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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故人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陪你。


    白马寺宝殿内,僧人们盘膝而坐,分列在经卷桌旁。


    他们随坐在前方的住持一齐诵念经文,那声音宛如松涛般响彻大殿内外,整座大殿在袅袅香雾与亮红摇曳的烛火衬托下显得格外瑰丽壮观。


    谢韫奉过香后,拣了个角落处的蒲团阖眼静坐,他听着耳边的梵语,有些出神。


    昨日徬晚时,他在宣阳坊谢府大汗淋漓地醒来,神识混沌之际,前世记忆潮水般疯涌入脑海。


    ——他重生了。


    他揉着如被针锥般,传来剧烈疼痛的太阳穴,询问照料自己起居的侍女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侍女有些微诧,但很快答道:“永宁二十七年。”


    “为时不晚。”


    谢韫平静地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颜容。


    晚饭后,谢韫刚服完镇神安思的药,就提了支湖笔缓缓勾勒起来,将一个青年的面影疏笔淡墨地描画在了宣纸上。


    进来收拾药碗的侍女见了,好奇道:“大人,这位是您的哪位故人吗?”


    谢韫想了想,点了点头。


    “能画得这样细致,想必您和他之间一定情谊甚笃。”


    这句话倒叫谢韫愣了愣,没有回答。


    情谊甚笃……吗?


    谢韫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分明已经死过一次了,死在养心殿里,死在自己的天子榻上。


    可一朝睁眼,他居然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


    他重生回了三十二岁这一年,他仍是谢家的家主、尚书左仆射,这时甚至连睿宗都尚还在位。


    而他明白,这场骇人听闻的重生,正是因为那位故人前世对自己的情执所致。


    那是个天色阴昏的雨日,谢韫在宗人府那间破败不已的居所之中最后一次见到那位故人。


    站在雨中的萧成亭头发蓬乱,已癔癫了似的,痴痴笑着,对他大喊:“谢韫,你选他,不选我!可我哪里比他差?”


    “我才是大燕的太子,父皇钦定的皇位继承人,你是我的臣,你别想不要我,别想把我踢开。”


    “就算是死,你也会和我再纠缠一世的!快了,我马上就能和你……”


    谢韫当时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是神情淡漠地看着当年金尊玉贵、如今却潦倒若疯人的前太子,撑着素伞转身离开了。


    可萧成亭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真的做到了让他带着前生记忆重活一世。


    所以,与其说是和萧成亭情谊甚笃,倒不如说是因为重生后,萧成亭那日癫笑着说要纠缠自己两世的模样不断在眼前浮现,谢韫才无意识地将他的模样画在了本欲用来练字的宣纸上。


    谢韫有些恍惚,叹息了一声,将掌中那支湖笔轻轻地扣在案上。


    一阵夜风自轩窗外吹了进来,将那张宣纸卷走了。


    被风卷走的宣纸上,那男子的额心,赫然点着一粒小小的、赤红色的朱砂痣。


    ……


    谢韫回过神,望着眼前垂眉慈悯的菩萨玉像,心中想着方才握住萧成亭手腕时的温热柔腻的触感,怔怔出神。


    照理说,萧成亭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才是。


    可是为何方才自己与他相见时,他似乎并不认得自己?


    谢韫垂下眼,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


    昭王府。


    一道声音闷重的惊雷乍然在天边响起。


    本在伏案休憩的萧鸿雪被惊得蓦然睁开眼,抬首望向庭院中,暗风将冷雨吹入雕花窗棂,分外寒凉。


    “玉……”


    萧鸿雪将外氅拢紧,恍了一会儿神,下意识想唤来玉屏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但刚刚张唇又瞬间反应过来,他现在身处的并不是碧梧院,而是自己在昭王府的房间。


    本来安安静静趴地在萧鸿雪脚边睡觉的锅巴大概也被那雷声吓到了,呜咽一声,直接蹿到了萧鸿雪的怀里,用爪子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萧鸿雪低头望着自己月白色绫裤上那几枚新鲜的泥爪印,沉默了一阵,但也没有直接把锅巴推下去。


    感觉到怀里的小犬较之前沉了不少,萧鸿雪抚挲着它颈边那圈油亮的毛发,轻笑一声,“在东宫这些时日,你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此情此景,教萧鸿雪忽地想起自己刚被太子带回显德殿的那些时日。许是为了“赎罪”,太子对他格外殷勤讨好,每天变着法找理由来见他,一日内要往碧梧院跑上三四趟。


    萧鸿雪实在烦于应付他,每次都是把门打开后,面无表情地握着门扇敷衍太子几句,便把门重重合上了。


    有一天晚上,也是今日这样的雷雨天气,萧鸿雪正在案前读书时,房门忽地被叩响,几乎是听见敲门声的瞬间,萧鸿雪就蹙着眉,合上书卷去开门了。


    因为太子来找他的频率实在太高,他几乎已经能通过敲门声判断来者是谁,如果不去给太子开门,他会持续不断地纠缠下去。


    果然,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得太子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阿雉,今夜在打雷,你害怕不害怕?要不要兄长来陪着你?”


    这借口真够拙劣的……萧鸿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将门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因为一路小跑过来,微微喘着气的杨惜,道:“不怕,不必。”


    “那——阿雉,是我害怕打雷,你陪陪兄长好不好?”


    “不好。”


    “哦,好吧……”


    杨惜见萧鸿雪态度坚决,也不敢纠缠太甚,拭了拭落在自己额边的雨珠,兀地勾唇一笑,“其实我不怕打雷,只是怕你不好意思找我陪你……早些歇息,我明日还会过来。”


    灰蒙蒙的雨天里,眼前杨惜的笑容显得分外明亮,萧鸿雪怔了怔,“啪”的一声将门扇关上了。


    门外的杨惜见状,无奈地笑了笑,撑着一柄纸伞,默默离去,萧鸿雪从门扇的缝隙中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萧鸿雪回过神,探手抚上自己的唇,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日在林中感受到的,杨惜唇瓣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心情复杂。


    其实,比起事后发现自己在神志恍惚时主动亲了太子,他更在意的是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模样被那个半个多月前还对自己心怀不轨的人毫无保留地看见,他为此感到一种难言的震惊和耻辱。


    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他,偏偏被他看见?


    在林中清醒过来时,眼前杨惜脸上小心翼翼的安抚笑容让他心脏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却又很快与他记忆中许多人的面影蓦然重叠在一起。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指甲在掌心刮出一排浅淡的白痕。


    ……他们都是一样的。


    这些人,起先都毫无缘由地对自己百般疼爱呵护,时机一到,便会把自己奉上的千疮百孔的真心践踏得鲜血淋漓。


    轻信他人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萧鸿雪实在太明白了。


    他从前被骗得太惨太惨,所以他不愿意相信那个总是一副矜贵、傲慢、高高在上的姿态的人。


    那个人有一双似乎能轻易看透自己想法的清澈眼眸,他讨厌这种所思所想无所隐藏的感觉,太讨厌了。为什么这样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前后会表现得如此割裂?凭什么他可以这样了解自己、包容自己?


    太子见过他被主母苛虐的狼狈模样,总是笑意盈盈地靠近他,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会惦念他的伤口,因为他不喝药而生气,会在他生辰时送上准备许久的贺礼,会在他与突厥使团起冲突时挡在他身前,安抚他的情绪,包容他冒犯的行为。


    可他越是这样,萧鸿雪就越是羞怒恼恨,想要扒下他的假面,看看背后藏着何等的黑暗丑陋。


    他不愿意相信一个初见便对自己下药、拔剑以对的人所谓的“赎罪”,不愿意相信他口中的心疼和喜欢,他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他生命中出现的又一个虚情假意的骗子。


    即使他是真的看不透那个人,不明白他何以拥有那么干净澄澈、让自己瞧不出任何伪装痕迹的笑容。


    即使在和萧幼安一起使计暗害他时,想起许多个二人相处的温馨时刻,他亦会犹疑迷茫,甚至挣扎,但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受骗了。


    他迟早会揭露那个人的真面目的。萧鸿雪想。


    他转过头,眸光不经意落在案头那把闪闪发亮的银锁上,怔了怔。


    因为幼时经历,他从来心思敏感细腻,长于察言观色,故而很轻易就能觉察出,一个人前后矛盾的反常举止。


    所以,他有时候是真的很疑惑,月前才亲自给自己下催/情药,见自己激烈反抗又恼羞成怒,对他拔剑相向的人,为何突然对他关心得无微不至,如果只是贪恋美色,为何在他多次试探下仍能坚守底线,甚至在身中惑心花时还能表现得那样单纯。


    但,他更疑惑的是,为什么太子将那把银锁从雪地里捡起,准备带走时,他会鬼使神差地跑过去,将锁拿回来。为什么他会忍不住想要靠近那个人,多次因那个人感到安心?


    萧鸿雪垂下眸,眸光空洞地凝于空气中的某一点,抚了抚自己右手小指上那道烫疤,自言自语般喃喃了一句:“……好了伤疤忘了疼。”


    然后,萧鸿雪摸出袖间的短匕,将衣袖拉至肘部,面无表情地用短匕在自己的右胳臂上划刺了几刀。


    颜色惊心刺目的血珠嘀嗒嘀嗒地落下,在他的腕处蓄成一条乌红色的水流。伤处传来一阵异样的痒意,将钝痛盖住,过了许久,他才感受到疼痛。


    锅巴在萧鸿雪摸出短匕的那一瞬间就自他膝上跳下,贴着他的腿,不安地绕着他走来走去,低声呜咽。


    萧鸿雪凝眸看了一会儿胳臂上狰狞的伤口,转头见锅巴两眼闪着湿濡的泪光,萧鸿雪一愣,移开目光,轻语了一句:“又没划在你身上,哭什么?”


    待鲜血涸结成疤后,萧鸿雪平静而熟练地取来绷布为自己包扎。


    他刚将盛着绷布的木盒关上,侍女浣莲叩了叩门扉,将一沓衣物和一个沾了些雨水的油纸包搁在了案上。


    “少……世子殿下,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另外,奴婢已经将您明日参加终南山春蒐的衣饰备好了。”


    “好。”萧鸿雪点了点头。


    浣莲朝他屈身一礼,走出房间。


    萧鸿雪的眸光落在那捆着油纸包的粉红色的线绳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解开了线绳,发现其内包着许多颜色粉嫩、形制玲珑的糕饼。


    不是送只有小孩子爱吃的饴糖,就是送京中少女最青睐的馥心斋糕饼,这人还真是……


    萧鸿雪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甚至能想象到太子在拣选这些糕饼时脸上的表情。


    萧鸿雪随手取了一块看起来没那么甜的白糕送进嘴里,白糕被雨水浸得有些潮软了,倒还算温热。


    还是太甜了……


    萧鸿雪被这块长得其貌不扬的白糕甜得直蹙眉,喝了些茶水,取出手巾将唇边的屑渍轻轻拭去。


    谁会喜欢吃这样的东西?


    脚边的锅巴适时吠叫了两声。


    萧鸿雪循声望去,唇边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似是心情不错,摸了摸锅巴的脑袋,轻语道:“……不给你。”


    第42章 春猎(一)本宫教过你该怎么听话的。……


    杨惜坐在前往终南山春猎的车驾里,倚着车壁阖目养神,他听着耳边窗幔垂纱相磨时窸窣的轻响,思绪飘得很远。


    昨夜,他自白马寺回到显德殿后,听着殿外的风雨声,彻夜辗转难眠。


    夤夜时分,他从床榻上爬起,蹲在寝殿的火砵前,将在白马寺中明月写给他的一沓宣纸慢慢焚烧。


    他望着火砵中飘着纸屑的飞烟,耳畔回响着昨日明月所说的话。


    “其实,睿宗溺爱萧成亭并不是因为他娘王淑妃,主要是因为萧成亭长得像他早逝的舅舅王洛……”


    “昔年睿宗只是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王洛是朝中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北戎来犯时,二人曾一同迎战,是同生死共患难的知交挚友。”


    “后来,二人平定戎祸,班师归朝时,在仙霞关遇伏,王洛为了掩护睿宗撤退,死在了仙霞关。”


    “王洛身后七年,睿宗从吴王到入主东宫。王洛的胞妹,也就是萧成亭的生母王淑妃,因为父亲早逝,又失去了长兄倚仗,竟险些被继母嫁给一位丧妻的年老京官做填房,睿宗听闻后,亲自将她接进了宫中。”


    “据说,宫内的黄金台里有间密室,其内供养着一青年男子的画像,睿宗每每遇到烦心事时,便会去那间密室里独坐到天明。”


    “那青年男子就是王洛。”


    “啊?”


    杨惜有些诧异,忽地想起之前饺饵案事起,他主动提起去调查柳贵卿时,睿宗望向他的眼神里,那让他很是不解的怀念情绪。


    ……所以,原主他舅是原主他爹的白月光?


    还是真正做到“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的那种,难怪睿宗会把王洛的画像供在黄金台里,睹画如睹亡妻。


    “对了,我刚穿过来的时候,注意到萧成亭的寝殿里放了许多道籍爻辞,还在犄角旮旯里还翻出了什么画皮教程,他在学道吗?”


    明月听他这么一说,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了,还有一件事,萧成亭五岁那年发了场高热,久病不治,后来民间有位跛足道子进宫献药,萧成亭服药后,翌日便大安了。”


    “睿宗大喜,问那道子要何赏赐,那道子说皇子殿下天资颖悟,颇有道缘,他斗胆想与殿下结个师徒缘分。”


    “道子将自己的观名告诉了萧成亭,那就是座深山里的没什么名气的野观,萧成亭幼时顽劣,不爱读书,但对学玄法道术一类的倒颇感兴趣,时常前往道观拜访那位道子。”


    “不过,自他被封为太子后,那道子便不见踪影了。”


    “萧成亭从那位神秘道子那里学到了多少道法玄术,无从知晓。”


    杨惜回过神,手中的宣纸已经焚尽,他将轩窗打开,借着烛火细细打量起铜镜里这副他如今倍感陌生的容颜。


    忽有一道雷光在天边闪过——


    镜中的翠绿眼眸倒映着天边的雷光,闪烁了一下,杨惜将手抚上面颊,有些不寒而栗。


    除了阴险好色、纨绔无能的脸谱化特质之外,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没有人知道。


    ……


    车驾停了,杨惜自车驾内走出,和贺萦怀一道走进了终南山猎圃。


    春猎开始后,睿宗驾着玉饰的御马,一手执着乌嗥名弓,一手挥动缀着珍珠的霓旌。他身边有几位亲王皇子陪乘,侍卫前呼后拥,车骑疾驰,声响如落雷,惊天震地。


    睿宗按行军符节注视队伍进退,而后驾马逐渐加速,奔向远方,亲自困猎飞禽、践踏狡兽。


    他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眦,或贯穿胸心。然后他率然先去,停鞭登览石阙,身后的众人纷纷展颜欢呼,挥舞着熊虎图案的云旗,而后分散开来,也争先恐后地追逐起猎物。


    猎圃内一时车骑众多,遍布陵泽,尤以突厥使团中鹖尾装束的猎手们最为骁勇,为首的王子慕容嘉更是足踏野羊、生擒豹貔,引众人侧目赞叹。


    受热闹气氛感染的杨惜也取来箭矢,目光凝于上空,搭弦拉弓,竟也将一对鸧鸹双双从天上射落。


    入夜,春猎将停,众人归队而行,队伍中敲起鼍皮鼓,燃起火把。


    睿宗登上颢天台,察看百官的猎获、比较所得猎物的多少,然后命人烤炙禽肉分食,设宴于颢天台。


    杨惜走下席位,倚着高台阑干,听着耳边金鼓之音、靡丽舞乐交替演奏,眼前柔美窈窕、颔下缠着珠链的舞姬们翩然起舞,裙摆婉曲多姿。


    正觉无聊时,忽有个白色的影子快速自他脚边蹿过,他伸手一提拎,一只白毛紫眼的瘦弱山猫在他手上瑟瑟发抖。


    “小东西长得还……挺眼熟。”


    他笑眯眯地把猫放下,用金刀削了一块烤好的禽肉丢给它,那猫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肉吃完,然后当场炸毛哈气,杨惜险些被它挠到。


    那山猫见挠人不成,飞快蹿开了。


    杨惜:……


    你们猫都这样?!


    猫坏。白毛紫眼的猫更是坏得没边儿。


    杨惜由这只白毛紫眼的猫联想到了萧鸿雪,环顾了一周,没有看见他,有些疑惑,主动询问一旁司掌筵席的使女。


    “前些时日雨久不歇,道路泥泞,春猎路上又人车杂沓,世子殿下所乘车驾在行驶途中不慎撞上了山壁,车驾底部轴木断裂。所幸世子殿下除了跌伤脚踝外,并无大碍,只是无法再参加春猎,一直在帐内休息。”使女答道。


    “可知世子殿下的营帐在何处?”


    那使女指了个方向。


    “多谢。”


    杨惜颔首,端着一盘刚炙烤好的禽肉前去探望。


    杨惜掀开帐帘时,萧鸿雪正坐在榻上,望着榻顶的纱幔发呆。


    “阿雉,你饿不饿?给你带了些吃的,趁热。”


    或许是缺乏食欲,萧鸿雪只是倦懒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杨惜把烤肉放在榻边的几案上,然后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润了润酒后干渴的喉咙。


    萧鸿雪眼神古怪地看了杨惜一眼,到底没把那句“这杯子是我喝过的”说出口。


    “阿雉,你身上有伤,即使没有食欲,也得吃点才行。”


    杨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萧鸿雪身边,准备扶他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得来。”


    萧鸿雪轻声道,推开杨惜的手,用手肘撑坐了起来,但却并没有接过杨惜递来的碗箸,望了盘中的烤肉一眼,又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会意,抄起箸筷就给自己喂了一口,以证明没有额外“加料”。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萧鸿雪这才接过碗箸,小口小口地吃起肉。他的手像姑娘般白皙娇柔,举筷的动作轻得宛如捻起花瓣,杨惜不由得被那优美的动作深深地吸引。


    他眸光下移,倏地望见了萧鸿雪袖内缠着的布绷,一顿。


    “你的胳膊是怎么伤的?”杨惜坐到榻边,轻轻攥起萧鸿雪的腕骨,语气严厉。


    萧鸿雪置若罔闻般,偏过头去,没打算回答。


    “本宫记得,本宫之前在显德殿教过你该怎么听话的——还想本宫再教你一次吗?”


    杨惜掐住他的下颔,逼他转过脸来和自己对视,语调漫不经心,却有着不容忽视的严厉和强硬。


    “摔的。”萧鸿雪看了杨惜的眼睛许久,为了避免麻烦,随口编了个敷衍的理由。


    “我看看。”


    杨惜不由分说地将萧鸿雪的衣袖撩起,揭开绷布一角辨认伤痕形状。杨惜看见那密密麻麻的伤口后,瞬间反应过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摔伤,分明是他自己一刀刀划的。


    “萧鸿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杨惜怒极反笑,挑起萧鸿雪鬓边的一缕发丝,拢到他耳后。


    “我最后问你一次,胳膊怎么伤的?”


    杨惜顺势将手向下探去,钳住萧鸿雪的面颊和双唇,这个姿势维持太久,萧鸿雪本来就有些发烧,又呼吸不畅,一时面色泛红,唇齿间溢出丝丝晶莹的津唾。


    杨惜见萧鸿雪这副惑人模样,眼神深邃,双颊有些发烫。


    “臣弟以为,这是臣弟的私事。”


    “臣弟的胳膊,臣弟想怎么伤就怎么……”


    萧鸿雪话音未落,杨惜气极,狠狠地给了萧鸿雪一巴掌。


    “是啊,我们鸿雪世子当然想怎样就怎样,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连作践自己的命都不眨眼的疯子——你还在乎什么?”


    杨惜冷笑一声,起身走到帐门处,萧鸿雪以为他要就此离去,杨惜却又停住脚步,突然折返,背对着萧鸿雪坐回了榻上。


    两个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干坐着,互相生闷气,气氛一时陷入了极度的尴尬沉默中。


    过了好一晌,杨惜的声音轻轻响起。


    “……脚还疼吗?”


    音调听上去有些别扭。


    萧鸿雪烧得头脑晕晕乎乎的,倚着床框,神情淡漠地瞥了一眼坐在榻边的这个身影,垂眸轻语了一句:“死不了的。”


    “对不起。”杨惜叹了口气,将身体转过来看着萧鸿雪。


    “你在病中,我不该凶你。但是我一看你把自己弄伤就……压不住火气。”杨惜看着萧鸿雪面颊上的红痕,声音很轻。


    “痛不痛?”


    杨惜小心翼翼地将手探上萧鸿雪的脸庞,抚了抚。


    “你要是还生气,就打回来吧,我保证不带躲的。”


    萧鸿雪闻言,抬起头看了杨惜一眼,道:“下次吧。”


    “臣弟现在没力气。”萧鸿雪晃了晃自己绵软无力的手掌,唇角微微勾起。


    “下次——下次我可不认了,世子殿下武艺绝伦,要是把我这么周正的一张脸打出什么问题来了,日后娶不回漂亮老婆,你赔我?”


    杨惜见萧鸿雪笑了,有些发怔,也回以一笑。


    “太子哥哥何须忧心这个,突厥那位王子不是万里迢迢地将佳人送来了么?”


    萧鸿雪的语气很平静,落在人耳里却莫名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杨惜没仔细听他这句话,随口嗯了一声,低头将衾被掀开,察看起萧鸿雪脚踝上的伤势。


    第43章 春猎(二)只是抱着他就对他起反应了……


    杨惜将萧鸿雪的裤角轻轻撩起,察看伤势时神情专注而温柔。


    萧鸿雪的脚踝莹白如冷玉,伤处那一大片肿红青紫的淤痕看着十分扎眼,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美感,如同绽在雪地上的鲜红血滴。


    杨惜略怔一下,轻语道:“都积了瘀血了……我给你按按吧?”


    萧鸿雪身子斜斜地倚着床框,不言不语地望着杨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杨惜当他是默许了,轻轻伸手覆上了他脚踝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揉按起来。


    极其敏感的脚踝突然被杨惜有些微凉的手掌包裹,萧鸿雪不由得浑身僵硬,绷紧了雪白的足弓,下意识想要挣脱杨惜的手,将脚缩回。


    杨惜却不由分说地按止了萧鸿雪挣扎的动作,将他细小的脚踝牢牢固定在指掌间。


    “别乱动,当心碰伤你。”


    “……乖。”


    鬼使神差地,杨惜伸手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萧鸿雪闻言深吸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自己挣扎的冲动,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


    杨惜手法熟稔,用的力道也恰到好处,不仅没弄疼他,反倒使他感到舒适。一会儿后,萧鸿雪渐渐适应了,将身子坐直,凝眸看着身前的杨惜。


    “太子哥哥还会这个?”


    萧鸿雪出神地望着杨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轻语道。


    “我会的多着呢,”杨惜低头认真动作着,语气懒散地回应,“写字、画画、射箭,还有……教训不听话的弟弟。”


    “尤其是不爱喝药、喜欢自己弄伤自己的。”


    萧鸿雪闻言一怔,将脸扭转到一边去。


    “阿雉,”杨惜忽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认真地看着萧鸿雪,“若是谁欺负你了,你还手就是,何必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笨。”


    萧鸿雪被杨惜这充满无奈和宠溺的语气听得一愣,许久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那臣弟下次,一定好好报复回去。”


    “让那个人,后悔对臣弟的所作所为。”


    萧鸿雪的声音很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落在杨惜耳里却是另有所指,教他不寒而栗。


    靠,一个没忍住,又做多余的事情了,我这是在手把手教他该怎么狠狠报复我自己吗。杨惜在心里默默吐血。


    “呃,其实不用锱铢必较,以德报怨也挺好的,真的……”杨惜搓了搓手。


    萧鸿雪轻笑一声。


    “你这伤还是要上药才行,捱是捱不好的……怕痛吗?”


    杨惜将思绪收回,轻轻握着萧鸿雪的脚踝,征询他的意见。


    萧鸿雪摇了摇头。


    “好。”


    杨惜起身出帐,取回了药膏与一条在温水中浸湿的巾帕,坐回榻边。


    “我尽量轻点。”


    他用掌心的温度将药膏煨暖,然后轻轻涂开在萧鸿雪脚踝处的肌肤上,尽管刻意放轻力度,萧鸿雪还是被药膏刺激得稍微动了一下身子,痛得双眉紧蹙。


    “乖,你再忍一下,待会儿裹上湿布就会舒服些的。”


    杨惜轻声哄着萧鸿雪,用手掌温柔地托起他的脚踝,然后把浸湿的巾帕细细地缠裹在其上,系成了有些俏皮的蝴蝶结形状。


    这一阵忙活下来,杨惜额边已经渗出细汗,他毫不在意地扬手揩拭了一下,勾起唇角,“好了。”


    萧鸿雪闻言准备将脚缩回衾被中,却又被杨惜轻轻按止,萧鸿雪不解地看向杨惜。


    “与其把脚放在下边给衾被压着,不如搁在上面来得舒服些。”


    说着,杨惜抓着萧鸿雪的右脚踝抬了起来,直接放在自己的双膝上,萧鸿雪的脚踝随即感受到一阵舒适的微温。


    “我的阿雉怎么总是在受伤啊?”


    杨惜托着腮弯眸一笑,调侃道。


    “谁知道呢,”萧鸿雪也回以淡淡一笑,“可能臣弟命不好吧。”


    杨惜闻言一顿,萧鸿雪的语气虽然轻飘飘的,但他明白萧鸿雪前生经受了多少苦难,虽然很想安慰他“燕武帝啊你的福气在后头呢”,到底没说出口,只轻轻抚着他的脊背。


    一会儿后,杨惜注意到萧鸿雪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绯红,探手覆在他额头上,道:“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用过药了吗?”


    “嗯。”萧鸿雪微微颔首。


    “我刚吹了一路的冷风,身上凉凉的,要不要我抱着你凉快会儿?”


    “当然,绝对没有耍流氓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心疼幼弟的寻常兄长。”见萧鸿雪神情一僵,杨惜连忙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烧得浑身滚烫的时候,这样做应该能让你舒服点。”


    萧鸿雪抿了抿唇,打量着杨惜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毫无伪装痕迹的亲善温柔。


    还不待萧鸿雪回应,杨惜便已迫不及待地伸出双臂,将他轻轻搂进自己的怀抱中。


    这可是又乖又软粉雕玉琢的团子版燕武帝啊,先抱了再说!自己这一晚上又是按摩又是敷药的,连轴转个不停,讨点辛苦费怎么了?很合情合理吧!


    至于什么残不残的后面再说吧,这可是萧鸿雪啊,还是活的,就问谁能拒绝,谁能?


    不得不说,原主那货确实还挺有眼光的。杨惜的胳臂虚虚揽着萧鸿雪细瘦的腰身,在心中默默感叹道。


    美是真美啊……狠也是真狠。


    萧鸿雪自然不清楚杨惜的心理活动,被他揽入怀中的那一瞬便猝然睁大了眼,下意识要去摸怀里的匕首,但还来不及动作,脸颊便贴上了杨惜温暖软实的颈窝,动作一滞。


    其实萧鸿雪体质虚冷,即使发着烧也依旧腿冷腰寒,根本无需由杨惜抱着降温,这一点在两人相拥的那一瞬便都心知肚明,但两个人都没有说破,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存和亲密。


    直到——萧鸿雪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一阵沉默。


    杨惜:……


    糟、糟了,因为抱到萧鸿雪一时间太激动了,这下好像真的解释不清了。


    “阿、阿雉,对不起,我这就出去冷静一会儿。”


    杨惜深吸一口气,立马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和萧鸿雪道歉。


    萧鸿雪自然知道他要出去干嘛,他没有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夜晚的猎圃很寂静,只有虫鸣伴着风声。二人之间仅一帐之隔,烛火将杨惜的剪影投在帐壁上,萧鸿雪在帐中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萧鸿雪望着那道随夜风晃动的影子,听着帐外杨惜那极力压抑的低喟声,心尖一颤,眉头微蹙。


    上一次,萧鸿雪听见太子念着自己的名字做那种事。


    而这一次,太子只是抱着他,就对他有这种反应。


    这样的一个人说,只是想当他的兄长?


    呵……那就再看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萧鸿雪垂下眼眸。


    一晌后,杨惜回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夜露气坐回榻边。


    萧鸿雪在杨惜来之前服下的汤药也起了效用,困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微微侧身靠着枕头,阖上眼眸,似是睡着了。


    杨惜欣赏了一阵他安静恬淡的睡颜,替他掖了掖被角,正准备悄悄离去时,睡梦中的萧鸿雪忽地伸出细瘦的手指,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萧鸿雪的力度很轻很轻,如同一片落羽。


    不忍心弄醒他的杨惜只得坐回榻边。这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他强忍着困意望着床顶,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睡过去,和萧鸿雪同床共枕,第二天又惹他误会。


    一种割破衣袖逃走的冲动涌上心头。


    ——原来成为断袖是如此轻易,最共情汉哀帝的时刻。


    第二日,萧鸿雪醒来时,一睁眼就看见榻边双眼熬得通红,因为后半夜受了凉一直在咳嗽的杨惜。


    “阿雉,你醒了?”


    “嗯。”


    杨惜“唔”了一声,站起身,“那……我走了?”


    “好。”萧鸿雪看着自己拉住杨惜衣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


    杨惜向帐外走去。


    “太子哥哥,”萧鸿雪看着杨惜的背影,突然喊了他一声,“谢谢你。”


    杨惜一愣,旋即压抑着内心的欣喜和激动,回头一笑。


    “和我客气什么。”


    太好了太好了,感觉真的要舔出头了啊!不用当毛毛虫了哈哈哈哈!


    杨惜离去后,萧鸿雪垂眸望着自己脚踝处扎着的蝴蝶结,想到昨晚难得的好眠,心绪复杂。


    但这片刻的挣扎犹豫,很快就被另一种坚定的情绪所取代。


    这是一个很有耐心、长于表演的骗子,但他不要再上当。萧鸿雪想。


    又过了几日,春猎结束。


    睿宗在结式盛典上赐予突厥王子慕容嘉一把嵌着许多宝石的金刀,又将自己的乌嗥弓赠给了杨惜。


    “王子跋涉万里来此,可要尽情游览我大燕河山风光才是,朕选位朝官陪行,伴王子游赏饮乐如何?”睿宗笑眯眯地拍了拍慕容嘉的肩。


    “多谢陛下美意。”慕容嘉颔首,用略显蹩脚的汉语回复道。


    “王子可凭眼缘自行挑选,朕指派给你就是。”


    慕容嘉闻言,眼神在周围百官中逡巡了一圈,琥珀色的眼瞳在晴阳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最后,他伸手一指。


    “小王想要……他。”


    众人顺着慕容嘉手指方向望去,发现他正指着昭王世子萧鸿雪。


    “世子殿下博学多识,精通突厥语,由他带小王游览,交流沟通上更加便捷。”


    “哦?”


    睿宗闻言,若有所思地瞥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把杨惜送给他的银锁,没什么表情。


    “那就……”


    这时,本在一旁抱臂发呆的杨惜立马厉声制止,“不行!”


    萧鸿雪上次在慕容嘉面前都应激成什么样了,怎么可能让慕容嘉和他待在一起?!


    睿宗和慕容嘉同时惊愕地望向杨惜。


    “为何?”


    “因为他是本宫的人。”


    杨惜想也没想,瞬间回答。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本宫是说,阿雉一早就答应了正月里要陪本宫外出游玩,恐怕无暇陪伴王子啊。”


    “对吧,阿雉?”杨惜转头看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略怔一下,凝眸望着杨惜。


    “至于通晓突厥语的人,我大燕鸿胪寺里还有许多,王子何必一心扑在他身上,你们也没有很熟吧?”


    杨惜挑了挑眉。


    慕容嘉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看杨惜,又看了看萧鸿雪,若有所思,倒也没有纠缠下去,“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陛下指派一名鸿胪寺官员给小王即可。”


    第44章 女装被男娘迷成这样。


    再度走进醉红楼,杨惜的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为了埋在钟粹宫白梅树下的那只花钿盒子。如今,那个曾在寒冬腊月跳入曲江中将花钿盒捞起的姑娘,已经和它一同长眠于地底。


    日子一长,那场官家小姐与青楼艳妓之间的缥缈旖旎的绮恋便再无人记得,就像时人早已忘记昔年曲江边那一曲声动京华的琵琶,也早已忘记那个风华绝代的琵琶女。


    而今,这风月场里依旧人声鼎沸、喧嚣纷纭,又有多少红尘断肠事重复上演?


    不过,这一切都和杨惜无关。


    他今日来这里,是因为他之前派去暗中盯着慕容嘉的人回报说,慕容嘉去了平康里的醉红楼。


    根据明月的回忆,那个毒杀慕容嘉的舞姬正是在醉红楼中下的手,因此,得知此讯后,杨惜立即带着贺萦怀和一队东宫护卫乔装来此。


    此刻,杨惜和贺萦怀正坐在慕容嘉所在的厢房隔壁的雅间内。


    杨惜正思考如何才能既保下慕容嘉的性命又不暴露身份惹人怀疑时,眸光突然透过珠帘望见那个名叫如意的女子。


    她端着茶果点心,正要往厢房中去。


    杨惜脑海里灵光一闪,勾唇一笑,道:“有办法了。”


    “如意。”


    如意经过雅间门口时,一只纤白的手倏地掀开了门口的珠帘,帘后的人冷不防地喊了她一声。


    如意被吓了一跳,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看见了一张熟悉中有些陌生的脸。


    “太子殿……殿下?”


    如意怔了一瞬,反应回来后,手忙脚乱地准备行礼。


    “嘘,”杨惜按止了她的动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进来说话。”


    “如意姑娘,那位突厥王子可是指了你作陪?”待如意走进雅间后,杨惜柔声发问。


    “是。”如意颔首。


    “他此前有和你接触过吗?”


    如意摇了摇头。


    “好,如意,能否将你的衣饰借与我,我代你去。我们二人生得极其相像,应是可以蒙混过关的。”


    “……啊?”如意惊愕地睁大了眼。


    “可奴家是勾栏贱妓,殿下您身份何其尊贵,怎么能……去做奉茶陪客这种下贱活计。”


    如意手指绞着衣袖,面露犹豫之色。


    “今日那间厢房里会有大事发生,有刺客混入其中了,听本宫的,不然你恐有性命之忧。”杨惜神情严肃。


    “是,”如意闻言先是一惊,随后点点头,没有多问,“请殿下随奴家来。”


    一晌后,如意房中。


    杨惜浑身僵硬地坐在铜镜前,任如意为他敷粉上妆。


    镜中人一头如缎的乌发垂于腰间,眉似远黛,唇若含朱,盈盈眼波顾盼流转。


    如意一双巧手勾画点描间,将他面上男儿硬朗的脸廓线条尽数隐去,生生画出几分柔媚楚弱之感。若不出声,倒确是一位容色极明艳的女子。


    “殿下,可以了。”如意放下手中那盒口脂,掩唇一笑。


    “奴家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殿下现在这副模样,倒真像奴家的孪生姐妹呢。”


    杨惜闻言笑了笑,低头扯了扯腰间轻雾般的薄纱,很是不自在。


    他身上穿的这套纱质裳裙也是如意的,是那种腰间镂空,裙幅开叉开到大腿根的制式,将他优美流畅的腰线、笔直修长的双腿勾勒得非常显明。


    他身上大片白皙淡粉的肌肤在纯白的薄纱下若隐若现,腿侧缀着珠链,这种艳色流泻的着装看得杨惜自己都面红心跳,草草瞥了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不敢细看。


    “殿下,奴家的衣裳可还合身?”


    “挺,挺好的。”


    “就是感觉有点冷。”


    杨惜搓了搓自己的胳臂,心道实在对不住啊萧成亭,一来就用你身体穿女装了,你女装还挺美的诶。


    “这是奴家最心爱的衣饰,要不奴家再去找件厚实些的?”如意轻声询问。


    “不必,时间紧迫,就这样吧。”


    杨惜站起身,见梳妆台上放着一条纱绡,探手将它取来覆在了自己的脸上。


    “如意姑娘,你且待在自己房中,不要四处走动,以免教人看见起疑。”


    “是,殿下。”如意点点头,又朝他行了一礼。


    “殿下是金枝玉叶体,也请千万小心行事。”


    杨惜颔首,端起一旁的茶果点心,朝慕容嘉所在的那间厢房走去。


    尚未靠近厢房门口时,他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朝楼下一瞥,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是萧鸿雪。


    他与几位朝官相偕同行,一行人言笑晏晏地上了楼,朝一处雅间走去。


    虽然不知道萧鸿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杨惜现在一副女子打扮,总感觉有些没来由的慌张和心虚,他赶忙低着头朝前走。


    和萧鸿雪擦肩而过时,杨惜一直在心中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待杨惜走远后,萧鸿雪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世子殿下,怎么了?”身旁有人问道。


    “似乎看见了一位熟人呢……可能看错了吧。”萧鸿雪淡淡一笑。


    说话间,杨惜已经走到厢房门口,在两个突厥护卫的注视下叩了叩门扉。


    “进。”


    厢房内,慕容嘉枕在一名舞姬的膝上,身边莺燕环绕,语气慵懒。


    杨惜恭谨地垂着眼,双膝伏地,用两手将盛着茶果点心的托盘呈到慕容嘉面前。


    杨惜见慕容嘉面色正常,松了口气,那死士应该还没下手。


    “你为什么戴着面纱?”慕容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紧紧地盯着杨惜。


    靠,那你女装一个看看,我看你好不好意思光着脸出来晃。而且要不是为了救你这色鬼,我会牺牲这么大吗?还好意思问!


    杨惜在心里暗骂了几声,掐着嗓子回复道:“回王子殿下,奴,奴家不愿以色侍人。虽然出身勾栏,但奴家此生惟愿觅得一不在乎容颜美丑的真心人。”


    慕容嘉有些狐疑,把玩着身侧舞姬落肩的青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探究地询问道:“你们认识她吗?”


    身侧那舞姬闻言量视着杨惜,见到他那红痣翠眼的标志性貌征后,点点头,“是如意姐姐。”


    “喔,如意。名字的意兆倒挺吉利的。”慕容嘉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杨惜。


    “如意,你的嗓子怎么回事,怎么粗得像男人?”


    杨惜:“……”


    因为老子就是啊。


    “回王子殿下,应是奴家近日感染了风寒所致。”


    杨惜极力将嗓子掐得尖细,回道。


    慕容嘉轻笑一声,“这样啊。如意,你方才说你说你不愿‘以色侍人’,未免自视甚高,有夸耀自己容貌之嫌。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本殿下见得多了。”


    “将面纱取掉,本殿下倒要看看,你有何容色,敢如此自矜。”


    杨惜:“……”


    欲、欲什么?欲擒故纵?


    他一阵无语,将拢到耳后的面纱轻轻取下,回视着慕容嘉。


    “……确实有点姿色,”在见到杨惜纱下真容后,慕容嘉有一瞬的愣神,拈着酒盏的手停在了空中,“而且还有些眼熟呢。”


    慕容嘉放下酒盏,走下去,居高临下地站在杨惜身前,伸手抬起了杨惜的下颔,眸中有些探究意味。


    杨惜下颔被抬起,视线却紧紧盯着慕容嘉身旁的舞姬们,不动声色地逡巡了好几圈。


    他看见跪坐在一旁奉酒的一个红裳舞姬见慕容嘉将本已经端起的酒盏放下,面上神色微变。


    杨惜注意到了她这一细小的表情变化,心下了然。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摆出一副娇柔姿态,脸颊在慕容嘉掌心蹭了蹭,笑着回道:“王子殿下可是想到了谁?”


    “一个草包。”慕容嘉蹙着眉回道。


    杨惜:“……”


    我干你啊?!


    “……谁?”


    “一个漂亮的草包,身份高贵,但也只剩下这两样了。”


    “可我父汗竟然想把我的妹妹嫁给这样的人……他根本就配不上她。阿妗漂亮、聪慧,长于骑射,是受长生天庇佑的最美的女儿,多少草原勇士为搏她一笑打得头破血流。”


    “他一个只有脸和身份的草包凭什么?就他那弱不禁风的体格,只怕到时阿妗一鞭子抽过去,他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慕容嘉嗤笑了一声。


    死妹控。


    下次夸你妹妹的时候能别带上我吗?


    杨惜嘴角抽了抽,极力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


    “像是像,不过,你比他更美,看着更顺眼些。”


    “我喜欢你的脸,你过来,坐到我怀里来。”


    慕容嘉摸了一把杨惜腰侧裸露的细嫩肌肤,微微一笑,重新回到座位上,朝杨惜招手。


    “本殿下给不了你所求的什么真心,但金银钱财一类,要多少给多少。”


    慕容嘉身侧的舞姬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独那名手持酒壶的红裳舞姬没什么表情变化,神情平静,杨惜见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就是她了。


    那个毒杀慕容嘉的突厥死士。


    杨惜将眸光收回,重新望向慕容嘉。


    一上来就要包我吗,哇噻。被男娘迷成这样,不知道哪来的脸背后拉踩我,呵呵。


    慕容嘉刚才那一下摸得杨惜浑身起鸡皮疙瘩,差点没绷住给他一拳。


    杨惜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然后站起身,缓步走了上去。


    在距慕容嘉还有半尺的距离时,杨惜忽地停住脚步,望向一旁手执银酒壶的红裳舞姬,道:“姐姐,你指甲上的蔻丹颜色真漂亮。”


    那舞姬闻言一愣,而后朝他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她的注意力没怎么放在杨惜身上,而是专注地望着慕容嘉手边的酒盏,柔声劝道:“殿下,这酒名唤‘醉金陵’,是几十年的陈酿,甘冽醇美,芳香浓郁,殿下尝尝。”


    “好。”慕容嘉正欲抬手端起酒盏,胳臂忽地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按住了。


    “殿下,这酒搁了这么久,都冷了,奴家再重新给你斟一盏吧?”


    杨惜自方才自己端来的托盘上取来了另一只酒壶。


    方才一直神情平静的舞姬倏地抬头,眼神锐利如箭,冷嗖嗖地扫了杨惜一眼。


    “小美人儿,酒冷是假,是我要喝红绡倒的酒,你吃醋了吧?”慕容嘉笑意盈盈地将杨惜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吃你个头。杨惜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我不喝她的酒,只喝你倒的酒,怎么样?”


    话毕,慕容嘉又狎昵地掐了他的腰一把,将头埋在他颈窝里嗅闻,“好香啊。”


    杨惜:“……”


    救命啊这里有人耍流氓调戏良家少男啊有没有人管管啊?老子牺牲色相就为了救这么个男娘控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那股不适感,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奴家看见殿下喝别人斟的酒,就吃、味、不、已。”


    杨惜的语气咬牙切齿。


    “如意妹妹,你未免也太小性儿了,这‘醉金陵’是难得的佳酿,王子万里迢迢来此,若不尝尝京中名酿,岂不是太遗憾了。”红绡笑着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壶。


    “红绡姐姐,我当然知道这酒是好酒了。”


    杨惜挣出了慕容嘉的怀抱,缓步踱到红绡身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然后倏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毒也是好毒,对不对?”


    红绡面上神情陡然一变。


    第45章 杀机“他是我相好。”


    “如意妹妹,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听不明白。”


    一瞬的讶然后,红绡稳住心神,僵硬地扯唇笑了笑。


    “如意妹妹,你攥疼我的手了。”


    “不明白?”杨惜挑了挑眉,“那就怪了,红绡姐姐应该明白得很啊。”


    他将红绡的手甩开,红绡身形一偏,银酒壶脱了手,酒液泼洒了一地,将地上的红色绒毯浸湿了大片。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满室寂静无声。


    慕容嘉愣了一会儿,旋即走上前去,“如意,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红绡是刺客,想要行刺王子。”


    “那‘醉金陵’中有剧毒,王子方才若是饮下了,恐怕现在已经……”


    “什么?”慕容嘉闻言,眼神一凛,将绒毯上的银酒壶拾起,掂了掂,壶内还存有一些酒液,他转头吩咐道:“来人,验毒。”


    红绡见状,当即夺过慕容嘉手中的银酒壶,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王子殿下,酒中无毒。红绡愿以此自证清白。”红绡揩了揩自己唇边的液渍,双眼发红。


    “红绡不明白为何如意妹妹要如此污蔑中伤,难道是怕妾分走殿下对你的宠爱吗?妹妹大可不必害怕。”


    红绡面上泫然。


    慕容嘉见状,也有些微愠,攥起杨惜的手,“红绡将酒喝尽自证清白,你呢,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清白?”杨惜似笑非笑地看了红绡一眼,挣开了慕容嘉的手。


    “先别急着哭啊。”


    “喝壶中的酒,证明不了清白。”


    他缓步踱至桌案旁,将先前慕容嘉放下的酒盏拈在手中晃了晃,素白的指尖点了点盏壁,发出好听的脆响,“要喝这盏中的酒才行。”


    “我可从没说过有毒的是壶里的酒啊。”


    杨惜笑意盈盈地拈着酒盏走至红绡面前,将酒盏凑到她唇边。


    “红绡,这盏中的酒,你敢喝吗?”


    “只用抿一小口,我就信你是真的清白。”


    红绡看着那酒盏,浑身僵硬,额头上冷汗涔涔。而后,她浑身脱力般,身子向下一沉。


    红绡微微抬起头,眯着眼,露出一个阴沉狰狞的笑容,扬手将杨惜掌中的酒盏打翻。


    然后,杨惜眼前寒光一闪,耳边传来刺耳的金属鸣响——


    红绡自怀中摸出一把弯刀,但她并没有刺向杨惜,而是直直冲慕容嘉而去。


    因慕容嘉是出来寻欢作乐的,身上并没有佩戴武器,他被红绡吓了一跳,连连躲闪,却还是不慎被刺中了手臂,鲜血滴嗒嘀嗒地淌下。


    舞姬们皆被吓懵了,一晌后,她们反应过来,四处逃窜,连声尖叫。


    这时,杨惜早已在乱中摸到了门边,将门扇推开,对着门外的护卫大喊:“王子遇险了,护驾!”


    两个带刀的突厥护卫闻言瞬间冲入房内,将红绡手中的弯刀打落,把她按倒在地上。红绡见行刺事败,当即咬破了藏匿在齿间的毒丸,自尽了。


    她倒在地上,一双美丽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淌着血,直勾勾地看着慕容嘉的方向。


    慕容嘉惊魂未定,抚着心口跌坐在椅上,缓了好一会儿,转头唤道:“如……如意。”


    “你怎么知道她要给我下毒?”


    “我清早便见她精神恍惚,行踪诡异,便悄悄跟在了她身后,发现她居然带着一包银两去桥西和人交换了什么东西。”


    “他们走后,我在地上拾到了些粉末,便用手帕裹了起来,送去给郎中验看,郎中说,那是一种剧毒的毒物。”


    “我实在惊异,便留了个心眼。”


    杨惜将早已编好的一套说辞流畅地讲出,然后,他取下自己脑后束髻的蝴蝶金簪,蹲在红绡的尸首边,抬起她的右手,用簪子在她指甲缝隙间挑出了些细小的粉末,“殿下,看。”


    “她将毒匿于指甲间,藏得极其隐蔽。”


    “我方才注意到她指甲上的蔻丹颜色不均匀,有一块颜色更深一些,便多瞧了几眼。”


    “我看见她那枚颜色更深的指甲连着的指尖被洇得发白,便猜测她是将毒物藏在指甲缝隙间,想在为您斟酒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抖入盏间。”


    “壶内的酒本身无毒,即使事后追究起来,她也可以轻易开脱。”


    慕容嘉闻言,沉默良久,而后道:“大燕国境内,竟遍地是刺客么?”


    “差矣,”杨惜低头望着红绡的尸首,轻语了一句,“得罪了。”


    他拾起地上那把弯刀,将红绡腰侧的裳布割破了一角,露出一片肌肤,“请殿下过来一观。”


    慕容嘉不解,走上前去,甫一低头,便望见了纹在红绡腰侧的那幅清晰完整的狼头刺青,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这刺客可不是燕人,而是来自您故土的死士。背后主使想让您死在燕土上,再嫁祸给大燕,一箭双雕。”


    其实不消杨惜解释,慕容嘉比谁都清楚,那狼头刺青是出身突厥狼旗的人才会镌在身上的,他在看到那刺青的一瞬间便明白过来了。


    是突厥那边有人派死士行刺,那人还为此煞费苦心地筹谋布局,提前在燕国国都培植了一枚棋子。


    若非如意提醒,只怕他早就成为红绡的裙下亡魂了。


    慕容嘉额穴猛跳,一阵心悸后怕。


    “王子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吧,此后行事小心些。”


    杨惜将弯刀丢在一旁,正准备潇洒离去,腕骨却突然被慕容嘉攥住,向后一带,直接跌进了他怀里。


    “你怎么知道她是突厥人?”慕容嘉自背后搂着杨惜的腰,声音低沉,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呃……”杨惜愣了一会儿,大脑快速运转着,滴水不漏地回道:“楼内姐妹沐浴都在同一处汤泉,我偶然间瞥见的。那狼头刺青当真是栩栩如生,逼真得有些骇人,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慕容嘉闻言点了点头,没有起疑,却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殿、殿下,红绡那柄弯刀上有可能淬了毒,您还是先让护卫带您去医馆验伤吧。”


    杨惜试图挣开他的桎梏,奈何此人力气实在大得惊人,杨惜已经挣扎到有些急眼了,依然没能挣开。


    ……不愧是草原大汉哈,萧成亭这接近一米八的个子在他面前都显得娇小可人了。


    “你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


    慕容嘉轻轻抚着杨惜的下颔,眼神温柔而充满迷恋意味,“仙女,无论你想要金银、地位、权力……还是情爱,本殿下都能给你。”


    ……这就仙女上了?杨惜一愣。


    “和我走吧,我带你回突厥,”慕容嘉顿了一下,接着道,“我尚未娶妻。”


    滚开,谁还不是个王子了,你给得起的哪样我没有?杨惜暗暗腹诽道。


    “恐怕要辜负殿下美意了,我已有心上人。”杨惜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哦?你有心上人了……是谁?”慕容嘉眯起眼,声音骤然冷了好几度。


    不是,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杨惜着急脱身,随口敷衍道:“就在隔壁。”


    “带我去见他,我要和他决斗。”


    “这是我们草原的规矩。若爱上同一个人,便要相约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决斗。”


    慕容嘉恋恋不舍地松开抱着杨惜的手,咬下一截裳布将胳臂上淌血的伤口缠裹,示意杨惜带路。


    杨惜:“?”


    这哥们儿疯了吧?手臂还哗哗流血呢就要找人决斗?!


    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挑个最能打的。


    杨惜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将厢房门推开,本想直接将慕容嘉引到贺萦怀身边去,但又思及贺萦怀身为太子近卫,身份特殊,独自出现在醉红楼里实在惹人生疑,于是他脚步顿了顿,换了个方向走去。


    杨惜打算随便找个雅间挑个倒霉壮士让慕容嘉练练,大不了事后给人家多送些药材金银补偿就是了。


    杨惜这么想着,脚已经迈入了某个雅间内。因为不好意思女装示人,他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众人,只自脚到腰扫视了雅间内的众人一圈。


    然后,他忽然看见其中一人腰间佩着剑,心想这人应该挺能打的,不至于伤太重,便欣然抬手朝他一指,道:“他,他就是我相好。”


    谁知他这话一出口,雅间内方才还喧闹非凡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杨惜察觉到气氛不对,抬头望去,发现自己方才指着的人竟然是——


    萧鸿雪。


    天杀的,怎么就这么背?!


    杨惜的表情瞬间扭曲了,双膝一软,差点站不稳。


    “抱歉,认……认错人了。”


    他转过身,正准备落荒而逃时,忽听得身后的萧鸿雪轻笑了一声,细细吟啄着方才杨惜给他冠上的称呼,“……相好?”


    “我怎么不知道我何时多了这么个……相好?”


    见身旁的慕容嘉面露狐疑之色,杨惜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如今这副打扮萧鸿雪应该一时也认不出,干脆豁出去了。


    他回身走到萧鸿雪身边,掐着嗓子道:“其实是奴家仰慕世子殿下风姿已久,倾心于您……”


    然后,他对着萧鸿雪狂眨眼睛,做了个“帮帮我”的口型。


    但萧鸿雪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水。杨惜见一旁的慕容嘉脸上怀疑之色更甚,心里一着急,将眼睛一闭,直接坐到了萧鸿雪腿上。


    “殿下愿不愿意让奴家来侍候您?”


    杨惜知道萧鸿雪大概率会不留情面地拒绝,把自己推开好几米远,到时候他就可以假装被伤透了心哭着跑出去,然后就此甩开慕容嘉了。


    虽然过程出了点差错,但只要能摆脱慕容嘉这个决斗狂,依旧是殊途同归啊殊途同归。


    周围的朝官们都被杨惜这一举动吓得屏住了气。


    谁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冷淡禁欲,送了多少佳人前去讨好拉拢都被拒绝了。


    之前曾有个小倌装晕往萧鸿雪怀里倒去,他直接拔剑抵着人家的腰冷笑,“滚,我不说第二遍。”


    当时那小倌脸都被吓白了……眼前这个勾栏花娘居然这么大胆?


    众人皆愣愣地望着坐在萧鸿雪腿上的杨惜,等待着萧鸿雪下一步的反应。


    估计又要当场发怒拔剑了。


    谁知萧鸿雪竟然只是轻笑了一声,一手攥起杨惜的手腕,与他两手相扣,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了些。


    他轻轻点头,附在杨惜耳边暧昧地呵气,道:“……好啊。”


    “你想怎么侍候我?”


    第46章 作戏“腿很美。”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杨惜只得学着勾栏艳妓的做派,用白皙的胳臂娇媚地环着萧鸿雪的脖颈,他僵硬地笑了笑,“当然是……按青楼的方式侍候了,世子殿下想不想与奴家欢好?”


    “奴家的本事,保证让世子殿下终身难忘。”


    说这话时的娇柔语气让杨惜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他微微低着头,没敢细看萧鸿雪的脸色。


    都这样了,还恶心不到你?赶紧把我推开然后我就可以哭着遁了!


    他在心中暗暗期待着萧鸿雪将自己推开。


    谁知,萧鸿雪沉默了一晌,竟只是轻轻捻起他鬓边的一缕青丝把玩,轻语道:“你叫什么?”


    “如……如意。”


    “喜欢我?”


    杨惜愣了一会儿,不明白萧鸿雪什么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对。”


    “你的腿很美。”萧鸿雪的指尖轻轻抚挲过缀在杨惜大腿上,勾勒着他腿部线条的金色珠链,带起些微痒意。


    然后,萧鸿雪微凉的手指顺着珠链一路攀上,在杨惜腰侧裸露的细腻肌肤上轻轻打着圈,“腰也是。”


    “如此美人对我投怀送抱,我焉有拒绝之理?”


    “我们去隔壁的寝间。”


    “让我来好好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杨惜被萧鸿雪指尖带起的痒意刺激得身体微微颤抖,一阵腿软,惊诧地望向萧鸿雪。


    这还是萧鸿雪吗?


    hello?说好的生性冷淡?不近女色?官配是皇位?


    明明随便一个漂亮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都欣然接受,这根本就是个色鬼、流氓、伪君子!


    惊讶过后,杨惜又没来由地有些生气,想要挣出萧鸿雪的怀抱愤然离去。


    但他尚未动作,萧鸿雪便微微俯下脸,吻了吻他的侧颊。他力度很轻,杨惜觉得自己的面颊像被一片落羽挠了一下。


    周围的朝官们难得见萧鸿雪对哪个女子感兴趣,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杨惜。


    萧鸿雪有些不悦,蹙着眉,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身体姿势,挡住了怀中杨惜的脸,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在慕容嘉眼里,如意正娇羞地偎在萧鸿雪怀中,萧鸿雪也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二人郎情妾意的画面实在刺眼,他脸色一沉,正欲说些什么,萧鸿雪忽地偏过头,看着慕容嘉。


    萧鸿雪胳臂紧紧搂着杨惜的腰,炫耀般朝慕容嘉微微扬了扬下颔,又解下自己的佩剑丢在案上。他用纤白的指尖点了点剑身,勾唇一笑。


    意思很明显:想打,我奉陪。


    慕容嘉抿了抿唇,攥紧了指掌,朝萧鸿雪拱了拱手,默默转身离开了。


    “哥哥,他走了。还要臣弟陪你演下去吗?”


    萧鸿雪附在杨惜耳边,纯良无辜地笑了笑,声音很轻。


    啊?原来认、认出来了啊,我说他怎么变得这么轻浮随便……不好意思,骂太早了。


    杨惜面上微微发红,尴尬地笑了笑,“多谢。”


    “雪儿,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这副打扮,连慕容嘉都没发现什么不对……”杨惜有些好奇地看着萧鸿雪。


    “哥哥猜。”萧鸿雪轻笑一声。


    “猜不到。”


    “阿雉好歹也曾和哥哥肌肤相亲过,若是认不出,岂不是太薄情了?”


    萧鸿雪刻意加重了“肌肤相亲”的字音。


    “有……有吗。阿雉你记错了吧哈哈,我最多就抱过你,然后亲……亲过你?”


    杨惜小心翼翼观察着萧鸿雪的脸色。


    “哥哥是不是忘了自己多次对阿雉欲行不轨?”


    “阿雉可都记着呢,一、点、都、没、忘、记。”


    萧鸿雪笑眯眯地托着腮,望着杨惜。


    杨惜哽咽了,说不出话。


    他发现自己还维持着坐在萧鸿雪腿上的姿势,感觉有些别扭,又惦记着萧鸿雪脚踝的伤,怕他承受不起自己的重量,想要站起,却被萧鸿雪紧紧地按在怀中,动弹不得。


    杨惜:“?”


    “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很美,臣弟很喜欢。”


    “冷不冷?”


    “……还好,我其实挺扛冻的。”


    萧鸿雪却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的外氅,给杨惜披上。


    给杨惜系好外氅后,他抬起杨惜的下颔,垂着眸,用指腹轻轻揩净他脸颊上被薄汗化掉的脂粉,然后抚弄起杨惜右耳垂的耳环痕。


    “那条耳坠呢?”萧鸿雪的声音很轻。


    “摘了,怕被慕容嘉认出来。”


    萧鸿雪居然观察得这么仔细吗?他原以为他一直都对自己爱搭不理,居然记得他右耳戴耳坠?杨惜心想。


    “……痒。”


    萧鸿雪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杨惜的耳窝,杨惜哼了一声,偏过头,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哥哥,在撒娇吗?”


    萧鸿雪轻笑一声,站起身,将杨惜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杨惜愕然地环紧了萧鸿雪的脖颈,问道:“你做什么?”


    “哥哥不是要演戏吗?臣弟想把戏演到底。”


    “啊?”


    “逗哥哥的,臣弟有话想问,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出去说。”


    一晌后,一处厢房内。


    杨惜披着萧鸿雪的外氅,坐在一张寝榻上,静静地看着萧鸿雪在一旁拨动火砵里的白炭,“这样会暖和一些。”


    “谢谢。”


    “哥哥为什么要在慕容嘉面前打扮成这副模样?”萧鸿雪背对着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声。


    “……和他无关,是我有特殊癖好,不可以吗?”杨惜没有直接将缘由告诉他,随口道。


    “这样啊……”


    杨惜从他的语气里竟听出了些不高兴的意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谁知萧鸿雪突然转过脸来,面色阴沉得仿佛能凝出水。


    “这个……很重要吗?”杨惜愣住了,轻声问道。


    “很重要,”萧鸿雪走到杨惜身前,按住了他的两肩,“臣弟都没有见过哥哥这副模样。”


    杨惜见萧鸿雪面色不虞,只好答道:“……其实是为了救他性命,探子回报说有个舞姬打算在醉红楼刺杀慕容嘉。”


    “哦……哥哥为了救他,牺牲起色相眼都不眨?”萧鸿雪轻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听得杨惜有点发冷,搓了搓自己的胳臂。


    “刺客是何来历?既然哥哥和慕容嘉都安然无恙,料想那刺客已经被处理掉了吧。”


    “哥哥为了慕容嘉,竟然孤身入险局。哥哥如此舍身相救,难怪那慕容嘉的眼睛一直粘在你身上,不肯挪开呢……真是感人至深。”


    “原来哥哥对谁都这么好啊。”


    萧鸿雪松开按住杨惜两肩的手,在房内悠悠地踱着步。


    杨惜:“……”


    萧鸿雪他以前……有这么能说吗?


    略微思索一番后,杨惜笑了,抬起头,直直盯着萧鸿雪道:“吃醋是假,你是想从我嘴里撬情报吧。”


    “萧鸿雪,你这个和哥哥耍心机的坏孩子。”


    杨惜走到萧鸿雪身前,故作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


    萧鸿雪轻笑一声,反手攥住杨惜的手腕,也不否认,“我是有些好奇是谁派刺客来行刺。”


    “但哥哥这副模样,也确实令臣弟惊艳。”


    “一想到哥哥是为了慕容嘉才打扮成这样,”萧鸿雪顿了顿,“第一个看到哥哥这副模样的也是他,臣弟就很不高兴。”


    “岂止是看了啊,他还上手摸了呢,天杀的男娘控……”杨惜小声咕囔了一句。


    萧鸿雪却脸色一变,眯着眼,抓着杨惜的前襟将杨惜拽进自己怀里,声音微愠:“他怎么碰你的?”


    杨惜:“……就,就摸了两把腰。他不知道我真实身份,都是男人,无所谓了。”


    萧鸿雪抿了抿唇,指腹大力擦过杨惜腰侧的肌肤,留下一迹红痕。萧鸿雪盯着那红痕满意地笑了笑,似是想以此将什么东西掩盖。


    “嘶……痛诶,别乱碰,”杨惜按住了萧鸿雪在他腰侧作乱的手,“说完我的事了,接下来算算你的帐吧?”


    萧鸿雪一愣,“什么帐?”


    杨惜挣出萧鸿雪的怀抱,拉开长凳坐下,翘起笔直修长的双腿,抱臂冷笑一声,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们世子殿下真有雅兴,脚伤未愈还要出来喝花酒寻欢作乐。这醉红楼里是有什么绝世佳人不成?把我们世子殿下勾成这样。”


    “也不怕把自己的伤势喝重了,我看谁还会劳心劳力地照顾你?”


    “哥哥说佳人吗,是有一位啊。”


    萧鸿雪的眸光落在火砵里噼啪爆裂、升溅火星的白炭上,声音很轻。


    杨惜黑着脸听他讲话,指甲焦躁地掐着自己掌心。


    “不过,他脾气不太好,时常凶臣弟。”


    “不肯治脸伤要被凶,不好好喝药要被凶,自伤要被凶……现在连来此处和朝中的名流新贵应酬,也要被凶。地方是他们选的,我从未来过这里,就被他扣上主动出来狎妓的帽子了。”


    喔,原来是来这里应酬的。差点忘了萧鸿雪乃本书最强事业批啊,这刚当上世子就开始结党发展势力了。


    杨惜心中火气微降,垂眸望着地板。


    “但他实在生得极美,对臣弟的关心也是真的,没办法,臣弟只好受些委屈,来做这个受气包了。”


    “哥哥,”萧鸿雪坐到杨惜身旁,忽地将头搁在他膝上,“你知道我在说谁。”


    杨惜乍然和萧鸿雪靠这么近,紧张得双膝发颤,欲要站起,却被萧鸿雪抬手按住。


    “哥哥,你紧张什么?”


    “哥哥,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这么害怕同我亲近。”


    萧鸿雪仰着脸和杨惜对视,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鬓边的发丝。


    “哥哥方才不是还说,我是哥哥的‘相好’吗?”


    “怎么现在待我如此冷淡?”


    “刚助哥哥脱了困,就想把我甩到一边么?”


    杨惜:“……”


    怎么感觉这人今天话格外的密啊。


    “怎么会,是我太喜欢你了,但我有亲密恐惧,越喜欢你越要离你远点。”


    杨惜露出一个笑容,微微低头,伸出手,顺着眼皮轻轻描摹着萧鸿雪的眼睛。


    好美的一双眼。杨惜在心中感叹道。


    “那就让阿雉靠一会儿吧……一会儿就好,就当阿雉陪哥哥演戏,替哥哥解围的报酬。”


    萧鸿雪勾唇一笑,撩开杨惜身上的外氅,轻轻抚着他腰间的纱褶和珠坠。


    “太子哥哥今天穿的这身很漂亮,臣弟很喜欢。”


    “下次单独穿给臣弟看看吧?”


    “今日,教别人看见了哥哥这副模样,臣弟很不欢喜。”


    说完这句话后,他阖上眼眸,再无声响。


    杨惜听得一懵,低头望着真的开始在自己膝上小憩的萧鸿雪,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见鬼……这诡异的“兄弟你好香”的氛围,不太对吧?


    杨惜抿了抿唇,抬头望着屋顶沉思。


    枕在杨惜膝上的萧鸿雪倏地睁开了眼睛,他凝眸望着杨惜白皙的下颔,面上神情有些阴晦,唇边的笑意荡然无存。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和这个人这么温情地相处了吧?


    明日便是——


    元宵宴。


    第47章 甜酒“哥哥,要做吗?”


    章华宫。


    皎月当空,灯火良宵,笙歌舞乐之声不绝于耳。


    杨惜轻拨着手里的小瓷勺,与碗壁相击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他盯着眼前碗里四只拳头大的元宵,一阵沉默。


    怎么都穿书了还要吃这种感觉能把人给活活噎死的拳头汤圆啊?


    要是杨忱在就好了,又能全部倒给他,逼他吃八个。


    杨惜一边想着,一边用勺子舀了一小口醪糟汤,吹凉后慢慢吸啜,慕容嘉却突然端着酒盏走上前来,轻声唤了他一句:“仙女。”


    “噗——”


    杨惜受了惊吓,一口醪糟汤直接喷了出来,浸湿了自己的前襟。


    “什……什么仙女?”


    “王子,你认错人了吧?”


    杨惜微微低着头,用手巾擦拭着祍襟,不敢直视慕容嘉。


    “不会错,”慕容嘉两手撑着杨惜面前的几案,俯下身,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那片阴影将杨惜完全笼住了,他眼神有些说不出的阴郁,“昨夜,我又去醉红楼找过如意。”


    “醉红楼的那个如意,和我在厢房中见到的那个,相貌大差不差,可性格气质一点也不相像。”


    “我问她昨日来我厢房中的人究竟是谁,她一开始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肯说,后来,我用了点手段。”


    “你把她怎么了?”杨惜闻言,猛地抬头,紧张地瞪大了双眼。


    “仙女,别紧张啊。也没怎么,我只是向老鸨买了她的卖身契,告诉她,只需要告知我那人是谁,那张契纸就归她了。”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后来,伸手拿走了我手里的契纸。”


    “是,是吗……王子还真是锲而不舍啊。”听见人没事,杨惜松了口气,方才紧绷的身体又松了下去,斜斜地倚着座椅软垫。


    “你找我……什么事?”


    “道谢。你救了我的命。”


    慕容嘉举起酒盏,朝杨惜一敬。


    “不客气。我们燕人就是这么心地纯善。”


    杨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腕子却突然被慕容嘉一把攥住了。


    杨惜:“?”


    “又干嘛?”


    “仙女,”慕容嘉顿了顿,“我想问问你……你是真的喜欢昭王世子吗?”


    “啊?”


    “籍田时你对他百般维护,春猎的时候,我想让他陪行,你极力制止。在醉红楼,你又说他是你的相好……你喜欢他?”


    杨惜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晌后,答道:“不知道怎么说,喜不喜欢,我也不清楚,但我亏欠他,我会尽我所能对他好。”


    “……而且,我其实,有点怕他。”


    “怕?”慕容嘉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


    “我之前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怕他报复我。”


    “说了你也不明白,”杨惜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疼。”


    慕容嘉松了手,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自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仙女,你救了我的命。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这是什么?”杨惜好奇地接过了那个小瓷瓶。


    “一对同命蛊。”


    “是我草原蛊师炼出的至宝。一大一小两条蛊虫,大的是母蛊,小的是子蛊。”


    “你服下母蛊,再把子蛊喂给他。子蛊对母蛊绝对臣服,服蛊后,他的性命会与你相系,痛你所痛,伤你所伤,你却不与他共享痛觉。”


    “日后他就是想对你出手,也得好好掂量。”


    “可有什么副作用?”


    “没有。”


    “好东西,谢谢你。”杨惜将瓷瓶揣在怀间,朝慕容嘉微微颔首。


    慕容嘉端着酒盏离开,转过身时,唇角扬起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呵……”


    昨夜,他在使馆与众人商榷自己遇刺一事,明白十有八九是自己那个远在突厥王帐中的弟弟动的手。


    但比起弟弟,他更害怕的,是这个连突厥的国政情报都一清二楚的燕朝太子。


    “燕朝的太子,怎么会知道突厥的情报,之前一直听说他昏庸荒淫,现在看来……是他有意藏锋。”


    “我们得提前留一手啊。”


    杨惜自然不清楚慕容嘉的心理活动,他的祍襟方才被元宵汤打湿了,湿漉漉地贴着肌肤,他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便吩咐一旁的宫娥领他去偏殿更衣。


    杨惜起身出殿后,萧幼安和萧鸿雪蓦地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端着一只酒盏,缓步跟了上去。


    偏殿内,杨惜刚换好一身干净衣裳,在仔细整理冠带时,一双白皙柔腻的手忽地自背后伸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腰,“哥哥……”


    “……阿雉?”


    杨惜听着这道熟悉的声音,一愣,手中的动作顿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听见了身后衣物窸窸窣窣落地的声音。


    杨惜浑身僵硬地转过脸去,看见萧鸿雪脱掉外袍扔到一边,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那里衣松松垮垮,露出他颈肩大片白皙洁腻的肌肤和一对精致的锁骨。


    萧鸿雪今日没有束簪,一头及腰的银发披散,面色有些发红,他微微仰脸看着杨惜,勾唇一笑。


    杨惜顿觉自己喉咙有些发干,垂下眼,轻声问道:“阿雉,你找兄长什么事?”


    “哥哥,阿雉冷……抱。”


    “冷你还把衣服脱了?”


    杨惜无奈地弯下身,想要替他拾起地上的外袍,萧鸿雪忽地伸出一条雪白纤细的长腿,将那件外袍踩住了。


    杨惜这才发现,这人岂止是脱了外袍,他连鞋也没穿,踩着外袍的那只脚异常白皙纤小,趾甲玲珑粉嫩,足心被雪冻得通红。


    “你怎么不好好穿……”


    杨惜直起身,蹙着眉,正准备说教他几句,双唇突然被一种微凉柔软的触感覆盖了,未说完的话悉数被堵在喉间。


    萧鸿雪仰头含了一大口酒,喉结微动,轻轻踮起足尖,捧着杨惜的脸颊,对着他的唇亲了上去,送上了一个分外绵长的吻。


    一股暖甜的液体,从萧鸿雪的齿舌里,缓缓渡到了杨惜唇喉间。


    “阿雉不想听这个,”萧鸿雪抿了抿水色柔润的唇,眸光潋滟,专注地盯着杨惜,“哥哥……你真的不明白,阿雉什么意思吗?”


    杨惜的大脑瞬间宕机了,双颊发烫,他抚了抚自己的唇,愣愣地看着萧鸿雪。


    他……他刚才,亲我了?


    喝醉了吗?


    杨惜打量着萧鸿雪脸上的神色,萧鸿雪眼神平静,毫无醉态。


    他似是看出了杨惜心中所想,又笑着啄了啄杨惜的唇角,“臣弟没醉。”


    “哥哥,都是男人,阿雉都主动到这种程度了,你不会不懂的,对不对?”


    “这些时日,哥哥对阿雉做的,阿雉都看在眼里,不会计较哥哥往日初见时对我的冒犯了。”


    “阿雉前十几年都过得不太好,”萧鸿雪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挑捻着杨惜鬓边的一缕青丝,声音很轻,“虽然哥哥对阿雉是见色起意,动机不纯。但待我这么好的人,从头至尾也只有哥哥一个。”


    “去王府救我将我抱回、愿意将匕首留在我手中、亲自给我上药、会因为我不喝药而置气、为我准备生辰贺礼……哥哥知道吗,在碧梧院的那段日子,是阿雉此生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


    “阿雉在冬夜,从来都睡不着觉,但只要在哥哥身边,就能睡得很好。”


    “和哥哥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很安心。”萧鸿雪将脸轻轻靠在杨惜的胸膛。


    “虽然哥哥有时候会凶我,但我知道,哥哥本质上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哥哥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


    “阿雉今天来,是想告诉哥哥,我的心意。”


    “哥哥,我喜欢你。”


    “不是弟弟喜欢哥哥的那种喜欢,”萧鸿雪停顿了一下,语气认真,“是想抱哥哥,亲哥哥,把哥哥压在身下欺负的喜欢。”


    “哥哥,你也是这样喜欢我的……对不对?”


    “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你也想抱我、亲我……把我压在身下,对不对?”


    不待杨惜回答,萧鸿雪又笑意盈盈地含了一口酒,渡到了杨惜嘴里,“哥哥乖,不许浪费,都喝完了再回答我。”


    杨惜喉结滚动了一下,大脑依然是发懵状态,反应不过来。


    啊?我真给孩子养歪了,养成男同了吗?


    杨惜觉得不可思议,心跳如擂鼓,双手微微发抖,为萧鸿雪今天反常的举动感到莫名的恐惧。


    他害怕这是萧鸿雪的又一次试探,可想到自春猎时起萧鸿雪对自己的态度便倏然转变,还主动向自己道谢,以及昨日,萧鸿雪在醉红楼见自己和慕容嘉在一处时的那种反应、和自己说的那番极富暧昧意味的话……


    杨惜又有些不确定了,在心内纠结起来。


    杨惜侧过脸,望着萧鸿雪,想从萧鸿雪脸上神情中辨认出伪装痕迹。


    萧鸿雪脸上笑容滴水不漏,牵起杨惜的手掌,用脸颊蹭了蹭。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含住了杨惜的指尖,如猫儿般,用软舌轻轻舐吻,带起些微痒意。


    “哥哥,要做吗?”


    萧鸿雪微微仰起脸,眼神迷离而动情地看着杨惜,声调是说不出的惑人。


    “阿雉想在这里,还哥哥的恩情,把自己献给你。”


    萧鸿雪伸手去脱自己的单衣,露出一截纤长柔细的脖颈,杨惜似乎还闻到了一股暖意融融的香气。


    杨惜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喉间滚动了几下,刚要说话,又看见萧鸿雪的唇慢慢靠近自己,在自己的喉结上亲了一下。


    “雪……雪儿,你确定你喜……喜欢我?”


    杨惜竭力保持着清醒理智,声音却抖得不行,他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何况对象还是萧鸿雪,一时脑子一片空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喜欢哥哥,阿雉怎么会在除夕的时候和哥哥抱着睡,怎么会在籍田的时候把哥哥按着亲,怎么会在看见哥哥为那个突厥王子牺牲色相的时候那么生气?”


    “哥哥告诉我,这如果不是喜欢,是什么?”


    “若是寻常的兄弟,会像我们这般吗?会对自己的哥哥弟弟怀着这样旖旎的心思吗?”


    “哥哥,不要再骗自己了。你也是喜欢阿雉的,对不对?”


    杨惜沉默了很久,眼神深邃地看了萧鸿雪一眼,在萧鸿雪这一番撩拨之下,他已经有些动摇了,但仍在犹豫。


    “哥哥,别愣着了,亲我啊。”


    “哥哥,我冷。”


    萧鸿雪勾住杨惜的脖颈,极富暗示性地在他耳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下,杨惜再也经不住他的撩拨了,雨点般的密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上萧鸿雪白净的脸颊和瘦削的肩颈。


    杨惜一个翻身,将萧鸿雪按倒在绒毯上,正要进行下一步时,萧鸿雪突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眼皮,轻轻笑了一声。


    “方才的酒甜吗,哥哥?”


    第48章 报复“想睡我啊……”“你也配。”……


    “那酒……原本没什么甜味的呢。”


    萧鸿雪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杨惜耳里,却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杨惜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萧鸿雪话里的意思,原本没什么甜味……那不就是说他额外加了东西进去吗。


    杨惜方才被欲望冲动占据的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胸腔内心脏狂跳,感受着自己身体传来的异样变化,脸色倏然一变。


    “哥哥,感觉到了吗?”


    萧鸿雪虽被杨惜压在身下,依旧不慌不忙地伸出素白的手,抚了抚杨惜的侧颊。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杨惜望着身下萧鸿雪那副昳丽惑人的眉眼,声音颤抖。


    “毒药?”


    “怎么会,那就是戕害储君的重罪了,阿雉岂敢啊,”萧鸿雪轻笑一声,“再说了,哥哥待阿雉这么好,阿雉也舍不得。”


    “像哥哥这样的美人,如果薄命早亡,就太可惜了。”


    “阿雉只是喂哥哥喝了一点,哥哥初见阿雉时给阿雉喝的东西。”


    杨惜头脑昏闷,四肢百骸都如同烈焰灼烧般滚烫而疼痛,小腹更是涨得他想活活剖开自己的肚腹。


    “你……你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杨惜喉咙干哑,讲话时如同在被钝刀喇割般剧痛,他两手撑在萧鸿雪肩头,竭力挤出一段破碎模糊的字音。


    我最近也没惹他吧?啊?!


    不是不计较了吗,不是已经培养出感情了吗?!


    杨惜又懵又恼,气自己前些日子千防万防,可今夜一个不小心,就着了萧鸿雪的道。


    “为什么给你下药?”


    “当然是,为了报仇啊……萧成亭。”


    萧鸿雪勾起唇角,语气漫不经心,用手轻轻拍了拍杨惜的脸。


    “一月前,你给我下药,想强迫我,见我拼命反抗,还想拔剑杀我。虽然不知为何后来你的态度倏然转变,但你真以为,凭你这些时日假惺惺的关怀照顾,就可以抵偿了吗?”


    “说实话,像脔宠一样被你养在碧梧院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觉得……”萧鸿雪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杨惜的眼眸,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恶、心、至、极。”


    “哥哥说喜欢阿雉,但恐怕哥哥从来没有透过这张皮相,看清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阿雉最恨最恨的,就是虚情假意、满口谎话的人了,哥哥。”


    “阿雉想不通,哥哥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凭自己这短短一月的‘赎罪’,就可以让阿雉对你改观,甚至……主动献身?”


    “到底是哥哥太自信了,还是哥哥觉得,阿雉这个人就是这么轻贱,只需要稍微费些心思,就会主动贴上来求欢?”


    “那哥哥未免也太看不起阿雉了。”


    “……哥哥,你知道吗?阿雉八岁那年就手刃过两个想把我强行拖入帐中的突厥士兵,后来,还用刀亲手刺穿过一个像你这样,一开始对我百般关心呵护、后来却把手伸进我衣襟中的人的心脏。”


    萧鸿雪探出手,指尖在杨惜心口处轻轻画着圈,那双极好看的眼眸里是杨惜毫不陌生的冰冷淡漠的情绪。


    “其实你除了比那个突厥人生得好看一点外,和他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


    “蠢。”


    萧鸿雪轻笑一声。


    “出身优越,所以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慢,习惯了高高在上,自以为对身处泥沼中的人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垂怜,便可让他对你感激涕零、死心塌地,视你为唯一的救赎?”


    “可是哥哥,我不是在泥沼里挣扎的人,我就是那滩腐臭的淤泥本身啊……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等你靠近我,看清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时候,早就被我拖进潭中溺毙了。”


    可杨惜听了萧鸿雪这话,却愣了很久。


    原来萧鸿雪吃过的苦,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得多。难怪他如此敏感多疑,对谁都谨慎提防,什么冰释前嫌、剖白心迹,今夜种种,不过是他为了报仇,引自己入局的一场表演而已。


    这人实在是太会伪装,太会演了,而自己明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还天真地以为真的能将他感化,更是可笑至极。


    萧鸿雪哪里是猫,分明就是一条鳞片斑斓、冰冷危险的银蛇,先把最洁白柔软的腹部示给他看,然后倏地盘上他的脖颈,绞断他的喉咙,用锐利的毒牙吸尽他的血髓。


    对啊,这才是——


    萧鸿雪啊。


    这次,是真的栽了。


    “哥哥,还记得吗?那日走下你的床榻时我便说过,你对我做的一切,我来日都定当报偿。”


    “萧成亭,招惹我,将会是你人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想睡我啊……”萧鸿雪直起身,附在杨惜耳边暧昧地呵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你也配。”


    萧鸿雪语调狠决,面上笑意荡然无存,他伸手理整身上方才被蹂躏得皱乱的里衣,然后一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杨惜推开了。


    萧鸿雪拾起地上的外袍,给自己披上。然后,他坐到桌案旁的椅凳上,修长的双腿交叠起来,气定神闲地望着跌坐在绒毯上的杨惜。


    杨惜瞳孔涣散,几乎已经丧失神智,全凭身体本能反应在活动。他膝行至萧鸿雪脚边,拉着他的衣角轻轻嗫嚅,说话间竟带着些哭腔,“难受……”


    萧鸿雪勾了勾唇角,置若罔闻般,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帮……帮我。”


    见萧鸿雪不理他,杨惜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帮?”


    萧鸿雪将手中的茶杯递到杨惜唇边,撬开他的嘴,毫不温柔地灌了下去,茶水太烫,灌得杨惜连声咳嗽,面色潮红。


    然后,萧鸿雪将茶杯掷到一边,心情极佳地摸了摸杨惜的头,好似怜悯地望着他,轻语道:“哥哥想要阿雉用什么帮?”


    “用这个?”萧鸿雪漫不经心地垂眸,指了指自己殷红的唇瓣。


    然后,他手指下移,指了指自己的袖中的另一只手掌,“这个?”


    “还是……”


    萧鸿雪蓦地凑到杨惜耳边,轻轻呵了口气,然后牵着杨惜的手,探向自己的后腰。


    就在杨惜的手掌快要触碰到某处的那一瞬,萧鸿雪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可是阿雉,不愿意啊。”


    其实杨惜只是想找他讨解药,但是药效发作得厉害,哪里经得住萧鸿雪这种戏耍和撩拨,他眯起眼,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伸手拽住萧鸿雪的前襟,将他硬拉进自己怀里。


    然后,杨惜一个翻身,又将萧鸿雪压在身下了。


    杨惜微微低头,静静地看着身下之人那双色泽如琉璃般的美丽眼眸。


    静谧,冰冷,无比清醒,犹如蛇的竖瞳。


    被杨惜锢在身下,萧鸿雪也不急着挣扎,只是怜悯地摸了摸杨惜的脸颊,笑了。


    “哥哥都这样了,还想对阿雉来强的不成?”


    “哥哥可以试试。再碰我一下,看看最后被睡的是我,还是哥哥自己。”


    “唉,臣弟果然还是比较喜欢半月前除夕夜,太子哥哥在臣弟面前卖乖撒娇的模样。”


    杨惜毫无身中惑心花的那段记忆,听了萧鸿雪这话,虽然心里很想问“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卖乖撒娇了”,但他现在处于一种意识迷蒙、五感剥离的混沌状态,根本就说不出话。


    “哥哥现在这副模样,真的太难看了,就像发情的畜兽一样……”


    萧鸿雪话音未落,便觉有滚烫的液体一颗一颗地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是眼泪。


    萧鸿雪顿住了,望着落到自己手背上的泪珠,愣了愣。


    太子……哭了?


    自己也没怎么羞辱他啊,这就被说哭了?这人心理也太脆弱了吧……


    萧鸿雪眼神怪异地看了满脸泪痕的杨惜一眼,倒也真的没有再说下去了。


    事实上,杨惜流泪是因为药力作用过强,满身欲望得不到纾解,活活难受哭的,是根本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


    “哥哥哭了?”


    萧鸿雪再度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的尘土,然后摁住杨惜的手腕,将他的两手举过头顶,轻轻松松地将杨惜反压在身下。


    “难受吗……别哭啊,臣弟看着都要心疼了。”


    萧鸿雪低下头,轻轻吻舐掉了杨惜发红的眼尾边那咸涩的泪,这细微的动作反倒让杨惜更难受了,他没忍住哼咛了一声,在残存的理智影响下,竭力向旁边闪躲。


    “哥哥刚才不是还求阿雉帮忙吗?现在,阿雉来帮哥哥了,哥哥躲什么呢……”


    萧鸿雪伸手扣住杨惜的后脑,对着他的唇瓣深深地吻了一下,杨惜被他这一下亲得双腿发软,眼神迷离,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


    感受到环住自己脖颈的这双胳臂在不住地颤抖,萧鸿雪顿了顿,眸光深邃。


    “其实按照阿雉的行事风格,是该在这儿把哥哥睡了,才算得上痛快的报复。”


    “不过,谁让有人对你另有安排呢……休息吧,哥哥。”


    萧鸿雪微微侧过脸,用手掌盖住了杨惜的眼睛,然后朝他颈侧来了一下,直接将他打晕了。


    “今夜辛苦了,晚安,哥哥。”


    萧鸿雪吹灭了偏殿内的灯烛,垂下眼,语气淡漠。


    萧鸿雪坐在黑暗中抚摩着自己的唇,竟回味起方才杨惜将他摁在绒毯上亲的那一瞬间,想着那个人的肌肤、体温、近在咫尺的眼睛和呼吸……他深吸一口气,还是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间。


    一晌后,黄金台。


    元宵宴散宴后,睿宗依循旧例,带着几位皇子和倚重的朝臣来此散步,几人走了一会儿,睿宗看着萧明期和萧幼安道:“方才席间怎么不见你们凤皇哥哥?”


    两人俱摇了摇头。


    “依你们看,他和突厥那位王女可还般配?”


    “他都要及冠的人了,还一直未曾娶妻纳妃,之前他一直以他那位道士亚父说的他‘不宜在及冠之前娶纳’的诫言百般推拒,朕看现在也是时候……”


    睿宗话音未落,一旁的宫室里,忽地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殿下,不……不要!”


    第49章 冷血杨惜是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


    杨惜是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醒的。


    刺骨的夜风吹过他被冷水浇湿的、紧紧黏贴着肌肤的衣衫,寒意如密密麻麻的虫蚁般渗入毛孔,冷得他浑身打颤。


    冷,好冷啊……


    杨惜下意识将身体蜷缩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狂跳,浑身都烧得滚烫,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浓重到化不开的混沌黑暗。


    杨惜头疼欲裂,但眼皮沉重到任他怎样努力也无法将眼睛睁开。


    须臾后,他感觉自己的下颔被谁重重地捏了起来,然后,那个人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


    他的脸被打得朝一边偏去,因为呛了口气,咳嗽了好几声。脸颊火辣辣的疼,似有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自唇角缓缓流出。


    我这是……怎么了?


    呕出一口血后,杨惜的意识渐渐回笼,勉强可以将眼睛睁开了,但眼前依旧模模糊糊的,无法聚焦,他看见周围好像站着很多人。


    通过辨认衣饰的形制和颜色,他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弟都站在其中,连萧鸿雪也在。此外,他们身边还站着好几位杨惜很是眼熟的朝官。


    杨惜听见耳边似有宫娥太监在小声交谈着:“天呐……那好像是太子殿下和李,李贵人?”


    “他们怎么敢在黄金台里行苟且之事……”


    声音仿佛就近在耳旁,又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


    杨惜愣住了,但大脑麻木迟钝到无法正常思考,他胃里有点犯恶心,低头干呕了一阵。


    又过了一会儿,杨惜抬起头,这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了,他将这些人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或惊,或怒,或惧,或厌恶。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我做了什么吗?


    杨惜还来不及将这个问题问出,脸上又狠狠挨了一下。


    他疼得直抽气,捂着被扇得红肿的脸,有些气恼地向那个掴他巴掌的人望去。


    竟是睿宗。


    睿宗见杨惜醒了,揪起他的衣领,气得浑身发抖,怒目切齿道:“朕原以为,是宫里头哪对宫女太监耐不住寂寞,在此苟且,才派人走近查探……”


    “没想到,被宫人的灯笼照亮的这对野鸳鸯,竟是朕最疼爱的亲儿子,和朕的妃嫔!”


    杨惜听了这话,瞬间懵了,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手中竟紧紧攥着一条女子裳裙上的衣带。


    而睿宗身后,许多宫娥正围着照料一个已经昏厥过去的女子。


    杨惜认得她,那是睿宗后宫的李贵人,一位讲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娘娘。


    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赶忙将那条衣带抛到一旁,双膝跪地,朝睿宗叩了几个头,“父皇……儿臣,儿臣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儿臣本来在章华宫偏殿更换衣饰……”


    睿宗盯着他的头顶,冷笑了一声,出声打断,“哦……朕的凤皇是说,你在章华宫偏殿里换衣服,换着换着就换到黄金台,换到你庶母的身上了?”


    “朕方才行经此处,听见这间宫室里有人哭喊,便派人前来查看。谁知查看完情况的宫人们到朕身边回报时,皆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朕觉得奇怪,决定亲自来看看。”睿宗的脸色阴沉如水。


    “谁知朕一进门,便看见你压在李贵人身上,好几个宫人去拽你都拽不开——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李贵人见朕来了,哭着从你身下挣脱,扑到朕怀里对朕说,‘太子殿下突然约臣妾至黄金台,说有要事告知。臣妾赶到这里,发现此处杳无人迹,心里害怕,正准备转身就走,却突然被人自身后打晕,醒来时便已被太子殿下抱在怀中……要不是陛下及时赶来,臣妾恐怕已经被殿下迫着行那悖逆人伦的天诛之事了!’。”


    “……她讲完这些,因为怀着身孕还被如此惊吓,当场晕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你这个畜儿!孽子!”


    “若不是朕这一行人恰好散步到黄金台,在真的发生什么之前及时阻止,你知不知道你要闯下何等滔天大祸?”


    “朕平时最疼你,没舍得对你说过几句重话,可你不仅不想着为弟弟妹妹做个榜样,终日耽溺于淫玩嬉乐,荒废学业,今日还做出这等不成器的事……”


    “你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啊,凤皇?连朕方才同他们散步时,都还在操心你的婚事……李贵人她是你的庶母!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弟妹呢!你怎么敢这样欺辱她?”


    “你简直就是个……畜牲不如的下作东西!”


    睿宗往日几乎从未责斥过太子一句,在杨惜记忆里总是一副慈爱和蔼的模样,此刻应也是气极了,他再度揪起杨惜的衣领,又朝他脸上狠狠地甩来了几个耳光。


    杨惜被他揪着衣领,有些呼吸不畅,连声咳嗽,面上浮起潮红。


    他被睿宗刚才那番话讲得发懵,转过头,忽然瞥见站在人群中的萧鸿雪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疏离表情。


    电光石火间,杨惜通过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串联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


    萧鸿雪在那酒里下了药,诱哄自己无意间喝下,待药力发作,自己丧失神智后,他将自己打晕,拖到黄金台。然后,他假传消息邀李贵人前来,再算着时间带人前来抓自己现行。


    这人还真是够狠的啊……


    不愧是萧鸿雪。


    自己没看错人,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冷性冷情、睚眦必报的人,用再暖的血也捂不热。


    杨惜在心中冷笑一声,因为药力作用,他现在还浑身绵软无力,有些站不稳。


    杨惜使尽气力勉强稳住身形,然后自己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扇的是自己轻信他人,毫不提防,竟险些伤害到无辜之人。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撩袍一跪,道:“父皇,儿臣会做出此等行径是有原因的,是有人趁儿臣在章华宫偏殿更衣时,给儿臣下了催/情药,还将儿臣打晕带到此处,请父皇……明鉴。”


    “哦?”


    睿宗狐疑地望着杨惜,见他面上神情镇定平静,毫无说谎的慌张之色,面色稍霁,“既然如此,朕方才已经宣太医来为李贵人诊脉,料想人片刻便到,到时让他顺便探查你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就是了。”


    “若凤皇你真是清白无辜的,那个加害你的歹人,父皇也绝不姑息。”


    “凤皇,你告诉父皇,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用这么奸毒的计谋对朕的儿子下手?”


    杨惜抬起头,深深看了人群中的萧鸿雪一眼,萧鸿雪感受到杨惜的视线,和他对视,面上竟毫无慌张之色,依旧是气定神闲的从容表情。


    杨惜抿了抿唇,俯首道:“昭王世子,萧鸿雪。”


    “白雉?”


    睿宗闻言,惊愕地睨了萧鸿雪一眼,他沉默许久,道:“……待太医诊过脉后,再作发落。”


    杨惜心里明白,这下,他和萧鸿雪之间是彻底撕破脸了,再无像往日那样相处的可能。


    但是,这不重要了,他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讨好萧鸿雪冀求他放过自己的蠢事。


    说不破防那是假的,杨惜自认这一个月以来当舔狗当得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可人家倒好,非但不领情,还反手把他卖进了狗肉馆。


    杨惜现在除了觉得自己蠢得可笑之外,无话可说。


    就像萧鸿雪在偏殿里说的,曾对他下药挥剑都是真的,无论自己做什么,他对自己的看法都不会更易,该报仇还是要报,该把他变成残废也绝不会手软。


    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萧鸿雪了,这人只要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既然如此,那他还浪费时间舔什么?!


    如果这还能接着舔下去,那就纯粹是他犯贱,或者有受虐倾向了。


    萧鸿雪……算你狠。


    杨惜拭了拭自己唇边的血迹,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萧鸿雪一眼。


    萧鸿雪见杨惜瞪着自己,竟回以淡淡一笑。


    笑?这种时候他还笑得出来?


    待会儿等太医诊过脉后,看他……不对,以萧鸿雪的聪慧缜密,绝对不会用这么蠢的下药方法,他现在仍神色自若,难道真的还藏有什么玄机不成?


    杨惜蹙眉沉思,但一时确实想不出来。


    这时,当值的太医挎着医箱急匆匆地赶来了。


    他先是给晕厥过去的李贵人诊了脉,道贵人晕厥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送回寝宫静养便是。


    睿宗点点头,将事情原委告知与他,命他即刻给太子诊脉,并且连声吩咐他兹事体大,要“好好看诊”,别出什么差错。


    那太医连忙点头,屈膝蹲在杨惜身前,为他切脉。


    那太医探了好几次杨惜的脉象,紧张得额头冒冷汗,支支吾吾了一阵,就是不肯直言。


    本就心神忐忑的杨惜一着急,自己给自己切起了脉。


    然而,这一切脉,杨惜心都凉了半截,双手微微发起抖来。


    这怎么可能呢?!


    杨惜猛地抬头,讶然地望向萧鸿雪,但萧鸿雪只是淡漠地垂着眼,发呆般抚弄着自己的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太医在睿宗几番催逼之下,还是硬着头皮,如实说出了诊脉结果。


    “回……回禀陛下,太子殿……殿下他脉象平稳,并无中毒紊乱之状。”


    太医的诊脉结果,和杨惜自己切诊的结果完全一致,他确实没有中毒的脉象,这也就是说——


    虽然杨惜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是失去了意识,可只怕在旁人眼中,他做的一切,都是在神智清明的情况下完成的,被下药只是他心急之下乱诌的借口。


    逼/奸庶母未遂这条骇人的罪名,他算是要被迫坐实了。


    第50章 黜位我让你滚出去!


    太医此言一出,在场的宫人俱是屏气凝神,面面相觑。


    天知道偶然间撞破了这等天家秘事,会不会被秘密灭口啊?


    “今夜的黄金台,”睿宗只觉头脑一阵眩晕,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接着对众人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诸位记住了吗?”


    众人连忙颔首。


    然后,睿宗沉着脸,蹲下身,重重地掐起了杨惜的下颔,“朕多希望你真的是为人所害的啊,凤皇。”


    “你知不知道,最不该在黄金台里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你。”


    “教你舅舅看见了,”睿宗顿了顿,“他得多伤心?”


    睿宗这话一出,周围人皆面面相觑,睿宗自知自己失言,咳嗽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时,方才一直站在人群中默默看戏的萧幼安听见睿宗突然提起了王洛,神色一凛,当即走了出来,朝睿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父皇,儿臣还有事要禀报。”


    “讲。”


    “皇兄他方才说,是世子哥哥给他下的药,可据儿臣所知,分明是皇兄在一月前给世子哥哥下药强迫未遂,后又向您请旨,强行将他留居碧梧院中一月。”


    “世子哥哥他一直不肯屈从,将这事默默忍了下来。”


    “没想到,皇兄今日竟然反而诬陷世子哥哥给他下药,想要勾引他皇兄,明明是你欺辱世子哥哥在先,现在竟还要颠倒黑白污蔑世子哥哥,实在令臣弟痛心疾首。”


    “臣弟自小便以皇兄为榜样,可皇兄竟然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


    “我没……”


    杨惜被萧幼安这番话讲懵了,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原以为是个乖巧软萌的弟弟,没想到是竟然是个落井下石,拱火拱得这么自然流畅的心机小孩。


    而且……仔细想想,对睿宗宴后会来黄金台散步的习性如此清楚的,定是睿宗亲近的人啊。


    杨惜恍然大悟:这件事,多半不是萧鸿雪一个人做的。


    看萧幼安对自己和萧鸿雪之间的事这么清楚,他多半已经和萧鸿雪达成了某种合作,二人联手来坑了自己一把。


    “白雉,可有此事?”


    一直不言不语的萧鸿雪轻轻点了点头,“一月前,臣在梅园等待父亲时,太子殿下给臣赐了酒。”


    “酒中下了催/情药,臣饮过之后便昏迷了,醒来时,便已在太子榻上。”


    “梅园和显德殿的宫人亲眼所见,是太子殿下一路把臣抱回东宫的。不过,他后来对外谎称是臣自己喝醉了酒,他担心臣着凉,将臣抱回东宫休憩,这才没有惹人起疑。”


    睿宗听了这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气得咳嗽了好几声,又朝杨惜腰上狠踹了一脚。


    “可有此事?”


    “朕问你话呢!”


    杨惜自知他就是辩驳也显得苍白无力,没什么作用,索性不再挣扎了,他抿了抿唇,然后“嗯”了一声。


    “阿雉……不,世子说是,那就是吧。”


    睿宗见他承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成亭,朕对你太失望了,见逼/奸庶母事败,你竟慌不择言攀诬旁人。朕当时还欣慰你心疼白雉的身世遭遇,没想到,你想把他留在身边,是为了软磨硬泡他对你就范……”


    “朕原以为,你只是性格顽劣了些,但本性不坏,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等逼/奸庶母、诱迫堂弟的丧心病狂之事!”


    “若不是在你真的做成什么之前便被阻止了,贵人和她腹中胎儿没有大碍,”睿宗顿了顿,气得额穴发疼,“朕一定杀了你。”


    “朕往日还是待你太宽容了,所以把你纵成了今日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睿宗怒不可遏地对一旁的冯内侍道:“宣,太子行为失德,褫夺太子封号,废为相王,幽禁宗人府,非诏谕不得出,任何人不得前去看望。”


    “相王,你给朕呆在那里,好好反省!”


    然后,睿宗拂袖离去。


    立即有鸾卫来押起杨惜。


    杨惜没有反抗,经过萧幼安和萧鸿雪身边时,转头深深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萧鸿雪静静地望着天边的皎白圆月,没有看他,萧幼安则颔首回以一笑。


    “皇兄,你放心,臣弟会吩咐宗人府那边,‘好好照顾’你的。”


    杨惜不言不语地看着萧幼安,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人脸上纯良天真的笑容其实这么虚伪?


    果然宫里都是演技派啊……


    杨惜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


    宗人府。


    这地方给杨惜留下的初印象,是清宫剧里专门关押夺嫡之战落败选手的更体面一点的天牢,皇子王爷们谈之色变的“阎罗殿”。


    任你进来之前多么骄傲跋扈、趾高气昂,只要被圈禁在其中几年,要么变成蹲在墙角扎小人诅咒皇帝然后被拉出去砍头的疯子,要么变得白发苍苍、谨小慎微,出去后再也不敢和皇帝横。


    这地方进来一个老实一个,是名副其实的“老实人”加工厂。你问它怎么做到的,很简单,不老实的都疯了,剩下的不就都老实了吗。


    杨惜被鸾卫推进宗人府的大门后,发现影视剧里拍得确实不算太夸张。


    此处阴暗寒冷,墙面灰驳,毫无活人气息,也就比宫里的慎刑司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他被一个侍女领着往前走,途中经过一处院落,一个鬓角有些灰白的中年男子正在追着一只馒头跑。


    怎么追呢,就是他先把馒头掷远,然后再跑过去捡,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杨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只馒头突然滚到了他脚边,他顿住了脚步。


    那个男人抬头看杨惜,杨惜发现他模样还生得挺好的,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憔悴得很,神情还有些痴傻。


    他瞪了杨惜一眼,“那是我的,别想抢我的馒头!”


    然后,他跑到杨惜身前捡起馒头,用袖子抹了抹馒头上的灰,走远了。


    前面的侍女见杨惜不走了,往他看的方向瞥了一眼,轻飘飘地解释道:“相王殿下,那是您的三叔,煕王。”


    “前代太子遇刺身死后,先帝将吴王,也就是当今的陛下改立为太子。”


    “陛下登基没多久,煕王府中下人揭发,煕王偷偷在府内行巫蛊厌胜之术,诅咒陛下早逝,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将他关进了宗人府,终身圈禁。”


    哦,那是我叔。


    杨惜哽咽了。


    感觉未来一眼望得到头啊。


    要是自己在这儿呆久了,不会自动加入这位叔叔,每天追着包子跑吧?


    杨惜这么想着,转眼就到了自己的院落,刚一进门,杨惜便转过头,“对了……”


    但那侍女只是冷淡地行了一礼,便直接将门锁上了,直接将杨惜未问完的话隔在了门后。


    真是世情炎凉啊,他以前在显德殿的时候从来没有哪个宫人待他如此冷淡。不过也怪不着别人,这地方这么阴冷幽僻,在这儿呆久了,人变得阴郁一点也很正常。


    杨惜没往心里去,量视起自己的新住所。


    这是个极其狭小的院落,院中仅有一间房,活动范围极其有限。


    他走进房间,房间内昏暗狭仄,寒气逼人,只放着生活必需的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摆着一盏烛台,陈设简素到可怜。


    床上是破烂棉絮、湿冷稻草,桌凳都是木制的,刻痕斑驳,还生了点点霉斑。


    这一看就是个夏热冬冷,虫鼠遍地的地方啊……


    怪不得他煕王叔叔疯成这样,比起身体上的刑罚之痛,一朝从高位跌落至此,昔日富贵荣华、权势地位皆成泡影,这种心理落差显然对人的冲击显然更加猛烈。


    如果终身不能解脱,要在这种地方呆着数一辈子的墙砖,那种痛苦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难怪煕王在这儿活活呆疯了。


    若只是住得艰苦点其实也还好,杨惜自认没有那么娇贵,但麻烦的是,负责照顾他起居的那个老太监,和原主萧成亭有仇,还有大仇。


    那老太监第一次给杨惜送饭,便趁机摸了一把他的手,用那种阴沉得瘆人的眼神看他。


    “殿下,您还记得奴才吗?”


    杨惜猛地缩回了手,摇摇头。


    谁知那太监陡然换上一副险狠表情,“呵呵,是吗,殿下不记得奴才了?”


    “可奴才却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呢,殿下。”


    “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对我的折辱。”


    “那年冬天,在御花园,淑妃娘娘牵着您的手陪您玩蹴鞠球。那时奴才就在园中远远地看着您,心想您怎么就生得这么白净可爱呢?”


    “当时,奴才真想抱一抱您啊……”


    “奴才看了很久,淑妃娘娘突然被宫人叫走,只留下嬷嬷陪着您。于是奴才就鼓起勇气主动走近了,您竟邀奴才陪您一起玩。”


    这老太监脸上忽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看得杨惜有些不寒而栗。


    “可是后来,那球不慎落进了湖中。”


    “寒冬腊月,您竟逼奴才跳进御花园的湖里,替您捡那只金色的蹴鞠球,捡不到就不许奴才上来,奴才这条瘸腿就是这么被湖水泡废的……真是没想到,殿下竟也有今天吗?”


    “四皇子殿下特意派奴才来,好好照顾您。”


    “小殿下,奴才我啊,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了……”


    “殿下当年那么任性,不把阉人的性命放在眼里,最后还是落到阉人手上了不是?”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要奴才抱着你暖暖?”他的眸光如一片贪婪的舌,舐过杨惜的脸廓。


    “听说殿下曾诱迫自己的堂弟,想必一定知道男人的滋味有多好吧……”


    卧槽,这就是个老变态吧?


    再说男人的滋味和你个太监有什么关系啊?!


    见杨惜沉默,那太监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想,恨言道:“殿下以为一定要有那根东西才行吗?奴才在这宫里头待久了,折磨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杨惜听了这话,被吓得当即将饭菜砸到他脸上,转身便跑,那老太监竟弯腰拾起一个尖锐的石块,重重砸向他的腿弯。


    杨惜已经许久未进水米了,本就虚弱无力,被这么砸一下,抱着自己的腿,半天没能从地上站起。


    那老太监一边用袖子抹拭着自己的脸,一边一瘸一瘸地走近他,阴恻恻道:“我看你还怎么跑。”


    “若旁人问起,奴才就说是殿下被黜了位,在宗人府里大发脾气,摔破瓶瓶罐罐,误伤了自己,好不好啊?”


    “好殿下,伤哪了?痛不痛,让奴才看看……”言罢,伸手就要去抓杨惜的腿。


    “奴才都这么老了,小殿下竟还像当年那样,玉雪可爱呢。”


    杨惜的腿钻心的疼,凝眸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趁他不备,抬起另一条腿,直接朝他裆下要害猛踹了一脚。


    那老太监面色灰白地爬起,狠狠地瞪了杨惜一眼,“无碍,小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然后,杨惜在宗人府里待了近一个月。


    因为不肯和这老太监苟且,他天天被喂发馊的、有虫的饭菜。


    其实杨惜根本不敢吃那太监送的饭,他在饭菜中变着花样给他掺迷药或者慢性毒,有萧幼安的授意和掩护下,做起事来根本就有恃无恐。


    才撑了一周,杨惜就起了要不要吃死遁丹的念头,但又很快把这念头摁了下去。


    要是就这么死了,指不定就被歪曲成畏罪自杀,一辈子都背着那个莫须有的罪名,白白便宜了外面就盼着他死的那两位。


    呵……凭什么?


    杨惜脾气本就执拗,心里还憋着一股被冤枉的怨气,所以硬是挺了下去。他们都盼着他死,那他偏要活,而且还要好好地活。


    活着,才有转机,死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杨惜实在饿得不行了才会去吃那太监送来的东西,一旦发现自己有要失去意识的预兆,便会捡起地上的尖石块,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手臂。


    每次眼皮一沉,就又猛划自己一下,以此保持清醒。


    一个月下来,杨惜的一条手臂早已经新伤叠旧痂,血肉模糊了。


    这日,杨惜是真的有点撑不住了,嗓子哑渴得冒烟,就差去掘墙角的草根吃了。


    他虚脱无力地趴在案上,正想着等入夜便把死遁丹服下吧,忽地,他听见了有人自外面推门的动响。


    “滚!”


    杨惜现在听见这声音便被吓得一激灵,他猛地抄起案角的烛台,看也没看来人是谁,便砸了过去。


    “我让你滚出去!”


    谢韫蹙着眉,敏捷地侧身躲过杨惜掷去的烛台,轻轻咳了一声。


    “……殿下好大的火气。”


    杨惜听着这道陌生的温润声线,愣住了,抬头望向来人——


    竟是他之前在白马寺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白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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