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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莺娘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


    好一晌过后,杨惜才从方才萧鸿雪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和那番充满威胁意味的话语中回过神来。


    指掌间似乎还残留着萧鸿雪脖颈肌肤那柔腻温热的触感,杨惜将自己发颤的手掌合拢,望着眼前已被紧紧关上的雕花窗扇,有些哽咽。


    别人或许不懂萧鸿雪亲口承诺的“生不如死”的含金量,可杨惜作为《燕武本纪》的真爱读者,却是懂得不能再懂了。


    萧鸿雪这人睚眦必报到他的仇人就算是死了也要被他掘出来鞭尸啊鞭尸。


    谢韫那具被萧鸿雪曝于城墙上十三年,几乎给生生风干成了一挂熏肉的尸首就是最好的例证——杨惜甚至觉得这谢韫其实还挺好命的,在萧鸿雪挥兵复位之前就被他派去的刺客给毒死了,走得很安详,没有落到萧鸿雪手里。


    要知道原主萧成亭单是给萧鸿雪下药未遂这一条,就受了宫刑和膑刑,整个下半身都被废掉。


    而自己不仅在刚穿书时对萧鸿雪行凶未遂,今日又意外伤了萧鸿雪的脸,简直是雪上加霜,死上加死……


    杨惜从身后贺萦怀的怀抱中轻轻挣出,忧愁地叹了口气。


    若日后自己真的落到萧鸿雪手中,只怕下场要比原主的宫刑和膑刑还惨得多,以萧鸿雪的行事作风,他就是直接把自己给削成人彘用来观赏取乐都是意料之中啊!


    杨惜发觉自己把舔萧鸿雪刷他好感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任他这些日子以来对萧鸿雪如何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人家根本就不为所动。


    而且,好感度不见涨也就罢了,该说这萧鸿雪不愧是要当皇帝的人,有着帝王标配的疑心病——自己对他毫无缘由的关心和照顾,反倒让他越来越厌恶自己,怀疑自己对他别有用心了。


    杨惜承认,“用心”确实是有的,但也不过是希望萧鸿雪日后登基了能对自己手下留情,放自己平淡过一生的“用心”而已,绝对不是想连哄带骗地把萧鸿雪变成自己男宠的那种“用心”啊!


    虽然萧鸿雪那张脸真的生得很美,但远观瞻仰一下就可以了,这可是未来的燕武帝啊,武帝是个阴鸷残暴、心狠手辣的暗黑系君王,杨惜是真的没有走近亵玩的想法和胆量,他只想把小命好好苟着。


    只是,杨惜实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怎么他想逐渐卸下萧鸿雪的心防,刷刷他的好感就这么困难呢?


    都怪《燕武本纪》实在是太大部头了,又是无cp,书中对萧鸿雪感情心理的描写非常模糊,加上杨惜自己看小说时本身也不在乎这些,他看的是朝堂权谋,看的是热血战役,看的是“任脚下的众神为主角铺成一条英雄路,他只有战斗,战斗……”


    而且这数百万字下来,杨惜其实早就将小说前面的剧情给忘得差不多了,只大致记得萧鸿雪是如何运用自己惊人的智谋,一路斩斩斩杀杀杀,最后成就霸业的。


    可真要他来和少年时期的萧鸿雪培养感情,杨惜确实有些束手无策。


    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可这偏偏是篇无cp文,别说男人了,女人他好像都不怎么感兴趣啊……不对,什么叫如果萧鸿雪是男同倒还好说啊,我又不是男同。


    杨惜摇了摇头。


    总之,萧鸿雪在被原主萧成亭下药后很显然是留下阴影了,所以无论自己做什么,哪怕真的只是关心他,在萧鸿雪眼里都像是在欲盖弥彰,心怀不轨。


    萧鸿雪每次一见自己,满脸都写着两个词:一个是“烦死了”,另一个是“恐同”。


    杨惜觉得,若早知如此,他在发现自己穿成已经亲过抱过萧鸿雪的萧成亭时,就应该当场引剑自刎,总比日后落到萧鸿雪手里“生不如死”的好。


    杀又杀不得,舔又舔不动,一个不小心就又把萧鸿雪的黑化值提上去了,他这太子真是当得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啊……


    “殿下,抱歉……臣方才冲动了。”


    贺萦怀的眸光自杨惜纤长流畅的腰线缓缓上移,他见杨惜一直蹙着眉,满面愁容,意识到萧鸿雪在他心里的份量应该不低,有些歉疚地说道。


    “不怪你,你也只是想护着本宫罢了。”杨惜闻言转过身,摆了摆手。


    “你呢,方才可有受伤?”


    “谢殿下关心,臣不曾受伤。不过,那位公子的剑法当真卓绝,当年臣跟在师傅身边学剑时,也见识过不少有名的剑客侠士,但少有此等水平,臣方才招架起来很是吃力。”


    贺萦怀由衷地赞赏了一句。


    杨惜听了这句话,更绝望了。


    谢,谢谢啊……我知道萧鸿雪以后把我削成人彘的剑法会很好了,毕竟连有“姑苏一剑”之称的贺萦怀都对他的剑法赞不绝口。


    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打死他都不会来碧梧院惹萧鸿雪这一下的。


    不过,奇怪的是,杨惜觉得今日萧鸿雪看见贺萦怀后,似乎有种无名的火气。


    这两个人之间本来无仇无怨的,但听萧鸿雪的意思,他好像理解成了自己特意带着“相好”来消遣他,所以他才拔剑威胁自己,就算动不了自己,也会报复自己在意的人?


    杨惜毫不怀疑若以后萧鸿雪得势,在自己被萧鸿雪削成人彘后,第一个被连坐的就是自己的“相好”贺萦怀。


    不过想想也是,旁人又不知晓自己和贺萦怀之间的渊源,在他们眼里,只怕是贺萦怀在宫中对自己“惊鸿一瞥”之后,便对自己死心塌地,宁可推拒州牧这等要职也要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出入相携,形影不离……听起来好像确实挺给的哈,怨不得旁人误会。


    杨惜看向贺萦怀,目光柔和。


    小贺哥,你跟了我,不但要被误会成我的“相好”,还要和我一同担负萧鸿雪的恨意。你放心,我就是日后准备跑路,也一定会把你也捎上的。


    “……殿下?”


    贺萦怀被杨惜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想到方才萧鸿雪误会自己是殿下的“相好”,面颊发烫,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咳了一声。


    *


    钟粹宫。


    杜莺娘站在姜兮的寝殿外许久,待将一身雪气散尽后,才走进殿内。她一边将沾雪的外氅递给一旁的宫娥,一边柔声询问道:


    “你家娘娘……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杜莺娘乌发如瀑,仅以一根素钗轻轻挽起,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飘动。她眉目秀媚,唇色丰润,举手投足间尽是高雅温婉的气质,仿佛自古画中走出的,袖口飘出芳香的仕女。


    小宫娥怀抱杜莺娘的外氅,偷眼望她,一时望得有些发痴了,羞赧地答道:


    “回杜嫔娘娘,我家昭仪娘娘气色较往日好些了,但还是终日神思倦怠,茶饭难进。”


    “唉……你们千万要将阿衡的衣物、金锁一类的物什收起来,别让她再睹物伤情了。”


    “还有,天气越发冷了,阿兮手上的冻疮一入冬就总是反复发作,你们可要仔细照顾着,多用暖水为她濯洗,冻疮膏和手炉也要时刻备好。”


    杜莺娘唇边抿着温柔的弧度,嗓音极其悦耳动听,犹如乐曲。


    小宫娥点头称是,心道这位杜嫔娘娘不愧是江南人氏,与人交谈时这腔调柔美的吴侬软语听得人骨头都发酥。


    “饺饵一事……柳贵卿可交待了?是不是他所为?”杜莺娘有意放低了音量。


    “这……”宫娥咬了咬唇,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说。


    但她看着眼前杜莺娘温柔的笑颜,还是开了口:


    “娘娘,您与我家娘娘一向最要好,奴婢不妨偷偷告诉您,我家娘娘昨日去了趟慎刑司,回来后便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说‘不是他’……”


    “虽然奴婢不知我家娘娘在慎刑司与柳贵卿谈了些什么,但自娘娘从慎刑司回来以后,就笃信饺饵一事并非柳贵卿所为。”


    “不是他?可那饺饵分明就是从他宫里送出来的,不是么?”


    “如若不是他,还会是谁呢,阿兮素来与世无争,在这后宫之内根本不曾与谁交恶啊。”


    杜莺娘蹙着秀眉,很是疑惑。


    小宫娥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娘娘待人亲和温柔,到底是何人,竟能做出如此灭绝人性之事……”


    “不过,陛下将此案交给太子殿下查办了,殿下今早才来问询过我家娘娘。唉,真希望此案早日查明,将那可恨之人绳之以法。”


    “哦?太子殿下?”


    杜莺娘眯起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正是。”


    “……嗯,但愿殿下能早日查出真凶,对阿衡那可怜的孩子做出这种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杜莺娘回忆起那碗酸苦的饺饵,面色有些发白,她朝小宫娥微微颔首后,向寝殿内走去。


    小宫娥望着杜莺娘缓步走进内室,被她那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的身段所吸引,难以移开目光。


    杜嫔娘娘,当真是美人中的美人啊……


    小宫娥在心中感叹道。


    杜莺娘抬手撩起珠帘,见姜兮正不言不语地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那株白梅树。


    “你来了。”


    姜兮听见了脚步声,没有转过身去看来者是谁,只是轻声开口。


    “嗯,我来了。”


    杜莺娘望着窗前那个清瘦的身影,柔柔一笑。


    *


    午膳过后,杨惜正坐在书案前精心雕琢一件物什,忽听得有人叩门。


    “进。”


    称心捧着那只花钿盒子,推门而入。


    “殿下,您托奴婢去寻的这花钿盒子的来历有眉目了。”


    “手下人打听到,这花钿盒是平康里醉红楼中那些花娘所用的式样。这醉红楼每月都会向脂粉铺定制一些包装式样统一的胭脂水粉,分发给花娘们。”


    第25章 /有鬼她回来了。


    “你说这花钿盒来自平康里的……醉红楼?”杨惜闻言,抬首问道。


    “正是。”称心点了点头。


    杨惜疑惑了,心想这醉红楼的前缀既然是“平康里”,那一听就是间青楼没跑了……可钟粹宫的梅树下怎么会埋有青楼花娘的花钿盒子?


    杨惜将手中的物什放下,站起身,从称心手中接过那只花钿盒,细细端量起来。


    等等——


    杨惜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


    他想起那日他去钟粹宫询问姜兮可曾与谁结过仇怨,姜兮在向他陈说往事时,曾提及自己常乔装打扮去平康里饮酒。


    杨惜的直觉告诉他,姜兮和这醉红楼之间肯定有些不为人知的联系——或许那醉红楼花娘的花钿盒正是她亲手埋下的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样,带着这盒子去趟醉红楼肯定能有些发现,说不定,还与饺饵案有关。


    称心观察着杨惜脸上变化的神情,适时道:“殿下,奴婢已经备好车马,您可要现在就出发去醉红楼?”


    杨惜心道这称心不愧是自小就跟在原主身边伺候的人,办事就是利落上道啊。


    “嗯……但本宫只与萦怀微服同去,无需严整浩荡的车马仪仗,那太惹人注目了,本宫不想节外生事,你吩咐其余随从暗中跟着即可。”


    “是。”称心垂眉颔首。


    “另外,称心,你替本宫送些祛疤的药膏去碧梧院。”


    想起萧鸿雪颊侧那道细长的伤口,杨惜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虽然还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但眼下查案为重,他打算去完醉红楼再回来向萧鸿雪负荆请罪。


    *


    京都长安是整个大燕国最繁华的城池,达官贵人如云萃集,但因市坊宅府间道路狭窄,车高马大,时常出现道路拥挤、交通堵塞的情况。因不肯相让而争路抢道的纠纷时有发生,有的甚至还引发了人命官司。


    因此,当两车相逢于狭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冲突,常会“夹毂问君家”,也就是打听对方的身份家世,官阶低的一方让官阶高的、地位更显赫的一方先通过。


    黄昏时分,杨惜和贺萦怀刚乘着一驾形制素朴、毫不起眼的车马驶入平康里,就和另一驾金镳玉辔的华车迎面撞上了。


    那华车上的马夫甩了甩手中的马鞭,沙尘四溅,他趾高气昂地冲贺萦怀道:“此乃靖北侯世子的车马,你等速速退让。”


    庆平长公主萧辛阳是先帝的长女,长于政治韬略,颇有其母窦太后的风范,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后来,她又尚了统辖凉州境的靖北侯贺兰敏为驸马,生下了世子贺兰月。


    母族和父族都如此显赫,哪怕是在达官显宦云集的长安,除了宫里的贵人,这贺兰月也是能横着走了。由是,贺兰月的车夫在和其它车马狭路相逢时,干脆就省略了询问对方身份这个流程,直接让其它车马闪开。


    可惜他不知道,他今天撞上的这驾车马里,正巧就坐着一位宫里的贵人。


    在前方驾车的贺萦怀闻言蹙起眉,正待开口,车内的杨惜悠悠道:“无碍,萦怀,让他先行就是。”


    “我们微服出巡,为的就是不惹人注意。”


    “是,殿……少爷。”


    贺萦怀颔首,将马车驶往旁边,让出路来。


    那辆华车叮铃当啷地驶远了。


    一晌后,贺萦怀将车马停在了醉红楼门前,为杨惜撩起车帘。


    车里的杨惜身着青衫,腰悬玉带,乌发高束,悠悠地摇着那把书着“掷果潘郎”的折扇,俨然一位风流俊俏的公子哥。


    其实该说不说,除了体格略虚,杨惜还挺满意萧成亭这副皮相的,什么衣裳穿上身都还挺像那么回事,方才他在显德殿里更衣乔装时就没忍住,玩起了“奇迹亭亭”,最后穿了现在这一身高分穿搭出门了。


    杨惜搭着贺萦怀的手臂下了车,竟又见到了方才那辆金碧辉煌,极显主人地位尊贵的华车。


    但杨惜仅是瞥了一眼,并未过多注意。他眯了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打量起头顶那块镌着“醉红楼”三个烫金字的匾额,探掌摸了摸用细链系在怀间的那只花钿盒子。


    这里就是历来所有穿越者都要去打卡的5A级风景区——青楼了,想想还真是有些心潮澎湃啊。


    二人走入楼中,大厅里舞乐笙歌、热闹非凡,他们刚拣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立刻有名妖颜如玉、衣着清凉的女子前来招待他们。


    “二位公子是头回来么,可有相好的姑娘?”


    杨惜原想扮成一个风流纨绔,与花娘们谈笑风生,伺机从她们口中撬出有关这花钿盒的情报。


    可在那名女子笑着伸出藕白的胳臂,朝他挥了一下带着香气的绢帕后,他瞬间就破功了,双颊发烫,面红得能滴出血。


    杨惜对面的贺萦怀显然也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他抱剑危坐,薄唇紧闭,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双深沉似海的眼眸,然而,他的眸光也半点不敢落在那女子身上。


    一时间,这对坐的两人犹如一对沉默的和尚兄弟,皆是一副清心寡欲相,与周遭喧哗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女子当他们是头回来此寻欢,有些放不开,她掩面偷笑,主动靠近将头埋得很低的杨惜,想要引导他说出自己的需求。


    “咦,如……如意?”


    可待那女子看清杨惜的脸后,面上笑容一滞,眼神中满是疑惑。


    “贺兰世子不是叫你去楼上作陪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成这样?”


    杨惜本来很是局促,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右耳垂边那条金色珠链,突然被这女子的话问得一愣,也顾不上紧张害羞了,抬头问道:“如意?”


    “什么如意?”


    这道磁性清越的男声听得那女子一愣,她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忙道:“抱歉……公子长得太像奴家一位楼中姐妹了——不是折辱公子的意思,是真的像极了,红痣翠眼,两眼边都有滴泪痣。”


    “所以奴家才将您错认为了她,还请公子勿怪。”


    哇,意思就是这醉红楼里还有一个性转版的萧成亭?


    杨惜来了兴致,想要向她打听更多,但他嘴唇刚蠕动了一下,在望见那女子裸露在外的白皙肩颈后,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对面的贺萦怀也一直沉默不语,眺望远处。


    那女子见这两人实在奇怪,也不与他们纠缠了,随手招呼了一个杂役丫头过来给他们看茶,自己则偷偷去寻了老鸨。


    被招呼来给杨惜和贺萦怀看茶的这个杂役丫头面上毫无血色,明明自粗布衣裳中伸出的手脚细瘦得有些骇人,腹部却有肿块高高隆起,呈四肢瘦小而躯干臃肿的诡异模样。


    她行动时频频用手捂着腰,做起事来似乎很是吃力,杨惜不由得多注意了她两眼。


    这丫头颈边缠绕着一绺湿漉漉的卷发,滑腻反光的口脂蹭到了下颔上,被汗滴和眼泪溶掉的脂粉将面颊染得有些斑驳,唇边还有些没抹净的呕秽物,仿佛刚刚才吐过一场。


    她那双举着茶壶倒茶的手上满是伤痕,皮肉都溃烂了,抖得厉害,尝试了好几次,却怎么也对不准茶杯,还不慎将茶水洒到杨惜袖口上了。


    “啊!”


    她看着杨惜袖口的水痕,惊呼一声。因为害怕被客人责骂后又招来老鸨的一顿毒打,急得快要哭了,红着脸道歉:


    “爷,对……对不住。”


    “无碍的,我自己来就是。”


    杨惜连忙将她手里的茶壶接过,眼神里满是担忧和关切,语气温柔地发问:“姑娘,你没烫着吧?”


    “可是身体不适,要不我去替你寻个大夫?”


    “多,多谢公子,我没事,这都是流霜自作自受,您不,不用管我。”


    流霜鼻头一酸,嘴唇翕动。


    这是第一个在她倒茶时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反倒关心起她的客人。


    流霜正是前几日因吞金殉情不成被老鸨当众罚了猫刑的那位雏妓,在猫刑中受的外伤不算什么,但流霜当时吞下的那块金定是将她的内脏给坠坏了,她现在动辄恶心想吐,浑身虚弱无力。


    后来老鸨见流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无法接客,便将她贬去做仆役了。


    流霜小心翼翼地递了一张绢帕给杨惜,“爷……用,用这个。”


    杨惜接过那绢帕,却没有用来擦拭自己袖口的茶渍,而是伸出手臂,轻柔地将流霜面上的污渍拭去。


    “这里有点东西……好了。”


    杨惜放下绢帕,朝流霜柔柔一笑。


    流霜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偷偷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的脸。


    一开始来招呼杨惜和贺萦怀的那名女子已走到了醉红楼老鸨的身边。


    “妈妈,那边那两位公子好生奇怪,模样都生得极其俊美,看衣饰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但他们不但不要作陪的姑娘,连酒也不喝……其中一位还佩着剑。”


    她指着杨惜和贺萦怀的方向,对老鸨私语。


    “哦?”


    老鸨望着他们,眯起了眼。


    “来我醉红楼,却不喝花酒也不找姑娘,莫非是对家伎馆派来闹事找茬的不成?”


    “老娘去会会他们。”


    这边杨惜将流霜脸上的污痕擦净后,正要和她说些什么,老鸨突然走到了杨惜和贺萦怀这一桌,流霜似乎极其惧怕这老鸨,赶忙退下了。


    老鸨拉开长凳径直坐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俩,道:“二位郎君果然生得很俊啊,怪不得我这楼里的姑娘们都在朝这桌偷瞟,恨不得把眼睛粘在你们身上。”


    “呀,这位绿衣公子生得倒像我家如意姑娘的孪生兄弟……”老鸨看清杨惜的五官后也是明显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了。


    “而这位黑衣公子,啧啧,当真是英武健硕,若奴家再年轻个三十岁,保准要倒追你。”


    这老鸨讲话十分大胆露骨,贺萦怀常年冷淡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杨惜看着她,心想这位应该就是醉红楼管事的妈妈桑了,想来应是他们二人举止奇怪,方才那名女子特意找她来的。


    老鸨微微笑着,眼角露出脂粉盖不住的细纹,她慢悠悠地倒酒自酌了一杯——


    然后,她站起身,猛地将酒杯砸碎。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了这边。


    老鸨冷冷地瞪着杨惜和贺萦怀,道:“来者都是客,但二位既不喝酒也不找姑娘作陪,难道是来我醉红楼打坐的不成?这儿是醉红楼,不是白马寺。”


    “是哪家伎馆派你们来找事的,二位今天可得给奴家一个交代,否则,休想离开!”老鸨冷笑了一声。


    贺萦怀见势要拔剑,杨惜将他按住了,笑着道:“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找事的,而是来寻人的。您看,可否行个方便?”


    杨惜将一枚金锭按在了桌上。


    “哦?”


    老鸨见这人出手便是金锭,应真的是位颇有家资的公子少爷,面色和缓不少,坐了回去,对一旁盯着他们这桌的客人摆了摆手。


    “只是误会,诸位爷喝好玩好啊。”


    大厅又再度热闹起来。


    “我这儿有个楼中姑娘的物件,想请您为我辨认一二。”杨惜放低了声音,指了指自己怀间。


    老鸨这才瞥到杨惜怀间挂着一样物事,在灯影中幽幽一闪。


    “是什么?”老鸨问道。


    “一个花钿盒子,是我恋慕的姑娘的物件,可惜惊鸿一见,我并不知晓她的名讳。”杨惜面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听说醉红楼的姑娘们用的胭脂水粉式样都是统一订制的,我家下人替我打听到这盒子出自醉红楼,我便寻了过来。”


    杨惜将花钿盒递给了老鸨。


    老鸨接过花钿盒端量起来,面色已有些凝重。


    即使楼中胭脂水粉都是统一订制再发放,但也是分了好次的,按姑娘的身价配给。这种连盒身都镶了金的式样,只有楼里的花魁和红牌姑娘才能用。


    她见这盒子已有些斑驳掉漆,想来已有些年头了,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蹙着眉,将盒子底部翻过来查看,在看清盒底镌着的“虫二”两个字后,瞬间瞪大了双眼。


    “啊——”


    老鸨尖叫一声,哆嗦着手,将那盒子扔了出去,面色惊恐地盯着杨惜。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是不是……鬼,有鬼啊!”


    第26章 绛真这盒子的主人三年前便已堕江而亡……


    杨惜没想到老鸨对这花钿盒反应这么大,很是诧异。而一旁的贺萦怀反应迅速,起身将花钿盒拾起,放置在桌案上。


    “这盒子可有什么不妥……”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盒子?!”


    杨惜和老鸨几乎同时发问,杨惜看着老鸨面上惊恐万分的神色,有些没了底气,轻声答道:“方才已经解释过,是我几日前一见倾心的一位姑娘遗落的物件儿……”


    “不可能!”


    老鸨自那盒子底部瘆人的字样带来的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厉声打断了杨惜的话。


    她伸出一根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案上那个花钿盒,声音颤抖:“你可知……这盒子的主人三年前便已堕江而亡?”


    “那年冬至日,她和情郎殉情,相约跳了曲江,尸身都没找到……你去哪里对她一见倾心,难道真撞了鬼不成?”


    老鸨面色发白,杨惜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杨惜讪讪地摸了摸鼻尖,坦白道:“这盒子其实是在我家中地底下掘出的……看着有些年头了,我实在好奇,只好编了个由头来打听。”


    老鸨闻言略松了口气,面色不善地回道:“如此,公子大可直言……平白吓了奴家一遭,以为是鬼魂作祟。”


    杨惜也没想到这花钿盒竟是死者遗物,自己随口诌的理由怕是把老鸨吓得不轻,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你说这东西是在你家中掘出的……难道你是李熙的家人么?”


    老鸨望着桌案上的花钿盒,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杨惜被她问得一愣,大脑快速运转着,最后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其实不知道这“李熙”是何人,但老鸨既然都这么问了,那就先承认着。


    谁知老鸨看杨惜点头了,直接面色一沉,将腰一叉,对他翻了个白眼。


    然后,老鸨瞪着杨惜,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李家还真是出了个‘人物’啊。”


    “都说婊子无情,可老娘经营醉红楼半辈子,倒也见过几个和情郎私定终身后不愿接客,为了守节而殉情的妓子。喏,现在在楼里端茶的流霜就是个活例,为了情郎不愿再接客,吞了金却没死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杨惜听了这话,反应过来方才那个倒茶的小丫头奇怪的模样原来是吞金导致的……是个重情的可怜姑娘。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呵……都沦落到烟花之地了,还愿意相信恩客嘴里的真心,整天幻想着什么情啊、爱啊,情爱能值几个钱,能让她们吃饱饭、穿暖衣么?”


    “是老娘好心收留了她们,培养她们,她们不思回报,反倒为了那些男人虚无缥缈的‘真心’,把自己的小命给搭了进去……都卖身做了风尘女,还把贞洁看得比命重,立这种不推自倒的豆腐牌坊,真不怕说出去笑掉别人的大牙。”


    “明明只要往榻上一躺,轻轻松松就有银子花,还不乐意,自裁的自裁,吞金的吞金,真是蠢得让人火大。”


    “但是,”老鸨眯起眼,将杨惜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话锋一转,“这些痴蠢的妓子大多是因为情郎家境贫寒,拿不出赎身钱,才想着自我了断。”


    “可我瞧你李家也不是穷酸的寒门小户,纵使是像绛真那样顶尖的花魁,照说咬咬牙也是拿得出赎身钱的。你家那位李熙倒好,竟怂恿绛真和他一起跳了曲江。”


    “绛真?”杨惜敏锐地捕捉到了老鸨话中的关键信息。


    “你不是李熙的家人么,竟不知道绛真?”老鸨狐疑地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老鸨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接着说了下去。


    “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想来像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要是出了李熙这么个醉心伎乐的败家子,肯定也是遮遮掩掩,断不会将那妓女的名字传与后人听。”


    “绛真曾是我醉红楼,不,整个平康里最红的花魁。哪怕在这天下最大的风月场,数万瘦马当中,都排得上头名。”


    时至今日,老鸨提及绛真,脸上犹有自豪骄傲的神情。


    “我初见她时,她不过一个寻常的黄毛丫头,是我一手把她调教出来的。她及笄那日,只是蒙着面在曲江边奏了一曲琵琶,便引得五陵年少为争睹芳容而大打出手。醉红楼有了这块招牌,连日宾客如云,对家伎倌眼红得牙都要咬碎了。”


    “而且,不只是乐舞才艺,她的学识谈吐也可比肩京中大儒,那盒底的‘虫二’便是她想出的。”


    “我楼中的胭脂水粉俱是统一定制,为了防止弄混,其他花娘都要求在盒底镌自己的姓名,独绛真不同,镌了个寻常人看了都摸不着头脑的‘虫二’上去。问她,她只是一笑,说她日后只见能解此词真意的客人。”


    “红成她那样,抛个词谜出去确实更有揽客的噱头,我便由了她去。”


    “谁知这个词谜一出,许久无人能解,在我都要劝她取消这个词谜,准备接客时……”老鸨又瞪了杨惜一眼,“你家的李熙,来了醉红楼,只花上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破了谜底。”


    “谜底是‘无边风月’……呵,绛真那丫头有心气,自许是这风月场中的第一流,便以‘虫二’为见客之题。”


    “绛真与李熙初次相见,可是在三年前?”杨惜回忆着那日姜兮自叙的去平康里的时间,突然发问。


    “正是……当时若早知会是今日这种局面,我绝不会让李熙和绛真相见的。”


    “你知道我培养出一个绛真耗费了多少财力和心血么?她花名最盛的时候,有朝中重臣愿出千两白银做她的入幕之宾,老娘就指着绛真开张挣银子呢……就因为你家那位李熙把绛真给哄得昏了头,绛真怒骂邀她同寝的恩客,被我罚禁闭后,半夜开窗投水自尽了。”


    “她留下遗书一封,说李熙与她相约,也会在当夜投曲江,她要去地底下与李熙结为一对阴伉俪。”


    “你们李家的郎君啊,俊是真俊……”老鸨走到杨惜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害人也是真的害人。”


    老鸨眼神一凛,冷冷拂袖。


    “他李熙不想活了,自个儿去死便是,可他非要拉上绛真和他一起死。他同绛真相识不过短短两个月,就把绛真哄得连性命都不要了,害得老娘投入的心血精力一夕之间全部打了水漂。”


    “老娘真想不明白,生在你们这种人家,到底有什么活不下去的,楼里多少女子有着比你们悲惨万倍的身世遭遇,也不见寻死觅活的,可那李熙因一时生活不顺便要寻死,你们李家的男儿,难道都是这样的软骨头?”


    杨惜被她戳着胸膛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但面上神情不变,依然微微笑着。


    他侧过脸对一旁要发作的贺萦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妄动。


    杨惜知道老鸨这满腹的火气和怨气是想对着这“李熙”撒的,自己刚才冒认了李家人的身份,自然是被她当成了活靶子。


    “老娘见着李家人就来气……后来李家还来了个姑娘,那模样瞧着像是李熙的孪生妹妹,就像你与如意那般,极其肖似。”


    “她说想替她的亡兄收走绛真的遗物,老娘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将绛真的物件一股脑从窗户里倒进了曲江,命人将她轰了出去,告诉她想要啊,就自己游到曲江里去拿吧。”


    “寒冬腊月,曲江的水冷得刺骨,料想她也不会真的去找,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绛真的物件了,所以方才刚看见这花钿盒时,着实被吓得不轻。”


    “不过现在仔细想来,应是李熙的妹妹真的跳江寻物了,啧啧,了不起。哥哥是个没种的孬货,妹妹倒还有个样子。”


    杨惜听罢老鸨的话,结合之前姜兮所说的,凝眉思忖了一阵,心中已有了猜测。


    “李熙”和他的“妹妹”,应该从始至终就是同一个人——姜兮。


    姜兮随表兄作男儿装扮,化名李熙来了平康里的醉红楼,偶然与绛真邂逅,两名女子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相爱了,后来,姜兮与绛真相约投水。


    可不知为何,姜兮最后没有赴死,真正堕江而亡的只有绛真一人。事后,可能是出于悔恨,她才前来收殓了绛真的遗物,并且带入了皇宫。


    毕竟,如果真的只是一个与绛真素未谋面的“妹妹”,绝不可能为了收殓一个妓女的遗物,腊月中跳入曲江。杨惜他们来时便注意到这醉红楼是依江而建的,江上雾凇沆砀,一看就冷得叫人望而却步。


    可这么一来,他似乎只是无意间探破了姜兮和青楼名妓之间的一段风月旖事而已。虽然得知姜兮曾与一女子相恋,着实叫人有些讶异,但那名妓既已身死,魂散曲江,和饺饵案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老鸨摇着团扇,探手取走了桌案上那枚金锭,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对耳珰丢给杨惜。


    “这东西是我后来才在床底拾到的,绛真的物件儿,留着也嫌晦气,你既是李家人,就拿走吧。”


    “她虽生前未过你李家的门,可死了也和李熙不离不弃,算是半个你李家的鬼。”老鸨冷笑了一声。


    杨惜接住那对耳珰,将它和桌案上的花钿盒一起揣回了怀中。


    “故事也讲完了,公子请回吧,我醉红楼还是老规矩,不欢迎李家人——送客。”


    立马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役围上前来,准备驱赶杨惜和贺萦怀二人。


    杨惜没有径直离开,他心中一直记挂着方才给他奉茶的流霜,这姑娘实在可怜,和玉奴一般大的年纪,竟已吞了金,用这么痛苦的方式自尽却没死成,只怕还要被老鸨虐打教训,该是何等的害怕和绝望啊……而且,那金定已坠损了她的内脏,若放任不治,只怕性命危在旦夕了。


    杨惜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流霜瑟缩在角落里,于是穿过人群,迈步走到了她身边。


    流霜见杨惜朝自己走来,面颊微红,咬着嘴唇,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杨惜见她怕得浑身发抖,止住脚步对她一笑,示意她安心。


    然后,杨惜回头对老鸨喊道:“且慢,我要为这位姑娘赎身。”


    “哦?”老鸨转过身,见他站在流霜身前,很是惊诧——流霜的模样都毁成这样了,他居然还要为她赎身?


    老鸨尚未回话,这时,自楼上走下来了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染薄绯的、与杨惜生得极其相似的女子。


    贺兰月面上是餍足的慵懒神色,他微微眯着眼,与如意耳语着什么,目光不经意瞥到站在大厅一角的杨惜后,愣住了,惊唤一声:“萧成亭?”


    “……你怎么在这儿?”


    第27章 君臣竟对你的兄长存着龌龊的心思?……


    杨惜没想到自己都这么低调地出行了,还能被认出来,他疑惑地循声望去,发现楼梯上站着的正是几日前在辟雍学宫的藏书室里和自己发生了些口角的那个人。


    真是冤家路窄啊,但杨惜依然不知道这人是谁,故而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巧遇。”


    “这儿是平康里,我来……自然是来寻欢作乐的。”


    杨惜的语气极其平静,甚至有些敷衍的意味。


    但一旁的老鸨在听见贺兰月唤杨惜“萧成亭”后,就愣住了。


    “萧成亭”可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名讳,看贺兰世子的表情又不似玩笑,她思及自己方才对他泼辣无礼、百般冒犯,瞬间慌了神,急匆匆地走到杨惜身前,将裙袍一撩,噗通跪下了,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见……见过殿下,贱妇有眼无珠,竟不知是太子殿下莅临,对您多有得罪,殿下饶,饶命。”


    老鸨面色惨白,脊背上冷汗涔涔,将发髻都磕散了。


    杨惜惊叹于这老鸨变脸之快,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呢,这老鸨已经丝滑地连跪带磕了,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犹豫的。


    周围的姑娘和恩客见老鸨朝杨惜下跪,还唤他太子殿下,也俱是一惊,反应过来后,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一时间,楼中还站着的人只有杨惜、流霜、贺萦怀,还有楼梯上的贺兰月了——连贺兰月身后的如意都恭顺地跪伏着身子。


    杨惜睨着周围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感叹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真是尊卑分明啊,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皇帝呢,是挺爽哈……


    他笑着摆了摆手,并不打算和方才冲自己撒气的老鸨计较什么:“无妨,本宫本就是微服出巡,你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


    “本宫方才说,要为流霜姑娘赎身,你可听清了?”


    杨惜对老鸨说完这句话,转过头,朝呆愣愣地站在他身边,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流霜笑了笑。


    “爷……您,您是太子……殿下?”


    流霜目瞪口呆地望着身侧这个俊美无俦的青年,如在梦中般恍惚,好一晌后才反应过来,慌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了。


    杨惜轻轻点了点头,亲手将她搀起,对众人说:“都起来吧。”


    老鸨松了一口气,谢恩起身后,极尽谄媚讨好地道:“殿……殿下,流霜这丫头的脸和身子都被金坠坏了,就是个短命的丑痨鬼,连寻常客人都嫌她,又怎能送她去侍候殿下您呢?我楼中还有更多娇美可人的雏儿,不如……”


    其实方才众人听杨惜说要为流霜赎身时,周遭便有人窃窃私语,对流霜指指点点起来,还时不时传来两声饱含羞辱意味的窃笑。


    这几日间,流霜被当众施了猫刑,躯干因吞金的后遗症变得臃肿,受尽了躯体上的病痛折磨,更受尽了旁人的非议和嘲笑。有客人指着她大骂“怪物”,看一眼都觉得晦气,对她拳打脚踢。


    流霜听着老鸨和杨惜交谈,怯怯地抿着唇,将本就不敢抬起的头埋得更低了,她紧紧捂着手背上溃烂的皮肉,不敢抬头去看杨惜,双眸空洞地望着空气中的浮尘出神。


    她想起那天,她和她端到客人手边的果盘一起被大力搡翻。那客人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用刚碾过果子、满是屑渣和汁液的靴尖踩住她的肩,骂她贱人,晦气的、恶心的、小小年纪就出来卖的贱人。


    她倒在地上,毫不挣扎——事实上挣扎也无用,她没有一点力气。被反复碾压的肩膀痛得她直抽气,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灯盏晕开的朦胧光线。


    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就像散落在身边的这几枚果子一样,被肆意蹂躏碾压,被踩得稀碎。


    不知多久以后,施暴的客人离开了,她却还像只黏附在地上的八爪鱼,没有力气爬起来。她抹了抹唇边溢出的血丝,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如果,还有一个人愿意来救我……”


    “不必了,本宫就要她。”


    杨惜语气异常坚定,正绞着袖口出神的流霜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杨惜一眼。


    杨惜温柔地笑了笑,正要对流霜说些什么,一道讥讽的嗤笑声清晰响起——


    “这种货色也吃得下……我看太子殿下真是饥不择食了。”


    贺兰月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毫不掩饰面上的嘲讽之色。


    流霜被他这样中伤,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对杨惜鞠了一躬,道:“殿……殿下,奴知道您心善,可怜奴,奴心领了。但贺兰世子说得对,奴这种货色,只会损了殿下的声名。楼里还有许多貌美的姐妹,您,您还是……”


    杨惜听流霜叫那人“贺兰世子”,在脑海中努力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这人原来是贺兰月,睿宗姐姐的独子。


    小说中描写睿宗和他姐政斗的篇幅挺长,想清楚其中关节后,杨惜很快就反应过来为何贺兰月和萧成亭这么不对付了,毕竟父母辈的关系都势同水火啊。


    杨惜敛了笑意,主动牵起流霜的手带她走到大厅中央,他拉开一条长凳,引着流霜和自己并排坐下。


    然后,杨惜眯起眼,打量着楼梯上的贺兰月。


    书里写这贺兰月后来成了萧鸿雪麾下的鹰犬,他在魏后之乱中失去了一只眼,性情变得暴虐冷酷、喜怒无常,只忠于对他有救命之恩的萧鸿雪。


    萧鸿雪登基以后,贺兰月就任镇抚司指挥使,成了大燕朝的头号酷吏,每天罗织冤狱、杀人抄家。他就是条疯狗,萧鸿雪指哪咬哪,非将盯上的臣子给啮骨噬肉了,否则绝不松口。


    萧鸿雪下旨给萧成亭用膑刑和宫刑,就是由这贺兰月来“大义灭亲”,亲自动的手。


    杨惜的眸光不经意地转动了一圈,突然注意到了贺兰月身后那张与萧成亭有七分像的脸,一瞬惊愕后,心下了然。


    贺兰月身后的那位女子应该就是“如意”了,这贺兰月到底是恨萧成亭还是爱萧成亭啊,居然找了个和他这么像的姑娘……


    杨惜冷笑了一声,悠悠道:“贺兰世子好品味,不妨让本宫参考参考,来,世子身后那位美人,你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是……”


    如意赶忙下了楼梯,走到杨惜面前。


    贺兰月方才光急着去呛太子了,一时忘记如意还在自己身后,他见太子直接将如意召到面前了,有些慌乱。


    杨惜的眸光没有落到如意身上,而是直接对贺兰月故作惊讶地大喊:


    “啧,没想到,世子竟觅了位和本宫生得一模一样的娇娘——贺兰月,你到底是何居心啊?”


    “莫不是对本宫,你的表兄,存着什么旖旎龌龊的心思吧?”


    杨惜此言一出,众人都悄悄比对起杨惜和如意相似的面容,窃窃私语起来。如意也瞬间明白过来,贺兰世子让自己在床笫之间扮演的,原来是太子殿下……


    而杨惜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中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被杨惜这话噎了好一晌——总不能当众解释他是找了个替身来泄愤吧?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却答不上来。


    “月儿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挺能说的么,难道……真被本宫猜中了,你苦恋本宫而不得,所以借这位如意姑娘纾解相思之苦?”


    “本宫看你不必如此,你不如直接来找本宫吧。”


    杨惜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贺兰月。


    “月儿既对本宫一片痴心,本宫也不是不能垂怜你一下,和你试试啊。”他故作暧昧的语气,朝贺兰月笑了笑。


    “你!”


    听着周遭的议论声,贺兰月愤愤地下了楼梯,掠过杨惜,打算径直离开。


    杨惜依旧笑意盈盈,没有转头去看贺兰月,只是轻声道:“本宫准你走了吗?”


    “你走一个……试试。”


    贺兰月身形一顿,冷哼一声,打算无视杨惜,谁知他正要跨过门槛时,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太子禁卫突然现身,将他的去路死死挡住了。


    “月儿啊,你是不是忘记了,见到表兄是要下跪请安的。”


    “你说什么?”贺兰月偏头怒吼了一句。


    “本宫让你过来,跪下,给本宫请安,听清楚了吗?”


    “唉……是本宫平日太纵着你了,让你觉得本宫是在同你开玩笑?”杨惜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睨了贺兰月一眼。


    几个禁卫面无表情地上前架起贺兰月,将他带到杨惜身边。贺萦怀往他腿弯踢了一脚,让他直接朝着杨惜跪了下去。


    “放开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


    “知道知道,贺兰世子嘛。方才在平康里街头横行跋扈,让车马闪开的那架势,啧啧,比我这个太子还气派。”


    杨惜翘腿坐在长凳上,摇着折扇,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优雅高贵的气质。坐在他身侧的流霜显然很是惶恐,几次要起身,都被杨惜轻轻按了回去,让她和他一起看贺兰月跪叩。


    “本宫是不是脾气太好了,让你产生了什么误解,所以你几次三番对本宫出言不逊,甚至……还肖想本宫。”


    “萧成亭,你怎么敢……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呵。”杨惜轻轻笑了一声。


    凭我老爸是睿宗OVO。


    “就凭我为君,你为臣。”


    “本宫不仅是你的兄长,更是你的君。为人弟,你罔顾人伦,肖想兄长;为人臣,你藐视君威,以下犯上。兄弟之道,君臣之道,姑母都没把你教好,本宫自是要好好教教你。”


    “给本宫请安。”杨惜轻抿薄唇,声音不大,却有种不容违抗的威严气势。


    众目睽睽之下,贺兰月不好发作,只得咬了咬牙,俯身道:


    “见过……太子殿下。”


    “萧成亭,你最好祈祷自己……别落到我手里。”贺兰月当众失了脸面,极其恼怒,他匍匐在杨惜脚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咬牙切齿地说。


    杨惜修长细直的双腿交叠在一起,他倾下身,右耳边的金色珠链叮当作响,他笑眯眯地用折扇挑起贺兰月的下颔。


    “啊,月儿你说什么,本宫听不清啊,大点声。”


    天天被人威胁,杨惜已经脱敏了,心想你也想让我生不如死?滚一边排队去吧。正所谓债多不愁,恨本宫的人多了,你前面还有个男主哥萧鸿雪呢,你再记仇,能记得过萧鸿雪?


    感谢萧成亭的皇帝老爹,感谢这场杀千刀的穿书,不管日后下场如何凄惨,但现在当众装x摆架子是真爽啊!


    贺兰月抬起头和杨惜对视,这个角度,将杨惜眉心那点张扬的朱砂痣看得分明。他没有说话,目光在杨惜脸上逡巡了一圈,又缓缓下移。


    杨惜的白绿衣衫隐隐勾勒出他纤瘦的腰身,贺兰月眸光一滞,突然想起自己与如意欢好时,她在自己身下那副意乱情迷的娇态,眼神愈发深邃。


    不怕他萧成亭现在得意,总有一日,自己定要把真正的太子而非替身压在身下,肆意羞辱玩弄,以雪今日之耻……


    贺兰月攥紧了手掌。


    “行了,起来吧。”


    “谢太子殿下。”贺兰月冷冷地剜了杨惜一眼,拂袖而去。


    杨惜收扇起身,问老鸨:“为流霜赎身,要价几何?”


    老鸨刚见太子给贺兰世子来了个下马威,心中惶恐,忙道:“殿下看中这丫头,是她的福分,更是醉红楼的福分,殿下直接将她带走就是了……流霜,你走吧,好好伺候殿下。”


    “如此,我们走吧。”杨惜颔首,和贺萦怀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几步路后,杨惜转过头,朝愣在原地的流霜招了招手。


    流霜心里明白杨惜方才做这些是在维护自己,眼中噙着泪水,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第28章 暗灯哥哥穿成这样,是想要勾引臣弟吗……


    贺萦怀在马车前方驾车,而流霜和杨惜一同坐在马车内,车轱辘碾过道路上的碎石,带起一阵颠簸。


    流霜垂着头,手指绞着衣袖,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晌后,她抬头望向正斜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的杨惜,鼓起勇气道:


    “谢殿下相救,奴……奴身躯残破,颜容不堪,自觉无颜跟在殿下身边侍候,殿下对奴有大恩,奴不想令殿下蒙羞。”


    “殿下可有别的差事缺人做?奴会端茶、擦地、浣衣……奴不怕脏和累,所有最苦最下贱的活计奴都能做。”


    杨惜闻言睁开眼,愣了愣,旋即对她温和一笑,“本宫不要你侍候,等待会儿马车驶出平康里,你就自由了。”


    杨惜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流霜。


    “去看看大夫,你的病还有得治。”


    “本宫记得你是为心上人守节才吞金的,你是本宫带出来的,醉红楼那边日后定不敢再纠缠你了,放心去找他吧。”


    “他……他不要我了。”


    流霜怔怔地望着杨惜递来的那枚云纹荷包,笑得勉强。


    “我,我刚挂牌那会儿,他是我第一个客人。和他初夜以后,他时常来看我,说一定会为我赎身,娶我为妻。”


    “后来……他说家里出了变故,光是来楼中见我就已床头金尽,拿不出钱银为我赎身了,但他不想见我接别的客人,约我同他殉情。”


    “他说他会在家中自缢,我向花魁姐姐借了一条金坠子,吞下了。”


    “明明说好的,一起走……可是我被妈妈灌水灌活过来的第三天,就从窗户里看见,他进了对面的倚翠院,怀里还揽着别人。”


    “我气懵了,冲下楼去质问他,狠狠地掴了他一记巴掌,将他的衣衫都扯破了。”


    流霜无意识地挥舞起细瘦的手指,模拟着那天的情形,她咬着牙,冲着那人歇斯底里地拽、扯、撕……泪落如雨,脸上的脂粉汇成一条粉红色的水流。


    她听见情郎怀里那个娇媚的姑娘惊呼一声,然后自己的脸突然从右边移到左边,又从左边移到右边——流霜有点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情郎在将自己的脸来回扇打。


    流霜眼前一阵模糊,耳中嗡鸣,两边的面颊在火辣辣地发烫。


    情郎甩着手,皱起眉头,嫌弃地啧了一声,“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打你都嫌晦气。”


    “可我是为了你才吞……吞金的。”


    流霜瞪着眼,呆呆地流泪。


    “我让你去死你就真的去吗?笑死人了。”


    “可你……你不是说真心爱我吗?”


    “风月场里的真心你也信?你个做婊子的,天生就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命,也配和我谈真心?”


    她被他一把搡倒在地,头磕在青石阶上,粘腻的血水将发丝打湿,紧紧地贴在颈窝上。她眼前发黑,似乎再也听不见声音。


    最后,竟是情郎怀里搂着的那姑娘来扶的她。


    流霜回过神,双眼通红,木木地绞着手指,已流不出泪了。


    “殿……殿下,奴是不是真的痴蠢至极,自作自受?”


    “……你只是年纪小,遇人不淑,这不是你的错。”杨惜叹了一口气。


    “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没有亲人可依傍,本以为不定哪天就死了,是殿下救了我,恩情有如再生父母。奴想斗胆问问殿下,奴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啊。”


    “人这一生,不是只为情爱而活,也不必非要顶天立地、成一番事业,只要好好爱自己,过平凡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看完病,荷包里的钱资应该还有剩余,先寻个安身的住处,做些小营生,日后哪怕是教琴授舞,也可以自食其力。”


    “人生每多失意时,但日子是慢慢过的,不着急。你的人生才刚开始,还有大好年华。”


    “只是,不要再为别人轻易伤害自己了。流霜,你吞金不死就是天意,老天让你活下来,你要为自己活,而且要好好地活。”


    杨惜将那枚荷包轻轻放进流霜的掌心,摸了摸流霜的头。


    “奴明白了,多谢殿下。”


    流霜泪流满面,重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驶出平康里后,流霜下了车,杨惜掀开车帘与她挥手作别。


    流霜跪在地上,朝驶远了的马车重重叩了几个头,长拜不起。


    直到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了,她才站起身,攥紧了掌心里那枚荷包。


    *


    车马驶回显德殿时,已是傍晚。杨惜在外奔波了一天,疲惫的很,草草用过晚膳后就准备就寝。


    然而,他刚合上两眼,就听得一阵叩门声。


    杨惜随手将外氅一披,没有系穿齐整就去开了门。


    杨惜打了个呵欠,望见碧梧院的侍女玉屏正满面愁容地站在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盛着许多瓶瓶罐罐。


    玉屏朝杨惜行了一礼,道:“……殿下,鸿雪公子不肯用药,让奴婢将称心总管送来的药悉数退回。”


    “称心总管叮嘱过奴婢,一定要把药膏送到鸿雪公子手中,可奴婢劝了鸿雪公子一天,实在是说不动他。鸿雪公子面上的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只怕要溃烂感染。”


    “奴婢知道殿下看重鸿雪公子,实在没办法了,故斗胆前来叨扰殿下。”


    “……不肯用药?”


    杨惜闻言叹了口气。他一天车马劳顿,被折腾得身心俱疲,回宫后还要记挂着这位男主祖宗,顿感心力交瘁。


    萧鸿雪就是再恨我,也不要和自己的脸过不去吧,在上药这件事上闹什么脾气,难道他想变成刀疤哥吗?!我不允许,我誓死守卫萧鸿雪的漂亮脸蛋。


    他揉了揉眉心,对玉屏道:“把药给本宫吧。”


    “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


    杨惜自玉屏手中接过托盘,径直向碧梧院走去。


    碧梧院内只点着疏疏落落几盏灯,光线昏渺。


    杨惜走到萧鸿雪寝殿门前,见门没有关紧,豁着条缝,还是先叩了叩门,“……阿雉?”


    “兄长进来了?”


    杨惜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屋内却一直无人应答。


    他觉得有些奇怪,故将门轻轻推开,走入内室。


    内室里只点着一盏暗灯,萧鸿雪静静地趴在桌案上,似乎是睡着了。那头柔顺如缎的银发垂到他脚踝边,随夜风轻轻舞动。


    杨惜怔了怔,心想自己是出去累了一天了实在困乏,才准备早睡。可萧鸿雪怎么也睡这么早,这才傍晚吧?


    难道想要成为最不可一世的龙傲天,必先拥有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晚六点睡早六点起的老头作息?!


    他惜见萧鸿雪衣着单薄,也没有盖条毯褥之类的,怕他受凉,故将手中的托盘搁在一旁,把自己身上的外氅解下,蹑手蹑脚地靠近萧鸿雪,打算给他披上。


    走到萧鸿雪身侧时,杨惜没忍住,欣赏起了他的睡颜。


    平时他都不怎么敢直视萧鸿雪,而此刻终于能细细观察他。杨惜见萧鸿雪眉头轻蹙,呼吸均匀,蝶翅般纤长的眼睫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昏黄的灯光将这张平日里清冷矜傲的脸晕染得极为柔和。


    杨惜忽地想起那句“灯下看人,要比平常更添几分颜色”,果然不假啊。


    杨惜不忍破坏这副静谧美好的画面,他动作缓慢,将呼吸都放得极轻,正要将外氅盖在萧鸿雪身上时,眼前寒光一闪——


    萧鸿雪猝然睁开两眼,攥着袖中的匕首朝身后刺去,将杨惜手上的外氅生生划开一道裂口。


    “滚开!我说过,别碰我!”


    萧鸿雪紧皱眉头,嗓音嘶哑地吼了一声。他轻轻喘着气,额边渗出冷汗,身体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自突厥人的营帐中死里逃生后,萧鸿雪每夜都睡得极浅,甚至冬夜根本就不敢入眠,只能在白日里勉强休息养神。他最害怕的,就是突然自身后伸来的手。


    杨惜被萧鸿雪这激烈过头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后退了两步。


    他觉得萧鸿雪似乎正处于一种极度的不安和害怕中,状态很是反常。


    不安、害怕,是因为萧成亭给他留下的阴影吗?


    杨惜心觉不忍,柔声安抚道:“阿雉,你别害怕……是我。”


    这话一出口,杨惜自己都感觉挺无力的,他知道自己和萧成亭是两个人,但是旁人又不清楚。还让萧鸿雪别害怕,开玩笑,整个显德殿他最该害怕的人就是太子吧……


    萧鸿雪肩头微微起伏,闻言转过身,见来者是杨惜,面上的戒备神色明显松了几分,但依旧满脸嫌恶,道:“……又想干什么?”


    杨惜忙晃了晃手中的外氅,自裂口处掉下一些棉絮团,他解释道:“抱歉,吓着你了吗?本来只是怕你受凉,想给你盖件外氅……”


    “不必了。”萧鸿雪见杨惜也只着一件单衣,冷笑一声。


    “太子哥哥自己都穿得单薄,臣弟岂敢独自享暖?”


    萧鸿雪的眸光自杨惜的脸上微微下移,见杨惜墨发垂肩,领口敞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怔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道:“哥哥就这样来见臣弟……是打算勾引臣弟吗?”


    萧鸿雪轻笑了一声,语气讥讽。


    杨惜闻言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宽大的里衣,好像确实衣衫不整,不太端庄。因此,虽然萧鸿雪讲的话有些暧昧,他也只当萧鸿雪是在讽刺自己。


    不过,他本来都打算就寝了,是半路被揪起来的,穿得随意点怎么啦?


    杨惜扯了扯衣领,将外氅穿上,面色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阿雉,既然你已经醒了,我来给你上药吧?”


    “玉屏说你不肯用药,我实在担心你……”


    “担、心?”


    萧鸿雪闻言,轻轻勾了勾唇角。


    “哥哥为了贺萦怀朝臣弟射来这一箭的时候,冷静果决,不见你这么担心啊?”


    萧鸿雪微微仰起头,望着杨惜,尾音仿佛带着小钩子,非常惑人,那双幽深如湖的紫眸中却满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担心臣弟是假,哥哥是觉得这张脸,就这么毁了很可惜吧。”萧鸿雪不容拒绝地捉起杨惜的手,用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抚挲过自己颊侧那道细长的伤口。


    “……摸清了吗,这道一寸半的伤口,明明是哥哥亲手给阿雉的啊。”


    “现在,又来惺惺作态什么呢?”


    萧鸿雪敛了笑意,倏地将杨惜的手甩开了。


    第29章 上药好啊,那哥哥来吧。


    杨惜指尖还残留着抚过萧鸿雪脸颊时那种柔腻微凉的触感,他抿了抿唇,面上依旧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但胸口莫名加速的心跳让他自己都愣了愣神。


    奇怪……难道是我和萧鸿雪单独相处,太紧张了吗?


    杨惜有些讶异,低头看见萧鸿雪对自己一副警惕防备的模样,轻声解释道:“阿、阿雉,我那时是一时情急,没控制好力道,但我真的只是想劝架,不是有意要伤你的。”


    “哦……太子哥哥想劝架,然后那支箭就‘恰好’擦着臣弟的脸过去了?”


    萧鸿雪单手支颐,微微侧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杨惜。


    “哥哥说自己是一时情急,可阿雉倒觉得,哥哥箭法如神,是想以这一箭震慑阿雉,毋再对那位贺小侯爷出手啊。”


    “看来……他在哥哥心里,确实很有些份量呢。”


    萧鸿雪背对书案而坐,两腿交叠,他笑了一声,素白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案沿。他的声音很轻,但听得杨惜心里一阵发毛,甚至,还有些没由来的心虚。


    萧鸿雪这是真和贺萦怀杠上了?就因为贺萦怀是自己传闻中的“相好”,所以萧鸿雪恨屋及乌了吗?好担心小贺哥的人身安全……不过,怎么总感觉有种正宫质问偷腥的丈夫,且放出狠话要收拾小三的诡异既视感啊。


    杨惜心里这么想着,以有些紧绷的姿态站在萧鸿雪身前,没有答话,悄悄盯着他的脸发了会儿呆。


    昏黄的暖光将萧鸿雪平素有些冷冽锋利的昳丽眉眼给晕染出了几分柔和意味,视线再往下挪一寸,便是他落垂在肩上的如瀑银发,和一截光滑洁腻的雪肤纤颈,美到让人有些舍不得挪开眼。


    ……他好美啊。杨惜由衷地感叹道。


    质疑萧成亭,理解萧成亭,成为……不对,我在干什么啊?


    杨惜摇了摇头,眸光瞥见方才被自己搁在一旁的药膏,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定了定心神,道:“我和萦怀只是朋友之谊……阿雉,你脸上的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要是溃烂感染了,兄长就愧上加愧了。”


    杨惜走到一旁取回一罐治脸伤的药膏,他将罐盖旋开,指尖挑起一撮湿凉的脂膏。


    杨惜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姿态靠近萧鸿雪,用指腹的温度将药膏煨暖了些,才试着往萧鸿雪脸上的伤处抹。


    但药膏尚未触及萧鸿雪的伤处,杨惜的腕骨便被萧鸿雪攥住了,他微微仰着头和杨惜对视,冷笑一声,“哥哥……这算是什么啊?”


    “打完巴掌,再喂颗甜枣?”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脸上一条微不足道的伤口,我们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又何必挂怀至此?”


    “臣弟可不觉得,哥哥是会为作践、轻侮他人而感到愧疚的人呢。”


    萧鸿雪勾唇一笑,眼神中满是讥讽。


    杨惜:……


    杨惜感觉自己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半点都说不动萧鸿雪,他实在倍感心累,索性不再解释了。


    杨惜挣开萧鸿雪的手,试图强行给他上药。但萧鸿雪并不打算让他如意,他眯起幽紫色的漂亮眼眸,掷下冷冷的一句:“别、碰、我。”


    就碰。


    杨惜咬了咬牙,打算无视萧鸿雪的威胁,继续手上的动作。而萧鸿雪眼神一凛,再度将杨惜的腕子攥住,所施力道很重,快要将他生生捏脱臼了。


    杨惜疼得表情扭曲,准备换只手进行,萧鸿雪则故技重施,极力挣扎阻拦。


    好几个回合下来,本就又冷又疲惫,只盼着给萧鸿雪上完药后能早些回宫睡觉的杨惜有些急眼了。


    他借一个萧鸿雪不注意的空档,使了个巧劲,反手将萧鸿雪冷玉一样冰凉的手腕给攥住,重重地摁在桌案上,磨出了一圈红痕。


    萧鸿雪的武力值是挺高,但架不住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力气差距啊,何况他还在病中呢。


    小男主,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以大欺小。杨惜心想。


    “萧成亭,你干什么?!”


    萧鸿雪怒视着杨惜,吼了一句。


    “不干什么,”杨惜目光深邃,语气强硬,“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幼弟而已。”


    “听话,别动……难道要我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你才肯乖么?”


    “阿雉既然这么清楚你的太子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也应该明白,本宫,向来不介意对人用强。”


    杨惜一手压着萧鸿雪的手腕,一手撑着几案,倾身而上,将萧鸿雪的身形整个笼在怀中。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摆在书案一角的那书的蓝色封皮,轻笑着开口:


    “最近在读《论语》啊……那阿雉,这书中的兄弟之节、君臣之义,你学到哪里去了?”


    萧鸿雪一愣,不明白他话中所指。


    “阿雉不清楚没关系,本宫教教你。兄弟之节、君臣之义……那就是本宫现在要给你恩宠,你就该涕零跪谢,好好受着。”


    “而不是这样恶意揣度、出言相讥。”


    杨惜薄唇轻启,冷冷地甩出几句话,声音里有些极力克制的愠怒。


    他眯起眼,将萧鸿雪的下颔轻轻挑起,“你以为本宫在外奔波了一日,都已经躺到榻上了又合衣赶过来,是为了谁?”


    “难道本宫真是闲的慌,只是为了站在你面前吹吹寒风,听听你的冷嘲热讽,觉得这样很好玩儿吗?”


    杨惜冷冷一笑。


    “本宫还没这么爱犯贱。”


    “你恨本宫,本宫难道不知道?但玉屏说她劝了你一天,你都不肯用药,你身上本来就有伤,如果不是担心你,本宫何苦上赶着来讨你嫌啊。”


    萧鸿雪望着眼前神情陌生的杨惜,怔了怔,任杨惜将自己的手腕压在桌案上,不再挣扎了。


    他微微转过脸,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惜见他这副任自己动作的柔顺模样,也愣住了。自己方才是被惹急眼了爆发了一下,以前在家就没少教训弟弟杨忱,一时间当大哥的职业病犯了,语气极其强硬。


    杨惜意识到这点后,也觉得自己确实太凶了,萧鸿雪虽然心性老成,其实也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太重了……


    杨惜叹了口气,将语气放软,伸手轻轻摸了摸萧鸿雪的头。


    “抱歉。”


    “我方才……气过头了,乖,我轻一点,不会弄疼你的,不怕啊。”


    杨惜自药膏罐中重新蘸取了一些脂膏,同样是小心煨暖后,才轻轻拭抹到萧鸿雪颊侧的伤处。


    抹药时,杨惜认真专注地捧着萧鸿雪的脸。萧鸿雪纤长的眼尾微微发红,眼睫轻轻颤动,像蝶翅一样在杨惜指尖扑闪了几下,带起些微痒意。


    杨惜手指一边动作,一边在心里默念,这张顶级建模的脸可千万不能留疤啊,听说面容有缺会让人心情抑郁,还会找不到老婆,找不到老婆呢他就会很孤单,很孤单就导致他会变得更黑暗残暴,然后把我扁得更狠这个恶性循环啊!


    脂膏散发着温热的暖香,被杨惜指腹的薄茧蹭过伤处时,萧鸿雪有种难言的感觉。他将脸转回,不言不语地打量着杨惜。


    杨惜眼尾边的两点滴泪痣在垂眸时看得很分明,此刻他眼神平静而温柔,并无半分情欲之色,全然不似自己在梅园初见太子时那副蜜口阴猾的模样。


    萧鸿雪在杨惜身上闻到了那日杨惜去王府救他时,他在他怀中闻到的那种冬日暖阳般温暖干净的气息,心绪不由得平静下来……


    回过神来后,萧鸿雪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萧成亭这种变态竟然能让自己感到安心?


    杨惜动作间微微倾身,热息喷洒在萧鸿雪的耳廓,萧鸿雪忍不住轻哼一声,向旁边轻轻挪动了一下。


    杨惜听着这道细小的哼声,竟无端想起几日前那个旖旎的梦来,他耳尖发红,手指颤抖了一下,不慎将药抹到萧鸿雪的眼睫上了。


    萧鸿雪:“……”


    “……我自己来。”


    萧鸿雪嗓音微哑,挣开杨惜的手,抬手将眼睫上湿黏的药膏拭掉,满脸嫌弃。


    “好。”


    杨惜干笑一声,将药膏罐子递了过去,站到一边。


    萧鸿雪接过药罐,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杨惜觉得有些尴尬,不动声色地侧过了脸,不与他对视。


    “紧张什么呢,太子哥哥。虽然哥哥说了这么一番狠话,但其实……哥哥好像很害怕臣弟啊?”


    萧鸿雪轻笑一声,将身子坐直,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声音轻飘飘地发问,似乎有些怀疑。


    “阿雉不过是个宗族庶子,太子哥哥为何会怕我?”


    杨惜闻言面色一僵。坏了,不会被萧鸿雪发现什么端倪了吧,看来我以后在他面前应该表现得更跋扈一点,更凶一点……


    杨惜在心中积极主动地总结起了《舔狗的自我修养》。


    怎么才能当好一个高傲、跋扈、有尊严的……舔狗呢?


    既要舔得恰到好处,还不能引起怀疑。真是钱难挣炮灰难自救,这腿部挂件也没那么好当啊?!


    杨惜见萧鸿雪肯自己上药了,准备撤退,临走前,照例问了一句,“阿雉,你今天的药喝了……吗。”


    杨惜话音未落,眸光落在书案紧靠着的墙角边。他敛了笑意,走上前去,发现墙角堆着些碎瓷片和散碎的药渣,周围的砖石被沤得发黑。


    杨惜刚降下去的火气又“蹭的”一下窜上来了。


    托老爷子的福,他对药材有些了解,因此一看墙角这幅光景,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么些天,萧鸿雪根本就没有喝过伤药,他将药汁悉数倒在了墙角。


    “萧鸿雪,你要干什么?”


    萧鸿雪只觉面前一阵风吹来,回神时便已被杨惜掐住了脖颈,力度不大,但将他死死锢住了,动弹不得。


    杨惜满脸怒容,掐住萧鸿雪的手不敢太用力,手指因巨大的情绪起伏而颤抖着。


    “你有把自己的命当命吗?”


    “你总说是我作践你,那你呢?是你自己在作践自己的命吧,嫌背上的伤好得太快,以后就想当个背上全是花纹的乌龟是不是?”


    杨惜怒极反笑,几乎是吼了出来。


    “萧鸿雪,你要是再这么任性使气,不好好喝药,兄长可要搬来碧梧院,日日守着你喝药,亲自上手来喂你了。”


    鬼使神差地,杨惜抬起手,指尖顺着萧鸿雪的唇线,描摹了一下他淡粉莹润的唇,语气淡漠。


    在这一瞬间,杨惜和萧鸿雪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彼此呼出的热息近得仿若紧紧缠绕的丝线,杨惜有些失神,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然而心跳却渐渐失控,在胸腔内肆意狂敲。


    萧鸿雪也怔了怔,垂眸望着掐住自己脖颈的这只手,杨惜自白金色的寝衣袖口伸出的那截手腕非常细瘦,白得骇人。


    萧鸿雪眼神一暗。他被掐着脖颈,有些喘不过气,面颊浮起潮红。被掐了许久,他也不生气,咳了几声,探手摸了摸杨惜脸侧飞舞的青丝。


    然后,萧鸿雪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杨惜的手掌心,仰起头,露出一个分外病态妖异的笑。


    “好啊……那哥哥来吧。”


    “来,日日守着阿雉。”


    “什么也不做……就只守着阿雉,好不好?”


    萧鸿雪轻轻摩挲着袖内的匕首。


    杨惜:……


    我不、不敢啊。口嗨一下算了,真要来的话,感觉他会趁我睡觉猛攮我好几刀?!


    杨惜顿了顿,稍微冷静了些,努力维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他松开手,深深地看了萧鸿雪一眼。


    “明日,我还会让玉屏按时把药送来。”


    “喝不喝,你看着办。”


    杨惜扔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萧鸿雪抚上自己颈边被掐出的红痕,目送着杨惜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淡去。


    “萧成亭……”


    书案上昏黄的灯火被夜风吹得横斜,几道光影在墙上晃动。


    萧鸿雪的轻语很快被风吹散了。


    第30章 幽媾阿兮,曲江的水,真的好冷啊。……


    翌日一早,天光熹微时,杨惜便自寝榻上悠悠转醒了。


    他将一只手掌覆在额头上,眯眼望着头顶的锦绣床幔,想起自己昨夜在萧鸿雪面前两次情绪失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为何会这么轻易地就被萧鸿雪牵动情绪?为什么一踏进碧梧院,就忍不住看向他,在意他?


    其实说到底,自己也就是个炮灰路人甲罢了,何必真情实感地代入兄长的身份和萧鸿雪置气呢。萧鸿雪这个位面之子在这个世界里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于伤药,更是爱喝不喝了,反正也死不掉的。


    杨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自己发现萧鸿雪偷偷将药倒掉后会那么生气呢?为了这件事,甚至不惜和萧鸿雪吵了一架,明明他喝不喝药对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越想越懊恼自己昨夜的鲁莽急躁,一个没忍住就把萧鸿雪当成弟弟训了,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啊!


    照萧鸿雪后期那种阴鸷残暴的性格,他如今对萧鸿雪掏心掏肺,只怕人家以后也真的会把他给“掏心掏肺”了啊。


    不知道这次争执过后,萧鸿雪会不会更恨自己了。


    杨惜叹了口气,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坚决恪守舔狗本分,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杨惜散着一头及腰的墨发起了身,伺候他晨起的侍女们一边端来暖水给他盥面,一边为他梳发更衣。


    捧着衣裳的侍女将手中那叠形制华美繁缛的衣衫层层件件地穿在杨惜身上,在准备披上最后的外氅时,她疑惑地“咦”了一声。


    “殿下的外氅怎么破了,奴婢昨儿看还好好的呀?”


    杨惜闻言,望向外氅上的那条长长的罅口,想了想,道:“……昨天逗猫,被猫儿抓的。”


    萧鸿雪……应该算是一只银毛猫猫吧,漂亮的,高傲的,戒备心很重,一碰就炸毛,而且,还很看不起我。


    “猫?显德殿里没有猫啊,只有鸿雪公子养的那只小犬。”侍女面上满是疑惑之色。


    “说起来,许久没见锅巴了,本宫昨天去碧梧院也没见着它?”杨惜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殿下有所不知,这些时日显德殿上下的宫人们都和锅巴关系亲密,它四处留寝,每晚轮着歇宿在各个宫人的房间……鸿雪公子对此不置一语,似乎是默许了。”


    “咱们宫里头寂寞惯了,碰上这么个活泼喜动的宠物,都是打心眼里地疼爱。”


    杨惜忍俊不禁,这锅巴,完全已经在显德殿里登基当起“狗皇帝”了啊,夜夜翻牌子“宠幸”宫人,还不带重样的。


    这恐怖的社交能力和它的主人简直是天差地别啊,萧鸿雪那冰块性格简直能把人活活冻死,怎么会养出这么阳光活泼的小犬呢?


    杨惜忽地想起了萧鸿雪那张冷淡矜傲的脸,明明生得漂亮至极,但平素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就是冷笑,好像从来没见他真心实意地笑过……长时间不笑真的会变成面瘫的吧,会的吧?


    真是可惜那张脸了。杨惜摇了摇头,在心中感叹一声。


    虽然萧鸿雪有时候也会露出那种妖异蛊惑的表情,但这一看就是他想趁自己心迷神醉之时把自己刀了的危险信号啊!


    色字头上一把刀,原主因为贪恋萧鸿雪美色而被他生生折断的双腿还在宗人府血淋淋地爬着,看着自己呢,他绝不能步原主的后尘。


    凭杨惜对萧鸿雪的了解,萧鸿雪冷脸或爱搭不理的反而让他挺有安全感,如果萧鸿雪突然热情主动了,那他一定是想做掉自己了!因此,秉持着“你冷脸我主动,你回应我撤退”的原则和萧鸿雪相处,准没错。


    任由侍女将自己打扮齐整后,杨惜命其中一人去吩咐玉屏为萧鸿雪备药,然后就坐到了书案前,执着刻刀在已精心雕琢了几日的那条银锁上细细打磨。


    一晌后,杨惜举起银锁,迎着天光仔细量视了一番,勾唇一笑,“嗯……差不多了,应该赶得上。”


    他将那条工巧的银锁收进了匣中,算了算时辰,站起身。他取走了摆在案角的花钿盒,准备前往钟粹宫。


    侍守在寝殿门口的贺萦怀见杨惜出来,朝他微微颔了颔首,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到檐廊拐角处时,与玉屏打了个照面。


    “萧鸿雪他每天……就喝这个?”


    杨惜见玉屏手中端着一只汤色稠黑的药碗,散发着一股熏天的酸苦气,闻得头皮发麻,想起了被老爷子的《药经》支配的恐惧,微微蹙了蹙眉。


    “是。”玉屏点了点头。


    和现代经过改良的中药不同,这种原生态的药一看就苦得没边儿了……难道萧鸿雪是因为怕苦才不肯喝药的吗?


    杨惜恍然大悟。


    如果每天都要喝这种东西的话,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偷偷把药倒掉的行为了。


    杨惜折返寝殿,取了些自己珍藏的饴糖,又挥笔写了张字条,嘱咐侍女一同送去碧梧院,方才乘上前往钟粹宫的轿辇。


    *


    在杨惜将袖中那只花钿盒轻轻放在桌案上后,本来神色憔悴却无比平静的姜兮险些晕厥,她脸色煞白,瞪大两眼,发白的指节紧张地绞着膝头的裳布,嘴唇颤抖着发问:


    “这……殿下,您是从哪里寻到的?妾身明明将它埋起来了……”


    她两手死死地扣着桌沿,慌乱地看了一眼花钿盒,又望向窗外那株白梅树,用近乎逼问的口吻急切地质问道。


    “我只有这个了。”


    不待杨惜回答,姜兮突然神经质地咬起了自己的指甲,直咬得鲜血淋漓。


    “这是绛真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了,我,我当时在曲江里,只捞起了这个。”


    “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肯留给我,为什么不肯让我把它好好藏起来,为什么连你也要千方百计地把它窃走?!还给我,还给我!”


    姜兮神情激动,瞪着两眼,微微喘着气,伸手去抓那只花钿盒子,将它死死在抱在了怀里,珍重地抚摩着。


    杨惜先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见她神色有些癫狂,实在深感歉疚,轻声解释道:


    “抱歉,昭仪娘娘,此物是本宫上回带来的小犬无意间发现的,本宫原以为此物与饺饵案有涉,一路查到了醉红楼,没想到只是……”


    杨惜适时止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应当也是昭仪娘娘的故人之物,本宫将它带回来了,算本宫给娘娘赔罪。”


    他自怀中取出了那对素色耳珰。


    姜兮望向那耳珰,表情明显松动。


    “殿下知道了。”她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


    “妾身和绛真的事。”


    杨惜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姜兮轻轻掂起那对耳珰,眼神中满是怀念。


    “真是许久不见了,当年妾身初见绛真时,她戴的便是这对耳珰。”


    她正要向杨惜一揖,杨惜连忙起身按止她的动作。


    姜兮低下头,将花钿盒启开,用手指点起一枚花钿,蘸了些胶,贴在自己眉心。然后痴痴地笑了一阵,笑完却满脸泪痕。


    “其实……我本不该还活着。”


    “娘娘是因为接到入宫为妃的圣旨,才没有跳江的吗?”杨惜小心地斟酌着用辞。


    “不!是因为没有死成才入宫的。”


    “殿下看不起我,是不是?殿下以为,我就那么怯懦怕死吗……”她脸上的表情痛苦到显得有些扭曲。


    “我与绛真本来已私许终身,可女子相恋,为世俗不容,我原想着带她去山林隐居。但那日我回府,偶然见到了陛下。陛下走后,父亲对我说,陛下向他几次暗示,说对我有那个意思。”


    “抗旨是死罪,但若是我在正式的旨意下来之前,死于一场‘意外’,料想陛下也不会怪罪我父亲。”


    “我将此事告诉绛真,绛真哭了,她握住我的手说,她不怕死,她只怕和我分开。”


    “然后,我们相约在冬至日的夜晚,一同跳进曲江。”


    “活着不能相守,死了,总能不离不弃了吧?”


    “可是,怎么会死不成呢……我,我那夜真的跳了江,分明都已经在曲江里窒息了,冰凌漫过鼻喉,江水灌进心肺,却死不掉。”


    “怎么会死不掉呢……”


    “我一睁眼,就已回到姜府,我的榻上了。”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好像我和绛真的情,只是我做的一场虚幻的梦。”


    “可是盒子还在——这不是梦!”


    “我和绛真……怎么会是梦呢?这样的收梢,我不喜欢。”


    “明明是我邀绛真堕江殉情的,绛真她都为我投水而死了,我却还恬不知耻地活着呢!”


    姜兮两眼无神,泪痕将脂粉晕得斑驳,她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花钿盒上的纹路。


    “娘娘,杜嫔娘娘到了。”外头有侍女通传。


    与此同时,厅堂的珠帘被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掀开了。


    “阿兮,我来看你了……”


    来者是杜莺娘,她抖了抖外氅上的雪花,在望见桌案上的花钿盒,案旁泪流满面的姜兮后,声音一顿。


    而后,她轻轻一笑,眼中满是惊喜之色,语气激动道:“阿兮——”


    “阿兮,你想我了,对不对?”


    杨惜和姜兮俱听这句有些突兀的话听得毛骨悚然。


    杜莺娘毫不顾忌杨惜也在场,再不复平日里的端庄婀娜,急切快速地踱到姜兮身旁,亲昵地勾起姜兮的脖颈,嘴中唱起几句昆戏唱词:


    “我盼你,似春风,为我催花连夜发。”


    “我把艳软香娇得意儿耍,多亏她无怨无悔情款款……无怨无悔,情款款。”[1]


    明明是听得人骨头都发酥的吴侬软语,杨惜却感觉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没记错的话,杜嫔方才哼唱的是《牡丹亭》中《幽媾》一折的唱段。


    而这《幽媾》一折,讲的是已经身死的杜丽娘为情复生……


    杜莺娘微微垂首,吻了吻姜兮额心的花钿。姜兮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杜莺娘见姜兮神情呆滞,掩唇一笑,柔声道:


    “阿兮,曲江的水,真的好冷啊……”


    姜兮瞬间瞪大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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