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这大宁皇帝却察觉九皇子已畏罪自戕,服下的毒与孙重中的还极为相似……
她小声冷哼,恰好孙将军的那一命,也可让殿下背上。
铃兰虽不明其中的玄妙,也知楚姑娘心下有着盘算:“姑娘入凌宁殿,是心有计策,有备而来?”
见她未语,如梦善于察言观色,忙朝宫女一使眼色:“我们信姑娘,姑娘不说,我们便不问了。”
此问她的确是不想答,一来是不愿让旁人知晓陇国的事,二来也不想和这两名女子有何牵连。
“这屋子不可待得太久,二位小心为上。”
楚轻罗恭然俯首行礼,送走了两位姑娘,恐外头的宫卫对此起了疑心。
屋内清寂,偶有风声荡于长窗旁,她回于妆奁边,挑出一支花簪,举止泰然地戴至发髻上。
到了黄昏之际,窗外树影摇晃,繁茂的枝叶被吹得哗哗作响,她起身阖上窗,回首时便见一道玄色人影闲适而立,俊冷容颜带了抹柔笑。
“公主,你猜属下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从怀中取出一块整齐包好的糕点,风昑扬眉轻笑,“这可是九殿下的糕点,属下瞧着精致,想让公主也尝尝。”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想着偷糕点……
楚轻罗静望风昑掌中的甜点,看着的确是精巧可口,许是他见九皇子很是喜爱,便偷盗了来。
她忆起昨日的情形,不免心生怒意:“周围全是殿下的人,你还冒然前来,这与送死无异。”
“公主放心,以他们的本事,还抓不着我。”知她说的是昨夜现身檐顶一事,风昑悠然放下糕点,回得尤为自在。
曾与他说的话如耳旁风,她冷声斥责,正容道:“让你切莫妄动,你非要擅自而行……”
风昑悠缓地倚靠于壁墙,两手一摊,无奈回道:“公主冤枉,属下是见着公主无还手之力了,才刻意引人走的。”
现下既是有惊无险,她便饶恕这一回,毕竟这疯子也算是护了她一次。
“不曾想在帐中也难动手,这殿下的影卫真当是无孔不入……”低喃了一句,楚轻罗随之望向这玄衣男子,“想来只能让陛下治罪,九皇子才得以除去。”
谈及治罪,便要夺其账簿让户部过目,她阖眸沉思片霎,再睁眼时,已是双目冰寒。
“账簿还没窃来?”她冷望眸前的玄影,直问他账簿的下落。
风昑垂眸微叹,含糊着言辞,不敢看她:“殿下已多派人手守着寝殿,属下难以靠近……”
拖了好些天,这位拂昭左使竟还未窃出,楚轻罗再作吩咐,似对面前之人下了死令:“你若再窃不出,下回莫来见我。”
“属下再想想他法……”又惹了公主一身的气,风昑沉默再想,不由地看向她包扎好的左手上,目光微颤,“公主……伤得重吗?”
“你伤得比本宫重,还来关切本宫?”她不以为意地一笑而过,随后触上风昑的臂膀,隔着薄衣摸到一处伤疤。
“这伤是昨夜落下的吧?”
随即吃痛一哼,风昑轻咬着牙关,沉声道:“能换得公主平安归来,属下死也值得。”
死?
这男子于她而言还有着不少用处,可不能轻易让他死了……
楚轻罗一望铃兰端来的膏药,也不知究竟是殿下所赠,还是那宫女私自相赠,至少这药是可疗皮外之伤。
果断取来那药物,她命此人坐好,欲脱他衫袍,为风昑上药:“此药是殿下赐的,本宫替你擦上。”
“这膏药公主还未用吧?”风昑愣了片刻,将这药物塞回她手中,倏然拉她入怀里,“公主,属下此生足矣。”
“公主顾好自己便可,无需再顾属下了,”浑身轻微颤着,此药珍贵,还是留于公主为好,他淡笑着理起衣襟,欲退步离去,“糕点还热腾着,公主可品尝一番。”
与铃兰所道的奇毒仍徘徊于心上,她赶忙唤住风昑,顺势问。
“慢着,你先前给本宫的毒……还有吗?”楚轻罗意有所指,眸光若明若暗。
公主说的是何物,他自是知晓的,风昑恭肃地拿出一药瓶,递至她掌心:“这已是全部,属下皆奉上。”
“此事若成,你便是最大的功臣。”
见景顿时绽开笑靥,她执着药瓶在空中晃了晃,欣然收回衣袖里。
然,风昑伸指悬了几瞬,再若无其事地轻放了下。
至更深夜静时,凌宁殿的庭院内清幽静谧,四周虽暗影重重,可藏于夜色的影卫,皆护的是殿下的那一方寝宫。
园内仅有几名宫卫,与长廊内悬挂的几盏宫灯,几声步履都显得颇为扰夜。
轮换着守夜,一名宫女悄然潜入房中。
房内未点烛火,唯有月色照于二人之间,每一步都需慎重留神。
望着来人,楚轻罗容色微凝,轻一伸手,将药,世间仅此一瓶,旁人察觉不出毒性所在,
“若真露了马脚,奴”
关乎性命之忧,铃兰自是懂一些规矩,镇定地收下药物,欲谨慎退去。
她见其背影渐远,忙又轻道上一语:“切记在寿宴之日,绝不可意气用事,提早下手。”
“奴婢记住了。”她听着这位宫女回着话,身影端然沿着游廊隐于雾色里。
当下有了些眉目,只需等候风昑窃来九皇子呈于陛下的账册,将其示于世人眼前,端倪自会呈现。
然这凌宁殿之主似已有所察觉,又在寝殿外安插了些许人手,风昑再难入内。
未将账簿窃出,他便不可来相见,风昑许是当真听进了此言,那日之后,就再没来见她。
这一过便过了半月有余,清风渐冷,红叶微稀,已到了初秋之际。
此前总觉着风昑性子古怪,时而温顺服从,时而又偏爱自作主张地惹上些是非,她不喜此人,但真许久不见,又是有稍许惦念。
某日午后,她再见这名拂昭左使,望他双手空空地站于跟前,耷拉着脑袋,良久未敢开口。
她莫名心软,遥想未瞧见此人的这几日着实孤寂,便于心底宽恕了:“没窃来账簿,莫来寻本宫,本宫都已说得明白。”
“公主安心,属下已想出一计,那账簿过些时日便可偷得,”风昑轻颤着手,一如寻常地恭敬抱着拳,口中喃喃,“半月未见,属下怕公主闷得慌,想来见见公主……”
她仍旧面不改色,他寻思片晌,忽地一清嗓,而后满面凝肃地皱起剑眉,严厉道。
“诸位将琴道翻至第三卷,穆婉娴,你来诵读。”
她见势一怔,忽而明了。
这墨色之影竟在学着曲先生的授业之态,言谈举止还挺像模像样。
瞧她的神色终有了微变,风昑冷然一咳,肃声再道:“你这琴曲的尾声部分还需多练,执意这么弹奏,莫说是司乐府走出的学生。”
说着还执起一支墨笔,用笔杆敲着书案,他学得很是相像,引得她轻笑出声。
“你怎会学得如此像……”楚轻罗忍俊不禁,又觉太失仪态,不觉掩起丹唇。
“属下观察得久了,就知曲先生在堂上的授课之样。”闻言得意地扬了眉,风昑脱口轻语,眸色蓦地黯淡了些。
“公主在意的人,属下自是要窥察的。”
他支吾其词,半晌垂首自语:“学一学他,公主许是会对属下喜爱一点……”
曲先生那威仪凛然的气质是何人都学不去的,这疯子学有七分相似,想必是暗自窥探了长久。
兴许在她待于司乐府学琴时,风昑便偷瞧了许些堂课,欲仿先生神态,为的只是讨她欢喜。
“你学他那般严肃,有什么好的……”楚轻罗低低一笑,静观着雅间内的男子,“本宫还是最喜风昑本身的样貌,他人都学不去。”
“公主不生属下的气了?”眼眉就此轻抬,风昑问得小心翼翼。
恰逢一片桃瓣落于窗台,她转目望去,视线有一瞬恍惚:“在这深宫里,唯你能同本宫说话,本宫自当不气。”
轻叹落一息,她顺着飘落的桃花向上看,因入了秋,枝头桃夭已所剩无几:“时日过得真快,你入拂昭已快有六年了,本宫还未成大业……”
“有属下在着,公主定能成。”风昑顺她的目光凝望去,怔愣少时,毅然回语。
有他这份心,她便已达成所愿。日日如履薄冰,她需要一位忠心不渝的随侍,而风昑是极佳之选。
“本宫曾经是对先生有过肖想,想过上先生那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言语微止,楚轻罗缓慢敛下眸光,随然一瞧这苦苦守候的男子,“可先生与本宫不相合,在许些事上见解不一……”
“这世上最懂本宫的,是你……”她面染丝缕喜色,颇有亏欠地回看他,“先前未曾放下,如今是彻底放了。你可还愿陪着本宫?”
“愿。”
风昑答得不假思索,似她不论怎么伤他,他皆会心软如棉,予她留一处心安之所。
第72章 惊惶(2)【VIP】
浅笑着埋于他的怀内,她主动拥上其腰,靠至硬朗的肩骨上,低语道:“好,本宫今夜是你的,不会作任何回避。你想要的,本宫皆可满足。”
最终风昑是如何离开的,她已忆不清晰,唯记得此人欢愉得如孩童一般,紧拥着她在狭小耳房中兜转了几圈,满目映着星月,映着她一人的身影。
而她早已冷了心,眼下只想着快些走这铺满仇怨的道路,将风昑控于掌中,为她效命,还可让她一解愁闷。
可到了当日亥时,她没等来风昑,等到的竟是满身沾着酒气的九皇子。
九皇子走得踉跄,身子因醉意不住地摇晃,将房门狠然一撞,便闯进了雅房。
未听她言说半语,殿下硬是拉她入了床幔,直抵她于榻上,居高临下地俯望。
唇畔兴味正浓,褚延朔轻声沉吟,攥着女子的玉手,胡乱扯起她的衣裳:“我方才抓阄儿,抽中了美人,打算今夜在美人这儿留宿。”
“殿下饮醉了酒?”她觉这酒意太过浓烈,揣测殿下是饮了不少酒。
清醒时都可将如梦折磨成那模样,若是醉了酒,九皇子怕不是会要了她的命……
“美人今日未带匕首?”眯眼细观起娇姝的双手,未望着一物,褚延朔满意一笑,移着双目再望她的发髻,顺手将玉簪取下,扔至帐外。
“这些簪子见着也碍眼,我都为美人摘了。”
好似生怕她藏有暗器,能行刺之物皆被摘得干净。她沉静地看殿下褪去锦袍,再倾身而抵,死死地将她困于帐中,何处都跑不得。
“先前美人不听话,我便再给美人一次机会……”褚延朔俯身轻语,酒气流窜于她的肌肤上,一双狠厉的手未作丝毫怜惜,撕碎了薄裳。
“从了我,我……我便予美人无上荣华。”
楚轻罗忽地娇笑,柔媚地勾上殿下的脖颈,指尖于袖中触上银针,欲就此直扎后颈:“妾身见过如梦姑娘,恐成她的下场,殿下是否真会待妾身好?”
“如梦……她是不乖顺。”似觉察有异样,褚延朔醉笑着握上皓腕,禁锢下双手,令她不可动弹。
“你不一样,你顺从,我便独宠你。”
面前之人如暗中窥伺她的豺狼,如先生所言,这位大宁皇子城府极深,太是难对付。
房外东院步入一名随侍,恭顺地跪于榻前禀报,所道之语不禁使她颤上三分。
那侍从正容相告,话语冰寒,寒彻入心:“殿下,抓到一个刺客。”
听罢,眼眸倏然一凝,褚延朔悠然回应,随之朝她阴冷一笑:“押下去,听候发落。”
“刺客……”轻念着这二字,九皇子笑得更欢了些,故作柔和地问向她,“这刺客可是为美人而来?”
此语是明知故问,如若不然,为何每当承欢之时,檐上便有刺客出没。
风昑自以为是,总以为能顺利脱逃,不想这一回,却被九皇子的影卫生擒,再无脱身的可能……
她见此猛然挣脱,目色一狠,执着银针向男子的颈处刺下。
榻旁禀告的随侍听得了动静,迅速上前将殿下推得远。
她眼见着细针落了空,下一刻被硬生生地夺了走,面上掩不住惊恐。
“银针?”凝眸细望此物,褚延朔顿时狂妄大笑,极为讥讽地瞥目一望,“美人还有何招数,尽管使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
似乎已是尘埃落定,胜败已成定局。
楚轻罗不惧般冷声而笑,眸光微黯,已然束手就擒。
“罢了,美人这么一闹,我也没了雅兴,连酒都醒了大半……”可九皇子却未惩处,眉宇间依旧染着笑,起身便要回寝殿去。
“美人慌什么?我不杀美人。”
“难得碰上个这般有趣的,我才不会轻易处死……”褚延朔轻然回眸,意味深长地道落一语。
“美人既想杀我,我便与美人好好地玩耍一番……”
她忽感茫然,望殿下心绪极佳地走出了耳房,门扇被重重地阖上,雅间内的一切都万分苍凉。
浑身裹着床被待了一整夜。
楚轻罗蜷缩于床榻一角,一动未动,纵有睡意,也不敢入眠。
风昑被擒,生死未卜。
而她刺杀再次未果,九皇子恐会予她难堪,将她玩弄于凌宁殿中,下场许会比如梦还要凄惨。
之后的两日,她过得心惊胆颤,唯恐一不留神,自己便成了一具尸身。
她殒命无妨,可那陇国流淌下的寸寸鲜血又当如何雪恨……。
然而,九皇子走后真没再寻她,也未降她的罪,她仍旧安稳地度着日,那有过。
除此之外,再没了旁的消息,连同风昑也杳无音讯。
直至一日深宵,她上,见这几日颇为安然,便欲熄灯安寝。
却门声,她闻声微滞,再听有宫卫来报:“殿下有令,命楚姑娘此刻去西院一趟。”
西院……
她记着西院是如梦住的地方,而那院落中有间幽暗的刑室,专门为惩处殿内下人所设。
刑室。
她默念此地,一想风昑被擒,这数日定是被关押于刑室中,受尽了刑罚。
九皇子此时唤她前去,恐是关乎风昑的生死,她闻语一僵,良久才沉寂了心神,更了衣,下榻开了屋门。
“西院?”佯装不解地问着宫卫,楚轻罗忽而一顿,放缓了语调,“受刑的可是那刚捉到的刺客?”
被问的宫卫蹙着眉眼,面色冰冷地回话:“殿下说,姑娘去了便知。”
而今正值初秋,深夜的冷风直钻人心,凉彻入髓,她于肩处裹了裹薄氅,端步离了东院。
游廊尽头有位宫婢相候,望她走近了,便展袖为她引路:“楚姑娘这边请。”
楚轻罗一瞧此宫人所指的方向,竟不是刑室,而是一间灯火明黄的寝房。
那房门大敞,似正等候她走去瞧观。
若不出所料,此间雅房便是如梦的居所,她缓然前行,等看清房内之景时,目光猛烈一颤。
惶恐与不安霎时失控地蔓延,无声无息地将她吞没。
心头剧烈颤栗,她仅是观了一霎,便不自觉地撇开视线,不愿再多望一眼。
如梦不着寸缕地被绑于屋中,浑身上下被扎满了针,殷红之色顺着玉肤不断滴落,似檐角落下的雨滴那般源源不绝,却更是惊心触目。
这名被绑的女子轻阖着杏眸,头额垂落着,唯有唇瓣轻微颤动,告知着她还有稍许气息。
见她听命前来,褚延朔欣喜非常,抬起她的下颌,非要她看得仔细:“美人先前给我看了一枚银针,让我创了一个极是有趣的刑罚。”
“不过你那针太细了,细针折磨不了人。”兴趣盎然地狂笑了几声,九皇子声色逐渐变得阴狠,话中有话地轻问。
“美人你看啊,这粗针扎满娇嫩的身子,再看着鲜血流满全身,这莫不是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殿下觉着有趣,妾身便觉有趣。”她迫使自己沉心静气,半晌平静地回语。
褚延朔欣然勾唇,随后俯于她耳旁,低声问:“既然如此,美人要不要感受一下?”
随即不可遏地发着颤,她冷着面容跪拜而下,向着这大宁九皇子顺眼低眉。
她深知不得再横着性子作行刺之举,如今只可服软,对殿下乖顺听从。
“妾身不懂事,妄想夺殿下之命,简直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楚轻罗敛声答着,所望的景致模糊了大半,她才知自己是落了泪。
“恳求殿下予妾身悔过自新的机会,妾身不负殿下所爱。”
“哈哈哈哈哈……瞧把美人吓的,美人哭了可就不美了,”瞧这抹娇色啜泣之样,褚延朔仍是面染笑意,笑颜里透着不可言喻的寒凉,“下回再让我见着那银针,受这刑罚的可就是美人了。”
悠闲地回看院落中漆黑的夜色,九皇子一饮案几上的茶水,挥袖让她退了下:“天寒雾重的,我再玩会儿,美人先回屋去吧。”
她极力忍着心上的惊慌,故作镇定地回于东院,将自身埋入被褥间,失神了许久。
又是一夜未眠,东方既白,窗外小雾蒙蒙,天色渐渐微明。
索性在案边作起了字画,好让心神再宁静些,她缄默着落下每一笔。
几时辰过去,直到门扇外传来铃兰的嗓音,她才停下笔墨。
一道娇小的身躯站在耳房前,手中端着几匹绸缎,示意两旁的女婢快些让开,所奉的可是殿下之命。
其中一女婢将信将疑,良晌也未挪半步:“铃兰,殿下吩咐了,近来几月,谁人都不可见楚姑娘。”
“殿下得了些绫罗绸缎,赏赐给了新来的赵姑娘,顺便给楚姑娘也留了些,”晃了晃所端的布匹,铃兰抬高了语声,尤显一副不容置疑之态,“我是奉命来的。”
那女婢迟疑地望向另一侧的宫女,轻声问:“此事是否需禀报给殿下……”
“这等小事不必惊扰殿下,”赶忙为铃兰让了道,毕竟走来的是殿下的贴身侍婢,宫女不敢得罪,“进吧。”
第73章 饮泣(1)【VIP*】
铃兰轻步走入屋内,见书案旁的一抹明媚晃神地站着,容色由闲适变为沉重。
恍惚间,端着布匹的手也颤了一颤。
“如梦死了,”默了些许,铃兰喃喃低语,落下的话语似陷入了死寂里,“被活活折磨死的……”
“殿下似是将对姑娘的愤意,发泄在了如梦身上。”这宫女颤声道着每一字,声声泣血,悲从中来。
“如梦还没见今早的晨阳,死于深更夜半……”
昨夜的一幕浮于思绪里,如梦受了那等残忍的刑罚,应是在她离去不久后便断了气。
楚轻罗静望眸前的女婢,看铃兰的手腕裹着纱布,应也遭受过折辱。
“你也受伤了,”她轻声启唇,问向这宫婢,“可还要紧?”
听罢忙遮袖掩住伤口,铃兰微摆着头,示意她不必顾虑:“奴婢习以为常,伴于殿下左右本就比伴虎还难,这小伤不打紧。”
有何事被想起,铃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一道拿出的,还有一支珠钗:“这是如梦留给姑娘的,让姑娘谨慎一看。”
信件……她困惑地展信。
信中字字提及一人,所写的事令她惊诧万分。
“户部尚书杨琏……”轻道着所提之人的名姓,楚轻罗难以置信,微凝着凤眸感叹不已。
“如梦竟与朝廷命官有过一段雪月风花。”
未想如梦虽是风尘之女,却是真心爱过一人。
此人乃是当朝户部尚书,亦是她一直以来想拉拢的朝中势力。
信中所书,当初身处青楼时,如梦已和杨大人私定了终身,两情相悦,彼此情投意合。
那杨大人也愿为之赎身,只是在管事妈妈商谈的当夜,如梦姿色清婉,不料被九皇子瞧上,便被迫入了凌宁殿,有了现下的局面。
铃兰轻诉着如梦的生前之言,将此事拜托于她:“如梦说她此生有个遗憾,恳请楚姑娘将这支珠钗交于杨大人。”
“她在助我……”
怅然叹下一语,楚轻罗了然地收此珠钗与信函,慎重再道:“物件我收下了。殿下多疑,你还需再谨言慎行些。”
“奴婢告退,姑娘保重自已。”
淡然告上一别,这名宫女便自然而然地退离去,步调与来时一样轻盈,像是伪装得极好。
她沉着提笔,续作起方才未完的墨画,惶恐之绪也因铃兰的到来,平息了少许。
就这样再过了三日之久,仍未听到风昑的消息,她静待耳房内,每日能见着的,唯有送膳食的侍婢。
可她着实食不下咽,心绷得紧,实在没心思用膳,便没碰那碗筷,只沉默地坐于窗台边。
那送膳的宫女再次进屋时,见菜肴未动,顿时犯了难:“姑娘多少也吃上一些,不然奴婢不好向殿下回禀。”
既然如今只能和这宫婢说话,楚轻罗将其唤住,思忖片霎,终是问出了口:“你可知,几日前殿下抓到的刺客,眼下是生是死?”
“奴婢不知……”宫女闻语微摇着头,回想了片刻,将所知的尽数相告,“只知殿下将那刺客关在了刑室,无休止地折磨着。”
刑室……
如梦曾在室内受尽苦刑的景象荡于心上,她忽地微颤。
过去诸多日,风昑怕是熬不过几时。
自他被擒的那一刻,这命数便已注定了。
瞧楚姑娘愣了神,宫婢怕说得不清晰,忙又添上一句:“姑娘恐是不知刑室,就是殿下用来施刑之所,姑娘去过的,在西院的偏房。”
她随之遣退了侍婢,让侍婢将碗碟一并端走,原本平复下的意绪再被扰乱。
以九皇子的残暴之性,捉到刺客定会无所不用其极,问出幕后之主,将之折磨至死。
风昑许是活不了多久。
她只觉心慌,只觉无济于事,只能等着看九皇子会作何发落。
自此又过了两日,楚轻罗在雅房中依旧不言不语,终有宫卫叩门走入,朝她抱了拳。
隔着几步之远,侍卫如实禀报着,随后撤了下:“殿下有令,命楚姑娘去刑室一趟。”
此行定与风昑有关。
她顺势搁笔,理了理裳袖,面色沉稳地阖门而去。
她知九皇子是何故唤她,大抵是因风昑快撑不住了。
曾想过千万遍风昑受刑时的模样,她本觉得能平静应对,可当真正望见这疯子时,心头仍旧猛烈一震,顷刻间有剜心之痛弥散而出。
,四肢被绕了铁链,浑身流淌着淋漓鲜血。
地上的血渍已与尘灰相融,再难辨哪一处为他的血迹。
他抬目轻望,神情有些柔和,身躯却不受控地颤抖,似乎因失了太多的血,支撑不了多时。
望此明艳端步行来,褚延朔立马绽开笑颜,快来,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错怪?
楚轻罗忽感迷惘,不知风昑说了什么话,竟打
“这刺客招了,,”褚延朔欢畅道,挥着一把折扇,面容透着捉摸不透之意,,才不料中伤了我。”
荒唐……
竟说是来行刺她的,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茫然未解,直望面前的玄影,欲看清他眸底的思绪。
可望到的,仅是阴冷与杀意。
他誓死未说拂昭,未说关乎她的身世,是在无声护着她最是珍惜之物。
他似是……不愿让她因此困扰。
“此人妾身的确是不识。”为保身后势力,她别无他选,只可淡漠地回答。
见眼前二人皆不承认,褚延朔仍噙着笑,不紧不慢地道清意图:“美人既和此人不相识,我便想让美人亲自取他性命……”
楚轻罗闻言微怔,缓慢低眉,故作娇弱之态,低声答道:“妾身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夺他人之命……”
受刑的男子以着虚弱的气息抬眼,眸光阴寒,似让她快些动手。
她时不时地偷瞥向风昑,藏于袖中的手狠然一攥。
“可我见着,美人不弱啊……”褚延朔扬眉大笑,目光下移,落至她的衣袖处,冷声命令,“就用那给我观赏过的匕首,杀了他。”
见她有微许犹豫,九皇子一凝眉眼,戏谑般反问:“他欲刺杀美人,美人还不快泄一泄愤?”
九皇子紧盯着此景,周围遍布着凌宁殿影卫,而身前男子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若她此刻不下手,风昑亦活不久。
她该杀了他。
她该……亲手杀了他。
楚轻罗端然走近,抽匕首出刀鞘,利刃上的刀光闪于刑室中,逼得旁侧侍从连连后退。
星眸倒映着她的娇媚婉色,风昑面目狰狞又阴戾,张口讽笑着,鲜血顺着唇角汩汩流下:“姑娘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杀姑娘……”
“你为何费尽心机地来暗杀我?”
她见势凌厉地问,眸色变得冷冽,将刀刃毫不留情地抵至男子腹部,容颜疏冷冰寒。
“姑娘心知肚明,还来问我,哈哈哈哈哈……”又作讥讽地冷哼,风昑佯装凶狠地握上她执着匕首的手,眸里泛着冷光。
“当初……姑娘拒我,就该想到有今时……”
微侧了身,宛若不愿让旁人见这匕刃是如何刺入他体内,风昑微不可察地轻笑一声。
而后猛地刺进要害之处。
已被鲜血染透的玄衣又覆了一层殷红。
这一回,风昑是再无力回天了。
她愕然一僵,怕九皇子瞧出端倪,赶忙凑近了又补上一刀。
心间空洞,未有丝毫心绪淌过
仿佛她真成了冷漠薄情之人。
可她杀的,是她朝夕相伴的影卫。她应过他,此后要生死相依……
“我得不到姑娘,他人也休想……”
耳畔仍荡着凶横之语,她凝望这向来不喜遵她之命行事的男子,眼睁睁看着他使上最后一丝气力。
他带着她的手,将那匕首扎得更深。
接着附她耳旁,他低语出几字,眼底的星辰似在霎那间失了色。
双目轻阖,风昑再未睁眼。
“疯子……”楚轻罗漠然拔出匕刃,连锋刃上的血迹都不曾拭去,便断然收回入鞘,稳步走回至九皇子身侧。
风昑没了气息,孤孤零零地待于幽暗的刑室内。
可她无法回瞧,连同这具尸身也触不到。
好在这疯子临死前拼死护了她,方才他们所见的举止,应是她亲手夺了他的命。
静默地眯起双眼,褚延朔淡笑地望来,意有所指般忽问:“那刺客在美人耳边嘀咕什么?”
“他说去了黄泉也不放过妾身。”她闻声冷笑,镇定地道了谎,娇然回应着。
“这年头的刺客,让人愈发觉着怪异了……”
九皇子听言随性一笑,许是看她已顺从地夺了那人的性命,便不作追究:“往后我会好好护着美人,再不会有刺客能潜入凌宁殿。”
“那一夜晚是妾身无知,恳请殿下饶妾身一回,”见此恭顺地跪拜下,楚轻罗良晌开口,道出的话皆是言不由衷,“妾身知错,妾身只是未曾认命,做了太多惹殿下生怒之事。如今已醒悟,妾身恳请殿下再怜惜一次。”
她当下要想尽法子活命,转机即将到来,绝不能在此丢了性命。
至于旁的事,她已思虑不得。
第74章 饮泣(2)【VIP】
岂料九皇子听了此话,宽恕似的一挥袍袖,对她所言不起兴致:“美人先回屋中反思上几阵,我近日在宫外新寻了个姑娘,还没赏玩够呢。”
殿下竟是又看中了一名女子,对她已失了兴致,遭遇几次行刺后似不愿再碰。
“殿下宽宏大量,是妾身不明事理,”楚轻罗娇柔地起了身,走前不忘自领惩处,“那妾身便先行回屋禁足思过,不打扰殿下了。”
“且慢,”望她离身半步,褚延朔眸光忽作一沉,似试探,又似真有了些兴趣,笑意盈盈地问道,“要不今夜……我就去美人那儿宠幸,美人觉得可好?”
她闻语俯首一拜,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极为娇羞:“小女身为侍妾,是该好好服侍殿下的。”
“那美人可要恭迎啊……”
听着殿下满意地回答,她才怅然走回耳房,在窗前赏起了秋花。
匕首上仍染着风昑遗落的血。
她紧攥袖中不放,不敢抽出匕刃再多望几眼。
她如是静坐到黄昏,再到深夜子时,依然没等来九皇子的传召。
此番看来,那话语,殿下是真为试探她才说的……
今晚的东院冷得发慌,楚轻罗无言上了榻,将全身埋于被褥里,隐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悲切之感如同山雨铺天盖地席卷,倾注于空洞的心,引得她颤抖不止,哭得撕心裂肺。
又恐哭声被守屋的侍婢听了去,她死死压着床被,竭力不让呜咽声传出这雅问。
她阖眼,回想着风昑临了的一言。
“账簿我已交于凝竹。”
“能死在公主手上,我……无怨无悔……”
那疯子不负所托,真将账簿窃了着。
他并非空口而谈,而是真将她的所求放于心上,奉她之命,达她之愿。
凌宁殿各处皆是皇城影卫,风昑竟能从中以一敌百,窃出了能定其罪的物件。
这名拂昭左使觊觎她多年,总将那些不堪挂于唇边,让她深切知着他的欲望,从未遮掩过分毫。
他想得到她……纵使她身为陇国公主,纵使她仇恨颇深。
他也仅是……心悦而已。
翌日如常,几片枯叶透过长窗飘入房中,她的心绪归于宁静。
九皇子没来探望,她当真失尽了恩宠,像是被囚于笼中的鸟雀,只等着寻一时机能出此宫殿,再谋划后续之策。
如此度过了一个月,已至深秋,枝头上的片叶已泛黄,梧叶萧萧,满天秋霜。
楚轻罗感着秋风萧瑟,想那宣隆帝的寿宴已然迫近,不知凝竹做了何等筹谋,拂昭又是何境况……
这般想着,当夜便有个人影闯入了耳房,她凝神去望,来人虽为女子,却浑身散着英气。
竟真是她想见的凝竹。
“主上,是属下。”如往昔般恭敬行拜,凝竹抱拳禀报,语声庄重谦恭。
凝竹没有风昑那样的身手,想必是思虑再二才行此一趟,兴许是谋策已久,才得以见她一面。
已失一名得力之将,她不愿再失另一人,楚轻罗留神朝窗外看去,再佯装淡然地拉上帘幔:“周围全是九殿下的影卫,你尽快离去。”
主上很是担忧,凝竹见势忙低语相告:“属下知晓……属下也是观望了足足一月,才趁今日得见主上。”
“拂昭的人,属下已召集完毕,”凝竹正色又道,唯恐主上走不出这凌宁殿,忙将远在城郊外的局势一一禀报,“还有陇国幸存的二万精兵,属下也已寻到。”
“倘若能得薛舲手中的兵权,攻破大宁便可在一夕问。”
这位拂昭右使似没说全,言于此处,不易察觉地滞了滞,又将此话一转。
“此乃出兵的信烟,公主定要藏好了。”随之递上一物,凝竹正容相道。
“信烟一燃,天下大乱。”
要得大宁的兵权,她非朝中之臣,简直难于上青天……然此时已不可多想,她沉稳地听着,了然接下此信烟。
楚轻罗趁四周还无人发觉,镇静着遣其退去:“你快退了,剩下的听我命令便可。”
凝竹背过身,步子微移些许。
本想隐入夜色中的身影忽而停下,烛光照映着的双手发了颤。
迟疑地回了身,凝竹忐忑地看向她,问语竟跟着颤抖:“风昑他……可有遗言说与公主听?”
她沉静地回望,几瞬后淡漠回道:“除了告知我账簿之事,再未有别的。”
“其余的,一
,凝竹颤声再问。
其双目于月色下朦胧,宛若沾了些水雾,本。
这哀切愈发浓烈,染遍
她倏然了悟,那离去的疯子竟有人默默倾慕。
他从不知,许也不想知晓,只因他将心思皆放在了她一人上。
“我从不知,你竟是有心上人的,”轻微抿动着唇瓣,楚轻罗沉默,片晌后轻声回道,“你们此前那水火不容之样,我还以为……你是真厌恶。”
知晓这不耻的念头,主上恐要怪罪,毕竟那人是对主上倾了心,凝竹慌乱一跪,答道:“主上安心,他心里唯有主上一人,从未对属下有过情。”
她俯望这道秀影。
此女将情念藏得太深,即便风昑还在世,许是一辈子也不得而知。
“我没怪你,”与跪地的女子平静相望,楚轻罗前思后想着,凤眸里透了些不解,忽地垂目问,“凝竹,心悦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受?”
情愫二字写得轻巧,可它发乎何处,何时就止,她不明所以,莫名便想问问这悲痛欲绝的凝竹。
凝竹微动着薄唇,目光淌过些死寂,仰眸之时,清泪若断线般滑落,良晌才回。
“他在时不曾察觉,等他走了,再见不到他了,就忽然觉着……独活着好是艰辛。”
“心空了,却又装不下任何人……”
缓声道着这些时日的悲痛,女子抖得厉害,不可遏地啜泣了几声,随后迫使自己冷静:“属下不该的……”
与凝竹相处的几年载,她没见过凝竹有这伤切的模样。
原以为身为护主的影卫,都是没有心的,未料他们只是将情念埋得深。
深至无人可见,无人得以知晓寸毫。
“这份情意,为何不告诉他?”楚轻罗启唇轻问,心底的疑惑仍未解得明白。
“属下害怕……”那落下的泪水似更作汹涌,凝竹再次抿了抿唇,泪眼婆娑地继续道,“怕他笑话,也怕主上怪罪。”
“世上总有些话,是开不了口的……”
言于此处,眸前似有何景象呈现了开,女子发泄后轻拭眼角残留的泪痕,神思怅惘。
凝竹凄凉一笑,良久决意告知:“他献于主上的药毒,是他娘亲的遗物,是为保命用的。”
那药毒,竟是风昑随身携带的保命之物……他却从未和她道过。
楚轻罗闻言一僵,想着当年救那疯子的地方是在城郊药谷附近,正是谷中一位药王毒发身亡之时。
想来风昑便是药王之子,是药谷鲜为人知的小少爷,只是他隐姓埋名地活着,未再与人说起身世罢了。
她听罢晃了神,诧然自语:“他一字也没和我提起……”
终是敛下些伤感,凝竹再度藏起心念,回应道:“他爱主上胜过一切,自是不会说的。”
“他既不会说,你又如何得知?”楚轻罗顺话低声问着,薄冷的月眉也染了微许痛心之意。
如实答着主上之问,凝竹恭然回禀,神色已回了清明:“他将账簿递于属下时饮了些酒,属下无意问……听了他的酒后之言。”
说起大宁九皇子的账簿,凝竹言归正传,容色骤然凝肃:“属下已将账簿交给了曲先生,先生说,他自有打算。”
交由了先生……
何人允许这女子交给先生的。
她早已推先生于这条路之外,不欲再将那人牵连,账簿怎又会落到先生手上。
他过他的闲云野鹤之日,她走她的亡国复仇之路,不作任何交集,才是最好的局面。
“你给先生作甚?”眉目霎时涌了不悦之色,楚轻罗蓦地厉声作问,此生未曾向凝竹生过这么大的火,“我将先生推得远,你何故又将他卷进来?”
凝竹忙肃声回语,道出的是先生的执念:“是先生找到了属下,说有计策能救主上,还能为主上报下这一仇。”
她不觉趔趄一退,随即稳住了身,寻思上好一阵,也想不明先生意欲何为。
她和先生已是缘聚缘散,好分好合,他又在暗自谋划什么……
“那你可知,先生想做什么……”瞥目望向房中的烛火,楚轻罗面色凝重,凛眉喃喃。
凝竹迟缓地摇头,双眸却透出丝许坚定,知主上一路走来的艰辛,欲信先生一回:“属下不知……可曲先生万般笃定,加之先生对主上情之所钟,属下愿信他一次。”
明了这女子是护主心切,她未再怪罪凝竹。
只是先生的心底打着何种算盘,她颇为迷惘,一时乱了心。
先生以身犯险,自入牢笼,舍弃司乐府的隐居韶华,愿再倾力相助。
她又恼又喜,当晚便极是安心地入了清梦。
恼的是先生自取灭亡,喜的是……
她何故而喜,却是想不出答案。
第75章 惊变(1)【VIP】
梦里皆是她在司乐府的时日,彼时的偏堂琴音袅袅,她闲然坐于雅堂的一侧,偷望着先生肃穆地翻阅书册。
洞悉她的眸光,先生抬头,困惑地回看,她又悄无声息地低头,在心下窃笑,却未明喜从何来。
于是她端肃地抚着琴,不想打破这一份难得的安宁。
冷寂的月色铺满了皇城,宫墙旁的榆树晃于夜风中,一旁的宫池满是浮萍,池水在玄晖下清澈又明净。
已近子时,广承殿内仍有烛灯未熄,宣隆帝褚瞻正批阅着奏本,忽闻宫卫来报,微感错愕地停了笔。
诧异的是这时辰,亦是来此拜见的人。
这大宁皇帝凝神细望,望着多时未见的清影端步走来,与记忆中的一般,极守礼数地下跪行拜,不解更甚。
眉眼不由地蹙了起来,褚瞻放落奏折,凛声问道:“这么晚了,曲爱卿是为何事而来?”
“微臣拜见陛下,”跪直了身躯,曲寒尽散着一身清冷,于此再作一拜,“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开恩成全。”
褚瞻见景蹙紧了眉,未想有一日能等来此人的恳求:“朕记得,爱卿从未有求于朕,是何事让爱卿发了愁。”
跪拜之人平静抬眸,随之从然应答,神情谦和,却偏是要陛下应了此求。
“陛下寿宴在即,微臣想给陛下来一场难忘的生辰宴。”曲寒尽谈笑地回,清容逐渐浮了些笑意,浅道了来意。
“微臣思来想去,想出一妙策。”
“哦?”闻听是关乎寿宴一事,宣隆帝双眉一展,再望此身影,“爱卿说与朕听听。”
对此极为胆大地拒绝回答,曲寒尽俯首行揖,将君臣之仪做得无可挑剔:“既是妙策,说出了,便失了惊喜,陛下勿怪。”
曲先生掌管宫廷筵宴多年,次次讨得陛下欢心,也有着陛下的万分信任,若真想出妙计贺寿,陛下自会应许。
周围的奴才皆知此理,连旁侧的陶公公亦有所了然。
“爱卿言之有理,那向朕所求的是……”宣隆帝果真没过问,轻颔了首,再问面前之臣。
“只是寿宴当日,微臣需调动兵力,以达举国欢庆之效……”字字明晰地道,曲寒尽一顿,说得小心谨慎,“此举只需半日,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调兵……”褚瞻闻言色变,沉思少许,龙颜威凛而起,冷冽地朝他望去,“这可并非是件小事啊……”
殊不知曲先生竟敢向陛下讨要兵权,两旁的随侍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先生太过妄为。
听见这一狂妄之计,陛下兴许会为此勃然大怒。
先生有着妄动守城精兵的心思,陛下定会起上些疑心。
见陛下半晌未答,仅是不住地端量,曲寒尽回得从容,一言一行倒真像是为寿宴尽心打算:“陛下若不信微臣,微臣再另想庆宴之法。”
“罢了,”褚瞻又凝思片刻,忽而一挥龙袖,向陶公公吩咐道,“传朕口谕,将曲爱卿所言之事告知薛舲,让其听爱卿之令行事。”
“奴才遵旨。”闻得此言,陶公公轻晃着拂尘,应声而退。
皆道陛下对这位曲先生恭敬有加,却不想连调整兵权一事陛下竟也应下,可见陛下是真将几分信任放在了大司乐身上。
自孙重被毒害,副将薛舲便被陛下钦点为镇国大将,得此圣谕,怕是会心有不甘,近日便将此消息禀报九殿下。
曲寒尽沉静作思,已达目的,欲就此拜退。
可他正端雅地起了身,就被陛下轻唤了住。
目光轻掠放置在旁的棋盘,褚瞻惆怅地叹下一气,示意他暂且还走不得:“曲爱卿啊,朕想着已有许久没与你下过棋,不如就今晚吧。”
遥想曾经,他的确是常与陛下弈着棋,后因陛下设了司乐府,他再没得闲,未专程入宫和陛下对弈。
尤为歉疚地俯身行着礼,曲寒尽似心系府宅,进退两难地道落一语,仍觉还是以授课为重:“陛下恕罪,微臣的学生还等着微臣回府授业,怕是耽搁不得。”
“自从你掌管了司乐府,便再没空闲同朕下棋了……”宣隆帝眸光未移,恍惚间忆起了尘往,很是怀念着从前。
“朕可清楚记着,当年这整个大宁,无人可在棋局上胜过你。”
皇帝满身透着孤寂,坐至龙椅上,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靠椅扶手。
曲寒尽无可奈何地随其作叹,淡笑着许下一诺:“等这批学生学成归去,微臣可与陛下再弈棋几回。”
“当真?”双目遽然微亮,褚瞻闻声大悦,抬手一指案上棋盘,顷刻间眼笑眉舒。
“那朕便候着你了!”
他本想退去,却似忽地想到了什么,步履稍滞,思索了几瞬,。
容色尤显云淡风轻,着实让人观望不透,曲寒尽轻声回语,如同真想为陛下分忧解闷:“若陛下真想以弈棋解闷,微臣每晚戌时可入宫来。”
“如此甚好!”褚瞻一想,能回于此前对弈之日,便感迫不及待了些,“能和曲爱卿下棋,朕还是颇为期待的。”
自此夜后,曲先生似又与过往一般,抽着空暇之时,入宫在广承殿下几局棋,以解陛下乏闷。
时日久了,礼部司乐便成了宣隆帝最是信任的朝臣。朝中不少达官因此暗中攀附,却皆被曲先生断然拒之,直拦于府邸外。
此讯传至褚瞻耳中,欣喜非常,正,赤胆忠心。
凌宁殿依旧静谧,尤其是东院,自打楚姑娘行刺了两回,九殿
传闻西院又重新修了几番,住进了一位貌美如花,身紧,日日留宿至西院偏房,寝。
日复一日,殿内也无人闹腾。
任由着九皇子将她幽禁,冷落也好,忘却也罢,楚轻罗皆不在乎,这情形与她而言遂意称心。
最好让这整个凌宁殿将她忘得彻底,她才好有可乘之机。
这日子较她所想还要短上一些,数十日后的晨时,忽有鞭笞声响于西院。
一响便响到了晌午,声响时断时续,不绝如缕。
本以为受刑的应是那跟随九皇子未有几时的姑娘,可想着殿下对那姑娘娇宠至极,又觉被关至刑室另有其人,楚轻罗心生疑虑,终是问向守门的女婢。
传来的鞭打声愈发落得狠,她低声相问,神色略为迷茫:“今日在刑室里的可还是那新来的姑娘?”
“据说关着的是一位前朝之人,是殿下捉拿来的。”女婢深思良久,终说出一词,使得她不禁心颤。
“唤什么……拂昭,好像是这个名。”
她早时就知道,九皇子在追查着拂昭的下落,只是此前较为幸运,未有一人落至其手中。
哪知九皇子穷追不舍,如今竟真捉了着……
其余的人绝非像风昑那样死咬不放,受此极刑,定是会将她的身世和盘托出。
她眼下已是岌岌可危。
心绪不免忐忑发怵,楚轻罗良晌静了心,忽又问:“这人入刑室多久了?”
那女婢扳着手指细数着,随后笃定地回:“算上今日已有三日了,奴婢听说是快招了。”
“招什么?”她顺势问着,深知自己是劫数难逃,现下只可坐以待毙,已无他法。
“自当是幕后之主,”轻巧地回着话语,女婢未看出端倪,赶忙压低了语声,“这天下无人能忍受得了殿下的酷刑,即便是死士,也撑不了几时。”
“殿下呢?”静听着从刑室方向飘来的响动,楚轻罗沉声问起九皇子的踪迹。
“殿下在刑室监察,”女婢不作隐瞒,待她倒是服顺得很,“姑娘若有要事,奴婢可去传报一声。”
她轻然摆首,静默地回屋去:“不必了,多谢相告。”
虽佯装着镇定,她心知自己十分胆颤,不出二三日,那刑室中的人会尽数道出。
她便会成俎上鱼肉,任旁人宰割。
果不其然,两日后的日中,细雨霏霏,天幕阴沉,冷风吹得轩窗微响,院内响起步履之声,房门随即被猛地推开。
走入房中的是数月几乎未瞧见的人影,来者手执折扇,狂妄地将她打量着,眼眸淌过意味不明的思绪。
褚延朔蓦然勾唇,展露的笑意极冷,故作柔声地开了口:“将美人冷落了数月,美人可是在生我的气?”
“妾身不敢。”与昔日般婉然作拜,楚轻罗趁势退得远。
屋门被严实得阖上。
九皇子闲适地坐在椅凳上,抬指一招,命她来身侧待着:“方才我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想博美人一乐,美人可愿给我一次机会?”
“殿下日无暇晷,还念着妾身,当真是有心了。”
她从命而行,刚走到其跟前,便感后腿受下重重一击,迫使她跪倒在地。
那棍棒砸得生疼,她吃痛轻哼,眉目轻蹙,知自己是再活不过今日。
“我无意抓了个刺客,那刺客竟说,幕后的主子是前朝陇国公主。”褚延朔边道着,边笑得前仰后合。
“你说风不风趣?”
第76章 惊变(2)【VIP】
言于此,九皇子一望盏中被饮了只剩一半的茶水,浅笑着饮尽,将杯盏悠然抛落在地:“那人还说,公主隐姓埋名进了司乐府,你觉着这位公主会唤什么名姓……”
见她不语,褚延朔悠缓凑近,长指抬起下颌,面色阴冷了下来:“怎么,我说的这趣闻,美人似乎不觉得有趣?”
“殿下何必绕着弯子,直言便是了。”楚轻罗轻咬牙关,凤眸凛然一凝,欲与之敞开了说。
身份暴露,她必死无疑,此刻她不论怎般作答,皆是死路一条。
倒不如以命相搏,先取了这九皇子的性命。
“我已派人去向父皇禀明,”看好戏般直望眸前秀色,褚延朔轻扬冷眉,满面春风地言道,“父皇若知此事,美人猜猜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夜。”
身前的女子依旧未言,桃颜淡漠无澜,却令他更是兴奋异常。
“哈哈哈哈哈……”九皇子见势大笑,捏着下颔的手逐渐下移,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她的咽喉处,“陇国公主,竟成了我大宁九皇子的侍妾,如此一想,还真让我兴致盎然……”
“在父皇关押你之前,我若不尝一尝这美色,岂非辜负了上天给的美意?”
许是未遇过这等荒唐事,搜寻已久的拂昭之主竟就在眼前,褚延朔戏笑着掐紧了她的脖颈,眼望她面颊渐渐苍白,兴趣更为浓烈。
双目流露出一丝狠厉,像是念着了更有趣的事,他眯眼又问:“还是说……你想入那刑室,将里头的刑具都试个遍?”
“这样吧,让陇国公主自行挑选,”褚延朔笑颜未褪,津津有味地又为她想出一计,“作为当朝九皇子,我是否极为仁慈啊?”
周围满是宫卫,她已难脱险,眼下只可与九皇子兰艾同焚,才得以消她积攒多年的仇怨。
楚轻罗漫不经心地瞥过一名随从所执的佩剑,欲奋力与之玉石俱焚……
恰逢此时,庭园长廊有宫侍快步奔来,额上渗了些许冷汗,慌张地向殿下禀告。
那宫侍支吾了片霎,眉间仍透着不可置信:“启禀殿下,有圣旨送来了凌宁殿。”
“陛下方才赐了婚。”不自觉地朝屋中这抹明艳撇上一眼,宫侍抖动着唇,良晌说出口。
“赐的是楚姑娘……与曲先生。”
“什么……”闻语,九皇子霍然起身,瞪大了眼眸直看向回禀的随侍,未明陛下究竟是何意,“她已是我的侍妾,父皇怎能在再赐婚给他人!”
宫卫见景哆嗦起来,回忆着近日听得的传言,颤声回道:“据说是曲先生在广承殿前……跪了三天三夜,陛下不知怎地……不知怎地,便应了。”
“陛下有令,立刻放人!”
忽有尖锐嗓音划破寂空。
九皇子循声望去,见陶公公已站于东院游廊内,高喊着陛下的命令。
圣旨一下,不可再作违抗,即便这女子乃是陇国公主,也得先禀*明陛下再议。
“你究竟是如何策反曲先生的……”
凝眸望向这仍跪地不起的娇女,褚延朔切齿凛眉,几乎只差一点,便可要了她的命:“他可知你这见不得光的身份?他若不晓,我替你告知了可好……”
陶公公在院中冷眼旁观,随之又厉声高喝:“殿下再不放人,便是抗旨了。”
示意屋里屋外的侍卫皆退下,无计可施般为她让了道,九皇子颇有不甘,一理衣袖,冷笑道。
“别以为仰仗着一个曲先生,我便拿你无策……”
“几月前,太子被谋害于东宫,父皇早已察觉其中怪异,”阴狠目光轻掠丝许凉意,褚延朔稳步走出耳房,吩咐两旁的奴才跟上,“我若禀报此乃你和先生所为,父皇是会听信我,还是会听信先生……”
“去广承殿。”
九皇子断然穿过回廊,似要将太子之死知无不言。
随行的一名侍从见殿下走得匆忙,慌乱地提点着:“可是这时辰,陛下在批阅奏折。殿下此番前去,怕是不妥……”
“况且陛下刚下了婚旨,殿下这一举是又要陛下撤回圣谕,此番一来二去的,陛下恐会生怒。”随侍疾步跟行着,担忧殿下冒失前往,会因小失大。
步子忽作一止,使得身后的随从险些要撞上。
褚延朔愤然甩袖,似觉其言有理,很是不满地折了道:“回寝殿!”
细雨若绢丝飘落而下,雨雾弥漫于高墙内外,雾中偶响着几声轻雷,令整座宫城陷入朦胧中。
回想方才之景,确是心有余悸,楚轻罗跟着陶公公的步调徐步行出凌宁殿,便见不远处仍旧伫立着那道清癯身姿。
他也未撑伞,与上回一样站在宫道边,淡雅清逸,任凭雨丝落于墨发和锦袍。
任凉风吹拂,,他仍皎若明月,无瑕似山间白雪。
等她失神地走近,
头,将她的玉腕握得紧,良久也未说一词。
,切莫回头。”
曲寒尽沉思半刻,肃然启了薄唇。
然没走几步,她望着身旁的男子忽地踉跄,便赶忙挨近搀扶,才觉先生尤为虚弱。
三日……
她适才听那宫卫来报,先生在广承殿外跪了三日,定是筋疲力竭,再支撑不得……
“先生……”震颤的心莫名又被提起,楚轻罗似从惶恐中回过神,忧心起先生来。
他轻然摆手,随即与她一道上了马车:“无碍,许是跪得久了。”
所经的宫殿檐角滴着雨露,寒风于耳旁呼啸,眼见车辇驶出皇宫,原本近在咫尺的凶险已远,她才感安心,全身松懈而下。
回眸瞧望之际,楚轻罗微然一怔。
先生竟已阖目入睡,本是盖于身上的氅衣滑落在地。
她蹑手蹑脚地弯腰取上鹤氅,再轻柔地为他盖回。
今时多亏了先生,若非他解围,她真要殒命在了凌宁殿。
微雨随闲花落地,寂落无声,唯留有銮铃响于雨中。
扶先生回了司乐府偏堂,细雨几近止歇,她四顾雅堂,只觉一切未变。
独属她的瑶琴仍被摆于一侧,未有他人动过分毫。
曲寒尽凝了凝神,想着好不容易将她接回了府,怎能连口热茶都喝不得,便撑着身子,欲去换些清茶。
“案上的茶水应是凉了,我去换上一壶来。”
她恭顺地待于堂中,眼睁睁见着先生淡然行去。随后,那清绝身影忽而倒下。
“先生!”
见此情形顿时心慌意乱,楚轻罗张望了几瞬,望起那堂外的传话小厮,忙唤道:“扶光,快去唤大夫,先生他体力不支昏厥了……”
听得此言,扶光大惊失色,惊诧地跑入堂内一瞧,当真瞧先生倒在了书案旁。
正欲转身就去请大夫,扶光还未站定,又见先生的长指微动,似悄无声息地命其退去。
先生自有筹算。
“我……我这就去,”扶光似懂非懂地拧了拧眉,了悟地再望楚姑娘,极是严肃地答,“还劳烦楚姑娘扶先生回榻上。”
看来只能由她先照看着……
先生是为救她才沦落成这般,她再是狠心,也无法弃之不顾。楚轻罗使着力扶着此身躯放于床榻,稍离了身,便被先生攥住了衣袂。
“水……”
她听着清冽之语荡于耳畔,立马了然地扶他坐躺,又利索地倒上些茶,递于先生手中。
望清冷公子的容色有少许好转,她柔声问着,忧虑瞬间散了大半:“先生可有感到好一些?”
曲寒尽似仍觉无力,虚弱地抬指,指向案台上的玉碟:“那书案上的糕点,轻罗可替为师端来……”
她听罢不假思索地相递,望茶盏空了,再无微不至地将其斟满,竭力让先生觉着舒坦。
寻思着因果,楚轻罗转念作想,该是去为他煲上一碗汤:“先生是因多日没进食才会这样,我再去为先生煲些汤来。”
都道病体虚空,需补些滋补的汤羹,如此便可恢复得快上许多,她沿着院落内的石径前往灶房,却望见扶光仍悠闲地待在偏院。
“不是去唤大夫了吗?”疑惑地将这位小厮不住地打量,她边道着,边透出了不悦之色,“扶光你怎还待于府内?”
先生那般体虚,就该寻一大夫来看诊医治,这随侍怎能不为先生思量,尤显着一副事不关己之样……
楚轻罗越想越恼怒,默了一瞬,压着怒气和扶光说起了理:“你虽只是个府邸传话之人,但先生是你的主子,若出了事,你该何去何从。”
“楚姑娘说得在理,我是有事耽搁了……”扶光没料到她竟会走出里屋,一脸肃穆着轻理着衣袍,再一瞥堂内,果断出了府,“此刻便是想出府的。”
遥望此道背影真从府门远去,她才安了些许心,从袖中一取此前召左右使的信烟,朝别院上空燃放。
所唤之人是右使凝竹。
刚得知主上遇救的消息,便见信烟燃于空中,怕不是主上又身入了险境,此时已是岌岌可危……凝竹顺着青烟赶来,许久才在司乐府的灶房寻着了主上。
第77章 相悦(1)【VIP】
“主上有何急事?”瞧此明丽之影蹙眉站于灶台前,凝竹面容凝肃,朝她恭然一拜。
楚轻罗冥思苦想,迟疑不决地问向这名影卫:“你……你会煲汤吗?”
“就是滋补身子的汤羹,我没做过,想学一学。”
见凝竹闻言一僵,她忙敛下语声,略为羞惭地一清嗓。
眸中的困惑霎时转为惊愕,凝竹神情稍缓,悄然相问:“是何人敢让主上亲自煲汤?”
凝竹满面涌动着不可思议之绪,楚轻罗正色回应,话语不容置疑:“先生身骨弱着,我想着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以报先生的大恩。”
“公主下厨,怎能说是微不足道……”凝竹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望主上似是认真的,忙端直了身,再作抱拳状。
“主上,属下只会杀人,不会煲汤。”
思来想去,想着了一法,凝竹低声问道:“属下唤一个拂昭中会煲汤的女子来,主上觉着如何?”
楚轻罗觉此法尚佳,便挥袖下了命令:“这主意甚好,还不快去唤来。”
庭园秋意浓,木叶动秋声,石径旁落满了红叶,与云天绯霞极是相称,惹得天地一片红火。
一算时辰,她似乎已离去了近一个时辰,竟还未归来,曲寒尽仍倚靠至床榻,愈发耐不住性。
一想她若是又被九殿下带回宫内,他便觉思绪乱得不成样。
再过一刻钟,她如若再未回,他便下榻去找……
如是思索着,他却又等不住。
正欲起身之际,望房门倏然被推开,他自然而然地回于榻上,虚弱地微阖了眼。
“咳咳……”曲寒尽故作淡然地睁开双眸,那抹惦念的明艳就闯入了眸光里,使得他欣喜了半分。
极为小心地将碗勺递至他眼前,女子嫣然娇笑,眸里泛着柔光:“我煲了碗羹汤,还请先生尝尝。”
“你做的?”凝望这碗八珍汤,他狐疑片霎,只觉能见这娇姝下厨煲汤,简直难以置信。
楚轻罗言笑晏晏,微扬的唇角透了些得意,颔首答:“此生第一回。”
然而,面前的公子再度咳了两声,抬着的玉指微颤,遂无奈放落于床褥上:“可为师抬不起手,这要如何是好……”
“先生坐好,我喂先生,”望此景浅笑莞尔,她随之将先生扶正,举着汤放至他唇边,毫无怨言地伺候起来,“我方才尝过了,不会让先生难以下咽。”
这平日严肃庄重的清影却也谦顺,一勺又一勺,无言地饮尽了羹汤。
她瞧着莫名舒心,便安静地服侍终了,想将碗勺放回灶房。
曲寒尽本想着再多饮一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扶光快步进了里屋,照旧肃穆地回禀。
“先生,大夫来了,正在偏堂中候着。”
扶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楚姑娘,又望先生眸光微沉,像是无声责怨着什么。
想来这小厮是没懂他所示之意,当真是失了策,他轻声再作咳,抬袖劝扶光莫扰了清静:“我无碍,将大夫请回便可。”
扶光只感自己夹于二人之间太是难堪,左思右想后,无奈长叹作罢:“小的知先生之意!可楚姑娘非要小的去请大夫。”
“小的……小的瞒骗不住了。”
“咳咳……”闻语,险些要被恼得气绝命消,曲寒尽重重地一咳,命此人莫再往下说。
静观着这一出戏码,她顿时如梦初醒。
才知先生竟是假意装病,只为让她服侍上几番。
作为高风亮节的礼部曲先生,这行径也太卑劣了些……
楚轻罗轻盈地将汤碗放于书案,向扶光柔婉一笑:“你先退了吧,我和先生说几句话。”
等这传话小厮走远,她从然一锁门扇,随后猛地翻身入了清帐,直将如玉公子抵于软榻。
让先生如她昔时那般,根本无地可逃。
“先生是佯装的,假意病弱,就为使唤我?”
眸底怒气未消,楚轻罗褪去乖顺之态,傲然俯望而下:“先生在堂课上曾言,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可如今怎能诓骗学生……”
“轻罗,我知错。”身下的公子目光轻然颤动,沉默片晌,竟道出一声歉意。
何人想听他道歉……
冰冷的眼眸不易察觉地流露丝许狡黠,而后缓缓望向他滚动的喉结,她凝紧了双目,顺势吻了下去。
“先生既然是装的,身子无恙,我便无需客气了。”
温软唇瓣覆上先生的颈处,在白皙肌肤上掠过寸寸娇媚气息,她一声不吭地勾诱着,引得帐中清色气息微乱,似已处于极致隐忍的边缘。
虽才分离了几月,雨之欢。也唯有和先生,她才可畅快给予,未留有分毫顾虑……
于是她更作疯狂,将一切想说的皆蕴于举止中,纤纤玉手毫不留情地扯乱了先生的端雅锦袍,再带他的长指,揽在自己的玉腰上。
,尤为霸道。
她随即埋于清怀,再献上樱唇,。
“轻罗…般撩拨,曲寒尽沉声唤着,紧握女子纤腰。
心上似有弦丝在顷刻间断了。
终是无法克制地扯下娇女薄裳,他欲念四起,忽地反身相抵,牢牢禁锢着她的纤细双手,在满帐旖旎中恣意妄为。
听见怀内偶有呜咽,他便攥过她扯着被褥的手,紧扣着十指,再疯了般将缕缕抽咽堵于柔吻中。
之后,又是一轮掠夺……
弥漫着的灼热气息令她迷离恍惚,想那世人所言的醉生梦死,应是如此了。
楚轻罗发了疯似的回应,任由泪水流淌过桃颊,湿了床被。
难忍之时,她随性地咬上他的肩骨,纵使咬出了血渍,她也未停歇。
窗外分明是白昼,屋内之景已若夜月花影,摇曳着缠绵,流窜着道不明的心念。
二人皆忆不起究竟过了多久,未言说一字,似又道尽了所有。
心潮平息,他抚上女子青丝,轻吻着她眼角遗落的泪痕,既疼惜,又感快意非常。
可心觉将她这般占有还是不够,往后,他要一遍遍地攫取,让她哀声恳求……
楚轻罗良久未道,羞臊地以薄被掩着身,再过了好一会儿,才正容开口:“我适才是临时起意,冒犯了先生,抱歉。”
“我娶你。”
枕旁公子半晌回语,嗓音喑哑,扰得她烦闷不已。
“不必。”岂知她淡漠地回绝了。
她念起九皇子还于暗中虎视鹰瞵,现下实在不是谈论婚嫁时。
坐起身躯,想去取那凌乱不堪的裙裳,她正一伸手,便被先生一把揽过,跌回被褥间。
心火退散,唯剩羞赧蔓延,她静默地背过身去,也不挣脱,由他轻拥在怀。
“婚事我已讨来了,”在她耳畔低喃,曲寒尽满足地说着,“不久后,世人皆知,你是我的。”
婚旨……
大宁皇帝的婚旨,在她这儿不足为凭,将死之人的话本就无需在意。
她冷声哼笑,断然回道:“九皇子与宣隆帝都会死,那圣谕自不作数。”
“我将先生推得远,先生何故要自掘坟墓……”楚轻罗作想几念,忽有了些埋怨,“这婚事一讨,先生是再难脱干系了。”
这婚旨是将她和先生捆绑,生亦同生,死亦同死,宣隆帝定是有自身的思量,才对此应下这门亲事。
若她惹了是非,先生难逃其咎与罪责。
蓦然陷入几霎沉寂中,她颇为不解,耳旁再传来低语:“我想见你。”
“先生曾说,遇事冷心为上,切忌意气用事,”她听罢趁势讥嘲,扬唇反问道,“怎到了先生这儿,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曲寒尽面色微冷,从容应答:“以前是以前,今时心境已不同往日。我在做什么,自己清晰得很,不需你提点。”
反正不论如何争辩皆是他有理,世人称颂的曲先生不过如此……
她冷哼一声,将丑话说在了前头:“先生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可怪不上我。”
凑得近了,碎吻便绵柔地落于她肩上。
楚轻罗眸内溢着的讽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不肯与旁人说的羞怯。
“他可欺过你?”她忽闻身后之人柔声问,娇躯微僵,一时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他素来高洁不染,许是觉得她被九皇子碰了去,连他也一同玷污了吧……
“欺过如何,不欺又如何,”楚轻罗缓慢垂眸,冷傲笑着,笑意里掺了无尽冷意,“先生是关心我,还是怕我脏了先生?”
刚道下这一语,那修长玉指便轻捏她的下颔,轻巧一转,迫使她回眸瞧望。
微凉的薄唇蛮不讲理地再次贴上,眸前身影依旧冷肃,却不声不响地向她索求……
“唔……”她茫然未解,觉此吻不断被加深,意绪也被抽离去。
先生似贪得无厌,吻得越发深沉,犹如他的心思般深不见底,皆等着她一一探寻。
被吻得久了,越能清晰感受到先生的轻柔与狠厉,感受着先生的气息在旁萦绕。
她不自觉地涨红了双颊,唇畔溢出浅浅低吟,莫说有多娇羞。
第78章 相悦(2)【VIP】
这吻似与她适才一般霸道,似是有意在打消她的顾忌,将心头的猜忌击得粉碎,告知着他的永不弃嫌和深爱。
“他若欺你,我不会让他轻易死去。”亲吻戛然而止,曲寒尽容色阴冷,缓声回道。
“敢伤你的,我让他们生不如死。”
“先生真的没有顾虑?”她故作心不在焉,侧目一望,见他正眉目含笑地望着自己,面颜骤然一红。
顺势再拥她入怀,他心上似有繁杂思绪翻涌,低柔地诉说着:“我只是对九殿下有恨,对自己有恨,怎会有你那想法……”
楚轻罗跟随着扬唇,回想起被囚于凌宁殿的日子,淡声答道:“九皇子起初对我颇有兴致,好在我行刺过几回,虽没得逞,他也失了兴,从青楼中寻着了别的姑娘。”
对于风月之事,她本是不以为意,可先生是她唯一的枕边人。她思索片刻,忽觉是该让先生知情些。
“这几个月我过得还算清闲,先生可放下心了,”向他莞尔而笑,她悠然又钻入清怀几分,娇然回语,“不过……今日多亏了先生。若非先生赶来,我应已命丧九泉。”
九皇子的心性,他自当知晓,深知她定在殿下之处受了不少委屈,曲寒尽听罢蹙眉一拥,郑重道起当下局势。
“需尽快除去九殿下,你这身份不可再走漏风声。至少在寿宴前,陛下不能知陇国公主之事。”
她轻缓地颔首,不作打趣,想听先生接下来的谋划。
一想起那突如其来的婚旨,她便觉疑虑重重。大宁皇帝如何能将一名皇子的侍妾,再赐给朝臣……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先例,亦不明宣隆帝是何故应下先生。
此问在心底徘徊了半日,楚轻罗思忖未果,忍不住问向他:“如此荒唐的请求,陛下为何会应先生?”
“昔日弈棋时,陛下应的,”他低笑地回,似回忆起了当年景致,深眸染了些意味不明之绪,“早些时日,陛下觉我总是胜他,还成日无所求,便想看我乞求时是何模样。”
怕她仍有不解,曲寒尽悠缓地添上一句,将陛下曾许的诺言道与她听:“陛下曾言,将来我若有求,就在大殿前跪上几日。无论何求,陛下皆可应。”
“薛舲的兵权,我也讨要了来。”
语毕,一双清眸倏然一凛,他别有深意地笑道。
凝竹曾禀报,寿宴当日若能将大宁兵权揽于掌中,攻破大宁便可在一夕之间。
她彼时仅是暗自付之一笑,觉此一事的确难如登天,未料先生竟真将兵权夺了来……
她呆愣一霎,脱口便问:“先生怎会……”
“我与你那手下商议过此计。”身侧之人沉声相道,似对她已没有隐瞒。
凝竹和她说的,原是已与先生商讨后的言论,她现下才笃定,先生是真为她的复仇之计思虑得周到,是由衷地替她行事。
楚轻罗暗叹几瞬,又懊悔起当初没和凝竹说得明白:“我告知了风昑,却忘了吩咐凝竹,复国之事不得再牵扯上先生……”
话虽透着悔过之意,她却掩不住心下的欣喜。
先生曾和她见解不合,不欲再踏上此路,她知其疑忌,与之诀别……
可到头来,她蓦然回首,发觉先生一直在默默地跟步。
“近半年的时间,我已得陛下万千信任,攻破这皇城之日为期不远。”在愣神之刻,她听见语声清冽入耳,惹得她心泛涟漪。
“轻罗,我并非在躲避,我是想寻思出一个万全之法。”
“你执念太深,时常沉不下心,我想真切地护你一世。”话中带有无尽执意,曲寒尽随之将长指缠上她的墨发,举止极是亲昵。
她安静地听着每一字,不经回忆起风昑亡命的一幕,以及凝竹在她面前泣不成声,浑身颤抖之景。
她还问了那名拂昭右使,何为心悦……
缄默凝思,她偷望向身旁的公子,只感近来之日,烦闷之绪更重了。
眸光略有闪躲,楚轻罗垂目一哼,忽作沉吟:“先生……可还心悦着……”
他闻语浅笑,明知她羞意未褪,偏要提这一事:“如若不然,我怎会与你……行帐中之欢。”
“我都说了是利用,先生为何还心悦着……”
方才缠绵不休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她耳根微热,顿觉是被戏弄了。
辱,况且那人还是先生……
,良久才缓和下。
“我若能知得清楚,便不会缠你至今,让你想弃都弃不得。”曲寒尽回得颇为无耻,清眉随即一蹙,对她曾做的舍弃之举有些埋怨。
“再者说了,利用得好好的,
分明知晓她是利用,分明知晓她一心只为复仇,不谈情念,不谈亏欠,他依旧甘之如饴。
楚轻罗听得心神不安,却不知不安从何处来,无言半刻,漠然回语。
“可我对先生……没有那种心思。”
她眼见着先生眉眼微垂,眸中有万分落寞一闪而逝,心跟着忽地一颤。
一瞬后,眸色变回深不可测,曲寒尽肃穆起身,有条不紊地更上锦袍,再为师的,这
“我先前劝你手下留情,惹你不悦……”他就此一顿,手中的举动未歇,迟疑地问道,“轻罗可否原谅?”
楚轻罗垂眸看着先生,看他熟稔地扣着衣扣,淡笑了起来:“先生真心悔过了?”
他似乎与曾经无异,几月未见,竟还能如此娴熟地记着每处暗扣……
“为师知错。”
如学生般谦卑地自省,曲寒尽更衣终了,又像模像样地向她俯身一拜。
立马被他逗笑,她忙严肃咳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并非是说不通的人,再与先生计较,便感矫揉造作了。”
见她这模样,像是真没再因他心生恻隐而怒恼,曲寒尽心感欢畅。与这抹娇艳和好如初,是他心之所往。
他柔缓地牵上她的玉指,话语回于正事:“轻罗,随我去见一人。”
此时出府去见人?有谁人偏是要今日见……
楚轻罗心起疑惑,忽问:“何人非要此刻去见?”
“大宁将军薛舲。”
道出此人,他双眸轻微一冷,势必要将这薛将军之势拢于掌心里。
自从孙重死后,太子阻挠未成,副将薛舲便成了镇国大将。
可曾在疏雪楼中,据太子所言,那薛舲可是九皇子的人……
心有忧虑,她赶忙接话:“那可是九殿下的亲信……”
“寿宴当日变动兵权,薛将军定会告与九殿下,”曲寒尽暗算着每一步,似不愿让她再铤而走险,便将祸端都揽到自己身上,“自古帝王多疑,若不想让陛下起疑,只能去见此人一回。”
此语刚落,扶光便行步入堂中,在里屋前端肃地禀告。
“先生,薛将军求见。”
想找的人竟主动登门,此情形还是尤为少见,她惊诧地瞧向先生,感这薛舲是有备而来。
“快有请。”曲寒尽见势来到雅堂,示意她也跟上。
扶光离去不久,便有一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男子稳步入了偏堂,行过之处散着锐不可当之势,是前阵子刚被封为大将军的薛舲。
目光掠过堂内的各角,薛舲豪放不拘礼地作笑,一撩衣袍,便随然挑了一张椅凳坐下:“话说来这司乐府,末将还是头一回。”
“曲某恭迎将军。”这府邸的主人不紧不慢地走来,朝其恭敬一拜。
岂料这薛将军是个不藏城府之人,将来意道得直言不讳:“末将知先生意图何在,也知先生要作何举动,九殿下都已悉数相告。”
“先生若真想策反末将,还是省一省心吧。”
自行饮了几口清茶,薛舲连连摆手,将自己对九皇子的忠心摆于眼前。
那位九皇子当真极难对付,连先生欲行之举都能预料在心,提早与薛舲道明……
楚轻罗听语微诧,不禁轻瞥一旁的淡雅之影,见先生谈笑自如,又安心了几分。
薛舲不藏心思,直将与九皇子的勾结道于明面上,还信誓旦旦地谈着忠诚二字,此趟是专程前来,让曲先生死了这条心。
“既都说开了,曲某便不与将军拐弯抹角。”从容地从一本书册中取出半张折好的宣纸,曲寒尽也直截了当,将所知之事浅道出口。
“将军誓死效忠九殿下,只因殿下救过将军妻女,对将军有恩。曲某所言,可有不是之处?”
犀利如刀的眼眸遽然一沉,薛舲紧盯着这清风明月的身影,生怕自己入了圈套:“先生是已将末将探查得透彻,可那又如何?”
“若曲某与陛下禀明,九皇子和薛将军暗中勾结,欲发动兵变……”他继续说,语调不疾不徐,将兵变一词说得微重。
“陛下忌惮的,怕不只是三分。”
九皇子欲兵变夺权,薛舲是浑然不知的。
此人虽骁勇善战,却头脑简单。九皇子自是让其蒙在鼓里,唯恐薛舲说漏了三言两语,便引来杀身之祸。
第79章 醉酒(1)【VIP】
“先生是在恫吓末将?”薛舲凝神细听,抬着的茶盏悬于空中半刻,对先生所语似已将信将疑。
言至此处,曲寒尽低眉轻笑,缓慢走到这位将军身前,递上那宣纸,再退步回原地:“曲某并非是恫吓,九殿下豺狼野心,欲谋权篡位多时,陛下尽望于眼中。将军……还尚且不知吧?”
“当下朝局,若想全身而退,将军不可再与殿下走得近了。”
“恩情?那所谓的恩情,不过是殿下上演的戏码。”他徐缓再言,清容无澜,话外之音是让薛舲去寻纸上书的一处山林。
“将军不妨去此处问上一问,当年劫持将军妻女的山匪,是否为殿下刻意布的局。”
宣纸随之被展开,薛舲静望所书之地,心绪有了些动摇,竟不知先生是为策反,还是真为给一个实情……
“先生使的,是离间计?”
薛舲折回纸张塞入衣襟,冷然再看端立在侧的清逸身姿,始终瞧不清先生的意图何在。
对此又行上一礼,曲寒尽沉声相言,似言劝,更似警醒:“是离间,亦或是真相,将军一探便知。”
本是不屑的眸光平缓了下来,薛将军抱拳回礼,若有所思地走出了雅院。
“先生的好意,末将心领了,告辞。”
言已尽意,此后便看薛舲怎么抉择。
这人虽重情义,常年听从九皇子之命,可当初的恩情若只是一盘棋,情形便会大不一样。
所行的道路逐渐明朗,此番候着朝局之变,不如趁这宁静之日寻上几趣,她已有好些时日未饮过酒,索性命凝竹去东市带了点酒来。
月色穿帘,院落夜沉,庭前竹影微晃,闲风一拂,惹得偏堂枝叶轻响。
夜静之际,楚轻罗在园内一方石桌上摆了几只玉盏,凤眸微扬,独自闲适而饮,容色惬意非常。
先生在堂中安静地看书,时不时会向她望来,她回以一笑婉约,又悠然自在地饮起酒。
倘若将来真能如是怡然自得,她也可有上惬心的余生。
几杯烈酒入喉,她顿感畅意,再度回眸时,望先生竟已行步身旁。
他负手立身,俯观着她手中已空的杯盏。
她眉眼微抬,伸手便扯住先生的袖摆,像是不许他再走回堂内:“先生既然来了,就陪我饮上几盏。”
见景高雅而坐,曲寒尽望着另一玉盏仍是满当,似她刻意为他备着,没有多想,便一饮而下。
“咳咳……”
刚饮一口,他猛烈作咳,才知这盏中装的是酒,却非是府邸内随处可寻的清茶,不免面露错愕。
“酒?”他狐疑地反问,府规中明确写着禁酒,她怎还……
罢了,他暗暗一叹,感着酒劲渐起,思绪不着调地混沌了开。
旁侧公子阖眼良晌,冷肃面容竟多了层倦意,楚轻罗仔细端量,心上有一猜想脱口而出。
“莫非先生……不会饮酒?”
他镇静地放下酒盏,肃穆地答:“酒这一物,容易扰人神志,我通常是不沾的。”
只当先生是遵循府规,不愿破了规矩与她共饮,她赶忙凑近,双眸荡开丝许戏谑之意。
“我好不易捡了条小命回来,先生不同我庆贺,过意不去吧?”她娇声一问,眼眸轻眨,势必要让先生与她一同越矩。
曲寒尽正色回望,语声转柔,欲言又止,良久仍是婉拒:“我……当真不可饮多。”
“我都为先生倒上了……”将他放下的酒盏又移到他指边,她几近埋怨地嘟囔,觉他太失雅趣,“此前有风昑与我对酌,而今连个饮酒都难寻……”
“先生若不愿陪着,我就唤凝竹了。”
说罢,楚轻罗便从袖中取了信烟,正想燃放,就被先生阻拦了下。
心下似有决意轻落,他断然执盏饮尽,酒意顿时冲上眉梢,热灼顺势弥散。
不由地将清眉蹙紧,曲寒尽不可思议地相望:“你平日都喝这么烈的酒?”
她闻语忻忻得意,提着玉壶,再将两只空盏斟满:“我可是千杯不醉的。这世上再烈的酒,我也饮不醉。”
“在凌宁殿的日子我是一刻也不想回首……”先生既已愿相陪,深夜漫长,她便可促膝而谈,与之回忆在凌宁殿的所见所闻。
“先生快庆贺我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然而,身侧清影已没了动静。
她悄然一望,先生竟已一动不动地趴至石桌一角,面染绯红,满面醉容地睡了着。
“先生,唤着,抬手摇其玉肩,却如何也唤不醒。
仅一杯酒,先生真的醉倒了。
顿觉难以置信,她沉默扶额,想着先生只有这等酒力,被他人知晓,岂非成了笑话……
许是听着了呼唤,偏异样,便慌忙跑来,望见先生竟倒在了石桌上,霎时一怔。
“楚姑娘你……你怎能让先生饮酒……”瞠目结舌了片霎,扶光指了指空酒盏,忙与她解释。
,一沾就倒的。”
差……”楚轻罗撇了撇唇,无奈看向这小厮,望其一脸迷惘,似也头一回瞧先生饮醉之态,“那…,你给我支个招。”
先生明知自己酒量,却仍旧要和楚姑娘对饮……忽地明白了先生之意,扶光灵机一动,欲拔腿就跑。
跑前还不忘将自己撇得干净,这名小厮抬高了语调,肃声回语:“此事与小的无关!姑娘自己惹的祸,自当是姑娘照看着先生!”
此随从还真只会传话,旁的事是一星半点都不想伺候……
她凛眉透着不悦,随性地问:“你这随从,除了传话,怎一点也不会干别的?”
“你懂什么,先生他不喜旁人插手任何事,小的怎敢不听先生之言……”扶光思来想去,忙将先生搬出,只道自己做的皆是分内之事。
“快回你的堂院门口去!”抬袖赶其而去,楚轻罗随即故作娇媚地挨近先生,月眉轻盈弯起。
“怎么,我轻薄先生,你也想看啊?”
闻言,扶光倏然羞红了脸,直愣地瞥望那道清隽皎姿。
此刻先生毫无意识,她竟想趁这时轻薄?
此景虽是先生所愿,可……
扶光默然思索,最终落下一言:*“姑娘可要对先生敬重点儿……”
待小厮走远,别院又回了寂静,楚轻罗冷哼一声,早就将敬重一字抛得一干一净。
已然花前月下云雨数回,还让她敬重……
“都这般了还谈何敬重……”她小声嗤笑,随后再望倒于一旁的清冷玉颜,不自觉地又靠近些许。
似乎未曾如此近地望过先生,更何况还是醉颜,她细观这轮廓鲜明的玉容,如同一块被雕琢过的白玉,多望一眼,着实难移目光。
可冷白中偏透了一抹红绯,有趣极了。
她轻触先生面颊,只觉尤为灼热,看来他是真醉了倒。
“先生是真醉还是装醉呀?”再触其鼻梁,楚轻罗试探般问着,瞧他未有丝毫动弹,许久低声自语,“酒力真这么差……”
她颇为怀疑,那些所谓的府规,许是先生暗自蒙羞用的……
打更声响于府宅之外,已到了深宵子时,司乐府中的庭院宫灯仍通明,偏院内的灯火已悠缓地被熄灭。
小径旁的石桌留有空盏无人收拾,里屋床幔垂落,映着几缕皎洁月色,随着微风隐约飘荡。
好在习过武,能使些巧力扶先生回于帐中,现下她已无处可去,只得与他同居在此。
楚轻罗在榻上腾出一地,一声不响地躺于其侧,欲倒头就睡。
“轻罗……”
枕边的清绝公子忽作含糊一唤,她闻声微睁双目,于夜色下侧目望向他。
“嗯?”她轻声回应,见先生深眸紧阖,宛若陷于噩梦中,可至于是何梦境,她一无所知。
“轻罗,别抛下我……”眉宇拧得更紧,蓦地握上她放于被褥中的手,曲寒尽敛声低喃,重复念着几字,面上染了愁绪。
“别抛下我……”
他梦的竟是她离开司乐府的那日……
亦或是,她在凌宁殿中,当着九皇子的面,果断拒他的那时。
过去数月,他竟还耿耿于怀着。
心底似有何异绪流淌而出,楚轻罗任他握着,半晌柔声回语:“好,不抛下便是了。”
相较那血洗皇城,相较那千古骂名,他好似更怕眼睁睁地望她孤身离去。
风昑转瞬已离去,她为此悲切了好久,只感失去一人太是轻易……
母妃是,父皇是,盛有章是,风昑亦是……她不想再失身边之人,尤其是这曲先生。
她沉思了一阵,而后怅然又添一句:“我应是……不会再离开先生了……”
“别走……”噩梦未消,曲寒尽紧攥她的玉腕不放,口中依旧沉吟,“我知错了……”
“再不愿与轻罗争吵……”他低哑着嗓,沉重地道着,之后再听不真切,“再不愿……”
一时未解该怎般作答,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个妥当言辞,便靠入素雪之怀,轻拥上先生的腰身。
第80章 醉酒(2)【VIP】
“嗯……”困倦中道落一字,楚轻罗轻哼作罢,称心地入了清梦。
翌日晨初醒觉,窗外淡雾簇朝霞,隐隐鸟语松风微响,令人尤感舒心。
曲寒尽缓慢坐起,轻揉着眉心,着实忆不起饮酒后的一幕。
轻望此娇姝已更好了裙裳,他欲言又止,迟疑道:“我昨夜……”
她看着铜镜插上发簪,眸里满是笑意:“先生饮醉了酒,被我轻薄了。”
“先生不信?”透过铜镜,见榻上之影蓦然一滞,楚轻罗嫣然回眸,轻然一指堂外的小厮,“扶光也知,先生可去问他的。”
她所言的“轻薄”,他自知是何意。
昨夜醉酒以后,她实在无迹可寻,便住在了这里。他默了片刻,只怕自己再失分寸,将她伤去。
曲寒尽担忧而望,斟酌良晌,歉疚地启了唇:“我……没伤着你吧?”
听罢,她苦闷地一捂纤腰,极是抱怨地回瞥,剪水秋眸淌过无辜之色:“当然伤着了,今早这腰还疼着呢……”
似乎还是伤了着,他似犯了过的孩童,低垂着清眸迟迟未语,眸中漾开几许歉意。
“轻罗过来,我替你揉揉。”他柔和抬手,示意她坐至榻边,欲服侍她以弥补亏欠。
楚轻罗闻声真坐了下来,独属先生的清冷气息萦绕在身,她随之被带入怀中,感受他轻柔地揉起腰来。
“先生竟自疚了?”
难忍酥痒之感,她顿时轻笑出声,已将他捉弄,就不想再作欺瞒:“我骗先生的,昨晚在先生的身侧,我睡得好着呢。”
按于腰际的长指忽滞,曲寒尽似笑非笑,不想有朝一日,竟会被一女子拿床笫之欢戏弄。
她勾唇娇笑,抬指抚过他略为干涩的薄唇,趁势一挨,唇瓣的间距便只剩寸毫。
“先生这么好骗,小心真被女子轻薄了……”
回想着此抹娇媚方才说的谎,他肃然招认,认下自己的居心不良:“毕竟对轻罗,我是有些控不住。”
这一语由曲先生言出,她是既得意又羞赧,目光莫名落至他微动的喉结,玩闹之意又生起。
“先生昨日那般失态,可是颜面全无,”故作苦恼地一皱秀眉,楚轻罗佯装为难之样,别有深意地又道,“先生一杯就倒,我还在想着,这荒唐之语是否要与旁的学生道去……”
“轻罗,算我求你……”
公子无奈乞求,将她的一颦一笑皆望于眼中,殊不知她的无意勾诱最是挠人。
她更是沾沾自喜,明眸一抬,问向这位礼部大司乐:“求我?他人恳求都是有所举动的,先生要怎么求我?”
下一瞬,那微冷的薄唇便覆了上。
待回神后,她发觉已被禁锢在榻,而先生正向她不断地索求……
亲近之举也可当作恳求?
她觉眼前人是越发卑劣,恼羞不堪,却只可由他妄为。
“这怎能算是求人……”趁着间隙悄声埋怨,楚轻罗娇软而下,话语已道不清晰,“唔……先生无耻……”
随后便在清帐中耳鬓厮磨,灼息交缠,一切思绪就此止下。
她忘却吻了几时,只知刚盘好的发髻又乱了。
不止发髻,连理好的华裳也成一团糟。
一人再次走出里屋时,已过晌午,府门处的侍卫匆匆行来,朝先生俯了首。
顺势止步,那侍卫赶忙言道:“先生,郡主府的人来禀,说郡主听闻婚旨便闹到了陛下那儿,任谁都拦不住。陛下为此龙颜大怒,要降罪郡主,来报之人恳请先生去劝一劝。”
整整一日过去,婚旨定传得宫里宫外,八街九巷尽知,郡主知了此事颇为不甘,便不管不顾地闹到了广承殿。
郡主府的奴才言劝不动,就赶来此处,欲让曲先生看在郡主情深的份上劝说几言。
她了然前因后果,好奇地将他瞧看,看先生该作何收场。
被她望着哪还敢乱语,曲寒尽眉目一冷,凛然答道:“婚旨已下,我如何能劝得动郡主,随他们去吧。”
得到回应,那府卫明了地退下,前脚刚走,府堂内的学子便接踵而至。
“传言婚旨是先生求来的,此言可真?”
徐小娘子行步在前,诧然微瞪双眸,一想先生曾拒了徐府婚事,而今却冒死求来一名九殿下的侍妾,当真觉自己被贬低于尘埃里。
他淡漠回语,语声尤为冷冽:“为师早已在堂上宣告,心有归处,你们何故诧异。”
“走,
,曲寒尽牵上她的玉指,对众人视线漠然置之,稳步行出府院。
本是晴空的天幕不知何时飘来几片阴云,细雨绵柔地落下。适才走得仓促,未来得及带上一把伞,她缄默片晌,乖顺地跟步。
方,迷糊地跟着先生出了司乐府,究竟要去见谁人,她一直忘了问。
楚轻罗月眉一扬,轻问一旁的清影:“先生想带我去何处?”。”
他从然回着,丝毫不在意雨丝,端步徐行。
又恐她会着了风寒,他忽地止步,取下鹤氅盖于她头上,而后再行。
跟随其步绕了几条街巷,顺着一巷弄走至尽头,她举目一望,疑惑更甚。
所停之处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府宅,算不上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宅门已有些陈旧,匾额上的字已然瞧不明晰。
正停步半刻,恰见有府婢开了门,她不觉靠近先生,生怕在这府院中住的,是九皇子的又一名亲信。
岂料那府婢望清了来人,呆愣过后,霎时喜笑颜开:“公子……”
见景忙转身去唤夫人,府婢欢喜而奔,险些被院中的石子绊了倒。
“夫人!是公子回来了,是公子!”
她讶然回望,这才醒悟先生带她来的,是他娘亲的居住。
还未细思,便被他缓步牵入了府院,她见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从里屋快步走来。
气若幽兰,绣罗衣裳素淡却庄重,想必是这府宅做主的人。
仍是极有礼数地行上一揖,曲寒尽俯首启唇,肃穆中透了些柔意。
“孩儿带了个姑娘来,想见阿娘一面。”
温和的眸光轻落于她身上,曲母端详了几番,双目涌上万分欣喜,熟不拘礼地上前。
“为娘都听说了,这便是楚姑娘吧?”那道婚旨传得沸沸扬扬,曲母定当是知得了一一,握上这抹明艳的玉手,曲母面上藏不住喜色,“生得真好,为娘喜欢。”
曲寒尽从容回看,声若清泉,慢条斯理地引见她来:“她本是司乐府的学生。授业之时,孩儿心悦,就想方设法地向陛下讨了婚旨。”
“没提前告知阿娘,是孩儿不孝。”
讨婚一事来得突然,他唯愧对的便是这常年独居的阿娘。
曾也想过要时常回于此宅探望,只是阿娘不让,命他以授课之事为重,他便从命为之,回宅院的次数也愈发少了。
“你的婚事,由你自个儿做主,为娘不掺和。”曲母似不关切,依旧欣然地看着跟前的姑娘。
“姑娘可否随我入屋一趟,我有话想同姑娘说。”
楚轻罗仍陷于满头雾水中,被先生这一举震颤得猝不及防,良久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面对亡国,面对九皇子与宣隆帝,她日夜谋划,不敢怠慢一刻,却不曾料到,竟还要面对这宅邸的夫人。
这人亦是先生的娘亲……
行入府堂内,极为端庄地站于一侧,眼望曲母忙着沏茶端糕点,她茫然前去帮着忙,想着这位夫人竟与先生一样,不使唤下人去做这些闲杂琐事,非要亲力亲为。
曲母慌忙遏止,让她坐回案几边:“姑娘快坐,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逐渐感到心上有愧,楚轻罗无所适从,难堪地攥了攥手,低语道:“小女不知来见的是夫人,两手空空的,都没带礼来,是先生他……”
“姑娘莫疚愧,我知是他的主意,”浅笑着将她的话语打断,曲母意味深长地摇着头,语调再度转柔,“况且我不喜那世人之礼。莫看我这模样得体端方,我也是有玩心的。”
听曲母道了几语,她心感畅快,便未再拘谨,全身松懈了不少。
“我第一眼见姑娘便觉是真欢喜,未曾想过他竟会爱慕上自己的学生……”曲母感慨万千,似念及了一人,忽而开口问道,“姑娘可有听闻过那睦霄郡主?”
郡主爱慕曲先生的谣言早已传遍了都城,曲母知晓也非奇事。只是曲母倏然谈及郡主,她不明其中之意。
眼睫悠缓而垂,楚轻罗柔婉地回:“我听过的,郡主她……对先生有情。”
“郡主一姑娘家那般追着他不放,他竟还置之不理,秋风过耳的,我险些要觉着他有何龙阳之癖……”曲母忆着往昔于酒肆茶馆中听得的流言,再想他那疏冷之貌,今日终见他带了姑娘,悬的心亦放了下。
“如今看来,他只是没遇上良人罢了。”
“我头一回见他带姑娘来,想必他对姑娘是用情至深……”满面春风地望向这姝影,妇人坐于其旁,悠闲地再为她斟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