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兮的脖颈被杜莺娘纤长冰凉的胳臂环住,明明杜莺娘所用力道很轻,但姜兮只觉仿佛被毒蛇盘颈一般,很是窒息,脊背一阵发寒,双手抑制不住地发起抖。
杜莺娘见姜兮这副紧张害怕的模样,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将下颔抵在她的肩上,手指勾起她鬓耳边的垂发打着卷。
“你猜到了,对吗?”
杜莺娘眯起眼,嗅闻着姜兮的一缕发丝,声音很轻。
“我的阿兮还是这么聪慧,和当年一样……那你告诉太子殿下,我是谁呢?”
“你,你是……”姜兮浑身哆嗦,嗫嚅着。
“我不是真正的‘杜莺娘’。”
“我叫绛真,出身瘦马,从前是平康里醉红楼的名伶,现在……大概只是曲江里的一个水鬼野魂。”
在姜兮将自己身份道出之前,绛真抬头看了杨惜一眼,笑了,自己娓娓道来。
杨惜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被吓得直接撑着几案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凳。
这、这什么情况?
《燕武本纪》不是本乱世权谋文吗,怎么还整上鬼魂复生的玄幻恐怖元素了?
“……我那日堕江殒命之后,原以为可以等着我的阿兮一同去往地府阴司了,可我站在曲江的桥上等了很久,不见你来。”
绛真不再看杨惜,垂下眼眸,轻轻抚了抚姜兮的脸。
“曲江边有位身佩犀角、目能视鬼的术士在夜钓,那是位奇人,他见我的魂魄在桥上久久徘徊不去,很是奇怪,主动上桥与我攀谈。”
“我告诉他事情原委后,他微微一笑,告诉我他已经掐指算过,此江今夜只会收走一条人命。”
“我不相信那术士的话,执意不肯离去,他便与我一同在桥上等了一夜。”
“姜兮,你骗我。”
绛真的眼神温柔而凄怨,她将姜兮被吓得惨白的脸扭转过来与自己对视,声音淡漠。
“你真的没有出现。”
“不,不是的,我当时明明……”姜兮摇着头,出声反驳。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敢承认吗?”
绛真见姜兮摇头否认,拨弄着姜兮鬓上的珠翠,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是不敢承认,你当年畏惧世俗流言,见江生怯,在殉情的最后关头,退缩了。”
“姜兮,你曾经亲口对我说,我是你认定的爱人,无关性别,你此生只爱我一个。若女子相恋为世俗人伦不容,你我便以性命违抗。”
“可惜,我们做不成“梁祝”,化不成一双蝴蝶,只化作了一对僵死的蚊蚋虫卵……”
“你在我死后,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当宠妃,给男人生孩子啊。”
绛真似笑非笑地看了姜兮一眼。
“姜兮,恶不恶心?你倒还挺‘随遇而安’的,可你想过我吗?”
“寒冬腊月,曲江的水那么冷,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了。因为你说过,你也会在当夜跳入曲江,咱们去了地府阴司,总能做成一对不离不弃的佳偶伉俪。”
“可是姜兮,我的身躯血肉被曲江下的鱼龟一口一口蚕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在思考如何邀宠,穿什么样的衣饰可以讨陛下欢心吗?”
“不是不愿入宫,要和我殉情同死吗?可我死后,你竟还独活了这么久呢。因你一时意气做出的决定,我便奋不顾身地为你虚耗芳华、枉送性命,我还真是可笑啊……”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来陪陪我吗?”
“没关系的,阿兮,你不来,那我回来找你……”
绛真言语间,清泪如铅水,淌了满面。
她吸了一口气,举起衣袖揩净面颊上的泪水。
“我和那位术士在曲江桥上等了一夜。”绛真恢复了平静,接着说道。
“本来翌日鸡鸣三声之前,我就该走了,但那位术士怜我遭情人欺骗枉送性命,以玄法将我的魂魄暂留于一面魂幡之中。”
“他说自己要去江南办事,他算过,我的机缘恰好也在江南。于是将我带下江南,为我寻找可供复生的肉躯。”
“那一年,苏州织造杜彦尚未出阁的长女杜如是被郎中诊出了喜脉。”
“杜彦大怒,自清家门,命人将怀有身孕的杜如是秘密沉湖。”
“几月过后,杜彦思女心切,悔恨不已,派府丁去将自己外室所生的寄养在乡野间的小女儿杜莺娘接回,以解思女之苦。”
“可这莺娘小姐的轿辇在路过她长姐杜如是曾被人摁着头活活溺死的那湖时,失足落水。她性命垂危、魂魄离体之际,那位术士施法,使其肉身被我夺舍。”
“其实这莺娘小姐‘落水’根本不是意外,是杜如是的生母,杜彦的大妇暗中授意去接杜莺娘的府丁在途中害她性命。”
“她的女儿被活活沉湖,杜彦却要将外室所生的小女接回养在身边,她岂能心甘呢?”
“但是,‘杜莺娘’最后还是顺利到了杜府。”
“大妇见了我,哆哆嗦嗦地指着我说,‘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阿财明明探过你的鼻息和脉搏。’然后,她直接被吓病了,好几日没能从床榻上爬起。”
“后来她认为我是附身了杜莺娘的‘妖祟’,还偷偷请了道士给我灌符水,把什么八卦镜、桃木剑都用了个遍。”
绛真掩唇一笑。
“的确是妖祟,可惜杜莺娘的肉身被我所夺,我便是她,这些伎俩怎么可能降伏我?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
“那位术士告诉我,他会助我探寻真相,但是时机未到,我要以杜莺娘的身份在杜府生活一段时间。”
“一日,那位术士再度乔装前来,他告诉我,姜尚书的独女姜兮在我堕江后几月入宫为妃了。”
“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不肯相信。”
“直到……次年二月宫中选秀,我以待选秀女的身份入宫,在宫道旁看见你的轿辇行过。”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我便留了下来,刻意接近你,与你交好。”
“三年了啊,阿兮。你从未和我提过一句有关‘绛真’的事,没有一分想念,更没有一分悔恨。我呢,只是你这个名门出身的闺秀淑媛因为嫌弹琴绣花的日子过于无聊,外出邂逅的一段旖事、一场春梦,根本就无足轻重,是不是?”
“梦醒之后,你重归父荫,还是姜尚书的千金,还是可以进宫做养尊处优的嫔妃娘娘,只在寝榻午睡时偶然想起与一个倚门卖笑的妓子之间的旧忆,感叹一句自己年少轻狂,便轻飘飘地翻篇了。”
“我原以为你就这样将我忘了呢,我的阿兮真是好生薄情啊……”
绛真目光哀切,望向桌案上的花钿盒,破涕为笑。
“可你将这东西带了进来。”
“阿兮,你对我还是有情的。午夜梦回时,你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我,对不对?”
“这就够了。”
被她按住双肩的姜兮也早已泪流满面。
“不,不是的,我当年真的也跳了曲江……”
她抿着苍白的唇,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死成,那次之后,父亲对我严加看管,我再也求死不能……”
杨惜仔细听着二人的话,眉头紧锁,思忖起来。
总感觉这事情有些蹊跷……是姜兮说谎了,还是这其中有些什么别的误会?
尘封已久的往日记忆,与耳旁绛真的言语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吵得姜兮头疼欲裂,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
“难得来一趟风月之地,我们当然要看这里琵琶弹得最好、最漂亮的姑娘——”
“姜兮,为什么我挂牌前的那一日,偏偏遇见了你呢?”
“奴为您宽衣……咦,公子脸红什么?”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出现在醉红楼——你本就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这真是冤孽呵。如果那一天,你没有解开我自作聪明设下的谜题,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言笑间被你吸引……”
“没想到,能解出‘虫二’谜题的李煕公子,居然是个姑娘。”
“你对我说,女子相恋,为世俗难容,你让我等等你,等你带我私奔隐居,我们永远不离不弃。”
“都是女子又如何,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我那么爱你,信你,为了你我连命都不要,可你呢?觉得曲江的水太冷了,临时反悔不想跳了?姜兮,我真想剖开你的肚腹看看,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
“小真……我父亲和我说,陛下对我有意,几月后就会下旨,可我不想去……思来想去,唯有伪作失足落水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好的不离不弃,生死都该相依。”
……
所有喧嚣嘈杂的声音,最后终止于绛真在姜兮耳畔所言的轻飘飘的一句:
“柳梦书做的饺饵,味道如何?”
“那是从我的阿兮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保存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柳梦书所做的饺饵中途调换,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绛真的神色温柔而癫狂。
“什……什么?饺饵……阿衡,是……是你?”
姜兮又惊又怒,浑身发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她自椅凳上重重跌落在地。
被绛真的话震撼到久久不能回神的杨惜赶忙上前将姜兮扶起,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是我哦。你尝过你最心爱的,和陛下所生的孩子了,对吗?”
绛真拊掌一笑,悠悠地在房间内踱步。
“阿衡他很疼哦。”
“这孩子真是可怜,在你的肚子里活活憋死,又被我碎尸万段,嘘,听——”
绛真故作凝肃,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唇前。
“他在哭呢。”
绛真放下手指,笑了。
“我一边切碎他,一边告诉他,小阿衡你一出生就没了命,这就是报应啊!老天是怜我的,让我负心负命的阿兮无法为陛下诞下健康的婴孩。”
“阿衡,疼吗?没关系的,干娘当年也是这么疼,被江中的鱼龟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啮食去皮肤血肉的时候,也是这么疼。”
“你娘不知道我有这么疼,我只好把她最爱的你切成一块一块的,送去给她啖食,她才会明白,我有多疼。”
“阿兮,你现在明白了吗?”
“窒息、溺死、被吃掉……我真的,太疼太疼,太疼太疼了。”
绛真痛苦地闭上眼——
然后,她将眼睛睁开,又换上了一副灿烂明媚的笑容。
“所以,我想要你……来陪陪我。”
她取下脑后用以挽发的那根素银簪,直直向姜兮冲去。
第32章 蝴蝶你就是用这张脸勾引的我皇兄?……
碧梧院。
玉屏将药碗搁在书案上后,没有像往日那样即刻离去,而是站在一旁不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鸿雪的脸色。
“公……公子,殿下叮嘱过奴婢,以后要看着您把药用完才能离开。”
萧鸿雪素白的手握着书卷,闻言转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眸光落到案上那只药碗上。
想到昨夜太子离去时所说的话,他怔了怔,而后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呵……萧成亭还真是言出必行啊。
“殿下还托奴婢送来了这些。”
玉屏自怀中取出了几枚油纸包装的饴糖和一张字条,放在药碗旁。
“哦?”
萧鸿雪闻言挑了挑眉,望向那张字条,探手将它取来查看。
上面写着:“如果是因为药太苦了的话,喝完尝尝这个,这个很甜。”
句子末尾还附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萧鸿雪放下字条,瞥了药碗边那几颗饴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哄小孩儿呢?
萧鸿雪端起药碗,干脆利落地将药汁一饮而尽,然后取出手绢将唇角的药渍拭净,没有碰那几颗饴糖。
玉屏收拾好药碗,合上门离去后,萧鸿雪又安安静静地捧起了书卷。
这时,又忽地响起了叩门声。
萧鸿雪以为是玉屏遗落了什么东西折返,不以为意,站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锦衣鹤氅、璎圈宝饰的小少年,他身量不高,一张脸稚气未脱,举手投足间却透出一股矜雅的贵气。
他将萧鸿雪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你就是萧鸿雪?”
萧鸿雪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眼前这个小少年十分陌生,萧鸿雪从未见过他,因此有些疑惑。他在心中暗暗思忖,这人的五官倒和萧成亭有几分相似,结合他的衣着打扮,心下对他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
这位,应该就是四皇子萧幼安了。
“本来是来找我皇兄的,但他不在显德殿。听玉奴说,我皇兄很喜欢你啊?我实在有些好奇,能让我皇兄倾心至此,甚至留在身边亲自照料的是何等人物,所以顺道过来看看……”
“如今一见,确实是位极出挑的美人。”
他忽地笑了,上前一步,微微踮着足尖,抬起萧鸿雪的下颔,轻轻呢喃。
“鸿雪哥哥,你就是用这张脸勾引的我皇兄吗?”
萧幼安笑容纯真,语调漫不经心,所讲的内容却很是直白露骨,萧鸿雪一怔,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既然和我皇兄都可以,那和我也可以试试吧?朱鹀自幼习武,体质比他更好,鸿雪哥哥想不想……”
萧幼安在萧鸿雪耳边暧昧地呵气,探手去摸他的脸颊——
“啪”的一声,萧鸿雪将他的手掌拍开了。
萧鸿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幼安,心想睿宗这几个儿女是不是都有病?
太子是个变态断袖,和他臭味相投的玉奴公主是个娇蛮跋扈的泼皮丫头,现在来了个四皇子,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也是这副德行?
“殿下既然清楚,我是你皇兄‘的人’,举止还如此狎昵不敬么?”萧鸿雪讥讽地笑了。
“萧成亭?他算什么东西。”萧幼安闻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萧幼安轻轻揉着自己手背上的红痕,方才他手被萧鸿雪重重拍开,倒也不生气,收敛了那副轻佻的模样,笑意盈盈道:“开个玩笑,鸿雪哥哥别生气嘛。”
“鸿雪哥哥,朱鹀打听过你,我知道,你不是自愿委身于我皇兄的,依我皇兄的行事作风,定是对你百般强迫哄骗,将你硬留在身边的吧?”
“宫人们说,鸿雪哥哥除了生得一副天人之貌,还兼资文武,剑法如神,终日手不释卷。和往日那些围在皇兄身边的莺莺燕燕,简直有云泥之别啊。”
“像鸿雪哥哥这样的人物,若是做了被囚于深宫的脔宠,终日雌伏在我皇兄身下,无法实现自己的志向和抱负,就太可惜了。”
“鸿雪哥哥好歹也是昭王叔的儿子,皇族后裔,可皇兄他仗着自己是储君,这样欺你,轻辱你。”
“鸿雪哥哥,你想不想……”
萧幼安靠近萧鸿雪耳畔,轻语道:
“报复他,让他付出代价,将你所受之辱百倍偿还?”
“朱鹀可以帮你。”
萧幼安指尖挑起萧鸿雪鬓边的一缕发丝,将它拢到萧鸿雪耳后。
萧鸿雪反手攥住萧幼安的一只手腕,将他摁在门边,冷冷道:“你最好,别乱碰我。”
“鸿雪哥哥,我疼。”
萧幼安眨了眨眼,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手腕上被攥出的红痕。
萧鸿雪依旧没有松手,轻咳一声,冷笑道:“帮我?”
“是想利用我对付萧成亭吧。”
“殿下的皇兄对您百般疼爱,您却在背地里联合外人一起算计他,皇室的‘手足之情’还真是让我……毛骨悚然啊。”
萧幼安闻言微微一笑,道:
“鸿雪哥哥也知道,我们是皇家的兄弟,和寻常人家友恭的兄弟不同,皇家从没有骨肉亲情可言,只有君臣尊卑。手足之间,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就连我父皇,都是亲手毒死了他的太子弟弟,硬抢来的皇位呢。”
萧幼安眯起眼,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讲出一桩皇室秘辛。
“哥哥可以戮弟弟,那么弟弟自然也可以弑哥哥了,不是吗?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就该自己动手去抢过来,这是父皇亲自言传身教的啊……”
萧幼安语气淡漠。
“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帮你,也就是帮我,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你想摆脱萧成亭的纠缠,而我……想要他头上那顶太子冕旒。”
“萧成亭那种胸无点墨、玩物丧志的草包纨绔,怎么配做一国之君,担起大燕的江山社稷?”
“就因为他有个好母妃,更有个好舅舅?”
“鸿雪哥哥,你知道朱鹀要把你当刀使,但你不会拒绝的,对不对?”
“毕竟……你也是个男人。我想,没有一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做另一个男人的脔宠吧?”
“……我答应你。”
萧鸿雪松开了钳住萧幼安的手。
“怎么做?”
“鸿雪哥哥有魄力,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怪不得皇兄喜欢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萧幼安莞尔一笑,自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釉瓶,递给萧鸿雪。
“这里面盛着孔国师云游四海时采集的灵草惑心花的汁液,无色无味,入体无踪。”
“服用者会丧失心智,对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产生不可遏止的欲望,就像发情的牲畜一样。”
“几日后就是除夕夜宴了,宴会前你想办法让萧成亭服下。”
“我父皇有个习惯,除夕夜宴后会带着亲近的臣侍去章华宫附近的黄金台散心赏月。”
“届时,我会设法将已经服下惑心花汁的萧成亭骗到黄金台去,再将已怀有两月身孕的李贵人引到他身边,然后……”
“呵,父皇就是再偏爱他,萧成亭这太子也绝对做不下去了。”
萧幼安勾唇一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之色。
萧鸿雪眸光落在他手中的黑瓷釉瓶上,竟没由来地想起案上那几颗饴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好。”
*
钟粹宫。
绛真将银簪刺出的那一瞬间,杨惜抬手为姜兮挡下,手臂被划出一条狰狞的长血口,温热粘腻的血染红了他的祍襟。
靠,好疼啊。
杨惜本就是一个对痛觉十分敏感的人,疼得表情都扭曲了。
绛真见一簪未中,眯起眼,又将簪子高高举起,对着姜兮刺下去。
还来?
杨惜捂着仍在流血的胳臂,又要去挡簪,姜兮却突然绕到他身前,直直迎着那簪子撞了上去。
“小真,你想要我的命,其实不必如此,我给你就是了。”
姜兮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在看见绛真举着银簪朝她冲来的那一刻,心中那根弦彻底绷断。
她胸口有鲜血殷殷渗出,对绛真凄然一笑。
“你……”
绛真愣住了,握着簪子的手不住颤抖,对姜兮厉声吼道:“放开!”
姜兮却将簪子死死紧握,一寸一寸地往心口捅入。
“我的小真还是这样,嘴硬,却比谁都心软。你下不了这个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妃嫔自戕是会株连亲族的死罪,若非如此,我早就下去陪你了。”
“小真,你说我的阿衡夭折是报应,可是,你知道吗?”姜兮用力攥紧了桌上的绸布,以此稳住身形,苦笑一声,“阿衡夭折,是因为当年我两度跳江,体内积了寒气,落下了病根。”
“你不信我,我也无心再争辩,无力再争辩什么。”
“终归是我对不起你,怪那时年纪尚幼,被深闺娇养了十几年,一遇着什么挫折,便一心寻死,以至酿成今日这种局面。”
“可是时至今日……怪我太愚笨了,好像除了死,依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我知道,你只是太寂寞了。这次换我先去,我等着你。等到了地府阴司,我们真正不离不弃一次。”
姜兮身形一晃,眼看要倒在杨惜怀中。
绛真瞬间疯狂,扑上前去从杨惜怀里抢过姜兮的身体。
姜兮苍白地笑了,沾着血的手指抚过绛真的眉眼,“小真……我,我好累,我好痛喔。”
她将手指挽成蝴蝶的模样,在绛真眼前舞动,她痴痴笑着,嘴中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绛真凑近去听,发现她在说:“……蝴蝶在这里啦。”
绛真的心脏如同被凿斧重击了一下。
三年前的冬日,绛真倚窗弹奏琵琶,而姜兮趴在桌面上,手指在绸布上戳点。
“小真,你想看蝴蝶吗?”
“现在是冬日,哪里有蝴蝶可看。”绛真无奈地笑了笑。
“喏,蝴蝶在这里啦。”
姜兮抬起头,对她粲然一笑。她纤长素白的手指挽成蝴蝶形状,翩翩飞起,落在绛真肩颈边。
然后,“蝴蝶”消散,姜兮的手指将绛真的脸捧起,轻轻落下一吻。
而眼前的姜兮手臂垂下,已经阖上了眼目。
绛真满手是血,两肩发颤,几根鬓丝洒下来,直刺到发红的眼睛里。
她看着姜兮被鲜血染红的裙裳,突然想起她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们二人在散着馨香的红绸床褥上玩闹时,她偷偷幻想过的她们成亲之日,交杯合卺时,姜兮身披龙裙凤褂,薄脸绯红,轻轻偎在她怀中的模样。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那日,因二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所以分外缠绵……
绛真弯下腰,痛苦不堪地干呕、呻吟,但脸上仍然笑着,神色癫狂。
她以为,她终于赢了。这一次,她心爱的人,真的也为她而死。即使还有疑云未解,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原来,你对我,是真心的。
原来,我不是你生命中一段想要抹去的荒谬的事情。
“殿下,多谢你。我也很怀念这对耳珰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们。”
绛真将桌案上的耳珰取下,在姜兮耳垂上戴了一枚,而另一枚,戴在了自己耳边。
然后,她将脸扭转过去,满面泪痕,对杨惜一笑。
“其实殿下和我,是一样的人呢。”
“……何意?”
杨惜迷茫地轻语。
绛真轻笑,靠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死而复生之人。”
杨惜正待细问,绛真已经挥起方才取耳珰时,自案上的针线篓中一道取出的剪刀,毫不犹豫地自戕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杨惜还来不及反应,温热的鲜血便已溅上他的脸颊,他愣愣地跌坐在地上,耳畔传来听见屋内动静、前来察看情况的宫娥们刺耳的尖叫。
而眼前的绛真背倚着桌案,将姜兮的尸身抱在怀中,一柄冷亮的铁剪刀插在胸口。
两人如同一对亲密的,正相偎私语的恋人。
今朝离别后,来生君再来。
第33章 真相太子哥哥,你觉得臣弟很好玩吗?……
“竟是如此么……”
听完杨惜讲述的事情原委后,睿宗负手而立,怆然抹面,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原来是朕造的业孽。”
“父皇您并不知晓其中纠葛,这或许就是既定的因缘命数,人力无法转圜,兜兜转转,还是殊途同归了。”
站在睿宗背后的杨惜也叹了口气,出声劝慰。
“朕会下旨昭告六宫,罪妇杜莺娘因妒恨姜昭仪的恩宠而行碎尸皇子、陷害柳贵卿的歹事,已畏罪自戕。年关将至,举国欢庆的日子,朕不牵连她的家人了。”
“……至于姜昭仪,姜昭仪积郁已久,突染急疫而亡,追封敦肃贵妃。”
“父皇英明。”
杨惜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贵卿日前自请离宫入道观为皇家祈福修行,”睿宗顿了顿,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杨惜,“朕允了。”
“他离宫之前,去见过你一面,对吗,凤皇?”
杨惜闻言点了点头,思绪飘回姜兮和绛真身死那日。
他神思恍惚地自钟粹宫走出,抬头望见晴阳薄云,雪后初霁,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贺萦怀搀着脚步有些虚浮的他回到显德殿,他刚将染了鲜血的衣物换下,正在沐浴时,突然有宫人通传说柳贵卿不顾身后监使的阻拦,站在显德殿门前,求太子殿下见他一面。
杨惜心想柳梦书定是为了姜兮的事前来,才这样急切,于是他一头湿漉漉的墨色长发还未仔细拭干,就到显德殿门前见了柳梦书。
“殿下,那日你也在钟粹宫……我求求您,告诉我,阿兮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去问过,钟粹宫的宫人们皆闪烁其辞,只说当日只有督办饺饵案的太子殿下一人在场。”
柳梦书几日前才从慎刑司里放出来,脸上的伤痕淤青还未好全,形销骨立,神情痴若偶人。
他见到杨惜后,一撩衣袍,跪在阶下。
杨惜叹了口气,对柳梦书身后要前来将他架起的监使摆了摆手,亲自将他搀起。
柳梦书手上满是痂疤与鞭痕,微微发颤。他死死地攥着杨惜的手,面色泫然,“殿下,我,我求求您了。”
杨惜附在他耳畔轻轻耳语了一阵。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后,柳梦书松开了杨惜的手,失魂落魄地来回踱了几步,身形一晃,重重地倒在石阶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柳梦书一身素衣上俱是青苔雪渍,他抬头望着晴空,嘴中痴喃。
“即使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你还是愿意和她一起去死,对吗,阿兮?”
一行泪水自柳梦书的眼中缓缓滑落。
“我原以为绛真走了,我再默默陪着你,向你表白心迹,你就会回头看看我。”
“可是走了一个绛真,又来了一个萧梧山。”
“我以为你爱上萧梧山了,可是绛真一回来,你就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了。”
“原来你从头至尾爱的都是她,只有她。”
“我当年……好不容易才将你救回来的,你怎么就这么犟,非要和她去呢。”
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柳梦书话中的关键信息,眼神一凝。
“……救?”
杨惜走到柳梦书身旁,蹙着眉,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柳梦书抬起头和他对视,苍白一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殿下,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阿兮。”
“三年前的冬至日,我派我家小厮去给阿兮送饺饵。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她从小就爱吃我亲手做的饺饵。”
“但是那日晚间,尚书府的仆役来回话说,他们小姐满腹忧思,早上送去的饺饵一口未动。我心下奇怪,想到尚书府去问个究竟。”
“可门还没进去,我就看见阿兮作男儿装扮,独自一人翻墙出府。她将一沓书信埋在墙根儿,便独自骑着马去了平康里。”
“我将那沓信件掘出,发现那是阿兮和一个青楼名妓之间往来的信件,原来她们早已结为爱侣……”
“最上面的一封,是那个名叫绛真的妓子写给她的,只书了五个字:‘与君同死生’。”
“我结合之前的信件猜出,原来,她们竟要在今夜殉情!”
“我赶忙悄悄跟在阿兮身后,一路跟她跟到了曲江边。”
“她站在曲江边,望着对岸华灯煌煌的醉红楼,那天的风很冷,她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
“我听见她喃喃自语,说‘小真,你也会在今晚跳入此江吧,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然后,她脱下丝履,跳进了曲江。”
“我登时慌了,也紧随她身后入江,待我好不容易将她救上岸时,她早已失去了意识。郎中说,若我送来得再晚一些,就救不回来了。”
“其实那晚我挣扎过,要不要也去劝止那个绛真,将她一并救起,但是……”
“我当时妒火中烧,心生邪念,想着如果绛真死了,而阿兮还活着,我是不是就还有机会?”
柳梦书脸上闪过一丝阴险。
“所以,我没有去救绛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将阿兮背到了医馆。郎中给她喂过药后,我悄悄将她送回了尚书府,她的榻上。”
“然后,我写了一封佚名书信放在姜伯父案头,说阿兮近日行踪有异,要严加照管。”
“我那时一心想着,死了不好,”柳梦书摇了摇头,“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阿兮她年纪小,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我硬生生将她留下了。”
“那个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做的是对的吧?我喜欢阿兮,所以我救了她的命,我救了我喜欢的人的命,谁能来指摘我呢?”
“我原以为她们殉情是因为为世俗难容,可我太天真了,”柳梦书咬牙道,“我不知晓其中的内情,原来,阿兮寻死,是为了逃避入宫。那时陛下就已经对她有意,只是还未正式下旨。”
“我虽将她救起,可两月后,竟听闻她接到了入宫为妃的圣旨。”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我自作聪明拆散了她和绛真,却不成想,到头来,还是这样的收梢。阿兮入了宫,昔日萧郎已成陌路人。”
“……后来,我追悔莫及,把一切都抛下了,追到这里,可却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和绛真一起死去。”
“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也不曾改变什么。”
柳梦书两眼通红,举袖拭泪。
“你知道……你把她们两个害得多苦吗?”
“这些误会仇怨,她们到死都没能解开。”
杨惜面带愠色,语调淡漠。他用折扇挑起柳梦书的下颔,然后猛地向旁边一甩。
“我知道,殿下,我知道。”
“我还是要多谢您,未将我和阿兮的事公之于众,我的性命和家门得以保全……”
柳梦书俯身,向杨惜恭谨地拜叩。
“不必谢本宫,本宫并不是为了你,”杨惜冷笑一声,“是为了姜娘娘。”
柳梦书闻言,淡淡地笑了,自顾自地说着:“其实我原想撞柱而死,随阿兮去。”
“可是她们见了我……不会高兴的。”
“所以……我打算去国观修行,为她们祈福,祈求她们来生安乐。等我死后,就化作一只大龟,往她们坟上,为她们驮一辈子的碑去。”
“原来活着,也没那么好。”
柳梦书轻笑一声,咳嗽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
宫道上很寂静,杨惜只能听见柳梦书轻轻吟诗的声音。
隔日,杨惜去辟雍学宫上课,课后他特意去见了柳绩一面。老博士依旧是一张严肃冷脸,他将杨惜先前所交的策论做了细致的圈点批改,但不曾夸赞他一句。
杨惜手捧策论,微微一笑,主动和柳绩提起了柳梦书。
柳绩冷哼一声,满脸怒容,灰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殿下说那个孽子?休得再提。”
待杨惜告诉他柳梦书入宫及出宫修行的实情后,柳绩扶着桌案静默许久,长叹一声。
“何至于此……痴儿,子元,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呢?
杨惜垂眸,在心中默念。
……
面对眼前睿宗的质询,杨惜面上笑容滴水不漏。
“是,柳贵卿来见儿臣,是因为他和姜娘娘儿时是要好的玩伴,姜娘娘薨了,他很为她伤情。”
“嗯……”
睿宗摆了摆手,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凤皇啊,明儿就是除夕家宴了,父皇知道你和白雉感情好,可你留白雉在显德殿住了这许久,昭王府那边也很是挂念。”
“明晚你昭王叔会入宫赴宴,你也该把白雉还给昭王府了吧?”
杨惜听了这话,注意力没有落在后面的“该把白雉还给昭王府了”一句,而是“明儿是除夕家宴了”这一句。
他忽地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行礼告退,吩咐轿辇往显德殿行去。
一晌后,刚在院中练完剑的萧鸿雪正准备走进屋内,转头望见了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
杨惜提着食盒,笑意盈盈地朝他挥了挥手。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杨惜:……
杨惜急忙小跑跟过去,赶在萧鸿雪将门合上之前硬闯进了萧鸿雪的寝殿。
“呼……”
杨惜弯下腰喘气,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发丝也有些凌乱。
萧鸿雪倚着门框,面无表情地擦着剑,睨了杨惜一眼,道:“太子哥哥,你觉得臣弟很好玩吗?”
“啊?”杨惜有些疑惑。
“臣弟生性冷淡,寡言少语,脾气古怪,旁人唯恐避之不及。”
“太子哥哥为何三天两头往臣弟这里跑?”
“因为我不觉得你有这么不好啊。”
杨惜坦然地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我来,给我们‘生性冷淡、脾气古怪’的阿雉庆贺生辰。”
生辰?
萧鸿雪闻言惊异地抬起头,心口莫名一颤。
除夕前一日,是他的生辰。可这个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的日子,萧成亭居然记在心里了?
杨惜变戏法似的从食盒中取出几个盛了寿桃、长寿面和千层酥的碗碟放在桌案上。
“阿雉,你尝尝看。”
萧鸿雪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杨惜将箸勺递给他时,他还是挺给面子地接过了,没有直接打翻。
“寿桃是我亲手捏的,面是我亲手煮的,千层酥……千层酥我实在有心无力,是请厨娘代庖的。”
杨惜笑吟吟地补充道。
在萧鸿雪心不在焉地拨着箸勺,小口小口品尝的时候,杨惜悄悄绕到了他身后,将一样物事戴在了他颈间。
准备趁杨惜不注意,将吃食偷偷吐掉的萧鸿雪动作一顿,望向自己颈下。
那是一条做工精巧、闪闪发亮的银锁。
“这个,叫长命缕。据说可保佑佩戴者无灾无祸,平安长大。”
“是我自己刻的,虽然比不得能工巧匠,但胜在心意,我手指握凿刀都握出薄茧了。”
杨惜笑着把自己的手伸给萧鸿雪看。
萧鸿雪静静地听着杨惜的絮语,难得不嫌他烦。他望了一眼那条银锁,又望了一眼杨惜的手,垂眸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孩童稚子戴的东西……太子哥哥,臣弟十五岁了。”萧鸿雪用素白的手指拨了拨银锁,声音很轻,话语里竟能听出些无奈的意味。
“现在是十六岁。”杨惜不以为然,笑眯眯地纠正。
“生辰喜乐,岁岁平安。”
“我的……阿雉。”
第34章 明月你真的是我儿子梦男吗?
除夕夜宴。
金玉帘箔,幡眊光影,将章华宫照耀得华彩熠熠。
满堂宾客互贺新年,觥筹交错间,琼浆飘香,鼓乐齐鸣,舞姬翩翩作舞,一派喜庆和乐的光景。
杨惜笑语盈盈地和前来向他敬酒的官员们举杯对饮,眸光却总忍不住落在一旁昭王的席位上。
昭王今夜携王妃和自己的长子萧淮流一起入宫,萧鸿雪自然同他们坐在一起。
萧鸿雪身侧坐着一个温润如玉,眉宇之间隐有些忧郁之色的青年。
他素衣病容,连声咳嗽,萧鸿雪则一脸担忧地轻抚着他的背。
杨惜从未在萧鸿雪脸上见到过这样真切的担忧神情,怔了怔,很轻易就猜出这青年乃是萧鸿雪的大哥萧淮流。
这萧淮流在原著中是萧鸿雪心中白月光级别的存在,待萧鸿雪很是亲善温柔。
每次萧鸿雪被魏书萱罚跪或罚了鞭子,萧淮流都会亲自去给萧鸿雪上药劝慰,可以说,萧淮流是萧鸿雪这个于泥沼苦渊之中挣扎之人所见的第一束,也是唯一一束光。
尽管萧淮流性格柔懦,无法劝止自己母亲苛待萧鸿雪,但他也总是尽己所能关爱弟弟,为他送去最好的衣物和吃食。
也正是在萧淮流的照顾和庇护下,爹不疼娘不爱的萧鸿雪才得以全须全尾地长大了。
魏后之乱被尚书左仆射谢韫平定后,作为太后施政傀儡的萧淮流自缢早逝,是萧鸿雪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自是非常深厚,在萧鸿雪这位温柔儒雅的正牌兄长萧淮流的光芒之下,杨惜觉得自己简直抬不起头。
萧淮流的形象有多正面,自己的形象就有多惨不忍睹。
看着一旁萧淮流和萧鸿雪有说有笑,不知怎的,他觉得这画面有些刺眼,感到一阵莫名的烦闷,用箸筷拨了拨陈列在面前的珍馐,没什么胃口。
虽然自己费尽心思在萧鸿雪生日当天给他准备了惊喜,想借此机会刷波大的好感度,但感觉萧鸿雪的反应还是淡淡的。
苍天呐,我从来没干过坏事啊,为什么不能让我直接魂穿成男主他白月光大哥爽一爽呢?
杨惜正走神时,眼前忽地投下一片阴影。他抬头望去,发现来者是位面覆纱绡的女子——随官员入宫赴宴的女眷皆要戴幕篱或纱绡以遮面容。
“太子殿下,”她朝杨惜福了福身,柔声道:“可否与妾身借一步说话?”
“……夫人是?”
杨惜感到疑惑,这声音听着倒是有些耳熟。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昭王妃。”
杨惜瞬间敛了笑意,打量了她一阵,心想难道她是因为自己当众驳了她的面子,还把萧鸿雪带进宫照顾了一段时日,故意来找茬的?
“可以。”
杨惜眯起眼,起身跟在她身后,打算看看她想做什么。
坐在杨惜不远处的萧幼安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转头与萧鸿雪对视了一眼。
萧鸿雪朝他微微颔首,垂眸摩挲着自己袖间那个黑釉瓷瓶。
一晌后,他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案上的酒盏取下,将瓷瓶中的惑心花汁液悉数混掺入其中。
*
章华宫外。
“婶母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虽然本宫觉得自己和婶母之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杨惜抱臂,冷冷挑眉道。
魏书萱取下覆面的纱绡,往杨惜身前走了一步,试探性地轻声唱了一句:“Doyouwannabuildasnowman?”
杨惜:?
我听错了吧,一定是听错了吧,是不是最近太累出现幻觉了?
魏书萱注意到杨惜表情明显变化,神情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兄弟啊,家人啊,呜呜呜,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也是穿书的,对不对?”
杨惜愣了愣,随后也激动地看向她,“你也是?”
“什么时候穿过来的?我半个月之前还和这个魏书萱见过面呢,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魏书萱点点头,道:“就昨天。”
“兄弟你……你摸的这身份牌怎么比我的还烂?”
杨惜看了她一眼,没忍住,笑了一声。
“sb《燕武本纪》,毁我们青春!如果还能回去,我一定要把作者掐死。好好的大男主权谋文,写什么断袖太子给男主下药的癫剧情啊,靠,我舔萧鸿雪都快把自己舔成男同了!”
杨惜握着魏书萱的手,激动地诉苦。
魏书萱尴尬地笑了笑,“那个,《燕武本纪》就是我写的。”
杨惜:?
他震愕了许久,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紧握着的是双姑娘的手,红着脸把手松开了。
杨惜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你是‘当时明月在’?”
“对。”
“老月你居然穿成了女炮灰,还是人妻,很难适应这个身份吧?”
杨惜抱臂挑了挑眉,喊起了小说评论区书友们对作者的称呼,有些幸灾乐祸。
“不啊。”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杨惜又一次沉默了:?
“男频文《燕武本纪》的作者当时明月在是个妹……妹子?”
杨惜当场变脸,一改方才说要好好教训原作者的愤激态度,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将本来打算朝作者明月挥去的拳头轻轻放下了。
明月笑了,道:“这不是很好猜吗,我如果是个男作者,萧鸿雪就该是个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双开门肌肉男龙傲天了。”
“我喜欢高贵冷艳的美丽阴湿男。”
“哈哈,你的审美很不错,我们俩也是伯牙遇子期了,但你知不知道,”杨惜眼神幽怨,“你儿子萧鸿雪这个高贵冷艳的美丽阴湿男马上就要把我折成毛毛虫了?”
“我像个恋弟癖死男同一样舔他,但他就是油盐不进啊油盐不进。”
明月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那我觉得你俩还挺好磕的。”
“滚!”
“你是说他把我打残了在地上咕涌很好磕?”
杨惜怒了,瞪了明月一眼。
“……那我呢!我一穿过来,就对着昭王那张长得跟我爸似的叔脸,差点吓晕过去,我不要和臭老头在一起,我要年轻小帅哥,我要和他离婚!”
“兄弟,虽然你穿成萧成亭是很倒霉,但你好歹还有命活吧?你看看我,魏书萱和萧鸿雪有杀母之仇呢,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挫骨扬灰啊!”
“我不要被萧鸿雪挫骨扬灰啊,不要啊……抽他虐他的是魏书萱又不是我!”
明月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了。
自己的不幸固然痛苦,同伴的不幸更令人心情愉悦。
杨惜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拍了拍明月的肩。
“对了,明月,你是怎么知道我是穿书者的?”
“其实不确定,但也很好猜,谁舔小萧鸿雪舔得最疯狂肯定是穿书的。”
好,好有道理。
“太子兄,你在小说网站的id是‘萧鸿雪我主人’吗?”
明月的眼神中充满了期盼。
“我靠,你别直接大声喊出来啊,好羞耻……”
杨惜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放松下来。
“对,但你还是叫我杨惜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明月顿时笑逐颜开,道:“太好了,兄弟,真的是你。几万读者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写啥你都能品出来,还给我写了好多又臭又长……不对,又真情又长的评论。”
“我们为什么会穿进来?”
“这个嘛,”明月搓了搓手,嘿嘿一笑,“我发了个每天日万做不到就穿书成炮灰的毒誓……结果不小心应验了。”
“系统说我把主角和配角都虐得死去活来体无完肤,他们对我怨气冲天,要我也来好好感受一下他们的痛苦。”
“那我为什么也跟着穿进来了?”
“系统说它是修文系统,让我体验炮灰命运不是主要任务,主要是我后面剧情写得乱七八糟,挖坑不填,bug很多,它让我进入小说世界实地体验一下,好好想想该怎么改。”
“但是当局者迷嘛,系统说要给我配个读者当参谋,选了一个真爱值最高的。我一猜肯定就是你了,我们俩可是书友们公认的伯牙子期,可恶,不要小看我们之间的羁绊啊!”
杨惜:“……”
“哦。”
“明月,你刚才说系统?系统在你这儿?”
“对。”
“有什么金手指外挂之类的吗?”
“很遗憾,没有。但系统看我分到的身份实在太可怜,怕我太早下线,给了我这个。”
明月取出了两个白色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
“老鼠药。立竿见影,品质保证,老鼠不死我死。你一粒我一粒,吃完全部躺板板。”
杨惜:?
“哈哈,开玩笑的。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这个和里面那个假死药有点像,不过这个更高级,可以重塑肉身,直接在这个世界创建一个新角色。用来死遁很方便,所以我叫它死遁丹。”
“相逢即是缘,何况你还是因为我被拉进来的,我实在愧疚,分你一颗。”
明月将其中一个小瓷瓶递给了杨惜。
“太好了,重塑肉身,可以用来自由捏脸是吗?还我妈生一米八,还我双开门肌肉身材。”
杨惜接过瓷瓶,揣在怀间。
“呃,系统说为了防止世界秩序出bug,我们要等现在扮演的角色合理下线后才能使用。而且,吃了这个我们只会变成在现世的模样。”
“哦……”
“对了,惜啊,你真的是我儿子的梦男吗?太有品了。”
“可能有点冒昧,但你俩……谁上谁下啊?”明月暧昧地眨了眨眼,笑得促狭。
杨惜:……
“加油,儿媳妇,妈会永远支持你的。等你俩喜结连理三年抱俩了,你再替我美言几句,说不定我也不用被他挫骨扬灰了。”
“来自异世的梦男救赎文学,凭一己之力快把我的无cp文变成bl文……儿媳妇,你是这个。”
明月竖起了大拇指。
“滚。都是为了生活。我之前对他是纯欣赏,现在是纯害怕。”
“什么儿媳妇,别抬举我了,我给他当舔狗他都不乐意呢。”
杨惜的脸莫名有些发烫。
“我天天在他面前开屏,他根本叼都不叼我啊?”
“明月,快用你这颗写了四千多章权谋文的脑子想办法救救我,我该怎么办?”
“儿媳妇,不是妈不愿意帮你。”
明月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看了杨惜许久,还是决定开口:
“其实这本书……是我的梦,我从小就会断断续续地梦到这个世界的一些零碎片段,我是把它们记录下来,半猜半想地写成连贯的文章的。”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里是经我二改后写出的小说,还是……就是那个世界本身。”
“而且就算是前者,我写到后期就直接吃书,忘记了前面的很多设定和伏笔剧情,挖的坑连自己都填不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杨惜突然想起宁国侯府尸疫爆发的时间与小说中的出入,恍然大悟。
或许这里根本就不是小说世界,而是她的梦中世界,或者说脑洞世界本身。
“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不是在舔萧鸿雪吗,把他的一条腿分给我抱吧,当舔狗也算上兄弟一份啊。”明月接着说道。
“那完蛋了。”
杨惜两眼一黑,转身就走。
“诶,”明月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干嘛去?”
“没救了,等死了,你知道萧鸿雪有多难舔吗?我去提前给自己打一把黄金轮椅先。”
“儿媳妇你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们不是还有死遁丹吗,再熬一熬,熬到可以合理下线的剧情点,我们俩就可以深藏功与名,逍遥快活去了!”
杨惜闻言转过身,看了明月一眼。
“好吧。”
“我们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会惹人怀疑的,日后再从长计议吧。至少现在不是独自战斗了,”杨惜拍了拍明月的肩,“好战友。”
“好儿媳。”
明月也笑吟吟地拍了回去。
第35章 惑心(一)哥哥这是在和臣弟调情吗?……
二人返回殿内时,为了不引人怀疑,杨惜刻意等明月入殿一段时间后才进去。
杨惜刚回座,病容憔悴的萧淮流一手掩唇咳嗽,一手端着酒盏,向杨惜走来。
“见过太子殿下。”
杨惜诧异地看着萧淮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没有答话,微微点头,挑眉示意他接着说。
“母亲笞打雪儿那日,我病得人事不省,还好有殿下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些时日雪儿对殿下多有叨扰,多谢殿下。”
……雪儿?
叫得还挺亲热啊。
杨惜闻言,淡淡地扫了萧淮流一眼。
“不必。”
“这是本宫自己想做的事情,何需你来谢?”
萧淮流轻咳一声,微笑回复道:
“若非殿下,雪儿恐怕还要受剜肉之痛,是臣这个做兄长的无能,”他叹了口气,“还是要多谢殿下出手相救,且对雪儿悉心照料,臣敬殿下一杯……”
萧淮流正要将手中的酒饮下,一双冷白纤瘦的手忽地伸了过来,按止了他的动作。
萧鸿雪也端着一只酒盏,站在萧淮流身后。
“兄长,你身体不好,不宜饮酒,”萧鸿雪笑语温柔,脸上是杨惜从未见过的温暖柔软的神情,“弟弟代你,敬太子哥哥一杯。”
萧鸿雪话语间眸光仅仅只落在萧淮流一人身上,似乎他们面前的杨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杨惜顿时捏紧了手边的玉杯,一会儿后又松开,指尖拨了拨玉杯的边沿,轻轻一笑,“……好啊,雪儿。”
他学着萧淮流对萧鸿雪的称呼,刻意将“雪儿”的尾音拉长,很有些暧昧意味。
“太子哥哥请。”
萧鸿雪将自己手中的酒盏轻轻放在杨惜面前,然后接过萧淮流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杨惜静静地看着萧鸿雪仰头喝酒时露出的漂亮白皙的喉结,举起萧鸿雪放在他面前的酒盏,朝萧鸿雪遥遥一敬。
杨惜垂眸望着手中的酒盏,犹豫片刻后,也饮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萧鸿雪就是想毒死我,也不会用这么明显的伎俩吧?杨惜心想。
一番推杯换盏后,萧鸿雪兄弟二人正准备离开,杨惜忽地笑了一声。
“慢着。”
“雪儿,你兄长的,你替他喝了,那……你的呢?”
杨惜又用自己的玉杯给萧鸿雪斟上了一杯酒,递了过去。
萧鸿雪微微蹙眉,但没说什么,正准备接过杨惜递来的玉杯一饮而尽,却被萧淮流抢先一步接过。
“殿下,雪儿伤病未愈,亦不能多饮……还是臣来吧。臣兄弟二人,一人敬殿下一杯,也算礼数周全。”
“伤病未愈?”杨惜冷笑了一声,语调散漫,甚至有些阴阳怪气,“呀……我还以为我们雪儿有不喝药就能痊愈的本事呢。”
“原来没有吗?”
杨惜笑眯眯地和萧鸿雪对视了一眼,明显还在介怀萧鸿雪之前偷偷将药倒掉的事。
很快,杨惜挪开了视线。
“弟弟心疼哥哥,哥哥又心疼弟弟,真是兄弟情深,羡煞本宫了。”杨惜拊掌一笑,拿走了萧淮流手中的玉杯。
“不为难你们了,本宫自己喝。”
杨惜先前和官员们应酬时就已经喝了不少,现在已有了些醺然醉意,所谓酒壮怂人胆,即使是和萧鸿雪说话,他也毫不畏怯。
他面染薄绯,下颔枕着自己的胳臂,一头青丝垂落在桌案上,懒散地晃了晃手中的玉杯。
“雪儿,来,用你手中的空酒盏和本宫碰一碰。”
萧鸿雪蹙眉望着他这幅轻佻放浪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些不悦,没有动作。
杨惜见萧鸿雪不动,主动用手中的玉杯靠了上去,他听着杯盏相击时清脆的声响,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
“阿雉,新年快乐啊。”
杨惜仰头,将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萧鸿雪凝眸望着杨惜,见酒液顺着杨惜白皙纤长的脖颈滑进衣襟里,眼神一暗,伸手按住了杨惜执杯的手,嗓音微哑道:“……别喝了。”
“本宫高兴。”
杨惜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见又有三两个官员聚过来向他敬酒,轻轻拨开萧鸿雪的手,再度给自己斟了一杯,拈着玉杯微笑起身。
萧鸿雪攥紧了指掌,复又松开,深深地看了杨惜一眼。
然后,他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冷淡疏远的语气,道:“殿下高兴就好。”
“兄长,我们走。”
萧鸿雪转头,为萧淮流理了理他身上大氅的褶痕。
杨惜心不在焉地听着耳边官员们的恭维,眸光紧紧跟着离去的二人的背影。
他听见萧淮流对萧鸿雪说,“雪儿,昨日是你的生辰,兄长为你备了一把好剑,就放在你的房间里。”
萧鸿雪回以温柔一笑,“多谢兄长。”
二人又说说笑笑,返回了昭王的席位。
他们身后,杨惜的指甲不知何时已将掌心掐出了深深的白痕。
真烦啊。
杨惜知道,萧淮流送的剑会成为日后燕武帝带入陵墓之中的珍视之物。而自己送的长命锁……估计转头就要被萧鸿雪扔了吧。
不知不觉间,又是好几杯酒落肚,杨惜脑子昏昏沉沉的,正准备提前告退,脖颈忽地被一双纤小柔腻的手臂环住了。
“皇兄。”
萧幼安仰起脸,甜甜一笑。
“皇兄今夜喝了这么多,若是直接回宫休息,明日会头疼的。”
“章华宫离黄金台很近,要不朱鹀陪你去黄金台散步醒醒酒?”
杨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思考了一阵后,道:“不去。”
“我今天很烦,没心情,想睡了。”
“头疼就头疼吧。”
……萧成亭今天受什么刺激了?
鲜少被他拒绝的萧幼安惊愕地看了杨惜一眼,又几番殷劝他去黄金台走走醒醒酒,但杨惜拒绝得很干脆。
他心里烦躁,而最让他感到烦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萧鸿雪和萧淮流待在一处语笑晏晏的画面就像细针一样,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为什么?
杨惜迷茫地眯起了眼睛。
“……是。”
“臣弟告退。”
再劝下去就惹人怀疑了,萧幼安只得作罢。他脸色阴沉如水,攥紧了自己袖下的手掌。
杨惜再度望向昭王的席位,明月朝他挥了挥手,他回以淡淡一笑。
方才萧鸿雪和萧淮流都坐在昭王身后,如今只有萧淮流还尚在席间,萧鸿雪已不见踪影。
杨惜心里空落落的,莫名堵得慌。
他走出章华宫,吩咐轿辇回显德殿,轿辇上下颠簸时,他差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心脏却仿佛被烈焰灼烧,搏动得越来越快……
*
碧梧院。
萧鸿雪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的飞雪,手中把玩着杨惜赠给他的那条银锁。他耳边不时有几声烟花爆竹的鸣响传来,倒衬得此处更显寂寥了。
他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手指一下又一下拨弄银锁的动作却显示出他内心的迷茫和焦躁。
惑心花药效发作要半个时辰。此刻,太子应该已在黄金台铸成大错,被当众揭发了。但,萧鸿雪却并没有感受到他预想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意。
这时,萧鸿雪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响动。
“谁?”
萧鸿雪倏地握紧了袖中的匕首,眉眼凛冽地转过头去。
杨惜站在萧鸿雪身后,不待他动作便直接搂过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然后,杨惜轻轻撬开萧鸿雪的手掌,与他两手相扣。
萧鸿雪手中的那条银锁坠进了雪地里,他正欲弯腰去拾,杨惜却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拦住了他的动作。
杨惜在萧鸿雪耳畔轻语道:“阿雉,在干什么呢?”
怎么回事?
萧鸿雪面露诧异神色,浑身僵硬,一时间竟忘了动弹挣扎。
杨惜脑子迷迷糊糊的,听觉和视觉都很迟钝,有一种发高烧般的昏沉感,四肢百骸都被烧得滚烫。
杨惜原本打算回寝殿休息,但在路过碧梧院时,远远望见了廊下这道素白的身影,脑海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脚步便不受控制地朝这里挪来。
他想要靠近眼前这个人,很想很想。
有一道声音蛊惑般在他心中响起:只有靠近这个人,拥抱这个人,将这个人揉进骨血之中,才能让他急促到发痛的心跳渐渐沉静。
杨惜蹭了蹭萧鸿雪的颈窝,轻语道:“阿雉,我想你。”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是很想看见你。”杨惜笑了。
萧鸿雪感觉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
萧幼安那里出了一些差错,他没能把太子带到黄金台。
太子既然没有去黄金台,那么他服下惑心花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不就是——
自己?
“你很快就要同你的兄长回王府了吗?”
“阿雉,我舍不得你。我想……想要你。”杨惜虽极力隐忍,唇齿间依旧泄出了一些旖旎的声息。
“不,不是的,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
杨惜挣扎着清醒了一瞬,但眼神很快又变得迷离。
“你别走,好不好?”
“陪陪我……”
杨惜双手颤抖,轻轻抓着萧鸿雪的前襟,声音里满是对被抛弃的害怕。
“太子哥哥,你这是在和臣弟……调情吗?”
萧鸿雪借月色细细地量视着杨惜的眉眼,突然笑了一声,手指抚上他额心的红痣,平静地说道:“太子哥哥,你也是美人呢。”
“如此美人对我投怀送抱,臣弟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男人啊。哥哥说想要我?哥哥就不怕……被我欺负得腿都合不拢吗?”
他伸臂回抱住杨惜,靠在他耳边轻轻呵气。
“阿雉想怎么对我,都可以啊。”
杨惜皱着眉,似乎在努力思考萧鸿雪这话的意思,因药力作用却迟迟反应不过来,全凭身体的本能反应回答道。
“阿雉来也可以。”
“你呢……你想要我吗?”
“我只是想和阿雉在一起。阿雉在下面还是上面,都可以。”杨惜垂下眼眸,声音细弱。
萧鸿雪顿了顿,嗅着杨惜身上那股让他安心的温暖干净的气息,瞥了眼杨惜的衣袍勾勒出的优美流畅的腰线、敞开的领口下白皙的皮肤。
萧鸿雪心跳加速,又隐隐有些失落,他知道,太子对他投怀送抱,并非出自他本意,只是惑心花的功效。
这花会使中者丧失心智,恢复毫无矫饰的最本真的性格。越是风流成性的人药效就越猛烈,按理来说太子早应该色性大发了,可是,怎么感觉太子中了惑心花之后,变得莫名的……呆痴纯情呢?
但是无论如何,萧鸿雪自认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会发生些什么了。
于是,萧鸿雪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抱住杨惜的手,将杨惜扒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一记手刀将他劈晕了。
噗通、噗通……
起初萧鸿雪以为如此急促的心跳是杨惜的,可是杨惜晕过去后,这急促的心跳声却依然没有平静下来,原来,是他自己的吗?
萧鸿雪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然后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靠在他肩上的杨惜。
他叹了口气,将杨惜打横抱起,轻轻放在自己的榻上,合上房门,朝萧幼安所居的华阳宫走去。
第36章 惑心(二)……自己用手。……
除夕夜宴散宴后,萧幼安刚返回华阳宫,正欲将身上沾雪的外氅递给宫婢,一道素白的身影突然自檐廊转角的阴影处缓缓走出。
萧幼安略怔一下,而后勾唇一笑,将身边的宫人都支开,把萧鸿雪领到书房中。
“鸿雪哥哥,坐。”
招呼萧鸿雪坐后,萧幼安兀自在书案后坐下,悠闲地执起书卷,毫不着急地翻读了几页。
萧鸿雪没有坐下,眯眼打量着萧幼安,脸色有些阴沉。
萧幼安见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手中转着狼毫笔,托腮一笑。
“雪夜寒冷,鸿雪哥哥自显德殿跋涉来此,辛苦了。要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吗?”
“你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盏热茶的。”萧鸿雪冷冷答道。
“我想知道,你给的‘好东西’,是怎么用到我身上来的?”
“这样啊……他回显德殿之后,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啊,”萧幼安略微思索萧鸿雪的话后,反应过来,勾唇一笑,“有意思。”
“所以……你们两个睡了吗?”萧幼安语调狎昵。
萧鸿雪闻言脸色愈发阴沉,面上能凝出水来,冷冷地剜了萧幼安一眼。
“鸿雪哥哥何必如此生气,反正你在众人眼里,不本来就是我皇兄的脔宠吗?”萧幼安调侃道。
见萧鸿雪不语,萧幼安也敛了笑意,将手中的笔一搁,道:“其实我倒还想问问鸿雪哥哥呢,萧成亭到底在烦什么,你们吵架了?”
“他一副受了什么刺激的萎靡模样,连去黄金台醒酒散心的心情都没有。”
萧鸿雪闻言一愣,仔细思索一番后却也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呵……鸿雪哥哥不必担心萧成亭对你死缠烂打,惑心花的功效不长,最多三个时辰。但今晚你若不想被他睡或是睡了他,就小心点吧。”
“或者,你也可以把他笑纳了。他的皮相挺出挑的,在上在下,你都不吃亏,不是吗?”
“当然了,在上更解气,金枝玉叶的一国太子在身下雌伏呻吟的滋味……我也很好奇呢。”萧幼安走下来,促狭一笑。
“你的计谋,根本用不上惑心花,那东西对他没什么效果,只会像个丧失心智的孩童,反倒惹人怀疑。最寻常的催/情药即可。”萧鸿雪没有回答他的话,冷冷地说道。
“没有效果吗……我知道了。”
萧幼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萧鸿雪正准备径直走出华阳宫,萧幼安忽地出声,“下次……把他哄着点吧,鸿雪哥哥。”
“半月后宫中还有元宵宴,那时,可别再失手了。”
萧鸿雪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脚步顿了顿,而后迈过门槛向外走去。
*
萧鸿雪回到碧梧院,将房门推开,发现杨惜早已醒了过来,正可怜兮兮地坐在榻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发呆。
杨惜呆滞无神的双眸看见出现在门口的萧鸿雪时,倏地有了亮光。
“你去哪里了?”
“阿雉,过来,哥哥抱。”
杨惜一脸纯真笑容,朝萧鸿雪张开双臂。
萧鸿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我到处都找不见你……我想你了。”
见萧鸿雪不理他,杨惜手指绞着衾被,声音很是委屈。
萧鸿雪叹了口气,不自觉柔声道:“……方才有点事。”
“还难受吗?”
“难受。”杨惜低垂着头,声音轻弱。
“这里,一看见你就涨得很疼,很难受。”
杨惜用手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的某处。
顺着杨惜手指方向望去的萧鸿雪:……
所以,这个人完全没有自己现在是在耍流氓骚扰别人的自觉是吗?
“阿雉,我难受。”
见萧鸿雪没什么反应,杨惜以为他没有听见,提高了音量。
杨惜的面庞白净如雪质,眼眸闪烁着湿润的光泽,睫毛不时轻颤,双唇轻轻呼吐着热息,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萧鸿雪。
萧鸿雪也凝眸和杨惜对视,杨惜的眼睛,就像两只盛满了温水的碗皿,他专注地看着萧鸿雪时,眼神纯粹干净,不含一丝杂质,竟让萧鸿雪有了一种他能包容、接纳自己的全部的错觉。
“……自己用手。”
萧鸿雪转过脸,不再看杨惜,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
“怎么……用?”杨惜闻言,迷茫地抬起头。
“忘了他现在没有心智了……”
“麻烦。”萧鸿雪蹙了蹙眉,走到杨惜身前。
他叹了口气,认命般道:“我来帮你,一会儿不许乱动,”他顿了顿,“也不许发出声音。”
“好,谢谢阿雉。阿雉,你真好。”
“我喜欢阿雉。”
杨惜脸上扬起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萧鸿雪闻言抿了抿唇,嘴角也勾起些浅淡的笑意。他阖上眼,将手探进衾被,覆上那人的裈裤,轻轻动作起来。
杨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虽听话地极力压抑着声音,但那刻意忍耐的低低的喘息和呻吟反倒更加撩人了,听得萧鸿雪手上动作一滞,心跳如擂鼓。
萧鸿雪猛地睁开眼睛,见杨惜已将自己的双唇咬到泛白,唇齿间流泻出模糊的呜咽和微弱的啜泣,“唔……”
杨惜微微侧着头,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白皙颈项,他身上除了醉人的酒气,似乎还散发着一种朦胧的无名香气。
萧鸿雪忽地想起方才杨惜在席间斟酒自饮时那副摄人心魄的模样,指腹轻轻抚过杨惜眼边的滴泪痣。
烈火般迅猛燃烧的欲望渗透四肢百骸,萧鸿雪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阖上了眼。
自己好像……真的对他起反应了。
早知道就该直接把太子扔到雪地里让他冷静冷静的,现在这算什么啊?
恍神间,萧鸿雪的一只手已洒满了温热的、粘腻的液秽,他睁开眼,蹙眉看着杨惜。
“阿雉,对……对不起。我没忍住。”
杨惜生怕萧鸿雪斥责自己,抱着衾被向后缩了缩。
“阿雉,你的手好软,好舒服……就是有点冰。”
杨惜小心翼翼地看着萧鸿雪。
萧鸿雪看着杨惜,目光深邃,耳畔忽地响起了萧幼安的话。
他用另一只手掐起杨惜的下颔,逼他和自己对视,道:
“呵……方才臣弟让太子哥哥舒服了,现在是不是该换太子哥哥来,让臣弟舒服舒服了?”
“臣弟的手都要举不起来了。”
萧鸿雪的声音有些幽怨。
“要怎……怎么做?”
“刚才臣弟是怎么做的,哥哥就……”
照着来就好。
可惜萧鸿雪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的双唇被温软地覆盖——杨惜轻轻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下。
“这样……会让阿雉舒服吗?”
这个人……是怎么中了惑心花还能这么纯情的?
这乖得像孩童对长辈表示喜欢似的小动作让萧鸿雪头脑一懵。
“……算了。也可以吧。”
萧鸿雪再也忍不住,用手扣住杨惜的后脑,将他往前一带,加深了方才那个蜻蜓点水般的浅吻。
“唔……”
杨惜被吻得有些喘不过来气,唇齿间溢出丝丝津唾,唇上还因磕碰擦出了血丝。
一吻毕后,杨惜满脸泛红,唇角染血。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有多惑人的太子殿下抱着衾被,得寸进尺道:
“阿雉,我有让你舒服吗?那今晚……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一看不见你,我就好难受。但是好像只要靠在你身边,就不难受了。”
“不可以,自己回去睡。”
萧鸿雪想都没想,果断拒绝。
“我不会趁人之危,”萧鸿雪眼神淡漠,用指尖轻轻揩拭着杨惜唇边方才被自己咬得溢血的伤口,轻声道:“除非哥哥是真的想和臣弟发生些什么。”
“哦……”杨惜有些委屈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袖。
“那晚安,阿雉,明天见。”
虽面有失落之色,杨惜依旧抬首一笑。
“明天见……”
萧鸿雪没有回头看杨惜,忽觉身后有一阵风吹来——杨惜自身后抱住了他。
比萧鸿雪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将下颔抵在他的发顶蹭了蹭。
“突然想起,阿雉有洁癖,我给你擦擦。”
杨惜倾身牵起鸿雪的手,用绢巾细细地擦拭他的指掌,然后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心口,扬起脸对他一笑。
“阿雉你手太凉了,我给你捂捂。”
“捂热了我马上就走,不会给阿雉添麻烦的。”似乎是怕他生气,杨惜连忙小心翼翼地保证道。
“今晚,谢谢阿雉了……咦,阿雉,你脸怎么红了?”杨惜侧着脸,疑惑地发问。
“没有。你看错了。”
萧鸿雪冷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蓦地转过脸去。
“那,我走了。”
“嗯。”
萧鸿雪双颊发烫,平复着呼吸,想起自己方才主动亲了太子,顿觉不可思议。
“啊!”
刚和萧鸿雪道过别,迈过门槛向外走去的杨惜在覆满积雪的道路上狠跌了一跤,惊叫出声。
萧鸿雪心下一紧,用轻功快速疾行到门口。
杨惜跌坐在雪面上,衣袍上满是泥垢与雪水,额角都磕出了血,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
他捂着额头,委屈兮兮地望着萧鸿雪。
“阿雉……”
“好痛哦。”
“这个路它怎么在转啊?”
萧鸿雪:……
如果就这么让他回去,估计他能把自己给活活摔死吧……
他叹了口气,俯身将杨惜抱起,放回榻上。
“你睡这边的床榻上吧,我不睡。”
萧鸿雪用沾了温水的绢巾轻轻擦拭着杨惜额头的血迹。
“我真的可以睡在阿雉这里吗?”
杨惜乖顺地任他动作,双眸发亮。
“嗯……”
待萧鸿雪替他处理好额上的伤口后,杨惜大概也折腾累了,盖上衾被,脑袋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萧鸿雪往灯台里添了些油,坐到书案前捧起书卷,准备挑灯夜读。
可他听着身后那人发出的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眼前的字却怎么也读不进脑子里。
这时,身后的杨惜突然梦呓起什么,萧鸿雪有些好奇,凑过去听。
“对,对了,阿雉……喝药!”
“今天的药喝了吗?”
萧鸿雪:……
不是,这人其实不是太子,是太医吧?都这样了,还半点不忘提醒自己喝药啊?
“本宫不许你走。”
这时,杨惜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了榻边萧鸿雪的衣袖。
“松开。”萧鸿雪看向那只钳住自己衣袖的瘦得见筋的手,声音淡漠。
“本宫不要。”
“不许走……就是不许走。他是什么破兄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本宫——也是你兄长!”
萧鸿雪的衣袖被钳着不放,看着杨惜颈侧方才被自己劈出的一记深深的红痕,到底也没舍得再给他来一下,他无奈地看了杨惜一眼,给他掖了掖被角。
“好难看的睡相。”
萧鸿雪攲靠在杨惜榻边,打量了一阵他的睡颜,竟意外地感到一阵宁静与安心,索性轻轻躺在他身侧,阖目小憩。
虽萧鸿雪有意与杨惜间隔了半张榻的距离,但杨惜迷迷糊糊间一个翻身,直接把萧鸿雪搂在怀里,腿还搭在了他的腰上。
萧鸿雪倏地睁开了眼睛,摩挲着袖内的匕首。
但杨惜只是一边呓语着,一边把衾被分给他盖。
“唔……阿雉身上好冷,盖……盖被子。”
萧鸿雪怔了一下,默默将匕首收了回去。
两人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相拥而眠了。
翌日,窗外雀啭鸟啼,天光大盛。
杨惜醒来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昨夜发生的事都记不清了,像被生生挖去了什么一样。
“我怎么会在这里?”
杨惜揉着自己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朦胧,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倏地看见了一个虽然清夭艳绝,但如果一睁眼就看见,其效果堪比恐怖片怼脸一样令他悚然的人。
“……谁知道呢?”
萧鸿雪躺在杨惜身侧,一头银发垂在肩上,他淡淡地瞥了杨惜一眼,然后反手用发簪将自己的银发挽起。
嗯……用的还是那根二人初见时差点把杨惜捅了个对穿的簪子。
“卧、卧槽!”
猛拧了自己大腿一把,发现不是做梦的杨惜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一睁眼发现萧鸿雪躺在自己身侧的恐怖程度完全不亚于他刚发现自己穿成了倒霉炮灰萧成亭的时候。
“阿、阿雉啊,我……我有对你做什么吗?”
杨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下了榻,挪到铜镜前,发现除了额角边和唇上多出了几道伤口,自己的衣物和萧鸿雪的衣物都还算齐整,松了口气。
他正准备落荒而逃,但在逃之前还不忘对萧鸿雪解释道:
“阿……阿雉,我昨晚应该是耍酒疯了,梦游了,我……我不是故意的!阿雉,我错了!”
“你没有对我做什么。”萧鸿雪淡淡地看了杨惜一眼。
“真……真的吗,那太好了,哈哈哈哈。”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得到萧鸿雪的答复后,杨惜喜出望外,一脸“老奴这就滚”的愉悦轻松,走出了寝殿。
但我有对你做什么。
萧鸿雪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对自己难得的失控感到没由来的迷茫和惶恐。
杨惜一路走到院中,突然在雪地里看见了自己送给萧鸿雪的那条银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两手微微发抖,将积雪刨开,把银锁捡了起来,用衣袖擦拭干净。
他正要离开,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太子哥哥送给臣弟的生辰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吗?”
萧鸿雪抱臂挑了挑眉,走上前来,摊开掌心。
“……是臣弟保管不慎,但臣弟还并不想将它交还给太子哥哥。”
杨惜闻言,脸色好转了些,垂眼将银锁放进他的手心。
“……那下次,要放好了。”
“嗯。”
第37章 世子那是个美得惊人,也狠得惊人的孩……
近日,昭王府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昭王妃魏书萱入白马寺带发修行,王府一应事务悉数交由典军处理。王妃自言她惟愿长伴青灯古佛,不再过问俗事。
第二件,则是昭王请旨,立自己已逝的外室穆忆所生的庶子萧鸿雪为世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两件事之间其实存在着些暧昧的联系。
据王府内知晓内情的人透露说,虽未正式册立,但由王妃所出的长子萧淮流继世子之位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是王妃自个儿去吹了枕旁风,极力殷劝昭王改立萧鸿雪为世子的。
此举令众人纷纷咋舌,很是不解。王妃解释说是因为自己前些年出于醋妒外室,对继子萧鸿雪多有苛虐,如今幡然悔悟,想尽力弥补他。
除了世子之位,她后半辈子也会皈依佛门,终日诵经苦修,祈求消除一身业孽。
得知此事时,太子殿下正被宫娥们围着穿上参加籍田礼的衣饰。
孟春正月,春耕之前,天子会率公卿诸侯前往千亩田畴的南郊,手执耒耜在籍田上三推或一拨以祈社稷,称为“籍礼”,以示对农耕的重视。
杨惜头戴嵌珠冠,腰束通犀金玉带,因天候乍暖还寒,在翠色的钑花绸袍外披了件雪白的狐氅,长身玉立,风姿特秀,一派风流气度。
他一边任宫娥梳理着腰后如缎的乌发,一边听她们讲昭王府的事解乏,唇角微扬。
前脚刚穿书,后脚就出家遁了……不愧是老月,做事够绝啊。
不过呢,依照暗黑系男主萧鸿雪的性格,别说出家当尼姑了,她就是出家当佛堂前的木鱼,萧鸿雪也会找上门给她生生掰成两半、砸得稀碎。
在血海深仇面前,世子之位这种补偿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杨惜摇了摇头。他们炮灰自救联盟想把自己的小命好好苟住是真的任重道远啊。
除夕夜宴后的第二日,萧鸿雪便不告而别,径直回到昭王府了。
杨惜怀揣着以金纸包裹、准备发给萧鸿雪的压岁钱,独自站在已人去殿空的碧梧院里,愣了很久。
殿内没有留下一丝生活痕迹,干净寂寥得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
自此,杨惜没有与萧鸿雪朝夕相处刷好感的机会了,他正为自己的茫茫未来苦恼,思考其他出路时,宫娥的话打断了杨惜的思绪。
“殿下,日前突厥王子使团抵京,今日京城南郊籍田,陛下邀他们一同观礼。”
杨惜回过神,轻轻吟啄着宫娥的话:“突厥王子……”
“正是,这位王子乃是突厥可汗的二子,名唤慕容嘉,他携自己的胞妹慕容妗一同来燕,商两国外交事宜。”
“据说突厥欲与我朝修好,有意将这位王女送来和亲……”
“和亲?”杨惜略怔了怔,看向那宫娥。
“是,王女去年方及笄,而目前朝中适龄的皇子只有殿下您和二皇子。”
“不过,咱们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是长子,论地位齿序,二皇子定是越不过您去的。”
宫娥手中梳发的木篦发出沙沙的声响。
杨惜闻言,没有答话,指尖拨了拨自己耳边的金珠坠,垂眸沉思了一阵。
慕容嘉……
原书中,这慕容嘉也是一个刚露完脸就早早下线的炮灰,他出使大燕时流连于风月之地,后被一名青楼舞姬毒杀。
因那名毒杀慕容嘉的舞姬得手后当场自尽,此案一时成为无法勘破的悬案。
出了这种事,原定的和亲联姻直接作废,王女慕容妗当即带着使团返回突厥。
睿宗无奈,事后遣人送去了数量庞大的金银抚恤。
可突厥狼子野心昭也,虽当时缄口不发作,但后以此为借口挥师北下,与朝中内奸里应外合,夺走凉州五城,使大燕损失了近八分之一的国土。
后来突厥可汗逝世,幼子慕容徽继位。经探子调查回报,当年慕容嘉死于大燕,正是这慕容徽派死士伪装成青楼舞姬前去暗杀的,既夺得汗位,又为突厥换回了五座城池。
杨惜虽然不清楚这下线太早的慕容嘉是何许人物,但他弟弟慕容徽是个绝对的狠人,于大燕而言,慕容嘉继位远比慕容徽继位来得有利。
看来,自己得尽量把这慕容嘉的性命给保下才行。
杨惜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宫娥将一枚用以绾发的玉笄插入杨惜发间,道:“好了,殿下。”
“嗯。我们走吧。”
杨惜转头看向一旁抱剑等候的贺萦怀。
*
京城闾阖门三门大开,天子乘华盖玉辇,跟从其后的车驾密如鱼鳞。旌旗彩帜,锦簇光耀,佩玉鸾铃,鸣响清脆。
妃嫔手捧各式谷种,大司农手执农具,宫正则负责护卫开道。
太子銮驾在天子玉辇之后,杨惜斜靠着软垫,听着微风吹动车幔时,轻纱细绢窸窣的声音。
他没心情去关注仪仗如何盛大,一心思索着如何才能不引人注意地保下那位突厥王子的性命。
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可笑。自己的小命都还岌岌可危呢,还想着管闲事,难道是这太子当久了,代入太深了?
杨惜摇了摇头,转头瞥了一眼銮驾后的突厥使团。
帝王仪仗很快行至京城南郊。
原野土地丰美肥沃,田间水渠浪花激荡。台坛上垂挂着天青色的帷幕,数百耕牛待驭于垄边。
车驾辚辚作响,朱红的车轮扬起细小的尘土。自车驾上走下的朝官命臣们身着盛美的春服,手捧玉璋,按官阶列定。
他们面色肃穆惶恐,等望着万乘之尊的车驾。
睿宗的玉辇行到台坛前时,箫管鼓磬齐鸣,洪亮的钟声响彻云霄,纷纷喧喧,尘雾漫天。
“天子千亩,诸侯百亩。籍之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1]
睿宗冕垂朱纮,手执耒耜,登上台坛。他足下踏着松土,手中揽握长缰,三推而罢。
在天子与诸位皇子之后,众官按贵贱依次试耕,或五推或九推。
南郊的乡邑之民接踵擦肩,相杂而至。他们皆喜形于色、欢呼喧嚷,还有人聚集在大路上击鼓舞蹈,讴歌吟颂圣明治世。
突厥使团在台坛下观礼。王女慕容妗侧身坐在马背上,以绢纱覆面,胳臂和脚腕戴满银钏金链,光华闪烁。
她手捧心口,双眸发亮,感叹着眼前的盛象:“大燕的籍田礼真是震撼啊……”
“我们漠北草原有更丰美的水草和牛羊。”站在慕容妗身旁为她牵马的慕容嘉转过脸,冲她微微一笑。
慕容妗闻言却垂下眼眸,有些黯然神伤。故乡是最美的地方,但她此行是为和亲而来,若嫁与大燕王室,便魂锁异乡地,或许终生不能再见漠北那片宽袤的草原了。
慕容嘉看出她的情绪有些低落,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没事的,阿妗。”
“传闻大燕太子荒淫昏庸,我们如今亲眼来看看,如果传闻属实,即使被父汗责难,阿兄也断不会让你嫁给这样的人。”
慕容妗点了点头,平复情绪后,忽听见身后的几位突厥使节正在用突厥语戏弄前来谄媚讨好使团的宦官。
使节们用很是轻侮的突厥词汇与宦官交流,那宦官因不通突厥语,只笑着点头称是,几位使节乐得纷纷捧腹,哈哈大笑。
“阿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慕容妗巴掌大小的脸血色很淡,轻咳一声,愁眉轻蹙。
慕容嘉闻言轻笑了一声,“不用管,我们草原男儿最轻视这种阉人媚货。”
“男儿自当横戈跃马,顶天立地。这些阉人却一副滴粉搓酥的阴柔模样,袖口甚至还有脂粉气,我也瞧不惯他们这副德行。”
这时,一个紫袍银发的身影行过突厥使团这边。
萧鸿雪冷淡地瞥了一眼被突厥使节戏耍却不自知,依然满面谄媚笑容的宦官,轻语道:“常侍大人好雅量,被使节这样轻侮仍能面不改容。”
慕容嘉倏地抬首,惊讶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这个人,他懂突厥语?
“萧……萧世子此言何意?”那宦官一愣,看向萧鸿雪。
“没什么意思,失礼了。”
萧鸿雪无心解释,并未驻足,打算径直离开,去路却被慕容嘉挡住了。
“这位美人世子,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小王越看你越觉得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慕容嘉眯着眼,轻轻抬起萧鸿雪的下颔,正欲仔细量视他的五官,萧鸿雪轻笑一声,反手将慕容嘉的胳臂扭到他身后。
然后,萧鸿雪蹙眉望向眼前那张额垂银帘,挡遮着右眼的异族脸孔,怔了怔,面色微微发白。
“……见过吗?”
“最好还是,不要见过吧?”
萧鸿雪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袖下的指掌攥得极紧。
被扭着胳臂的慕容嘉微微一笑,靠在萧鸿雪耳旁轻语道:
“几年前,小王尚还年幼时,曾在叶护帐中见过一个被掳回的燕人男孩。那是个美得惊人,也狠得惊人的孩子,小王至今还记忆犹新。”
“当时所有的燕人孩童都在哭喊,他被剥净了衣裳,只披着一身羊皮,却攥着手中从看守身上偷来的短匕,杀死了两名突厥勇士。”
“他被浇冰水惩罚,和饿狼关在一起搏斗,后来,虽在狼吻之下被撕咬得浑身血肉模糊,却真的战胜了狼的他,被小王的一位有恋慕孩童的嗜癖的族亲带回帐中了……”
“小王的那位族亲不仅授他武艺,还教他突厥文。后来,他被那孩子一刀捅穿了胸口。”
“那个孩子,”慕容嘉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抬手抚了抚萧鸿雪的脸廓,“就是你吧,美人。”
“没想到,病成那副模样被扔出营帐的你,居然活了下来。”
“而且还摇身一变,成了燕国的世子殿下。”
萧鸿雪的瞳孔猛地一缩。
第38章 鱼肉萧鸿雪原以为,他不会再想起的。……
萧鸿雪原以为,他不会再想起的。
那些痛到快要遗忘的旧事。
那扇被他封闭在心中最隐秘最阴暗的角落里的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七年前,凉州城。
彼时萧鸿雪还不是什么昭王世子,只是凉州一个寻常洗衣妇的儿子。他没有爹,故而也没有姓氏,独名鸿雪。
那洗衣妇为人古板严苛,在鸿雪的记忆里,她好像不曾笑过。
她一个靠给人浆洗衣裳裤袜为生的独身女人,带着一个和她一点也不相像的孩子,受尽了邻人的流言蜚语。
她并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她,但当那些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鸿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时,她会用最粗俗的言语叉腰大骂,舀整整一木盆的水泼在人家门前,吓得人家门都不敢出。
鸿雪都看在眼里,她不说,他也从来不会问她“我爹是谁?”或“我爹在哪里?”,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自鸿雪有记忆以来,常常是听着她在院中捣衣的声音入睡的。
她总是整天整夜地给人家洗衣裳,有时月亮已经上来,她还在哼哧哼哧地洗。驿站酒铺里的伙计们送来的衣裳,臭硬如牛皮,她每次洗完,都被熏得吃不下饭去,所以她极瘦。
鸿雪很想帮她,可是插不上手。他每次一靠近她的洗衣盆,她就沉了脸,重重打开鸿雪的手。
“滚开,读你的书去。”
“你要是真的闲,练剑也好,读书也好,你的手不是拿浣衣槌的手。”
鸿雪揉着被打得发红的手,悄悄回头看她。
“我的儿子,以后是要考功名的……”
她把衣裳推到一边,发了会儿愣,和自己说话。
鸿雪在家读书弄炊,她则日复一日地背着衣裳去河边浣衣,两掌的掌背都洗起了鱼鳞般的斑皮。
她吃穿都节俭,但给鸿雪买书和剑谱时眼都不眨一下。她就是用这样一双粗糙黑紫的手,将鸿雪拉扯到了八岁。
鸿雪八岁那年,她在浣衣时不慎掉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两个时辰后才被来给她送饭的鸿雪发现。鸿雪哭着托邻人来救她,人虽救起,腿却废了,终日在榻,再不能下地。
鸿雪只得去做富绅员外家中做小工,受尽了毒打与责骂,还曾被员外家的呆傻儿子从背后扑上来拥抱纠缠。可为了给她挣回汤药和吃食,这些,他都忍了。
后来,洗衣妇不忍拖累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馅里掺了毒的菜饺,自尽了。
她临终前,嘴淌乌血,将一个锦绸包袱递给萧鸿雪,第一次那样温柔地抚着他的发顶。
“你不是我的孩子,我这辈子没有成过婚。那日浣衣归来,在城墙根儿捡到的你。”妇人的语气很平静,鸿雪同样接受得很平静,“嗯,我知道。”
“那天雪下得很大,是凉州这些年最大的一场雪,你在外面冻了那许久,脸都冻紫了,被我喂了些热米糊,居然就活了过来。”
“我想,你大概就是这场大雪托生的孩子,故给你起名鸿雪。”
“这绸布就是当年裹着你的襁褓,里头有你出生时所佩的一枚玉玦,还有我这些年为你攒的进学堂的钱银。”
“之所以没有提前拿出来,是怕你拿这钱来给我医病。我这病,是医不好的,我自己心里明白。即使医好了,也是废人一个,活着受罪。”
“日后,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好。”鸿雪垂下眼。
“娘,你是服毒走的……疼不疼?”
妇人面带微笑地靠在他肩上,再无声息。
*
洗衣妇死后,鸿雪彻底成了孤儿,因为容貌出挑,比寻常的孤儿遭受了更多不怀好意的觊觎目光,常有人假借“醉酒”或其他理由来砸门,他每夜都要把门栓钥上三层,才敢勉强倚着房门入睡。
一个第一次见面时把鸿雪错认为姑娘、和他说话脸都要红透的邻家孩子,总爱偷揣着些馒头、肉包之类的跑来鸿雪家的烂瓦房,自院墙把东西抛进院中。
后来鸿雪刻意守着院墙,把他抓了个正着。
那孩子把头埋得很低,红着脸说:“我叫小乙,你……你很漂亮,我娘说你娘死了,没人管,我怕你没饭吃。”
“你……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做媳妇儿?”
饿了许久的鸿雪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蠕动着发白的嘴唇,“……谢谢。”
“但我应该不能给你做媳妇。我也是男孩。”
小乙愣了愣,然后羞得当场跑开了。
鸿雪以为小乙不会再来了,但第二天,鸿雪又抓到了在墙下鬼鬼祟祟地朝院内扔馒头的小乙。
小乙红着脸,挠着头说,“你……你要是不嫌弃我,以后,我给你做大哥,我保护你。”
“好。”鸿雪轻笑一声。
后来,小乙的爹娘死于一场山火,他和鸿雪两人便成了一起睡破庙的相依为命的流浪儿。
小乙嘴甜胆大,人又机灵,哪怕是乞讨,两人也没有为吃食发过愁。
一日,小乙发现鸿雪总是抱着一个绸布包袱发呆,很是好奇,询问他这包袱的来历。
鸿雪咬着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了。
“你大概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呀,等你哪日寻到自己的爹娘,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吧……”
小乙垂下眼,摩挲着裤上的补丁说。
翌日,鸿雪醒来,小乙和自己怀中的绸布包袱一齐消失了,自己则被丢在了靠着边镇的一座山林中。
没有歇斯底里的叫喊和寻找,鸿雪不言不语地摸下了山。因为模样生得好,容易揽客,靠着给山下的一家茶馆端茶,也能勉强饱腹。
可后来,竟遇上了来边镇打秋风的突厥兵。
那日,鸿雪在那间茶馆,见到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被焰浪吞噬的房屋,片刻前还在笑吟吟地聊闲天、如今胸插刀斧倒在桌案上的茶客,能淹没足腕的血泊,散落一地的肝肠器官,耳畔尖锐刺耳、长响不绝的惨叫与哭喊声。
鸿雪刚从灶屋端茶出来,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厥士兵一刀鞘打晕了,被绑上马匹颠簸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他已身处突厥叶护帐中。
自大燕边镇里掳回的妇孺们犹如货品一般,被绳索捆缚着手脚,堆在帐心。他们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地靠在一起,任突厥贵族们拣选。
标准很简单,漂亮的、健康的被贵族带回帐中为妾为奴,肆意玩弄;不漂亮的,砍去头颅与手脚,尸首以雪盐浸在坛中,充作过冬的“米肉”;病得奄奄一息的,朝心口来一刀,再扔到雪地里,或被狼群分尸,或被风霜冻死。
鸿雪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地坐在其中,手中紧握着自看守那里偷来的短匕。他看见摆在帐中四角的坛子里是被淹没在盐中的孩童的头颅、手脚,两眼通红,咬紧了牙。
在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下,鸿雪刺死了两个想将他硬拖入帐中的突厥士兵。后来他被抓住,那些人劈头盖脸地给他浇了一盆冰水,他直接被冻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和一头饿了许久、眼冒绿光的狼同处一室,帐外是以观赏人狼搏斗取乐的贵族们。
“啧啧,这可是个手刃过两个突厥勇士的狼崽子,和之前那些只会哭着求饶的不同……”
在鸿雪浑身都被撕咬得血肉模糊之后,他咬了咬牙,摆出一副无力反抗的柔弱姿态。
就在那狼扑过来,准备咬断他的脖颈时,他于狼吻之下露出一个染血的笑容,然后用手中那把短匕快准狠地割破了狼的喉咙。
温热的狼尸压在鸿雪身上,缓了许久后他才恢复力气,推开那具狼尸,慢慢爬了起来。他那副银发飘扬、血溅面容的模样,深深震撼了帐外的突厥贵族。
“他好美……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有着兵士般的眼神。”
其中有一个眼窝很深的,名叫慕容伽的贵族,他将奄奄一息的鸿雪抱回了自己的帐中,对他悉心照料,给他纸笔和书籍,授他突厥文字,也教他武艺。
可鸿雪刚刚有了一点模糊的关于“父亲”的概念,就被慕容伽亲手撕碎了。
一晚,鸿雪在书案前写字的时候,慕容伽浑身酒气,站在鸿雪背后伸出手,抚摩鸿雪的脸廓,然后将手探进了他的前襟。
鸿雪浑身僵硬,大脑有一瞬的麻木,等他回过神,他已抓起案上的烛台将慕容伽的手臂刺伤,鲜血如同烛油一般,淋淋漓漓地淌了一地。
慕容伽捂着流血的手臂,匍匐在鸿雪身前,牵起他姑娘般白皙娇柔的手掌,抚上自己的脸,神色迷醉:“雪……雪,你是我的公主,你好美,你太美了,给我吧。”
“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求求你,给我,干我吧,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虽然不能人事,但我是这么爱你啊……”
鸿雪又惧又反胃,嫌恶地将他踢开,慕容伽却依然像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亲他的足尖。
“雪,你总是这么冷淡,我不开心了。”慕容伽站起身,掐住鸿雪的脖颈。
“那你可以去死。”
这个漂亮到即使神情轻蔑,也很难让人生厌的男孩用突厥语轻声回复。
“雪,你太不听话了。”
“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原想用烧红的铁在你身上烙下我的姓名,但我一直舍不得。”
他攥起鸿雪的下颔,轻声道:“明日,我要带你这个被我捧在掌心上的珍宝,去看看其他燕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要让你明白,如果不是我的庇护,你早就被他们分食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翌日,关押着待选妇孺的毡帐内。
妇人和孩童大声尖叫,哭着逃窜,光裸着下半身的男人或邪笑或怒骂,朝他们的后脑掷去一柄斧头。
慕容伽按着鸿雪的肩,让他看着那些鲜血四溅、生啖人肉的场景,看着其余燕人是如何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鸿雪从一开始的恐惧、惊慌,到最后的彻底麻木。
“雪,你知道吗,除了我,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但他们的手段,比我残忍一万倍。”
“你想试试吗?”
鸿雪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慕容伽不满意他这种反应,于是第三天,他剥净鸿雪的衣衫,让他只着一层薄纱,给锦帐内的贵族们献舞。
鸿雪看着那些人浑浊的、通红的,野兽一样的眼睛,冷冷一笑。
他在舞中坐到了另一个贵族的腿上,故作娇柔姿态,勾住他的脖颈。
那人吮舐着他鬓边的一缕银发,神情迷醉:“好香啊……怪不得阿伽视他如珍宝,藏着掖着不给我们看,果然是个皮毛极漂亮的狼崽子。”
“哈哈哈哈,我都想去仔细瞧瞧看他下边有没有根儿了,居然长成这副狐媚子样。”旁边有人附和道。
慕容伽则笑吟吟地喝着酒,没有说话。
和鸿雪对视时,他露出了那种“你看,还是我好吧”的得意神情。
当夜回帐,慕容伽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驯服了这个小美人,伸手欲抱他,鸿雪却用在坐到那个贵族腿上时顺走的他腰间的金刀,狠狠地刺穿了慕容伽的胸口。
慕容伽死前,嗫嚅着嘴唇,鸿雪以为他在恶狠狠地咒骂自己,极快意地凑过去听,发现他在说的话是:对不起。
对不起?
多么恶心、多么可笑的三个字。
鸿雪勾唇一笑,踢了一脚慕容伽的尸首,走出帐外的瞬间,被守卫围住,作为过冬粮食被关押在牢狱中。
后来,因为狱中缺穿少吃,又时刻精神紧绷,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时常咯血。
因为无法再被用作“米肉”,看守将他随手扔给了马倌。
那马倌将他绑在马匹上,估计是想把他冻死。
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好像谁也不恨,不恨一出生就将他抛弃的爹娘,不恨小乙,不恨慕容伽,他最恨最恨的人,是他自己。
他似乎总因为这张不似寻常男儿一般硬朗的,柔媚得恶心的脸而受难呢……
但他没死。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那匹马甩到了另一个边镇,被一个外出买胭脂水粉的妓子捡了回去。
那妓子就是穆忆。
那个时候,鸿雪病得双唇发白,说话含糊不清,吃饭都张不开嘴,穆忆给他灌了些肉糜汤,一口一口地把他喂活了。
“模样生得真好……你叫什么?”这是穆忆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鸿雪。”
“姓呢?”
“没有……没有姓。”
“没有姓?”
穆忆深深地看了鸿雪一眼。
“以后,你姓萧。”
“我就是你娘,你是我的亲儿子。”
她刻意加重了那个“亲”字。
“你爹,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了你,他一定会愿意把我接到身边的。”
穆忆抚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色癫狂。
“下个月,我就带你去认他。”
……
“你爹为什么不喜欢你?为什么他见了你,还是不愿意把我们接进王府,只勉强同意把我们养在外宅?”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穆忆狠狠地甩了萧鸿雪一耳光,看着他面上的红色掌印,又心疼地把他揽进怀里。
“娘错了,娘给你熬碗甜汤喝,好不好?”
曾经用肉糜汤一口一口把他喂活的人,如今又给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萧鸿雪却在碗沿上看见了未拭净的粉末——
是砒霜。
“娘病了,活不长了,你是我的孩子,娘舍不得你,你和娘一起走,好不好?”
穆忆神色温柔而癫狂的脸庞一闪而过。
*
萧鸿雪意识回笼,身形摇摇欲坠,眼前满是血气,一只眼流泪。
他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指甲将掌心掐出了血痕,浑身颤抖,眼看就要站不稳了。
就在他有如风中的残叶,要向后倒去时,一双有力的手稳稳地将他托住了。
一直注意着突厥使团这边的杨惜见使节们将萧鸿雪团团围住,愣了愣,疑惑萧鸿雪怎么会和突厥王子起冲突,但他没有多想,赶忙奔了过来,一把将快要摔倒的萧鸿雪揽进了自己怀里。
杨惜满鬓的金玉叮叮当当地响,因为一路跑过来,轻轻喘着气。
“阿雉,没事了,没事了,哥哥在这里。”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杨惜安抚地摸了摸萧鸿雪的脸颊,萧鸿雪的身形比杨惜略矮一些,两人这样站着,在旁人眼里,就好似一对亲密相偎、互诉私语的恋人。
第39章 仆射哥哥,你躲我。
白马寺。
刚下过一场大雨,寺院内繁茂的树木枝叶上沾满了水珠,庭石上的青苔分外潮湿黑亮,连寺院中央池畔的假山都被雨水淋得绿意盎然。
骤风将郁郁苍苍的树丛里的落叶吹到池中,荡起阵阵涟漪,天边传来闷重的雷声。
杨惜头戴幕篱,微微垂首,行走在一片濡湿的石板路上,时刻小心着踩到石板缝隙里的青苔滑了脚。
快要行至寺院厢房前时,他眼前掠过了一片素白的衣角。
一个撑着纸伞、素衣雪襟的男子站在前方,轻轻拨弄着手里的珠串,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杨惜不以为意,正准备绕过他,可在经过那白衣男子时,手腕却倏地被他攥住了。
“你……”
那白衣男子凝望着杨惜掩映在幕篱下的脸庞,欲言又止。
杨惜愣了愣,也反过来打量这白衣男子。
这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白衣丝履,颜容清俊,面上笑意谦和温润,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一派谦雅君子的气度。
“何事?”杨惜轻声发问。
“你……不认得我吗?”那白衣男子微微蹙眉,神色复杂,眸光却紧盯着杨惜脸上的神情,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我们……见过吗?”
杨惜的声音有些犹豫,即使结合小说里的外貌描写也很难判断此人是谁。
他在心中暗暗腹诽这萧成亭的社交圈真是大得麻烦,每隔几天就会随机刷新一个npc幽怨地问他“你不认识我吗?”。
废话,他又不是原主,只是一个半路顶号的倒霉蛋,认识才有鬼了。
那白衣男子见杨惜不认得他,面露惊愕之色,随即叹息了一声,松开手,朝杨惜作了一揖,道:“失礼了。”
“无碍。”
杨惜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白衣男子一眼,然后径直走进前方的厢房。
身后的白衣男子一直目送着杨惜离去的背影,想到方才与杨惜对视时瞥见的他颈侧那紫红的吻痕,脸色有些阴郁。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捧着一束线香走来,“仆射大人,线香。”
谢韫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拭了拭落在自己襟上的雨水,接过那小厮递来的香。
“大人方才在和那位公子交谈?那是哪家的公子啊?”小厮好奇地望着杨惜的背影。
谢韫闻言,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是位……玉叶金柯的贵人。”
杨惜拾阶而上,走到一间厢房门前时,取下自己的幕篱搁在门边。
然后,他推开亮净的木门,见明月正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提笔写着什么,脸上笑容有些诡异。
“明月。”
杨惜朝明月一笑,挥了挥手。
“……儿媳妇?”
明月神色有些慌张,用案上的镇尺压住自己方才书写的宣纸,然后起身迎人。
“你来慰问我啦?”
“嗯。”杨惜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明月。
“这什么?”明月掂了掂食盒。
“烧鹅,喜欢吗?”
“喜欢,呜呜呜呜,不愧是我的子期,你怎么知道我好久没见荤腥了,我在这里吃草都快吃成沙拉精了!”
明月抱着食盒粲然一笑,双眸发亮。
“谁让你做这么绝的,好好的昭王府女主人不当,非要跑来寺院做尼姑啊?礼佛修行之人还想沾什么荤腥。”
杨惜倚着门框,面带笑意。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主要是,我不想英年早婚啊,每天被一个长得跟我爸似的老头子牵牵抱抱喊娘子,耳语什么‘娘子啊我们该就寝了’,真的很惊悚啊!”
“像昭王那种年纪的,如果是ktv男模,进门吃我一口果盘我都得报警。”
“还有那个萧淮流,我都不想说,那么俊的一张脸,完全照着我理想型长的,但他一张嘴就叫我母亲,听得我心都碎了。”
杨惜听见明月夸奖萧淮流的容貌生得好,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情绪。
“为了避免我日后做出什么有违人伦道德的事情,我只好出家遁了。”
“而且在魏书萱在昭王府这么多年,周围的人都熟悉她,如果脾性举止异常,太容易引起怀疑了,男主哥萧鸿雪可时时盯着我呢!”
“儿媳妇你对我真好,下次来看我再给我带只城南的烤鸡行不,上次我实在馋肉馋疯了,看见寺院里养的鸡就把持不住,眼冒绿光,尾随了它们一路,把路过的僧人吓坏了,嘿嘿……”
明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咦……那只手里提的什么?也是给我带的吗?”明月目光下移,好奇地看了一眼杨惜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油纸包。
“馥心斋买的糕饼,准备给萧鸿雪送去的,你要尝尝吗?”
“儿媳妇,你……你把他当女朋友哄啊?”明月有些惊讶。
“小孩子伤心不就爱吃甜的吗,我弟杨忱就这样,以前我把他惹哭了,一个蛋黄酥就能哄好。”杨惜答道。
明月轻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倏地注意到了杨惜颈侧那片被衣领挡住的旖旎痕迹,脸色一变。
“这这这这……这又是什么?”
明月抬手,手指颤抖着一指。
杨惜闻言垂首,顺着明月手指的方向望去,顿了顿,拢紧了衣领。
“……萧鸿雪啃的。”
明月:“?”
“你们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简直伤风败俗,世风日下,白日宣淫,细……细说。”
明月将食盒搁在一旁,兴奋地望着杨惜,抓着他的肩猛晃。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杨惜神情一变,按住了明月的手。
他看着明月期待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这个,说来话长了……”
杨惜的思绪被拉回了籍田那日。
*
那日杨惜刚行完籍礼,走下台坛,就看见萧鸿雪被突厥使团围住,他一手擒着慕容嘉的胳臂,使节们纷纷抚刀,面色不善。
杨惜正疑惑萧鸿雪怎么会和慕容嘉起冲突,但转头一看,萧鸿雪面色发白,浑身颤抖,眼看就要站不稳了,心里一紧。
他从没见过萧鸿雪这个模样,赶忙冲进使团,将快要摔倒的萧鸿雪一手揽在怀里。
贺萦怀紧跟杨惜身后,抱着剑,面色凛然,眯着眼挡在杨惜和萧鸿雪身前。
“王子怎么还和本宫的幼弟动起手来了?本宫疼他还来不及呢。”
杨惜有些愠怒,蹙起眉,全然不顾方才是萧鸿雪单方面对慕容嘉动手的,言语间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不管谁先动的手,能把性格清清冷冷的萧鸿雪给逼成这样了,那肯定是慕容嘉的错!杨惜心想。
“……是误会,是小王对这位美人世子出言不逊在先。”
“抱歉,世子殿下。”
慕容嘉听出了杨惜话中的回护之意,活动着自己脱臼的胳臂,琥珀色的眼瞳转了转,向杨惜颔了颔首,主动铺了个台阶下。
杨惜没有看慕容嘉,眸光仅落在自己怀中的萧鸿雪身上。
萧鸿雪把脸轻轻靠在杨惜胸口,他闻到了那日杨惜把自己抱出昭王府时,身上那股冬日暖阳般温暖的香气,竟然真的安定下来了,没有挣出杨惜的怀抱。
杨惜愣住了,心中一片柔软,摸了摸萧鸿雪的头,“乖。”
“不怕,哥哥在这呢。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然后,杨惜转头瞥了慕容嘉一眼。
“雪儿年纪尚幼,有些怕生。本宫先带他离开。”
“失陪了,王子。”
走出几步后,杨惜回头道:“萦怀,你也在这等着本宫就是,不必跟来。”
贺萦怀颔了颔首,回身打量着方才欲拔刀的突厥使团,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
慕容妗跃下马背,牵着马,好奇地望着这个抱剑的青年。
这时,一个绣袄锦裙的少女自台坛上跑了下来,腕边银铃脆响。
她自背后亲昵地挽住贺萦怀的胳臂,问道:“萦怀哥哥,我皇兄呢?”
被挽住胳臂的贺萦怀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望向远方,“太子殿下有些事要处理,命臣在此等候。”
萧成碧闻言瘪了瘪嘴,“皇兄都好久没带玉奴一起玩了,在忙什么呢……”
这时,萧成碧突然望见了一旁牵着马的慕容妗,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
“咦,你也会骑马吗?”
慕容妗收回打量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亮晶晶的少女,赧然一笑。
“会,我们草原儿女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我自小骑的就是烈马。”
“哇——真厉害!本公主新得了一匹性子很烈的皎雪骢,难以驯服,你可以帮我驯驯吗?”
“当然。”
萧成碧闻言粲然一笑,挽起慕容妗的手,“那就和我走吧,我叫萧成碧,大燕的玉奴公主,你可是突厥的王女么?”
“是,我叫慕容妗。”
两人手挽着手,言笑晏晏地走远了。
两位公主相处如此融洽亲密,贺萦怀与突厥使团这边的气氛也渐渐回暖,甚至有使节向贺萦怀递去了自故乡带来的点心。
……
一旁的树林中。
杨惜径直揽着萧鸿雪走到一棵杉木旁,他停下脚步,什么话也没说,一手小心翼翼地揽着萧鸿雪的腰,一手轻轻抚着萧鸿雪的背。
……他腰好细噢。瘦骨纤纤,我见犹怜。
杨惜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萧鸿雪将头埋得很低,肩头微微耸动。
他,他哭了?
杨惜愣了愣,不由紧张起来,心脏跟着萧鸿雪肩头的起伏剧烈颤动。
看见萧鸿雪难过,他心里也难受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正欲说些什么,怀里的萧鸿雪倏地抱紧了他。
杨惜一愣,轻轻回抱住萧鸿雪。
萧鸿雪却突然仰头,在杨惜颈侧咬了一口。
“嘶……”
这是极纯粹的啃咬,没有一丝亲吻的旖旎情调,杨惜疼得直抽冷气,眉头紧锁。
但他也没舍得把睫上还悬着泪珠的萧鸿雪推开,只伸手捂住了自己流血的伤口,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阿、阿雉?”
萧鸿雪眼神一暗,对杨惜捂住自己颈侧的动作很是不满,他盯了杨惜一会儿,随后,眸光停在了杨惜那淡粉莹润的双唇上。
杨惜还沉浸在被萧鸿雪咬了脖颈的震惊中,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萧鸿雪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草芒刺着杨惜的背脊,他讶然地看着跨坐在自己腰上,将自己的双手锢在一边的萧鸿雪,微微张唇,一时反应不过来。
萧鸿雪眼前似乎笼着一片朦胧的雾气,他俯下身,一头如缎的银发轻轻扫着杨惜的面颊,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正准备挣扎起身,萧鸿雪却极不满他挣扎的动作似的,加重了攥住杨惜双手的力道,神情变得暴躁阴郁。
“哥哥,你躲我……”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萧鸿雪的语气好委屈啊?
杨惜愣神间,萧鸿雪已经啄上了他的唇角,用劲儿很重,腥甜的血液沿着唇缝流进了杨惜嘴里。
萧鸿雪咬人怎么像小猫磨牙似的……算了,孩子难过的时候想咬人就让他咬吧,咬了我可就不能再给我上腰刑了哈。杨惜心想。
他不再挣扎,任萧鸿雪动作,抬手轻轻抚着萧鸿雪的后脑。
一晌后,萧鸿雪的眼眸恢复了清明,倏地把杨惜嫌恶地推开,他拭了拭自己唇角的血迹,站起身。
他刚才……在干什么?
萧鸿雪看着杨惜被蹂躏得发皱的衣领、沁着细汗的白皙肌肤,以及唇角红豔的咬痕,神情复杂。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撇下杨惜,转身就走。
……这个人怎么咬完就变脸?!
杨惜坐了起来,捂着唇角流血的伤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鸿雪瘦削挺拔的背影。
萧鸿雪拔出腰间的佩剑,以剑作杖,稳住自己的身形,一步步向外走,渐渐消失在杨惜的视线里。
第40章 春雷我没有恋弟癖。
“然后……就这样了。”
杨惜坐在明月搬来的一张紫竹椅上,将事情原委讲述完毕后,抚了抚自己唇角的伤口。
他回想着被萧鸿雪按倒在草地上时,萧鸿雪那近在咫尺的昳丽眉眼和微凉的唇,有些出神。
那个时候,杨惜在萧鸿雪那双极漂亮的幽紫色眼眸里看到了一种极陌生的渴望情绪。
他唇边留有萧鸿雪唇齿的余温,掺杂着几丝暖甜锋利的血腥味,心脏随着自己发间的金簪玉钗一同颤晃了几下,竟就这样轻易地被勾起了欲念。
萧鸿雪好漂亮啊,身上还……香香的。
想着想着,杨惜无意识间勾起了唇角,眉眼染着笑意,面颊发烫。
坐在旁边的明月盯着杨惜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笑,拍了拍杨惜的肩,道:“兄弟,看看你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羞怯和怀念都写在脸上了,你还说你对萧鸿雪只是纯崇拜?!”
“别崇拜着崇拜着崇拜到榻上去了,衣服都脱光了还和我说你们这是兄弟情深哈。”
杨惜闻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连声否认:“那怎么可能,萧鸿雪这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暗黑疯批,我是想跟他混又不是想跟他睡——我不要命啦?”
“上一个想和他玩霸王硬上弓的已经变成宗人府里的扫地机器人了,我可不能重蹈原主的覆辙。”
“而且萧鸿雪亲我的时候看着有点神志不清,后来他清醒过来了,直接毫不犹豫地就把我撇开了。”
“估计是发现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亲了深恶痛绝的仇人,感觉很震惊很恶心吧。”
“哦……所以萧鸿雪是亲着亲着就抽身离开了,那你很失望咯?”明月笑眯眯地托着下颔。
“滚,我没有。”杨惜立马出声辩驳。
“除了和尚或者那方面不行,谁被这么个香香的大美人又抱又亲的会没反应啊?”
“我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儿,何况萧鸿雪以前还是我最喜欢的纸片人,把他给印在饭卡卡套上了的那种。现在突然和他面基,还被他主动亲了,我一时把持不住,也很正常吧?”
“可以了可以了,太子殿下,你不用再狡辩了。”
“你就说被他亲被他抱的时候爽不爽吧?”
杨惜凝噎了一下,低下头,轻声回了一句:“……爽。”
明月见他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地捶了他胸口一下。
“你之前说,你保命的思路就是给萧鸿雪当舔狗,格局太小了。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干嘛不直接格局打开,把他变成你老婆啊?你不觉得与其给大哥当小弟,不如直接成为大哥的男人更有前途吗?”
杨惜听了明月这一股男嫂子文学味的保命思路后,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质问了她一句:
“……我看着像会对男人感兴趣吗?”
“像啊。”明月毫不犹豫地答道。
杨惜:?
“那萧鸿雪看着像会对男人感兴趣吗?”
“不太像。”
“他看着像对男人女人都不感兴趣。”
“那不就得了。”杨惜耸了耸肩。
“事在人为,儿媳妇,”明月瞪了他一眼,立马出声打断,“你也别净想着当舔狗了,没出息,要干就干票大的,直接当他老婆,到时候别说保命了,说不定连这大燕江山他都能分你一半爽一爽啊!”
“而且萧鸿雪真的又美又强得牛逼,对吧?”明月循循善诱。
“嗯……”
“都说儿子随妈,我都这么喜欢你,他也会喜欢你的,要有信心啊,烈郎也怕缠郎!”
“缠郎”杨惜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
明月起身抻了个懒腰,眸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那沓宣纸。
杨惜注意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快速摸到书案前,发现宣纸上多次出现自己和萧鸿雪的大名,被勾起了好奇心,欲拿起一观。
“别,别动!”明月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惊呼了一声。
但是为时已晚,杨惜已经神情僵硬地将宣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萧鸿雪将杨惜的双臂锢在头顶,用发带蒙住他的眼睛,然后俯下身,轻轻吻舐着他的耳垂和脸颊。杨惜面染绯色,轻声呻吟了一阵,萧鸿雪眼神深邃地将他抱起,让他跨坐在自己腰上……”
“萧鸿雪见杨惜紧张地微微发抖,轻笑一声,道:‘哥哥……别怕,坐上来。’”
诸如此类的文字,足足有一指节这么厚的一沓。
杨惜心惊肉跳,不敢再读,红着脸放下了手中那沓厚厚的宣纸,不可置信地望向明月,“这……这,什么东西?”
明月赶忙抢过那沓宣纸抱在怀中,羞赧一笑,道:“寺里呆着太闷了,我在给我家cp产粮呀。”
杨惜:?
杨惜见明月一脸慈爱,如抚珍宝般抚摩着自己手中那沓厚厚的宣纸,顿了顿,问道:“你……写了多少?”
“也没多少,都在这儿了,我就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杨惜眼神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看来这寺里的生活是真的有够无聊的,能把无cp作者给生生逼成bl作者了。
“谢……谢谢啊,我插句题外话,除了和萧鸿雪搞男同,还有没有什么更体面的保命方法?”
“有的,兄弟。”
杨惜期待地望着明月。
“夺舍他的白月光大哥萧淮流。”
杨惜:“……”
“与其幻想这个,还不如直接把死遁丹掏出来,嚼巴嚼巴咽了。”杨惜转过脸去,望着窗外枝头上的鸟雀。
“小惜,无需自卑!萧淮流是他哥,你也是他哥啊!”
“千万不要冲动,销号重来可就是真的白手起家了,不到绝处还是不要想了。”
“毕竟,你我是被两手空空地扔进这个世界的,本来以为有剧情挂可以依托,没想到这挂根本就货不对板,《燕武本纪》和这个世界根本就是同人衍生和原著的区别啊!”
“销号之后你我就是两个连户籍都没有的黑户游民了,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会惨成什么样,我都不敢想。”
“到时候我们哥俩双双入奴籍,你被抓去边疆拉石头,我被拉去当丫鬟,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幸福美好的明天是要靠双手奋斗出来的,来都来了,即使抢皇位抢不过位面之子萧鸿雪,也要借现在的身份地位搞个什么诸侯王公当当啊,不然岂不是亏炸了。”
“而且,惜啊,在追萧鸿雪这件事上,你可比萧淮流有竞争优势多了。”
“哦?”杨惜将脸转了回来,好奇地看着明月,“说说看,优势在?”
“你有恋弟癖,他没有,此乃一胜。”
“你身体健康,肯定能熬死萧鸿雪那短命的白月光萧淮流,此乃二胜;萧淮流和萧鸿雪在同一个户口本上,绝无可能,此乃胜中之胜。”
杨惜:“……”
“我没有恋弟癖。”杨惜沉默了一会儿,反驳道。
“杨忱小时候就老被我欺负,经常跑到家门口外的楼梯上坐着偷偷哭,还不敢哭太大声,怕被我听见又挨揍。等爸妈下班回家了,他立马就变脸告我恶状。”
“那你还挺坏的。”明月啧了一声。
“对……不是,我是想说,我要是恋弟我会对弟弟这么穷凶极恶吗?”
“但萧鸿雪不是一般的弟弟,”明月停顿了一下,“他是你主人。”
小说网站id为“萧鸿雪我主人”这六个动态炫彩金字的杨惜再度沉默了。
“算了,不说这个了,”杨惜摆了摆手,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这次来找你,主要是因为我想知道,萧鸿雪和突厥那边有什么联系吗?”
“你在《燕武本纪》里没有写过吧,不然我应该不至于毫无印象?”杨惜拨了拨自己的耳饰,一脸迷茫。
“萧鸿雪和突厥使团见的第一面,就和突厥王子干起来了,而且之后状态一直很反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好像……很害怕?这种情绪甚至已经强烈到产生躯体化症状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太美了,被慕容嘉出言调戏后害怕成这样吧?”
“就算是我刚穿过来那会儿,萧鸿雪发现自己被萧成亭这位族兄下了药打算强迫,他都没有这么害怕。”
杨惜垂眸,想着当时萧鸿雪在他怀里浑身颤抖,额边渗着细汗,连声轻喘的模样,很是担忧。
“啊?”
明月闻言,眸中划过一丝诧异的神色。
“不应该啊……在我的设定里,他和突厥人根本没什么联系。他开局就十五岁,经历过娘亲穆忆被害死、自己又被昭王妃虐待、头次入宫还被太子下药,然后他默默隐忍蛰伏,最后华丽逆袭。”
明月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望着同样蹙眉苦思的杨惜,道:“坏了。”
杨惜:“怎么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真的确定了。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燕武本纪》的小说世界,就是我自小做的那种梦的世界。”
“虽然‘系统’在拉我进来之初告诉我,我是来实地体验书中炮灰人生、思考如何改进之前到处都是漏洞的剧情的,”明月眸光闪烁,顿了顿,“但是,除了这种简单的交代,在这之后,无论我怎么试图唤醒它,哪怕是询问有没有什么系统任务、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回到现世这种问题,它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那边更是除了一开始打算对萧鸿雪下杀手的时候出现的所谓‘世界规则’,没有任何文字提示。”
“我们根本就是被这个‘系统’硬拽进这个世界,然后就不管不顾了。老实说,穿书文我看过很多,这种明明有着‘系统’存在,‘系统’却完全不逼宿主完成任何任务,把人拉进来后就拍拍屁股彻底消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什么体验人生改进剧情,好像只是‘系统’为了把我们拉进来,随便胡扯的一个借口而已。”
“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只梦到过这个世界的零碎片段,是半猜半想地写出《燕武本纪》的。”
“现在看来,只有那些梦中的零碎片段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真实’,我自己创造的那部分小说剧情反倒会误导我们、影响我们在这个世界生存。”
因为一个小小的时间差,差点死在宁国侯府的杨惜对这句话深有体会,面色凝重起来。
“这么说来,小说剧情只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大方向,碰上具体的事件还是要谨慎仔细地思考的,不能仗着剧情挂无脑上。”
“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了,那就只能把小说抛开,一步一步来吧。”
“现在应该是慕容嘉被青楼舞姬毒杀的那段剧情了,这是你梦到的还是自己创造的?”
“梦到的,具体细节不清楚,但我隐约记得他是在一座建在江畔的青楼出的事,因为梦里那个青楼舞姬在得手之后,直接从轩窗里跳江了。”明月答道。
“江畔的青楼……那不就是,曲江旁边的醉红楼?”杨惜蓦地想起了自己去平康里询问花钿盒的那日。
他沉思了一会儿,回道:“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跟着他,尽量把他保下,不让他在燕土上出事的。”
“对了,明月,关于这个萧成亭成长过程中关键一点的事件和人际关系,你了解多少,都告诉我吧?”
“无记忆魂穿实在是太容易惹人怀疑了,才穿书二十多天,已经有两个人问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真的很惊悚啊。”
杨惜想到自己来见明月时偶然遇见的那个白衣男子,心中隐有些惴惴不安。
他将自己梦到的那个出现在大火里的白发斗篷人、绛真自戕前说的那句没头没尾的“死而复生之人”等悉数告诉了明月。
雨日天光昏暗,明月听得心中一阵发毛,搓了搓两臂上的鸡皮疙瘩。
“虽然我也不清楚背后有什么隐情,但总感觉太诡异了,这萧成亭真是越挖越有。”
“这个梦中世界可能要比《燕武本纪》复杂得多,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明月深吸一口气,寻来纸笔,咬着笔杆苦苦思考了一阵,将自己记得的有关萧成亭的一切悉数记录在纸上。
树丛间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将未合紧的轩窗吹得嘎吱作响,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庭院,天边传来几声闷重的惊雷。
“是春雷啊……”
杨惜走到窗前,喃喃了一句,合上了轩窗。
然后,他走了回来,默默往灯盏中添了些油,不言不语地看着明月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