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先生最近有些奇怪。
起初,只是门边源源不断的冰袋、定时定点热好的餐食和不见踪迹的房东。
韩暑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被左臂的烫伤折磨的食不能寐夜不能寝,全靠狂刷电影转移注意力度日。
后来,烫伤的水泡消下去,门口多了两本夹着纸条的《Fearofflying》和夹着书签的《危险关系》。
前者是一本企鹅出版社的小说,以女主人公的恐飞症的入手,一点点揭露她被压抑束缚的人生。后者则是日本心理学家斋藤环的作品,分析亲缘关系中最复杂的母女关系。
纸条上写了两行字。
【处理一个不自由的世界的唯一方法是变得绝对自由,以至于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反抗。*】
夹着书签那一页,几段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大多数母女问题是女儿通过母亲的违和感和窒息感觉察到的,反抗或愤怒没有付诸行动痛苦会加深。但另一头的母亲则坚信所做的举动都是出于爱,她觉察不到女儿痛苦。*”
“母女之间的关系复杂,与其他人交流密度是不同的,女儿就算讨厌母亲,依旧有喜欢母亲的地方,这或许是母女之间的羁绊。女儿了解到的母亲也只是她作为母亲的一部分,她也是独立的个体,在成为母亲之前她是她自己。*”
韩暑指尖拂过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心脏不知名的角落分崩离析,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说自己不会安慰人,纯属妄自菲薄。
这出乎意料的方式,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方式。
文字是有力量的。
书籍无声,却振聋发聩。
韩暑栽回床上,单手捧着书,看了整整一上午。
临近午饭时间,房门从外敲响。
韩暑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开门一边道:“闻老师《Fearofflying》我已经看到——”
兴冲冲的分享戛然而止。
门外不是闻知屿,是闻知屿的阿姨。
阿姨笑眯眯道:“姑娘,这会方便的话我来打扫房间。”
韩暑不着痕迹地往左挪了下,试图挡住屋内一片狼藉,“不用的阿姨,我自己收拾就好。”
“小闻专门和我讲,你胳膊烫伤了不太方便,让我来收拾呢。”阿姨拉过她,“你去客厅坐,半小时就好。”
韩暑不好意思,“阿姨我这都快好了,真没事。”
阿姨直接选择性忽视她的拒绝,“衣服哪些是需要洗的?”
“不用不用!”
“沙发上这些是吗?”
“阿姨——”
最终,反抗无效。
韩暑坐在客厅,感觉哪哪都不得劲。如果是付费入住的话房费包含清洁费,心安理得,可她不是。
回答问题抵房费,闻知屿又有好几天都没有提问。退一万步,即使每天十个一百个问题,她的付出都远配不上对方的给予。
韩暑用书脊抵住鼻尖,朝空无一人的楼梯望去。
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闻知屿竖起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吸尘器运作声,这才放下心来,翻身上床。
连续72小时未合眼后的疲惫具有毁灭性,挨着枕头的前一秒,思维已然涣散。不过几秒钟,便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梦境。
梁松挽着西装革履却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爸爸来了,打招呼。”
闻知屿的视线还不到门把手,站在屋内仰着头,毫无情绪地叫了一声“爸爸”。
闻启捏了捏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是不是长高了?”
梁松手指绕着精致的烫发,娇声抱怨,“你都两个月没来,儿子当然长高了。”
“怪我。”闻启收手,搂住女人纤细的腰肢,“最近公司忙,出差多,实在腾不出空。”
梁松冷哼,那张漂亮到挑不出瑕疵的脸一偏,“到底是不是公司忙,你心里清楚。”
闻知屿垂下目光,恰好看到了梁松脚踩的高跟鞋,和蒙了一层丝袜而变得黑黢黢的腿。
每次名为爸爸的男人来,妈妈都会穿得和平时不一样,今天也不例外。
闻启压低嗓音,气息隐约有些急促,“好不容易过来,你就浪费时间说这些?”
梁松娇笑,“儿子还在呢!”
闻启敲敲门框,话还没说出口,,关上了卧室门。
“还挺有眼色,
“”
“我说什么了?”
“……”
男女压低了声音,可对话还是一点
鞋跟地板相撞,梁松似乎贴着门缝,“儿子,自己玩会积木啊!”
闻知屿没吭气,默默等待高跟鞋声渐远,紧接着是门用力闭合的声音。
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走进宽敞的游戏区,慢吞吞地坐下。
数不清多少套建筑积木拼全数用尽,一栋栋大小不一、层高不一的房子连成一片。城堡、别墅、小屋、牛羊圈、超市、花园、医院,这是只属于他的小镇。
闻知屿看了好一会,伸出双臂用力一推——
小镇崩塌了。
他一点点将零散的积木分类。柱子放在一边,红色、蓝色的墙壁放在一边,华丽的屋顶放在一边,木头色的栅栏放在一边。
慢吞吞地归类完毕,他开始重新挑选,重新搭建——
小镇又建好了,和先前分毫不差。
闻知屿又看了好一会,再次用力一推——
小镇再次沦为废墟。
他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只是机械地重复搭积木、推积木的动作。数不清多少次,说不出过了多久,在寂静无声中循环往复,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闻知屿想去厨房,可妈妈说过,爸爸来了的时候不能乱跑,只有经过允许才可以出房门。
他转了个方向,抱着肚子,盯着房门默默等待。等待张阿姨推门而入,惊呼一声“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这样他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说“因为我还没有吃午饭,我很饿”。
可他等啊等,怎么都等不来一个人。
明明透过门缝,走廊有灯光明灭。明明妈妈的房间,偶尔有闷响声传来。但他始终都等不来一个人。
他所在之处,永远是一个孤岛,永远与世界隔绝。
闻知屿推开积木侧躺,蜷缩起身体,眼睛依旧紧盯那扇只有从里向外才能看到的门。
“砰砰!”
闻知屿骤然起身,于粗喘中视线逡巡。仍在床边的居家服,半开的浴室门,丢在床头柜上的电脑,还有一扇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门。
门外,阿姨轻声询问,“小闻,这会方便打扫主卧吗?”
闻知屿狠狠抹了把脸,套上居家服,这才拖着步子走到门边。手置于门把手,梦境终于被现实驱散。
他用力拉开,“秦阿姨,方便。”
秦阿姨见他睡眼惺忪,尴尬地搓搓手,“吵醒你了吗?”
“没事,也该起了。”闻知屿让开位置。从休眠到弹射式起床,腹中饥饿感井喷式爆发,于是揉揉肚子,“有吃的吗?”
秦阿姨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有,做好了。扣在餐桌上。”
闻知屿点点头,拖着步子就要往出走,忽而一顿,又折了回来,“她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看着吃的。客房的卫生我也清理过了。”
闻知屿紧绷的眉宇松泛了些,说了一句“辛苦”,这才下楼去了。
秦阿姨看着他的背影,一个劲的笑。
——这两个小年轻,怎么都偷偷摸摸关心对方?
闻知屿打开扣住的锅盖,番茄肉酱意面的香气随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胃里愈发空荡。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然而还没吃两口,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闻知屿,这本小说我看三分之一了!”韩暑绕至他对面坐定,愣了下,旋即话锋一转,“你这是在吃午饭还是晚饭?”
闻知屿捏着叉子的手指无规律地抠木柄,瞥了眼墙上的挂钟。
下午四点三十分。
午饭还是晚饭?
“不知道。”他不着痕迹地看向她的手臂,见烫伤的地方明显好转,这才垂下眼睑,开始斯文地吸入意面。
韩暑眨巴着眼睛,“这几天都没见你,是文思泉涌了吗?”
“算是吧。”闻知屿轻描淡写道。
韩暑放下书,疑惑地抓抓头发,上下打量在沉默干饭的男人。
眼前这位不知道哪根神经不对,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惜字如金,简直比最初入住那天都冷漠。
有点奇怪。
“怎么了?心情不好?”
闻知屿用力吞咽,“没有。”
韩暑没信,但也没追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讲,“你有好几天都没问问题了,不收房租吗?”
闻知屿咀嚼的动作停了,好半天后又吞咽了下,放下叉子,缓缓掀起眼皮,“有一个。”
韩暑作洗耳恭听状,“请问。”
“之前问过你,如果丈夫出轨,一颗子弹,你选择杀掉谁。还记得吗?”
“嗯嗯。”
闻知屿顿了顿,“算是衍生的问题。”
“问吧问吧。”
闻知屿又说:“纯属创作需要。”
“知道,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韩暑暗自好笑道,“不用铺垫啦,不会误会你是汉尼拔的。”
“……”闻知屿眼角猛一跳,藏在桌下的手攥拳,好半天才鼓起勇气,“插足他人家庭,是不道德的。是吗?”
“当然。”韩暑用力点头。
闻知屿胸腔内波涛汹涌,面上却是深若古井的淡然。他无声地吸一口气,“那喜欢上有家庭的人,也是不道德的吗?”
第32章 第32章【VIP】
韩暑觉得,闻知屿在写一部家庭伦理剧。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实题材?
她转转眼珠,“那应该要看具体情况吧。”
闻知屿眉梢一抬,上半身稍微前倾,暴露了平静外表下的迫切,“什么样的情况?”
韩暑总觉得他格外认真,如果是一只狗狗的话必定是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故而谨慎地思忖片刻后道:“如果他的心意为对方及对方的家庭造成困扰,那当然不道德。如果不被任何人发觉,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喜欢本身应该没有错吧?”
闻知屿定定看着她,重复,“喜欢本身没有错。”
谈及陌生的情感话题,韩暑被他盯得怪不好意思,“毕竟人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默默喜欢的话,只是一个人事情,当然不能算不道德。”
闻知屿紧绷的身形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眼尾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如释重负地笑了。
韩暑一头雾水,“怎么了?哪里说的不对吗?”
“没有。”闻知屿依旧垂着眼皮,嗓音古怪沙哑,“谢谢。”
这就问完了?韩暑的良心又在颤抖了,“不多问几个吗?”
“没有。”闻知屿用叉子卷起意面,慢慢吃了起来。
韩暑右手以手腕为支点旋转,诱导式追问:“就不想鲨个人,或者吞点什么东西?”
“……不想。”
“那不想玩一个双人小游戏?再来拍鸡蛋?”
“……烫伤好了吗?”
韩暑横过手臂展示,“结疤,马上就好。完全不影响。”
闻知屿没吭气,也没抬眼,三两口吃完,擦擦嘴,大步流星上楼去了。全程没再说一句话。
韩暑说不上哪不对劲,似乎哪哪都不对劲。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去宠物医院接三只猫,而好几天没见的房东闻老师从后备箱里掏出一个巨大的航空箱时达到顶峰。
“这——什么时候买的?”
“阿姨代买的。”闻知屿提在手里,率先往店里走去。
他为什么会买航空箱?韩暑想不明白,一路小跑跟上,支支吾吾道:“内个……我还没找到领养。绝育毕竟是个手术,我想再照顾一段时问。”
闻知屿推开玻璃门却没进去,反倒侧身让出位置,轻抬下巴示意。
韩暑驻足,攥着手,“放在客房卫生问,可以吗?”
闻知屿浅淡的眸色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回去再说。”
韩暑还想追问,前台的小姐姐已经迎了出来,只得作罢。
“大咪在医生那里,我带你们过去。”
“好,谢谢。”
穿过大厅,韩暑老远就听到了大咪的叫声,脚下步子不觉加快。本来三天前就该出院的,可她胳膊上的水泡还没下去,不方便来。这样算来,已经一周没见到猫猫了。
“大咪都好吧?”
“都好。”前台笑,“伤口恢复的很好,这几天都和两小只在一起。”
“那就好。”
拐了个弯,医生办公室就在前面。
韩暑回头想看闻知屿有没有跟上,后者刚举起手机,冲她比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后转身就要走。
“哎航空箱!”
闻知屿将话筒移开,“马上回来。”
“哦。”韩暑悻悻地收回视线。
“喵!”大咪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韩暑倏然回神,快步冲了进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唤,“大咪!”
走廊尽头,闻知屿动动耳朵,旋即轻笑了一声。
听筒传来秦建翎愤怒的咆哮,“笑什么笑?我是认真的!”
闻知屿将航空箱放在前台旁的地板上,这才出了店门。晴好天,空气湿热又滚烫,他将手抵住额头遮阳依旧无法阻挡紫外线,黑眸半眯,“我知道,但是不需要。”
“什么叫不需要!”秦建翎怒吼,“你喜欢上有夫之妇,还住在一起,万一擦出点什么电花火花呢?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呢?万一人家丈夫找上门呢?这事要是曝光,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闻知屿微叹,“你放心,不会出现你担心的情况。”
“你知道?”秦建翎阴阳怪气,“那闻老师给咱说说到底知道什么?”
“我绝不会做出插足别人家庭的事。”
“你拿什么保证?除非你今天就让她搬走,那我信,这事按下不提。否则,你现在必须接入线上回忆,统一口径准备公关稿!”
,“除非她主动要求,否则绝不可能。”
“你——”
,没必要。”
听筒传来愤怒拍桌的声音,“知屿你喜欢她什么?”
闻知屿缓缓放下手,又缓缓垂下头。台阶缝隙处,一株不知名的小花在炙烤下蔫头蔫脑地弯着腰,素白的花瓣蜷曲,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向下一步,阴影便笼了上去,留下方寸之问的凉爽。
道,“我不知道。”
“圈内圈外多少优秀女性倾慕你的才华,二月份青年作家论坛遇到的肖娅编辑还记得吗?她三番五次托我私下约你出来。肖编名校毕业人漂亮,听说父母都是高校老师,论职业还算半个同行,怎么就比不上一位已婚女了?”
“为什么要比?又由谁来评判?”闻知屿蹙眉,语气倏冷,“退一万步,优秀与否只论个人。无关已婚未婚的身份,无关长相,更无关父母。她是一个坚韧勇敢的姑娘,这一点已经足够和优秀这一评价匹配。”
“抱歉,我失言了。”秦建翎哑声,“但是知屿,喜欢上有家庭的人,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我没想过什么结果。喜欢是我一个人的事,她不会知道的。”
“喜欢是藏不住的。”
“那就努力不让她发觉。”
“没结果的事还有必要坚持吗?让她尽早离开,对你对她都好。”
闻知屿用力摇头,“不。”
秦建翎气急,“你这是自虐!”
“我愿意就好了。默默喜欢,有错吗?”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于默默喜欢,而是奢求回应呢?”
闻知屿坚定道:“我不会。”
秦建翎冷嗤,“嘴上说。”
“建翎。”闻知屿加重语气,“世界上谁都有可能插足他人家庭,我绝对不可能。”
“你拿什么保证?”
“拿我的写作生涯保证。如果我侥幸能完成那本现实题材的小说,你会知道原因的。”闻知屿喉结滚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她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能听见我说话的人。我只是想再偷一些时问,只是时问……不行吗?”
感受到他的坚决,秦建翎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知屿,如果有一天她要走了,你能接受的了吗?”
“吱呀!”
身后玻璃门响了,紧接着是女孩刻意压低的嗓音。
“闻知屿?”
闻知屿喉结滚动,“挂了。”
手机连同还有些发颤的手一并揣回口袋,回身的瞬问,眼底翻滚的情绪一并压回名为淡漠的躯壳里。
韩暑扒着门把手,探出一颗蓬松的蘑菇脑袋,“可以走了,走吗?”
闻知屿点点头,步入室内,提起装了三只猫后蛮有分量的航空箱,“走吧。”
回程,依旧是一路沉默。
韩暑几次想提起话头,碰上男人紧绷到有些凌厉的侧颜,只得默默吞了回去。
停好车,又是闻知屿提着航空箱大步流星地走。
韩暑跟在后头,絮絮叨叨地解释:“放客房卫生问就行,猫砂猫砂盆猫粮我都下单了,一切生活起居我都会负责,我也会尽快找领养的。”
“退了吧。”闻知屿换好鞋,边往里走边道。
韩暑急了,都顾不得解开凉鞋上的绑带,踩住脚后跟强行脱掉,趿着拖鞋追上,“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养在车库里也可以的,我一定保证卫生!”
客房在左手边,闻知屿提着航空箱,却像右边的走廊走去。
韩暑疑惑,“你去哪?”
“跟上。”闻知屿淡声道。
走到倒数第二问房,他用力推开门,将猫放下,二话不说走了。
擦肩而过的瞬问,韩暑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三个大小形状高度不同的实木猫爬架占据了三个墙角,最后的墙角放了一大一小两个带顶的猫砂盆。窗边,三只猫碗一次排列,旁边还摆了一个猫猫跑步机。除此之外,冰丝猫窝、猫抓板、猫玩具应有尽有。
不知何时,这里改造成了一问猫屋。
韩暑顾不得放猫咪自由,狂奔着去追那抹背影。
她拉住男人的手腕,终于强行制止了他的脚步,“这些,都是你准备的吗?为什么?”
闻知屿侧身,垂着眼皮,视线低垂。
韩暑顺着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追到了楼梯的三分之一处。这里已是禁止住客踏足的区域。她慌忙松手,倒退着下了楼梯,然后仰起头,“我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
“聊一下长租的事情。”
闻知屿站姿未变,但不知是不是韩暑的错觉,他似乎瞬问紧绷了起来,连懒散敲击扶手的动作都透露着警惕。
韩暑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回答,再也按耐不住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了?”
“没什么。”闻知屿道,“改天聊吧。”
“你这会没空的话,中午吃饭时问?”
“我今天不吃了。”
“为什么?”
“不想吃。”
此刻再察觉不出他的针对性,韩暑就不能用钝感来形容了。那得是愚蠢。
莫名其妙!她气呼呼地拧眉,“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直说。”
闻知屿愣怔,旋即淡笑,“没有,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问。”
他转身向韩暑无法踏足的二楼走去,看似步履稳健,实则落荒而逃。
第33章 第33章【VIP】
戒浪。
韩暑坐在吧台边,撑着下巴,盯着手里的祛疤痕胶愣神。
这是昨晚在门口发现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然而当事人对此一字不提,今天送她来后海之后,还一反常态地回家去了,说下午再来接她。
“好几天没见你,去哪玩了?”
韩暑回神,淡笑解释,“胳膊烫伤,休息了几天。”
小宇拉了把高脚椅坐定,关切道;“怎么回事?”
韩暑晃了晃胳膊,“去餐厅吃饭,我一起身撞上正给隔壁桌上菜的服务员,然后就……”
“嘶,这么大一片。”小宇夸张地皱了脸,“疼坏了吧?这餐厅必须赔偿。”
“赔了,然后三天两头打电话慰问我,还想要地址给我寄一些补品,怪不好意思的。”
“做好防晒,小心留疤。”小宇指了下外面正红的日头,“有防晒衣吗?一会去拍照穿上。”
“有,带了。”韩暑拍拍旁边的单肩包,“再说留疤就留疤,无所谓。”
“可别无所谓,琼岛第四医院知道吗?那家治疗烫伤还挺厉害,有一个自制的祛疤痕胶,名字我忘了。前年我妈做饭被油烫了手,抹了一个月基本就能恢复。你空了可以去挂个号……一早就去啊!人多!”
韩暑缓慢地举起手,亮出掌心的药膏,表情有些僵硬,“你说的,难道是这个?”
小宇凑近一看,频频点头,“就是就是,你都买到啦?”
韩暑一点点攥回掌心,“别人给的。”
“那还真是上心了,不是半夜起来挂号,就是一大早六七点去排队。”小宇仰头,将剩下半杯冰镇可乐一饮而尽,“学员到齐了,我去讲基础知识,等会下海你再来。做好防晒啊!”
“知道。”韩暑失笑。
小宇小跑过去,招呼着沙发边坐着的姑娘和站在门口的男生,带着他们去更衣室换衣服去了。
韩暑多看了几眼。没别的原因,男帅女美白的发光……不过还是闻知屿更白一点。
人们研究了许多种防紫外线的方式,防晒霜太阳伞防晒衣,化学物理防晒应有尽有。而对于宅男来说,紫外线根本构不成威胁。因为他根本不出门。
可这位不出门的人,为什么一大早跑去医院给他买祛疤痕的药膏呢?
韩暑想不通,更想不通他的态度。
一早上,她的思绪都是混乱且失控的,就连坐在沙滩拍照时,镜头对准了小班课的三名学员都能突然忘记摁快门。
直到那位姑娘拖着冲浪板从海里出来。
“还没下课,怎么上来了?”韩暑缩在伞下问。
姑娘在她旁边坐定,晃了晃右脚,“大拇指指甲盖在板面上磨断了。”
韩暑凑过一看,“嘶!疼不疼?”
“有一点。”
“还剩——”韩暑掏出手机,“十五分钟下课。店里有碘酒,一会消毒处理一下。”
“好,谢谢。”
两人并肩坐,只有偶尔的快门声响起。
其他两个男学员上手速度还不错,尤其是那位白肤帅哥,看身材也是常年健身的选手。
韩暑从取景器寻找最佳角度,脑海里却浮现了闻知屿那几张冲浪的照片。
从微信发给他之后就石沉大海,也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真煞风景。
“听教练说,你在这里做义工哎。”许是实在无聊,女生主动搭话。
快到下课时间,小宇把两人叫到一起似乎在说下节课安排。韩暑合上镜头,翻看今早拍的照片,“嗯,你是过来旅游?”
“对,这个季节除了热以外没毛病,海景真的很美。”
照片拍得还不错,韩暑满意地收手,“环岛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来玩所以没租车,去的都是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方。对了,你去过半岛灯塔吗?”
“灯塔?”韩暑摇头。
“据说日落晚霞超美,很多人专程开几十公里过去约会,蛮出名。”
恰好小班课结束,小宇带着两名学员上岸,冲女生挥手,“你的脚怎么样?”
女生起身,“目前还好,等会回去剪完指甲再看看。”
“成。”小宇戳了下韩暑的伞沿,“下节课在下午了,咱俩去吃点东西。”
“好,吃完换小齐。”
春景和铭哥又不知道去哪野了,走之前交代了小宇代理。加上今天顾客不多,所以这会店里只有他俩和负责吧台的弟弟。
两人去俱乐部后面的酒店吃自助餐,才吃了两口,小么了?”
“嗯?”韩暑回神,,用叉子扎了颗大蒜。
小宇嗦了一大口粉,的,有事?”
,咬了一小口蛋挞,慢吞吞地咽下。
“就看你吃饭的消极态度,心里绝对有事。”
韩暑瞥了眼小宇黝黑阳光的面容。她实在是不懂男人,但小宇就是男人,或许他能弄明白?
小宇大咧咧道:“说吧,还欲言又止的。”
韩暑支支吾吾道:“你说一个人,忽然对另一个人很冷漠……不对,只是态度很冷漠,但还是很关心对方,默默做了很多事情。为什么?”
小宇转转脖子,表情看起来很为难,“你这说得太泛了,男的女的,什么关系?”
“男的,朋友。”
“男的朋友?”
韩暑急忙补充,“普通朋友。”
小宇道:“展开讲讲,前后到底有什么变化。”
“之前,我俩经常一块玩,成天缠着我贿赂我让我陪他,恨不得晚上不睡觉一块玩那种。但现在,他好像故意躲着我,好几天不见人,我主动提出一起玩他也不乐意,说话态度也冷冷淡淡的,像是陌生人。”
说到这,韩暑不知怎的胸口揪着难受,脑袋也闷闷的。
小宇端起碗一口气喝到底,抽了张纸巾擦擦嘴,又问:“你说默默关心你,怎么个关心法?”
“比如……他不喜欢猫,但因为我救治了流浪猫,专门准备了间猫屋。又比如……刚才那个祛疤痕的药膏,就是他给我的。”韩暑放下筷子,“你说,他是对我有意见吗?”
小宇摆摆手,“当然不是,有意见关心你干嘛?闲得慌?”
“那是怎么回事?”
小宇捏着下巴思忖片刻,“他是I人吗?”
怎么就跳到MBTI来了?韩暑晕了,“没问过,但应该是——吧?”
“那不就完了。”小宇两手一拍,“他大概率是对自已有意见,心情不佳,需要独自一人默默消化。”
韩暑怎么想都觉得基于MBTI的分析不靠谱,“对自已有意见?”
“昂,内耗呗!I人通病。”
韩暑仔细回忆,“但他内耗什么呢?之前也没发生什么事啊?”
“那就不知道了。”小宇耸肩,掏出手机玩了起来。
内耗。
韩暑加快吃饭速度,一并加快大脑运转的速度。
心情不佳……内耗……约会……烫伤膏——等等,约会!
灯塔!
当忙完所有工作后,支着下巴兴致缺缺的韩暑从敞开的木窗望见缓缓停下的小蓝,呆滞无神的双目瞬间放光。她蹦下高脚椅,提起包就往外跑。
小宇打招呼,“走啦?”
“拜拜!”韩暑头都不回,边跑边摆手。
闻知屿刚下车,车门还未合,便听到一声雀跃的“闻知屿”,紧接着一个跳动活泼的蘑菇脑袋撞进了他幽深的眼底。女孩拎着一只浅蓝色的小包,没过膝盖的白色裙摆随奔跑轻扬,和她唇边的笑意一并勾勒出最美的弧线。
韩暑在他面前站定,微喘,“闻知屿,这会没什么事吧?”
闻知屿还未来得及收回直勾勾的眼神,整个人像一块板砖一样僵硬,“没有。”
韩暑面上一喜,蹦蹦跳跳绕到副驾驶,“那太好了,出发出发,咱们去看灯塔。”
“灯塔?”闻知屿听到了自已语气中的迟疑,有点气自已,紧接着裤兜里修剪得短且整洁的指甲陷入了掌心。
“嗯,我导航。上车!”
三十公里,二十分钟左右。
韩暑乐呵呵地抱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闻知屿无数次借看右后视镜的机会,将那秀丽的侧影框进他的视网膜,输入存档,又在目视前方时在大脑中反复回放。
她今天很开心,所以他也开心。
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开心……又有点不开心。
闻知屿拧巴着开心,又拧巴着难*受。
这些天他躲着,就是不知道自已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之前不做他想,现在思绪万千,结局便是束手束脚。
按照导航提示,闻知屿正要左拐,被韩暑握住手肘。
“直走,前面路边可以停车。”她很快松开,伸手一指,“灯塔在那,看到没?”
闻知屿嗯了一声,卷起的衬衫袖口下,是经久不散的酥麻。
停好车,韩暑急火火地蹦了下来,又急火火地拉他的衣袖,“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快点快点!”
闻知屿躲开,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最终在她三番五次的眼神催促中大步跟上。
当红日坠入蓝海,西边漫天皆是燃烧着粉紫色光辉的云霞。朝东看,夕阳映照下,海水和天空一并呈现出一种掺了灰调的蓝,白红色灯塔矗立其间。
韩暑忽而停下脚步。
距离堤坝还有几十米的距离。
闻知屿紧跟着,在侧后方驻足,“不上去吗?”
韩暑盈盈一笑,“在这看才是最美的。”
闻知屿望着那抹纤细玲珑的身影,发自内心道:“嗯,最美的。”
在白天黑夜相交界的蓝调时刻,韩暑回过身来,“之前来过吗?”
“没有。”闻知屿有些不敢看她,垂下了眼皮。
“那你知道很多人会来这里许愿吗?”
“不知道。”
韩暑双手背后,“现在不就知道了?来都来了,你许一个。”
“……”闻知屿有点想笑,强行压住了嘴角。
早就猜到他会是这副死样子,韩暑依旧恨铁不成钢,“你不许拉倒,我许!”
她侧着脸斜眼瞄他,一脸嫌弃,但语调格外认真。
闻知屿先是听到她说:“那我就许一个……希望闻老师现在担心纠结的事情能够迎刃而解。”
紧接着,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压过浪涛阵阵,压过海风徐徐,甚至压过他早已超载的思绪。
闻知屿鼓起勇气,望进那双水波粼粼的杏眸。他从不信求神拜佛,更不信许愿。
但这一刻,他希望成真,即使愿望是难以启齿的,是卑劣不堪的。
他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又装作重复将其宣之于口,喑哑道:“迎刃而解。”
韩暑用力点头,“迎刃而解。”
第34章 第34章【VIP】
闻知屿的态度有一丢丢的好转,甚至第二天在韩暑的坚持下,两人还玩了个小游戏。
“上下左右上!”
闻知屿向右偏头。
失败,换人。
“上下左右左!”
韩暑向右偏头。
失败,再换人。
“上下左右左!”
闻知屿向左偏头。
韩暑吧嗒用棍子顶端的小手掌扇了闻知屿一下,力度刚好,懵逼不伤脑。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咬唇,“不疼吧?”
闻知屿揉揉脸,饶有兴趣地咂舌,“继续。”
“上下左右右!”
闻知屿向上抬头。
韩暑自觉将棍子递给他。
“上下左右左!”
韩暑向左转头。
她立刻挤住眼睛,做好挨打准备。然而,棍子顶端只是轻轻戳了一下脸颊。
“继续。”闻知屿道。
“等会。”韩暑寻思这怎么个事啊,直起腰杆,“不能放水,该打就要打。”
“好。”
游戏重新开始。
“上下左右上!”
韩暑向上抬头。
脸颊又是轻戳。
她横眉冷对,“喂,再这样我就不玩了!”
闻知屿摸了摸小手掌,感觉硬邦邦的,于是没吭气。
两人盘着腿,对坐在地毯上。韩暑在他眼前一挥手,“听见了没?”
“听见了。”闻知屿眉宇间浮现一抹无奈。
韩暑手握拳,威胁似的,“再有一次我就不玩了啊!你这样我胜之不武,一会都不好意思打你了。”
“……知道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韩暑一定不会放胜之不武这样的P话。
因为她紧接着就连输了十几次。
“上下左右右!”
“啪!”
“上下左右上!””啪!“
“上下左右上!”
“啪!”
“上下左右——”闻知屿放下棍子,“换人吧,我打累了。”
韩暑:……
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不。”韩暑胜负欲被激活,双手攥拳气鼓鼓,“再来!”
闻知屿欲言又止,见她神色坚定的像是要上战场,只得作罢。
还好,韩暑克服了魔咒,凭实力夺回小棍。
她摩拳擦掌,“来!”
闻知屿不觉勾唇,“加油。”
韩暑提了起右上嘴唇,作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
时来运转,第一把就抓到了。
她露出邪恶的笑容,手腕一勾,小棍一挥——
闻知屿垂着眼皮,似乎因为坐姿不太舒服,恰好往左挪了挪。
“啪!!!”
一声惊天巨响之后,闻知屿的左脸肉眼可见的红了一大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韩暑脸都吓白了,从盘腿坐转为跪姿,凑近一看,下颌角还有一道不明显的破皮。
“没事。”闻知屿晃晃头,下一秒,颊侧一阵温软来袭。
他像触电一般用力拍开韩暑的手,迅速起身,一连退了好几步。
韩暑原本是下意识的动作,想看看破皮的伤口深不深,反倒被这夸张的动作吓一跳。
她尴尬地放下手,“我就是想看一下需不需要抹药。”
闻知屿神色森然,半敛的黑眸里冷光刺目。
韩暑赶紧起身,想做错事的孩子嗫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知屿喉结滚动了好几个来回,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在心里骂了自己千遍万遍,竭力放缓语气,“我知道,没怪你。”
“要不、我给你抹点药吧?”韩暑手指蜷曲,一下下揪着裤兜的边沿,“有一处破皮。”
“不用。”闻知屿不再看她,“我先上楼,早点休息。”
“哎——”韩暑试图去拦,男人闪身避开,三两步,身影便消失在了楼梯拐角处。
韩暑有点懵了。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的?似乎是从她碰了下他的脸开始。
闻知屿好像变得极其反感肢体接触。
之前他也干出过背个登山包骑摩托这种事,但更多是孩子气的证明。现在不太一样,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排斥。
当晚,韩暑故意磨叽到闻知屿下楼吃饭的时候去洗碗。原本是想直接问的,可面对那张冷淡的脸,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能怎么问呢?顶着已婚女性的身份,避嫌又有什么不正常呢?
……可她为什么心里这么不舒服呢?
当闻知屿默默将碗碟放进水池,洗完碗正在擦手的韩暑突然被一股冲动裹挟。她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身,又假装不经意地撞了上去——
闻知以一个夸张刻意的姿势躲开了。
,有些尴尬,“你先,我等会洗。”
“不用。”韩暑心凉了,语气不受控制地夹枪带棒,“我给你腾地方。”
当晚,
她抱着被子坐翻右翻,手机拿起放下,感觉抓心挠肺的难受,可又说不上来缘由。她能察觉到自己心里窝火,却不知道火从何来,更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平静。
第二天,几乎大早,早饭没吃,甚至不等闻知屿起床,自己打车去了后海。
原以为要等一阵,不想戒浪已经开门了,门槛上坐着许久不见的春景和铭哥。两人都是休闲牛仔裤和白色上衣的打扮,依偎在一起看清晨时分的海,悠闲又登对。
韩暑默默看了好一会,心间愈发酸胀。
“小暑?”春景看到她后立刻站了起来,“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韩暑压下情绪,露出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醒得早,闲着也是闲着,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太好了,我正发愁呢!”春景拉着她进店,递来一张排课的清单,“昨天十点的小班课提前到七点,你要是不来,就得铭哥旷约去拍呢。”
“七点?这么早?”韩暑讶异。
“昂,三个学员说好的,小宇已经在后院的泳池准备了。”
“那刚好,一会我跟。”
春景绕至吧台,磨咖啡豆的声音即刻响起,不多时,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出现在韩暑面前。
春景双手合十,“加班费。”
韩暑轻抿一口,感觉尸斑都淡了,于是做了个举杯的动作,“谢谢。”
早上这会没客人,店里也清闲,韩暑便坐在后院看他们练划水和转向,顺便偷偷复习。毕竟她已经十来天没上课了,再不复习怕是要忘光。
小宇蹲在泳池边指点江山。
“小夏,双臂用力!你这样在海里划都划不动!”
“哎,小时!坐板的时候再往后点!”
“小陈,学一下小时的划水动作!”
韩暑躲在一颗巨大的热植后偷笑。
难怪他叫小宇,叫谁都得加个小字。
动作学的差不多,小宇和韩暑打了个招呼让帮忙看着,便去准备冲浪板了。
教练一走,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韩暑坐的地方隐蔽,也不出声,饶有兴味的看了起来。
没一会,昨天令人沉默寡言的帅哥小时划到唯一的女生小夏旁边,竟然主动聊了起来。
韩暑的第六感,动了。
往沙滩走要自己拖着板,而学员的板为了能够更稳,相对较大较重。女生吃力地在前面走,男生悄没声跟上,一手拎着自己的板,一手悄悄抓住小夏的板尾分摊了部分重力。
不仅如此,今天风大浪大,进浪区需要扶着板和白花浪撞击,跨越超大阻力进入相对平缓的待浪区。小时明明能轻而易举地跨越,却在看到小夏的板被浪掀翻后倒退了回来,相隔两米左右默默等待。
韩暑站在上帝视角将一切尽收眼底,觉得有点甜,与此同时心里发堵。
怎么回事?
她晃晃脑袋,抛除繁杂的思绪,强迫自己专心干活。
然而没过半小时,小宇推着小夏上岸了。后者脸色发白,手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韩暑站起来。
“怕水,深海恐惧。”小宇道,“你照顾着点,我先给他俩上课。”
“行。”
韩暑将她搀扶着坐下,安抚了好一会,人才缓过劲来。
小夏自嘲地笑了笑,“一会就去退课,第三节课上不了了。”
韩暑安慰道:“怕水是人之常情,慢慢克服。”
“克服不了一点。”小夏向后躺在冲浪板上,枕着双臂悠闲晃脚,和方才判若两人,“这项运动我真做不了,放弃放弃。”
“距离学会抓浪就差一步,现在放弃不可惜吗?”
“不会啊。”小夏坦然,“走过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虽然只走了八十步,那也是八十步。尝试过了,就没什么可惜的。”
韩暑心念一动,悬浮不定的心忽然结结实实的落下了。
自辞职以来,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不能后悔,实则被放弃后的愧疚自责裹挟。
即使是不喜欢的专业不喜欢的工作,也承载了她过去将近十年的时光。在她的潜意识里,辞职等于将过往的努力付之一炬,真应了那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而小夏的话,突然打破了她固有的壁垒,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思维。
九点多,韩暑收到了闻知屿的微信。
【。:去哪了?】
韩暑气呼呼撇嘴,狠狠将手机丢回口袋。
不想搭理!
然而不过半分钟,她掏出来,用力敲击键盘。
【无敌强壮卷心菜:俱乐部,今天店里很忙,晚上不回去了。】
手机又丢回口袋。
又过了半分钟,她又掏出来。没有新消息。
手机再次丢回口袋。
再过了半分钟,她再掏出来。还是没有新消息。
烦死了!!!
原本为自己扑朔迷离的未来而发愁,此刻,对闻知屿的愤怒压倒性地战胜。她窝了一整晚无名火,可没眼色如闻知屿,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回复。
韩暑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继续工作,把快门当砍刀摁得咔咔响,在心里把闻知屿剁成了肉泥。
烦死了!!!
先跟拍了一组一对一教学,紧接着跟拍只剩下两名学员的小班课,女生确实退课了。
忙到中午,韩暑将相机放回店里,正准备穿过后院去吃饭,便看到小时在飞速冲沙,动作快得要把皮肤搓出火星子了,神色也很焦急。紧接着,他关掉水管,提起东西就跑,不顾身上的湿漉,任由发丝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在身后落下。
有点反常,韩暑边往过走边多看了几眼。恰好看到侧门外整排椰树下,小夏站在路边来回踱步,脚边立着一只行李箱,臂弯抱着一只插了吸管的椰子。
艳阳高照的海边,满头大汗的少年顶着阳光向女孩飞奔。
这一瞬间,青春的热烈扑面而来。
这一瞬间,韩暑在男生身上看到了自己。
也是这一瞬间,韩暑陡然意识到了最近持续失眠的根源。
焦灼等待的消息,不由自主的关心,为一举一动牵制的情绪,还有……向他跑去的欣喜雀跃。
——她好像喜欢上她的房东了。
韩暑茫然地立在原地,一股陌生的感情排山倒海而来。
她好像有点喜欢闻知屿。
不对,她好像很喜欢闻知屿。
第35章 第35章【VIP】
韩暑连饭都顾不得吃,找了个植物茂密的角落,着急忙慌拨通了凌琳的电话。
工作日,午休时间,忙音响了好一会,对面才接起。
凌琳压着嗓音,咬字还蕴着睡意,“正睡着呢,怎么啦?”
“急急急急急!”韩暑原地转圈,“特别急!!!”
那头传来防火门开关的吱呀声,听筒那头的人似乎清明了,也急火火道:“快说吧!”
“你千万不要惊讶。”
“别卖关子,快说。”
韩暑深深深深吸气,“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凌琳沉默三秒,爆发出惊天怒吼,“我就说长租会出问题的吧!!!”
“……”韩暑语塞,“怎么办?”
凌琳想了想,“有多喜欢?”
韩暑扭捏道:“这怎么形容……”
“是想和他有未来的喜欢,还是想睡的那种喜欢?”
韩暑脸颊爆红,“喂!说什么呢!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追呢!”
和母胎solo聊感情,凌琳发自内心地叹气,“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的人设。”
韩暑:!!!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她在闻知屿那是已婚已育的人设。非单身,追人,搁谁不被吓死…….
“你考虑考虑,要不要坦白。”
韩暑嗖地蹲下,陷入抑郁,“如果我坦白,他发现我骗了他那么久,发现我是一个满嘴胡言满口谎话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嗯哼。”凌琳赞同,“如果你不坦白,他认为你不是单身——”
“也不会喜欢我。”韩暑崩溃了。
小学暗恋前桌、初中暗恋同桌不算,她还没正儿八经地喜欢过谁。第一次,就陷入了无解之局。
韩暑想掐死自己。
“早知道就不撒谎了…….”
“不撒谎,你怎么认识他呢?”
“……”
又是死局。
“这是不是说明,注定要失败。”韩暑蔫蔫巴巴地问,“那我是不是应该今天就搬走呀?”
“搬走?开什么玩笑!”凌琳恨铁不成钢,“喜欢都喜欢了,怎们能不试一试?万一呢?”
一夜不回的消息,排斥的态度……韩暑的心拔凉拔凉,“没有万一,我没戏了。”
“哎!咱怎么说也是美女一枚,985毕业的优秀青年,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除非他不是单身,否则怎么会不动心思?”
“他和你的前男友们不一样。”韩暑哭丧着脸,“他是个神金哇!!!你说我是木头,他就是木头中的木头!”
凌琳陷入沉思,“也是,大半夜玩跳跳杆,成天拉着你玩小游戏,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世俗的愿望呢?”
韩暑:……
彻骨绝望。
昨天之前,她还坚定地相信小宇的话。闻知屿不是针对她,毕竟药膏和猫屋不会说谎。
可这些再怎么夸大也只能算作朋友之间的友好,肢体本能的躲避,才是内心真实想法的投射。
韩暑失去了所有力气,一屁股坐地下了。
“以不变应万变,先稳住,观察,再制定战略。”凌琳大胆畅想,“万一他其实也喜欢你,只是碍于你已婚已育隐忍不发呢?”
“……别编不可能的事安慰我。”
凌琳也觉得心虚,讪笑了两声,“反正现在什么都说不准,你别还没上战场就投降。”
投降。
韩暑真的想投降,恨不得从白裙子下摆撕一块下来举双手加白旗投降。
“小暑?”
是春景。
韩暑绕过植被,“这呢!”
春景失笑,“怎么在这猫着呢?门口,有人找。”
韩暑脑袋发钝,茫然眨眼,“谁会找我?”
春景比她高半头,轻而易举地搂着她的肩,“你说呢?还能有谁?”
从后院抄近道回到店里,视野豁然开朗。石阶下的男人身长玉立,视线跨过店里来往的游客,精准地定位到她。
对上眼,韩暑有些迈不开腿了。
她紧张,比宣讲前发现主题和领导通知的主题有出入、即将临场发挥还紧张。
“去吧。”春景催促,“等了你好一会,实在等不住才拜托我的。”
韩暑说不出话,只得冲她尴尬地笑了下。
一步,两步。
韩暑数着步子,慢吞吞地往门口蠕动。
闻知屿看在眼里,心一下一下地坠着疼。
本该是他调整解决的事情,对她造成了困扰。
昨天,当他发现韩暑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一刻的惊惧和失落压倒性地战胜了地心引力。从楼梯口走到门口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步履艰难,也像踩在刀尖上一样提心吊胆。
当看柜第一层,心才终于放到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想要见到她尽数坦白的冲动。这息后达到顶峰,在坐进驾驶座、手放在档位上时靠所剩无。
如果感情对对方和对方的家庭造成困扰,便是不道德的行为。
闻知屿一天一夜没合眼,最终为情感妥协。饮鸩止渴又如何?现在止渴就好了。他不再去想根本不存在的未来,只想抓住眼下,抓住有她在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
——以朋友的身份,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我——”
“我……”
,又同时闭嘴。
等了少顷,闻知屿还是没说话。韩暑揪着裙子的口袋,唇周已然脱离大脑控制,“我、我没吃午饭。”
待话说出口,理智才尬两颊胀红。
救命!这和张口讨饭有什么区别!
闻知屿都做好了被批斗并认真道歉的准备,闻言也是一怔,“我也没吃。”
韩暑赶紧着补,“那我请你吃饭,去一家好吃的餐厅。”
闻知屿想说他请,又怕惹她不快,于是乖巧点头。
住在问题先生民宿的日子里,韩暑和闻知屿一起吃了数不清多少顿饭。起初是剑拔弩张,后来勉强算和谐,再到后来其乐融融放松自在。
唯独,没有如此客气过。
韩暑麻溜地倒上凉茶,双手捧茶杯奉上,“请喝请喝。”
闻知屿欠身接过,“谢谢。”
闻知屿擦净手,剥掉大半盘虾,“你吃。”
韩暑就差站起来鞠一躬,“谢谢谢谢。”
两人在沉默中暴风吸入美食,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韩暑:她不是在生闻知屿的气吗?怎么、怎么这会一点都气不起来,反倒紧张到腿脚发麻呢!
闻知屿:他昨天做错事惹她生气了,已经生气到要做陌生人了。这是在划清界限吧……难受!
韩暑借倒凉茶的机会,鬼鬼祟祟地转动眼珠。
——就瞥一下。
闻知屿借她倒凉茶的机会,偷偷摸摸地掀起眼皮。
——就看一眼。
视线于无声中相遇,却造成了哥斯拉和金刚相撞的毁灭性后果。
韩暑手一抖,凉茶越过杯口,洒了半桌。
闻知屿着急起身,却忘了身处小馆子而不是高级餐厅,大腿撞击桌沿,桌子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而刚刚还在晃动的凉茶壶应声倾倒。
眼看半桌即将蔓延成整桌外加地板,两只手同时伸向茶壶,却在上方五厘米相触。
韩暑嗖地拔回手,背至身后,因为窘迫整个脑袋都在燃烧。
她她她碰到他的手了哎!闻知屿的手!!!
她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搂过他的腰,抓过他的手臂和胸肌,甚至还曾被他拢进怀里。只是手指关节的蜻蜓点水而已,为什么她这么尴尬这么不好意思!
闻知屿僵了下,这才将茶壶扶起。
恰好服务生赶了过来,他低声说“抱歉”,然后抽了几张纸巾递给韩暑,“擦擦手吧。”
韩暑小心地捏住纸巾角,“谢谢。”
收拾的功夫,两人腾出位置,并肩站在过道。
餐厅内其他桌都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他们却像是两个雕塑,格格不入。
韩暑认为得说点什么。
说什么才自然,且不被闻知屿察觉端倪?
闻知屿也想说点什么。
可韩暑躲避的状态过于显眼,他这样的身份,又能说什么?
“昨晚你没睡好——”
“昨晚你在戒浪——”
“你说。”
“你先说。”
韩暑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小声道:“你黑眼圈好重呀。”
闻知屿因为她简单的一句话,嘴角翘了,五脏六腑都振奋起来高速运转了。他抠住另一边桌角,“我昨晚……没睡着。”
韩暑缩缩脖子,没再追问。
闻知屿半天等不到回应,问:“昨晚换了环境,你睡得好吗?”
“……睡得不好。”
闻知屿无声叹了口气,“吃完饭回家。”
回家。
韩暑恍惚,有一种两人其实很亲密的错觉。
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转向闻知屿,直视他的眼睛。
“你最近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你是不是讨厌我?你希望我搬走吗?”
第36章 第36章【VIP】
服务生收起清扫工具,让开距离,“收拾好了,二位慢用。”
“谢谢,麻烦了。”闻知屿欠身,又冲韩暑比了个手势,“吃吧。”
“不是——”韩暑抿唇,强行忍住了,提着裙摆坐定,却是胃口全无。
不是,他怎么不回答呢?
她闷着头,没发现不止她紧张,对面那位看似淡定的这会都同手同脚了。
闻知屿被桌子腿拌了下脚,扑通一声,屁股还没反应过来便和板凳来了个亲密接触,以一个前所未有的姿势坐下。
又是格格不入的沉默。
不过片刻后,男人紧绷的声音响起,“这个,给你。”
韩暑抬头,一个简单精致的小盒子被闻知屿推至面前。她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掀开盖。
——一朵栩栩如生的六初花映入眼帘。
闻知屿舔了下唇,又吞咽了下,“抱歉,之前我工作上遇到一些问题,态度不好,是我的错。”
韩暑将其放在掌心,戳了戳那洁白的花瓣,“道歉、礼物?”
“嗯。”
“你自己做的吗?”
“……嗯。”
韩暑又戳了戳黄绿花蕊,难以置信,“这是陶土雕的吗?”
木桌下,闻知屿十指交叠,不住地用左手指夹右手指肚,“我手艺不好,别嫌弃。”
之前凌琳过生日,韩暑了解了许许多多象征友谊的花,其中就包括眼前这朵。
六初花。
美好的友谊,期待相遇。
虽然前一句和韩暑此刻的心思相去甚远,但后一句……勉强也可以延伸他意。连日以来的怒气彻底平复,百般苦恼也被抛之脑后。
她唇角压不住地上扬,连语调都蕴着笑意,“闻老师还有这样的手艺?”
闻知屿有些难以启齿,“我之前……玩过一段时间陶土。”
“噗!”韩暑一个没忍住。果然,还是熟悉的闻老师,成天给自己找乐子的闻老师。
闻知屿尴尬地抓抓下巴,略带迟疑,“那、你能原谅我吗?”
得,熟悉的幼儿园式和好又来了。韩暑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回盒子里,骄矜道:“我考虑考虑。”
从这家餐厅回戒浪,需要穿过僻静的小巷,再沿种满椰树的临海小路前行。
韩暑攥着小盒子走在林荫处,左手边是无边无际的蓝,卡布利蓝。右手边是放缓脚步跟在身侧的问题先生。
闻知屿没得到最终答案,惴惴不安,“下午还有工作吗?”
人行道狭窄,韩暑侧身为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让开位置,“有,大概四点可以结束。”
“我等你。”闻知屿立刻道,“下班之后接你回家。”
回家。
第二次听到这个词,韩暑依旧不受控制地想东想西,支支吾吾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嗯。”闻知屿作侧耳倾听状。
韩暑驻足,严肃地说:“我要不还是交点房费吧。原是我一人白吃白喝白住,现在还多了三只猫,实在是不合适,我也良心不安。”
其实这些话她早都想说,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倒是有如释重负的舒坦。
然而,闻知屿眉心拧得死紧,“不需要,我之前就说过我一点都不亏,你别有负担。”
“可湿你最近什么都不问呀?”韩暑嘟囔,“就算问一百个一千个问题,我也觉得占了你的便宜。”
负伤修养期间现成的一日三餐,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猫咪用具,还有那远远超越金钱价值的药膏。
作为门可罗雀的民宿老板,闻知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问题,毕竟位数不多的客人一晚都不敢住就溜了。情急之下,他直接道:“我自愿让你占我便宜,也不行吗?”
韩暑吃惊地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恰好有一对男女擦肩而过,听到两人的对话后投来半是调侃半是疑惑地目光。
闻知屿察觉自己失言,揣进裤兜里的手指快拧成麻花了,“再者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那、那你家空那么多房间,你会随便给别人住吗?”
“当然不会。”
韩暑正要反问,便见闻知屿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别人,你救的猫也不是别的猫。”
韩暑发现自己好奇怪。心跳得好快,可血液流通好慢,头昏昏胀胀,像飘在云端。
“可是——”
“但是——”
“难道不是吗?”
“是,不过——”
“是的话,就别谈钱。”
闻知屿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留给韩暑一个决绝的背影。
韩暑:……
海风拂过树梢,枝条晃动之间,穿梭其中的日光也变了方向。一枚明亮的光斑恰好落在了右眼,她这才回神,一路小跑追上去。
眼看就剩三步远,韩暑有点累,
谁知闻知屿迈开长腿走得更快了,没几秒又甩开一些距离。
韩暑气急,“给我站住——喂!!!”
闻知屿跟没听到似的,甚至还跑了起来,碎发随步频起伏。
他今天着一身休闲套装,圆领裤,简简单单却青春洋溢,像极了大学的学长。
可惜韩暑无心欣赏。她,提着裙摆,全力冲刺。
他逃,她追。
“闻知屿你跑什么跑!!!”
“……”
他继续逃,她继续追。
“你给我站住!!!”
“……”
眼看前面就是戒浪,韩暑憎命加速,憋住最后一口气,伸直手臂,指尖即将触碰到闻知屿的短袖下摆——
闻知屿一个灵活变向,闪身,朝反方向跑去。
有病,纯有病。
韩暑的火直冲天灵盖,怒吼,“你幼不幼稚!!!”
闻知屿听出语气不太对,减速制度,回头一看,她被气得双目圆睁鼓着脸,像一个小包子。
“跑能解决问题吗?!”
闻知屿想了想,“可我不觉得这是问题。”
“我觉得是问题!”
韩暑绷着脸,缓步向前走。
山雨欲来,一股凛冽气息来袭,闻知屿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一时踟蹰。
一步,两步,三步。
韩暑弹射起步,像一颗蘑菇炮弹向闻知屿扑了过去。
被追逐时全力奔跑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
闻知屿回过神来时,两人又变成你追我逃的儿童游戏,就差做个鬼脸说一句“来抓我呀”。
从人行道直线追击,到停车位绕车躲猫猫,最终以闻知屿闪身坐上车、锁上车门结束。
隔着暗色的玻璃窗,韩暑不知是气还是累得通红的脸,闻知屿毫无表情的面容,有瞬间的重合。
呵!
她扭头就走,怒气爆表,直冲云霄。
呵!
喜欢?谁会喜欢他?谁会喜欢这么幼稚的男人?谁会喜欢因为不愿听她提钱就逃跑的男人?谁会喜欢把她关在她最爱的小蓝外的男人?
没有人!没有人会喜欢!
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滚烫的空气流动,掌风直冲裸露的手臂而来。
韩暑脑子一抽便往前跑,可惜还没提速,余光中已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闻知屿没敢拉她,只得大步跟在身侧。
闻知屿:“我错了。”
韩暑:呵!
闻知屿:“我真错了。”
韩暑:晚了!
她发誓,绝对不会再回他一句话!
闻知屿弱弱解释:“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而且我开民宿真不收房费。”
韩暑立刻将誓言抛之脑后,反唇相讥,“你还说不长租呢!”
闻知屿道:“因为是你啊。”
韩暑紧紧闭着嘴,倒吸一口气。
砰!
胸腔剧烈震颤。
“我跑是怕说错话惹你生气。”闻知屿一只手举到耳边,作投降状,低声下气道,“当然我也不该跑,是我不对。“
砰!砰!砰!
心跳得有些吵。
对冲浪板失去控制,会坠入一片温热咸湿的海。她会拉住脚绳,迅速上浮至海面。
对眼珠眼皮眼角肌失去控制,会坠入一片幽暗深邃的海。她会束起双臂,自甘沉溺至海底。
谁会喜欢幼稚的男人?可幼稚的男人好真诚呀。
谁会喜欢逃跑的男人?可逃跑的男人好可爱呀。
谁会喜欢把她关在车外的男人?可把她关在车外的男人追上来了呀。
哎!
她怎么这么喜欢他呀!
韩暑不理解甜蜜和忧郁为什么会同时存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闻知屿能这么正直坚定,势必心思单纯。不像她,杂念从脑袋里长呀长,长到了脖颈,缠绕了声带,害得她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春景从窗户探头,笑吟吟道:“小暑,上课了!”
像是儿时的冰冻游戏,韩暑成功被队友解冻,挥挥手,“就来。”
转向闻知屿,她像被摁下音量下键,低着头,“我我要去工作了。”
发心却是一沉。
她本*能一摸,杏眸满是讶异,“我的太阳帽!啊!我落在餐厅了!”
闻知屿后撤一步,双手抄兜,“去吧,我等你。”
一整个下午,韩暑都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地撑着伞,心不在焉地举着相机,心不在焉地取景拍照,心不在焉地抠手。
一会思考闻知屿如果真的不要钱怎么办,一会纠结他有没有可能有点喜欢她,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惆怅。
前路渺茫,自己的人生还没弄明白,怎么就多出一个另她分心的存在!愁死了,愁晕了!
拍摄结束,韩暑拖着腿挪回俱乐部,迅速处理完照片并上传至网盘,往群里分享了链接,下班。
她又拖着腿挪出俱乐部,向停车的地方走去。步履维艰,应该是思绪太多脑袋太沉,以至于没留意正走在柏油路正中间。
“姑娘!姑娘让一下!”
“小心!!”
两道呼喊声响起。
几乎同时,韩暑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手腕又护在身后。越过男人宽阔的肩膀,她看到一个滑着陆地冲浪板的男孩极速飞驰而过。
确认安全,闻知屿松了手,绕至副驾驶拉开车门,“上车。”
韩暑抱住手臂掩盖悸动,慢吞吞地挪了过去,没话找话道:“陆地冲浪板看起来还蛮有意思的。”
自从收到滑板之后,先是练冲浪练得肌肉酸痛,紧接着胳膊烫伤,一次都还没尝试。
怪可惜。
待韩暑坐定,车门却未如期关闭。
她正想问不走吗,便看到闻知屿撑着门框,长腿一屈蹲了下来。
“今天回去就学,我陪你。”闻知屿一手搭膝,仰头,“我不收房费,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暑喃喃地问:“……什么条件?”
“去尝试一切你丈夫或父母不喜欢不同意不陪你做的事情。和我一起。”
第37章 第37章【VIP】
“你再说一遍,你现在要去干什么???”
闻知屿从头套好休闲短袖,认真道:“陪她学滑板。”
听筒清晰地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听起来气得不轻,实则更是气到肝疼。秦建瓴艰难问道:“所以你为了和她玩滑板,缺席你自已的书的宣发会议?”
闻知屿不假思索,“是。”
“……”
“上次会议我想说的都说过了,其他都听你的。”
“……”
闻知屿等了半天没见声,“还有事吗?”
“还想问你个问题。”
“问。”
“之前陪她冲浪,现在陪她玩滑板,以后呢?你还要陪她干什么啊啊!她去月球你去吗?!”
闻知屿轻笑,“去啊,为什么不去?”
“你有病吧!!!”秦建翎无能狂怒,“人家有老公陪,哪轮得着你!”
秦建翎本是想激怒闻知屿,谁料他无波无澜,甚至语调中笑意不减,“我陪她做的,都是她丈夫不愿意陪的事情。当事人自愿放弃机会,自然轮到我了。”
“……呱!!!”
闻知屿将免提切为听筒模式,开门下楼,诚恳道:“会议就辛苦秦老师了,谢——”
“嘟——嘟——嘟——”
回应他的只有饱含怒火的盲音。
闻知屿闭嘴,从微信给秦建翎发了个红包,备注谢谢,然后将手机塞回口袋,一步三个台阶冲下楼,敲响了客房房门。
“稍等一下!”女声传至闻知屿耳中依然脆生生。
他提高嗓门,“不急!”
说是不急,闻知屿却没去客厅沙发处坐下等,而是后撤两步,双手抱臂倚着对面的墙壁,用十二分的专注盯门板。
秦建翎的意思他明白,他何尝不知道自已名不正言不顺,想到她的丈夫又怎么可能不吃醋抓狂。
但闻知屿想要将自已从中摘出去。
所谓摘出去,便是站在韩暑的角度去思考这件事。只站在她的角度,只为她着想。
他不好评判她的婚姻,结合已有信息也很难下一个类似“丈夫失位”的定论。人都有缺点,既然韩暑选择了这个男人,他便抓住为数不多的时间去弥补她丈夫的缺点,去填补因为她丈夫的缺点而造成的遗憾。
闻知屿的目光落在门廊。
台风天,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就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她止不住发抖,头发也乱七八糟地贴着皮肤,狼狈得不像样。
他心不在焉,虽然被第一个答案惊艳,却也不抱太大希望,因此直到她主动出声,才发现她的窘状。他不知道她拖着行李箱走了多远的路,经历了多什么困难……可那双眼亮晶晶,丝毫没有本该有的崩溃无助疲惫,接过毛巾同他道谢时甚至笑眼弯弯,既活泼又礼貌。
那便是闻知屿对韩暑的第一印象。
因此,当她提起家庭和丈夫时萎靡不振,他不由自主地生气。就像隔着海洋馆的玻璃观赏鲸鲨在方寸之地往返逡巡,惋惜它本该自在徜徉于大海,生气自已无法改变这既定的现状。
机场停车场,当看道韩暑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动手,他拉开车门险些冲上去,对话也一自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闻知屿无权干涉韩暑的人生。但他想尽自已所能,为她打开更多可能。
她是一个坚韧、勇敢、乐观又阳光的人,他希望她能自由地选择她想要的人生。
“咔哒!”
韩暑探头,正想喊闻知屿,便看到了那抹斜倚墙壁的身影。
男人循声看来,眼底薄雾轻拢,唇边笑意上浮,“好了?”
她将门开大,莫名拘谨,“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闻知屿提起墙角的两块滑板,“别墅区最南边有一块空地,去那吧。”
往过走的路上,韩暑趿着板鞋,盯着闻知屿利爽的背影,脑子里全是方才和凌琳的通话。
当凌琳得知两人要去学滑板,毫不犹豫地说了两个字。
“扑他!!!”
韩暑惊得一口水喷了出来,“别开玩笑!”
“谁说是玩笑,这是战略。”凌琳拿起腔调,“你知道男女关系的质变是什么吗?”
“什么?”
“肢体接触!”
韩暑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手忙脚乱地拉起湿了一块的床单,正抽过卫生纸吸水,闻言又吓一跳,一胳膊肘撞翻了水杯,于是床头柜也遭了殃。
“听见没?!”
“没有!怎么能占他便宜呢?”
“啧!”凌琳恨铁不成钢道,“你到底想不想探出他的想法?语言会骗人,大脑也会骗人,独独身体不会。有没有好感,一试便知。”
闻知屿跟躲避蟑螂一幽叹气,“不用试了,他不喜欢。”
“那是之前。今天他给你送花,还跟你说要陪着你做什么来着——陪着你做你老公不愿意陪的事情,这话什么意思?显然有问题啊!听我的,再试试。”
韩暑纠结拧巴挣扎,心里的两个小人板,当她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她感情。
扑他?!
闻知屿扶起韩暑,担忧”
“疼。”韩暑抱着腿,表情因为疼痛而狰狞,“我得缓一会,你试试陆冲?”
闻知屿一直护着她,待她能够上板刹车才退开一些距离,谁知不到一分钟就酿出惨剧。他寻思自已试试还能积攒经验帮韩暑尽快上手,便听从她的建议。
起初,韩暑以为身边这位就是百里挑一的滑板天才,上板、滑行姿势优美流畅,甚至五分钟就学会了左右转向。闻知屿也这么以为。
直到脚下滑板以光速向前冲刺,而他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下,从后背到屁股都疼得钻心。
在他的鼓舞下,韩暑也在试双翘。见状,急着想滑过去扶他,结果天旋地转,也睡倒在了水泥硬地上。
两人脚并脚成六十度锐角,幕天席地仰望天空,哀嚎声此起彼伏。
韩暑抱着手肘的青紫,虚弱道:“要不咱们买两副护具再学吧,你觉得呢?”
闻知屿想揉屁股又强行忍住,紧绷道:“你说得对,明天我就去买。”
缓了一阵。
韩暑抬起脖子,望了望脚下十几米外的路冲,望了望头顶五米外的双翘,“咱是不是得把滑板捡回来,挡路。”
闻知屿也抬起脖子,看了看,“嗯……要不等会?”
“我觉得行。”
两人同时躺了回去。
老胳膊老腿,摔得七荤八素,还得缓缓。
片刻后,韩暑又问:“万一这会有车经过,会不会觉得咱俩是神经病?”
闻知屿浑不在意,“没事,我本来就是神金。你说的。”
“……”韩暑尴尬地就差手指脚趾同时抠地,“那我也是。”
闻知屿沉沉笑出声。
夜色无声无息地落下,如帐幔轻拢,如海水环抱,温柔至极。
韩暑忽然抬手,“你看,有星星!”
闻知屿嗯了一声,“再晚一些或许能看到银河。”
“银河?”韩暑雀跃,“你见过吗?”
“见过,就一次,被我经纪人生拉去的。”
当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星星便一个接一个冲她眨眼。
“你看东边那三个,连在一起的,像不像一只三角饭团?”
闻知屿顺着指引一看,“有点。”
“你再看那一片!”韩暑挥动手臂,像皇帝分封似的划出一片领土,“像不像一只烤鸡腿?西南这边是骨头,斜上方是外焦里嫩的肉。”
闻知屿失笑,“你是不是饿了?”
韩暑双手抱住腹部,“……有点。”
“那就回家吃饭。”
闻知屿一骨碌爬了起来,向韩暑伸出一只手,不等她握住,又攥住拳、手臂一横,亮出手腕。
他们的关系就像这一节腕骨,说亲密有些生疏,说生疏又有点亲密。
韩暑借力起身,压下情绪,“走吧。”
闻知屿提起两块滑板,“走。”
琼岛的夏天炽热又漫长。
韩暑过着早上冲浪加工作、下午工作加冲浪,晚上回家学滑板的规律生活。期间,她自主抓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浪,正式从入门踏入初级课程。路冲板也从最初的被驯服,成长为轻松熟练代步、偶尔能做几个花里胡哨的动作。
当她站在板上维持着一线平衡,当她像利剑一般破风前行,她有一种主动掌握人生的感觉,又或者说是错觉。但她不愿细想,只想珍惜每一个瞬间。
至于问题先生,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她头晕脑胀,再也没功夫纠结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
某天,韩暑拉着闻知屿照顾院子里那几棵树和一起播种发芽的花花。
她去取个铲子的功夫,闻知屿把水压开齁大,表演天女散花。
“哎!别给苗冲死了!!!”
闻知屿听话地关掉,冷不丁问:“如果你的脚底长出一棵树,你会砍它还是砍自已的脚?”
韩暑摸摸树干,不假思索,“都不砍,我倒栽葱扎土里种树。”
某天,韩暑新购入一条挂脖的浅蓝色长裙。在玄关处落地镜照照正面,照照背面,满意点头。
闻知屿站在一旁双手抱臂,双目出神。
韩暑清清嗓子,“好看吗?”
闻知屿颔首,发自内心地说好看,视线依旧未移开。
正当她不好意思的时候,只听闻知屿认真道:“如果有一天你照镜子发现自已的头前后翻转了,你选择转头还是转身体?”
韩暑摸摸镜子,“我不想死,我选择转镜子。”
……
和闻知屿一起,生活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过去和未来的平衡。
韩暑误以为可以持续下去,永远不去触碰那可怖的终点。
可惜事与愿违,8月半,她在泪眼婆娑中订了琼岛飞回北城的机票。
第38章 第38章【VIP】
“他怎么又来了?”
“最近天天来报道,同一个位置,一杯柠檬水坐半天。”
春景拍了一把腰间的大掌,铭哥这才不情不愿松开,“之前有段时间不是不来了吗?”
“估计吵架了呗。”春景将一摞冰格塞给他,“掰。”
铭哥去水池边洗手,恰好能透过那扇窗,看到闻知屿所看之景,“义工都开始练回切了?”
“对啊,进步快吧。”春景骄傲道。
白浪翻滚,以势如破竹之势直奔海岸而来。
只见韩暑撑板利落起身,微微侧首观察浪壁,重心前倾,用肩膀带动身体向左侧旋转。经过顶点后,之后后腿发力踩住板尾重心后移——
冲浪板在波光粼粼的海棉划出一个漂亮的右旋弧度。
笑容灿烂的女孩伸直双臂,庆祝成功。
铭哥没错过板尾的晃动,“就是力量不太行,有点没压住。”
“慢慢来嘛!”春景朝那边瞥了一眼,旋即努嘴指挥,“柠檬水喝完了,去,给人续上。”
铭哥一愣,“咱什么时候给客人提供续杯服务了?”
“那是客人吗?那是咱义工家属!”
“……他知道他是家属吗?”
春景随意挥挥手,“就算不是,他肯定也想做家属。没差。”
铭哥认命地端着玻璃壶走过去,有点别扭地敲敲桌,“哥们,给你倒点水。”
闻知屿回头的瞬间,眉宇间笑意散去,只留淡漠疏离。他颔首,“谢谢。”
说罢,从一旁的黑色提包里掏出电脑。
铭哥再返回吧台时,一脸发现恐龙化石的惊喜。
春景正在做鲜榨橙汁,扶着破壁机问:“怎么了?”
铭哥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麦色的面容之上,笑容意味深长,“我发现,只要义工结束冲浪从海里上来,这哥们就会掏出电脑开始工作。”
春景无语,“你个呆瓜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看小暑,他为什么要坐又热又晒的窗户边?”
“……哦。”
韩暑盘腿坐在沙滩上,用肩膀和头夹着伞柄,咔咔摁快门。
学员抓了一会绿浪,被教练叫去复盘。得空,她将伞沿微微抬起一厘米、两厘米、三厘米——
瞄见闻知屿了。
熟悉的窗边,熟悉的眼镜,熟悉的电脑,熟悉的场景。
啧,一天天就知道工作,坐在那头都不抬,也不知道看看她。
韩暑恨恨撇嘴,恨恨压低伞沿。
你不看我,那我也不看你。
三秒后。
要不再看一眼?
再看一眼吧!
茂密的椰子树下是戒浪的白墙蓝窗,有一笔挺的身影居中。放大焦距,男人右手拇指食指捏着下巴,眉心微微蹙起,金丝框镜下眼睑低垂,安静又专注。
忽然,取景框里出现一只黝黑的手臂。闻知屿微微侧首,说了句什么,然后用指关节轻推镜腿——
隔着镜头,韩暑和闻知屿对上了眼。
韩暑:!!!
她一惊,手一松,太阳伞直接扣在了脑瓜上,要不是挂脖,相机都得跌进沙子里。
她如坐针毡,总觉得背后有两道直勾勾的视线。惴惴不安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往后瞥了一眼。
“吁!”
见闻知屿继续埋头工作,韩暑松了口气。只不过直到下班,都没再敢看他一眼罢了。
结束拍摄,韩暑直奔后院冲沙洗澡一条龙。顶着湿漉漉的发,从储存柜里取出手机,一边翻看未读消息一边绕至俱乐部前,然后隔窗合上闻知屿的电脑,“吃饭走。”
“好。”闻知屿立刻行动,拔掉电源线装包。
韩暑斜倚外墙,眉头紧锁。未接来电里,满满一排都来自同一个人。
自那日机场一别,徐女士依旧作风不改,定时定点用电话微信轰炸,但韩先生甚少联系。短短三个小时内打了个几十个电话,难道有什么急事?
韩暑指尖空悬片刻,还是摁下了回拨。
几乎刚拨通,那边便接了起来。
“爸,刚才我在海里没带手机,您有什么——”
韩文宇劈头盖脸,“立刻买机票回来!”
应付徐英已令韩暑身心俱疲,不耐烦道:“我不回!你们为什么就听不进去我的话!”
闻知屿从正门出来,见韩暑正在打电话便在一旁默默等待。女孩单手叉腰皱着脸,听语气蕴着怒火,而还在滴水的头发沾湿了裙子的肩背部。
他想了想,折回店内,恰好迎面撞上春景,“打扰一下,请?”
,春景难掩讶异。
闻知屿解释,“头发还湿着,我”
春景了然,带他走过去,,“这个。”
“谢谢。”
打开门,一条浅蓝色的毛巾悬于柜子顶上的横杆。闻知屿用指腹摸一角,还算干燥。
取到毛巾,折回店门口,他正要将毛巾呼噜到韩暑的脑瓜上,却在看清她的神色后停住了。
闻知屿微微躬身,“怎么了?”
韩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珠,“我、我现在要去机场,你能不能送我过去?”
听她说话还算条理清晰,但她握着手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嗓音像被石头打磨过一般沙哑,明显已是六神无主。
闻知屿没问理由,圈住韩暑的肩膀径直上了车,弯腰替她扣安全带时,轻声道:“带身份证了吗?”
韩暑全然忘记今天穿的是没有口袋的裙子,慌乱地摸大腿外侧,“没有,没带。”
“机票,买了吗?”眼看她又开始哆哆嗦嗦地找旅行app,闻知屿掌心向上,“给我吧,我来。”
“刷一下脸。”
韩暑直视镜头,看到了泪眼婆娑的自已。
“再刷一下。”
不过三分钟,闻知屿将手机插上充电线放在中控,利落启动,“两点的飞机,临时乘机证明也办好了。从后海开过去四十分钟,差不多能提前一小时二十分钟到。”
沿著名的海景公路蜿蜒前行,沿途能看到右侧沙滩上零零散散的旅人,路边偶尔还有停车俯拍海景的游客。然而韩暑紧紧闭着眼,隐忍的啜泣声充斥密闭的车厢。
行程过半,她终于从最初的崩溃中平复。
身侧,闻知屿安安静静地把着方向盘,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如果不用余光去看,便毫无存在感。当她的余光落在他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依赖感自心底翻腾上涌。
韩暑生出不吐不快的冲动,吸吸鼻子,低声道:“刚才是我爸的电话。”
闻知屿依旧没出声,只是微微侧首,表示他在听。
“他说……”韩暑忍不住哽咽,“他说我妈学校体检,查出来甲状腺有问题。初步判定右侧恶性肿瘤,而且……淋巴转移。”
闻知屿将纸巾从驾驶位车门的置物篮挪至中控,一并挪过去的还有车载小垃圾桶。
他还是没出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深知言语的苍白。因此只是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开得再快一些。
韩暑用纸巾捂着脸,再也按耐不住哭了起来。
她没说的是,韩文宇的后半段话。
韩文宇是一个不怒自威的人,甚少发火。但今天,隔着听筒,她切切实实听到了他的怒意。
“自从你跑去琼岛,有关心过你妈妈的身体吗?还想起过你的父母吗?妈妈生病,做女儿的却不在身边,你是打算一辈子都不会来了?是不是有一天我们死了你都不知道?”
自私,不孝。
韩暑既觉得委屈,又觉得自责。
她只是离开了两个多月而已,她只是想休息一阵而已,终归是会回去的。可……她确实专注于自已的事,逃避和父母的一切交流,更不必说关心。
到了机场,闻知屿停好车,一路护着韩暑从停车场到出发大厅到安检口。
韩暑退开半步,低着头,“谢谢你送我,回去的路上小心。”
闻知屿没说话,掏出自已的手机。
“滴!”
闸机的门开了。
韩暑彻底愣住了。
闻知屿回身,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来。”
韩暑慌忙打开自已的二维码,刷过闸机,“你——”
闻知屿拉着她排至队尾,“买了张机票,陪你到登机口。”
韩暑鼻子一酸,眨眼间,眼眶蓄满了泪水。
闻知屿看在眼里,寸步不离。
韩暑没再说谢谢,没再三番五次地重复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她庆幸,此刻有他在身边,甚至生出让他陪她飞往北城这样的妄念。
闻知屿也没再多言,保持沉默。但他其实想问落地后会不会有人接,如果没有,是不是顺势能提出陪她飞北城这样的奢求。
两人都没有行李,五分钟不到便过了安检,十分钟不到便抵达了登机口。
韩暑找了个最靠近的地方坐下,抬头,“快回去吧,我没事。”
闻知屿被她眼中的红血丝刺痛神经。他四下张望,丢下一句等我,便迈开长腿不知往哪去了。
韩暑没有力气去看他离开的方向,脊背像被抽调骨头一样无力,只得躬身半伏在膝盖上,解锁手机,在搜索框里敲下“甲状腺肿瘤”五个字。
乳/头状、滤泡状、髓样、未分化。
前两种相对常见且预后较好,得到及时有效治疗,存活率高。后两者相对罕见,侵袭性更强,预后也较差。
传统、微创手术。全切,半切。
化疗,放疗,碘131。
闻所未闻的名词,难以想象的治疗手段,无从预料的结果。
韩暑翻扣手机屏幕,捂着脸,情绪再次崩盘。
一只温热的手掌落于发心,极度克制地停留不过瞬息,重量便随温度一并消散。
闻知屿在她旁边坐定,“还有五分钟登机,这个你拿着。”
韩暑用手掌摁了摁眼睛,终于看清,骨节分明的手指拎了一只画有熟悉logo的纸袋子。
“错过饭点了,飞机上饿了吃。”闻知屿瞥了眼已经开始排队的登机口,将纸袋子挂在了她的手腕上,“照顾好自已,才能照顾好你母亲。”
韩暑用另一只手摩挲纸袋子略显粗糙的提手,用力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的东西还在客房,没有收拾。如果有新的房客——”
“不会有新房客了。”闻知屿笃定,“行李安心放着,放多久都行。三只猫也有我和阿姨照看。”
韩暑顺着人流一步步向前走,闻知屿便一步步跟在身后。
直到再也无法送下去,他绕开地勤至另一侧,明知越界却依然拉住了韩暑的手。
闻知屿想说得太多,想做得也太多,最终只是五指用力攥住掌心的冰凉,将百般情感千般挂念融进了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中。
韩暑盯着那两只交叠的手。
只听闻知屿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
第39章 第39章【VIP】
韩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没走两步便扶住走廊一侧的栏杆,脱力蹲了下去。
“病人这种情况比较特殊,加上发现得晚,从片子上看肿瘤已经侵犯了喉反神经,手术难度会比较大。”
“左侧虽然判定为良性结节,但鉴于右侧的情况,还是建议全部切除,再根据手术结果判断下一步治疗方案。”
一周后的手术,便是最终审判。
她闭上眼,埋头于双膝之间……
当韩暑推开62床所在病房的门,无助崩溃如潮水般褪去。
二人间,最里面的床位。她放轻脚步绕过半拉的帘子,终于看到了徐英的身影。
此刻,徐英面朝窗侧躺,枕着左臂,呼吸频率时快时慢,右手拇指食指捏着手机无规律地磕向床沿。
韩暑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身形放松下来,自然而然地在病床尾处坐下,“妈。”
徐英肉眼可见地僵了下,翻身平躺,原就不苟言笑的面庞更是阴郁,“还知道回来?”
“说什么呢。”韩暑笑了笑,起身扳住扶手,将床摇高了些方便徐英倚靠,“我刚见了主治医,了解了下情况。乳/头状瘤问题不大,手术完就好了,您就安安心心歇着。”
徐英哼了一声,“我难道不知道吗?”
韩暑没接话茬,“我爸呢?”
“上班去了。”徐英眸色一凛,“你呢?还打算闲待着?”
“我没闲着,这不是来医院照顾您吗?”韩暑探身瞄了眼床头柜和墙的缝隙,“没买折叠床……我等会出去买一个,方便晚上陪床。还有什么要买的吗?我一块带回来。”
“不需要。早点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别成天碍我的眼。”
韩暑自是不会和徐英辩起来,全当没听见。
槐树的叶子已是浓墨重彩的绿,天儿也是万里无云的碧蓝,隔着窗都能感受到翻滚的热浪。耳鼻喉外科在4楼,恰好能看到几抹树梢,无风,静止。明明是热烈的夏天,屋内却是死气沉沉。
芭蕉树在傍晚的微风中枝叶伸展,一株硕大的春雨龙鳞在窗台上搭着脑袋,猫爬架上的小咪被吸引了目光,抡起喵喵拳去够,最终邦邦打在了玻璃上。
闻知屿背靠门旁边的墙壁,两只胳膊套两只纸壳子,艰难移动到饭碗处添加猫粮。大咪好奇地走了过来,闻到似曾相识的味道后立刻跑了回去,直冲猫爬架几乎贴着天花板的顶端。
闻知屿吓一跳,提起手里的袋子解释:“喂食,猫粮。”
大咪因为背光,瞳孔已从圆形变为椭圆,直勾勾盯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中,闻知屿坐立难安,迅速倒好猫粮、补了饮用水后退到门边,摁下把手。门已然开了条缝,他却停住了。
顿了顿,他这才转身,因为不习惯和动物说话,语调有些古怪僵硬,“她走了,很长时间都不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闻知屿从猫屋出来便摊到了沙发上。他把玩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和韩暑的聊天框,最后一句停留在她落地后发来的消息。
【无敌强壮卷心菜:落地了,谢谢。】
闻知屿心烦意乱,想发个消息问韩暑那边的情况,想打电话听听她状态如何,更想直接杀到现场。
穿过客厅的落地窗,光线斜斜地落在了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又以肉眼可以察觉的速度向东旋转,天色随之暗淡无光。
“喂?”
闻知屿清嗓子,一反常态吞吞吐吐道:“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秦建翎有气无力,“什么事?”
闻知屿问:“你之前想让我参加的北城作家论坛,在什么时候?”
听筒那头,男人坐直了,跃跃欲试道:“什么鬼?之前不是怎么劝都不去吗?改变主意了?”
“你先说时间。”
“8月21号至23号,去吗?!”
闻知屿切免提看日历,“不去。”
“……那你问什么问?”
闻知屿毫不客气地摁下挂断。
闻知屿环视四周,和以前一般无二,又似乎空无一物,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然而他没有身份,没有资格,更没有理由。
他将手机丢到茶几上,和衣平躺,单臂搭于额头,在寂静中任由想念和担忧疯长。
韩暑除徐英午睡时插空回家洗澡换衣服之外,其他时间都待在医院。周内,韩文宇每天下班过来,天黑后被劝回家休息,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母女独处。
“你到底怎么想的?爸妈和你说这么多,你完全听不进去吗?”
“,你不喜欢我们干涉,你就拿出点行动来!”
“现在还有空看闲书,你这心换作我,丢了工作,,坐都坐不住了!”
韩暑通常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抱本书安安静静地看,对徐英的批评通判接受,只是不给回应。
直到手术前一天。
护士来扎好滞留针,反复强调晚八点后禁食禁水,韩暑应下。待护士离开,正想问问徐英中午想吃什么,一只杯盖便飞了过来。
“出去!不想看你这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
韩暑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弯腰去捡时因为疼痛咬紧了槽牙。折叠床太软,连睡六天之后腰背疼痛愈发强烈。
她确实出去了,只是将杯盖清洗干净后又折了回来,拾起反扣在凳子上的书。
书皮,闻知屿著四个字不大,但却尤为瞩目。回家会路过一家书店,那天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竟然真的找见了这本新书《吃骨头》。
书封上的宣传标语是极其简短的一句话:一只狗的快乐,就是每天都能吃到骨头。
,“妈。”
徐英冷漠地别开脸。
韩暑看在眼里,笑了笑,轻声问:“妈,您觉得您快乐吗?”
“你要是能让我省点心,我——”
“妈。”韩暑打断,“就算我完全摒弃自己的想法,一切按照您说的做,您会觉得快乐吗?”
了,好半天没说话。
“从小到大,我觉得您特别辛苦。晚上很晚回来,不仅还要做教案,还要操心我的学习和练琴,甚至连我穿什么衣服、第二天全天吃什么都要安排好。周末您要加班,寒暑假您也要加班,在我印象中您就没有完全放松下来,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息过。”
徐英神色微动,旋即冷声道:“连你自己那一摊还没整明白,就来评价我的人生?”
韩暑无奈摇头,“人生在世,健康和快乐是第一位。我只是希望您能真的放松下来,不要再操心我或者工作,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徐英没再说话,背对韩暑躺下,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连中午问她吃什么都不搭理,按照平日口味带回来的小锅米线也只动了两筷子。
韩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有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
傍晚,凌琳来了医院,但没进病房。
韩暑找了借口出来,刚到电梯间,迎面袭来一个有力的拥抱,和熟悉的气息。
“还好吗?”
韩暑淡笑,“没事,心里有数。”
凌琳撤开少许,微微上挑的凤眼认真打量,再次收紧了手臂,“黑了,瘦了。”
“在海岛住了两个月,当然黑了。”
两人去院子,找了个长椅坐下。
凌琳挽着韩暑的手臂,连衣短裙袖口上的流苏扫过她的肌肤,“阿姨明天手术,我现在去怕她有压力,等手术结束我再来看她。”
韩暑感觉有点痒便上手扒拉开,然后嗯了一声,“不来也没关系,你最近这么忙。”
“再忙也没你的事情重要。“凌琳换了个姿势搂住她的肩膀,正色,“真的还好吗?”
“真的!”韩暑失笑,“甲癌可是被称为幸福癌,问题不大。”
凌琳见韩暑状态积极乐观,这才放下一半的心,聊了聊近况,又反复欣赏了下她的冲浪视频。
当屏幕上出现闻知屿松弛舒展地站在冲浪板上,侧身回看身后浪花的照片,韩暑立刻右划,却耐不住某人眼尖。
凌琳连连点头,“*确实帅。”
韩暑讪笑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慌张无措。
凌琳走后,韩暑又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医院的夜晚依旧是人来人往车进车出,时而有行色匆匆的家属快步走进住院楼,时而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慢吞吞地在花园散步。
她坐在这不起眼的角落,视线茫然地飘着,任由藏在心中不起眼的角落的思念汹涌。
这个时间,闻知屿应该在一边看稀奇古怪的视频一边洗碗,遇到不喜欢的,便用他历经磨难的下唇戳戳屏幕,直到满意为止。
之后,他会洗干净手,径直去二楼书房开始工作。状态好,或许两点二点入睡。状态不好,那便能看到次日越过地平线的第一抹日光。
韩暑将手机解锁,敲下了几个字。
【无敌强壮卷心菜:在干什么?】
顶端立刻显示正在输入,紧接着底部弹出白色文字框。
【。:在哪家医院?】
韩暑盯着着五个字,有些迷茫。
【无敌强壮卷心菜:问这干什么?】
依旧是秒回。
【。:发个定位。】
【无敌强壮卷心菜:你在哪?】
【。:定位。】
【无敌强壮卷心菜:[北城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发了定位之后,闻知屿再无回复。
韩暑拿出阅读理解的认真,反复理解这不到二十个字。
他不会要来吧?
他从哪来?琼岛吗?
不可能不可能。
韩暑晃晃脑袋,试图甩掉这荒谬的想法。
他不来为什么问在哪家医院?而且还要定位!
什么情况下会要定位,那必定是要来啊!否则要定位干什么?
韩暑踟蹰片刻,鬼使神差地向医院正门走去。
于人影憧憧之间,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去追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影。
临街的小吃店门头闪烁,老板还在快步往返。不知疲倦地招待吃饭的客人。斜对面公交站,候车的人依然多得塞满站台。蝉鸣声连同车辆驶过的声音冲向鳞次栉比的高楼,又被冰冷的钢筋混泥土阻挡。
在这方寸之地,是看不见天也看不见海的。
韩暑悻悻地收回视线,踩着勃肯拖鞋,趿着愈发沉重的脚步,扶着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车门闭合的声音。
韩暑不知怎的就想回头看一眼。然而这一看,便移不开眼了。
西装笔挺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那张翡雕玉刻的脸,和方才令凌琳赞赏的照片相比分毫不差。
“你、你怎么在这?”
闻知屿的指节因撒谎不自然蜷缩,眼神也不似平时的淡然含蓄,只有嗓音维持极度克制后的平静,“北城作家论坛,恰好在。”
第40章 第40章【VIP】
韩暑鼻子酸了。
面对用冷漠铸造防御壳的徐英,面对不苟言笑的韩文宇,甚至面对亲密信任的多年好友凌琳,她都能笑着说没事。
可闻知屿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她便悄没声地红了眼。
闻知屿翻看手腕上的机械表,时问已过八点,“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韩暑垂下眼睑,“你吃了吗?”
“嗯。”闻知屿虚虚扶了下她的肩背,“有时问的话,找个地方坐一会?”
附近的店面大多是快餐小吃,鲜少有安静适合说说话的地方,故而韩暑引着闻知屿回到了方才医院内的花园。
和琼岛不同,北城的夏天干燥喧嚣。他们曾在海边追逐,曾在台风天划船出行,曾在海边悬崖上相倚,独独没有在城市、在这样的场景下并肩而坐,中问还隔着一条半米宽的“三八线”。
韩暑解下鲨鱼夹,重新挽了一次发,“今天刚到吗?”
闻知屿坐定后习惯性双腿交叠,手腕搭着膝盖,闻言放下腿正襟危坐,“前几天就到了。”
“什么时候走?”
“论坛结束,看情况。”
几缕发丝散了下来,应该是方才没扎住。韩暑随意别至耳后,低声道:“谢谢你,来看我。”
闻知屿终于按耐不住,“只有你在医院吗?”
“大部分时问是,晚上我爸下班会过来。”
你的丈夫呢?
闻知屿立刻看去,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咬牙忍下。昏暗的路灯下,韩暑的睫毛颤如羽翼,纤细的脖颈因低头的动作形成一个嶙峋的角度。他盯着那节紧绷至极的颈骨,“你母亲,什么时候手术?”
“明早,八点半,甲状腺全切。”韩暑嘘了口气,将脸埋于双手之问,“你说,如果结果不好怎么办?”
“治。”闻知屿说,“只要有治疗手段,就有希望。”
韩暑喃喃,“希望。”
“嗯,希望。”
闻知屿闭眼,于人影晃动和刺鼻气味中看到了已然变得陌生的身影。他蹲在地下,双手捂住耳朵,可嘈杂的声音依旧落进了耳中。
“开放性颅脑损伤重型,失血性休克,随时可能因呼吸循环衰竭导致死亡。”
“意思是,她也活不了了是吗?”
“目前生命体征不稳定,都不好说。但像这种程度的脑干损伤,确实希望不大。”
“滴——”
闻知屿睁眼,回忆如镜花水月般散去。呼吸问,室外自然流通的空气充盈肺部,现实戳破虚幻,失神的双眸逐渐聚焦。
“闻知屿。”
一如既往,闻知屿应,“嗯。”
连日以来,支撑韩暑的那一根骨头彻底抽离,染了哭腔,“我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心里也说不上来的难受,就好像胸口那一片一直揪着,怎么都松不下来……可生病的是我妈,明早她就要进手术室了,我却在抱怨自己疲惫,是不是很自私?”
闻知屿疑惑地眯了眯眼,“感受是主观的,你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哪里自私?”
他的反应和一般人截然不同,说的话也出乎意料。韩暑想哭的冲动被迫憋了回去,张张嘴,“关心父母孝顺父母,天经地义。我——”
“你要24小时不吃不喝不睡,专心致志地担心才是孝顺?”闻知屿拍去落在手背上的蚊子,甩甩手,“你觉得累觉得疲惫,和你关心母亲没有任何冲突。你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女儿。”
韩暑定定地看向闻知屿,的眼泪无声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像是瞬问打开的水龙头。
闻知屿瞬问慌神了,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她接过,捂住脸,“我不是故意的。”
“嗯?”
想到总在他面前哭,韩暑有些恼,耳朵都红了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纸巾很快漾出连片湿痕,“我、我不是故意的哭的。”
闻知屿又好笑又心疼,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心里难受,哪有故意不故意之说?”
韩暑结结实实地流了二十分钟眼泪,将压力、迷茫、委屈……种种情绪一并宣泄而出。
闻知屿厌恶自己的笨拙,找不到适合安慰的言语。但与此同时,更厌恶韩暑的丈夫。
如果说平日工作忙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手术前夜都不见踪影,属于绝对的“失位”。一个对妻子母亲漠不关心的人,又怎么会关心爱护妻子?又怎么会懂韩暑的所想和感受?
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像是看到用上好玉石垫花盆底的瞎子……不,玉石也不准确,玉石也不足以和身旁之人相比拟。瞎子也不准确,不足以形容她丈夫的眼盲愚蠢。
,终于平复下来,“你住在哪里?”
闻知屿报了一个五星酒店名,“不远。”
,怎么会不远?
韩暑擦干眼泪,起身,“马上九点了,你快回去论坛吗?”
,紧跟起身,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这个你收着。”
三番五次收东西,韩暑过意不去,手背后推脱,“不用,你拿着。”
闻知屿眼尾染上笑意,“不看看是什么?”
韩暑梗着脖子没动。
见状,闻知屿拉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小袋——盐?
接收到韩暑疑惑的目光,闻知屿轻笑了一声,亮出包装袋上的字迹,“无碘盐。甲状腺切除手术后,应该有一段时问不能摄入碘,提前备好,免得手忙脚乱……现在能收了吗?”
韩暑只见过提着果篮牛奶或价值不菲的精品礼盒探病,还是第一次见提着几袋盐的人。可偏偏,这几袋盐比什么进口水果山珍海味都来得及时要紧。她接过,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都融进了一声谢谢。
韩暑送闻知屿到医院门口,恰好几辆空的出租车正在等候。
“到酒店和我说。”韩暑攥着袋子提手,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没错过男人眼下的乌青,不由蹙眉,“晚上好好休息,别熬夜。”
闻知屿唇角翘起不明显的弧度,“你也是。”
尾灯明灭,车子缓慢汇入车流。
韩暑提着袋子,慢吞吞往回走。两袋盐的重量很轻,却偏偏压住了手术前夜的紧张彷徨。闻知屿没说“一定会没事的”“放宽心”这类劝慰的话,可他的出现已然是一枚定心丸。
早上八点,换好病号服后护士来挂了水,一位穿手术服的医生领着病人和家属从手术专用电梯上至顶层。
手术室三个硕大的蓝字下,两扇铁门均只开了一半。医生填好单子,指门边的鞋架,“鞋脱在外面,家属留步。”
韩暑先是扶住徐英的胳膊,转而拉住她的手,“妈,我就在外面,您全当睡一觉。”
徐英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独自向亮到刺眼的手术室走去。
“坐在这边。”医生带着徐英在左侧坐定,将吊瓶挂于头顶挂钩,“稍等一会。”
韩暑收好徐英的拖鞋,从正在闭合的铁门之问最后向内张望。
曾牵着她的手,踩着高跟鞋,雷厉风行地走在教学楼走廊的年轻教师,肩背再无当年的笔挺,眼角几道深深的细纹也镌刻了岁月的印迹。
韩暑拉着韩文宇,走向家属等候区,“医生说收拾时问在五六个小时左右,还早。您看是去病房休息一会还是——”
“就在这。”韩文宇摘掉眼镜,轻微佝偻的身体靠住椅背,“你去吃早饭吧。”
韩暑看了下时问,马上到八点半,“那我给您带点回来。”
韩文宇闭上眼,手心向内挥了挥。
韩暑看到过一句话,父母是横亘在儿女和死亡之问的山。当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她终于看到了虚空之中永不停止的计时器,时问每向前一分,衰老一分,便是向离别靠近一分。
她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粥,带了两个包子、一个鸡蛋和一杯豆浆。
再回等候区,韩文宇还是维持着方才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胸膛却以极快的频率起伏。
韩暑默默坐下,没去打扰。
揣进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韩暑猜到是闻知屿,但还是迫切地想去确认。
锁屏上,时问指向八点半整。
下方的消息提示,是昨晚刚刚改的备注。
【可爱鬼闻老师: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从清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
手术室有人进有人出,家属等候区有人来有人走,却始终没有听到徐英的名字。
从坐,到站,到走来走去,随着时问推移韩暑也越来愈焦躁不安。
一直到两点半,手术室的门打开。
“徐英患者的家属!”
韩暑立刻冲了过去,是方才带徐英进去的一生,“怎么样?”
“右边甲状腺已经切除,现在立刻送活检。”医生递给她一支笔,“确认后在这里签字。”
韩暑没敢多看那一天血呼啦次的物体,飞速签下名字,“手术还要多久?”
“还需要一段时问。”
又是漫长的等待。
三点半,谈话室放广播喊了名字,让韩暑确认切除的左侧甲状腺,并告知了右侧活检结果。
“乳/头状肿瘤,做了淋巴清扫,没有转移。”
听到这句话,韩暑空悬的心砰一声砸进空荡的胃里。韩文宇用力捏着她的肩膀,也舒了口气。
没有转移,就是最好的消息。
又过了一小时,手术室的两扇铁门同时打开,医生推着转运床一路送至病房。过了床,插上监护仪和氧气,护士长又交代了一系列注意事项。
徐英已经醒了,只是发不出声音。韩暑和徐英说了手术结果,让她放心,又让韩文宇先去吃午饭,独自守在病床边,观察护士说的那几个数字。
最下面的呼吸掉到10以下,便提醒徐英抬腿划圆动一动,长到10以上,便让她放下休息。
徐英脖子上贴着很长一条纱布,一根管从伤口连着一个透明容器,时不时有血水流出。韩暑看着心疼,但心情却是一周以来难得的畅快。
她终于得空,回了消息。
【无敌强壮卷心菜:一切顺利,没有转移。】
发出的下一秒,闻知屿便回了过来。
【可爱鬼闻老师:好,安心照顾阿姨,也照顾好自己。有事随时联系。】
“妈,再动动腿。”
韩暑等了一会,确认数值涨了上去,这才转身,双手撑住窗台,眼角眉梢都浮现了轻快的笑意。
甲状腺外科位于最靠马路的住院楼,病房又朝北,恰好能看到正门。
恰好,能看到那抹熟悉却出乎预料的身影。
烈日炙烤下,闻知屿依旧是西装革履,长腿一伸上了车。
韩暑似乎,有点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