,殿下亲临交趾,蛮子岂敢无礼?”


    陆敬见梁龙对杨惜出言不逊,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当场表明杨惜身份。


    梁龙闻言望着杨惜沉思了一会儿,松开了掐住秦瓒脖颈的手,秦瓒刚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很快又被眼前闪过的寒光吓得浑身僵硬——梁龙用手中的匕首在他雪白的面颊上轻轻比划着。


    “他老子造的孽,可不是一颗人头就能抵偿的——我偏要他这个做儿子的也来偿还,不行么?”


    梁龙见杨惜面上神色陡变,笑了一声。


    “别紧张啊,那个什么王,姓陆的对你这么恭敬,想来你说话是顶用的,你下来,我们两个单独聊聊?”


    “那姓裘的上来便是打打杀杀,姓陆的又和那黑心太守蛇鼠一窝,我就这一条命来赌了,这两个人我都信不过。”


    “你下来,我们要是聊得好呢,这小畜生的性命我便不要了。”


    “可以。”杨惜点点头,转身就要向城下走去。


    “殿下,蛮子生性残忍诡诈,不可……”


    陆敬一边劝止杨惜,一边暗中招呼弓弩手上墙。


    梁龙用那只黑亮的独眼扫过墙上众人身后正悄悄往前行进的数十个弓弩手,轻嗤了一声。


    “拜姓裘的所赐,我阿兄伤得很重,指不定就捱不过去了。今夜只我一人前来,你们却这样如临大敌……燕人的胆子莫不是都给南岭的瘴狗叼走吃了?”


    第77章 风波本王——誓杀之!


    见城下的梁龙这般挑衅,裘珏当即沉了脸,将手探向自己腰间的佩剑,按着剑冷笑了一声,“真要说起来,胆子喂了南岭瘴狗的……不是你们这群被本侯打得落荒而逃,后撤了百余里的乌浒人么?”


    “梁龙,月前麋泠县会战,你哥哥梁达兵败,在乘马车逃跑时,他为了加快赶路速度,还亲手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推下了马车。”


    “当时是本侯对他们心生恻隐,将他们放走了。否则你的一对亲侄儿女,怕是早就成了本侯的剑下亡魂。”


    “可你今日竟能做出这样无耻的事,以一个小儿的性命为筹码相挟,此举与禽兽何异?”


    “太守大人说得不错,蛮子就是阴猾诡诈,坏到骨子里。”


    梁龙听了裘珏这话,倒也没生气,挣着颈子笑了一声,笑声中竟有些悲凉意味,“是啊,是禽兽,在你们燕人眼里,我们乌浒人哪里算人,只是生着两手两脚,会直立行走的禽兽罢了,对不对?”


    “姓裘的,你们燕人对我们乌浒人这么多年的压榨奴役,你置若罔闻。等我们被欺压到不得不反了,你便带着大军前来残酷镇压……呵,少往自己脸上贴什么仁义道德的金箔了,脱下那身光鲜亮丽的衣冠,你们同我们又有什么分别?”


    “交趾本是百越部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是你们燕人带着坚甲利戈侵入此地,将交趾强行纳入燕国国土,抢占交趾的矿脉。”


    “一开始说得多好听啊,打着什么燕越平等、和谐共处的幌子,让我们和南迁来的燕人通婚,一同生活。可你们这些燕人,是打心眼里看不上我们,转头便把套牛马的绳索系上我们的颈子,把我们当作奴隶驱使,榨干每一滴脂血。”


    “燕人欺凌乌浒人,官府不管不顾,但若乌浒人还击,便要从重判罚……呵。”


    “你方才问我为什么丧心病狂到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因为这是他爹欠我们乌浒人的。”梁龙眼里翻涌起浓重的恨意,攥起秦瓒的下颔,阴恻恻地对他说了句,“你和你爹,模样生得还挺像呢。”


    “都生着一张我一见,便想将它千刀万剐的脸!”


    梁龙用刃尖描摹过秦瓒的眼鼻和脸廓,这动作将秦瓒吓得面色苍白至极,淌了一脸的冷汗。


    “秦安他把我们当畜生看,我自然也就把他最疼爱的小幺儿当畜生看了。”


    “我们乌浒的妇人因为赋税沉重,无力抚养孩子,只能忍痛将亲子弃于草丛中的时候,秦安的小幺儿却能跟着他锦衣玉食……我光是看着他,就觉得火大啊。”


    梁龙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在秦瓒的脸颊上拍了拍。


    “而且,若不是我的刀正抵在他颈上,你们怕是连听我讲完这三两句话的耐心都没有,在看见我出现在城下的那一瞬,就挥剑出鞘了吧?”


    “但我今日绑他,不是为了宰了他,乌浒勇士以挥刀向妇孺为耻,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和你们谈谈。”


    “我阿兄不知道我来这里了。族里的人打算再过几日,便来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宁死不受燕人欺辱。”


    “但我却不想见他们白白送了性命,所以冒死来此赌上一把——赌你们的良心。”


    “谈谈?”陆敬闻言,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没什么好谈的,焉知不是你们乌浒人兵败,想要伺机反扑的诡计?”


    梁龙耸了耸肩,“信不信随你。反正,从我独自来到玉城那刻起,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而且,拉秦安的后人给我垫背,也够本了。”


    “你说是不是啊,弟弟……”梁龙将秦瓒被吓得血色全无的苍白小脸扭转过来,逼他看着自己。


    “他们不愿和我好好谈谈的话,我就只能先抹了你的脖子,再引刀自杀了。你年纪这么小,还没活够吧?不想死的话,就好好求求他们啊?”


    秦瓒听了这话,抿了抿发白的嘴唇,通红的眼中满是绝望,但脸上神色依然倔强,“那你便杀了我。”


    他今夜因为睡不着,光着脚偷偷溜出太守府,去他阿翁的墓前坐着,望着月亮发呆。后面风大起来了,他打算回府时,却正好被偷偷潜入玉城中的梁龙看见,被他掳作人质。


    自小阿翁便告诉他,那些蛮人最是残忍狠毒,他从前对此事没有什么概念,直到那日,他不顾叔伯们的阻拦,跑到城门,亲眼看见阿翁那悬在城墙上的,面颊染血、飞蝇环绕的头颅。


    秦瓒不知道这些蛮人为什么这么恨阿翁,不清楚他们和阿翁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惹出的祸端,再拖累了陆叔他们。


    秦瓒眼神一暗,凝眸看着梁龙横在自己颈前的那把短匕,心一横,直直撞了上去——


    一阵裂纸般的声响过后,他的脖颈向外渗出殷红的血,墙头众人发出惊呼。


    “……小瞧你这小崽子了,竟然还有点血性。”梁龙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啐了一声,连忙将短匕收回。


    他攥起秦瓒被鲜血洇红的衣襟,正要对他破口大骂时,忽听得城墙上传来一道清越坚定的人声。


    “梁龙,你将他放了,我来和你谈。”


    杨惜两手撑靠着石栏,看见城下这副景象后眉头轻蹙,转身便要走下城墙,陆敬情急之下攫住了他的袖摆,但杨惜轻轻拂开了陆敬的手,“无碍。”


    “那孩子颈上的伤口很深,拖不得了。”


    陆敬又劝了一阵,但实在拗不过杨惜,脸色不大好看,但也只得吩咐一旁的戍卫跟在杨惜身后,“你们随殿下一道去,好好保护殿下。”


    杨惜当即带着戍卫下墙,掠过裘珏身侧时,腰间的佩玉与裘珏手中的剑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裘珏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嘴唇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他垂下眼,探手将自己佩剑解下,金石的铮响惊飞了停在墙头的夜枭,杨惜听见声响,转头朝裘珏微微一笑,很轻地按止了他手上的动作,“没事的。他再穷凶极恶,也只有一个人,你们紧紧看着我就是了。”


    城门启开了。


    杨惜带着两个戍卫缓步向外走,梁龙见杨惜身后跟着人,神色戒备,朝他吼道,“让后面的人站住,你一个人过来。”


    “他们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直接朝这小崽子心口来一刀,一了百了。”


    “你们在此地等候,我过去。”杨惜转头轻声吩咐道。


    两个戍卫对视一眼,明显迟疑了,“可是,殿下……”


    杨惜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藏在宽大袍袖内的那把短弓示给二人看了一眼,冲他们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杨惜临行时没额外往行囊里带什么东西,除了惯穿的衣物外,便是春猎时睿宗赐给他的那把乌嗥短弓了。


    因为没什么娱乐活动,他闲暇时在相王府中时常对靶射玩,因为以前有学射击的经验,他上手很快。他来此之前听闻交趾多茂密丛林,动物繁多,想着带把趁手的弓去,或许可以猎点山鸡小兔一类的解闷。


    没想到,竟要用在这里了。


    杨惜转过身,从容地向梁龙走去。


    “你跟我来。”梁龙见状眯起眼,一边用刀胁持着秦瓒,一边慢慢往身后的密林里退。


    三人很快走入了那片密林中。


    两个戍卫对视了一眼,悄悄跟了上去,在林外等候。


    ……


    一晌后,杨惜牵着秦瓒的手,从密林内缓缓走了出来。


    “殿,殿下,梁龙人呢?”守在林外的两个戍卫抻着颈子朝林中看了一眼,杨惜神情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走了。”


    “本王方才和他约定好,会放他离开……”


    杨惜话音未落,便有如雨的疾箭从墙头上射出,破空而来的箭矢在风中发出尖啸。


    那些箭绕过杨惜几人,齐齐射入林中。


    杨惜仰着头,微微眯起眼,觑着墙上的陆敬。此时,陆敬正招呼着弓弩手朝密林中放箭。


    杨惜思及方才在林中梁龙对他说的那番令他心惊的话,眼神冷了许多。


    “谁让你们射的箭?!”


    杨惜厉声喊了一句,见墙上的弓弩手们在陆敬的支派下并无停止射箭的意思,他只得松开秦瓒的手,搭箭挽弓,朝城墙上射去了一箭。


    那支泛着森然寒光的箭矢堪堪擦过陆敬的鬓边,钉入他身后的垛墙,火星飞溅。


    墙上的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惊得面面相觑,这才止了动作。


    “再有私自妄动,朝林中暗放冷箭者,皆视作欲对本王行刺的刺客,”杨惜顿了顿,胸膛微微起伏,掷地有声道,“本王——誓杀之!”


    陆敬的鬓发被方才杨惜那一箭射断了几缕,惊愕过后,他凝眸看着杨惜,眼神晦暗不明。


    杨惜没管他,将短弓递给一旁的戍卫。他见身后的秦瓒很是不安地发着抖,俯下身,让秦瓒从仰视自己到和自己平视。


    然后,杨惜取出怀里的绢巾,轻柔地擦拭着秦瓒脸上的血污,语调极其温柔,“……方才吓着你了吗?抱歉。”


    眼前杨惜的颜容被月光晕染得极其柔和,秦瓒还记得方才他牵着自己时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一时看得有些发愣,双颊微微泛红,摇了摇头。


    “谢谢哥哥救我。”


    方才在密林中,那两人谈了一阵后,那个独眼蛮人便将自己松开了。自己被吓得站都站不稳,也是眼前这个人上前来将自己扶起,还把自己抱在怀里,拍着脊背安抚了一阵,才牵着自己慢慢走出去了。


    因此,绝处逢生后,秦瓒对杨惜多了份难以言说的依恋和信任,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放走那个蛮人,为什么会对陆叔射去一箭震慑他,就像他不理解方才那两人在林间谈论的话题一样。


    但秦瓒知道,在自己被那蛮人持刀胁持时,是这个人走下城墙,孤身跟进密林,将自己救出来。


    秦瓒伸手轻轻摸了摸系在自己颈上的绸布条——这是方才在林间,眼前这位哥哥为了给他止血,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衣料,亲手给他包扎上的。


    站在秦瓒对面的杨惜也是现在才看清这孩子的脸,他五官生得精致,还是个很少见的异瞳,眸子一蓝一金,杨惜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秦瓒回过神后,发现这位哥哥也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手指绞弄着袖摆。


    “还能自己走路吗?哥哥背你吧。”


    杨惜背对着秦瓒蹲了下来,秦瓒怔怔地望着他清瘦修长的脊背,小心翼翼地伏了上去,“谢……谢谢哥哥。”


    方才不敢当众流下的眼泪,此刻却仿佛泄了闸般,秦瓒将头埋在杨惜的后颈窝,轻轻攥着他的肩头,啜泣了起来。


    杨惜感觉到背后这孩子在哭,柔声安抚道,“别怕,没事了。哥哥带你回去睡觉。”


    回到城中后,城墙上的人皆围拢在杨惜身边,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杨惜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紧张的陆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说了,便背着秦瓒朝太守府走去。


    陆敬和裘珏看着杨惜离去的背影,一个面沉如水,将指掌攥握成拳,一个则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


    一晌后,太守府。


    请医师来给秦瓒颈上敷过药后,杨惜打来温水给他拭脸,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吹灯离去时,秦瓒将脑袋探了出来,对着杨惜的背影唤道,“哥……哥哥。”


    杨惜顿住了脚步,回头对他一笑,“怎么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走?无双害怕。”


    秦瓒手指攥着衾被,嗫嚅了一阵,鼓足勇气说道。


    “你叫无双?”


    “大名叫秦瓒,无双是我娘起的乳名,但她生我时难产走了,我没能见她一面。”秦瓒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很是低落。


    杨惜知道这孩子虽然极力表现得坚强成熟,被逼为质时甚至想过自杀脱困,但到底还只是孩子,被这么一吓,因为恐惧不安而不敢睡觉也是正常的。


    被秦瓒这么一挽留,杨惜便心软了,走到他榻边的书案后坐下,道,“好,哥哥不走。哥哥在这儿守着无双睡觉。”


    秦瓒这才乖乖躺了回去,借着灯火悄悄打量起杨惜来,这位哥哥生得很好看,尤其额心那点红痣,在灯下简直美得慑人。


    杨惜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难熬,便铺陈纸笔,写起了书信来。


    “哥哥,你在写什么吗?”秦瓒的声音已经有了些朦胧的困意。


    “对,在写信。”


    “写给谁的?”秦瓒有些好奇。


    “写给我的……弟弟,出门这么久,倒真有些想他了。”


    杨惜说这话时,唇边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无双没有兄弟姊妹,不知道有人可牵挂是什么感觉……”秦瓒顿了顿,“哥哥,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哥哥在想他,那他一定也很想很想你吧?”


    “嗯,关系的话……应该算好吧?”


    “他可黏人了,不给他写信回去要和我闹脾气的。至于有没有想我嘛,只有回去问问他才知道了。”


    杨惜一边说着,脑海里浮现了萧鸿雪的面影,停顿了许久,笔尖落下了一滴墨,万千心绪,滴在纸面上,便洇成了一朵小小的墨斑。


    第78章 夜雨盛世有饥民。


    一晌后,一直安安静静的,杨惜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秦瓒忽地坐了起来,掀开一角衾被,软声软气地对杨惜说,“……哥哥,坐着冷,哥哥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无双同睡吧?”


    杨惜看着双颊微微泛红,模样很是乖巧的秦瓒,轻轻点了下头,“好。”


    杨惜将书信收叠好,吹熄了灯烛坐到榻沿,秦瓒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了块地方。杨惜伸手摸了摸秦瓒的头,便躺下了。


    被孩童温热纤小的臂腿轻轻挨着,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这场景让杨惜想起了以前暑假的夏夜,父母加班,杨忱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也会抱着枕头来他房间。


    他虽然很嫌弃杨忱睡觉流口水,但也没把他赶走,任他靠着自己睡。想着想着,杨惜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只的秦瓒,内心一片柔软,也合了眼。


    但杨惜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几下,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回想着梁龙在密林里所说的话。


    进入林中后,梁龙先是哈哈一笑,对他的胆色表示赞赏,然后告诉他,乌浒一族是百越众族中的大族,族中儿女多骁勇善战,在高祖朝时,曾为燕国抵御异族入侵,被高祖赞誉为“神兵”,得到免除田租赋税的优待。


    先帝朝时,交趾郡发生叛乱,先帝亦是用乌浒兵师平定的。


    乌浒人本对燕国忠心耿耿,屡建功勋,从无反抗朝廷的意思,但百年后,昔日功勋已被逐渐淡忘,燕人与百越部族之间的种族差异和偏见从未消弭,反倒愈演愈烈。


    由于交趾地区盛产珍珠玉矿等宝物,先后担任太守的官员多无清廉行为,倚仗着背后给他们撑腰的权贵的势力,为所欲为,贪污残暴。


    他们尤其向百越部族征收极重的赋税,各部族的越人无不被搜刮一空,以致出现“盛世有饥民”的荒唐景象。


    那些官员等算计财物搜刮够了,便要求调任。尽管百越人曾到州、郡的官府去陈诉冤情,但州、郡长官既不处理,又不往上奏报。


    路途遥遥,百越人无法到京城直接向陛下诉冤,只能满含怨气地向苍天呼喊,民不聊生,各部落只好歃血为盟,愤而聚兵反抗。


    八年前,梁达和梁龙两兄弟的父亲梁义作为联盟首领,率百越诸部,攻打焚烧州郡官府,俘虏了刺史。


    朝廷派西南军前来镇乱,由于面对的是以智谋和勇武享誉当时的西南军,玉城之战足足进行了两百余天,梁义未能寸进,反被围困在山上。


    水尽粮绝后,梁义被西南军都督及其子裘珏合围戕杀,山上余下的乌浒残众只得舆榇自缚,城下请降。


    这场反抗风波过后,百越部族的生活非但没有得到改善,交趾官员对待他们的态度反倒愈加苛刻。秦安任太守期间,更是纵着底下官吏役使百越人,像对待奴隶那样残酷地鞭笞他们。


    后来朝廷下诏让各州、郡向朝廷进献木材及纹理美观的石料,分批送往京城长安,以供修宫室、铸铜人。应由交趾郡上贡的木材和石料份额便被太守秦安完全摊分在曾领头作乱的乌浒人身上。


    乌浒人自觉“有罪”,不敢有怨言,只得勤勤恳恳凑足物资,可以秦安为首的上官们在验收时却百般挑剔,认为不合格的木石,不肯立即接收,致使运来的木材都堆积在一起朽坏了,宫殿、铜人却连年都未能修成。


    翌年,秦安又向他们加倍征收木石。份额之外的余料,秦安便强迫乌浒人贱卖给官府,价格仅为原本的十分之一。


    此外,秦安还多次私自增加乌浒人的赋税,要他们交纳“助军”的军费和“修宫”钱,从中贪污。乌浒民众怨叹哀鸣,甚至有人为了交纳赋税被迫卖妻卖子,还有人因不堪忍受而刎颈自杀。


    后来,乌浒人因愤恨而再度起事反抗,派族内勇士潜入玉城杀死了秦安,以此示威。


    太守之死,便是乌浒人再度向玉城宣战的标志,梁龙的胞兄梁达作为继任的乌浒首领,继承了他们父亲梁义的遗志,自封“梁王”,以麋泠县为都,带着乌浒人进逼玉城。


    怎奈玉城兵强马壮,铠甲坚实,裘珏更是运兵如神,将乌浒人打得节节败退。


    梁龙讲完这些,收敛了方才于城下叫嚣时的不羁神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杨惜听明白了,是太守秦安、长史陆敬等几个上层官员沆瀣一气,压榨乌浒人。


    玉城的其余官员,诸如裘珏,又被上官推行的政令和言辞所蒙蔽,视乌浒人如恶虎凶豺,由于亲历过多场乌浒暴乱,根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听他们讲述内情,只是一味镇压暴动。


    但事实上,乌浒人完全是迫于无奈,并无建立政权闹独立的野心。只要朝廷任命清廉能干的官员出任交趾的州、郡长官,动乱自然就会平定,无须调军征伐。


    如今交趾负有守护国家南边门户的重任,是因为地方官员治理失当,致使百越人起来造反。如果百越人据以作乱,将成燕国的一大内患,甚至会危及政权的稳固,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


    但这说到底也只是梁龙的一面之词,杨惜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的,直到梁龙见杨惜面有疑虑之色,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样物事给杨惜看。


    那是以瓷瓶盛放的一种粘稠的深褐色液体。


    “这是什么?”杨惜见到那东西后,隐隐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面色凝重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们乌浒族人日前在部落的矿脉中掘出的一种漆状液体,质地黏腻,浮于水上时如同膏脂般,我们叫它‘石脂水’。”梁龙将那个小瓷瓶递给了杨惜。


    杨惜听了梁龙这话,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凑到瓶口嗅了嗅。


    果然,他闻到了一种独特而浓烈的刺激性臭味,类似汽油。


    不待杨惜说话,梁龙便已先解释了起来:“石脂水可作火油使用,一开始我们只是用它来取暖和照明,或者收集它燃烧过后余留的灰烬,当做墨块来使用,除此以外,并无特殊用途。”


    “直到……族中一贪玩的小儿偶然间发现,由石脂水引燃的火,遇水非但不灭,反倒会爆燃。”


    “我阿兄起初不信,要亲自验证一下石脂水的威力,便命人掘出土坑倒入石脂水,掷下火把,再以水沃之。那火非但不熄,反而愈炽。”


    “果真如族中小儿描述的那般,效果不同凡响,我阿兄站在那片由石脂水燃起的熊熊大火前,神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此乃天授!若以此油攻城,焚烧楼橹,必能破眼下灭族的危局……’”


    “我阿兄认为,石脂水可以作为猪油膏的替代品而用于攻城战之中,这将会是一种令守城士卒化为灰烬的利器,攻城略地将易如反掌。”


    “他计划再等麾下伤兵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便以地道突袭方式进攻玉城的裘珏守军,等在地道之中对抗时,便引燃石脂水,利用火油产生的大量烟雾进行毒杀和窒息裘珏军,誓要同与我们有杀父屠族之仇的裘珏拼个鱼死网破。”


    此计实在险毒,在玉城官员与百姓对石脂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届时定会用水扑火,可由石脂水引燃的大火用水非但无法扑灭,反倒会催大火势……如果乌浒人真的这么做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杨惜听了这话,一阵心惊,浑身汗毛倒竖,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孤身带着你们乌浒人最后的底牌来玉城犯险,又图什么?”


    “我……不希望我阿兄成事。”梁龙叹息了一声,垂着眼眸,用鞋碾弄着足下的稗草。


    “为什么?”杨惜讶异地看了梁龙一眼。


    “阿兄他为人偏执,月前被裘珏杀得落荒而逃一直是他心中大耻,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思索如何才能报仇雪耻,即使是最骁勇的领头狮,被屈辱和仇恨全然裹挟后,就看不明白局势了。”


    “可我在他身边,却看得清清楚楚。”


    “石脂水虽是奇物,在采掘、运输和存储上却并没有那么便宜。”


    “石脂水本就珍贵稀少,乃是日初出之时,凭盛夏日光将矿石烘得极热才出液,难以大量采掘。此外,石脂水‘遇他物便为火’的这种特殊性质使得它只能用陶瓷、牛羊皮,或者琉璃器来贮放,否则极易发生意外事故。”


    “就算解决了贮存问题,在如何大批量运输上也是个难题,如今乌浒一族元气大伤,用以交通运输的车马数量不多,难以负担起攻城任务。”


    “除非……”梁龙顿了顿,语气凝重,“真的像我阿兄说的那样,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举全族之力,和玉城拼个鱼死网破。”


    “那样做,即使我们乌浒真的胜了,最后余下的能有几人?”


    “何况,现在的局势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局面,若我们真的这么做了,将再无回旋余地,大燕的皇帝一定会勃然大怒,派拨大军前来镇乱。我们乌浒人势单力孤,即便有石脂水,也只是螳臂挡车,难以抵挡大燕的数万铁骑。”


    “我屡次劝说阿兄,向他讲明道理,他却只是摇头叹息,斥责我性格懦弱。”


    “我无计可施,只好铤而走险,孤身来到玉城,想与他们和谈。”


    “大燕的相王,你方才也看见了,若不是我挟持了秦安的儿子,以他们对我们乌浒人的厌恶和提防,只怕我尚未接近城门,便被乱箭射死了。”梁龙无奈地笑了笑,松开了怀里的秦瓒。


    “我将事情真相都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做?”


    杨惜望着自己手中的那瓶石脂水,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方才他还是将信将疑的话,现在他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梁龙如果打算和他的哥哥梁达一样,决心要和玉城拼得鱼死网破,根本不会独自带着石脂水这乌浒族最后的底牌,冒险来到敌方大本营。


    “我会放你走。”


    杨惜蹲下身,一边给被吓得小脸苍白的秦瓒包扎颈上的伤,一边说道。


    “如果事情真相真的如你所言,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还乌浒民众一个公道。”


    “但是,你也要答应我,尽力稳住你的族人,不要因为仇恨和愤怒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我初到玉城,不了解此地官场内情,再给我一些时间。”


    梁龙听了这话,瞬间红了眼,有些局促地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上的汗,“好……先前我对您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您……”


    杨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认真地看着梁龙,语气郑重道,“这些年来,你们辛苦了。”


    ……


    半夜时下了场雨,雷电轰鸣声中,杨惜自榻上披衣坐起,给身旁的秦瓒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门外。


    杨惜吩咐了守在门外的亲兵随从几句,让他们全部撤走,然后合上门,坐到桌子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冷到有些浸牙的茶水灌入唇喉,杨惜清醒了许多。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袖内的短弓,静静地等候着。


    一晌后,桌上的灯火像是眨了下眼般,明灭闪烁了一下,一柄泛着冷光的刀刃自门扇的缝隙间伸了进来,门“嘎吱”一声,开了。


    第79章 行刺带人攻城的将领,是具无头的尸体……


    望见门缝里渗进一线冷亮的刀光后,杨惜便勾了勾唇角,将指尖轻轻搭在弓弦上。合上的门扇被刀刃划开时,恰有一声惊雷怒响碾过屋檐,杨惜猛然起身,眯着眼看着一道预料中的黑影踏入房中。


    来人手执一柄钢刀,一身夜行装扮,从头至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了,自他身上淌下的雨滴在他所站之处汇积成了一滩水洼。


    早有准备的杨惜在看见他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掀翻桌案,于烛台倾倒的纷乱光影中搭弦拉弓。


    霎时间,弓弦震颤,箭矢穿透雨幕,钉入持刀人的掌背。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钢刀自他手中脱落,坠到地上,发出一声铮然鸣响。


    他将箭矢拔出丢在一旁,捂着自己流血的手掌,惊愕地和杨惜对视了一眼,反应过来杨惜对自己想要行刺似乎早有准备,便当场转身要跑。


    但他还没跑出几步,雨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方才杨惜吩咐藏身在暗处的亲卫们突然现身,横刀拦住了这刺客的去路,按着他的双肩将他一步步押回房中。


    杨惜取出绢巾,慢条斯理地擦拭了几下自己的手,便踩着方才掀桌时打碎的满地瓷片慢慢逼近这个刺客。


    在距他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杨惜顿住了脚步,勾唇轻笑一声,“大人既然要夜访本王,何不光明正大些?”


    “行事这样鬼鬼祟祟的,害本王受惊之下,将待客的茶水都打翻了。”


    黑衣人听了这话,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不待反应,亲卫们便将他按着跪倒在杨惜面前。


    杨惜见他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抬靴碾住他方才因受了箭伤,还在汩汩流血的右掌。


    黑衣人惨叫几声,仰脸瞪着杨惜。杨惜笑了一下,将靴子从他手上移开了。


    浓重的血腥气在空中蔓延,杨惜微微倾身,揭下这黑衣人脸上被雨水打湿的面巾,面巾之后,陆敬表情扭曲的面容在雷电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杨惜毫不意外,这正是他要自瓮中捉出的那只“鳖”。


    他自与梁龙交谈完后,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探查玉城官吏们横征暴敛的证据。


    谁知他才刚牵着秦瓒走出林中,当时站在城墙上的陆敬见他和秦瓒脱困了,便再也沉不住气,着急将林中的梁龙灭口,当即命弓弩手朝林中放暗箭,陆敬此举,反倒加深了杨惜对梁龙所说的话的信任。


    杨惜在榻上辗转反侧时,反应过来,自己当时为了保下梁龙,情急之下当众朝陆敬射去的那一箭,必然使得陆敬起了疑心,认为肯定是梁龙在林中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自己的态度才豁然转变。


    这样一来,陆敬由于心虚,必然彻夜难以安寝,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来。但他房门外有一队精锐的亲卫随从守卫,若不将他们支使开,陆敬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因此,杨惜特意等到后半夜,装作体恤守在门外的亲卫们,出门高声吩咐他们不必再轮值,各自回屋休息。


    然后,杨惜对自己最为信任的亲卫队长耳语道,让他带着其余亲卫们藏身在暗处。


    而他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将人撤走,是为了将这招“瓮中捉鳖”使得更自然,更不惹人疑心些。杨惜本来只是想以这种方式草草试探一下陆敬是否真的如梁龙所言,没想到,陆敬竟然真的急眼到准备直接对他下手了。


    杨惜凝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脸色灰白如纸的陆敬,轻笑了一声,攥起他的下颔。


    “果然是陆大人。若本王没猜错……大人这是做贼心虚了,想行刺本王不成?”


    然后,杨惜眯起眼,陡然换了一副冷厉语气,“陆敬——你好大的胆子啊!”


    “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玉城待太久了,被养出了一身熊心豹子胆来,是不是?”


    “你可知道,刺杀本朝亲王,按律法当如何处置吗?”


    “本王现在便能砍了你的头。”


    “你知道刺杀事败的下场,但你还是来了,因为……你害怕,是不是?”


    “你见本王和梁龙在密林中单独呆了一段时间,害怕梁龙向本王说了些不该说的,所以急着派人放箭将他灭口,被本王阻拦后,便知道本王已经对你起疑。”


    “你害怕事情败露,彻夜难以安寝,在房前徘徊逡巡了一夜,见本王遣亲卫去休息,以为觅到良机,顿起杀心。”


    杨惜松开陆敬的下颔,转身悠悠踱起步来。


    “梁龙在林中向本王陈述了你同故太守秦安勾结贪腐,欺压乌浒人八载的罪状。”


    “本王起先并没有全然相信他的话,所以今夜特地遣退了身边的亲卫,为的是试一试你。”


    “没想到你竟真的能蠢到亲自持刀前来行刺——大人还真是豁得出去啊。本王原以为你是个在官场磋磨多年的人精,没想到只是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是你在玉城无法无天的安逸日子过久了,眼中全无法理秩序,才这般胆大妄为,还是……”杨惜顿了顿,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敬,“刺杀亲王这种大事,须得亲力亲为,你才能放心?”


    “若本王当真葬身玉城,你以为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干岸上吗?”


    陆敬被杨惜讲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垂着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忽地抬起头,眼神一暗。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身后两个亲卫的桎梏,捡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钢刀,猛地暴起,朝杨惜扑去,指缝间寒光闪烁——却在触及杨惜衣襟前被杨惜手中的箭镞抵住了咽喉,举着钢刀的手停在了空中。


    几个亲卫反应过来后,再度上前来将陆敬制住,死死地按倒在地。


    “本王方才……准你起来了吗?”


    杨惜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敬,语调漫不经心,抬靴碾上了他的膝盖,“陆大人,本王教教你礼数——给本王下跪的时候,还是专心致志点好。”


    陆敬瘫坐在血泊里,两手无力地垂下,许久后,仰头望着杨惜,轻轻笑了一声,道,“太守这样做,郡丞这样做,人人都这样做,臣又为何不可?”


    “殿下为何只揪着臣一人的错处不放?”


    “臣冒险行刺,为的可不只是臣自己。玉城官场盘根错节,您真以为……”


    “盘根错节?”杨惜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本王要的就是盘根错节。”


    “将他带下去好好看押,另,吩咐玉城其余官员。”


    “明日辰时,本王会在府衙内等诸位大人驾临,来和本王好好认识认识。”


    杨惜将手中的箭镞扔到一旁,冷冷地瞥了一眼一边被拖行出去,一边以怨毒忿愤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陆敬。


    他将门合上,走回休息的寝间,发现只穿着一身单薄寝衣的秦瓒正站在屏风后,不言不语地望着外边。


    杨惜略怔一下,俯下身,将外袍披在秦瓒身上,道,“方才外面动响太大,将你吵醒了吗?”


    “抱歉……”


    秦瓒静静地看着杨惜,见他颊侧明明还留有斑斑血渍,说话的神情却无比温柔,抿了抿唇,踮起脚尖,伸出自己的衣袖,轻轻擦拭起杨惜脸上的血渍。


    “没关系的,哥哥。”


    “无双只是醒来没看见哥哥,有些担心。”


    “哥哥……方才哥哥和陆叔叔说的话,无双都听见了。”


    “阿翁他和陆叔都是坏人,对不对?”


    杨惜看着秦瓒那双幼鹿般清澈,泛着水光的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哥哥,以前阿翁在时,常将陆叔叔带去府内的一间暗室密谈。无双以前贪玩,曾无意间发现过那地方的开关。”


    “哥哥,无双带你过去。”


    秦瓒神色平静地伸出手,轻轻牵住了杨惜的袖角。


    杨惜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道,“……好。”-


    翌日,府衙外暴雨如注,天边不时传来几声闷重的雷声。


    杨惜高坐堂前,命随从抬来昨夜在秦瓒指引下发现的密室中找到的几只檀木箱,当众启开,从中取出了数卷竹简,将以火漆封存的卷宗挨个铺展在案头。


    他没说话,指尖漫不经心地叩击着案沿,底下三十多名玉城官员的呼吸随着他指尖叩击的节奏渐渐急促。


    因为杨惜静默太久,这些人面面相觑,很是惶惑不安。


    今早相王亲卫上门说相王要召集玉城官员在府衙内相见,他们虽然很疑惑,却也不敢违抗旨意。谁知到了这里,那位相王却半天没说话,只是让他们静坐。


    “殿,殿下,不知您让微臣们在此集结,有何贵干?”


    有个身材略胖的官员最先沉不住气,出声询问道。


    “别急啊。”


    杨惜靠着椅背,笔直修长的双腿交叠,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自箱中取出的泛黄账册,素白的指尖停在那行“永宁二十三年,加征乌浒盐铁税二十万钱,私没俚人贡马三百匹”的字迹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放下手里的账册,冷笑一声,面沉似水,目光扫过满堂官员,转头吩咐亲卫们去这些官员案几上铺放纸笔,“给大人们备了些笔墨。”


    “诸位可以开始写了。”


    “写……写什么?”


    “认罪书,”杨惜顿了顿,唇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意,“写写你们是如何身为百姓父母官,却反而割剥百姓的。”


    “什……什么?”底下的官员们对视一眼,俱是面色发白,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各位不必和本王装糊涂。昨夜,有位诸位大人的同僚行刺本王,被本王拘捕后,受了酷刑,便向本王坦白了罪行,将各位大人供了出来。”


    “此乃他的认罪书。”


    杨惜一手支颐,另一只手举起一封封皮上书满了血字的信件示给众人看,然后将它投入了案前那口青花瓷缸之中。


    “认出来了吗?方才那封认罪书是长史陆敬的手迹。”


    “再者,还有案上这些卷宗,是出自故太守秦安之手的,载录了贪腐账目明细的账册。”


    “各位大人若还是执意与本王装糊涂,那也请便了,只是到时候可别怨本王从严处置。”


    “本王给诸位一个主动认罪的机会,至于要不要,就看诸位自己了。”


    “午时前自陈罪状者,本王酌情上奏。若逾时未交……”杨惜笑了笑,刻意将话断在此处。


    堂下的官员听了这话,额头渗出涔涔的冷汗,甚至还有人不慎打翻了茶盏,但仍是许久没有人动作。


    直到,一道不知自何处响起的,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打破了满室的静默。


    没过一会儿,方才那个最先出声询问杨惜的官员站起身,咬了咬牙,将第一张认罪书投入了瓷缸中。


    杨惜朝他微笑颔首,转头对一旁已经攥起了笔的官员们道,“罪状写得越详实,指认的官员越多,本王的处置就越是宽仁。”


    “殿下,午时快到了。”在一旁数刻漏的亲卫适时出声提醒了一句。


    这样一来,起先还十分挣扎犹豫的官员们便坐不住了,纷纷写下认罪书投入瓷缸中。


    待瓷缸中积满了罪纸,杨惜敛了面上的笑意,站起身走到瓷缸前,将那些罪纸拾起,扔洒在空中。


    他看着它们如雪片般飘飘扬扬,讥诮道,“本王不知,玉城竟有这么多‘清廉贤明’的父母官呢……难怪乌浒人要反啊。”


    然后,杨惜自瓷缸取出最初那封认罪的血书,将信件拆开,取出其中空无一字的纸张,将它撕得粉碎,看着堂下满脸惊愕之色的众官冷笑了一声,“陆大人昨夜可是一字未招呢。”


    “封皮上的血字,是本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划下的。”


    “好了,把他带上来吧。”杨惜摆了摆手,吩咐一旁的亲卫。


    一身血污、蓬头垢面的陆敬很快被押进了府衙内。


    “他们认了。陆敬,你认不认?”杨惜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陆敬看着堆满高堂的纸张,垂着头,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喃喃道,“蠢货。”


    “都是蠢货……”


    他突然发疯似的冲到那些官员案几前,将他们的笔挨个掰折,然后一扬袍袖,数截断笔自他指掌间滚落。


    “我受了一夜的酷刑都不曾供认出谁,太守那卷宗内本没有印章,也不曾署名,可你们竟就这么轻易地就被他诈出来了。”


    然后,他昂头狂笑一声:“以空白的认罪书来攻心,殿下好手段!”


    杨惜没管他,转头一喊:“裘将军,你可听清楚了?”


    裘珏自屏风后走出,神色极其复杂,再不复杨惜最开始找到他,向他解释乌浒作乱内情时的不可置信。


    杨惜瞥见裘珏按在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这位长期被上官政令所蒙蔽的少将军恐怕此刻才惊觉,玉城官场的脓疮远比他征战多年披挂的铠甲要沉重得多。


    裘珏拔剑出鞘,一剑刺入陆敬的胸口,“噗呲”一声,自陆敬胸口喷溅出的鲜血坠在青砖上,绽出妖异的血花,陆敬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满场官员皆屏住了气,转过头去,不忍细看,心中正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时,廊下突然传来几声爆鸣,窗纸上映出冲天火光。


    一个守城门的戍卫冒雨跑进了府衙,喘着粗气惊慌地喊道,“不,不好了,殿下,将军,城外有敌来犯,眼下正在攻城。”


    杨惜愣了一下,以为是梁龙没能劝住乌浒部族,长眉紧蹙,问道:“可是乌浒人?”


    “不,不是,那群人面色青僵乌紫,如同行尸走肉般,明明受了我们弓弩手射去的许多发箭矢,却像没有痛觉般,仍在前进。”戍卫脸色发白,咽了咽口水,仿佛在回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为首的将领足下蹈火,手执一柄长蛇矛,作战凶狠勇猛,但是他,他……”这戍卫目光已有些呆滞,在自己脖颈上轻轻比划了一下,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没有头。”


    第80章 断首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器不死……


    听罢戍卫通报后,杨惜当即吩咐几个亲卫留镇府衙,然后和裘珏一同带着玉城驻军冒雨赶往城门处。


    见城门已快被攻破,裘珏当即指挥驻军列阵准备迎战,不擅近战的杨惜则携着弓箭一路疾奔上了玉城弓弩手所在的城楼。


    动作间,杨惜发间玉冠被狂风吹落在地,他没顾上捡,任一头如瀑的乌发散落在腰后。


    暴雨倾盆而下,粘稠腥咸的雨水急猛地砸在杨惜脸上,他竭力张着眼往城楼下望去,果然看见了方才那戍卫口中手执蛇矛的无头将尸,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具身披斑驳残甲的尸体,身形高大,肢体上缠绕着四条血迹斑斑的青铜锁链,锁链似乎是从地面开裂的沟壑内伸出的,链身布着咒文,那咒文仿佛在呼吸般明灭着。


    那尸体脖颈处的断口平整如镜,手中长矛却泛着妖异的青光,矛尖挑着一颗玉城戍卫的头颅。


    它身后跟着一片黑压压的兵卒模样的尸群,皆身穿玄甲,披坚执锐,只是都面色青紫,毫无生气,浑若行尸走肉。


    杨惜神色凝重,狠眨了一下眼,眼前的景象却并未消失,绝不是眼花。


    “那将尸手里握的……是楚玉秋将军的太阿矛?”一位弓弩手的惊叫仿佛隔着水幕传来。


    “什么?”杨惜没听真切,转头看向那个弓弩手。


    那弓弩手往杨惜身边凑近了些,提高音量道:“殿下,卑职祖上是从关中迁来交趾的燕人,卑职幼时曾在县志里翻到过昔年高祖与楚将军南征交趾的记载。”


    “高祖和楚将军阵前大败百越部族之后,并没有马上回京,他们协助百姓疏浚渠道、治理城廓,将农耕技术教授给当地百姓,促进交趾农业的发展。”


    “高祖喜武好战,后来还率军往交趾南方前进,直至将不肯归降的部族党羽悉数翦除为止,最后,他同楚将军一同在玉城筑起铜柱,以铜柱划分燕国疆域,成一时佳话。”


    “县志那些记载后面,附上了高祖的剑与楚将军的矛,卑职方才越看那将尸手中的蛇矛就越觉得熟悉,猛然想起县志上的图画。”


    那弓弩手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可楚将军他分明已经死了百年有余,怎么会……”


    杨惜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一个有些离奇的想法涌上心头,出声问道,“你知道,当年楚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好,好像是,和高祖君臣离心后,拥兵造反,被高祖枭首弃市。”


    “枭首啊……”杨惜顿了顿,眸光闪烁,“这具将尸,恰好没有头。”


    “殿…殿下,您的意思是……”


    杨惜凝眸望着天边闪过的紫色雷电,轻语道,“只是猜测。”


    他以前便听说过,某些古建筑的墙体在制作时可能采用了含有四氧化三铁的特殊颜料。在雷电天气的特定前提条件下,这种颜料可能展现出类似于“录像”的特性,捕捉并记录当时在墙边发生的事,当类似的雷电再次出现时,这些被记录的百年前的影像,便可能被“重现”。


    杨惜不相信尸体会动,尤其还是个死了百年有余的人,所以第一反应是因为雷电天气,城墙边重现了当年楚玉秋带军征伐玉城的景象,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单纯只是重现真实的景象,楚玉秋不会是一副断首的模样,更不可能真的伤到百年后的人。


    那这到底是……


    “殿,殿下,会不会是,幻象?”


    “有人以术法撕裂了时空,将百年前确确实实发生过的那场燕军攻城战,以幻象的形式挪到了今世,链接了百年之前与百年之后。”


    “攻城的是百年前的燕军,被攻伐的却是百年后的玉城……”这弓弩手见杨惜一直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垂下头轻声补了句,“卑职平日就爱看些传奇话本,随口说的,殿下不用管卑职。”


    虽然这弓弩手的话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眼下,也没有其它更合理的推测了。


    杨惜攥紧了手中的弦弓,远眺城楼下,方才还在指挥身后士卒将攻城云梯架上城墙的无头将尸竟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传来一阵城门轰然倾倒的訇然巨响,城楼上也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


    杨惜扶着石栏,极力稳住身形,猜测应是那无头将尸带着兵尸们攻破了城门,赶忙领着城楼上的弓弩手踏过泥泞雨水,一同奔往瞭台。


    他看见裘珏正与那手执蛇矛、足下蹈火的无头将尸过招。


    面对一个无惧伤痛的怪物,哪怕是裘珏也是咬紧齿关,目眦欲裂,应对得很是吃力,几回合下来已渐渐落了下风,身上添了好几道血口。


    杨惜眉头紧蹙,当即搭弦拉弓,因为雨势太大,手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颤,弓弦在他掌心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但他没吭声,朝那将尸射去了沾着血的几支火箭。


    杨惜射出的火箭精准地穿透了那无头将尸的咽喉,他一身残甲在雨幕中燃起幽蓝火焰,这个本来对寻常刀枪伤浑无知觉的无头将尸竟然顿住了,跃下马匹,径直朝城楼上急奔而去。


    裘珏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两半,虎口开裂,见将尸无视弓弩手们射来的箭雨冲上城楼,当即夺过身旁士兵的佩剑,一边紧随将尸身后,一边朝城楼上大喊:“保护殿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尽管那些弓弩手手忙脚乱地站成一排,挡在杨惜身前,但那个浑身插满了箭矢的无头将尸的行动速度实在快得不可思议,疾速奔跃间,径直略过了他们,他手中的青铜蛇矛挟着雷光,直直朝杨惜胸口刺去。


    “噗呲——”


    当那无头将尸的蛇矛刺入杨惜胸膛时,杨惜也反手以箭镞刺进他青僵的胸膛。那将尸没有流血,杨惜胸膛的伤口却喷涌出大片血液,霎时间视物皆成血红。


    杨惜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青铜矛尖,没有恐慌和害怕,只觉得难以置信。


    蛇矛刚刺入胸膛的那一瞬间,杨惜感觉不到疼痛,在那阵有些漫长的迷茫、模糊,像做梦般的虚幻感之后,他才感受到那钻心的疼。


    杨惜竭力拔出蛇矛扔到一边后,身体便摇摇欲坠的,再怎么也使不上力,双膝发软,直接带着身前那具不再动弹的无头将尸一同摔下了瞭台。


    耳边的雨声突然变得很大,大得盖过了一切动响,大得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场好似怎样也下不尽的暴雨。


    那无头尸脊背着地,杨惜倒在他身上,猜测自己的膝盖应该摔得粉碎了,因为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只能竭力撑着地面爬起,和那具将尸对拜一般,跪在了地上。


    “殿下!”


    杨惜听见瞭台上的人发出惊呼,他们的呼喊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杨惜听得很模糊。


    他轻轻蠕动了下嘴唇,下意识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响了。


    杨惜用尽最后的气力,伸手抹去将眼皮黏得睁不开的温热血水,而后,他望着身下这具一动不动的无头将尸,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方才他将箭镞刺进这将尸的胸口后,这尸体便不动了,缠在它肢体上的锁链随风轻轻颤动着,发出清脆的响。


    此刻,杨惜透过这尸体胸膛上的伤口向内看去,竟看见他胸口内有一颗正在搏动着的、布满咒文的青铜心脏。


    那颗青铜心脏同样被锁链绞缚着,看着它一下接一下地跃动,杨惜仿佛被它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朝它伸出了自己染血的手。


    那心脏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当即疯狂挣动,将锁链挣断,跳到了杨惜手上,然后,蜕皮般褪去表面的青铜漆色,变得异常鲜红。


    砰……砰砰砰……


    杨惜感受着那颗心脏在自己手上一张一合地搏动,讶然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心脏竟径直跳进了他嘴中,在他口腔中横冲直撞,似是在极力逼他咽下去。


    杨惜一阵反胃恶心,下意识想将它呕出去,呕不出去就俯下身探手去抠,那心脏却死死地黏在他喉口,纹丝不动。


    在感觉要被它活活噎死之前,杨惜不再挣扎,囫囵地嚼了嚼,将它咽了下去。


    ……柔软的,温热的,湿漉漉的,还很腥。


    暴雨还在下,杨惜满脸是血,仰着头看着阴灰色的天空。


    整座玉城正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青灰城墙爬满暗红锈迹,城楼檐角生长出早已腐朽的鸱吻,他脚下的土壤疯长出绿蕨和青苔。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凝滞失色,杨惜眼前倏地闪过一些缥缈的幻影和画面:


    一个马尾高束、身披银甲的少年在月下擦拭蛇矛,他身旁的另一个少年玄甲上沾着雨水泥浆,却笑着把一枝藏在袖内,小心翼翼没沾到雨水的海棠花递了过去,“玉秋,我记得你最爱海棠。”


    “提醒了多少遍,陛下如今已经登基,要改口自称‘朕’才是。”楚玉秋无奈地笑笑。


    “半日不见陛下,原来是出门寻花去了。臣少时的喜好,难为陛下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我们那一帮在黑水巷长大的孤儿,最后还在我身边的,也只有你了。”


    “玉秋,永远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


    “不要……”


    背叛我。


    ……


    萧客情和楚玉秋在玉城的一片颓垣上并辔而立,身后万千旌旗猎猎如云。他们割掌滴血入酒碗,然后各自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递给对方,同时举碗一饮而尽。


    “交趾定后,大燕这数十年都可太平无事了。卿想去何处?”


    “陛下想要臣去何处?臣听命就是。”


    “朕给卿封王。”


    “齐王。朕还许卿——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器不死。”


    ……


    比齐王的冠冕更先落在楚玉秋身上的,是那簇尖锐的竹刀。


    市口行刑那日的日光应是很刺眼的,但楚玉秋的头被一块黑布兜住,什么也看不见。他死时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刽子手用的是竹刀而非铁铡——萧客情就不算失诺了。


    楚玉秋听着人潮之中的嘲笑与叹息,蜷了蜷手指,做出一个想要握住什么的姿势。


    但是没有。


    他什么也握不住。


    连性命都快丢了。


    但如果,他有得选的话——


    “比起什么齐王的冠冕,我更想要一枝海棠花。”楚玉秋想。


    当时萧客情给他撷回的那枝海棠花,他后面把它放哪了呢?


    他记不清了。


    就像他已经记不清,他和萧客情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如今这副相看两厌的模样。


    ……


    那参天的铜柱旁,一个满脸绘着妖异图腾的巫祝正在跳傩舞,侍儿用血在青铜锁链上绘制镇魂咒纹,一具断了首的尸体就这样被锁链缠捆着肢体,埋入铜柱下的地脉。


    “陛下放心,如今以陛下的天子血施咒,再以铜柱镇压,楚将军的冤魂定不会再作祟了。”


    “冤魂?”萧客情揉了揉眉心,盯着面前那个已经满头冷汗的巫祝冷笑一声,“一个造反的乱臣,你告诉朕,他有什么冤屈?”


    寒光一闪,他将剑捅进了那巫祝的胸口。


    ……


    冰冷幽暗的宫室内,已经不再年轻的多疑帝王赤着脚跽坐在一堆华美的锦帛珍宝上,将一颗对外宣称“已经埋至京郊亭口下”的散发头颅捧在心口,语气温柔。


    “弟弟,玉秋,朕的齐王啊……”


    只有这样,朕才能真的相信,你不会背叛朕。


    你会永远和朕在一起。


    ……


    杨惜竭力按下在脑海中疯涌的陌生记忆,满脸冷汗,大口大口吸着气。


    因失血过多,不一会儿他就眼前一黑。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听见有个什么人踏着泥水朝他飞奔而来,将他拥在怀里,但明显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被压得直直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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