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风感觉,这次的杀手很不对劲。
动作慢,老走神,也不怎么死咬他,跟上回很不一样,比起想杀他,更想……遛他?
是怎么了呢?大本营出事,人数不足了?没力气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不知道肃王那里进展如何,收获如何,无法推测判断,但显而易见,更好躲了!
他纵跃腾挪,身轻如燕,很快跑出了包围圈,但也很遗憾,没能顺手薅到一个杀手,刑问更多信息,尤其关联哥哥。
继续从旁遛了几圈,确定真的摆脱了危机,无人跟踪后,去往一个方向。
“卢大人,躲挺好啊。”
卢永昌卡在几个大箱子形成的掩蔽里,前后左右都有遮挡,总算找回了令人舒适的安全感,陡然头顶上方探出个脑袋,亲切问候,他好悬吓死:“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躲的方位,和之前柳拂风提点的并不一样!
虽然对方帮了他,也算救了他的命,可他并不信任,也不敢信任。
柳拂风当然知道他不会听话。
“你鞋面衣角泥尘痕迹偏红,边缘模糊,显是经常沾红泥,已经洗不干净,衣袖间气味隐隐泛酸,略尖锐,非食水非香薰,而是某个环境的味道——这里你经常来,非常熟悉,有安全感。”
他唇角勾起,笑容清浅:“此前你与刘丰喝酒,看得出来你对他很熟悉,但对坐距离仍然相隔很远,酒照常喝,但只能你给对方倒,对方不能给你倒,还有你与下属说话的距离感……卢大人,你戒心很强,不信任何人。”
“眼下事态危机,逃命要紧,外面四面八方的确宽阔,路也多,但也容易被射死,你做事出了纰漏,不知你的上峰有没有派人来,是打算杀你还是保你,心虚紧张,害怕恐慌,还能去哪里?”
“必然是你潜意识里最有安全感的,这里。”
柳拂风盯着卢永昌:“但我会救你。”
卢永昌吞了口口水:“为什么?”
“这个先不谈,”柳拂风手撑箱子,一个利落翻身,坐到箱子上,居高临下看着卢永昌,脸上笑意收起,眼底光芒锐利,“说吧,你一共杀了多少姑娘,怎么策划行凶过程,何处行凶,何处埋尸?”
“什么杀人,我不——”卢永昌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咬到了舌头。
柳拂风静静盯着他:“你看,比起交代你组织的秘密,这个对你来说,容易很多,不是么?我是捕头,专司府衙办案,旁的事不归我管,但你应该知道,我跟肃王有交情,可以从中圆缓,让你变得对他有用……”
“杀人偿命,重罪判刑也是秋后问斩,可今夜你走出这里,怕是会立刻毙命——两害相较取其轻,卢大人应该知道怎么选?”
殷归止从容应对刺杀危机,只要捕头不在身边,他就一直很从容,不管来人有多少,武功多高,多强横,都不及他杀敌术,不及他强横。
尸山血海他经历多了,今夜视野范围内没有百姓,只有敌人,他更加肆无忌惮,半点没留手。
就是太脏,还好把那不省心的东西哄走了。
他杀出重围,收拾现场,该拿的拿,该问的问,之后也并没有回家,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
山峦聚处,月下孤坟,坟前有人正在祭奠,白烛纸钱,枯手瘦骨,是唐望。
殷归止卸了兵器,擦净手上的血,缓步走来,也并未走得太近:“兵器,你转走了?”
唐望注意到了他的距离感,似乎不想惊扰逝者,垂眸掩下眼底阴郁:“王爷是来杀我的?”
殷归止:“想死之人,何须本王动手,本王要的,是你的往来账目。”
唐望指尖微顿:“王爷不想要兵器?”
殷归止:“这个你藏不住。”
唐望眼珠凝顿,声音微哑:“账啊……”
“你不交,待本王审过卢永昌,”殷归止声音肃冷,“就晚了。”
“他不会的。”
唐望侧眸看殷归止,眼底深处升起一簇火焰,亮到让人惊惧:“他会死。”
……
“什么?”柳拂风以为自己听错了。
“帮我找到解药,我就与你合作!”卢永昌盯着他,吞了口口水,“之前那边混战的时候,有人放了一股烟雾,飘散于无形,任何人吸到都没关系,但我们这种被种下毒种的,会引发毒发,活不了几天!”
因为组织管的严,他从没想过背叛,活得好好的,谁会想死?可眼下已无生机,背叛也没什么,要是能博一下秋后也不处斩的大功,岂非更好?
柳拂风似笑非笑:“那就得看看卢大人的诚意了……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问谁?莲娘,钱妮,周三娘,吴萍,卢梅……”
卢永昌一口气报了一堆人名,意识到对方看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冰冷,他缩了下身子。
柳拂风眯眼:“先说说府衙那具最新的尸体。”
自己的埋尸地塌了,官府挖了尸骸走,卢永昌当然知道,但没太在意,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笃定官府查不到他,真查到了又怎样,他有的是办法脱身。
但如今有交易需要,没必要撒谎抵赖了。
“你说的是卢梅,那个世家女赵姝的手帕交?我告诉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赵姝跟卢梅不熟,连她有男人都不知道,她男人对她特别好,她家被族中除名,她也早不是什么世家贵女,粗茶淡饭,引车卖浆,过得比寻常百姓都不如,那男人还跟宝贝似的伺候着,亲手给她磨妆粉,做螺钿,肤脂口脂一样不落,啧,你说他们在山里生活,用得着这些?”
说起这些,瑟缩的卢永昌眼底渐渐兴奋,饶有兴致:“你是没看到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仿若不管天崩地动,沧海桑田,世间唯你最重要,独你最珍贵,钱财皆外物,世情皆纷扰,都可以不在意,许生死相依,纵死不悔……可世间怎么可能只有眼前人最重要呢?吃穿住行,哪样不花钱?遭遇病难,又怎会不需要他人相助?”
“不过是天真罢了,卢梅一个经过富贵的人,竟还如此,不能醒悟,真真是……我与她同姓,往宽了算,也算同族,知道她情况,苦口婆心劝,奈何她就是不听,还要舍尽身上银钱,倾其所有,为他那穷的叮当响的猎户丈夫置办生辰礼,你说可不可惜?”
柳拂风目光冷肃:“你知道她想找什么样的礼物,或者,引导她什么样的礼物合适,提前布置一个店铺东西,让她找去,让她去买,然后寻时机,带走了她,伪装成她自己失踪,或者不想再过苦日子,与人私奔逃离?”
“你怎么知道?对啊,我就是这么干的!”
卢永昌更加兴奋,好似遇到了什么兴致相投的知己:“这年头女人私奔的还少?她们啊,一个个惯会装,装的贞洁烈妇,生死不离,不怕苦日子,就要跟喜欢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则遇到考验,都会怕,会下跪,会求饶,会求我怜惜,求我放过……你不让她们知道痛,她们就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她们求饶时的眼神很可爱,比和丈夫在一起时更漂亮,有的还是会演,觉得假装屈服,我就会放过她们,但怎么可能呢?她们既到了我手里,就是要死的啊。”
卢永昌眼神越来越诡异:“我不好好教教她们,让她们吃够了苦头,她们怎知下辈子怎么活才正确……你是不知道,卢梅死的时候,房子外隔着一条河,她那猎户丈夫就在河对面,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在找她,找了两天两夜了,都没休息,可惜,她们再也见不到了哦,卢梅已经被我搞的肚子都烂了,浑身是血,说不出话,连看她丈夫方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眼角那最后一滴泪,美极了。”
“你看,只会哭有什么用?看不清现实,不懂得轻重,追寻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男人的女人,都该好好惩罚,她们是过不上那种想象中的好日子的,我教她们,也是为了她们好。”
“不是吧?”柳拂风冷嗤出声,“你不是想惩罚她们,教她们,你是想让她们用看她们丈夫的那种眼神看你吧?那种被偏爱,被珍惜,被信任,带着纯粹情感的眼神,你这辈子也没有拥有过吧?”
卢永昌脸色瞬间铁青,瞪向柳拂风。
柳拂风:“你的下一个目标是谁?郑家今日请期礼的准新娘,郑盈对吗?她和准新郎陈泽安爱情甜蜜,真心守望,你想得到她的那样的眼神,是也不是?为什么不选慧娘,她为了保护郑盈,都走到你面前……因为慧娘心里有她姐夫唐望,尽管闵开诚对她一往情深,她却没回馈那种情感眼神,所以你瞧不上她,因为没有被真心喜欢的人回馈同等爱意,你觉得她不配被你杀?”
卢永昌:“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柳拂风:“你看不惯世间所有爱侣,别人越是夫妻恩爱,彼此钟情,越是会激起你的恶意,你选择的目标不能是低等女人,家世太低的,贫穷的,不被心仪男人喜欢珍爱的,你都觉得不配,对方至少得是个贵女,不是,也至少得有贵女的品质,比如坚贞,比如通透,可以不那么漂亮,至少气质独特,还得是内心有想法,有主意的人,知道钱重要,却不怎么爱钱的人,在她们一心一意为丈夫着想,想要精心准备什么礼物时,你杀意最甚。”
“这个阶段你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马,只消略作引导暗示,某家店铺不需要知道你想做什么,备上件你指点的东西,正常卖就可以,至于女人出了铺子,遇到什么意外……天气坏一点,巷子偏一点,马惊了,车轮坏了,你有的是法子布置。”
“之后你一边侵害虐待这个女子,一边好整以暇看她们的男人历尽辛苦的寻找她们,你甚至会把男人们焦急难过后悔,愧疚的种种行为反应,全部说与她们听……是也不是?”
卢永昌脸上阴笑再难持续:“你怎么知道?”
“你的埋尸地点,”柳拂风眯眼,“明显和杀人地点不一样,为何要选那个山间?那一片不远,就是城中富贵人家的庄子聚集处,为何对你来说有不同意义,可是你多年前与心仪女子相约私会之处?我查到你尚未娶妻,但十几年前,你是有未婚妻的,姓林,家中行七,她可曾用那种珍爱眼神看过你?最后没有嫁你,可是醒悟了,知道你不是良配?”
“你懂什么!”
卢永昌腾的站起,喘着粗气:“林七娘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我珍她重她,请了大媒,三书六礼,聘礼尽我所能,她分明知道我是如何辛苦,也体贴我这份辛苦,给我做衣衫鞋袜,学做我喜欢的吃食,期待做我的新妇,可我不过因为应酬,去了几次青楼,她便不依不饶,嚷着不嫁了!”
“男人在外面,哪能不吃酒不应酬,我不混好圈子,怎么给她钱过日子?我同她解释过百次千次,不过逢场作戏,楼里的女人我也嫌脏,怎么可能带回家!上官赏我个通房,我也是拒绝不了,但通房就是通房,我已找人给灌了绝子汤,这辈子不能有子嗣的,碍不着她一星半点,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理解!”
“她还说她不需要那么多钱,那是她没遇到绝境苦日子!我这么拼到最后是为了谁!她越来越不给我好脸,最后竟不惜一切代价退婚,嫁了个穷秀才,夫妻恩爱,蜜里调油……”
“所以我把她杀了。”
“我要让她后悔,我为了她拼命往上爬,到现在都未娶妻,她做的那些事,对不起我!”
“不是吧,你不娶妻,难道不是因为娶不着?”柳拂风声音嘲讽,“你不能让自己变成优秀的男人,不能以真心相待,得女子真情回馈,你怀疑所有靠近你的人,位低者,你瞧不上,位高者,瞧不上你,你一直空缺妻子之位,是想找个完美符合你想象的女人,奈何找不到。”
“别人那么好,凭什么要嫁给你?”
柳拂风音色如刀,刮的人头皮生疼:“你手下账房,唐望的妻子,名唤元娘,也是你杀的,对么?”
卢永昌眉目阴森的看着他,眼底恶意丛生。
柳拂风:“他们夫妻恩爱,患难与共,彼此是对方的依靠,什么风雨都不怕,你看着很眼馋,是不是?你杀了元娘,看着唐望瞬间消沉,病骨支离,还要日日乖乖在你手下做事,是不是很有成就感,觉得能欣赏一辈子?”
“唐望甚至连妻子的尸骨都找不到,只能为她立个衣冠冢,永远都不知道,他拼尽努力,可能要用尽一生时光寻找的人,其实并不远。”
第42章 我不该报仇吗我得了好,总该还点什么……
云遮霜月,孤坟望寒,天渐渐阴了,四外不见光亮,唯坟前烛火跳动明耀。
殷归止看着唐望:“你何时为兵器私运团伙做事的?”
唐望坐在妻子坟前,垂眸看地上她最喜欢的果子酒,没说话。
“六年前,你妻元娘离开以后吧。”
他不说话,殷归止就替他说:“你与你妻感情深笃,你不相信她会抛下你离开你,不管痕迹有多么像,她不回来,处处寻不见,只有一种可能——她死了。”
“你那时连仇都想不起报,只想下去陪她,可你连她尸骨都找不到,怎么陪,去哪里陪?颓废消沉良久,你觉得这样不行,你得报仇,至少要寻到元娘尸身,可你不知仇人是谁,你的性格,日常圈子,人脉俸禄,都不大支持你做这件事,你只对账目专精……”
“你与妻子做海货生意,时常与分管仓部打交道,早就认识卢永昌,也早知他手下账目有问题,以前不甚在意,与你无关,也未疑卢永昌是杀你妻的凶手,你只是突然觉得,可以以此为点,去查,去看……你以专精本领进了仓部,做了他的手下,发现了这个私运兵器团伙,你加入了,不是贪财谋取私利,是想利用这个不法团伙的渠道手段,寻找妻子的蛛丝马迹,你努力几年,终于有了怀疑的人——你的上司,卢永昌。”
“你以前只知道他不是好人,从没与妻子失踪联系到一起,发现之后,追悔莫及,你想杀了他,但这并不划算,你的妻子是个好人,你希望黄泉路上,能与她共路,与她团圆,遂你决定借刀杀人,就利用这个团伙,卢永昌为之骄傲为之倚仗的团伙。这个过程策划稍稍有些复杂,不会太快,但你早就存了死志,耗一耗时间而已,没关系。”
“你知你妻妹对你什么想法,你拒绝回避的很干脆,但也尽一切努力,护她周全,就比如今日在郑家……”
“今夜出现的刘丰,是你叫过过来的,原本的交货日期是你更改的,你只要让卢永昌记错日期——他好酒,越来越喜欢把任何数字相关的事交给你,包括公务太繁琐时记不住的日期,你想让他混淆,并不难,你想办法请刘丰这个‘熟人’在合适的时间到来,与他寒暄几句,让卢永昌看到,他自然而然就会以为今夜的提货人仍然是此人,正好当时他手里有酒,怎会不与同僚小酌两杯?你只需要在他们喝酒的这个时间,安排人装车运货……装车的人是仓房常备工人,只是按吩咐办事,你又是上上下下最靠谱的人,谁会疑你?”
殷归止知道捕头所有案件进展,结合手中信息渠道,看透事实真相并不难:“越是见不得光的事,越是怕出纰漏,兵器出错,卢永昌必死——本王说的可对?”
“对啊,都对。”
唐望在火上添了一把黄纸,火焰跳动在他眼眸,全然不似白日阴郁颓废,看向墓碑的眼神温柔极了,连声音都放得很轻,唯恐打扰了沉睡的人。
“我妻元娘,慧敢柔佳,性善纯正,比我强的多,她家几代人做海货生意,她从小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只是她家老账房的孙子,得家主厚恩,允准学堂支个桌子,我读书不及她,聪慧不及她,什么都不及她,唯有算盘比她打的好……”
“她十二岁就敢背着长辈做生意,我被她拽去做账房,她说我是她的共谋,赚了钱对半分,赔了被逮到一起挨罚,可哪有那么弱的共谋,嘴笨与人争利都不懂怎么压制谈价码,胆小别人拍个桌子都吓一跳,身体也不强壮,甚至都及不上她个头,什么都帮不了……她从不嫌弃,总是夸我账算的清楚,货品清点利落,天底下就没有我记不住的数字,分不清算不明白的货价流水,她说话时眼睛总是很亮,好像真的很佩服我打算盘的手,记数字的脑子,她笑起来唇边有梨涡,小小的,很可爱,我那时便懂了,什么叫情窦初开。”
“但我不敢喜欢,我凭什么呢?”
“我只想伴在她身边,为她做事,心甘情愿。她找我,我便觉日日晴天,大雨暴雪也阻不住心里的暖,她不找我,纵是春日暖阳,夏日繁花,我也无心欣赏,不知世间美好在哪里。”
唐望枯瘦手指拂过墓碑:“她眼光很准,性子果断,擅谈判,很会做买卖交易,但心地太善良,不太会防人,初时吃过不少亏,我便专门去找,去学了很多腌臜套路,心脏算计,懂了,就知道如何应对了。她受挫后并不气馁,很快就能重新打起精神,说生意总是有赔有赚嘛,下次继续努力,可不管经过多少恶意,她心里善念从未少过,每每与人来往,第一时间交付的,一定是信任,她总说,算计骗人都是小道,商者若想立世,生意做的长长久久,诚信才是王道。”
“她总是记挂我,照顾我,船上来了海匪,她那么怕,也要先护着我……我那时便决定,此生便是舍了命去,也要护她周全。”
“我从不敢肖想她,她那么好,该得一个样样都好的男子做夫君,要聪明高洁,腹有诗书,要会些拳脚,遇到不讲理的恶人也能护住她,要温润优雅,要貌比潘安,要知她懂她,把她捧在手心上……可她家倒了,得罪了人,被抄了家,只剩她和幼妹。”
“她心性顽强,困境也未气馁,散尽家财平了事,便开始自己做生意,挣钱还债养妹妹,我仍然和以前一样,做她的账房先生,仓房管事,她没有赶我走,也没有喜欢谁,我也仍然不敢多看她一眼,仍然希望她能得个好夫君,可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看到我会脸红……我才知,原来我竟是如此福德深厚之人,竟也有机会……可我还是不敢,我配不上他,我凭什么呢?”
“她一如既往勇敢果断,做生意是,诉情亦是,她约了我,去了一座江南小城,带我看最好的风景,最鲜妍的花,她说——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
“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活得潇洒自如,喜欢便大胆的说,不爱便潇洒的走,多思多想,不如活得畅快。她这般垂青,我的任何犹豫,反而变得不尊重,我该要为她献出一切。”
“他是我的妻,我纵非出色人物,也该想想,怎么给她更好的日子……她是我开心时的伴侣,疲累时的依靠,身边永远的鼓励,远方不会消失的守望,她说我从小到大的不离不弃,是她一直勇往直前的底气——我愿永远给她这份底气。”
“可她死了……肃王殿下,你觉得我不应该报仇么?”
唐望声音低轻:“她让我明白,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人渡你,我得了好,总该还点什么。”
殷归止:“你今夜,没想活着离开。”
死亡,是他六年前就想做的事,今次弄死卢永昌,他根本不惧被人知道,他早准备好了。
“多谢王爷拨冗,听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唐望端起坟前酒杯,一杯洒在土里,一杯一饮而尽,“兵器被我转到了东津港,王爷且派人去收,细心些,许会有意外收获。”
“咦——阿蕴你怎么在这!”
柳拂风既然捋顺了案子,知道凶手是谁,自然也推出了殷归止能推到的所有东西,殷归止能在这里找到唐望,他当然也会,他的计划,是先搞定卢永昌,然后押着人来,说服唐望给点什么东西,比如——多年积攒下的账册。
可为什么嫂子会在这里!
“你不是回家了么!”
“做完这件事就回,”殷归止有些心虚,“你……不是去府衙写案子卷宗了?”
他也看到了捕头押来的人,周青都还没抓到,你……先逮到了?
二人面面相觑,表情微妙。
卢永昌在他们对视的眼神里,看出了点什么,他对别的不敏感,对情爱两个字简直火眼金睛,他憎恨所有恩爱夫妻,男女男男都一样,这两个人的对视,让他感觉到了点什么,很快对柳拂风心生杀意。
但他没来得及做任何举动,手被反绑,后颈被按着,就算试图快速转身,用牙去咬对方脖子,嘴还没咧开,就被突然过来的殷归止踹到了地上。
殷归止手里长刀还穿过他肩膀,把他钉在了地上!
“啊——”卢永昌惨叫出声。
殷归止挡在柳拂风身前:“别看。”
这么恶心这么脏的眼神,不值得看。
卢永昌恶狠狠盯向柳拂风:“你答应过我……给我寻解药……忘记了么!”
“是吗?我答应过?”
柳拂风越过殷归止肩头,眉眼弯弯:“不是说好,先看看卢大人诚意?卢大人心不正,诚意不太够啊。”
卢永昌:“没有我,你永远都别想知道组织的秘密!”
柳拂风笑容更大:“原本是这样,可现在——你瞎了,没看到你的账房先生?他苦心孤诣多年,聪明擅藏,你知道的东西,他肯定全都知道了。”
“他不一定……告诉你!”卢永昌疼的血汗一起流,声音都在颤抖。
柳拂风打了个响指:“有道理诶!不过你不死,他不愿配合,你死了,他不就愿意说了?”
卢永昌:……
他和唐望关系一直不怎么好,是故意用上峰权职压着,才能让对方乖乖听话,但这并不到杀人的地步,除非……
他看向唐望,正逢唐望看过来,眼神里是极致的黑,锋利,杀意,仇恨,一览无余。
难道真的知道了?所有一切都知道了?
那自己之前在防什么!全部防错了地方!
柳拂风会这么笃定,当然是因为,他有更有力量的底牌——
“唐望,你把所有知道的说出来,包括账目,我还你妻子尸骨,如何?我知道她在哪里,纵使与其它受害女子尸骸混在一起,我也能精准找出哪块是她的骨头,尽皆拼出,你若愿意等,我还有一手绝活,能复原死者生前容貌,让你与她好好告别。”
唐望终于动了,一瞬间,他眼底湿润,抛却了仇恨杀意,全是见妻子最后一面的执念。
“若能如此,我平生所有,尽皆愿献出,包括我的命!”
“噗——”卢永昌吐了口血,阴鸷看向柳拂风,“你故……意的!”
说什么与他谈条件,哄他做口供画押,其实就是骗他的!这人根本没想救他!
他来不及说更多,因为形势又变了,有黑衣死士过来,举剑就杀。
根本无需殷归止命令,王府暗卫们齐齐行动,带走唐望和半死不活的卢永昌,同时掩护王爷,应对越来越多的刺客。
今夜既然咬上了,双方就都不会停止,对于对方团伙来说,要是能杀了肃王,折损再多人手又如何!
殷归止打过太多仗,对下属很有信心,对自己更是,但他现在不是肃王,是蕴公子,不能会武功。
柳拂风从未遇到过这么疯的死士,跟蝗虫一样,来不尽,杀不完,尽管肃王府在嫂子身边派了护卫,但人数太少,双拳难敌四手啊!
从没有哪个时刻,他像现在这样悔恨小时候没有学武功,没有哥哥的身手,他只有轻功,卯足了劲,也只能逃命,拉着一个人效率不止减半,但他怎么可以松开嫂子!
殷归止看着他额头越来越多的汗,听到他越来越急的呼吸,很想说你不用管我,我死不了,你要多顾自己,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前所未有的,在打架的时候,竟然心有点乱。
忽然一阵箭雨,有流箭飞过来,锋利的破空声起,转眼就会到眼前。
殷归止看到了,但不能执刀兵,用武功去挡。他迅速思考决定,就以这样牵手跑的姿态,暗中引导捕头方向,要在千钧一发的时机,假装跌倒或踉跄,撞开捕头,自己也不会受伤。
他没想到,柳拂风也是这么想的。
柳拂风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流箭,他的五感远不及殷归止,但他轻功好,动态视力好,只要箭出现在视野范围,他的判断会很迅速,动作会很快,他没武功,击不飞,挡不住,腿脚力度还缺失,但能迅速推开殷归止,以自己身体挡上去。
“噗——”
箭矢刺破皮肤的声音很闷,殷红鲜血立刻洇出,像在肩膀开出的花。
柳拂风被这劲力带的往前一扑,把殷归止扑到了身下:“阿蕴别怕……”
你是我哥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不在,我当以命护你!
你不许有事,除非我死!
他其实知道,那个山坳里,哥哥给他留下的记号,并不是暗示他去营救,如果想他去救,哥哥不会只留下报平安的记号,会一路指引方向,暗示线索,他们兄弟有很多传话小秘密,外人不知道的。
可哥哥并没有那么做,也并不想他找过去,陷入危险,单纯是担心他找过去了,看不到东西,会更冲动,才不得不报个平安。
哥哥总是希望他好的,哪怕自己身陷险境,可能再回不来。
如果哥哥出了意外,当时最牵挂的,一定是嫂子,他不想哥哥难过,所以只要他在,只要他还有力气,嫂子就得安然无事。
箭支并没射透身体,不算深,殷归止快速拔出来,压住伤口止血,血不停洇出来,好像不会停。
那个人……
“我……有这么好么?”
值得你如此!
柳拂风很疼,知道自己在流血,但也知道,并不是致命伤,他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殷归止手背:“阿蕴知道就好,以后记住了,不准随便冒险……”
“我死,你都不准死。”
第43章 不要走他看中的人,只能是他的。……
柳拂风很快晕了过去,殷归止撕下里衣布条,迅速为他包扎,也不再顾忌,左手抱住他,右手重执长刀,杀入重围。
他知道这处伤不在要害,但战场上,怕的不是受伤,是流血,血一旦止不住,人会很快濒危,而这里,没有大夫。
要快!
殷归止速度很快,下刀没留手,护卫们很快围拢过来,伴在他身侧,他们经历过太多次战斗,默契早写进了呼吸里,根本不需要过多的指挥,他一个动作,手下就知怎么配合,如何列队,主要攻击哪里。
任何时间,任何环境,御敌都不是问题,但今夜王爷有点着急,速度太快,冲的太靠前,今夜来的都是他亲自训出的亲兵,竭力控制住战况,稳住后面阵型,肯定是没问题,但前面的压力全都王爷自己扛了,多少会有些凶险。
乌云遮月,寒风渐起,四外视野模糊,没有人群火把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殷归止单手抱着柳拂风,像是没多任何重量似的,在速度奇快下,仍然游刃有余,对方死士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对方没完没了,他的气力也没完没了!
他知道今夜碰撞,这个团伙压力很大,现在怕是在赌,想要拼出个有利结果——比如杀了他这个肃王。
呵,不自量力!
腾挪飞纵,旋身鞭腿,长刀之下,血花飞溅。
很快,他衣袍上全是溅到的血,干脆脱下来,整个罩住柳拂风,不让他沾惹半分,一群死者杀过来,他分明能更漂亮躲过,还是长刀覆背,单膝跪地,借力飞起,旋腰杀死这一圈人,也不想怀里人伤一根头发丝。
他升职速度越来越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头发散开,衣角飘摇,手中长刀饮满鲜血,随手一甩,便收割一条人命。
“阻本王者,死!”
声音并不怎么高的一句话,邪气十足,像是阎罗王从地狱出来,宣告死期。
黑衣死士们愣是被镇住,隔着重重自己人的尸体,不敢再上前……
殷归止抱着柳拂风回到了小院,这里更近,王府要远些,被暗卫疯狂赶路拎过来的太医正在恭候,立刻上前为柳拂风诊治。
“王爷应对及时,回来的也快,皮肉伤而已,好治。”
太医手脚麻利的解开肃王临时包扎的绷带,清洗伤口,上药,重新包扎,再次摸脉——
“失血量不算多,但这位公子好似先天不足,胎里有点弱,留下了病根,趁此机会调养一下才好……”
“当然,你尽管开药,”殷归止想起一事,“他还有些虚,能补的话,给他补补,药材不够去王府取。”
“虚?”
太医知道王爷是在暗示哪个方面虚,垂眼取脉,摸了又摸:“没有啊,除了皮外伤和胎里弱的病根,小公子其它都很好。”
殷归止:……
“照你脉案,先治吧。”
“王爷,外面的事——”有手下敲门,进来请示。
殷归止撩了下眼皮:“还需要本王示下?给他们脸了?”
“是!”
大家很知道该怎么做了。
肃王府送了王府尹一个功绩——把卢永昌送去,了结这桩连环杀人案。
卢永昌还没有死彻底,毒种毒发没有那么快,身上肩伤也不致命,有唐望在,他们的确也没那么需要卢永昌的口供,而且柳拂风今晚行动前就有计划,裴达在战斗快平息时,带着捕快到达了现场,周青最知道怎么回事,哪能博了柳拂风的面子?
当然,王府尹闻弦歌而知雅意,案子破了,添了功绩,非常不介意顺手帮个忙,请肃王府的人去帮忙审卢永昌,万一能有点有用的东西呢?
至于唐望,暂时被请进王府,他藏的兵器下落,自有人去找,做的所有仓房账目,也一箱一箱,全部搬到了肃王府。
宗公子这边,则有点失望,人手折损太多,已经到出乎意料的地步,这位肃王杀神的杀伤力简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公子,”李冠犹豫,“主上会责罚。”
宗公子眯眼:“肃王还没死。”
李冠没说话,他觉得,肃王可能死不了了。
宗公子:“尾巴打扫干净没有?”
“尽量在做了……”
李冠将最新消息汇总报告完,给公子倒了杯茶:“卢永昌就算交代了什么,也不是公子的责任,他早已背叛,公子本就该照规矩处置他,只是他那边一套规则没弄到手……有点可惜。”
“不可惜。”宗公子指尖摩挲过茶盏,慢条斯理,“他即死了,他那套也没用了,上头会重新编。”
李冠有些不理解:“公子何需如此?咱们好好做事,主上自不会少了咱们的好处。”
宗公子冷笑:“是么?卢永昌难道没有好好做事?如今是什么下场?”
这人内鬼的身份是怎么来的,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他。
上面会保谁,他不知道,但一定不会保他。
“今夜已失时机,即刻收尾,只确保我们这边不出纰漏,别人的,本公子管不着。”
外面风声起,淋漓疏雨渐至。
宗公子走到窗边:“下雨了……于我们有利。”
“舫主,不好了——”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
宗公子皱眉:“有事说事,慌什么?”
“是这样,有封信滞留途中,今日才发现……那边言先生说,下个月十二,要亲自过来运货。”
滞留?
宗公子嗤笑:“最近这密信渠道,向总出问题。”
李冠:“非是内鬼漏了消息?”
“或许。”宗公子垂眸,指尖无意识轻点桌面,一下,又一下。
李冠知道他在思考:“要不我们改个时间?凭什么什么都依着他们不是?”
宗公子摇头:“沟通不畅,信息来往太慢,改不了,许我们的信还没送到那边,日子已经快到了,下个月十二,言先生必来。”
李冠:“那怎么办?言先生那德性……可别坏了事,还连累了咱们!”
宗公子觉得,对面一定会坏事。
但更紧要的问题是,他这里是否已经出了纰漏。
“去给我查,密信渠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封密信,当然是殷归止搞出来的,钓鱼跟踪,制造内鬼冲撞,得到更多信息是一回事,之前从捕头宅子里搜到的那封密信,也不能不管,他得促成这两方见面,时时跟踪,才能得到更多信息,能一网打尽就再好不过了。
但这封信出现的时间很重要,不能太快,这个宗公子会另做准备,也不能太慢,临到头了才收到信,岂不是直接写着可疑两个字?如今送出去最好,还能根据对方反应,顺便试探一把,这个密码本哪儿来的,谁规定的?再往上的上峰究竟是谁?
他甚至得把这一切推动的很巧妙,让对方小看他这个王爷,才能暴露更多。
总之一堆的事,后续繁琐又细致,还必须得尽快处理。
“我来!”
熙郡王站了出来:“我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虽然也担心挚友,听说受伤了,也不知严不严重,但他哥在那边呢,一定能保证妥善照顾!他也不是不抗事,小时候在宫里被摁头学的是什么?死记硬背也能知道该怎么做。
以往赖着有哥哥们兜底,他才日日散漫,安心做他的纨绔,现在用得上他了,他能跑么?他不能!
他当然要出这个头,反正他哥手底下的兵个个好用,又聪明有脑子,他只需要做个吉祥物镇着,真有大事时帮忙扛个责,做个最合适的指令,真有那不懂不会的……也没关系,进宫问皇上去!他不是只有一个堂哥!
就比如现在,此刻。
他哥的贴身暗卫周青替他哥给他带信,今晚跟那些狂徒交手,发现了一件事,认为这些人里有东瀛人。
东瀛人武功路数奇诡,擅隐匿,身手利落,任务失败时,自杀比谁都利落,他哥多年前曾与东瀛人交过手,很熟悉这种感觉。
这还不得赶紧查!
熙郡王觉得很不对劲,在唐望整理那些账目,有一二线索重叠后,汗都下来了。
先帝偏听偏信,为政不行,致使内忧外患,哪哪都是窟窿,大堂哥登基后力挽狂澜,整肃朝政,二堂哥连京城都没呆,亲自去往边关,数年下来,把漠北西疆理顺了,让外敌不敢侵扰,可海边,从东往南,一直有海匪侵扰,若是出海的大商船,也很有可能遇到倭寇,外族小贼灭我们之心从来未减,如果这桩私运兵器案,与这个关联上……就不仅仅是某个人想谋利或造反的问题了,里通外敌,数典忘祖,简直大逆不道!
熙郡王忍不了一点,颠颠跑去皇宫,找大堂兄告状去了。
他到时,泰安帝案上有个纸条,是最新截获的消息,从别的渠道——
说欢云舫舫主,真正的身份,可能是福王私生子。
夜深如幕,雨落如织,氤氲水汽带走热意,这个晚上,很凉,盖着被子睡觉很舒服。
柳拂风在做梦。
他梦到自己不停奔跑,脚下的路太可怕,时而是高高的云朵,时而是塌了的城墙,有时身后有猛兽在追,有时周边有火药在炸,有时累到腿软,刚刚跑到山顶,往前一步,竟是万丈悬崖……
他不能停歇,要一直不停奔跑,一刻不停努力,才能勉强看得到远方的背影。
他卯足了劲追赶,终于力竭气尽,摔了一个大马趴,怎么都爬不起来,那背影才转身,慢慢走过来,蹲在他面前,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肩膀宽厚,笑容温煦,不怎么正经的声音里,带着别人察觉不到的怜爱暖意——
“唉呀,这不是我们小风风?怎么这么可怜……”
他递过来一块糖,是蜂蜜味的,很暖的甜,像阳光的味道。
柳拂风眼泪刷一下掉了下来,攥住他的衣角:“哥哥……”
“不要走。”
殷归止顿住。
他看到捕头出了汗,想去浸个帕子,给他擦擦,未料被拽住衣角,听到这样的话。
哥哥……
他叫他哥哥。
眉头皱着,睫毛湿着,那么委屈,那么依赖,让人心软的,想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他。
“对不起。”
殷归止握住这只手:“我不该瞒你这么久。”
如果不是不坦诚,如果不是别介意假装身份欺骗,如果早一点说清楚……他就不会受伤。
“以后再不会了。”
殷归止轻轻为他拂去额角的汗,任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不再离开。
他之前还在想,会妥善解决这件事,在皇兄面前也保证过,但现在……
他决定把人抢过来。
他看中的人,只能是他的。
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会喜欢上。
第44章 肃王不是好东西完蛋,挚友看出他是个……
柳拂风醒来时,外面雨声淅沥,空气带着湿意,有淡淡青草的味道,和很浅的泥土腥气……或者是血味?
伤口有点疼,但能忍受,他有点舍不得睁眼,主要是温度太合适了,不冷不热,盖着被子睡觉好舒服,这样的雨天就该好好睡……
不对!怎么会有帐子?雨声还有点远?他不是应该睡窗边小榻么?
倏然睁大眼,他发现自己在床上,怎么突然睡床了,嫂子呢?该不会是……
他僵硬转头,还好,没看到嫂子,嫂子并没有睡在他身边,最多……趴在床边。
坐着矮凳,握着他的手,头偏在被子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很温暖,嫂子的手不就是这个温度,干燥微烫,驱逐所有潮湿和不安全感……啊啊不可以!不要再乱想了!
柳拂风条件反射的甩开了殷归止的手。
“……醒了?”殷归止立刻清明,看向柳拂风。
柳拂风这下意识一甩,用的力气不小,牵动了伤口,疼的倒抽凉气:“嘶……”
“躺好。”
殷归止板了脸,亲自上手按他,力气却并不大,很是轻柔。
“那个,”柳拂风缓了过来,“我想坐起来……伤真没有这么重,总躺着,人要躺麻了。”
殷归止知道,伸手扶他坐好:“你等下。”
他去倒了温水来,喂给柳拂风喝。
“我自己来就好。”柳拂风伸手拿。
殷归止却避开了:“你肩膀受伤,不能提重物,会牵动伤口。”
就一杯水,也叫重物?
柳拂风下意识就要反驳,但看到嫂子不容辨驳的脸,知道没戏,又真的很渴,妥协点头,就着对方的手,乖乖喝水。
很乖,喝的也有点快,好像杯里装的是什么琼浆玉露,想这样一直喝。
殷归止眼神渐深。
一杯水喂完,他若无其事放回茶杯:“想吃什么?”
柳拂风眼睛一亮:“口口脆!”
上次嫂子也不知从哪打包的川菜,里面是兔肚还有脆脆的配菜,麻辣鲜香,可好吃了,他现在有点饿,饿了就超级馋,就想吃这种色香味俱佳的东西!
“不可以。”
殷归止果断拒绝,倒不是肃王府不能做,是床上的人现在不能吃:“粳米粥,黄米粥,紫米粥,你选一样。”
柳拂风:……
伤口一不小心都还要渗血,吃口味重的东西的确不合适,太刺激,他还是得懂点事:“那紫米?加两颗红枣可以么?”
想吃口甜的。
殷归止颌首:“可以,再给你加点红皮花生和枸杞子,正好补血。”
他出去淘米煮粥的时候,柳拂风撑着下巴听着雨,回想昨日收获。
案子肯定是破了,逻辑链清楚,证据也有,卢永昌自己也认了,交代了更多证物,也许是昨晚他演技太好,卢永昌签字画押口供时,又被他问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比如往东入海,有个小岛,是这个团伙训练人的秘密基地,再往东好像还有东西,但那边就是真正的远海了,哪里有岛屿海匪,一般人不知道,听闻出海大商船常遇水匪骚扰,走的远了,还有一定概率遇到倭寇,遇到海匪,商船掐掐大腿,出大价钱贿赂,一般能过,但若遇到倭寇,那可能连船带人,都回不来了……
哥哥一直没回来,难不成是去了那边?这个团伙胆子够肥啊,这种人都敢沾?
若真如此,他是不是得想办法寻一寻,也去一趟?
靠,老子不会游泳啊!哥哥倒是会,号称浪里白条,水性极佳……
也不知肃王有没有收获,计划可还顺利?这个必须得有,他昨晚可是下了血本帮忙的,要是这样了还没收货,肃王也别干了,去马厩养马吧!
“在想什么?”殷归止把米下锅,放足了水,烧好了柴,回到房间。
“想肃王。”
柳拂风想起来就不满:“他老人家怎么想的呢,我都那么坦诚,尽心尽力合作,为什么这么大的事,这么多的计划,不让我知晓?”
昨天也算正经见过,可正事肃王是一点不说,所有信息还都是阿蕴帮他转达的!
殷归止:……
“可能觉得是些小事,没必要请你出马?”
他不想捕头做危险的事,想包办抵挡一切难题,这不省心的小东西轻功要是没那么厉害就好了,他的人随时都能拦住,随时都能及时跟上,知道他在干什么。
“你呢,又为什么不和肃王交代?昨夜那般危险,肃王可不知你在现场。”
“我那是查案子!”柳拂风理直气壮,“他都没跟我商量,我为什么要事事报备!而且我都帮他忙了!帮了那么多!”
嘶……
一激动,伤口又疼了。
他偷偷咬唇,忍住了,不满地小声哼哼:“他就是不应该把你卷进去嘛,你又不是他的兵,才认识多久,凭什么这般为他卖命……我都没舍得让你洗个碗,他倒舍得你去送死。”
柳拂风只有一点心虚,他跟肃王坦诚也有所保留,比如顶替哥哥的事没说,肃王是品行能力都不错,但肃王位置高,考虑问题不可能把他和哥哥的安全放第一位,他们又没多深的交情,就像这次,肃王做事多不地道,把嫂子都坑险境里了!
还好他没说!
手指无意识抠着帐子边,上面还有他小时候送给哥哥的丑礼物,大眼睛蜻蜓,放了这么久,更丑了,哥哥这样珍惜,都没有告诉他。
嫂子是哥哥最珍惜的人,他当然得护着,外人凭什么这么坑人!
殷归止:……
“知道你护着我,”他大手摸了摸柳拂风的头,“都过去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可肃王凭什么这么干嘛!”
柳拂风仍然意难平,不高兴的时候,手上力气难免大些,没抠烂帐子边,拽断了帐子上系绳,帐子塌了。
“什么玩……嘶……”
他像被缠在毛线球里的猫,使劲扒拉着爪子,想把自己拯救出来,可忘了肩膀有伤,不能这么使力,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别动。”
殷归止翘了下唇角,伸手去拯救这只小猫。
稍微有点麻烦,帐子上有挂钩,有小蜻蜓,还有柳拂风刚刚张牙舞爪带下来的东西,床头的小物件,枕边的零碎,稀里哗啦一堆,卷着帐子细网,一时间还扯不清楚,两个人埋在帐子里,不像救命,像在打架……
“我就说我不来不行吧!”
熙郡王本来在院子里,想悄悄看望一下挚友,到底伤的怎么样,问一问三餐冷暖,没打算进门,狗狗祟祟偷听,结果一听到这动静,顿时眼睛睁得溜圆,提着袍角就跑了进去,满脸兴奋:“两口子有什么不能聊的,非要打架,给本王个面……”
进屋一看,他哥是正和他挚友打架,打……那种架。
帐子是玩具?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是情趣?
熙郡王大开眼界,被他哥的境界镇懵了,愣了一瞬才回神,红了耳根:“那什么,你们先忙……”
“王爷留步!”
“王爷留步!”
柳拂风和殷归止一起喊住了他,双方都想竭力证明他们没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柳拂风不想让人误会嫂子,殷归止不想让人觉得他对捕头不尊重,人都受伤了还……
三两下扒拉下帐子,他们还坐得笔直,试图展示身上衣服,你看我们什么都没脱,穿的好好的!
但是吧,他们忘了刚刚的毛线团拯救大战。
帐子缠的不仅仅是手,他们衣服蹭的有点乱,衣领都散开了,头发也乱了,柳拂风甚至因为刚刚一番动弹激发了气血,脸红红的,还有薄汗,更要命的是,他的头发,缠住了对方胸前袢扣,刚要离远些就扯的生疼,只能重新靠近!
殷归止赶紧大手扣住他的腰,不让他倒下,同时低头帮他解绕紧的头发。
这气息交缠的剪影,这亲密的不允许离开的扣腰,这脸红心跳的氛围……
“哇……”
熙郡王双手捂住眼睛,指缝撑的大大。
殷归止:……
柳拂风看到肃王这样,更生气了。
都说肃王人如其如,端肃身正,谁知道私底下这种样子!
这样的肃王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气势也不压迫,柳拂风胆子都莫名大了,原本不想说的话顺嘴就出来了:“肃王殿下何故派阿蕴去险地?您分明知道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懂你们朝堂文官那一套,也不会武功,那么凶险的处境,您不派经验丰富的人去处理,偏要让他去?”
熙郡王眨眨眼,又眨眨眼。
手无缚鸡之力?不懂文官那一套?不会武功?这说的是他哥么?他哥要是真这样,能从漠北王庭咬下那么大块肉来,搞得人父子相残,各势力分崩离析,估计数十年需要生息都缓不过来?
他弱弱看了他哥一眼:“他自己愿意去……”
“他愿意您就让他去?那奸臣世家还愿意把持朝政呢,地方官僚还鱼肉百姓呢,您也随之顺之?”柳拂风痛心疾首,“都说肃王殿下文韬武略,智计无双,最擅用兵,凡举剑所指,无往不利,回了京城,行事竟随意到如此荒唐,到底何故,难不成是为了做戏骗人?若不是我昨夜也在,见证了您计划还算顺利,一切有惊无险,收获颇丰,定以为您这个王爷是假扮的!”
熙郡王瞬间心如擂鼓。
完蛋,挚友看出他是个赝品了!
怎么办,万万不能露馅啊……
他心虚的看了他哥一眼,他哥正在瞪他。
不是,这关我什么事,能怪我吗!难道不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可怜的弟弟正在替你背锅呢,你不安慰不帮腔就算了,还瞪人?
熙郡王脑子从来没转这么快过,疯狂想借口,怎么圆才好呢……不对,挚友这不是帮他找好了么!
“没错,本王这都是为了做戏,就是要骗人!这个破造反组织那么坏,还鬼精鬼精,心眼长得跟筛子似的,本王就是得演一演弱,让他们降低警惕,猜不出本王路数,不知本王知道了多少,才更利行动计划!”
编完瞎话,熙郡王长出一口气,看向柳拂风的视线更加热情,他的挚友,生死之交!这种时候都不忘帮他找理由,多好的人!这个朋友这辈子交定了!
殷归止:……
柳拂风:……
熙郡王为了巩固这个借口,立刻表功,把昨夜所有收获说了一遍,反正这些事他哥得知道,他挚友也得知道,手下都不必费二道口舌了。
这些事有些殷归止已经知道,有些推测到了,柳拂风昏睡一夜,倒是什么都不知道,正好补齐。
他猜的好像没错?
往东出海,定然还有这个组织的秘密据点,哥哥大概真的过去了……
而今未知全貌,贸然做任何决定都很危险,打破了平衡,形势会更加激荡,哥哥处境也会更难,柳拂风觉得,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感觉这事就差临门一脚了,但这一脚非常重要,必须得万无一失!
他在这边思考时,殷归止正在给熙郡王使眼色:你机灵点。
熙郡王磨牙:好你个心机狗,叫我留下就是为了这个吧!
挚友在生肃王的气,因为昨晚他的‘蕴公子’被坑了!真肃王解释不了,也不能解释,他这个假肃王可不遭了殃!
现在你爽了?因为挚友护着你?
呸——你等着的,现在骗的越深,将来哭的越惨!
可能他的视线太过幽怨,殷归止眼神便收了强势:他不也是你挚友?忍着点。
熙郡王:……
有你做我哥真是我的福气!
殷归止:找个机会溜,剩下的,我来哄。
熙郡王:你确定?可不要越哄越糟!
殷归止老神在在:不要操这种没必要的心。
本王打仗,什么时候败过?
第45章 不好哄胸腔澎湃,心跳怦然。
熙郡王来的快,走的也快,屋子里很快又只剩下两个人。
殷归止挂好帐子,帮柳拂风整理好衣服,沏了新茶:“不生气了好不好?肃王也没说错,是我自己想去,主动要求的。”
看着他在房间里忙忙碌碌,柳拂风情绪渐渐平稳,慢慢的,还有些低落:“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因为我?”
殷归止还未颌首,就看到了对方微湿的眼眸,很多话卡在喉间,有点说不下去。
“是为了我自己。”他说,“我即来了京城,也想要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
柳拂风:“你撒谎。你才华横溢,大隐山野,若有这个想法,早就不做闲云野鹤了,你来京城,是为了……我,做这些,也是为了我。”
哥哥说过,嫂子师承大儒,学富五车,心镜通明,不慕名利,否则少说也去肃王军里混个军师当当,从榆关到京城,从战到国,从国到家,施展平生所学。
“所以肃王才更狗!”
把好好的人逼成什么样了!
殷归止:……
他只能放弃这个方向,转移话题:“荷包呢?”
柳拂风:“嗯?”
“昨日在郑家,”殷归止声音低轻,“你送了肃王一个,说是有我的。”
柳拂风:……
更气了。
“我就不该给他!”
丑的都不该给!
他的计划原本一点问题没有,昨天肯定是忙,但晚上能忙完啊,忙完回来,正好能给嫂子做一个,结果昨晚是回来了,抬回来的,他人昏死过去了,还怎么圆之前编的瞎话!
根本没时间做!
“没有了!丢了!”
殷归止:……
他哪知这不省心的东西昨天在撒谎,还以为早做了,等着回家给呢。
又哄糟了。
他迅速调整策略,拿出一块牌子:“这个给你。”
长方形的玉料,质地油润,颜色也很好,打磨的很光滑,上面刻着个‘宗’字。
柳拂风原本缴了块宗公子的牌子,昨夜为计划顺利,扔出去搅浑水,被对方死士射成了两半,不能用了,这块明显更高级,更好,用处应该也更多。
他眼睛刷的就亮了:“哪来的?”
殷归止看到他眼神变化,满意了:“刚刚肃王离开前给的,说赔给你。”
还好昨夜亲手搞到了这个,不然都没法哄人。
“这还像点话。”
柳拂风想,肃王果然还是有点脑子的,该怎么取怎么舍,玩的够溜,但是不行,他把牌子推回去:“我不能要,你退给他,别人辛苦得来的战利品,凭什么给我。”
一码是一码,他当初得那块牌子是意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这东西在肃王手里,会比在他这有用。
殷归止:……
还真是不好哄。
“笃笃——”外面周青敲门,“主子,粥煮好了。”
殷归止转出房间,很快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粥:“现在吃?”
煮了这么久,紫米粥香稠味浓,除了米香,还有红枣丝丝糯糯的甜,一看就知道很舍得放料。
“好!”
柳拂风眼睛刷一下亮了,根本看不到别的,直直盯着他手里的碗,看他拿了勺子,舀了大半勺,认认真真吹,坐得乖乖的,等着这口粥被喂到嘴里——终于!
“唔,好吃!”
一口下去,齿颊留香,肚子里暖洋洋,什么是幸福,这就是!
果然人生这么苦,就得吃点甜的,苦瓜是什么邪物!
殷归止从对方等待的眼神里,看到了催促,更加尽心尽力投喂。
……他好像明白该怎么哄了。
一小碗粥喂完,他拿帕子给人擦嘴:“不生气了?”
柳拂风舒服的揉肚子:“哪敢跟人家大人物置气,一指望不上,反正阿蕴有我呢,我一定把阿蕴护的好好的!”
直到哥哥回来!
殷归止见他没之前精神,把他按到被窝里躺下:“再睡会,我去熬药。”
柳拂风眼皮还真有点沉:“好。”
柳拂风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死活不躺了,因为太、暧、昧、了!
嫂子过于心疼他,以至于根本不让他睡床边小榻,非得让他睡床!还有那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执,有些深,他有些受不了,嫂子多爱哥哥一点可以,可不能太爱他!
他申请回岗工作!
肩上的伤的确没这么快好,但并不影响走路,只影影响左臂,伤口附近也不能大力碰到,那他不是还有右手?
右手惯用手,能做的事不要太多好吗!
趁着嫂子不注意,他跑去了府衙。
府尹王大人正好在,对他提出了特别嘉奖:“……这般聪明能干,倒是让本官卖你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句调侃的是之前两个人的对话约定。
柳拂风微微一笑:“这不是更好?大家都有更美好的未来。”
“你……”
王大人毕竟是官场老狐狸,眼睛足够利,处事也足够圆滑,能看到能看懂的事更多,想要提醒一下他,又觉得不合适,只能点到为止:“你如今身边的一切,当要好好珍惜。”
不能坏了王爷的事。
为官多年,自己的确越来越不像好人了。
柳拂风不大理解这抹愧疚从何而来,眨了眨眼,又感觉不到了,应该是错觉?打官腔嘛,王大人还真是越来越精进,风采一如既往。
不过……
他突然注意到一点:“大人可认识王相?”
都姓王,不知家族是否有渊源?
“王相身居高位,言语贵重,满朝文武谁不认识?可惜他不识得我,”王大人叹息,“我若能有通天梯,何须多年兢兢业业,苦心孤诣?”
虽然都姓王,别人是世家,生来就高人一等,他是寒门,处处无依,想往上走就不能嫌苦嫌累。
他也算借此机会,间接在王爷那边自证了个清白:“此次案子告破,功劳皆在你,要什么赏,想好了直接说。”
柳拂风:“多谢大人,那属下先不打扰你了,去看看停尸房尸骨。”
案子虽已告破,尸骨却未清理完,随着卢永昌的交代,在那附近有挖出来了几具尸骨,年深日久,分不清哪根是谁的骨头。
柳拂风就是来干这个的。
死者的名姓,现在皆已找到,裴达问到了家人口供,生前相貌,身高,有什么特点,几岁时出过什么意外,得过什么病,尤其与骨头相关的。
柳拂风根据头骨,可大概知其生前相貌特点,与家属所言对上,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身上是否有伤,尤其与骨相关,比如骨折,能帮他确定某块骨头归属,而四肢或脊椎一旦笃定了,身高就很容易估算,剩下的骨头也能按比例寻找,一一归位。
他得帮这些姑娘找回自己的身体,而且他也答应了唐望,找出元娘。
元娘十多年前曾为夫挡刀,逼近要害,听说当初匕首卡在了胸骨上,骨受伤,长好后必留骨痂,她生前容貌,必与血亲,同父同母的妹妹慧娘有相似之处,再根据身材比例,走路姿势……找到哪些是她的骨头,也没太难。
至于恢复生前容貌模样,就是个细致活了。
照以前的时间估算,柳拂风多少得忙个把月,而今手又不好使,时间只会拉得更长,但……不是还有兄弟在?
他立刻摇了裴达过来帮忙。
别看裴达看起来大大咧咧,没什么脑子,实则的确不够聪明,还有点轴,但做事够细致啊,你只要说句话,给了要求,样样标准说明白了,他一准能办好,速度还很快。
什么小刀点钩软藤条,棉花竹枝细陶泥,他都能立刻寻到,让他捏泥也能捏的有模有样,忽然又需要什么东西离不开,还能立刻在外面摇人过来帮忙,平时最无人问津的停尸房,很快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六天,大家齐心协力,短短六天,竟然把元娘的尸体复原工作搞完了!
不仅裴达,过来帮忙的兄弟们都懵了。
“这,这也太神奇了吧!”
停尸台上摆着的,不再是白森森的骨头,她就是个人!
骨头以线穿起,以藤条竹枝编织的‘罩子’形成身体线条,从腿到腰,到肩膀脖颈,长短高矮不一,还细致的展现了曲线,比如小腿的弧度,腰肢的纤细,内里以棉花棉线,混以一定泥塑,均匀充实撑开,让这具‘身体’足够结实,不会散架,重量还和寻常人体重差不多。
皮肤也是泥塑的,粘性不错的泥,特意用做白瓷的白泥调了颜色,用小刮刀调整线条弧度,抹的光亮平滑,晒过之后也不干裂,就像人天生的肤色一样,看上去白腻柔软,至于头脸,没有用藤条竹枝,全部是一层一层泥塑捏出来的,高低弧度,眉眼距离,从粗糙定位到细致整理,花的时间最多,效果也最惊艳,连睫毛都做得像真的一样!
这张脸柔美温婉,皮肤细腻,从脸到下巴都脖颈,线条漂亮极了,写尽女子之美,简直和人一样……不,这就是个人!
“哥你神了!”裴达语无伦次,想到这张脸是经自己手一点点做出来,他都觉得自己不配!
柳拂风:“还有最后一步。”
他把妆盒架拿来,一一摆开,右手拿出粉刷,开始为元娘上妆。
再合适的泥色,都有些涩,不比人的皮肤自然,但上上妆粉,就不一样了,眉似远山黛,面若芙蓉色,唇点华朱,额绘红梅……
再加上合适的假发包,映着华彩的珠钗,漂亮的衣裙——
“嘶——这不是个漂亮姐姐么,哪里是个死人!”
“漂亮姐姐睡着了……”
一切完成,柳拂风退开:“去请唐望吧。”
唐望很快来了,不止他,慧娘也来了。
“姐……姐?姐姐!”
慧娘第一个受不了,扑上去就哭了起来:“姐姐好我想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说想要个苏绣的帕子,我学会了,绣了两大箱,都不知道给谁……”
“元……娘……”
唐望颤抖的手拂过元娘的脸,泪痕湿了脸:“好了……没事了……咱们不会被欺负了……我好好选一处地方,你喜欢树,我知道有个地方你一定喜欢,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院子里有我埋了六年的桂花酒,谁都没给喝,都给你留的,以后……我日日夜夜陪着你,好不好?”
闵开诚慢一步,在慧娘哭的不能自已的时候,伸手扶起她:“让你哥跟嫂子呆一会儿。”
慧娘点点头,不舍的看了元娘一眼,跟他走出了房间。
她也很久很久,没看到姐姐了……姐姐亲手把她养大,教她安身立命的本领,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教她不要欺负别人,但有别人欺负时,怎么狠狠还回去……
姐夫对她关照有加,也全是因为姐姐。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心中那种贪念不该起,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姐夫,姐夫和姐姐一样,从不骂她,处处包容,除了她想要的这个给不了,其它什么都愿意帮她做。
她知道姐夫对她无意,她也从来没想说出口,只是不知道怎么掐灭,就在今天,她有些悟了。
或许她喜欢的不是姐夫,是姐夫对姐姐的这种情意,她也想拥有。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其实不管她做什么,姐姐都不会怪她,只会用那双温柔的眼看着她,鼓励她去做任何尝试,成功也好,栽跟头也好,都是经验,在挫折中成长打磨出来的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灿烂美好的自己。
她盛放出漂亮的生命之花,自会吸引欣赏的人,她会拥有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必羡慕任何人。
“抱歉。”慧娘轻轻推开闵开诚的手,自己站好。
闵开诚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点东西。
慧娘的眼睛一直很漂亮,聪明通透,灵气十足,亮亮的,有种想让人抓住的光,今日犹是,但这份光更明亮,更耀眼,更让他想靠近。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会等到。
“没关系,”他看着她,“人这一辈子,总要挥霍青春,等一个人。”
慧娘:“你明知我不是……”
闵开诚微笑:“我这不是等到了?”
慧娘:……
“慧娘,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帮了我很多?”
慧娘自己开铺子,因为心内绮思,不想总麻烦姐夫,姐夫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心思,总是避嫌,没大事不会来,她们连住的房子中间都砌了一道厚厚高高的墙,彼此远远避着,可做生意,时常会遇到问题,有些姐姐教过,她知道怎么做,有些姐姐还没来得及教……
每每这种时候,突然就会莫名出现一些事,一些人,默默引导她怎么解决,教她怎么处理,只是她当时很迟钝,脑子不开窍,没注意到,现在才想起来。
“值得么?”
她看着闵开诚,如果她永远也看不到呢?如果她就是那么轴,这一条道走到黑呢?
闵开诚垂眸:“守护的意义,不就在于此?有人愿意用生命去承诺,有人愿意默默陪伴,有人就是知道前方是飞蛾扑火,还是会去做。”
“所以没有值不值得,慧娘,只有我要不要。”
殷归止其实也来了,只是人多眼杂,他不方便让捕头看到。
他看到了停尸台的夫妻,隔着生与死,看到了窗边男女,说开了情与执,最终看向默默做好一切,达成这个场面的柳拂风。
柳拂风不想打扰唐望和妻子告别,收拾好妆盒,轻手轻脚走出来,放好妆盒,转身看到站在人群外远处的殷归止,微笑抬手,冲他摆了摆,指了指旁边,示意马上过来。
殷归止看着越来越近的人,胸腔澎湃,心跳怦然。
“你怎么来了?”柳拂风跳到他面前,脸上跳跃着阳光穿过树影,落下的金色斑驳。
殷归止垂眸:“来接你。”
第46章 坏了,熟人来拆我台了你的心肝宝贝不……
案子结了,肩伤痊愈中,兵器案团伙的信息正在紧锣密鼓跟查,收获一天比一天多……
一如所想,肃王这股东风很给力,柳拂风对其私下人品不做评判,对其实力和重视程度,是很感恩的,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松不了一点!
他知根知底的小兄弟傅守来了!
就在午后阳光最明亮炽热,将地上蚂蚁腿都照的纤毫毕现的时候,就在亮堂堂的大街上,精准叫出了他的名字——
“柳拂风!”
柳拂风心内咯噔一声,坏了,熟人来拆我台了!
他就知道这破孩子不好搞,上回成功绕过,也终有一天会坏他的事!
当下根本来不及多想,柳拂风转身抓住傅守的手腕子,就往旁边的楼里跑,没办法,哪还有时间另找地方,只能就近,进哪是哪了!
偷感略重,像做贼似的……呃,可不就是做贼?千万不能被嫂子看到!
这些日子他运气一向还可以,这次一定也没问题,肯定不会被发现!
他的确没被殷归止看到,但被熙郡王看到了。
熙郡王也不是故意的,最近因为要帮堂哥假扮肃王身份,挚友差事又是府衙捕头,满京城跑,时不时还会巡个街,他都很久没有出来放肆玩了!
开玩笑,作为京城著名纨绔,认识他的人把这条街从头到尾排满都不算完,随便出来逛,被叫破名字,又刚好被挚友撞到怎么办!
他都快愁死了,根本不敢出门,别说玩了,连唆碗螺蛳粉都得偷偷的,得打扮低调,穿的灰扑扑,找最不起眼的街边小铺……还好这家开了十几年的小铺子还在,味道也一如既往好吃!
可苍天大老爷,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拉着俊秀后生狂奔向对面楼里的,是他的挚友?
他心里咯噔一下,脑子乱的很,一时想这算不算被堵门了,他现在跑出去是否还来得及;一时想自己被抓到怎么说,怎么解释肃王会吃螺蛳粉这种玩意;一时想挚友拉手的那年轻小白脸是谁……
最后发现想这些都没用,挚友根本没看向这边!他拉着小白脸迅速进了楼,那脚步快的,像极了急色鬼……再抬头一看,好家伙,醉风楼,吃喝玩耍开房间休息一条龙,这是能随便进的地方么!
熙郡王吓的,最爱的螺蛳粉都不香了,站起来的太猛,带倒了碗,剩的大半碗汤泼到了身上都没管,赶紧往外跑,一路跑到肃王府。
“哥——”
熙郡王喊的撕心裂肺,痛心疾首,跺脚捏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功夫玩玉!你媳妇都在外头玩人了!”
殷归止把手里那枚油润细腻的和田籽料攥紧,藏到背后,嫌弃的后退三步:“方管家,赶出去。”
方管家就在侧殿外给新盆景剪枝,闻言过来,差点被那味道熏一跟头:“我的郡王爷,您这是去玩什么了!”
他都没好意思直言关怀,是不是掉粪坑里了。
熙郡王:……
他对不起螺蛳粉,螺蛳粉那么好吃,最多吃的时候汤味儿大点,可半碗东西洒衣服上,他又顶着大太阳一路跑过来,汗出了一堆,几重叠加发酵,能好闻吗!
他幽幽看向他哥:“你退后也就算了,连玉都藏起来,是怕沾上我的味?”
他这都是为了谁!那么美味的螺蛳粉,他连一小半都没吃到!因为记挂着他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顶着中暑脱力的风险,用跑的过来通风报信!
你这种反应对得起你可爱暖心的弟弟吗!
熙郡王深呼吸,往前两步:“你听好了,我说的是你媳妇,我挚友,要被人拐跑了!”
殷归止皱眉退后:“拖下——”
“我亲眼看到的!”熙郡王气的跺脚,“我看到柳泽雷拽着一个清秀后生进了醉风楼!那小白脸看起来才十六七岁,五官生得很俊,又乖又野,小脸嫩的一掐一兜水,不说话也不反抗……哥你把耳朵里的棉花团扯开,好好听清楚,你的心肝宝贝不要你了!他要有别人了!”
殷归止转身就走。
熙郡王死死拽住:“哥你怎么回事,竟不信我!从小到大我对你撒过谎么——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撒谎!”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哥紧紧掐住后脖梗,迫他转向,面朝门外:“带、路。”
熙郡王:……
现在不嫌我臭了?知道着急了?
“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很快……”
“带路!”
熙郡王欲哭无泪,早知道,先换了衣服再过来。
醉风楼里,柳拂风和傅守包厢对坐,四目相对,气氛诡异。
柳拂风:“说吧,什么事找我?”
傅守视线掠过四周环境,微微蹙眉:“你以前从不来这种地方。”
小样,还认识这是什么地方了?
柳拂风盯着他:“你来京城,你师门可知道?”
傅守:“我没收到过你的信。”
是,他们的确有过约定,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们兄弟情永远不变,有空一定要写信,但是弟弟,咱们就只合作过一回啊!某些江湖话术,就跟市井寒暄,回头一起吃饭一个意思,你别跟我说你不懂!
柳拂风:“京城不安全,没事赶紧回去,别让你师门担心。”
“你现在喜欢吃这个了?”傅守下巴指了指桌上的菜,一道素苦瓜尤为瞩目,“你以前从不点这个菜。”
柳拂风:……
装哥哥装的太习惯了。
“你小子出息了啊。”
从进这个房间开始,一直跟他驴唇不对马嘴的说话,没一句能对上。
“不说我走了。”柳拂风转身就走。
傅守:“那我就去告诉嫂子,你不是柳泽雷,是柳拂风!你还有个哥哥,你们是双胞胎!”
柳拂风转回身,看到对方红了的眼圈,要掉不掉的泪雾,可怜兮兮,好像现在面临威胁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傅守委屈巴巴控诉:“你都不告诉我!有哥哥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他的委屈,不是责怪柳拂风骗他,是柳拂风有秘密,从来没考虑过,让他知道。
柳拂风垂眸:“你看到过我的脸。”
“你虽然老爱戴面具,可你也有睡着的时候……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好奇!”傅守有点紧张,说话都不利索了,“前些日子在京城看到你,你不想认我,还用轻功绕我,我只能悄悄查……你不是柳泽雷,却能顶了他的身份,悄悄做事,必然是你和他的脸长得一模一样……我们不是歃血为盟,共经生死的兄弟么,你为什么不说!还躲着我走!”
柳拂风叹了口气。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这个小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傻,太重感情,看着不爱笑,性子冷,从小到大不会轻信别人,更不会亲近,可一旦信任了,走心了,就会特别执着,很依赖,很粘人,像家里还没过幼年期的狗狗……他当初就不该为了办事方便,处心积虑攻略哄骗,哄着人合作帮忙,还骗他叫了他几声哥哥,谁成想随随便便几声哥哥,外面为了拉关系办事谁都能叫,在傅守这里,完全不一样,叫了,就是亲哥。
也还好,是亲情债,不是情债。
“对不起。”
柳拂风果断认错,表情看上去有些落寞:“如今你既知我哥哥是谁,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说了?”
傅守眼睫微颤:“是不想……给哥哥带来麻烦。”
就像他,出身荣门,从师父到师兄弟,不是大盗就是小偷,说出去不光彩,大家出了门不可能表明身份,出事也不会说谁谁是我哥是我弟,当初他和柳拂风知交相投,也不想柳拂风在外面说跟他认识,他不想有朝一日连累柳拂风。
“好了别哭了,乖,我知道你都是吓唬我,才不会去我嫂子面前拆我的台。”
柳拂风揉了把小狗脑袋。
傅守,负手——过府而负手者,希不有盗心。小兄弟连名字都起的这么隐意,心里多少会有点包袱。
“我才没哭。”
“抱歉,是哥看错了,是不是想哥了?”
“才没有。”傅守挣开他的手,不让他再摸头。
柳拂风:“那你来京城是——”
傅守:“办事。”
柳拂风:“不方便说?”
傅守扭头:“我不跟不讲义气的兄弟说话。”
小东西,还有脾气了。
柳拂风给他倒了盏茶,推过去:“那不跟我嫂子告状?”
傅守:“那得看他问不问。”
柳拂风:……
“嫂子是要敬要护的!外面人顺嘴编几句瞎话骗就算了,伤不了筋,动不了骨,家里亲人怎么能这样!”傅守理直气壮,“你是我哥,那你哥也就是我哥,你嫂子就是我嫂子,他要我站,我不能坐,他问我话,我怎么敢撒谎!”
柳拂风:……
你还怪有原则的。
他认真提议:“那以后我们偷偷的见,不让嫂子知道?”
傅守瞪了他一眼。
“我不想被嫂子误会,给人当姘头,”小兄弟强调,“假的也不行,我不演这种戏。”
柳拂风意味深长:“你还懂这个了?知道什么叫姘头?”
傅守耳根红了。
柳拂风意外,这是有情况了?去年春天分开时,这破孩子还懵懵懂懂,给青梅竹马长大的姑娘写信都写不明白:“唔,还没听你说说小莺姑娘情况,她现在如何了,嫁人了没?”
傅守立刻调开话题:“我来寻你,的确有事请你帮忙。”
柳拂风见他正色,也收起调侃:“什么事?”
傅守:“我舅舅去世了。”
柳拂风:“什么时候的事?”
傅守:“去年夏天,我们分开没多久之后……”
柳拂风知道他舅舅是谁,这孩子一旦交付信任,是一点心眼都没有,家里的事自己的事,全说,拦都拦不住。
东津港往北,偏远寒处,有个半环岛小渔村,人们大多以出海捕鱼为生,傅守就出生在那里,三岁时父母出海,为海匪所杀,独留他一个,没吃没喝,差点病死,他师父正好路过,见他实在可怜,捡了他回去,初时只是善心,并没想收成弟子,荣门有自己规矩,他师父等闲也不会有什么大善心,但他感念这份厚非,非要拜师,之后也就留在了荣门。
几年后,他遇到了他的舅舅,石望。
石望和他娘亲也是因为海匪侵扰,更多年前的惨战,整个村子离散奔逃,失去了彼此的消息,一直在寻找,最终兄妹也未能有机会再见面,他只找到了傅守这个外甥,非常珍惜这个难得的血脉亲人。
石望是沙海帮帮主,混的可以说相当不错,是个厉害人物,极具人格魅力,手下兄弟全部拜服,只听他一个人的,任何命令,不论多离谱,必定听从执行,全无怨言,只是这个帮派的定位,稍微有点微妙。
帮中所有弟兄,包括帮主自己,都是与海匪有血海深仇之人,所行所为,就是为了让海匪不痛快,所有的生意,都是抢海匪的生意,海匪抢别人的东西,他们就抢海匪的,找得到原主,知道原主还不错的,就给送回去,适当收点保护费,找不到原主,那就只能自己笑纳了,犒劳兄弟们也好,买装备也好,为下一轮干架做准备。
总之,帮里都是亡命之徒,刀口舔血的,有今天没明日,对比之下,荣门甚至算安全的,石望就没特意向外面公布,也叮嘱了傅守,这事没几个人知道。
“我这次来京,是要找一块牌子,”傅守比划了下,“金镶玉牌,大概这么大,是沙海帮信物,舅舅亲手做的,丑的别具一格,想假冒都假冒不了,他说过,若有一天他意外过身,这牌子谁拿着,谁就是下一任帮主。”
柳拂风:“这话……他手下人都认?”
“认,”傅守叹了口气,“那是群死心眼的,认为我舅舅那么厉害,就算面临死劫,也一定能把牌子交代好。”
柳拂风:“牌子在京城?”
“不确定,”傅守犹豫了下,“本是丢了,荣门下面的小兄弟‘荣’来的,你知道我们的规矩,除了三不偷,还有一条,举凡偷来的东西,必要在场子里留晒三日,三日之内,有人找过来,够本事,又出得起价钱,那这东西可以坐下谈谈,三日后,没人来找,没人关心,那这物件怎么流通怎么出手作价几何,别人可就管不着了,逾期谁来找,都不占理……”
柳拂风明白,这里面有很多操作空间,荣门算是旁门左道,不光彩,但是规矩立下了,门内所有人都得遵守,也是盗亦有盗,事事不做绝,彼此留一线的意思,但傅守这么说,意思就是——
“未至三日,东西丢了?”
“是,”傅守绷着脸,“这是挑衅,事关门派脸面,荣门必须得找回来,平了这个事,我作为两边都信任的人,被派出来办事。”
柳拂风:“既是去年夏的事,为何今年才……”
“因为舅舅遗言,”傅守垂眼,“可能他早有什么预感,去年春日为我接风时,他曾提过,若他意外不幸,要我不可轻举妄动,至少为他守一年,才可离开,当时的话,帮里叔伯们也听到了,便都没有催。”
柳拂风:“你舅舅什么时候去世的?可能确定意外还是他杀?”
“就在牌子被偷走的那三天内,我不确定是哪一种,但感觉有蹊跷,”傅守看着柳拂风眼睛,“我想请你帮我理一理,真相到底如何。”
柳拂风颌首:“当时你在场?”
傅守摇头:“不在,我到时,只看到了舅舅尸体。”
柳拂风:“看的可清楚?处处都看到了?”
傅守点头:“舅舅没有娶妻,没有子女,是我收敛濯洗,打幡下葬的。”
柳拂风颌首:“如此,把你看到的痕迹,事无巨细,全部说给我听。”
……
“哥你看到了么!就是这里!”
前方烈阳高照,高楼耸立,门脸讲究,装潢高档,气势一看就非富即贵,哪里是寻常人能消费得了的。
熙郡王顶着一身不愉快的气味,带着殷归止来到了醉风楼前,看看他哥脸色,下意识给挚友找借口:“挚友看着不像坏人,也从来不大手大脚,还是顾着这个家的,一定是别人引诱他犯错,哥你可千万别太冲动,一会咱们进去,可不能直接打人……也别踹人!”
殷归止忍了这个味道一路,忍无可忍,拎着臭弟弟往旁边一扔:“你给我——”
“嘘——”
熙郡王灵活极了,脚尖一滑,人就滑了回来,压低声音提醒他哥:“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第47章 你是不是想绝交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说话……
醉风楼包厢里,柳拂风认真听傅守讲述。
石望的尸身上,最显眼的是左小腿的青肿,颜色很深,肿的很厉害,一般这种情况,像是遭人毒打过。
“像?”柳拂风单拎出这个字,“你可不像不熟悉伤口的人。”
是不是被打过,还看不出来?
傅守摸了摸鼻子:“舅舅他……几乎天天都在打架嘛,身上淤青就没少过,这一块消下去,那一块又长出来,淤青叠加,实是看不出来。”
柳拂风:“那他身上有没有新鲜伤口?血荫,血痂,都算。”
“除了口鼻出血,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傅守摇头,“我帮舅舅擦身时,看的很仔细。”
柳拂风:“你说最显眼的,是左小腿的淤青,其它地方可有?双臂外侧,手背,右腿外侧,背,类似这样的地方,有没有?”
傅守想了想,摇头:“都没有,就算有,也是那种黄色的,像是好几天前与手下切磋留下的,快要长好了。”
柳拂风:“那他大概没有与人交手过。”
举凡交手产生的抵抗伤,大约都在这类位置,没有,打架交手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傅守:“难道是撞到哪里了?那得是多硬多大的物件,才能把腿撞肿成这样……”
柳拂风没回应这句话,继续问:“这处淤青,可有什么特别?你确定没有任何伤口,多细小的都没有?”
“伤口我是真没看见,最多脚踝被地上沙子蹭到,有点血坑,”傅守仔细回忆当时看到的样子,“要说特别,大概就是肿的特别厉害,我生平从未见过,小腿上下一般粗,像要爆了似的……”
“上下一样粗,本身就是问题。”
柳拂风沉吟,正常小腿结构,腿肚子一定比脚踝粗很多,肿成上下差不多,那这伤,应该始于脚踝,所以这里才会更严重。
傅守:“所以撞到哪里了,才是问题?可那里离海边不远,四周没有太特殊的物件,石头都是圆的,怎么撞的呢?莫非不是第一现场?舅舅是先被人害了,然后丢在那里的?”
柳拂风:“既是海边沙滩,应该留有痕迹?”
傅守:“沙滩上的痕迹?那可是不少,大潮刚退,地上有很多小动物爬过的痕迹,龟啊蟹啊之类的,还有不知道什么鸟的毛,软软的,细细的,但除了我舅舅的鞋印,并没有其他人走过的痕迹。”
柳拂风沉吟片刻,又问:“你舅舅当时是怎样的姿势?趴还是躺,正还是侧?”
“没有脸朝上,也没有朝下,是侧着,蜷缩,拳头是握着的,”傅守想起来,“他应该是爬了一段,身后沙子上有痕迹,但并没有多远……是察觉到了危险,想要尽最后的努力逃跑?”
柳拂风突然问:“那几日天气如何,会很冷么?”
“夏天,不应该冷啊,”傅守认真回想,“不过那夜潮退有风,海风的确凉,可我舅舅身体一直很好,从来没怕过冷的。”
“你可是怀疑仇家?”
“是有这个想法,我舅舅多年好战挑事,结下的仇家两只手加两只脚都数不清,但……帮派中叔伯兄弟都感觉,不大像,”傅守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们这一年里,把怀疑的人都上门单挑过了。”
柳拂风若有所思。
不是冲着仇,也没有情人桃色纷扰,那就只能是冲着势力来的了。
石望是个极有人格魅力的人,带着兄弟们发展多年,早有自己的地盘,只是这地方在哪里,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掌握了多少深海秘密,商路,海匪……无人知晓,外面多的是人馋这块肥肉,明面上的争抢,暗地里的觊觎,各种手段齐出,包括秘密举报其账簿行踪至官府或海匪,石望能在重重压力下守住地盘,还持续霸道专搞海匪,可见其能力心性。
他越厉害,别人越眼馋,他的人,他的手下,他的地盘,他的路子,所有一切,有人都想要。
他帮主做了这么久,对人性和危险的判断,不说游刃有余,肯定不会随便出纰漏,就算遇事来不及,也应该会留下一些痕迹,指引兄弟们方向,什么都没有,不寻常。
若与仇杀无关,很可能是遇到了不可说的力量……
可若是很厉害的不可说力量,会看上一个小帮派?图什么?这个帮派方向太单一,收益有限,肯定不能是钱财上的利益,那沙海帮还有什么特殊的?除了离海近,海匪资源丰富……
柳拂风直觉,得找到这个点,只要找到,抓住了,就能破案。
“你此行是想报仇?”
“不,是找帮主令牌,以约定和遗言为先,信号指引到京城,我便来了京城,遇到你是意外之喜,”傅守抿着唇,“我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舅舅是否被人所害,又是何人所害,此间事了结之后,仇报与不报,是我自己的事。”
柳拂风:“你认为帮主令牌的去向,和你舅舅的死,有没有关系?”
傅守想了下:“大概没有,我能猜到令牌被谁拿走了。”
“谁?”
“秋思阁的人。”
傅守解释:“舅舅自知日子过得不太平,天天刀口舔血,没准哪日就会遭遇意外,花大笔钱在秋思阁下了单……秋思阁,你应该知道?”
柳拂风点了点头,他知道。
秋思阁是个江湖组织,以买卖消息,做中间人,担保人,帮人达成交易为主业,偶尔也接杀人单子,但接的不多,每一单都很谨慎,从不做没有把握的生意,但凡接了单订了契,哪怕倾尽所有,也要完成契纸上约定,秋思阁传承至今,已是第三代,以诚信立本,江湖上名望很高。
傅守便继续说:“舅舅与秋思阁签了契纸,若他出意外,请他们按照契纸约定,带走帮主令牌,以约定方式,交给他指定的人,每一年更新方式,每一年重新续费,秋思阁收费很高,契约内容不外露,敢签,就是笃定能做到,此事舅舅只告诉了我一人——”
他看了柳拂风一眼,柳拂风知道,现在多了自己。
“所以帮主令牌,必是他们拿走的?”
“我能笃定,看到舅舅尸体的,我不是第一个,但只是一种直觉,对方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荣门那边也是,‘荣物晒留’期间,能在一群吃这碗饭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偷走,绝非一般人,也绝不会是,一个人。”
傅守声音微慢,补充着所有能想起来的细节:“……秋思阁履约规矩,江湖上都认,我此次循着信号而来,东西必在京城,过不多久,就会有新的信号,我在等。”
柳拂风若有所思。
江湖与朝堂,本不相干,各有各的路数,可能最近一直查哥哥的事,卷进兵器案,下意识就会往这个方向想,越想越觉得微妙。
沙海帮,海匪,海路……搞兵器想造反的团伙,不就是往东走,一路靠海?这伙人背后有朝堂世家势力,权盛钱更盛,怎么不能说是不可说力量?
两边会不会有关系?这个造反团伙最终计划到底是什么?要不要试一试?试的话,怎么试?
柳拂风思考良久,问:“你取帮主令牌的接头人是谁?可方便说?”
傅守已经说完正事,闷头吃东西,风卷残云。
没办法,太饿了,他昨天晚饭就没吃。
“人?什么人?”嘴里嚼着肉,声音有点瓮,“没有啊。”
柳拂风:……
“你刚刚不是说来跟人拿帮主令牌?”
“对啊,”傅守见缝插针盛了碗汤喝,“所以我在等,新信号没出现之前,交货时间地点,什么人来,我都不知道,但我得等在这,还好碰到了你。”
他摸了摸肚子,感觉不太够,摇铃叫小二进来,又点了几个大菜,醉风楼也是有效率,小二前脚才出去,后脚菜就上桌了。
柳拂风:……
所以你找我,是来蹭饭的?
他看着傅守吃的亮晶晶的眼睛,跟小狗吃到肉骨头也没什么区别:“你……”
傅守:“不愧是京城,什么花样都有,就是好吃!怪不得之前你说回头请我吃饭呢,早知道是这种饭,我早来了!”
柳拂风:……
所以我说的是‘回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傅守:“他们还送东西诶!这个菜我根本没点,他们竟然送了!”
柳拂风:……
是啊,你吃的我都付不起了。
他摇铃叫来小二,笑容和善极了:“可能麻烦你帮忙跑个腿?去长宁斜巷第二棵槐树下,找裴达捕快,就说我,柳泽雷在这里。”
他得叫兄弟来捞他了。
不然今天都出不去这个门。
隔壁包厢,熙郡王跟椅子上长了刺似的,根本坐不住:“不是哥,你这么宠的么?到地方了不敢进,连隔壁消费都帮忙付账?”
人还没见,事还没问,就原谅了?还是干脆捂起自己眼睛,只要没看见,就可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这也太炸裂了吧!你还是我哥么?我那个瑕疵必报,杀伐果断,看不顺眼的人能直接大卸八块的肃王哥哥?
房间内一声轻响,是周青回来了。
殷归止垂眼:“他还要什么?”
周青:“说是要请裴达过来。”
殷归止:“不必阻拦,随他去。”
周青应喏,转身欲走。
“等等。”
殷归止叫住了他,目光掠向窗外:“街上不懂事的苍蝇,拦住了,不准他们见他。”
熙郡王探头一看,大写的服气。
是赵家的人,之前赵姝得家族授意,想要促成与肃王联姻,手段算不上太过分,毕竟名声这种东西,更伤的只会是女方,是赵姝自己,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挑衅他挚友,这不,他哥生气了,赵家人往后,怕是难了。
隔壁包厢,柳拂风没等来裴达,等来了裴达的荷包。
要不说遇事还得是兄弟呢!一下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柳拂风感动的打开荷包——
空的。
里面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写满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怪不得人不来!早料到了是吧!
“哥你看什么呢?”旁边傅守小狗懵懂的伸头看。
柳拂风按开他的头,皮笑肉不笑:“没看什么。”
傅守脑袋被迫一按一转,就看到了窗外,‘咦’了一声:“哥你是不是跟这家人不对付?”
他来京城的时间太短,能找出柳拂风已是不易,更深的复杂关系没捋透,但这赵家,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柳拂风瞬间把小狗脑袋按回来,眉心微蹙。
虽然不是应付不了,但能不应付还是不应付,他懒得耍嘴皮子。
“呃,他们走了?”傅守指着窗外,“哥你快看他们的脸色,像是遇到鬼了似的,又怕又惊,自己跑了!”
柳拂风看到了。
说起来,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他总感觉自己做事情特别的顺,想做什么一定能丝滑做到,中间连卡绊耽误都没有,不想做什么事,不想遇到什么人,哪怕有预感,做好了准备,也还是遇不到,一切顺风顺水,随心自如。
这是运气好能解释的?
他猜测,大约是肃王在赔礼道歉,毕竟考虑不周,害嫂子身置危险了……
等等,那要是这样的话——
柳拂风看着这满桌子的菜,对于他而言不也是烦恼,不也是不顺?如果肃王足够有眼色,这账——
他迅速摇铃,叫来小二:“我们可能走?”
小二微笑的脸立刻僵住,财神爷别啊,您这一桌消费,我这个月赏银都翻倍了!
他舌灿莲花的介绍了一道新菜品,又是哄又是劝,耐心十足:“……这道菜今日专供,过了想吃都吃不到,既然有缘分,二位给个机会,叫来尝尝?若不适口,留两句指点,我家大厨也好改进。”
傅守桌子底下偷偷踢柳拂风小腿,眼睛亮亮的,要是有尾巴指定摇成风车了,催促他答应,要吃!要吃!
柳拂风就懂了,当然,懂的不是这吃货小兄弟,而是肃王行为,还真给他猜对了:“另打包一份,送到肃王府。”
小二眉开眼笑:“是。”
傅守眨眨眼:“为什么要给不认识的人?”
这个肃王哪来的?就不能两份都给他吃么!
柳拂风微笑:“别人花了钱的,怎能不尝尝?”
傅守瞬间乖了,眼神也不控诉了,原来是要赖着让别人付账,那是得照顾着点别人面子。
一顿饭吃了个肚圆,这次见面非常完美。
傅守满意的不得了,临走还不忘抄上一份油酥花生米做零嘴,大约是吃的太饱,或者最信任的好兄弟就在身边,安全感十足,降低了警惕心,没注意到一颗花生米滚落到地上,脚踩上去——
轻功也没想起用,往侧里滑了两步,手一撑——
推开了隔壁包厢的门。
里面的人往外看,外面的人下意识往里看,四个人八只眼睛,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傅守反应最快:“那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楼都没下,蹿回刚刚吃饭的包厢,跳窗户跑了!
可不能跟嫂子对上!他都答应柳拂风了,要帮忙圆谎,但做人得踏实,不能跟嫂子撒谎,所以只要不说话就行了,看到就跑总不会出事!
柳拂风一点不担心这小兄弟,傅守在他跟前小蠢狗似的,半点心眼没有,一推就倒,在外面可不是好欺负的,而且现在也吃饱了……
他看向殷归止:“又跟肃王殿下有事相谈?”
殷归止刚要说话,就见柳拂风谨慎的后退了两步。
彼时恰好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柳拂风在门口,闻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目光很快锁定散发着这道气味的人:“您这是……刚从茅厕回来?”
熙郡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说话的机会。”
就算你是我挚友,生死之交,你这样说话我也是会伤心的!我跟你说,咱俩绝交一炷香!最少一炷香!
柳拂风:……
这肃王私底下怎么这么狗,哪哪都有你的事?
他看看这个房间,桌上只有茶没有菜,明显不是来吃饭的,再看看位置,就看自己包厢隔壁,看到他出现,这两个人一点惊讶都没有,明显知道他在这里,对傅守的存在及掉头就跑的行为也丝毫不意外……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两人怕不是来捉奸的!
一边恶意猜度误会,怂恿嫂子过来捉奸,一边帮忙付钱,帮他事顺,现在还态度不好,出言不善,这肃王怎么回事,是单身太久终于疯了,还是得了绝症,盲了眼瞎了心了?
到底是想赔礼道歉,跟他搞好关系,还是想绝交!
第48章 你醋了?你有我,不会再看上别人。……
夕阳照晚,灿霞漫天,天边云彩都美不胜收,看一眼都能让人心生宁静,无限遐想,奈何房间里的人都没心思看,气氛紧绷,多美的夕阳都调和不了。
还得是肃王沉得住气,不管表情还是话音,都稳的很:“饿了。”
柳拂风:“嗯?”
熙郡王也不解:“嗯?”
殷归止老神在在:“所以进来吃饭。”
这是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不是跟肃王有事要谈,就是单纯的饿了,找地方吃饭。
柳拂风垂眼看桌上:“菜呢?”
这桌上除了茶,什么都没有。
殷归止仍然淡定:“吃完了,收了。”
柳拂风:“可合胃口?”
“就是不太合胃口,没吃两口,就让收了,”殷归止顿了下,强调,“刚刚才收走的。”
“没错就是才收走的!”熙郡王赶紧给自家哥哥圆场,“合我胃口,我都吃完了,他不喜欢,没吃两口!”
柳拂风:……
还装。
他已经看明白了,嫂子那么聪明,肯定也知道他看明白了,随口说的话,并不是认真找借口圆谎,只是想让场面过去……还真是沉得住气。
怀疑不怀疑的,他感觉,得给个台阶下,不管是对方,还是自己:“我也觉得一般。”
“是不怎么样,不如家里做的好吃,”殷归止站起身,从容自如地走过来,眉眼温煦,“一会儿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门口听到动静上来看的小二愣住,怎么回事,顾客反映菜品不好吃?他们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醉风楼,集休闲娱乐一体,吃饭喝酒听曲都行,连休息包房都可以随时开的,最简单的菜品竟然不好吃?
殷归止看了这小二一眼,又瞥了熙郡王一眼。
熙郡王:……
懂了。
还不滚等什么呢?
“还有什么菜好吃,你给我介绍介绍……”
他立刻拉着小二跑了。
四周无人,晚霞寂静。
柳拂风直直看着殷归止眼睛:“阿蕴来做什么?真的是吃饭,又没胃口,并没有担心我与别人来往过深?”
殷归止:“你有我,不会再看上别人。”
倒是挺自信。
柳拂风看不出对方是不是真的不在意,但的确不想自己行为被误会:“刚刚那人叫傅守,是我在江湖认识的小朋友,有事找我帮忙,年纪还小,性子害羞,不愿见生人,这才没打招呼就跑。”
殷归止:“嗯。”
傅守是吧,叫什么不要紧,反正他的人会查。
他一句话都没多问,比如聊了什么事,需要帮什么忙,为什么会来醉风楼谈……什么都没说。
柳拂风却从这个反应里,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你……吃醋了?”
殷归止嘴唇紧抿。
柳拂风:“真是来捉奸的?”
殷归止唇纹抿的更深:“只是凑巧知道你在这里,想着你出门钱带的不多,这里消费又高……”
“哦,真醋了。”
柳拂风看着殷归止,往常深沉贵雅看不透的人,现在一眼就能看穿,笑不达意,口不对心,真实情绪想演都演不了,别别扭扭的,有点可爱。
他不可能生嫂子气,都怪那个肃王,一定是这人撺掇作妖,简直不可原谅!
“那我们先回家?”他声音轻下来,伴着微柔表情,看起来像在哄人。
殷归止看着他,眼神微深:“好。”
但并没有走成。
声音突然嘈杂,有一群人正从楼下上来,根据几声刻意提高的称呼,能得知是赵家人。
殷归止眼梢眯起。
外面街上的,已经被周青拦走,未料里面还有……可能方才外面那些不是来找捕头麻烦的,而是来汇合的,今日赵家在此处请宴。
麻烦了。
这些人认识他的脸,万一直接叫破,喊一声‘肃王’,他往日努力维持的一切假象都将消失!
关键时刻,不靠谱的堂弟又走了!你不是爱看热闹么,现在怎么不看了,滚去哪里了!
殷归止大脑迅速转动,下意识动作就是拉住柳拂风的手,另一只手拉门,往房间里避……虽然刚刚说好了回家,这个举动非常反逻辑,但这种时候管不了那么多,容后在想怎么解释!
门没拽动。
不知道地上哪来的油酥花生米,圆溜溜,油乎乎,脆脆油油一口就能咬碎的东西,这种时候竟然那么□□,好死不死卡在了底下门缝,门被卡的纹丝不动。
柳拂风差点撞门框上,肯定不能顺着手上力道往前走,只能反手一拉,把殷归止拉了出来。
再想重复这个动作,没时间了,楼下那群人已经顺着楼梯上来。
“哟,这不是柳捕头?”
众人簇拥下,一个人走了过来,玄青衣袍,银紫滚边,腰佩美玉,头束金冠,看上去富贵极了,只是再富贵的装扮,都遮掩不住油腻发福的肚子,满是褶子的脸,此人行走站立气质全无,风雅全无,哪里有世人赞誉里,世家应有的样子?
就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赵家家主,赵应。
赵应得人提醒,看向柳拂风,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看过来,眼神放肆露骨,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尤其腰臀腿:“怪不得侍宠生娇,确有几分底气。”
柳拂风皱了眉,来者不善。
赵应往前两步,声音低下两分,隐意非常:“肃王知不知你在外面给他戴绿帽子?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尽忠,告诉王爷这个消息?”
柳拂风看看面对自己,背对这群人站着的殷归止,知道赵应误会了,以为他在跟别人幽会?
倒的确有点像,手还拉着呢。
一天之内被误会两回,一回捉奸,一回暗意威胁,泥人也有土性子了,何况对方又不是什么值得尊重对待的人,柳拂风视线扫过赵应身后一堆人,嗤笑出声:“不比赵家主有底气,我只带了一个,您一带,带这么多,果然世家风范,让人大开眼界。”
赵应:“我这是正经事!”
柳拂风:“我也是啊。”
赵应:“京城生活不易,我劝你好生说话。”
又一个劝他好好说话的。
柳拂风冷笑:“心脏了,看什么都觉得脏,赵家主这是觉得,我癞□□想吃天鹅肉?”
误会这种东西,尤其与情感交往相关,越是澄清自证,越是会被对方觉得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最终陷入怪圈,他干脆不解释,只攻击——
“天家面前,谁能更高贵?我高攀,你赵家就不高攀了?一家家主缩在后面,派个姑娘出来,不计名声尊严的纠缠,毁了也不心疼,我都没好意思骂你赵家家风,够让人瞧不上的,你还好意思来指点我?”
“你这般为老不尊,出口成脏,连自家小辈都不怜惜,在肃王面前也这样?他知道你倚老卖老么,给你好脸色了么,答应娶被你硬塞过来的孙女了?哦,对了,肃王殿下今日就在楼里,方才还站在这呢,定没走远,可需要我为您引荐,好好推荐推荐你赵家家风下,乖顺听话,指哪打哪的孙女们?”
赵应气的额角青筋直跳:“你简直不可理喻!真不知肃王看上了你哪里!”
他之前在楼下隐秘包厢,就是听说肃王来了楼里,才决定改地方,到上面来看看,若能和和睦睦打个招呼最好,结果这场面,和睦不了一点,肃王还不在。
柳拂风微笑歪头:“不知道,可能我没有赵家主这种超绝自信?赵家主要不要低调些,谦逊些,离远些,可能肃王殿下吃欲擒故纵那一套也说不定。”
屁的欲擒故纵,他们这么贴都搞不来机会,真自己跑了,肃王怕不得大笑三声,终于清静了!
赵应瞧不上柳拂风,不想屈尊跟他站在同一处说话,既然肃王走了,这楼上也不用去了,盯着柳拂风哼了一声,甩袖就走,生怕被沾上似的。
“这捕头到底哪儿冒出来的,既入官场,一点规矩都不懂,就这还想要升职?”
人是不想沾的,搞也是要搞的。
下面人听懂了家主暗意:“可惜没早点下手,现在有肃王的人盯着,都不方便了……不过明面上不好弄,私下总得给他个教训!”
赵应略满意:“做事好好盘算盘算,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是。”
“也别太过分,毕竟人现在是心尖尖呢,”赵应眯眼,色欲翻腾,“男人哪有不喜欢温香软玉的?肃王是在边关太久,素惯了,没尝过荤腥,不知这事的好,得要让他明白,只要尝过个中滋味……男人都一样,床上的人是谁不重要,常换常新才够新鲜,但利益,永远不会背叛。”
柳拂风松开殷归止的手:“他们走了。”
殷归止嗯了一声:“听到了。”
“怎么一直没说话,头都没回?”柳拂风扬眉,“不想帮我了?”
犹记得之前欢云舫上,嫂子不顾危险站在他面前,仗义直言,那浓烈的保护欲,谁看一眼都感动,这回……是觉得赵家人脏?怕回头看一眼吐出来?
殷归止方才就着捕头骂人的时机,一直在想理由,现在果断开口:“他们怀疑你干坏事,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脸。”
“担心他们认为你我正在偷情?”柳拂风听懂了,“阿蕴觉得跟我在一起丢人?”
殷归止眼神骤变,怎么……不算是偷呢?
他看着对方眼睛,这双眼睛越干净越清澈,他心中欲海越是翻腾,想要做很糟糕的事,想按住这个人,把他亲的乱糟糟,想要更亲密,想要除了这个人衣服,让他乖乖打开身体……
他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偷偷享受着不该有的一切,奢望着更深更欲的羁绊。
他不想再是‘蕴公子’,有点想让这不省心的东西知道他到底是谁,又有点犹豫,还没迈出那一步,就开始紧张担心,怕对方不接受他,怕以欺骗开始的故事,有不了好结局。
皇兄说的不错,他的确错了。
然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们先回家?”
“好,回家。”柳拂风倒没什么心理阴影,率先抬脚下楼。
回家的路有点长,静谧晚风吹拂,气氛逐渐旖旎,可他们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遇到了意外。
有人堵他们,应该是围在赵家主身边狗腿子派的人,想为刚刚那一场对峙讨点面子回来,来的人不太多,相当草率的蒙着脸,腰腿身材一看就不是练家子,手中武器都是棍棒,大约没想真弄死他们,只想打一顿,给个教训。
这不就糟了么!
柳拂风大骇,打架他不行啊!对方会不会武功,打群架他都不行!又只能用轻功了么!可肩膀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力气有限,他一个人跑是没问题,可嫂子在身边啊!总不能扔下嫂子,自己逃命!
咬了咬牙,柳拂风视死如归拉住殷归止往前的脚步,眼神肃正:“我带你飞!”
“不必。”
殷归止从墙边捡了根不知谁落下的棍子,掂了掂,就迎上这群人,干脆利落出手,刷刷刷倒了一地。
柳拂风眨眨眼,再眨眨眼,是他眨眼的姿势错了么,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全躺地上了?
“你……会武?”
“只是不精,不是不会,”殷归止扔了棍子,“君子六艺,我都有涉猎,你忘了?应对一群三脚猫的功夫而已,算不上武功高度。”
柳拂风想了想,认真点了点头。
也是,普通护院而已,只是仗着人多,想干个群架,对上会点武的,根本没招架能力,怕都比不上巷子里闲汉。
他信了,眼神往殷归止身上转了一圈,毕竟都敢干夜里入险境的活儿,怎能没点倚仗?
嫂子还是谦虚啊。
第49章 他不可能是假的他一定没骗我。
“唉哟……疼疼疼!”
柳拂风是在远离地上爬不起来的拦路虎们,继续往前走后,才后知后觉发现,刚刚的表现不对劲,身为捕头,怎么可以不身先士卒,不出手保护嫂子,而是让嫂子保护自己?
这不露馅了么!
他赶紧往回找补,捂着肩膀装伤口疼,不是他不想出手保护,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他这不是受伤了么!
他这都是有原因的,被迫的,不然绝不会看着嫂子辛苦,自己不动!
这种演技对他来说相当考验,有点难,毕竟伤口真的不太疼,长的差不多了,连汗都要使劲憋出来,他都开始在想此一计不成,要做什么计划调整……不想嫂子却信了。
殷归止立刻过来,扯开他衣服就要查看伤口,不让看还不行,看完发现没事,也能自我完成攻略,认为他做的对,神情认真极了——
“你做的没错,任何时候,都要以自己身体为先,我知你担心我,想保护我,但下次若如此,你还要这么做,否则我会生气。”
“嗯我会……嗯?”柳拂风倏的抬眼看他。
殷归止轻柔为他理好衣襟:“这等小事,本也不用捕头大人亲自出手。”
柳拂风:……
不是,嫂子这么好骗的吗?
殷归止垂眸看眼前人。
今日把捕头惹生气了,捕头骗骗他又如何?都这样了,还是心软,没舍的遛他磋磨他,他打架时,也一直站在侧后,准备随时接应照顾。
犯懒骗他没事,骗他身体虚不愿亲近也没事,如果捕头一直不想跟蕴公子亲密……
“……阿蕴?”柳拂风觉得对方眼神有点怪,“你在想什么?”
殷归止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夜色掩映下,逐渐敛起眸底野望:“没什么,只是觉得赵家家主有点过分。”
柳拂风:“何止过分!这种人也能成为世家家主,简直令人不耻!”
他以前没怎么接触过世家,外界每每提到,无不对这个群体充满溢美之词,什么世家风骨,百年遗学,传承不绝,现在看,实是名不副实。
殷归止:“他在外面并非如此。”
柳拂风:“嗯?”
“我听……肃王说过,”殷归止声音微缓,“世家传承不假,风骨,财富,处事心学,都有讲究,但世家族人也是人,是人就会有资质偏差,心性好坏,此一点与普通百姓并无区别,举凡涉及利益牵扯,大家选择也不同,这个赵应,年轻时也颇有大家风范,遇大儒也能侃侃而谈,早年就与王相相交,共称双壁,只是内心到底如何,最终长成了什么模样,外人难窥,如今年长,大权在握,大概不想装了。”
柳拂风顿了下:“赵应与王相……是朋友?”
殷归止颌首:“是,世家同气连枝,互有联姻,紧密一体,谁都抛不开谁,以前或许有过矛盾,最近十来年,越走越近,亲睦有加。”
柳拂风若有所思:“所以赵姝以婚事试探……”
“可能不仅仅是赵家自己的意思,还有别人的试探,”殷归止顺便为肃王正名,“肃王没答应,很严厉的拒绝了。”
柳拂风却并不在意肃王,看到前方小菜铺子还没关门:“还是先回家吧,阿蕴想吃什么菜?”
二人并肩前行,最后一抹夕阳余光将尽,店铺人家屋角灯笼已经挂起,光线氤氲。
隔壁书铺正在装板收摊,灯笼随风轻摇,落在书架上的光也也随之飘忽,光影流转间,润泽纸张间书名异常清晰……柳拂风微怔。
殷归止注意到,他似乎看了一本书良久,抬眼过去,竟是《诗经》。
他平日不好读书,看不出对《诗经》有任何偏好,眼神也像透过它在看什么……
能是什么?只能是那封密信。
自住一起后,殷归止知道捕头所有行踪,包括欢云舫上,捕头一定看到了这个解码本,猜到了什么,回来对完信息,应该不会再对《诗经》好奇……为何此刻,还是像没搞明白,仍然在思的样子?
不对。
殷归止突然想到,初见那日,是他先去的小院,搜到那封信,悄悄带走,为防意外,他第二天誊写伪造了一张新的,重新放回原处,但那封信,好像从来没被打开过。
捕头既然劫到了那封密信,知道事态严重,一直在跟查,为了保密,还藏在那么严实的地方,为什么好像过后从未动过,从不检查,不看,不研究,一副好像并不知道这封信存在的样子?
可要说不知道,好像也不对,不知道的话,怎么卷进这件事里,还专门找去欢云舫,寻找解码本?
殷归止有些疑惑,原本笃定的东西,忽然逻辑不通,有点捋不清了。
这封密信确确实实存在,也的确很重要,他用来钓了两回鱼,回回有鱼上钩,捕头也次次都很配合,默契十足,现在回想,因身份演绎,他们能推心置腹聊兵器案,却没聊过小院相关的一切,他只是认为捕头是做这件事的人,理所应当知道,但捕头其实什么都没说过。
这些时日有关兵器案的一切配合,是顺势而为,还是边想边猜,边分析确定的行为?
捕头很聪明,只要有个线头,就能分析,反应也很敏锐,能猜到,能参与,再正常不过。
所以这封密信……
还是不能开诚布公谈,他无法解释自己当日的动机,除非身份全盘托出。
过不了几日,就是六月十二了,该来的人都得来,大戏马上要搭台唱,容不得半分差错……
“阿蕴!”柳拂风看到了一只长相奇形怪状的胡萝卜,是小兔子爱吃的胡萝卜,也长成了小兔子的样子,有耳朵,有腿,有短尾巴,“你看这个!是不是很可爱!”
殷归止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对方淡淡的笑脸,干净澄澈,温暖治愈,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
这么单纯的人,怎么可能骗他呢?
大约是错觉。
他应该是想多了。
“的确好看,适合炖汤。”
柳拂风感觉今天嫂子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总是时不时看向他,等他注意到,又立刻移走,说心虚不太心虚,说情人间的深情认真也好像不大像……
难道是白天没演好?露馅了?
他很难不绷紧心神,高度紧张,然后就发现……
不大对,嫂子怎么一口香菇都没吃?是有什么心事么?最喜欢最情有独钟的东西都不吃了?
嫂子还拿了本《礼记》做睡前读物。
礼……
嫂子一向知礼守礼,别说今日被误会,与人暗通款曲勾搭有染这种事不可能发生,若是被误会,不第一时间解释,也会第一时间骂回去,今日在楼里为什么那么安静,连头都不回?
说是不想影响他,怕被误会,可不转身不解释,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符合嫂子一贯的行为标准啊……
所以不回头是为什么?是……当时有认识的人?有又怎么了?打个招呼有什么不方便的……莫非做过什么坏事,怕被人追讨毒打?
难道嫂子不是正人君子,是蓄谋更深的骗子?
不不,怎么可能,相处至今,嫂子的一切他全部看在眼里,优雅矜贵的气度不是寻常人装,便能装得出来的,而且对过往哥哥与嫂子的信件,全部知晓,怎么可能是假的?
所以应该是……
肃王没走?他们在暗里对眼色呢?
柳拂风想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头都要揉炸了,哥哥,这戏越来越难演了,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他死鱼一样下床,死鱼一样慢吞吞抬脚,然后死鱼一样,踩到了一处……
脚底似乎触及清脆弹响,非常不一样的触感,好像是暗格?
柳拂风登时清醒。
殷归止抱着要拿去浆洗的衣服,不动声色:“怎么了?”
柳拂风更加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微笑:“没什么,起床猛了,有点没站稳。”
这就是暗格!必然是暗格!他怎么就没发现,哥哥在房间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殷归止见他没什么事:“那我先出去了,花得一早浇。”
柳拂风蹲下去,装作理鞋袜:“我回来给你带小笼包。”
等嫂子身影不见,他立刻移开脚,研究了一下那个卡扣,很快打开了暗格,里面竟然有一封密信!
信上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很明显,就是那个兵器造反团伙的信!哥哥早就截获了这样一封信!他就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错!
他也很快想到了密信解译方向,根据自己之前的行动,哥哥卷宗里留下了线索……没跑了,那本《诗经》,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还好哥哥为了给嫂子写信,家里就有本《诗经》!
柳拂风根本不废什么事,就解出了密信内容,是言先生给宗公子的约定,六月十二,亲盯出货……和肃王说的一模一样。
他们虽然消息渠道不同,信息却殊途同归。
感谢嫂子!要不是嫂子勤快,一大早就收拾脏衣服拿出去浆洗,稍稍挡了点路,他为了让路稍稍靠了点墙,都发现不了这封密信!
柳拂风重新将信折好,放回去,没事人似的离开房间,重复每日晨起的习惯行为。
这一切发生的非常快,行云流水,无人察觉,但——
殷归止就在窗外。
他故意在房间里阻了一下,就想看看捕头反应,捕头果然打开了暗格,拿出了信,去找了《诗经》来解码……但捕头表现的太过自如,太过行云流水,不像原本不知道这信的存在,快的像在重温这个过程,手指抚过信纸时,更像是有什么留恋怀念,下定决心要做什么……
应该不太像第一次知晓信的存在?
一直没看,是因为早就把信背下来了,在心里早就用《诗经》解过码了?今日之所以会重复这个过程,是因为他阻路发生的意外,反正都踩开了,不如就再看看。
捕头表现的很克制,好像这个秘密重要到无可附加,不能随意窥探,一直没看,大约是不想把蕴公子牵扯进去,如果蕴公子不在这里,如果院子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他早就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所以一定是自己想错了,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捕头不会骗他……
殷归止捏碎了花盆。
“啪——”
瓷片碎裂的声音拉回了意识,殷归止垂眼,拿来扫把,认真清扫。
柳拂风跑出小院,和往常一样去过小河边,继续练箭,他现在的袖箭已经越来越准了,掌握好偏差角度后,基本想哪射哪,无误差,完全可以用了!
今日收获满满,回家路上心情也很不错,除了小笼包,他还给嫂子买了瘦肉粥和豆浆,让嫂子有的选,想吃什么吃什么!
“阿蕴我回来了——”
推开院门的一瞬间,柳拂风发现,嫂子好像正在藏东西?怕他发现,掩饰的有点慌张。
那他就装作没看到好了。
等放好早饭,趁嫂子去花房处理最后收尾工作时,他趁机悄悄去翻嫂子藏的东西……
只看了两眼,耳根就红了。
什,什么东西啊!!竟然是春*宫图!
看了两眼,没忍住,柳拂风又看了两眼。
就……大家都是男人嘛,心脏可耻的男人,谁没点那种欲望,谁不偷偷看点小黄书?
原来嫂子也没那么正经……对嘛,人哪能有完美的,‘礼’是在外面约束自己,表现出来给人看的东西,心里的黄,才是永恒。
所以嫂子昨天表现并没有不对劲,被误会成背着人偷欢的姘头,和欢云舫上形势不一样,嫂子一时着急,想避开不申辩有情可原,他瞎想才不对劲。
嫂子正人君子,那么大一个好人,怎么可能有问题?
柳拂风放了心。
另一边,轮休回来,刚刚上工的周青都不敢看王爷,战战兢兢看向四外墙头,不确定躲在哪里的暗卫兄弟们——
工作大失误啊家人们!我私下偷买的小黄书,不小心夹王爷埋的东西里了,怎么办!
有个兄弟人不错,偷偷冒了头,给了他一个笃定眼神:安心,这种东西谁好意思说,出不了事!
周青:……
这是一般东西么!看过就会印在脑海,随时能翻出来对账的,就像在心中萌生的怀疑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越长越大,纵一时忽略了,不去看它,它又怎么可能真的消失,不再长大?
早餐桌上,柳拂风和殷归止很快净手对坐,气氛一如既往,眼眸温柔,笑意灿烂,互相关怀,温暖日常,又稍稍有点微妙,除当事人,外人难以察觉。
“不好了——”
突然,院门被推开,裴达冲进来:“赵家人来了!”
柳拂风冷笑一声:“怎么,昨日吵输了,今天来找场子?我便叫他们知道知道——”
裴达跑的浑身是汗,双手搭在膝盖喘气:“不是打架,是死人了……他们家老爷子死了,说是昨日才同你吵过架!”
第50章 你说我骂死人了?躲什么躲,给他们脸……
阳光烈烈,微风拂枝。
柳拂风的声音有点飘:“你说谁死了?”
赵家有几个老爷子?
裴达:“赵家家主,赵应,说是你昨天跟人在醉风楼吵架,好些人都看到了,说你骂的那叫一个脏,把人都骂自杀了!”
柳拂风:……
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他撂了筷子:“什么时候死的?要是被我骂死的,到不了昨晚就应该来找,怎么现在才来说事?”
裴达:“不是昨天下午死的,昨晚人饭还吃的挺丰盛呢,晚上还要了宵夜配酒,人是今天早上,半个时辰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
柳拂风翻了个白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被缠上了呗,”裴达终于喘匀了气,耸肩摊手,“那起子玩碰瓷的,碰瓷富商用瓷器,碰瓷马车用腿,你是捕头,想碰瓷你,可不得用命呗。”
柳拂风:……
所以这就是给他的教训?
他大腿抱的及时,结识了肃王,府衙压力顿减,现在突然发现是机会,用命也得死磕他是吧!
要说这里面没那个兵器团伙推手,狗都不会信。
“先吃饭,”殷归止把筷子塞回柳拂风手里,给他夹了颗小笼包,招呼裴达也过来坐下,“这么早,你肯定也没来得及吃。”
裴达感动极了:“谢谢嫂子!”
“街坊邻居,不必客气。”
殷归止一边客气着,一边手势在背后给暗卫们下令——
拦住赵家人,不要惊扰了邻居们日常生活。
暗卫们懂,让那帮人进不了长宁斜巷!
裴达呼噜呼噜吃粥,很快,明显很着急:“我跑得快……也快不了多少,那帮人估计一炷香后会叩门,我得到的消息是至少二三十人,怕是谁都拦不住,这回只怕得硬碰硬了,哥你要不和嫂子躲躲?那群人我来应付!”
“躲什么躲,给他们脸呢?你爹会怕他们?”
柳拂风那叫一个狂:“那头不是死人了?你我干什么的,正经府衙走流程,去他家查不就是了!”
裴达伸出一根大拇指,他哥牛的!
“可人家说老爷子是被你骂死的,真叫他们扣住,岂不是羊入虎口?”
“真是白瞎了你这身皮,命案侦破定性靠的是什么,证据,真相,雁过留声,水过有痕,咱们大张旗鼓查案,众目睽睽监督之下,谁还敢造假不成?造的了,你我瞧不出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柳拂风一脸正气:“咱们吃完就去查案,谁是羊谁是虎还不一定呢,少给他们脸上贴金,你见你哥怕过谁!”
殷归止笑了:“我稍后有事,要去一趟肃王府。”
若万一有事,还能拉名头过去镇场子。
提前知会过,稍后他有什么行为,出现在哪里,都不算出格。
而且……
殷归止也觉得这个时间很微妙,他手里线索不少,盯着的地方很多,至今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按照时间推算,那位分理别处据点的‘言先生’,眼下应该已经到了京城,约定时间已经这般欺近,为何还没有动静出现?
这个团伙在干什么?正事不做,来利用命案对付一个看不顺眼的捕头?
看来他关注的方向角度还不够多。
……
欢云舫四楼,宗公子接到消息,非常惊讶:“赵应死了?”
有点不太妙,怎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
“怎么死的?他杀还是意外?他年纪好像是不小了……”
世家对组织的影响很大,各处盘根错节,利益勾连,有小矛盾可谈判处理,最忌大变,若根基不稳,大事将生变数。
李冠收起桌上册子:“说是昨日在醉风楼,被柳泽雷挑衅痛骂气到了,到夜里还过不去,直接气死了,赵家人不干,欲要柳泽雷赔命。”
“……有趣。”
宗公子缓缓眯了眼梢。
柳泽雷……是知道一些组织的事的,他们三月份办事时,正好办其它案子的柳泽雷经过,应该是看到了,他一直很注意这个人,可观察一段时间,这人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应该是个聪明人,不想把自己卷进事情里,未料端午节前,下面人又与他有过一次遭遇……
之后柳泽雷再表现的无辜,事事相避,他也不敢再相信了。
一直没下死手,是因为他不确定柳泽雷到底怎么想的,又到底知道多少,安没安排后手,今时今日所有行为,是演给他看,虚以委蛇,还是将计就计,想要回套出更多东西?
“正好,咱们也去看看。”
看看柳泽雷怎么应对,是认命屈服,还是想掀起滔天大浪。
李冠:“他好像很懂分寸,不想惹事?”
“有些事,容不得他说不惹,就不会惹,”宗公子眸底锋锐,“我们该要决定,怎么处理掉他了。”
柳泽雷,不能再活。
赵家主这一出事,世家全乱了,没办法,这人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实在不能确定,谁心里有鬼,怕共同阵线的队友被灭口,谁就会慌,比如卢家……
王相府里,很快有人走动。
“相爷,卢家主求见。”
王圭手中毛笔顿都没顿一下:“还是为了他那个废物儿子?”
“这倒不是,卢季奉枢密副使的职位已经撤了,卢家未有任何怨言,他此次登门,是为了赵应之死。”
“那就去告诉他,只要他约束好家人,不说错话,办错事,本相保他无事,”王圭提笔蘸墨,“一时得失而已,不必计较,一个月后,肃王身死,整个枢密院,都可以是卢家的。”
“赵家……相爷可要去看看?”
“人家家务事,哪里用得着本相插手?”王圭抬眼,看了眼心腹管家,“你也不必送东西去。”
“是。”
王圭很快写完那幅字,放下笔,欣赏良久:“卢季奉,还是除了吧,露出的马脚太多。”
肃王拽着这条线,把整个枢密院和运转司都换成了自己人,再往下挖,损失将会更多。
管家:“相爷说一个月后,枢密院给卢家,若处理了卢季奉……”
“卢家又不只这一个小辈,长房没有,不还有二房三房,不都姓卢?”
王圭看着叹了口气,目光悲悯:“世家同气连枝,再也没什么可以失去了,老夫这都是为了大家好啊。”
“是。”
“公子呢?”
“在舫上。”
“去告诉他,注意分寸,牢记自己的任务,什么能玩,什么不该玩,他当知晓。”
“是。”
……
外界纷扰,世家动静,柳拂风一概不知,去府衙与大人报备过,走好流程,就带着裴达,匆匆赶去赵家,正好与赵家去寻他的人手错过。
赵家富贵,在世家中地位不低,府邸自然也在最贵的地段,非权贵不能住。
柳拂风在一个王府门前经过,王府门口坐了石狮子,朱门高阔,看上去规制和肃王府相仿,仔细一看却差得多,肃王府因主人的存在,气势凛冽,威严煌煌,连屋顶脊兽都格外威武,这座王府却极不一样,似乎没什么精气神,门前看守都蔫蔫的,太重视的样子。
裴达:“这是福王府。”
福王?
柳拂风意外,京城还有别的王爷?
“我就知道你忘了,”裴达悄悄指了指天,“当今圣上就这么一位叔伯辈了,存在感不高,这位老王爷纵情山水,常年在外游历,鲜有回京,京城人都快忘了他了。”
柳拂风是真不知道:“常年在外游历?家都不要了?”
裴达:“好像是他命不太好,早年倒是娶了妻子,生个儿女,但妻早亡,一儿一女也没立住,后边干脆不娶了,醉行于山水间,皇上大约也有讨好彩头之意,封了福王,希望他日后福气满满……皇上早年过得不容易,从那么难的宫变里走出来,很珍惜身边人,听说很尊敬这位老王爷,中秋团圆节前,老王爷应该会回来……”
二人一边走路,一边聊着八卦,时间很快过去,不多久,到了赵府。
“你还敢来!”
赵姝穿一身素白,眼睛都哭红了,指着柳拂风:“你害死我祖父,怎么有脸来我家!”
“不是你们要请我?”
柳拂风直接掏出捕头腰牌,往前一亮:“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你——”
赵姝多的话没说出来,已经被裴达粗壮胳膊拦开:“让开!”
裴达倒是没有轻薄女眷的意思,他知道他这样的糙汉子,只要往前一站,女眷就会避让,故意伸的胳膊。
柳拂风顺利经过:“现场在哪里?”
裴达听说了:“好像是在园子里。”
“走,去看看!”
他们横冲直撞,来的太快,太意想不到,身后带的捕快也不少,赵家人失了先机,也不好拦下这么多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一边去请家里说得上话的人,一边急急跟上,去往侧庭园子。
柳拂风一路走,一路在观察,赵家宅子很大,人口也很多,五进大宅,处处精致,中间前院往东侧,伸出去老大一片面积,建了个园子,让整体宅形不再方正,应该是买下了隔壁院子扩建,改成了园子。
这个小圆子叫秀园,单独开了小门,不必经由赵家大门进去,园子东侧另有小门独开,且不连通后院,保证可以单独待客,又不惊扰女眷。
秀园有水榭,有凉亭,显而易见,夏天是个好去处,比别处凉爽。
“近来天热,家主常在此饮酒……”下人在连连催问下,不敢不言,“今晨就是这里发现的,人躺在凉亭,尸体都硬了。”
柳拂风先是检查了出入门径,东边小门是闩着的:“昨夜家主有客人?”
“应该没有?”下人摇了摇头,“家主昨夜戌时末让上的酒,交代不可打扰,所有人便都退下了,无人过来,也没听到任何声响。”
凉亭桌上的酒盅,也只有一只,哪里像有客。
柳拂风:“那可不一定。”
桌上的确有一只酒盅,但并不是只有一只,是只有一只被用了,里面还有残酒,放着酒壶的托盘里,还有一只倒扣的酒盅,没有用过。
一模一样的酒盅,在桌子底下隔柜里,还有四只,如果没计划用的话,为什么单独拿出来一只倒扣在桌上?
还有地上的痕迹。
人们在搬动死者尸体时,留下了痕迹,他大致能看出来,死者当时的姿势,应该是俯趴或侧卧,那死者未死前,坐的位置,面朝的方向……
应该是园子东侧,那里,有进出小门。
若是赏景,他不该朝这个方向,西处有水,水边有石,哪处不如青石径好看?
赵应必是一直在关注来人,等待来人相会。
“尸体现在何处?”
“这……灵堂还未备好,夏日炎热,老爷尸身只能暂停……”
“最凉快的地方?这边水榭?”柳拂风当即抬脚,“带我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