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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长恨“谢韫,我好痛。”


    谢韫看着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杨惜,淡淡一笑,“殿下不必紧张,臣不会说出去的。”


    “为表诚意,臣也和殿下交个底吧——臣是活了两世的人。”


    “上一世,太子殿下可不曾将萧鸿雪接入碧梧院,王妃更没有主动让出她长子萧淮流的世子之位。让臣猜猜……你们两个,难道亦是重生之人?”


    我靠,这是什么情况?


    重、重生的谢韫?!


    就是那个亲手扶萧鸿雪登基,又在他在位第十年时造反篡国,最后被萧鸿雪派刺客毒死的谢韫本人?


    怪不得谢韫这么轻易地就看出自己不是萧成亭本人了,因为上一世萧成亭的人生轨迹,他一清二楚啊。


    杨惜浑身鸡皮疙瘩,愣愣地望着谢韫,艰难地开口答道:“不算重生……我和王妃都是被迫夺舍,但我们两个就和谢大人一样,知晓未来的大致走向,所以才对萧鸿雪百般殷勤讨好。”


    “原来如此。”谢韫微微颔首。


    “谢大人,我有个疑问,你可否为我解惑?”


    “殿下请讲。”


    “前世,谢大人扶萧鸿雪登基后,为何会突然……”杨惜顿了顿,试图把造反形容得委婉一点。


    但谢韫轻笑一声,直接坦然地接着杨惜的话回道:“造反篡国?”


    “……嗯。”杨惜点了点头。


    “因为……”谢韫忽地抬步朝杨惜走去,将他逼得步步后退。


    就在杨惜脊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谢韫止住脚步,对他一笑,“萧成亭。”


    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听了这话,眉头紧蹙。


    谢韫是为了萧成亭造的反?他……喜欢他吗?可若是如此,当时谢韫面临萧成亭和萧鸿雪二选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萧成亭,扶萧鸿雪登基?


    “元嘉十年之后,臣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臣本人的意愿。”谢韫的目光移向远处,声音很轻。


    杨惜记得,元嘉是萧鸿雪登基后的年号,而谢韫正是在元嘉十年时造反起事。


    “某日醒来,臣便发觉自己脑海里多出了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神识。起初,臣以为那是心魔梦魇一类的东西,可是后来,臣发现,那绝非心魔,而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臣的身体变得越发虚弱,终日困倦,另一个灵魂一点一点蚕食吞没着臣的自主意识,占据了身体的主导权。”


    “臣虽和他在同一个身体里共存,却完全被他压制着,只能作为旁观者,和他共享感官知觉,眼睁睁地看他用臣的身体活动,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个灵魂就是……”


    “萧成亭。”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说来奇怪,萧成亭对臣的动作神态、说话方式极其熟悉,扮起臣来,甚至连臣的亲弟弟谢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萧成亭对臣说,谢韫,你不选我没关系,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抢回来的。”


    “……后来的事,殿下应该都知道了。”


    “萧成亭倚恃谢家的权势篡国,将萧鸿雪改封义王,赶到京郊去,对他百般折辱,还亲手缢杀了萧鸿雪一位身怀麟儿的贵妃。”


    “最后,萧鸿雪蛰伏十三年,在率麾下凉州军南下长安前夕,派刺客毒杀萧成亭。”


    “……那个时候,臣在识海中看着萧成亭躺在榻上呕血。他对臣说,谢韫,你知道吗,我给你施的是我师父教的‘同生咒’。”


    “此咒可以实现一体双魂,咒成后,我们两人灵肉合一,无分你我。”


    “这可是需要施咒之人献祭肉身才能实现的厉咒,为了永远和你在一起,为了让你终生痛悔自己当初选了萧鸿雪而不是我……我亲手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我是第一次使剑,做得不利落,切断了半个头,却还有半个粘在颈项上,血水呛进喉道和气管里,耳朵里都有咕噜咕噜的血泡声……我死得好痛啊……谢韫,我好痛。”


    “可你从来都不在乎我痛不痛。”


    “你那日浑身是血,捧着衮服冠冕来宗人府迎我的样子……我现在都忘不掉。”


    “我不是你的殿下,你的君主吗?”


    “怎么那帮世家的老顽固稍微劝你几句,你就那么轻易地废了我,改扶萧鸿雪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登基?”


    “你救我,却又弃我如敝履!”


    “我、绝、不、允、许……”


    “我被两度废掉储位,被宗人府的奴才欺辱,吃倒在地上的馊酸饭菜时,你没有来。”


    “我被萧鸿雪用了宫刑和膑刑,整个下半身都废掉,只能终日趴在地上痛苦痉挛时,你没有来。”


    “可即使是这样,我竟然还是……爱你。”


    “谢韫,我都觉得自己贱得可笑。”


    “但是没关系,你不来,那我来找你。现在,我得到你了,即使你厌我恨我,也和我在一起十三年了啊……”


    谢韫顿了顿,接着道:“臣对他说,‘可你输了,你胜不了萧鸿雪。’”


    “他说,‘我没输,谢韫,我不会输!’”


    “谢韫,我当初是靠‘同生咒’进入你的身体的……但你知道,它还有一个效用吗?”


    “结了‘同生咒’的两个灵魂死后,会带着记忆重生一世……”


    “这一世的收梢不太好也没关系,我们还有来世,你永远永远,别想把我抛开。”


    谢韫讲述完他和萧成亭的前尘往事后,良久沉默。


    杨惜则被谢韫的话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竟然……是这样?


    凭一己之力给男主萧鸿雪带来人生最大磨难的,并非谢韫,而是那个潦草出场又潦草退场的小炮灰,萧成亭?


    杨惜想起之前他在白马寺和明月一起分析过的有关原主的身份谜团,萧成亭这个人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他精于道法玄术,而且够狠,够疯。


    举国倾覆,竟然只是因为一个众人眼里的草包在宗人府那方幽暗潮湿的狭仄天地内养出的,一颗微贱的、不被看得上的真心。


    “不对啊,”杨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萧成亭死前说他会和你一起重生……可现在在他身体里的是我,他呢,又去了哪里?”


    “这正是臣疑惑之处。”


    “……但臣很庆幸,现在的萧成亭,并非那个给臣下同生咒,要永生永世和臣纠缠下去的疯子。”谢韫的语气异常冰冷淡漠。


    “那日,臣特意带着惑心花去宗人府见殿下,其实是为了试探。”


    “如果臣发现殿下仍是前世那个殿下,臣会用那把后来送给殿下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杀了您。”


    “但是,殿下在宗人府那个地方表现出来的情绪反应,明显和萧成亭不一样……他啊,可是很怕那个地方的,怕得要命。”


    “臣和他在一个身体中共处了十三载,对他的言谈举止无比熟悉,和殿下交谈一番后,臣便确认了,殿下真的不是萧成亭。”谢韫眼神深邃。


    杨惜心情复杂地看着谢韫,想起方才谢韫叙述萧成亭所说的话时,也不带任何情绪。


    谢韫这人看着温雅亲和,实则对谁都疏离淡漠,是个冷性冷情的人,一块捂不化的坚冰。


    他忽然觉得萧成亭挺可悲的,做到这种程度,可谢韫怕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任他如何癫狂发疯,谢韫都只是冷眼旁观。


    “殿下是不是本人,对臣来说并不重要。一个知晓未来走向的盟友,要比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有价值得多。”


    “殿下,”谢韫在被风吹得疯狂晃动的烛火前按住了杨惜的肩,“你愿意和臣合作吗?”


    “臣的目的,那日在宗人府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除了大燕江山永固之外,臣所求的,只是谢氏满门平安。”


    “臣会奉您为君,殿下不必再对昭王世子殷勤讨好。”


    “我现在站在这里,”杨惜垂下眼,笑了一声,“就是我的回答了,谢大人。”


    “好。”谢韫温和一笑,自怀中摸出了一张帛图,将它铺展开。


    “臣之前让殿下静候的复位之机,已经出现了。”


    “在这里。”


    杨惜看着那张帛图,那是一张长安地图,谢韫素白的指尖落在了长安京郊,一块名叫“丰乐乡”的地方。


    杨惜看着那地方,问道:“何意?”


    “无需臣多言,等殿下到了那里,自会明白。”


    “毕竟……这是合作,殿下也得拿出能让臣安心托付身家性命和满门荣辱的本事才行啊?”


    谢韫勾唇一笑,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


    “再提醒殿下一句吧,此事并不简单,切忌孤身前往,最好多带上几个得力的人。”


    杨惜颔首-


    杨惜离开谢府后,立即向金吾卫大营行去。


    金吾卫是执掌长安宿卫的禁军,此日恰好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贺萦怀带人轮值。


    贺萦怀听杨惜讲明来意后,当即将手中事务交托给同僚,带着手下几名身手矫健的执戟换上常服,随杨惜一同去往丰乐乡。


    路上,杨惜通过与同行的一位喜好山川形胜的执戟聊天得知,这丰乐乡乃是地处长安京郊的一处山野村寨,傍着一条水盛势疾的湍急河流,周遭俱是深林巨树、崇山峭壁。


    这种地理位置和自然条件,极适宜蛇群繁衍,使得丰乐乡成为了有名的“蛇乡”,素以蛇种之繁多珍奇而名世,许多民间话本志怪都曾取材于此。


    京城到丰乐乡的路途不算近,待几人策马赶到时,已是傍晚了。


    杨惜此前没骑过马,这几个时辰坐在贺萦怀身后,颠得脏腑都要吐出来了。他扶着马歇了会儿气,缓过来后,几人牵着马一道走向村口走去。


    此时暮色四合,鹧鸪和鸣虫的响声在静谧到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山野中响起,很有些瘆人的寒意。


    夜风将几人的衣袍吹得翻飞,杨惜搓了搓自己发冷的胳臂,环顾着四周。


    正是晚饭时候,但村内家家都紧闭门户,没有炊烟,只偶尔听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是诡异。这副景状,和立在村口碑石上的“丰乐”二字完全搭不上边。


    “这……不该如此啊?”


    那位先前和杨惜交谈的执戟迷茫地看着四周,“我半年前来过此地,此地确实地广人稀,但尚有人烟生气,不至于阴森冷清到这种地步,现在这样子,看着活像个死村。”


    这样说的话,后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多半与谢韫要他来这里的原因有关。


    杨惜眼神一凛。


    这时,杨惜看见道路前方有个半人高的什么东西,正背着一捆沉重的柴木在慢慢蠕动,他吓得一激灵,转头对贺萦怀道,“萦怀,你看见没?”


    “看见了,不是鬼,应是个身材矮小、佝偻驼背的老人家,殿下别害怕。”贺萦怀安抚地拍了拍杨惜的肩。


    杨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正要和那位老人家搭话时,老人家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架在背篓上的柴木滚砸在他身上。


    杨惜惊呼一声,赶忙跑到他身前,将柴木一块一块挪开。


    那老人家被砸得手脚青紫,额角磕出了血,杨惜小心翼翼地将他搀起来,扶在自己身上,“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人浊黄的眼睛转了转,哑着嗓子答道:“没事……人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多谢小公子相扶。”


    随后赶来的贺萦怀和几名执戟将地上散落的柴木捆扎好后,扛在肩上。


    “几位看着眼生……是外乡人吗?”老人咳嗽了几声,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人。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来此游览。”


    “原来如此。”老人点点头。


    然后,老人叹息一声,道:“几位还是尽早回京吧,丰乐乡惹了蛇祸,全村都活在咒诅之下,人心惶惶的,也没什么好看好玩的了。”


    杨惜听了这话,和贺萦怀对视一眼,然后柔声道:“好……老人家,您家在何处,我们先送您回去。”


    “嗬……不,不远了,我家就住在河对岸。”老人偏头撇出一口血沫,然后伸手朝河对岸一指。


    一晌后,老人家中的庭院。


    杨惜坐在一张藤椅上悠悠地晃着双腿,看着贺萦怀被一只羽彩冠红的大公鸡追着啄,憋笑憋得浑身发抖。


    “几……几位哥哥,晚饭做好了,多谢你们送我爷爷回来。”


    一个面覆纱巾,仅一双眼露在外面的怯生生的少女端着鸡汤腊肉和黄米饭到院中的长桌上。


    杨惜见她在家中也这副严实装扮,有些好奇,正要开口询问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听声音,来的人不少。


    贺萦怀当即和几个执戟对视一眼,抄起剑走向庭院的木栅门,去查看情况。杨惜从藤椅上站起,跟在他们身后。


    庭院外,许多人举着火把,将此处围住了。为首的是一个头系白巾、满口黄牙的中年男人,他往地上唾了一口痰又用脚抹开,抬头道:


    “老何,蛇神看上了你的孙女,你还不赶紧把她带去祭河,反而将她偷偷藏在家中,是想惹得蛇神发怒,把大伙儿都害死么?”


    “是啊,老何,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谁家闺女被蛇神看中,那都是命。”他身后有个妇人附和道。


    “我家阿囡走了都快两个月了,你以为我就舍得她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那挨千刀的刘二郎造的杀孽,蛇报冤却报到了全村人身上。”


    “老何,这人你是留不住的。之前也有人家舍不得将女儿带去祭河,一家人趁夜偷偷离村,结果第二日在驿道上被发现,一家人都被追去报冤的大蛇给活活绞死了,脸和手脚都憋成紫色了……哎呦,死得那叫一个凄惨。”


    “我们是好心劝你,你啊,还是尽早送孙女上路吧,蛇神不会亏了你的。装着我家阿囡的那口棺材被推下河后,第二天又飘了回来,里面可是装满了蛇神赐的金银财宝啊……”


    第62章 蛇妻那母蛇可是“报冤蛇”啊。……


    还不待杨惜一行人反应过来,老何便蓦地抄起了一把贴着墙根儿放的铁锄,冲上前,对站在庭院围栅外的那群人怒喝一声:


    “你们都给我滚!老头子就是死,也要和我的小芙死在一起。”


    “你们要活活逼死我的小芙,我绝不答应。”


    “我的小芙是个好命苦的丫头子,儿媳妇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我儿子又在伐木的时候被断树活活砸死了。”


    “现在就剩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就算要死,老头子宁可被蛇群追来咬死,爷孙俩一起死在家中,也绝不将小芙送去蛇穴,令她死后尸身都归不了家坟。”


    “什么金银财宝,老头子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没了小芙,要那些劳什子钱财又有何用?”


    庭院外的人见老何一副铁了心犟下去的模样,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又准备着人劝解几句,但老何直接将铁锄向外一掷,冷笑一声,止住了他们。


    “你们一个个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什么送姑娘去河祭是为了乡民们,呸!”


    “庄稼人本是在地里刨食的劳碌命,你们不过是见蛇神给那些嫁作蛇妻的女娃的家人送回的财宝,可供一辈子安逸享乐,不再需要辛苦劳作了,一个个的,都眼热心痒了,亲生的女儿说舍便舍。”


    “一帮子见钱眼开的东西,简直枉为人父母!”


    “老头子若铁了心不愿把小芙嫁给蛇神,他还能强娶不成?横竖不过一条性命,舍了便舍了,小芙,我们来生还做爷孙。”


    老何转头看向面覆纱巾的小芙,小芙两眼通红,重重地点了下头,“好,爷爷,小芙不怕。”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不只是你们爷孙俩的事,是攸关全丰乐乡乡民性命的大事。河祭给蛇神的新娘子若是缺了数,蛇神可是要迁怒更多无辜女娃的。”


    “你心疼你家小芙,那旁人也心疼自家的闺女啊……要怪啊,只怪芙妹子模样生得太俊,又高又美,是蛇神主动钦点要她去河祭的,和别家为了消冤解祸自发去河祭的女子,不一样。”


    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边嗒吧嗒吧地抽着旱烟,一边回道。


    话罢,他身后的人也纷纷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老何你还是……”


    “屁话!没有小芙也会有下一个,自那刘家二郎惹回蛇祸来,有多少丫头被白白地送去了,这蛇冤还是一直消解不了。”


    “你们以为,把小芙送去了,大家伙就有安生日子过了?小芙一走,最多也就消停个几天,马上就是下一个。我问问你们,丰乐乡到底还有几个姑娘,经得住这样折腾?”


    “你们当初为了泄愤,用铁锹将刘二郎活活拍死了,所以不敢上报官府,串通起来沆瀣一气,瞒着刘二郎的死,想靠把丫头们送去蛇穴宁事。”


    “但老头子我不是你们的帮凶,不怕报官,一直没这么干不过是顾念着邻里间的情分。你们若是再这样苦苦相逼,我明儿就到官府去,将你们这帮人干的好事抖个底掉,也教官老爷们瞧瞧,这丰乐乡不是什么蛇乡,是杀人犯乡!”


    那群人听见老何这样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提这个就没意思了,老何。乡亲们都清楚你的脾气,也只是怕你又犯犟,这才好心上门劝告你,你这样说,未免太寒了乡亲们的心。”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又自衣兜里摸出一卷烟叶,用常年吸烟被熏染得黑黄的指尖捻平,语气异常平静。


    “什么好心劝告,只是怕蛇群上门索命时牵连到你们吧?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蛇神发怒,我们爷孙俩全部担了,你们闭紧门户高枕安寝就是。”


    “好,好,老何,你要是这样说,乡亲们可就不管你们爷孙俩死活了,到时候被蛇找上门来绞断喉咙,可别喊救命——好自为之吧。”


    “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爷孙俩天生地埋,连张裹尸的草席都不会向你们讨。”老何冷笑一声。


    “大家都散了吧,好言也难劝该死的鬼。”那中年男人瞪了老何一眼。


    然后,他的视线在贺萦怀一行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冷笑道:“还找了一帮打手来护你爷孙俩周全么?没用的,蛇神要你三更死,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护你到五更。”


    说完这话,那男人转身便走。他身后的村民们一阵骚动,但也举着火把离去了。


    他们走后,方才还中气十足的老何瞬间泄了气,伸手抹了抹自己额边渗出的虚汗,


    他脚下有些站不稳,身子颤颤巍巍的,眼看要向一旁倒去,杨惜赶忙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将他搀到一旁的竹凳上,柔声劝慰道:


    “老伯,您别动气,我给您倒碗水喝。”


    一会儿后,老何端着水碗,心情稍微平复了,他两眼红红的,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老天非要把人往死路绝路上逼么?”


    小芙听了老何这话,也转过身去悄悄抹眼泪。


    杨惜闻言和贺萦怀对视一眼,适时出声询问道:“老伯,我冒昧问问,丰乐乡这是出了什么事?方才听那帮人说话,又是‘蛇神’,又是‘河祭’,这是什么意思?”


    老何木然地盯着手中的水碗,没有立即答话。


    良久后,他抬头看着杨惜的眼睛,叹息一声,开口道:“公子是心地良善之人……罢了,反正老头子也没有几天活头了,不妨告诉你吧。”


    “我们丰乐乡自古以来便是‘蛇乡’,和各路野蛇共生了百年,山里那些蛇都有灵性般,人不犯蛇,蛇也从不伤人。”


    “村中先祖还修建了庙宇,尊蛇为神明,子孙后代皆以香火供奉,祈求蛇神保佑丰乐乡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种事无非是庄稼人给自己找的念想。在那些只能啃树皮挖蚯蚓过活的大旱冰雹的灾年,人总得有个什么念想,才能活下去,即使这个念想虚无缥缈。”


    “村人时常去蛇神庙参拜上香,还有将蛇神造像供在自家的神龛中的,但我就一直不信蛇神,世上怎么会有什么蛇神存在呢,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可是两个月前,蛇神庙里供奉着的那尊蛇神,显灵了。”老何的眼里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恐惧之色。


    “显灵?”众人闻言,皆面露诧异之色。


    “……此事还要从那刘家二郎说起。那日村里有人交代姑娘,刘二郎在喜宴上吃醉了酒,回家的途中,在山里踩碎了一窝蛇蛋。”


    “入夜,那产蛋的母蛇循着他留在蛇蛋上的气味,找到了他的家中。刘二郎是个素爱斗狠逞凶的后生,也不顾村里忌杀蛇的旧俗,举起铁锄将那条母蛇打杀了。”


    “刘二郎不知道,那母蛇可是‘报冤蛇’啊,人若是触碰了这类蛇,就是走出三五里地了,它们也能循着气味追踪到跟前。如果打死一条蛇,那就会有百条蛇聚集来了。”


    “后来,村里有老人路过刘二郎家时,竟见他正将那条报冤蛇往酒罐里泡,连忙制止了他,还叮嘱他将那蛇尸抛远一点,把沾染了母蛇气味的衣物和器具尽数扔掉,不仅要沐浴熏香多次,还要备着蜈蚣防身。”


    “到底是村里的老人,见识多,刘二郎不敢不听,照老人的话做了,但是……”


    “数百条报冤蛇在夜里追到了村中,它们嗅不到刘二郎的气味,便侵入村宅,无差别袭击乡民。”


    “当时正是深夜,乡民们都还在睡梦之中……”


    老何讲到这里,顿了顿,语气很是不忍。


    “翌日,蛇群退去,村中的道路都被血洇红了,丰乐乡一夜之间死伤百人。”


    “幸存下来的村民们群情激愤,揪出了那个将报冤蛇惹进村中,而且因为随身备着蜈蚣,幸免于难的刘二郎。”


    “一开始,大家只是将他捆起来,围着他斥骂……”


    “后来,一片混乱之中,人群里有人对他动了手。”


    “有一个人领头,其余人便纷纷效仿。一开始是用拳头打,后来就换成了锄头、铁锹一类的铁器。”


    “刘二郎就这样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他的头骨被打碎,脸皮被铁锹掀得只剩半张,那副惨相,光是听人描述,都叫人遍体生寒啊……”


    “当时动手的人不少,大家不知道该把这条性命算在谁的头上,便索性把心一横,将刘二郎的尸首给焚毁了。”


    “村中的人每人都拾一块柴木架火,算作‘投名状’,大家都是烧死刘二郎的共犯。”


    “靠这种方式,村里人把刘二郎的死瞒了下来。他本就是个没有家室的独身汉,何况这蛇祸还是因他而起,所以也没谁为他的死较真。”


    “我当时带着小芙去外乡探亲了,不曾参与这件事,回乡后便察觉村里人对我们的态度十分奇怪。”


    “后来,我有个关系亲近的邻人告诉我,这是因为我们爷孙俩没有沾惹刘二郎这条性命,是唯二清白的人。”


    “一开始得知这件事,我和小芙为了生活下去,并没有打算去报官揭发,大家都是邻人亲戚,何况那刘二郎确实是罪孽滔天,我便叮嘱小芙和我一起装作不知。”


    “日子一长,大家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


    “刘二郎头七那日,恰好是十五,村里有十五去蛇神庙参拜上香的旧俗,因为一周前那场蛇祸,大家更是严肃对待,携家带口去蛇神庙祈求蛇神息怒,还丰乐乡安生日子。”


    “那日,蛇神像开口说话了。”


    “祂说,那日被刘二郎打杀的母蛇乃是报冤蛇群的蛇后,正是繁衍种群子息之际,却被人戕子杀身。”


    “报冤蛇群的怒火不会轻易平息,乡人既然杀了为种群繁衍子息的母蛇,便要将姑娘装进棺材扔下河,送进河下游的蛇穴嫁为蛇妻,方能消除冤恨。”


    “否则,已经退去的报冤蛇群,还会再度折返村中。”


    杨惜听了这番话,沉思了一会儿,“……莫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老何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那日众人在庙中听完蛇神的诲旨,正准备返家时,发现庙门外竟聚集了上千条花花绿绿的野蛇。”


    “大家都被吓坏了,以为要命丧当场时,蛇神再度开口,命那些蛇退去。”


    “那庙外的蛇听了蛇神的话,居然真的乖乖退去,未伤一人。”


    “然后,蛇神对我们说,要将村内所有姑娘的名字写在花签上,每周都要去庙中抽签选出蛇妻人选。”


    “如有姑娘自愿去做蛇妻的,蛇神会佑她一家人平安,还会替她送回供养家人的钱财。”


    “刚开始大家都很犹豫,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能装进棺材丢下河呢?”


    “第一周被抽中的那姑娘,是家中的独女,还是老来得女,两口子疼她得很,为了不让她去做什么荒唐的蛇妻,一家人趁夜悄悄收拾行李离开了丰乐乡。”


    “谁知第二日,一家三口的尸体便在驿道上被发现,仵作验完尸后将尸体送了回来,说是被蛇盘绞,窒息而死的。”


    “这下,大家便都不敢不信从蛇神的话了。第二个被抽中的姑娘便以盛服打扮,装进贴着囍字的棺材,自河上游抛下。”


    “乡民们不放心,便跟着那棺材一路跑到下游去,棺材在一处深潭停下了。那地方有许多蛇栖在树杪上,缠于柯叶间。”


    “我亲眼看见,潭穴内游出数百条蛇,驮着那口棺材便进入了潭穴中。”


    “后来,据那姑娘家里人说,姑娘被送去河祭的第二日,那口棺材便被蛇驮回了他们家门口,里面盛满了金银财宝。”


    “有了此例,便有不少姑娘经由河祭被送去做蛇妻。除了被花签抽中的,还有自愿前往,为家人免除蛇祸的。”


    “半月前,我带着小芙随众人去蛇神庙抽签,蛇神见了小芙,竟然直接指名要她做下一次河祭的蛇妻。”


    “我不愿意让小芙去,便推了一口空棺下去,将她藏在家中,不让她出门,平日在家中活动也要她面覆纱巾,打扮严实,以免被人瞧见……”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啊。”


    “三日前再去蛇神庙参拜时,蛇神大发雷霆,说我若七日之内再不将人送去,我们爷孙俩死期将至。”


    “唉……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老何将水碗搁在桌上,招呼杨惜一行人吃饭,“失礼,说话间都忘了招待客人们了,用饭,用饭吧。小芙的手艺可好了……”


    老何举起袖子抹泪,杨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小芙一眼。


    这故事的灵异神怪色彩未免太重了些,直觉告诉他,所谓的“蛇神”定是有人以什么奇技淫巧装神弄鬼,或许,只有亲自去那蛇穴里探探,才能查明其中关节了。


    “萦怀,你看我和小芙的身量,是不是差不多……”杨惜转过头,压低声音对贺萦怀道。


    “不可。”


    贺萦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杨惜话中之意,他是想自己代小芙去河祭,故而语气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此事疑点重重,凶险非常,绝对不可,而且我……”


    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


    贺萦怀垂下眼眸,攥起的指掌微微发抖。


    “若非去不可,还是让臣去吧。”


    “你比小芙高大太多了,身形很难扮女子,而且,装寻常女子的棺材装不下,会惹人起疑。”杨惜无奈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没关系的,我水性很好,到时候不把棺材合严,我身上再带一些驱蛇的药粉之类的。你们提前联络官府,不要打草惊蛇,暗中跟着我,如果有什么不对,立即救我就是了。”


    “这件事一日不查清楚,就会有更多无辜的姑娘被送进蛇穴做什么蛇妻。”


    杨惜安抚地拍了拍贺萦怀的脊背,“我命大得很呢,记得吗,上次……那么凶险,我不也好好地活下来了?”


    杨惜想起上次宁国侯府大火中的神秘斗篷人,思绪有些恍惚。


    那个救了自己性命就翩然离去的“田螺姑娘”,到底是谁呢?


    “可是殿下……”


    贺萦怀抿了抿唇,眉头紧蹙。


    杨惜回过神,抬手按住了贺萦怀的肩,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坚定笑容,“没事的。”


    第63章 蛇窟“他们把我的手筋给挑断了。”……


    幽暗狭窄的棺材里一丝光也没有,杨惜艰难地侧了侧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被限制在狭小空间中而有些发麻的手脚。


    他听着耳边闷重的水流声,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着紧张忐忑的心情。


    昨夜用过饭后,杨惜便向老何和小芙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蛇既然是靠气味辨识人的,那自己便穿上小芙的衣物,戴上她的纱巾,代她去河祭,探探那潭下蛇穴的真貌。


    老何听了这话,愣了很久,然后极力劝阻杨惜,但拗不过杨惜百般坚持,只好涕泪纵横地拉着小芙给他行了个大礼,让小芙当场认杨惜为义兄。


    杨惜笑眯眯地将小芙扶起,道:“白捡一这么漂亮的妹妹啊。”


    翌日早上,便由小芙给杨惜梳妆打扮,一位执戟去联络官府派人做好接应准备,贺萦怀和剩下的人则携带兵戈和驱蛇的药粉,由老何引路,提前去潭穴旁守候。


    杨惜提前和他们商量好了,他会找机会在沿途留下标记,待他进入潭穴一段时间后,其余人便悄悄跟上。


    杨惜坐在梳妆台前沉思,小芙则手执木篦,替他梳栉那一头如缎的乌发。


    梳着梳着,杨惜忽地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啜泣声,他惊讶地抬起头,透过面前的铜镜,看见小芙泪眼婆娑。


    “怎么了,怎么哭得跟亲姐姐出嫁似的?”杨惜看着镜中的小芙,笑着发问。


    “义……义兄,小芙担心你。”小芙将嘴唇咬得泛白,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将衣襟打湿了。


    “之前去做蛇妻的姊姊,都没有回来过。”


    杨惜听了这话,愣住了,内心一片柔软,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小芙的头。


    “义兄,你不害怕吗?”


    “怕啊,”杨惜托着下颔,笑意盈盈地回道,“我从小就很怕蛇。”


    这种冰冷、黏腻、鳞片斑斓的危险生物,在地上盘曲蜿蜒、咝咝吐信的模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认识的人中,气质最像蛇的萧鸿雪,也正是他最畏惧的人。


    “那义兄为什么还……还要代我去呢?为什么要为了小芙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赴险涉难?”


    “因为义兄见不得小姑娘掉眼泪呀,”杨惜自怀里摸出绢帕,温柔地拭去了小芙眼边的泪水,“义兄一个糙男人都怕成这样,那些小姑娘被装进棺材送进蛇穴的时候,该怕成什么样?”


    “小芙别哭,你若是在家中等得实在焦灼心慌,就替义兄把昨晚那只追着贺哥哥啄的坏鸡给宰了,炖好鸡汤等义兄回来就是。”


    “就是为了再喝上一口我们小芙炖的热汤,义兄也会活着回来的。”


    “真,真的吗,义兄?”小芙用哭得通红的两眼愣愣地望着杨惜。


    “当然。小芙什么都别想,在家里好好睡一觉,说不定一觉醒来,义兄就回来了。贺哥哥可是个很厉害的小将军,有他跟着,义兄不会出事的。”


    “好。”小芙揩了揩眼泪,破涕为笑。


    一晌后,杨惜打扮齐整,将一件绣金红纱罩在身上那袭赤红长裙上。小芙望着他青丝如瀑、修长秀美的背影,感叹了一句,“义兄穿上小芙的衣裙,要比之前还好看些。”


    “……是吗?”


    杨惜闻言转过身,有过作女儿装扮的先例,他不像上次在醉红楼里那样扭捏了。他对小芙温柔地笑笑,叮嘱小芙千万要好好待在家中。


    然后,他戴上那条小芙用以覆面的纱巾,走下楼去,由老何搀着向河边走去。


    两个执戟抬着一口贴着囍字的棺材,跟在他们身后。


    路上有许多乡民悄声对这“爷孙俩”指指点点,讽笑他们昨夜还宁死不屈的,一夜过去就折了腰。


    杨惜听着这些人的声音,微微低头,没什么反应。他们刻意没有避开众人,而是明晃晃地从大路上走,这样,在众人眼里,小芙已经被领去河祭了。


    ——嘭!


    棺身似是触到了河中的礁石,剧烈颠簸了几下,杨惜猛地回过神,下意识攥紧了自己身侧的裙裳。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棺材在河道中转了个向,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晃得头晕,差点没忍住呕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棺材渐渐变得平稳,杨惜感觉自己正慢慢下沉,河水自棺木的缝隙中渗了进来,淹过他的脚踝和眼耳,须臾后,棺木被往上轻抬了一下,被推着向什么地方行去。


    是蛇在推棺了吗?


    杨惜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紧张得猛掐了自己一把。


    杨惜两耳因为进水尖锐地嗡鸣着,憋气憋得快要窒息之际,他感觉棺材被人重重地掷在了地上,他的脊背被棺底木砸得生疼。


    这时,有一缕光线漏进来,棺材盖被谁轻轻推动,杨惜立马放轻呼吸,闭眼装晕。


    有人扶着他从棺材中坐了起来,这一瞬间,那种窒息和失重的感觉消失了,杨惜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但他没有立即睁开眼睛。


    杨惜浑身都湿透了,犹如一条刚自水中捞起的鱼,被打湿的衣裳紧紧地贴着皮肤,重如秤砣。


    他面上的巾纱被那人揭下,然后,那人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抚了抚杨惜的脸廓。


    “今天这个……模样竟然这么出挑?”


    “不愧是大人点名要来的。”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杨惜耳旁响起,下一秒,杨惜便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颈。


    “咳……”


    杨惜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黄金面具。


    当杨惜看见启棺的是一个以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是正常鼻唇的白衣男人时,竟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蛇头人身或者人头蛇身的那种长得很猎奇的怪物,如果还张口讲人话的话,想想就很掉san啊!


    不过,这人掐我干嘛?不是才刚见面吗?


    上一个这么不讲理的,刚见面就和我动手的人,还是男主哥萧鸿雪。


    杨惜的脸被掐得泛起潮红,咳嗽了好几声,下意识去掰那男人的手。


    “醒了?”


    那人见杨惜挣扎起来,当即松了手,“跟我走,我带你去见蛇神大人。”


    ……原来是叫人起床啊。


    杨惜如涸辙之鲋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是一处滴水可闻的红石洞,周围虽然潮湿阴暗,但并没有被水全然淹没,他们应该是在陆地上。


    果然有猫腻。


    蛇穴在水下,但蛇拖着棺材进入潭穴后,这帮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应该是想了什么法子,将嫁作蛇妻的姑娘运进了与潭穴相连的山体中,再转移到这个山洞。


    “怎么不走?”


    那个白衣男人见杨惜一动不动,声音发冷。


    杨惜极力扮出一副柔弱惊慌的模样,哆哆嗦嗦地指了指盘栖在墙壁上、地面两旁的花花绿绿的群蛇,挪不动脚步。


    柔弱是演的,但怕蛇是真的,半演半真的,倒教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你怕蛇?”


    “怕。”杨惜低垂着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细柔媚。


    “这里的蛇都听蛇神大人的,不会伤人,跟我来吧。”


    大抵杨惜这副泪光闪闪、双颊微微发红的模样唤起了这人心中的保护欲,他的语调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好……”


    杨惜揩了揩自己脸上晕洇的脂粉,将紧贴着脸侧的几绺湿发拨开,重新将巾纱戴上,缓步跟在那人身后。


    杨惜边走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在洞壁上和地面上窸窸窣窣地蠕动的蛇,那些蛇果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于是慢慢放下心来。


    走出一段路后,杨惜不动声色地回望了一下往方才走过的路。


    他今天穿的绸鞋鞋底镂着莲纹,所经之处,皆留下了一枚枚若不有心观察地上的泥壤,便很难发现的莲花印记。


    这双鞋是他特意挑选的,他与贺萦怀约好,以此为记号。


    杨惜继续跟着那个白衣男人往前走,这山洞内有许多分岔路口,犹如一座迷宫般,那男人带着他左弯右拐了多次,路线极其错综复杂,绕得他晕头转向,已经完全记不得来路了。


    这时,走在杨惜前方领着他走的那男人停下了,杨惜抬头一望,面前是一间石室。


    那男人将石室门推开,侧身让出路来。


    “进去。”那人又恢复了冷淡的语气,用个什么东西抵住了杨惜的腰,推着他往前走。


    “好……”


    杨惜垂眸向石室行去,用眼角余光偷偷瞥着抵在自己腰后的那件泛着森然冷光的物事。


    刀?


    杨惜神色微动,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他刚走进石室,背后的石门便被重重地合上了。


    这间石室不大,烛火幽微,幔纱飘落,有轻微的啜泣声在房间角落里响起。


    杨惜循着声音望去,发现许多姑娘背倚着石壁靠坐在一起,她们虽身着盛美的衣饰,但目光呆滞无神,皆空洞地聚焦于空气中的某一点上。


    杨惜已经走进这间石室许久,但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气氛压抑得可怕。


    杨惜试探性地朝她们走近了几步,看见她们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上俱是伤痕淤青,有的脸上还有狰狞的烫疤,心生不忍,正想要开口询问什么时,一道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了。


    “……你是新来的?”


    杨惜目光逡巡了一圈,竟然没有看见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别找了,我在你脚边,看着点,别踩到我了。”


    杨惜这才惊异地发现自己脚旁还躺着一个少女,她的姿势有些诡异,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杨惜。


    “别白费力气和她们搭话了,她们在这个不见光的地方被折磨了太久,连话都忘记怎么说了,不会理你的。”


    “我之前试过,就算把她们逼急了,也只是呜呜啊啊地往后退。”


    “这是怎么回事?”杨惜闻言,眉心微皱,俯下身询问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女。


    “你先把我扶起来——难道你很喜欢我这样躺着和你讲话?”


    “……啊?”


    “别愣着了,我自己起不来,”那少女朝杨惜笑了笑,晃了晃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掌,“之前悄悄给外面那帮畜生的酒里下毒,被发现了,他们把我的手筋给挑断了。”


    第64章 施血“你喜不喜欢女人?”


    杨惜听完那少女的话,赶忙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墙边坐好。动作间,杨惜脸上那张巾纱落到了地上。


    “长得挺好看。”


    “你生得这么美,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到这里来?”


    杨惜弯腰去拾巾纱时,那少女一直用平静专注的目光打量着杨惜,嗓音低沉沙哑,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杨惜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了偏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丰乐乡的姑娘吗?”


    “不是。”


    “我是一个路见不平来行侠仗义的侠女。”


    少女转过脸去,给杨惜看了看自己耳后的那枚火焰印记,“认得这个吗?”


    杨惜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


    “好没见识,”那少女睨了杨惜一眼,然后以一种颇为骄傲自豪的语气回道,“这是赤衣盟门人的身份标识。”


    “赤、赤衣盟?”杨惜愣了一下,思绪飘得很远。


    杨惜对这赤衣盟有所耳闻,据传这是一个以江湖术士吕敬为首,纠集了一帮穷苦的底层百姓起事暴动、反抗皇权的组织,类似汉朝末年的黄巾军。


    他们曾火烧官府,刺杀县令,盗取仓库的银粮。做完这些事,还将那些被他们谋害的朝廷命官的官服剥下,将人赤身裸体地扔到大街上,简直是对朝廷的公然挑衅。


    但因为赤衣盟这帮人鱼龙混杂,行踪不定,组织行事又秩序严密,朝廷多次追捕都无功而返,即使偶然抓得一两个落单的,要么当场自尽,要么用尽了十八般酷刑也不开口,令人很是头疼。


    睿宗为了这赤衣盟多次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叱骂他们为“赤衣贼”、“赤衣妖匪”。


    杨惜还从谢韫那里得知,那日在司天监门前说自己身上有“天命”的那位国师孔仪宣,正是赤衣盟的人。


    他在司天监留下一张“燕日已沉,赤天将立”的血书挑衅后,便不知去向了。


    这孔仪宣此前和萧幼安有过往来,不仅一眼看出萧成亭已不是本人,就连那诡物惑心花,谢韫也推测多半是出自孔仪宣的手笔。


    谢韫对杨惜说,在他将出宗人府之际,萧幼安曾以孔仪宣说的话向睿宗揭发说萧成亭被人夺舍。但因为孔仪宣是赤衣盟中人,睿宗对此事将信将疑。


    杨惜陡然想起那日在淑妃榻前,睿宗对自己不着痕迹的试探,顿觉脊背发寒。


    “……赤衣盟妖人?”


    望着那少女耳后的火焰印记,杨惜心绪恍惚,不自觉喃喃出声。


    但那少女将杨惜的话听得分明,陡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声音有些愠怒:


    “呵……外面就是这么传我们的?”


    “你们都不明白,吕大人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赤衣盟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组织。”


    少女微微挺起胸脯,语气坚定,眸中光彩熠熠。


    “这世道,士族豪强横征暴敛,像蛭虫一样趴在百姓身上剥民脂、吸民血,若没能投生于公卿高门,一辈子都是苦着活。”


    “贫家的女子要穿麻布衣,吃稀粥,住破屋,为了应对官府征收绢帛,终日在纺布机操劳,到了年纪便稀里糊涂地嫁人。”


    “遇上个好丈夫还算幸运,可多的是遇上对自己拳脚相加的丈夫、刻薄的婆婆,生不出儿子还要被随意休弃。”


    “而贫家的男儿一出生,就要背上沉重的徭役,要么给皇帝老爷修宫室修到死,要么在沙场上拼得肢体伤残,运气不好的埋骨他乡,运气好的,服完徭役回到家中,面对的是园中生葵、苛税佃租,连栖身的房屋都要卖了充税。”


    “可是凭什么呢?我们也是人,不是牛马牲畜,凭什么灾年时那些朱门子弟仍能饮酒吃肉,而我们就该被活活饿死?”


    “皇帝老爷手中的玉玺、贵族身上的丝帛绢缎、士绅案头的书简,全是由这些被他们视作‘蝼蚁’的百姓的血汗垒成的。”


    “那些高门出身的尸蠹之辈,永远不知道《菜人哀》怎么唱,永远不理解民间怎么会有人易子而食,就像他们明明不知晓内情,便将赤衣盟视为洪水妖魔,将吕大人打为妖道一样。”


    “吕大人自己就是士族出身,原本没必要和我们这些人混迹,但大人悲悯百姓的苦难,常施舍饭食给贫民,还靠自己的医术为患了重病的百姓诊治施药,分文不取。”


    “去岁青州地震,大人还将自家的百顷良田卖掉用以捐赈。”


    “青州地震……不是应由朝廷赈济么?”杨惜轻声询问了一句。


    “朝廷,呵……”那少女冷笑了一声。


    “我就是青州人。”


    “知县贪墨,对外宣称灾民太多,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短缺,其实那赈灾米堆积在县衙的仓库中,发霉生虫了,老鼠都给养得身长肥硕,都没发到百姓手中一捧。”


    “地震之后江河断流,千里无炊烟,城内每日都有几百人被活活饿死。”


    “是吕大人带我们去杀了那狗官,火烧官府,开仓放粮。”


    “旁人都以为吕大人是个分发符水治病的神棍,只有我们知道,那不是什么符水,符纸是用糯米纸制的,符灰一入沸水便成了掺了糁米的稀粥,救命的粥。”


    “那个冬天,真的好冷啊……若不是吕大人,还有更多人要被活活饿死。”


    “你说,这样了不起的一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不惯他?”


    她没有等杨惜回答,直接道:“因为他们心虚。”


    “赤衣盟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威胁到这些既得利益者了,他们害怕吕大人不是别无所求,是所求甚大,故意煽点我们。”


    “可事实上,吕大人从未要求我们这些信众为他提供什么,无论是女色还是钱财权位。被他照拂过的难以计数的百姓,都是自愿聚拢在他身边,奉他为圣师。”


    “皇帝换谁来做都是一样。反正我们这些人,永远都要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


    “上官总是打着爱民、忧民或恤民的幌子,或者以行“惠政”为名,推行政令。可这反而给百姓增加财物负担,我们既要送往迎来,应酬官吏,又要劳神伤财以应付上官摊派的任务,永远都疲于奔命。”


    “与其这样,还不如随吕大人一同天街踏尽公卿骨,洪水滔天万鬼同哭,也好过让那高门贵族独立庙堂上。”


    “在我们这些人眼里,赤衣盟就是世外桃源,乱世中唯一的庇护所。”


    杨惜听了少女这番话,内心感触颇多,垂着眼沉默了许久。


    “说了这么多,我口好渴,你弄得到水喝吗?”


    少女抿了抿自己干焦的唇,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杨惜。


    “这里……不给水喝?”


    “这里送水和饭的时间都是严格规定的,过时就没有了。”


    杨惜起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水,只好自地上捡起了一颗尖石子,对着自己的腕口来了一下,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


    “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杨惜将自己的手腕凑到那少女唇边,她惊异地看了杨惜一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我只是随口一说。”


    然后,她张开唇,任由杨惜的鲜血滴入自己的嘴里。


    “甜的诶。”她伸舌舐了舐自己的唇角,眸光深沉地看着杨惜,眼里闪烁着一些杨惜读不懂的情绪。


    然后,她对杨惜勾唇一笑,“我叫红药。”


    “你叫什么名字,喜不喜欢女人?”


    红药以一种热诚的眼光看着杨惜。


    “你很漂亮,还主动给我喂血,我挺喜欢你的,你要不要跟了我?”


    “虽然我双手被废,但我来之前给吕大人传过信,再熬个几天,他肯定会来将我们救出去的,我可是赤衣盟七大门主之一。”


    “啊?”


    杨惜被她这番直白露骨的表白给问懵了,旋即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女子装扮吗,怎么会被红药看上?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红药不仅是赤衣盟的高管,还是个女同。


    “喜不喜欢女人?”红药盯着杨惜,又问了一遍。


    杨惜愣了一会儿,脑海里莫名浮现了萧鸿雪的面影,答道:


    “应该……不,不喜欢吧。”


    自从那夜和萧鸿雪温存过后,杨惜便不再挣扎,认命地接受了自己是男同的事实。


    他以前从来没谈过恋爱,刚出新手村就遇上萧鸿雪那种顶级魅魔了,怎么想都不是他的错吧?!


    “等等,你,你有喉结,你是男人?”


    一直专注地盯着杨惜的脸看的红药,目光不经意下移时,瞥见了他颈上那块被隐得很好,若不细看很难发现的喉结。


    “嘘……我没有恶意,我和你一样,是混进来救人的。”杨惜赶忙解释道。


    “呕……我刚才喝了男人的血,好恶心。”红药偏头干呕了几声。


    杨惜:……


    发现杨惜是男子后,红药对他的态度陡然冷了许多,说话的语气都瞬间变了。


    杨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着手问道:“……侠,侠女啊,这蛇窟里是什么情况?你既然不是丰乐乡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做蛇妻?”


    红药瞥了他一眼,道:“我是代替丰乐乡的一个小姑娘来的。”


    “那日办完吕大人交代的差事后,我路过丰乐乡,看见有个浣衣的姑娘坐在河边的大石上哭。”


    “我走过去给她擦了擦眼泪,问她怎么了。”


    “她向我讲述了事情原委。说自己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却在蛇神庙里抽中了那支花签,要去做什么蛇妻。我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世上竟有这样荒谬的事?”


    “我让她莫哭,躲在家里别出门,我替她去,我不信这个邪。”


    “我父亲是个江湖剑客,我自小跟着他学剑,很有些本事,于是孤身来了此地。”


    “没想到,这洞窟中竟然还真有个能操纵蛇群的奇人。”


    “就是那些人口中的‘蛇神大人’?”


    “狗屁蛇神大人,”红药轻嗤一声,“不过是个身怀奇技的凡人,到这个以蛇为尊的地方来对口行骗而已。”


    “他就是个皮条客。”


    “这里的人称那个能控蛇的人为梅老板,这位‘梅老板’将蛇神显灵的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其实只是为了把丰乐乡的小姑娘骗过来给那些大人物蹂躏取乐。”


    “所谓的‘蛇神大人’也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为了隐藏身份,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大人物皆着白衣,都以金面具遮住半张脸。”


    “大人物?”杨惜眉心微皱。


    “就是京中的大官,都很有来头。我之前找机会将一个白衣畜生灌醉了,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这些大人物戴上那层薄薄的面具,便成了真正的禽兽。”


    “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姑娘,都会被拉去竞价拍卖,价高者得。那些畜生折磨人的手段,残忍到你无法想象。”


    “你知道他们管欺凌这些乡野人家的姑娘叫什么吗?”


    “……什么?”杨惜听了这番话,攥紧了指掌。


    “叫‘吃野味’。他们嫌在京中狎妓腻味了,来这里换换口味。”红药恨声道。


    “这丰乐乡的人不仅迷信,而且见钱眼开,竟然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梅老板让蛇给他们送回了一点钱财,他们便将女儿扔在这儿不管不顾了,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分别?”


    “我将这里的情况摸清楚后,找了个机会给他们下毒。谁知竟然被那个梅老板提前察觉了,那人真的有些手段。但他没杀我,他将我的手筋挑断,然后扔给那些人折磨。”


    “好在我跟着吕大人这些年,见识过不少风风雨雨,自认内心强大,看得很开,没被他们逼疯。”


    “那些姑娘比我在这儿待得更久。”红药叹了一口气,望着墙角那些姑娘。


    竟然……是这样吗?


    杨惜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眼前满是血气。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蜷缩在墙角的那些姑娘,气得两手颤抖。


    “……今日喂血之恩,我不会忘记。你日后若是混不下去了,可以来赤衣盟找我。”


    “你也小心行事,那些人可不好对付,连我都栽了。”


    红药话音刚落,石室的门被陡然启开。


    墙角的少女们听见这声音,都本能地发起抖来,往后蜷缩。


    先前的白衣人带着两个使女走了进来,她们将杨惜带去修饰妆容、梳整发髻,给他换了一身极其艳情裸露的裙裳,然后,将他领着往洞穴深处走。


    走了一会儿,杨惜身旁的两个使女与其说是搀,不如说是将他押进了一间富丽堂皇的石室。


    他刚迈步走进去,便看见一个老鸨打扮的中年女人摇了摇手中的绢扇,对面前的一群金面白衣的男人媚笑一声。


    “今儿个这位‘蛇妻’的姿貌可是相当出挑啊,各位‘蛇神大人’,可以出价了。”


    第65章 明珠“这位蛇神大人出‘满匣’。”……


    杨惜被两个使女按着肩膀站在那老鸨身侧,如同一件被展览出来供人挑选的货品,老鸨话音刚落,满场的目光便悉数落在他身上。


    杨惜静静地垂下眼眸,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面前这些金面白衣的人。


    这些人围着石室中央环坐了三排,高低胖瘦不一,面前都摆放着果馐美酒、一条铺满了洁耀皎白的明珠的锦缎,以及一只空木匣子。


    杨惜起先还有些疑惑这些珍珠和空木匣是作何用途,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老鸨招呼那些白衣人出价后,白衣人们一边用手捻玩着铺在锦缎上的那些珠粒,一边仔细量视着杨惜的脸,然后将珠粒一枚一枚地抛入匣中。


    出价时,这些白衣人彼此之间沉默无话,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全场安静得只能听见珠粒被掷入匣中时木匣发出的清脆声响。


    杨惜猜测这些人互相都认识,是怕旁人通过声音认出自己来,大家明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背后做出这等卑劣下流的行径实在令人不耻,为免日后见面尴尬,故而都非常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和别人搭话。


    等诸位白衣人都止住了动作,老鸨吩咐站在一旁的几位侍从走进席间去计数,称哪位大人的匣中所盛明珠数量最多,蛇妻的头夜便归谁所有。


    杨惜恍然大悟:这珍珠应该是代表一定数额的金银资币的等价物,谁匣中的珠子数目最多,便出价最高。


    这地方的组织者考虑得很周到,为了迎合这些大人物想避免在竞拍时别人通过声音认出自己的需要,没有采用常规的喊价拍卖方式,而是直接采用“一匣定音”模式,让他们全凭眼缘出一口价,省去了逐价竞争这个环节。


    杨惜静静地看着那些侍从自第一排起,走到白衣人们身边一个个清数匣中珠的背影,若有所思。


    刚算到第一排的末尾时,便有个侍从转过头,捧着手中盛满了珍珠的木匣晃了晃,对老鸨振声喊道,“这位蛇神大人是‘满匣’。”


    “哟,奴家自主持场子以来,可从没见过‘满匣’,看来这位大人对今日这位娇娘很是满意啊,竟肯为她掷出千金……”


    老鸨见状,露出一个惊异的笑容,然后,她摇了摇手中的绢扇,走到白衣人的席位间环顾了一周,问道:“可还有哪位大人出‘满匣’?烦请举手示意。”


    老鸨见席间没有人举手,缓步走回席前宣布,“那便不必再数了,这位蛇妻归方才那位出‘满匣’的大人所有。”


    然后,老鸨吩咐使女取来一盏“合卺酒”,端着酒走到杨惜身侧,敛了脸上的笑意,语带威胁道:“喝了它。”


    杨惜将那只金色的酒盏接过,静静凝望着在盏内轻晃的酒液瑰靡血红的颜色。


    杨惜知道这酒里多半掺了东西,但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他正慢慢抬起酒盏欲饮时,那老鸨见他犹豫太久,直接对自己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两个侍从走上前来,一个用力钳着杨惜的脸逼他张开嘴,另一个则将杨惜手中的酒夺过,直接灌进他嘴里。杨惜被灌酒灌得呛咳了好几声,面上泛起潮红。


    血红的酒液沿着杨惜白皙修长的脖颈滑进衣襟里,将方才那两个使女给他更换的用身雪白纱裙溅染上了一片惊心刺目的血红,犹如开在雪地上的艳色梅花。


    然后,他们松开了杨惜。


    杨惜用手拭抹了一下自己唇边的酒污,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狼藉,心道这也太糟蹋衣服了。


    他想起来此之前,他被两个使女领去更衣打扮时也是一波三折,她们一人捧着衣裳,一人伸手就要来解他的衣带。好在后来她们二人见他实在坚持要自己换衣服,便默许了,没有与他纠缠下去,不然还险些被她们看出端倪。


    而方才那个出了“满匣”珠的白衣人,在听见老鸨宣布杨惜的归属后,便缓步走出席间,踱到杨惜身前,朝他伸来了一只手,作势要牵他。


    杨惜低头望着那只枯瘦见骨的手,皮肤黑红,皱纹密垒如干树皮般,苍老至极,他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动作。


    老鸨见杨惜犹豫,立刻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杨惜差点叫出声。然后,她强硬地拽着他的手,带着他和那白衣人十指相扣。


    老鸨对那白衣人赔了个笑,又附到杨惜耳旁轻语道:


    “如果不想家人被蛇追去活活绞死的话,你就给我好好伺候这位蛇神大人。”


    “乖乖听话,蛇神大人出的买身钱,会有一半送还到你家人手上。”


    听见老鸨这样说,杨惜垂着眼,轻轻点了下头。


    虽然被白衣人这样一双嶙峋崎岖,宛如秃鹰指爪般,仿佛会透骨入肉的手紧紧钳住的感觉让杨惜头皮发麻,但他还是极力忍住了把那人的手甩开的冲动,慢慢跟着他向外走去。


    快要走出石室时,杨惜脚步顿了顿,回头望了这间石室一眼。他对气味很敏感,自他走进这间石室起,除了山洞本身的阴潮气息外,总闻得一股似有似无的硝油味。


    而且,方才他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看见蛇窟的核心人物,红药口中的那位“梅老板”啊?


    杨惜一边沉思着,一边任由身前的白衣人引着他向另一间石室走去,路上,杨惜注意到这洞窟中的所有路径上都有执戈侍从把守。


    走了一会儿,身前的白衣人停下了,他摸找出腰间的一把金色钥匙,将石门启开。


    杨惜趁那白衣人开门的间隙,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石室对面的墙壁上写下了一个“女”字。


    檐下的“女”,即为“安”字。


    这也是他事先与贺萦怀约定好的,留下其他记号太过惹眼,怕被巡守的蛇窟侍从发现,故而想了这个法子。


    然后,杨惜垂着头,默默跟着白衣人进屋。


    门关上了。


    那白衣人不急不缓地走到榻边坐下,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杨惜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招呼杨惜过去,“你过来。”


    杨惜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这人身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肯出‘满匣’争你吗……”


    这白衣人的声线也极其苍老沙哑,听得杨惜心里有点发怵,摇了摇头。


    白衣人笑了一声,然后揭下盖在自己脸上的金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烧伤痕迹的脸——许多条粉红的烫疤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眼球鼓凸,眉毛稀疏如杂草,面容极其狰狞可怖。


    杨惜没想到面具下会是这样一张脸,有些震愕,嘴唇蠕动了一下。


    “因为,你的眼神,和二十年前被我亲手扔进烹锅沸水里煮死的那贱妇,实在太像太像了。”


    “尤其是,你这双表面羞怯含情,实则满含狡黠算计的眼睛,和她像到……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把你摁在身下操了。”


    这人眯起眼,用一种湿黏的,色欲直露的目光凝视着杨惜,看得他心里一阵发毛。


    “跪下,给我舔。”


    坐在榻沿的男人解开衣带,将自己的裈裤褪下一半,仰着头等候。


    杨惜没有动作,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那白衣人见杨惜这副反应,陡然发怒,提裤站起身,用力拽住杨惜落在肩上的一束青丝,拽得他头皮发痛。


    然后,白衣人语气忿恨道:“你也和嫣嫣那贱妇一样,嫌我容貌丑老,是不是?”


    “那年府中失火,我是为了救她,孤身闯进火场,才不慎被断裂的梁木砸中,被烧成如今这副鬼模样。”


    “为了她,我不过而立之年,便已身如老叟。”


    “梁木砸到我脊背上的时候,我眼前都是血,依然没有舍下抱在怀中的她。后来,我们逃了出来,她用袖子擦着我脸上的血,哭着说,此生定对我不离不弃。”


    “可是后来,我竟听见她偷偷向陪嫁丫头诉苦说,‘大人如今满面烫疤,皮肤上都是褐斑,牙齿都成了土色,口气又臭得熏人,我实在是不愿再和他亲近’。”


    “我当时虽然心寒,却也没说什么。我变成这副连我老母见了都害怕的可怖模样,她却依然姿容明艳,日子长了,她畏我嫌我,也是情理之中。”


    “直到,我发现她趁我外出,和邻人家的儿子私通,还怀上了那人的孽种。”


    白衣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指掌攥得嘎吱响。


    “后来,我把她和她腹中那孽种,一起投入了烹锅之中,用沸水好好烫一烫她那捂不热的烂心烂肺。”


    “二十年了,我一直没有续弦,因为我忘不掉她。”


    “嫣嫣……”


    白衣人睁开眼,眼神中充满迷恋。他松开拽住杨惜头发的手,伸手就要去摸杨惜的脸,被杨惜躲过后,转去抚挲杨惜身上那条留着酒污的纱裙。


    “裙子都被酒泼湿了,贴着肌肤,很难受吧,脱下来,我给你舔干净,好不好?”


    虽然已经做好了这里的人都不正常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会这么不正常啊?


    杨惜被这人吓得腿一阵发僵,极力保持镇定,取出贴身携带的避蛇药粉朝这人眼睛中一洒,然后艰难地挪动了腿,转身便跑。


    那男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用力揩抹着自己被药粉刺激得发红流泪的眼睛。


    “没用的,嫣嫣,我杀得了你第一次,就杀得了你第二次。”


    “你要是被我抓住,这次我要活活掐死你,贱人、贱人、贱人……”


    那男人沉着脸喃喃一阵,戴上方才扔在一旁的金面具,追了上去。


    杨惜一路疾奔猛跑,由于不熟悉蛇窟中的地形,身后又有那白衣人和注意到自己逃跑的蛇窟侍从在追赶,慌不择路间,跑入了一间房门虚掩着的石室。


    他跑得浑身冷汗,刚将石门合上,想停下来歇会儿气时,便感觉有个什么冰冷粘腻的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脖颈。


    耳畔传来一阵“嘶嘶”的声音,杨惜头皮一阵发麻,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转过脸去,赫然和一条黑斑赤蛇对上了眼,被吓得险些直接晕厥过去。


    “啊!”


    杨惜两腿发软,一动不敢动,体内的药力渐渐发作,他有些站不稳,晕晕乎乎的,快要向后倒去时,忽地有人自身后扶了他一把,将一个冰冷的物事抵在了他腰上。


    杨惜用眼角余光瞥见抵在自己腰上的那个东西,是把泛着冽然寒光的匕首,正心道不好时,身后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哎呀,有只不听话的小鸟偷偷跑出来了。”


    “这下,可麻烦了啊……”


    杨惜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愣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脸去,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顿时瞪大了双眼。


    “清……清漪?”


    第66章 报冤(上)满座衣冠,一堂禽兽。……


    清漪听见杨惜唤自己的名字后,神情明显一僵,开始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的脸。


    他松开抵在杨惜腰上的匕首,然后将杨惜按在身后的墙面上,用指腹将他脸上的胭脂白粉细细地揩去。


    褪去脂粉妆饰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清朗俊逸的,男人的脸。


    “……殿下?”清漪愣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怎么会是……你?”


    反应过来后,清漪有一瞬的慌神,方才面上从容不迫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执匕的手略微发抖。


    杨惜看了清漪很久,深吸一口气,道:“我来……救人。”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杨惜仍旧保留着最后一丝期望,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问道:“清漪,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他们将你抓来的吗?”


    “是,是啊。”


    清漪垂下眼,勉强地笑了笑,语气说不出的僵硬。


    清漪将匕首收回,然后轻语了几句杨惜听不懂的话,那条盘绞着杨惜脖颈的赤蛇便乖巧地钻回了他的袖中。


    杨惜脊背已满是冷汗,后背的衣衫紧紧黏着肌肤,他贴着墙,稍微喘了几口气,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石室。


    与其它石室是同样的环境幽谧,光线昏暗,但布置清雅简素了许多,与清漪在画舫上的居所布置别无二致——如果忽略在床榻下活动着的、发出窸窸窣窣响动的密密麻麻的蛇群的话。


    杨惜和清漪两人各怀心事,对望间,一时无话。


    杨惜看见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张琴,一副金面具盖在琴身,他心念微动,走到琴旁,正要将那副面具拿起仔细端详时,清漪倏地跑了过来,抢在杨惜之前将那副面具收了起来。


    但是为时已晚,杨惜已经看清了绘在那副面具上的纹样——几枝略有些凌乱的梅花。


    杨惜的手停在了空中,微微发抖,然后无力地垂放在身侧。


    “清漪,”他望着清漪的眼睛,语气平静却难掩颤抖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梅老板?”


    清漪没有答话,只是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金面具,怔怔出神。


    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无言,久到杨惜以为清漪不会回答自己的话时,清漪似是认命了一般,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殿下知道了啊……”


    “其实有些事情,不必弄得如此清楚。活得糊涂一点,反而更好。”


    再抬起头时,他换上了一副杨惜从未在他面上见过的矜雅淡漠的神情。


    “故御史大夫梅稷之孙梅恕予,问殿下安。”


    梅恕予拱手,朝杨惜端端方方地行了一礼。


    “梅稷?”


    杨惜微微蹙眉,吟啄起梅恕予口中这个名字。


    “对,”梅恕予欣然点头,见杨惜面有疑惑之色,接着解释道,“殿下大抵不识得他……他是先帝朝时一个受宁王造反案牵连,被弃市问斩的罪臣。”


    梅恕予陈说此事时,语气毫无波澜,仿佛此事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外祖被处斩后,家中女眷皆入教坊司。我母亲梅辛本是个被是娇养在深闺,不识世事险恶的千金小姐,一朝被充为官妓,陷于污淖之中。”


    “她因为色艺双绝,遭京中一贵族纨绔惦记。”


    “后来,她与教坊司诸人,受邀去那纨绔家中表演舞乐时,被他下药强迫。”


    “教坊司官妓虽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在这些高官显宦眼里,强占一个官妓,怕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不值一提吧。”


    “事后我母亲去找教坊司上官揭发那人行径,上官果然不管不顾,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母亲本是高门千金,何曾蒙受过此等屈辱?这事过后,她大病一月,彻底心灰意冷,本打算悬梁自绝,却又怕牵连到同在教坊司的家中女眷。”


    “她们在教坊司本就活得艰难,日日如履薄冰,若我母亲自绝,她们定会受到牵连。”


    “于是我母亲咬着牙,硬挺着活了下来。”


    “后来,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但她天生体弱,若喝下打胎的红花,极可能有性命之忧。”


    “十月后,”梅恕予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平静无波,微微颤抖,“我母亲生下了我。”


    “在我母亲眼里,我绝不是她的孩子,只是一个会不断提醒她,使她想起自己经受过的屈辱和苦痛的肉团。”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去她身边张开手臂要抱,唤她娘亲,她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一直看到我自己将手收回。”


    “后来我年岁大些了,稍微知晓些人事,便不敢再叫她娘亲了,改唤她辛姑娘。”


    “她因为心有郁结,体貌早衰,终日在房间里静坐,不梳头,不上妆,什么也不做,只是不言不语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但我一直觉得,她似乎在等着什么——后来,我发现,我的感觉是对的。”


    “在送走同在教坊司的梅家最后一位女眷后,她便毫不犹豫地悬梁自尽了。那时,我六岁。”


    “我母亲在教坊司的一位好友,也就是我后来的义母告诉我,她那日去我母亲房间寻她时,看见的便是一具在空中随风晃荡的尸体,和一个因为连‘死’是什么都不明白,在那具尸体下自若地吃睡生活的孩子,将她吓了一大跳……”


    “义母觉得孩童稚子终归是无辜的,见我实在可怜,便将我收在身边抚养。”


    “我母亲生前未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她恨我入骨。后来义母告诉我,我刚出生时,我母亲曾多次将我抱到江边,想将我扔进江中溺死。”


    “可是每次,她一将我放在桥上,狠下心往回走,没走出几步,听见婴儿泣啼声后,就会咬着牙折返,将我抱起。”


    “最近的一次是五步,最远的时候……她走出了二里地,明明不可能听见什么婴儿啼哭了,她耳旁却还是有这种响亮刺耳、叫人心慌的声音萦绕。”


    “她后来没有再把我往江边领了,只是有一次,她在煮给我的小米粥里下毒。”


    “那是她第一次给我做饭,我高兴地捧起碗喝粥,她又突然冲上来将我手里的碗打翻,我被打翻的粥汤烫得直哭时,她又不理我了,径直转身离开。”


    “梅辛她好傻啊,是不是?”梅恕予微微一笑,面上满是怀念的哀伤神色。


    “她真该狠心一点,直接杀了我的。”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存在……太恶心了。”


    “可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我了。所以,我只能这样恶心地活着,恶心地长大。”


    “义母给我起名‘恕予’。她说,我母亲放过了我,我也该放过我自己。”


    杨惜静静地听着梅恕予的话,心绪复杂,身体因为药力作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一手撑着身后的石门,一手掐着自己胳臂上的皮肉,以此纾解药力。


    这时,杨惜身后的石门陡然剧烈震颤了起来,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他吓得抖了一下。


    “嫣嫣,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好不好?”


    门外那人的声音闷闷的,语调温柔得让杨惜毛骨悚然,当即远离了门边。


    见屋内良久没有人回应,门外那人陡然改换了语气,怒喝道:“贱人,滚出来!”


    “我为你花了一千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要是被我抓到……我要活活扼死你!”


    “嫣嫣啊,我要进来了……”


    接着,传来“嘭嘭嘭”的撞门声,听得杨惜心中一紧。


    一旁的梅恕予看了杨惜一眼,又转头看向石门,表情依旧很平静,没什么变化。


    “殿下别怕,我来。”


    梅恕予眯起眼,走到门边,将手抚上门栓。


    然后,在梅恕予将门开启的一瞬间,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匕首精准狠厉地捅进了门外那白衣人的胸肋。


    “你听不见……我在和殿下讲话吗?”


    “吵死了。”


    白衣人瞪大了双眼,讶然地看着梅恕予,嘴唇蠕动了几下,便向后倒去。


    梅恕予冷淡地瞥了一脚地上的尸首,然后转过脸,用指腹着擦拭溅到自己颊上的血,神色温柔却又无比诡异地对杨惜说:


    “突然想起,既然殿下出现在这里的话……肯定有人跟过来了吧,估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看来,我得加快速度了。”


    “殿下,您想不想陪我走走?”


    梅恕予自地上白衣人的胸肋处拔出那匕血渍斑斑的匕首,回身一步一步朝杨惜走去。


    杨惜被梅恕予杀完人还云淡风轻的反应吓得一愣,这和他记忆里那个柔怯的琴师完全判若两人。待他反应过来后,梅恕予已将那柄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


    杨惜垂眸,静静看着那截泛着寒光的冷铁,抬头轻笑了一声,“你好像也没打算给我留拒绝的余地啊?”


    “是,得罪了,请殿下跟我来。”


    梅恕予眼神温柔,按住杨惜肩膀的手用的力道却很大。


    梅恕予一路胁持着杨惜,带着他走去先前他被当众竞拍的那间宽广石室。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讲过话。


    “到了,殿下。”


    一晌后,二人在石室门前停下。杨惜看着面前的这扇石门,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殿下,别怕,进去啊……进去看看,我用这么长的时间精心筹谋,布下的一局大棋。”


    梅恕予笑着伸出手,越过杨惜,将石门推开。


    门开的那一瞬间,有风刮过。洞窟中的风分外阴凉,风声如哭声般在耳边呜呜的响,吹得人臂腿发寒。


    石室内寂静得可怕,只偶有滴水声响起。


    杨惜被梅恕予推进了石室,看着姿态各异,尽数伏倒在桌案上的白衣人们,愣在了原地。


    “殿下,你应该识得他们的。”梅恕予将石门关上,然后松开了杨惜。


    梅恕予缓缓踱步走入席间,抬起一个白衣人的头,揭下了他脸上的金面具,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这位,是尚书右丞的小儿子,当年逼/奸我母亲的那个纨绔。”


    杨惜看见那白衣人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而亡。


    梅恕予恨恨地看着那人许久,扬匕又朝他胸口狠狠来了几下,浑身都被溅上了血,一头秀美的乌发被打湿,发梢都淌着血珠。


    然后,他若无其事走到旁边,将那些白衣人脸上的面具依次揭下,“这位,是庆平长公主府上的卫官。”


    “这位,是果毅都尉。”


    “这位,是教坊司的属官。”


    ……


    梅恕予把接近一半的白衣人脸上的金面具取下,将他们的真容一一揭露,面上神情痛快至极。


    然后,他走出席间,踱到杨惜身前。


    “方才在石室门前被我刺死的那位,是长安县的县尉,一位丧妻多年未曾续弦的鳏夫。殿下乔装来此,被他吓着了吧?”


    “可是,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对他那位‘意外’逝世的发妻,可是情深至极啊。”


    “呵……满座衣冠,一堂禽兽。”


    梅恕予环顾着倒在面前的一片绵延如海潮的白色,拂了拂袖,冷笑一声。


    “平日里那样恃势凌人的一群人,原来也只需要几瓶廉价的鸩毒,掺进酒水里,便能杀尽啊。”


    “……你将他们骗到这里来,是为了要他们的命?”杨惜深吸一口气,看着梅恕予的眼睛问道。


    “是。”梅恕予没有否认,欣然点头。


    “为什么?”


    “为了报仇。”


    “我不清楚你和这些人有何恩怨,不做评断。但丰乐乡的姑娘是无辜的,你怎么能为了报复这些人,将她们牵连进来,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杨惜蹙着眉,攥紧了袖中指掌,胸口剧烈起伏着。


    “无辜吗?”梅恕予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朦胧的泪光,“可我不觉得丰乐乡的人无辜。”


    “这些白衣人的面具还没有取完,请殿下稍候片刻。”


    梅恕予转身要向席间走去,却被杨惜攥住了手。


    “够了。他们已经死了。”杨惜蹙着眉,攥着梅恕予鲜血淋漓的手,自己的手也沾染上了大片血迹。


    “不够。”


    “殿下,不够。”


    “和他们对我义母和我所做的比起来,不够!”


    梅恕予红了眼,嘶吼了一声,两肩剧烈起伏着,那因愤怒而颤抖的哭腔听得杨惜一愣,攥住他腕子的手一松。


    “什么……意思?”


    “这些人的污血,把殿下的手都弄脏了,果然该死。”


    梅恕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杨惜骨节修长的手上斑斑的血渍,轻声呢喃,眸中浮起一点暗色。


    梅恕予捧起杨惜的手,用袖角擦拭他手上的血迹,神情专注而温柔。


    可惜他自己的袖角早已被鲜血洇透,不仅拭不去杨惜手上的血迹,反而越擦越脏了。


    他只得抽回了手,再度走入席间,一边专心致志地揭起那些人脸上面具,一边悠悠道:


    “殿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这群人,为什么要将丰乐乡牵扯进来,这是因为,方才在石室里讲的故事,还剩下一半,没有讲完呢。”


    “虽然现在想来,也只是一些无聊的陈年旧事而已……”


    “您还想听吗?”


    第67章 报冤(下)一个带我死,一个带我逃。……


    杨惜没说听也没说不听,只是蹙着眉,静静地望着梅恕予的背影。


    梅恕予没有回头看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义母名叫周愫,她家祖上是控鹤府的舞蛇名家,颇得前朝女帝爱重。”


    “当时的控鹤监裴自心是女帝的男宠,女帝对他极其宠信,裴自心名为控鹤监,实则位同男后。”


    “裴自心网罗天下妖异之士组建了控鹤府,他倚恃女帝的宠爱,大行酷吏之实,滥施刑罚,残害官员,这控鹤府被时人称为‘小朝廷’,在朝中树敌颇多。”


    “女帝病薨后,一向视控鹤府为肉中刺的新帝即位,控鹤监裴自心连带控鹤府诸人皆因‘惑乱君心’而获罪,被新帝处斩。”


    “我义母也因此成了罪臣之后,同我一样生在教坊司,一出生便是贱籍。”


    “她从家中长辈那里继承了舞蛇家学和几箧与控蛇术相关的典籍,我幼时因亲见生母自戕,时时梦魇缠身,睡不着觉,她便会坐在床沿将那些典籍翻给我看,一边讲解给我听,一边哄我睡觉。”


    “我悟性不错,学起控蛇术来,竟比她这个正统的传人更有天资,她又讶异又欣慰,便将那几箧典籍都赠给了我,让我无聊时遣遣闷。”


    “我十岁那年,我义母家中只剩下她这一个孤女,她不堪再受教坊司的非人折辱,便悄悄计划出逃,深夜带我跳入河中。”


    “我们在浮着冰凌的河道上游了许久,为了避开夜禁巡逻的金吾卫,在桥洞下躲了一夜。”


    “第二天,我们就万分小心地躲着身后赶来追捕的教坊司官卫,往京外跑。”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漫无目的地跑,天下之大,竟无以为家。后来,义母说起她祖家在丰乐乡,那是个有名的蛇乡,她祖上便是在那里发迹的,她自小在教坊司中长大,没有见过那里的景象,想回那里去看看。”


    “她就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丰乐乡。”


    “我们虽然找到了周家祖宅,但经过几百年风吹雨打,早就只剩下苔丛中的一地断壁颓垣了。”


    “从京城到丰乐乡一路风尘奔波,我们实在是累坏了,身上又无盘缠,便找了一座庙宇栖身,睡在庙中那座蛇神像下,靠贡品果腹。”


    “没过几日,我们被前来上香参拜的乡民们发现,义母涕泪齐下地向他们陈说了事情原委。”


    “有一位憨直热情的妇人将我们带回家,暂时收留了我们。”


    “那妇人的丈夫早逝,膝下没有儿女,义母便跟在她身边,帮着她织布耕植,任劳任怨,只求换回两碗饭吃,养活自己和我。”


    “农家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但再也没了往日在教坊司中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我们都以为,生活就要慢慢好起来了。”


    “直到有一日,我们在榻上相偎午睡,义母突然自梦中惊醒,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她急急慌慌地拽我胳膊将我晃醒,说她从窗户里看见大路上,那妇人带着一众教坊司官卫,正朝这里行来。”


    “义母便带我从后门悄悄逃走,沿着小路挨家挨户地敲门、下跪,哀求乡民让我们进去藏身。”


    “但那些乡民家家门户紧闭,任义母如何敲门哭喊,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开门。”


    “义母本想带着我逃进深山,但我们午睡前用过一碗那妇人熬的热汤,醒后便手脚绵软,浑身乏力——那汤中定是下了药。这种情况,还往山里跑的话,多半会在半路上就被抓回去。义母只能咬咬牙,带我躲进邻人院中的一只腌菜缸里。”


    “我们两个紧紧抱着,挤在缸内。她明明自己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喘气,还要伸手捂住我的嘴,怕我哭出声。”


    “可是后来,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因为,教坊司官卫说找到人有赏钱拿,那些乡民便纷纷被说动,找起我和义母来。”


    “就这样,我和义母被找到了,被那些官卫拽着头发拖了出去。”


    “那个出卖我们的妇人站在一旁,没有看我们,只是低着头默数官卫递给她的赏钱。原来,她日前去村口卖茧时,便遇上了教坊司派来追捕我们的官卫,与他们串通好,提前在那锅热汤中下了药,又将他们领来。”


    “我们的脖子被套上铁链——您知道吗,就是那种用来拴狗的链子。”


    梅恕予转过身,用双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笑得苍白。


    “我们被他们这么一路拽着,回到京中。”


    “自始至终,那些乡民都只是毫不关心地站在窗后或门后,沉默地望着我们。”


    杨惜听到这里,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说话间,梅恕予已将席间所有白衣人脸上的面具悉数剥下,慢慢走到杨惜身前,与他并肩而立。


    梅恕予的目光在眼前的一片尸体上逡巡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周愫她本就是罪臣之后,天生奴籍的官妓,身命都是官家的私产,归教坊司管辖。”


    “官妓私逃,等着她的,是比她原来在教坊司所受的折磨更严酷的惩罚。”


    “我们被带回教坊司的第一日,便被关在一处吊起来,她……”梅恕予胸口剧烈起伏着,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她还在我的面前被捂着嘴,压着手脚,被五六个人……”


    “那些人停下来歇气的时候,转头看见了我,一边走近我,一边说,‘官妓的儿子,皮相还生得不错,也很适合拿来泄火’。”


    “一开始,周愫和我都拼命挣扎哭喊,后来,她先不挣扎了。她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无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恕予,把眼睛闭上,不要看’。”


    “那个时候,我也真的绝望害怕到,只能把眼睛闭上。”


    梅恕予深吸一口气,两眼通红,攥紧了指掌。


    “那日以后,周愫被教坊司卖去做了更低贱的船妓,我则以幼倌的身份随她同去。她终日在画舫上揽客卖笑,我跟着老鸨学琴学舞。”


    “我们都没有再提过教坊司里的遭遇,装作若无其事。过了几个月,便是新年了,她站在船舷上看烟花,我回屋去端汤面出来,叮嘱她就在那里等我。”


    “可我再出来时,只看见一双整齐地摆在船舷上的丝履——周愫她堕水自尽了。”


    “殿下,”梅恕予转头看着杨惜的眼睛,“你还觉得,丰乐乡的人无辜吗?”


    “他们不开门,还可解释为世情冷漠,他们不想惹祸上身,无可厚非。”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帮着那些人把我们找出来?这样的一群人,真的就那么柔弱无辜吗?”


    “后来,我独自一人,在画舫上度过了十年。那还真是,刻骨铭心的十年啊……”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那日我们没有被找到,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梅恕予微微一笑,低头抚摸着自己手掌上的糙茧。


    “殿下之前说,喜欢我的琴声?”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弹琴。”


    “我幼时被老鸨逼着学琴,学不好就要挨手板,冬天手上全是冻疮,被竹板打得血肉模糊。每次摘去嵌进掌心的木刺,都要撕下好大一块皮肉。”


    “后来,我一在琴边坐下,手指抚上琴弦,便害怕得发抖。”


    “但这些苦处,现在回头来看都不值一提,我最恨的,其实是这张脸。”


    梅恕予伸出手,用指甲将自己的脸刮得鲜血淋漓,但他像是没有痛觉般,眉头都不曾蹙一下。


    “这张,和都亭侯裘珏生得过分相似的脸。”


    “裘珏十五岁便随父从军,平定交趾蛮人叛乱,被封为都亭侯。他心气高,为人冷傲,不留情面地讥刺前去巴结讨好他的朝臣,得罪了不少人。”


    “可他位高权重,这些与他结怨的人奈何不了他……但是,转头折辱一个低贱的小倌,轻而易举。”


    “这些达官贵人来画舫寻欢作乐时,偶然发现了我这个与裘珏长相相似的赝品,便拿我泄愤取乐,对我拳打脚踢,甚至……”


    梅恕予垂下眼眸,指甲将掌心刮出了白痕。


    “我每次浑身伤痕,衣衫不整地从竹榻上醒来时,都在想,我好累,也好痛啊,当时,真该死在我娘手上才好。”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带我死,一个带我逃。可是死没死成,逃也没逃成,才活成现在这样。”


    “其实我母亲做得对,像我们这样的人,死是最好的解脱,如果我被她溺死了,就不会经受后面这些苦痛了,但她偏偏狠不下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能死,我也不能逃。害死梅辛和周愫的人还好好活着,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


    梅恕予蓦地一笑,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当时我便发誓,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丰乐乡的人,杀了这些达官显贵,杀了这些毁了梅辛,毁了周愫,毁了我一生的人!”


    “我好恨啊,殿下……我好恨。”


    “那日都亭侯裘珏回京,骑着白马自天街过的模样,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那个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过着锦衣玉食、受人敬仰的日子,而我却只能躺在竹榻上,任那些与他结怨的人肆意凌辱,活得像一滩烂泥腐肉一样,叫我怎么能不恨?”


    第68章 情毒因为……我和哥哥睡过了啊。……


    “我就是靠着这些恨意活下去的。熬过这些数不清的烂泥一般的日子后,我熬成了舫主,一边与达官贵人虚与委蛇,一边靠着周愫留下的典籍精进控蛇术,走到今日这种能够伪称‘蛇神’的地步。”


    “我正苦苦思考该如何布局复仇的时候,便听说丰乐乡出了‘报冤蛇’这等祸事,我想,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啊。”


    “于是,我躲在蛇神像背后伪装蛇神,丰乐乡的人果然对此深信不疑,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莫敢不从。”


    “然后就剩下这些只对看戏操曲、玩票遣怀感兴趣的达官显贵了,如果不给他们尝点甜头,他们是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我聚到这偏僻山岭来的。”


    “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好办法——蛇神娶妻,这样,便可同时报复丰乐乡的人和那些把我当作裘珏的赝品,肆意欺凌折辱的朝臣们。”


    梅恕予鬓边的发丝随风轻轻舞动,眼神淡漠地量视着面前几十具白衣人的尸体。


    “你当时为什么指名要小芙来这里?”


    杨惜的目光凝于空气中的某一点,静默了许久,冷不防地冒出这一句。


    “丰乐乡其余人与刘二郎的死皆有沾染,我笃定他们不敢报官。但,他们爷孙俩不一样,留在外面,终归是不安定因素。”


    杨惜听了梅恕予的回答,静静地看着梅恕予溅着点点血斑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发问:


    “……当年出卖你和周愫下落的,是窟中那些少女吗?曾参与找出你们藏身之处的,又是那些少女中的哪一个?”


    “恶贯满盈、罪孽滔天的,真的是她们吗?她们当年也不过才五六岁的年纪,你费尽心思把她们骗到蛇窟百般折磨,就叫做报仇了?她们只是被贪图钱财的父母轻易舍弃的可怜人。”


    “我不在乎!”梅恕予转过脸与杨惜对视,眼神怨毒。


    “丰乐乡这些人本性如此,什么蛇乡,这些乡民不知要比山中的蛇蚺冷血恐怖多少倍,呵……我偏要他们以血还血,以肉还肉!”


    “他们不把我们的命当命,我自然也不会把他们的命当命。”


    “至于殿下的问题……如果殿下没有察觉异常,没有来到这里,解决了这些人,下一步,我就会立马带着蛇群去绞死丰乐乡剩下的那些人。”


    “丰乐乡的每一个人,我都不会放过!”


    “可是殿下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就代表官府的人必定已经有所防备,屠乡这件事我是做不成了,真可惜啊。”


    梅恕予叹息了一声,以一种哀伤而温柔的眼神看着杨惜,转移话题道,“殿下既然知道小芙,那定是代她来的吧,殿下果然是一个亲善温柔的人呢……明明贵为王候,却能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孤身乔装入蛇穴。”


    “殿下,您本不该来这里的。”


    “我真的,就只差一点,便能问心无愧地下去见梅辛和周愫了。”


    “……问心无愧?”


    杨惜攥起了梅恕予的下颔,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道,“你只是把梅辛和周愫的痛苦,把你自己的痛苦,在丰乐乡那些少女身上,重演了一遍而已,她们何辜受此冤辱?”


    “柔弱者挥刀向更弱者,你真以为,这样做便能告慰梅辛和周愫的泉下之灵?”


    “能不能的,我都已经做了啊,殿下。”


    梅恕予苍白一笑,探手抚了抚杨惜的脸廓,“那日我们会在舫上相遇,是因为我听手下人说,有个腰间别着亲王玉牌的贵客登了画舫。”


    “我还是头一次离皇子这么近呢,实在很好奇,所以刻意装成一个柔懦的小倌接近您。”


    “您和那些人都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这样温柔的人。”


    “您往日里待我那么好,那今日,会放过我吗?”


    杨惜松开钳着梅恕予下颔的手,沉默了许久,而后语气坚定地答道:“不会。”


    梅恕予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专注地看了杨惜一会儿,道:“嗯,我知道了。”


    “但我想自行了断,可以吗,殿下?”


    “本来就无法选择怎么生,怎么活,最后如果连怎么死都无法选择,那我这一辈子,未免也太可怜了。”


    “其实我一直还想再弹一次琴给您听,我真的……练了很久。”


    “但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


    梅恕予走入阶上席间,将一个火折子点燃,扔在桌案的锦缎上。这间石室被提前泼过硝油,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你……”


    杨惜被吓得怔住了,反应过来后追了上去,下意识朝梅恕予伸出了手,想将他拽回。


    但梅恕予摇了摇头,推开杨惜的手,转过身,决然地向火海内走去。


    杨惜被大火逼得连连后退,站在石门外,看着火红的焰浪将梅恕予吞噬。


    “殿下,今日白衣人并未全部到场,我的房间里还有点您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再见。”


    梅恕予一开始还能面带微笑地站在火里,但很快就痛得泪流满面,不复最初的洒脱决绝。


    他低垂着头,自袖间摸出了几根琴弦模样的白色丝线,慢慢缠上了自己的脖颈,微弱的声音被火声盖过。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想过得好一点。”


    “我不想学琴,我想……和那个都亭侯一样,骑马射箭,十五岁便横戈跃马,封侯拜将。”


    “自缢原来真的,这么痛啊。”


    然后,杨惜就看见一个东西骨碌碌地滚下了台阶。


    梅恕予手里握着一把泡血的琴弦——他用琴弦生生勒断了自己的脖颈,身首分离-


    杨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间石室里挪动脚步,一步步向外走的。他脑子浑浑噩噩,身体燥热绵软,心跳快得可怕,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儿,忽地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贺萦怀带着一众官兵赶来,高度紧绷的神经登时松了下来。


    贺萦怀向他解释说这蛇窟位于深山中,与湖下的蛇穴相连,入口隐蔽,他们在带着乡民在深山里搜寻了许久才找到。


    他们一行人进入蛇窟后发现窟内的蛇十分密集,蛇群被人惊扰后纷纷暴动,疾如激箭,他们一路用刀弓斫杀,后来又被窟内的侍从阻拦,耗费了许多时间,这才找到此处。


    解释完后,贺萦怀本欲上前扶着面色极差的杨惜,杨惜摇摇头,让贺萦怀赶紧带着官兵先去解救被关在石室内的丰乐乡的姑娘们,然后自己凭记忆找去梅恕予的房间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份名册。


    一份记载了曾所有曾至蛇窟寻欢的白衣人的身份名册。


    然后,杨惜回到和贺萦怀约定好的汇合地点,这时他已经完全站不稳了,浑身发热,急促搏动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


    有过被下药的先例,杨惜很快就反应当时老鸨灌给他的那盏酒里掺了什么药,无非又是情毒媚药一类的东西,没有性命之忧,就是有点难以启齿。


    没过一会儿,贺萦怀带着一群丰乐乡的姑娘们赶来了,见杨惜身形摇摇晃晃的,赶忙上前扶住他。


    走在最前面的红药听见贺萦怀唤杨惜相王殿下,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眸中情绪复杂。


    “先送她们回家吧,我自己可以,不用,不用管我……”


    “我自己在洞窟里待一会儿,捱过去了就好了。”


    杨惜将名册递给贺萦怀后,难受得把自己的头埋在臂弯里,蜷在角落。


    贺萦怀心里着急,命执戟将姑娘们送回家好生安置,自己留下来搀着杨惜,见杨惜根本没办法自己行走了,直接俯下身将他抱起,带他向蛇窟外走去。


    行至拐角处时,二人忽地听见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为是尚未除尽的蛇窟侍从,警惕起来。


    贺萦怀动作轻柔地将杨惜放下,护在身后,自己执剑向前,厉声喝道:“什么人?”


    来人手执长剑,没有回话,步伐轻缓地从对面走来。


    杨惜蹲在墙角,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人雪衣银发,衣袍翻飞,神情淡漠地揩拭着自己颊侧的血迹,身后是一地白衣侍从的尸体。


    萧、萧鸿雪?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中毒太深,出现幻觉了?


    杨惜低头猛拧了一把自己膝盖上的皮肉,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贺萦怀见来人是萧鸿雪,按住自己腰间的剑,没有半分放松。


    萧鸿雪看着蹲在墙角,把自己蜷成一小团的杨惜,眯着眼走上前,问贺萦怀,“我哥哥……怎么了?”


    贺萦怀早从杨惜那里得知黄金台案是四皇子与昭王世子联手罗织的冤案,故对萧鸿雪很是警惕,没有回答。


    萧鸿雪亦没有等贺萦怀回答的耐心,径直越过了他,俯身凑近角落里的杨惜。他见杨惜那副模样,心中了然,抬头对贺萦怀道,“把哥哥交给我。”


    “为什么?”贺萦怀冷声回道。


    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语调暧昧,“因为……我和哥哥睡过了啊。”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哑感,尾音慵慵地拉长。


    “对吧,哥哥。”萧鸿雪微微低头,亲了亲杨惜的唇角,然后将他揽在自己怀里。


    “我哥哥现在身中情毒,难受得很,你不把他交给我,难道是……对我哥哥有什么想法,想趁人之危不成?”


    萧鸿雪抬头,似笑非笑地睨了贺萦怀一眼。


    贺萦怀听了萧鸿雪这番话,脸上神情变幻,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我并无此意。”


    萧鸿雪并不在意贺萦怀的回答,低头对自己怀里的杨惜柔声发问:“哥哥……愿意和我走吗?”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胳臂锢住杨惜腰腿的力道却一点不轻,杨惜有一种自己就算不同意,他也不会放手的感觉。


    杨惜:“……”


    “没事,萦怀,你让他带我走吧。”


    与其药效发作在贺萦怀面前丢人,和一个已经发生过关系,没什么可忌讳了的人待在一起,确实是最优解了。


    萧鸿雪见杨惜同意了,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杨惜身上,然后将他打横抱起,抱着他往前走。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惜脸贴着萧鸿雪的胸口,好奇地抬头问道。


    萧鸿雪垂下眼,伸手轻轻捏了捏杨惜发红的脸颊,笑了。


    “那日臣弟在谢府外等了三个时辰,亲眼见哥哥一出门便直奔金吾卫大营了,哥哥最信任的人,果然还是贺萦怀啊……”


    “你又跟踪我?”


    “谢韫此人心机难测,阿雉只是担心哥哥的安危,远远地跟着,并没有上前打扰。”


    “后来,我发现这地方实在诡异,见贺萦怀带着官府的人神色紧张地搜山,便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此洞窟。”


    “哥哥生气了吗?”


    “可是,我若是不跟来,哥哥现在这副模样,打算找谁解决……贺萦怀?”萧鸿雪眼神淡漠,用素白的指尖轻轻挑起杨惜的下颔。


    “哥哥是气我悄悄跟着你,还是气我搅了你和他的好事?”


    杨惜瞪了萧鸿雪一眼,没力气和他辩驳,哼了句,“强词夺理。”


    萧鸿雪没什么反应,转头看了一眼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的贺萦怀,挑了挑眉,靠在杨惜耳旁轻语道,“哥哥的旧情人对你还真是情真意切啊……阿雉都要被感动了。”


    然后,他不再说话了,冷着脸将杨惜一路抱到驿道上,驱马而去。


    路上,杨惜在萧鸿雪怀里不断躁动。萧鸿雪眸色一暗,深吸一口气,将他的两肩轻轻按住。


    “哥哥,坐好了,别乱动。”


    “哥哥再忍忍,现在在马背上啊……哥哥的第一次,臣弟还不想和哥哥玩这么野的,怕你会受伤。”


    杨惜:“……”


    杨惜听了这话,惊愕地转头看了身后的萧鸿雪一眼,极力压抑着身体在药力下的本能反应,不动了。


    萧鸿雪刚才好像一脸平静地说了很恐怖的话,对吧?


    一会儿后,萧鸿雪在一家客栈前下了马,将杨惜抱进客栈。领了客房钥牌后,萧鸿雪一手抱着杨惜,一手推开客房的门,将门重重带上了。


    第69章 燃灯哥哥先用腿让我来几下,好不好?……


    已经入夜,客房内光线幽暗,萧鸿雪动作极轻地将杨惜放在榻上,转身去寻灯烛点亮。


    杨惜迷迷糊糊地望着萧鸿雪的背影,因为浑身发烫,伸手拽下了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


    萧鸿雪点起灯烛后,走回榻边,见杨惜只着一身纱制裙裳,料子很透,还被酒水泼湿了,若有似无地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他眼神专注地盯着杨惜看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嗓音微哑,“……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和那日醉红楼里的,一样好看。”


    杨惜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现在这副装扮格外艳情暴露,被萧鸿雪这么认真地盯着,倍感尴尬,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事出有因,我不是变态。”


    然后,他下意识伸手去捂挡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


    “哥哥这副模样,被贺萦怀看见了。”


    萧鸿雪坐到榻边,探手摸了摸杨惜鬓边随风轻轻飘动的青丝,语气虽然很平静,杨惜却听出了浓浓的醋意。


    杨惜的感觉没有错,下一刻,萧鸿雪便伸出冷白的胳臂,用力地搂住了杨惜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你手好冰,”杨惜的脖颈上传来一阵冰凉,从浑身火烧似的闷热感中稍微清醒了一点,伸手轻轻抚了抚萧鸿雪的脊背,勾唇一笑,“不过,发热的时候和你靠着,还挺舒服的。”


    萧鸿雪没有抬头,将杨惜的脖颈搂得更紧了,闷闷地轻语了一句,“我的。”


    “什么?”


    杨惜没听清楚,下意识又问了一遍。


    “阿雉说,哥哥,是我的。”


    萧鸿雪亲了亲杨惜颈侧的肌肤,伸手抚摸着杨惜腿根儿上因骑马而勒出的几道红痕,又忽地抬首和杨惜对视。


    昏黄灯火下,萧鸿雪那双幽湖般的紫眸泛着皎耀的光泽,看得杨惜心尖莫名一颤。


    然后,杨惜就听见这双眼眸的主人以一种极其温柔蛊惑的语调靠在他耳边呢喃,“哥哥的腿,好漂亮……阿雉忍了一路,实在辛苦,哥哥先用腿让我纾解一下,好不好?”


    两个人靠得极近,呼吸间,萧鸿雪的热息悉数喷洒在杨惜的面颊上,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低垂着头,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神躲闪,“……痒。”


    “可以吗,哥哥?”


    萧鸿雪轻轻抬起杨惜的下颔,让他和自己对视。


    萧鸿雪的眼眸水光潋滟,被浓重的情欲浸染,语气却软得像在撒娇般。被萧鸿雪以这种纯良无辜的眼神看着,杨惜实在很难说出拒绝他的话,他微微侧着脸,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问道:“腿……怎么纾解?”


    萧鸿雪知道杨惜这话是默许了的意思。他见杨惜面上一副迷茫紧张的神色,勾唇一笑,伸臂环上杨惜的腰,对着他水色柔润的双唇就亲了上去,“先亲一下。”


    “那天在马车上,就很想亲了。”


    然后,杨惜被萧鸿雪紧紧地锢在怀里着亲了好一阵,亲得他头脑发晕。


    见杨惜有些喘不过来气了,萧鸿雪松开杨惜,站到杨惜身前,轻轻抚了抚他裙上的纱褶。


    然后,萧鸿雪微凉的指尖挲过杨惜膝上的腻白肌肤,带起一阵酥麻感。


    杨惜克制不住地有些颤栗,萧鸿雪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安抚般亲了亲杨惜的眼睛,然后用两手轻轻托着他的腰,“哥哥别怕,把腿并紧就好。”


    他一边柔声哄着杨惜,一边倾下身抵住。


    杨惜下意识想要挣扎,那双因不安而微微颤动的腿却被萧鸿雪的手掌紧紧按住了。


    “哥哥害羞了?”萧鸿雪低头看着杨惜,眸中满含笑意,抬手勾起杨惜的发丝打旋。


    杨惜抬头看着萧鸿雪那双冷亮的眼眸,深吸一口气,不愿在萧鸿雪面前露怯,稳了稳心神,嘴硬道,“……谁害羞?”


    “那,哥哥,别乱动啊,乖。”


    萧鸿雪伸手摸了摸杨惜的发顶,仍旧是温柔蛊惑的语调,一点一点诱哄着杨惜慢慢沉沦。


    一晌后,杨惜腿侧已经红了一片,同方才骑马勒出的痕迹交叠在一起。


    萧鸿雪慢条斯理地取出绢巾,开始替杨惜擦拭他腿侧的一片狼藉。


    杨惜由着萧鸿雪给自己擦拭,双腿都软得不行,微微发颤,轻哼了几声。


    萧鸿雪是舒服了,但杨惜体内被药力催发的欲。火到倒烧得更加炽烈,他现在浑身燥热难耐,神智混沌,心口狂跳。


    “哥哥好乖,刚才让阿雉好舒服。”萧鸿雪勾了勾唇角,俯下身吻了吻杨惜的腿和膝。


    萧鸿雪这一蜻蜓点水般轻微的动作直接刺激得杨惜身体一僵,两眼微微发红,揽住萧鸿雪的修长的颈子,靠在他耳边抱怨似地哼说了句,“我难受。”


    “哥哥是不是想和阿雉要什么?那就说出来啊?”


    萧鸿雪被杨惜这娇柔的语调听得眸色愈发深沉,唇角带着笑意,刻意逗起杨惜来。


    “哥哥不说出来,阿雉怎么帮你?”


    杨惜本就因为自己被药力催成这么一副欲求不满的狼狈模样觉得难为情,还被萧鸿雪这么刻意挑逗,一时火上心头,按住萧鸿雪的肩,一个翻身把萧鸿雪压在身下,咬牙切齿地说,“要你。”


    萧鸿雪的脊背重重砸在床褥上,一头顺如丝缎的银发铺开,讶然地笑了笑,抬手抚了抚杨惜的后脑,“哥哥吓我一跳……”


    然后,他撑着床榻直起身,靠在杨惜耳畔暧昧地呵了一口气,“好啊,哥哥。”


    “哥哥想要,阿雉就给你。”


    “不过,哥哥的衣物被打湿了,不先沐浴暖暖身子,很容易受寒的。”


    萧鸿雪环住杨惜的腰,将他搂在怀里,把他身上湿漉漉的衣裙脱下,放到火钵旁烘着。


    然后,萧鸿雪把杨惜抱到了盛满热水的浴桶边,给他清洗身体。


    萧鸿雪动作时,杨惜因为药力作用在水下不停挣扎扑腾,还主动伸手去解萧鸿雪的衣衫,萧鸿雪被杨惜撩拨得差点没忍住。


    他深吸一口气,按住杨惜作乱的手,嗓音沙哑道,“别急啊,哥哥,本来是想等给哥哥洗完,去榻上再……如果哥哥想在这里就被阿雉上的话,就继续乱动。”


    杨惜脑中尚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松开了自己扒在萧鸿雪襟口的手,低垂着头,难受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然后,萧鸿雪仔仔细细地替杨惜清洗完身体,又将他抱回榻上。


    萧鸿雪背倚着床帐,微微眯起眼,轻轻抓起杨惜的手,覆在一片灼烫之上,轻语道,“哥哥方才是用腿哄的它,那哥哥再用嘴哄哄它好不好?”


    杨惜闻言抬眸看向萧鸿雪,两人眼神对视上,萧鸿雪顿了一下,凑近杨惜,捏了捏杨惜的耳垂。


    “害羞的话,用手也可以。”


    杨惜抿了抿唇,眼里眸光不定,本来就难受得要疯还被萧鸿雪这么挑逗,实在没心情配合了,他沉默了那么两秒,低头道,“你还是别管我了,我自己也可以。”


    然后,杨惜转过身去,裹着衾被,把自己蜷成一小团,自己慢慢纾解了起来。


    萧鸿雪看着杨惜在自己面前自渎的画面,眼底欲念浓重得化不开,眼神愈发深沉,在杨惜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哥哥怎么会觉得,都做到这种程度了,阿雉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阿雉可不忍心见哥哥一人难受啊。”


    然后,杨惜听见了衣衫簌簌落地的声音。


    萧鸿雪褪尽自己的衣衫,将杨惜按倒在榻上,湿热的舌尖舔舐着他的耳廓,轻轻吸吮了一下他的耳垂,柔声低语道:


    “谢韫让你孤身来这种地方犯险,最后……还是我来帮你解决啊,哥哥。”


    和杨惜第一次的粗暴直接相比,萧鸿雪显得有耐心多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认真仔细地为杨惜涂抹脂膏。


    虽然萧鸿雪有将脂膏焐热才涂,杨惜还是被刺激得闷哼了几声。


    萧鸿雪扬起下颔,朝杨惜笑了笑,“哥哥……上来。”


    “害怕的话,可以抓着阿雉的手。”


    “这种事,谁会怕?”杨惜啧了一声,背对着萧鸿雪,慢慢移动。


    “不怕,那哥哥为什么不敢看我?”


    萧鸿雪的语气温和平静,唇边笑意不减,却按止了杨惜凑近他腰腹的动作。


    杨惜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萧鸿雪托着腰换了个朝向,对上那双满含欲念的紫色眼眸。


    萧鸿雪托着杨惜的腰将他揽在怀中,与他耳鬓厮磨,道,“哥哥……看着我。”


    “阿雉想要你看着我。”


    “不想来就算了。”杨惜看着萧鸿雪脸上那种淡定从容的笑便没来由地生气,瞪了萧鸿雪一眼,冷冷道。


    萧鸿雪轻笑一声,伸手将杨惜鬓边的几缕乱发拢到他耳后,然后,他趁杨惜分神间,兀自动作。


    刚开始的那一瞬间,萧鸿雪也难以自抑地哼咛了一声,痛得微微蹙眉,心道果然没办法很快习惯同命蛊的存在,这东西多多少少有些碍事了。


    但他也因此清楚杨惜的感受,注意到身下的杨惜面色发白,痛得眼泪直流后,萧鸿雪微微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杨惜的眼睛,舐去杨惜眼角的咸涩的泪水,“痛吗?那臣弟轻点。”


    萧鸿雪在心里提醒自己,对他要尽量温柔耐心一点。


    但在他看见杨惜眼尾发红,扬着秀美白皙的脖颈不停喘息呻吟的模样后,所有的温柔克制都悉数抛到脑后去了,即使动作急猛时他自己也疼,萧鸿雪依然没有因此放缓半点动作。


    第70章 照夜哥哥,别忍了,叫出来。


    “慢…慢点,”杨惜痛得不自觉弓起后背,浑身发抖,喉中发出细微的泣音,“你…你也痛的吧……就不能慢点?”


    “痛啊,”萧鸿雪顿了顿,旋即勾唇一笑,“但阿雉一想到自己现在是在和哥哥亲密,就开心得不行。”


    “哥哥,阿雉说过了,阿雉这个人很耐痛。”


    “哥哥不用担心阿雉,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哥哥……你是我的。”


    萧鸿雪伸手撬开杨惜攥得极紧的指掌,与杨惜十指相扣,他一边舐着杨惜右耳垂上的耳环痕,一边颇有耐心地柔声哄着杨惜,“乖,一会儿就不疼了。”


    萧鸿雪见杨惜极力压低着自己的喘吟声,很是不满地俯身凑近杨惜,用力咬了咬他的唇角,道,“哥哥,别忍了,叫出来啊。”


    “阿雉想听你的声音。”


    然后,不待杨惜反应,萧鸿雪便陡然动作。


    “…唔!”


    杨惜唇齿间抑制不住地泻出模糊的字音,狠狠地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这副模样,在杨惜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双唇自杨惜的唇一寸寸地向下游走,吻到他的下颌与颈项。


    动作许久后,萧鸿雪环住杨惜的腰,将他揽在自己怀中,慢慢从榻上站了起来。


    杨惜不清楚萧鸿雪为什么突然站起,但他乍然间离开软实温暖的床褥,被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


    他用最后一丝清醒神智挣扎着,修长的手指攥着萧鸿雪的肩头,轻声说,“回……回榻上。”


    “回榻上做什么,”萧鸿雪从容地替杨惜拨了拨他额上被细汗浸湿的发丝,“阿雉站着也可以帮哥哥解情毒啊?”


    “什…什么?”


    杨惜疑惑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很快,杨惜就明白了萧鸿雪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鸿雪两手托着杨惜的腰,将他牢牢地锢在自己怀里。


    杨惜浑身绵软无力,为了不摔下去,只得死命环住萧鸿雪的脖颈,整个人摇摇欲坠地挂在萧鸿雪身上。


    萧鸿雪很享受被杨惜以这种极其依赖的姿态贴着,也不着急动作,而是靠在杨惜耳旁蛊惑般轻语,“哥哥不是难受吗?难受的话,哥哥求求阿雉,或者……自己动起来啊?”


    杨惜瞥了他一眼,心里就是不太想让这人如愿,作势挣扎着要从萧鸿雪身上下来,萧鸿雪见状,倏地变了脸色,将杨惜紧紧锢在自己怀里,动作起来。


    杨惜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唇瓣微微发颤,想要叫却又叫不出声音,像脱水的鱼一般翕动着,一头湿濡散乱的如瀑墨发随着他身体的颤抖而翻飞飘动。


    杨惜虽因药力作用不由自主地迎合着萧鸿雪,那双碧玉般的翠眼却怨愤地望着萧鸿雪,泪水淌了满脸。


    “哭得好可怜噢……哥哥。”


    “臣弟都心疼了。”


    萧鸿雪一边动作,一边笑着伸出手,揩了揩杨惜脸上温热的泪水。


    “那你…倒是…停啊?”杨惜急促地喘着气,痛得直蹙眉。


    他现在就像一束在空中漂浮颠荡的苇草,除了紧紧抓住萧鸿雪的两肩,没有任何事物可依傍。


    “哥哥真的想让臣弟现在停下吗?”萧鸿雪纯良无辜地看了杨惜一眼,故意坏心眼地在他耳旁吹了口气。


    “哥哥不想的,对不对?”


    “哥哥知道吗,除夕夜,哥哥独自酌酒自斟的那一瞬间,阿雉就想很睡哥哥了。”


    “好不容易才能和哥哥这样欢爱一次,阿雉不会停的。不过……如果哥哥说点好听的,阿雉就轻点。”


    “什么……好听的?”杨惜喘着气,艰难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叫叫我的名字,或者……夫君啊。”萧鸿雪挑了挑眉。


    “夫人。”杨惜偏不想让眼前这个人遂意,勾了勾唇,故意挑衅地喊了他一句。


    萧鸿雪并不在意杨惜的挑衅,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也可以。”


    话音刚落,萧鸿雪便将杨惜的脊背抵在客房的书架上,把他桎梏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


    “哥哥,腿再分开点,夫人要认真上你了。”


    杨惜能感受到身前萧鸿雪胸膛、腰腹肌肉的紧绷,萧鸿雪的呼吸,身上的浅淡香气,更见识到了这人惊人的臂力和腰力。


    好一阵后,萧鸿雪停了动作,靠在杨惜耳边微微喘气,道,“那条衣裙应该已经烘干了,哥哥穿回来吧?”


    杨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萧鸿雪话中之意后,挑了挑眉,“呀……没想到,我们雪儿还有这种癖好?想看哥哥穿裙子?”


    萧鸿雪听了这话也不否认,轻轻点了下头,“是啊。”


    “哥哥上次在醉红楼穿的那身,就让臣弟惊艳不已,久久不忘。”


    “那…哥哥下次穿裙子上你。”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下颔,轻佻地笑了笑。


    萧鸿雪并不在意杨惜话中的挑衅之意,将杨惜轻轻放在书架下的桌案上,转身去取那条衣裙。


    一晌后,萧鸿雪看着眼前杨惜身上被衣裙勾勒出的身体曲线,眼神深邃,喉结滚动了一下,“哥哥,你好美。穿裙子……更漂亮了。”


    “是吗?”杨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腿边的裙褶,“可我倒觉得,我们雪儿穿那套,肯定更赏心悦目。”


    “好啊……如果哥哥想看,阿雉随时可以。”


    萧鸿雪伸臂揽住杨惜的脖颈,语调暧昧,“好了,哥哥,阿雉还没尽兴呢。”


    然后,萧鸿雪扯开杨惜的衣襟,顺着勾勒着杨惜胸膛的颈链含住了,轻轻舐咬起来。


    杨惜闷哼一声,俊美的脸庞倔强地绷紧了,不肯露出一丝旖旎神态,隐忍地承受着身前这人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萧鸿雪看着杨惜这副模样,呼吸愈加急促,再度抱起杨惜,动作起来。


    杨惜衣裙上的珠链坠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开始杨惜还能故作轻松,一声不吭,但在萧鸿雪的凌厉攻伐之下,杨惜到底忍不住了,出声道:


    “阿、阿雉,你慢……慢一点……”


    杨惜语带哭腔,带泪的脸颊却染上红霞,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发颤,艷红的唇瓣轻轻翕动着,齿间泻出的话音软得像撒娇似的,听得萧鸿雪心脏颤栗。


    “……好。”


    萧鸿雪深深看了杨惜一眼。这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用这副神情和这种语调说出来的轻一点慢一点不仅毫无效用,反而只会加重他的恶劣欲望。


    后来,不管杨惜怎么哀求怎么示弱,萧鸿雪硬是没停过,边哄边动作,表现得游刃有余,“我当然知道你痛,哥哥……再忍忍,坚持一下好不好,这才多久呢。”


    杨惜偶尔蹙眉瞪他几眼,萧鸿雪也没有半分慌张,微笑着俯下身,抚摸杨惜那蝶翅般轻轻颤动的眼睫,“哥哥再等等,很快就不难受了。”


    “哥哥,你把阿雉喘得好硬。”


    和杨惜在榻上利落沉默的风格不同,平时寡言少语的萧鸿雪做起这种事情来话多得可怕。


    两人之间静默太久后,萧鸿雪便主动找起了话题,虽然在这种气氛下这话题有些诡异:“哥哥听了谢韫的话孤身来丰乐乡犯险,还和贺萦怀同乘一马了,是不是?”


    萧鸿雪眸色深沉,伸手拭了拭杨惜额头的细汗,接着问道,“哥哥……你以前,和贺萦怀做过这种事吗?”


    杨惜:……


    杨惜怀疑自己要是真和萧鸿雪在一起了,不分界门纲目科属种,自己身边只要出现一个雄性生物体,都要被萧鸿雪纳入情敌范围。


    对于“我和萦怀只是朋友”这个已经解释过很多遍的问题,杨惜懒得解释了,无奈地阖上了眼。萧鸿雪脸上的浅淡微笑虽然没有消失,但明显对杨惜不回答问题的反应很不满意,加大了动作力度。


    半天下来,杨惜逐渐适应了被萧鸿雪抱着,眼边的泪水也差不多干涸了,不言不语地看着萧鸿雪。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不给杨惜反应的时间,便抱着他,转身走回榻边。


    走起来的瞬间,杨惜痛苦地哼咛了一声,修长的双腿微微发颤,两手撑在萧鸿雪肩头,逐渐紊乱的吐息喷洒在萧鸿雪颈侧。


    然后,杨惜沉默地盯着萧鸿雪看了很久。


    “嗯?哥哥一直盯着阿雉看什么?”


    萧鸿雪顿了顿,问了一句。


    “在想,你好漂亮。”杨惜坦诚地回答。


    萧鸿雪轻笑一声,“哥哥,想靠这种方式让阿雉温柔点……你也太可爱了吧?”


    “好漂亮?”萧鸿雪翻身将杨惜压在身下,挑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把玩,“漂亮没用,臣弟想做哥哥的驸马,靠漂亮可做不到。”


    杨惜听了这话,没有言语,眸光闪烁。


    ……驸马?我看你是比较想当皇帝吧。


    “哥哥,阿雉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


    “哥哥,永远只看着我一个,只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萧鸿雪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杨惜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语气近乎哀求。他俯身往杨惜颊上吻去,杨惜因为萧鸿雪这很是突兀的话有些没来由的惧意,下意识躲了躲他要亲吻自己的动作。


    杨惜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让萧鸿雪动作一滞,最后,他的唇没有贴上杨惜的唇,只是从杨惜脸颊上轻轻擦过,便退开了。


    杨惜有点不自在,将脸埋在衾被上,背对着萧鸿雪,不去看他。


    须臾后,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杨惜的脊背上,他有点讶异和迷茫,但他还来不及转身看那是什么,就被突然变得阴郁的萧鸿雪扣着手腕,陷入新一轮的沉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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