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
这日,新帝楚徇上位三月有余。
晚间月明星稀,带着凉意的风迎面吹来,前方便是建业主城,一片城垛安静相连,不知还能安稳几时。
祁清宴调转马头,凝目在东南方向一座不起眼的山峦之上,依稀可见几点烟火。
再等等就好了。
阿泠如今对他抗拒,不像她情绪激动,祁清宴压下心中想立刻见到她的急切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见她吧。
况且宋家还要寻个法子同她解释。直白说去,定会伤心。
祁府侍从急切来寻,祁清宴听后,先回了祁家。
祁府中已然乱成一团。
祁清宴方离建业,宫中内侍便来祁府传召祁泠进宫,言是皇后娘娘召见。
曾经便有一出逼亲之事,老夫人也知来势汹汹恐不怀好意,想了法子也推脱不去,毕竟对方是皇后。
只得说祁泠不在祁府,内侍去了二房宅院寻。祁泠也不在那处,内侍咄咄逼人,冯夫人按照祁清宴的嘱咐,将祁泠去了何处,推到他身上。
五日前,宫中又传旨来,直接召祁泠进宫,位份还是最末的选侍。
这回是陛下圣旨,不可违背。
老夫人再怎么也将祁泠看成亲生的孙女,若是贵些的身份也罢了,一个选侍,比宫女强不了多少,无疑是对祁家的轻视。
可找不到祁泠人,也没办法,只能暂且抗旨。
祁清宴又无旨离宫,在外多日无音讯,楚徇大怒,几欲将他打成乱臣贼子。
他先回建业府中,安抚了老夫人,出门又见祁观颐。
“你将阿泠藏在何处了?来日,我带阿泠进宫告罪,怎么也要保住阿泠,不能太得罪陛下,也不能委屈阿泠。
你应当知道了,阿泠是——”
“楚徇无仁德、又无才干,不收北关以北,只知内斗,手握生杀大权却连守成之君都做不了。父亲为何要进宫告罪,为何不能得罪?”祁清宴冷道。
“清宴!”祁观颐斥了一声,“此话不可多说,如今已是楚家天下。”
“为何是楚家天下。谁人暂做主,天下便要冠谁之姓么?父亲总说民为重,又要一直隐忍到何时。楚家亦是卑鄙偷来的位置,反了又如何?”
祁清宴方赶路而归,眉眼难掩淡淡的疲惫,却如一汪平淡的湖水,态度平淡。
祁观颐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是管不住儿子了。
他一直知道不对,儿子在暗地忙活着什么,今日终于听祁清宴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全然不觉惊讶。
只是叹道:“楚家固然不好,但又有何人可掌权,皆名不正言不顺,反楚,不知要死多少人,可行但伤民。清宴。”
“沈惊鸿可以。”
祁观复大惊,心中反复念叨这名字,终于想起这是老夫人的侄子。
说是侄子,但关系已经离得有些远了,老夫人只是宗室的女儿,姓沈。祁清宴说的是前朝皇室覆灭时,年纪尚小的太子。
祁观颐先是惊诧,琢磨后明白,拥护前朝太子,书楚氏罪行,倒也可行。只是当初已死的太子如何活下来,又一直在何处?
还未等他问出来,祁清宴又道:“此事,宫中恐怕已知晓,我稍后会去一趟慕容氏,同舅父商议。
还有,阿泠不是父亲的女儿。生父生母在金城,父亲不信可自己去查。”
一件接着一件,祁观颐愣在原地,已然反应不过来。
祁清宴早起便要进宫,今晚注定无法安眠,一进宫,形式无法预料。打算,先出府,去慕容府上。
走到半路,被祁观岚拦住。
祁观岚听到祁清宴回来,就赶着来了,她怒问:“是你,是你让他去的?”
不必提是谁,祁清宴当初没避着府上人,就没打算要隐瞒此事,干脆应是。
“他不会如此做,你是在让他送死!”
前些时日,建业外有人带着几千人起义,朝中已派出两万士兵平乱。祁观岚是在外饮酒时听见的。
她听时一笑,此处是建业,岂是几千兵卒可打进来的?
直到听见对面领头之人的名字,关山风。
再听人描述样貌。
就是他。
他曾因名字总是卑怯,不想让她提他的名字。还是阿濯出生前,她随意给他起了名字,从她名字中一字取音为他姓,末字拆开。
她打了祁清宴一巴掌,“我是你姑母,他是阿濯的父亲!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为何要算计到自己人身上,等着你回来亲口问问,我已经丧夫一次,你还要我再丧夫吗?”
被亲人恶言相向,祁下来,用祁泠绣的帕子擦了擦脸,随后道:“姑母,你也知道,祖母。”
“不应允?母亲难道会同意你娶祁泠吗?我这便要去告诉母亲。”祁观岚怒而道。
“若姑母不怕祖母今日气死,姑母大可前去。”祁清宴无心同祁观岚仔细说这些,转身便走。
,顾不得什么夫人身份,用袖子捂着脸,痛苦的呜咽声响起。
,又去谢府,随后天亮进了宫。
一连几日都未出宫,怕祁泠担忧,进宫前送了书信给祁泠。
窗外青葱,
祁清宴简单写已寻到她亲生父母,等他来同她亲自言说。最后四字是勿忧,勿念。
她将手中书信置于旁处,看到已寻到父母,即使不抱着希望,也想见上一见。
然后呢,她认回亲生父母,两人就能在一起了吗,祁家又经了一场闹剧,该如何自处?
她想的头疼,便也不想了。
和银盘一起住在这里,时而闻见香火味道,祁泠经常想不起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又不知拿孩子该怎么办,干脆不想。
青娥照看着两人饮食,祁泠吃了偶尔会吐,银盘又胖了一点。
建业的风声传不到这里。
直到收到信件三日后,院门敲响,祁泠惊讶是谁,开门见是嬷嬷。
嬷嬷进来,径直跪着,哭着:“娘子,大人要不好了,想见娘子一面。”
祁泠毫不犹豫立刻便要走,青娥拦住了,“娘子……如今外面乱,我这便传信给郎君,由郎君带着娘子去吧。”
嬷嬷站在一旁默默哭泣,祁泠攥着嬷嬷的手,坚定道:“不必,我今日就走,只是去见父亲一面。”她腹中有孩子,又强硬地要出门去,青娥没有办法,拦不住人,只得放了人走,立刻派人去告诉郎君。
祁泠坐上马车,察觉换了马夫,视线盯着她。她转而看嬷嬷,嬷嬷擦着泪,忍不住大哭起来,“娘子,还是回去吧,我对不起娘子。”
祁泠心有预料,平静道:“无事,我回去。”
二房的宅院今日安静的太过。
祁泠走进屋内,一家人被整整齐齐地捆了起来,冯夫人和冯妆、祁云漪、祁观复,每个人嘴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见到她来,冯夫人想要说话,却因嘴里堵着的东西而不能。
楚徇从侧室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内侍,身量纤细面白无须。
祁泠知道他成了皇帝,可看着他染脏的衣衫,面上的伤口,后面跟着的内侍衣摆染着层层污血,内心一阵凉过一阵。
“怎么?见到朕很意外。”他阴沉沉地道了一句。随后内侍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头重重一磕,硬生生行了大礼。
祁泠额间泛红,抬头,看着楚徇,“你要做什么?”
楚徇闻言走近,伸手过去,一如从前一样让祁泠感到恶心,她仍下意识想躲着。
只是这回身旁两内侍的手死死摁住她的脸,只能眼睁睁看着楚徇的手捏着她下颌,端详几眼她的脸,抬手打了一巴掌。
他睨着被迫着跪下的祁泠,讥笑道:“原以为你是个冰清玉洁的,没想到私下和祁清宴滚在一起,亏你们二人还是兄妹,当真是个□□的贱人。”
祁泠侧着头,几缕碎发落在眼前,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难堪远比面上的疼来的明显,听见那边祁观复和冯夫人模糊力竭的呼喊,她不敢抬头。
怕见到,父亲和母亲看她异样的眼神。
她不敢,故而没看到,在楚徇说后,冯夫人望着她流泪,她知道祁泠怀着孩子,回来只是为了救她们。
而祁观复,极度惊诧过后,再望过去的只有心疼。他知道阿泠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若想攀求富贵,在江州时便有大把机会。
此事只能是祁清宴强迫。
楚徇笑着道:“朕都快忘了你……前几日才从爱妃口中得知,你和祁清宴曾做快活夫妻。他诡计得逞,如今应当在宫中开怀?我倒要看看,假兄妹假夫妻,他会不会来救你。”
外面士兵半张脸是血,进来跪着禀着:“陛下!宫中有人追过来。”
“走!”楚徇恨得牙痒痒,走到门口,往回看着冯夫人几人,微微眯眼,似在思索要将这几人怎么办。
祁泠立刻道:“别殃及他们,若是你动他们一下,我立刻咬舌死了,也不会让你如愿。”
其余人死不死,如今楚徇不在乎,他只想让祁清宴后悔,让祁清宴去死,闻言摆摆手,准备离开。
从宫中逃出来的一行人狼狈,内室仍有人,战战兢兢的宫女扶着大腹便便的宫装贵人走出来。
祁泠见她一愣,嫹娘扶住肚子望了祁泠一眼,祁泠想到,这应当就是方才楚徇口中的爱妃。
短暂视线交汇,谁也没说话。
嫹娘由着宫女扶上一辆马车,祁泠手脚被绑起来,嘴里塞进抹布。
被内侍推进后面更破旧的马车,外面罩着布,内里黑漆漆的,除了她再无旁人。
楚徇的声音在外响起,“给祁清宴送信去,让他独自前来,若是见到任何人,别怪我直接将他妹妹扔进崖底。”
“看好她。”最后一句,不知在吩咐何人,楚徇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车帘掀起,光影照着,基本能看出进来人的轮廓是一男子。
祁泠害怕往后躲去。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只是对她来说,养父养母如亲生,她不能看着他们去死。知道是陷阱也会往里跳,因为不想他们出一点意外。
一只手手伸来,嘴里的麻布被扯下去,来人道:“阿泠妹妹。”
这声音太久没听过了,以至于祁泠都要缓一下,才反应过来进来的人是谁。
他从袖中摩挲着拿出火石,点燃了车壁残下的一小节火烛,昏暗中,烛火映照出他沧桑许多的面庞,眉间竟有了淡淡褶皱,抬起眼皮望向祁泠。
他目光下落,停在她捂住小腹的手。
卢肇月开口,“你有身孕了?”
祁泠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不知卢肇月如今是敌是友。去岁,除了身世再未受过什么挫折的女娘年轻气盛,两人的婚退的太不留体面。
卢肇月从衣袖中又拿出银制的小水壶,拧开,倒了一杯递给她。
祁泠没接,他强硬送到她手中,慢慢道:“我有两个孩子了,阿泠妹妹。长女刚喊爹爹,与表妹的儿子方满月。
你的孩子多大了。”
因为有了孩子,他的心思变得敏感又细腻,才看出祁泠一点下意识的反应。他不喜妾室,对表妹只有敬重,却极喜欢两个孩子。
祁泠从未想到两人还有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谈孩子的机会,她抿了一口水:“或许,有两个月了吧。”
卢肇月笑笑:“你的孩子,长大一定很好看。”
唇动了动,却说不出来,祁泠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生下来。
从前是想着,即使生了,也会受到许多非议,如今这样情形,这个孩子还能活下来吗?她也不知道。
卢肇月靠近她一些,将声音压低:“宫中生变,十日前有人起义,将楚氏某朝篡位的罪过大白于天下,朝廷派兵去平反,建业守卫弱了些。他之前又召各州都督归建业,打算收兵权,临川姓秦的都督收复了起义之人,直接反了。”
说到此,他顿了顿,“妹妹可知燕徊粱是前朝太子沈惊鸿?”
瞧着祁泠面不改色,只小口喝着水,卢肇月就知她知道。
她和祁清宴关系亲近,怎会不知,只是心里又有点苦,继续道:“原本能拖上几日,谁知建业皇城竟有密道,建业城无声无息就破了。祁清宴,仍在皇宫中。”
“别害怕,阿泠妹妹。”卢肇月陪着她坐着,“我有一儿一女,我得活下去。你有孩子,你也是。”
车马颠簸得人欲呕,走在陡峭的山路,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一处停下。
车壁被人在外敲了敲,祁泠被赶着下了车,见远处皆是山崖。
她嘴里又被卢肇月塞了麻布,重新绑上她。
楚徇挥了挥手,残下的四五十士兵散到周边草丛之中,远处有小路直通建业。嫹娘所在的马车并没停下,从小路径直离去。
楚徇朝她冷笑,“朕是败了,即使死,也要拉上祁清宴作陪。”
祁泠咬紧牙关,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鄙夷,仿佛他不是皇帝,而是最低贱的人,连提起祁清宴都是冒犯。
这眼神太过熟悉,祁清宴一直这么看他,楚徇又恼怒起来。
卢照月怕祁泠挨打,毕竟她在人家手里,上前说起派去送话的人已经回来,阻了两人说话。
候了不久,马蹄声落,一下又一下砸在祁泠心间。
在这一刻,她无比期盼来的人不是祁清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他来,她死了也就死了,一切都清净结束了。
他要是来了,她又亏欠他一点,两个人恩恩怨怨反复纠缠,无解。
楚徇看见来人,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卢肇月,抽出腰间剑,架在祁泠脖子上,“你倒是重情重义,只是如今敢来,未免太胆大包天。”
“你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她。”
祁清宴一身破旧官服,来不及换,比楚徇更狼狈,身上还有几道鞭痕连带血痕,方回建业,进宫受了刑罚。
他下马,率先看了祁泠,看见她高肿的一侧脸颊,额间也红肿,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要害伤,可他的心还是疼着。
克制着不看祁泠,祁清宴也不理会楚徇的疯言疯语。楚徇好不容易抓到了祁泠,即使真的跪下磕头,他也不会放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祁清宴站在一处,“我放你走,明日天亮之前不会有人追杀你。否则,追兵不久将至,你必死。”
楚徇面上僵着,被祁清宴说中痛处。
谁不想活着,活着就有东山再起之日。沈惊鸿若不是卑躬屈膝,在慕容家长大,如今能有翻盘的机会吗。
他有些意动,牙齿紧阖一起发出嘎吱的响,手上剑却往下压了压,割出一条血痕来,盯着祁清宴,眼神阴鸷,“我不相信,一个女子而已。”
“你同意,其余人怎会应允?”
祁清宴道:“别动她,我来换她,其余人必会应允。”
“行,”楚徇冷哼一声,“换有何用,除非,你站着别动,我命人绑起你手脚,你做人质,我带着你一起走。”
祁泠朝着祁清宴摇头,不想他来换她,他换她做什么?
她是为了冯夫人和祁观复心甘情愿,死了也没关系,那他呢,她忽而想到,如她一般。
他也愿意拿命来换她吗?
她还没想明白,泪已经从眼角滚落,沿着脸庞滑进了嘴里,有些麻木的嘴尝到一丝咸。
“你往边上走些,我不放心。”
祁清宴听他话,毕竟祁泠在他手里,走向崖边,楚徇也随着走去,不过离祁清宴有几大步距离。
楚徇紧紧盯着祁清宴,手上拿剑的力道都有几分松懈。比起装成蛇鼠的燕徊粱,他其实更恨一直游刃有余的祁清宴。
即使他成了皇帝,祁清宴似乎也不以为然,表面听话,背后毫无敬重。
他恨。其实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否则也不会这么早成为皇帝。
楚徇心下冷笑,不再往祁清宴身边走,眼中没有对他自己陌路的害怕、有机会逃生的欣喜,全然是病态的疯狂。
内侍系着祁清宴手脚。
祁泠着急,余光见到草丛之中的士兵正拉紧弓箭。
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楚徇哪里是要逃走。
他明明有逃走的机会,却先挟持冯夫人,掳了她来,又送走有孕的嫹娘,留了后手。
在此只是为了杀祁清宴泄愤。
祁泠想说话,让祁清宴不要这么傻,可嘴里有卢肇月塞进来的麻布,她挣脱不开,只能发出支吾的喊叫。
她顾不得自己,绳子头就在她手中攥着,卢肇月没捆她。她手心还有一截断簪子,毫不犹豫抬手,朝着楚徇脖后刺去。
鲜血沿着簪头汩汩而出,楚徇一只手捂住,转头目眦欲裂,抬剑就要砍去祁泠。
内侍只尚未系紧祁清宴的手,祁清宴见此立刻上前,夺过他手中剑,刺向楚徇。
方才埋伏的士兵也动了手,抬高箭,松手,箭划破空的刺耳声响起。
卢肇月快步走过去,手疾眼快拉住祁泠,将她拉走。
楚徇的手下想要杀祁泠,卢肇月一路跟着,已经成了楚徇之下的人,此刻怒斥道:“你要陪葬吗?”
远处传来车马声,赶来的追兵到了。
再无人动手。
“祁清宴!”
祁泠无心看远方,不在意有人来救他们。只是喊着他,声音不自觉带上哭音,却只能看着从四面八方来的箭,几支没入他胸膛。
一切来的太过匆忙,楚徇压根就没想着自己要活,也没想着要让他活。
无力反抗的楚徇,给他挡了些箭。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一句话,落入崖中,声音被风撕扯着吹散。
祁泠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只看见他口型。
再不见他身影。
呼啸的风声伴着赶来众人惊呼声响起,声声清晰落入耳中,她麻木的脑子恍惚着、回想着,好像明白了他在说,阿泠。
满心情愫,要说的千言万语皆融入这两字。
吾妹阿泠。
吾妻……阿泠。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VIP】
青娥匆匆赶来,为她盖上披风,不知不觉间隔开了祁泠同卢肇月。
卢肇月亦有要事,劝降剩余的内侍兵将,也是他早早向宫中报信,一路留下位置。察觉楚徇靠不住时,他表面跟着,私下里已投奔了新皇。
青娥扶着浑浑噩噩的祁泠往内走了几步,祁泠余光中是跪下以表顺从的旧臣,带着人从小路下山崖去找人的谢子青。
青娥道:“我送娘子过去吧。”
祁泠摇头,她不想回去,在此等着,站在这里。云雾缭绕的山崖,不知其下深几许。
下意识,她觉得,会有人将他带上来。而他只受了些轻伤,因此来迫她心软,看她哭泣模样。
来寻祁清宴的人愈来愈多,却迟迟没找到人。
黄昏已过,天色沉沉发暗,黑云堆压在林上。
冯夫人闻信赶来,见到祁泠回来一把抱她进怀里,祁泠躺在冯夫人的怀里,眼泪不知不觉打湿冯夫人的领口。
“没事就好,阿泠,我的阿泠,先和母亲回家。”冯夫人柔软的手掌顺着祁泠后颈,脊背,一遍又一遍,如哄着被吓到的孩子。
回二房宅子,祁泠下了马车,离远见院门被烧了些,走进院中,发现内室的窗棂被火熏得灰黑。
冯夫人裹紧祁泠的披风,侧头咳了几下,解释道,“他们走前放了一把火……三郎的人找到这里,救下我们。”
“母亲……有消息告诉我。”祁泠发出的声音嘶哑,她回到屋里,银盘从庙宇那边的赶了回来,正在等着她,陪她坐着。
一整夜,没有消息传来。
银盘靠着侧边床架眯熟了,祁泠没睡,满脑子都是祁清宴。
她应当恨他,上一次见面闹得一塌糊涂。她那时真想一死了之,那般便不必在意其他了,被阻下后,想让腹中孩子死,有几瞬,也真真切切地希望他死了算了。
恨他总要将她置于不堪的境地。
如今,心中空荡荡的。
翌日一早,冯夫人端着煮热的羹汤进内,递给祁泠,祁泠摇头不想喝。
冯夫人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祁泠才勉强张开嘴,咽了两口下去。
建业又变了天。
乱世中皇族反复更迭,屹立不倒的只有几大士族。曾经居于慕容氏的养子回府身份成了皇帝,慕容氏又多了一个皇后,比从前更煊赫。
而祁泠呆在屋内,不出门。
祁观复几次回祁府去,同冯夫人道:“寻到废帝了,早死了……清宴还没找到,大哥和母亲急……”
冯夫人和祁观复说话声音刻意压低,祁泠听得不甚清晰,她哭不出来眼泪,眼眶和心口干疼着。
楚徇已在人前戳破她和祁清宴的关系,父亲母亲却没私下问她。她摸着尚且平坦没有一点明显的小腹,不知该如何做。
建业一连下了多日的雨,祁泠没回建业祁府去。但也知……大半月都没找到人
……他凶多吉少了。
晨起,她听见院中有客,亦不想出门见客。冯夫人进屋给她梳头发,牵着她的手出去。
一对夫妻站在狭小的堂屋里,妇人眼含点点泪意,她夫君神色平淡些。
祁泠不认识他们,眼见着没人打算开口为她介绍。她转看向冯夫人,“母亲,这是……?”声音不大,满是亲昵与依赖。
妇人哭得更甚,抽噎起来,美人哭泣,梨花带雨也不觉狼狈。冯夫人道:“阿泠,这是……你亲母和亲父,他们从南边而来,来看你。”
那妇人克制不住,上前将祁泠揽过去,抱在怀中,一声又一声喊着阿泠,由生疏到熟悉。
被环抱着,祁泠心中竟然没有什么触动,心竟格外的平静,问:“是真的吗?”
她怀疑是不是祁清宴寻了人来,演一出认亲的戏码,只是为了让她明面上有合适的身份。
祁清宴,祁清宴……
祁泠一想起他,丝丝缕缕,藤蔓似的东西缠紧了她的心,喘不过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疼。
如他所愿,她对他有恨,有怨,有一点情,再忘不掉。
苏絮松开手,忙着点头,“真的,阿泠,我是娘亲。”养尊处优细腻的手握着祁泠的手,她道:“娘不好,娘忘了你,一直没能记起来。”
祁泠没甚么触动,也不抗拒,由她抱着。她反应太平,所有人都没想到。
冯夫人寻由头,将祁泠拉回屋,与她细谈:“阿泠,你生父生母想带你走,你跟母亲,也……不必忧虑其他。”
,不同意。
不多时,苏絮放轻脚步,小心走进来,
手,祁泠垂着头没反应,她心里妥帖发暖,温声道:“阿泠,随娘回,娘慢慢补回来好不好?”
祁泠抬头看她,忽然道:“我有孕了。”
“……是谁!可曾说要娶你?”苏絮惊到长大了嘴。祁泠明明待字闺中,还没嫁人,也没定婚,怎么就有了身孕。
祁泠不说话,一张嘴闭严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苏絮后知后觉,想她或许年少,被人骗了,她若追问岂不是碰到女儿伤心事,改口道:“没事阿泠……我们走,不在这里,回金城去。这孩子,你若是想生下来,我们全家养着。不想要,就不要了,来日好好嫁人……即使不想嫁人,一直呆在娘身边,娘也高兴。”
她没有一丝责怪,心疼地看着祁泠,眼眶一圈又红了。
祁泠对着冯夫人说不出来,一直瞒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和苏絮却说得顺畅,想起来随口就说了。
因为没有负担,即使苏絮因此嫌弃唾弃她,她也不会伤心。
可听到这里,忽而想起,就如祁观岚一般么?她也可以在家中,不想嫁人就不嫁,做无拘束的女儿吗?
在苏絮迫切的眼神中,祁泠慢吞吞道:“……我考虑一番。”
苏絮笑出了声,只等着带着祁泠回家,她还没想起全部,但也不想留在建业。
她揽着祁泠,头靠在祁泠发上。在祁泠看不到的地方眼泪无声滑落,又被她悄悄抹去,愧疚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她黏着女儿,只等祁泠同意,吃食都要亲自动手,小衣鞋袜也不假他人。
……
绿柳丝丝垂落,彩线绕起角黎,又是一年端午时。
前夜落急雨,清泠泠的落了半夜,天际渐褪去暗沉色,彻底亮起之前,有消息传进建业祁府。
崖远处林中寻到了祁清宴当日穿过的官服,残破不堪,经了风吹日晒,其上鲜艳绯红已经褪为黯淡的红棕。不远处野兽洞穴旁零零散散有骸骨。
林中吃人的兽类不断,怎能寻到完整的人。
这么久没找到人,或多或少有了不幸的猜测,但一直没见到,还是怀着一丝侥幸。
乍然闻此惨状,寻常亲人受不住,一直对祁清宴心怀有愧又偏疼他的老夫人更是受不得,闻讯悲痛过度以至惊厥,祁府乱做一团。
宫中派来的御医围着,给老夫人连着灌了几大碗吊命的药,嘴里含着人参片。隅中之时,老人家才勉强睁开眼睛,喘着粗气儿。
一双眼浑浊发木,没了精神头。
祁家除了还没得到信的二房,都聚在这里。
祁观岚伏在老夫人身边哭泣不止,曾经的骊,如今的关山风,起事有功已成了中郎将,足矣来娶她。
来日,阿濯有名正言顺的父亲,不必被人瞧不起。
她自知亏欠了祁清宴,血脉相连的亲人,心本来便疼,疼爱她的母亲又这般模样,整个人哭成泪人模样。
祁观颐跪在祁观岚身边,他亦难过,祁清宴说阿泠不是他的孩子,那他只剩清宴这么一个孩子了。
早间闻信还曾亲眼去见,正是他入宫当日穿的衣裳,还有他身上的玉佩饰物,错不得。
子嗣缘浅。
他此刻忍着伤痛,劝着老夫人:“母亲,是清宴命浅,母亲还有子女,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家都要母亲照看,母亲不能倒下。”
老夫人眼角淌着眼泪,干枯发白的嘴唇翕动,旁边的祁观岚听着老夫人在重复说着,造孽,造孽……
“母亲,母亲!”祁观岚扑过去,攥紧母亲的手。
如何能不可惜?
明明熬过被废帝针对,最艰难的日子。清宴,祁家的清宴,圣上友人,从龙之功,又有帮扶其微末之际的恩情,来日官途坦荡。
老夫人总是追忆从前的好,到了光复沈氏时,又舍不得最孝顺的子孙。若知要以他性命来换,不如一家团圆阿。
她嘴里喊着:“阿质,阿质,到祖母这里来,不听你父母的话,他们偏要送你走!”
祁观颐愧疚低头,大夫人面色苍白如纸,被她的嬷嬷扶着,满脸是泪,早生半头白发,憔悴不已。
她活到如今全靠着儿子撑着,骤然又失子,颤抖的唇说不出一句话。
“血脉断了,阿质还没娶妻,可怜,我可怜的阿质……”老夫人听不进任何劝她的话,满心都是她的孙子。
老夫人的大丫鬟听荷,站在在主子们旁边,满心难过,也默默抹着眼泪,她和老夫人相处多年,感情自然深厚。
听见外面叩门的响动,她看着内里主子哭的哭,沉默的沉默,转身去开了,见是琅玕院的青娥,顿时低声道:“青娥?你来这里做什么,老夫人见你又要伤心。”
赶来的青娥利落道:“快去内里通禀,我有要事要同老夫人说。”
听荷知道青娥素来有分寸,没多问,转身去报了。
听说是琅玕院的青娥,听到熟悉的名字,老夫人不再说话,一点精气神都没了。
祁观颐做主,“让她进来说话。”
青娥一进来,就跪在中央,“奴婢要禀有关三娘子的事。”
三娘子。这个称谓又像是把刀,或深或浅扎进人心里,祁家人都听说了宋家来认女儿的事,老夫人也知道了,此刻想起祁泠,又是一声叹息。
关系极好的兄妹,祁家一个也没留下。
青娥低头,叩头道:“郎君之前同奴婢说过,三娘子……已有身孕,郎君身边许多人,沉弦、贡家兄弟都知晓此事。”
此话犹如惊雷,老夫人听后麻木的脑子都没转过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大夫人,猛然站起来,她早便觉得两人有异,“是清宴的孩子!?”
青娥应是。
祁观岚不说话,她也是早就知道了私情,只有祁观复惊得都木头桩子似的不动。
老夫人都顾不得孩子是怎么来的了,一心就是孩子,她的阿质留了血脉!扶着床沿起身,拽着祁观岚的手,喊着:“快!快带我去找阿泠。”
“母亲,你病着去什么?让他母亲去吧。”祁观颐劝也无用,老夫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决意要去。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VIP】
祁家二房没有过端午的气氛。
从金城赶来的宋家夫妇却准备周全,苏絮起早包了角黎,口味兼顾,做些甜的与咸的送到祁泠屋里,剥给祁泠。
祁泠听话接过,小口小口吃着。
苏絮看着大女儿,不免想起家中儿女,微微笑道:“阿泠,咱们家中兄弟姐妹多,你有两妹一弟……大些的妹妹喜欢甜口,另一个吃惯咸味,弟弟什么都喜欢。”她说起儿女,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眉眼萦绕晕开温柔神色。
神情映在祁泠澄澈的眼眸里,她稍侧开脸,实在无心去想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妹们。
他们有疼爱的父母,这些小事她听起来也不觉可爱,反而心里最深处泛着发酸的妒意。
提起妹妹两字,她自然而然地想起祁云漪。
一想起祁云漪。
昨日她见到妹妹了。祁云漪不知听人说了什么,躲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她唤了声漪漪,小丫头却哭出声,扭头抹油似的,溜得飞快。
“……阿泠?”
祁泠回过神,转头望见苏絮目光紧随着她,见她走神,身子又朝她这侧倾了倾,是不安与忧虑,怕女儿改了主意,不愿同她回去。
来自亲娘的关怀压在祁泠身上,让她觉得沉甸甸的,难以呼吸,她起身:“……我出去,去看漪漪。”
苏絮担忧也只能点头,毕竟这是祁家。可看着祁泠走出门去,回想女儿曾受过的苦,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心痛。
祁泠的屋子和冯夫人的屋子连着,她一出内室的门,就是冯夫人的内屋,此时内屋里没人,只见到祁云漪跑出去的影子。
祁泠朝她喊着:“漪漪。”
祁云漪跑出去一会儿,才又转身回来,走到祁泠面前低着脑袋。
“怎么了,漪漪?这几日,你总是躲着阿姐。”祁泠问着。
祁云漪哇一声哭起来,她已是识字读书的大孩子了,许久都没哭过,“他们都说阿姐要走了,以后我都见不到阿姐。阿姐有旁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与我不再好了。”
祁泠擦去她的泪,“你是阿姐最喜欢的妹妹,阿姐永远同你好。”
祁泠哄好了祁云漪,走出屋去,见到宋岑。面对这个是她生父的男人,祁泠只有生疏,即使有着同她相似的轮廓,两人也无话可说。
终是宋岑先开口:“宋泠音寓意不好,你娘昨夜为你取了新名字,宋令仪。下面两个妹妹分别唤令蕙、令茹。”
宋令仪。
“我尚未想好,要不要回去。”祁泠默了一阵,随后说了真心话。
“是你娘,一定要来认你回去。”宋岑蹙眉。对她来说,如今既然身份清明了,最好的法子就是回到金城去,否则在祁家不尴不尬地过活,到底不好。
他望着祁泠,一时不知她是真的不想回去,还是心怀怨气。
只是,对苏絮而言,建业是梦魇,他不想苏絮在此久留,可她铁了心要带祁泠一起回去。多留一日,她彻底想起来从前怎么办?
他对这个女儿没有太多感情,些许愧疚早被冲淡消失,再也寻不见。见祁泠执意不松口,直白问道:“你同祁家清宴是否有私情?”
祁泠脸色骤然白了,不知他为何知道。
车马兼着重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尚未修缮好的院前来了三辆通体黑漆的马车。
二房其余人听见声音出来,冯夫人跟在祁观复后面,走到近处,握住祁泠的手,拉她过来,护她在身后。
祁泠转而望着她的生父,他神情寡淡,退避而去,祁家事与他无关,甚至细数起来,从前尚有恩怨。
在那一刻,她知道宋岑恨祁家人,也将她视作祁家人。
“母亲!”祁观复见老夫人从马车下来,大吃一惊,忙上前搀住。
沈老夫人连二儿子都看不进眼了,不知应没应,把儿子推开,也略过冯夫人,眼神直愣愣落在祁泠身上。
她经了大打击,一双眼已衰败如枯老的树皮,内里却迸出炽热、虔诚的目光,看得祁泠心中极重地跳着,整个人发麻。
她下意识唤了声祖母,又觉失言,赶紧闭严了嘴。
老夫人却重重地答应下来,声音意料之外的中气十足。
“阿弟,我们在外面,让母亲带着弟妹,阿泠……一起进屋说话去吧。”祁观颐叹息一声,不知母亲会做到什么地步,还是避着些人好。
老松,一直拉着她,将人带进屋里。
门方阖上,,仍浮动空中,老夫人就开了口,“阿泠啊……”
她太过伤心,连眼泪都控制不住,只要一想起阿质,泪不知不觉纵横脸上,
大夫人压起,冯夫人看她模样也可怜,只是她的阿泠也不容易,下,并不说话,不提祁泠。
祁泠听见呼吸响在耳边,满腔满心像是被堵着,闷得没法舒开。
她全身都僵硬,一双手像冰渣子般冻人,“祖母节哀。”用尽全部力气说出四个字,再之后,舌头棉花似的说不出话。
“祖母、祖母知道你有清宴的孩子,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脉,阿泠养好身子,将孩子顺利生下好不好?”老夫人语气卑微,哀求着、殷切望着祁泠。
而祁泠嘴里堵着,舌根压紧。
这层窗户纸到底彻底捅破了,在他不在祁家,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
祁泠没反应,老夫人哭着:“阿泠、泠丫头,祖母求你了……我之前待你不周全,却没苛待过你,还算尽了几分当祖母的心。你念在祖母的份上,同我回去吧!没了清宴,祖母真的活不下去了,阿泠……”
老夫人情绪激动,声音极大,说到关键处又惊厥过去。祁观岚赶紧扶着母亲,“来人,快来人。”不停朝外喊着。
老夫人醒后就被搀了回去,她一清醒就要见祁泠,魔怔似的,好不容易才被劝走。
而大夫人走前看了祁泠一眼,眼里也有期盼与哀求。
一群人为她的去留争执不休。
苏絮想立刻带她回金城,冯夫人不言语,老夫人想将她接到身边,等她生了孩子再说。
祁泠谁的话也没听进去。
翌日,宋家夫妻收拾起行囊,宋岑雇了镖局护送,准备带着祁泠早些回金城。
贡家弟弟中的贡承气势汹汹地来见祁泠,“听说三娘子狠心,要同宋家回去,殊不知当初宋家根本不想——”
贡承紧随其后,跑着追过来,死死捂住弟弟的嘴,“娘子勿怪,他因郎君太伤心了,一派胡言乱语。”
沉弦也追着赶来,一行人是从建业琅玕院过来的。祁泠看沉弦小小一张脸,眼睛哭得肿似核桃,知道他们才是真的伤心。
如今,再怎么惊奇的消息也不会让她伤心了,祁泠抬眼,望着眼中几欲冒火的贡嘉,“你说罢,我听着。”
贡承松了手,高个子的贡嘉却哭了起来,“娘子不知,宋家压根就没找过娘子,宋家老爷早就知道娘子在祁家,从没想过要认。郎君查了许久找上门去,却被宋家撵了出来。”
他将当时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出来。
祁泠才知为何娘对她过分亲近,原是愧疚。父冷淡,原是不喜。
不知为何,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吩咐贡嘉道:“我想出门一趟。”
尚未到建业主城,只是周遭热闹了些,祁泠寻到一家两家铺子合起来的医馆,命马车停下。
缩在马车角落的沉弦道:“娘子,朴老在建业,娘子的身子一向是他调理的,外面的人没他看得好,我去找他吧。”
祁泠道不必,带着银盘进了医馆的门。祁家跟来十个护卫,都在门口候着,祁泠如今是祁家重中之重。
老大夫先问:“娘子有何要看?”
祁泠抬手抚了发,还是娘子的披发,浑浑噩噩竟忘了此事,早知来前盘起发好了,下面要说的话变得为难些,“我……已有身孕。可此前吃了许久的避子药,听闻此物是虎狼之药,不知孩子可好……是否能康健出世?”
老大夫斟酌着问:“有孕后可曾用过?”
祁泠想了想日子,点了头。
老大夫长叹一口气,知道不大好,好歹是一条性命,医者仁心不免叹气,“避子药常用砂汞,大毒之物啊,壮年男子服多都不好,怎一孩儿可受?”
祁泠垂着脑袋,伸出手去,任由老大夫看诊。
老大夫把脉之后神情一变,又细细看诊许久,最后才抚须,满意道:“脉象流利,如盘走珠圆滑而进,气血充盈,胎孕安稳,娘子大可放心。”
确实,祁泠整个心落回去,犹豫散了。
孩子……他们说是祁清宴的血脉,劝着她好好生下来。其实也是她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慢慢长大,与她关系更亲近。
她摸了摸小腹,还是平坦的。
那边的老大夫犹豫后,还是问出来:“娘子确定用的是避子药?脉象全然看不出啊。”
祁泠又点了头。
老大夫细细琢磨,还是连着摇头:“不对不对,定是用了好些补药,将身子调理得极好,避子药亏身子,把脉时定会发觉。娘子不知,身子亏空之人难过生产关。气以载胎,血以养胎,娘子如今气血足,母体康健,才使胎孕安康。”
祁泠坐在马车里,沉思着。沉弦看着她神情,又往里缩了缩腿,而银盘托腮,偶尔叹气。
行过半程,祁泠彻底明白了。
仔细回想,其实祁清宴从未承认过那是避子药,每次看她坚定且急切地吃,都露出一种甚是微妙的神情。
如今回想起来,他怕不是以为她傻?
“祁清宴,祁清宴……”
祁泠咬牙喊着他的名字,眼里浮起朦胧泪意,嘴里发酸发涩,被她忍着咽下去。
她当真是被他蒙在鼓里太久。
他时刻算计她,从未变过。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VIP】
祁泠回到二房,下马车时见宅院外墙靠着一辆宽大的纂刻黑漆的马车,祁家主子用的马车样式一致,细节却有不同,这两四角挂着古纹铜铃。
是慕容氏的马车。
她匆匆拿起帕子,擦去眼角处残着的几点泪,曾经在琅玕院被大夫人撞见的难堪仍存着,因着人在里面,脚下步子迈得有些艰难。
大夫人同冯夫人妯娌之间关系一般,往日无事从未来过,此时来此只能为她和祁清宴,还有……腹中子嗣。
玉盘掀开帘子,让祁泠进屋。
冯夫人和大夫人在罗汉榻两侧坐着,她进门前两人应当没说话,因她走到内室,里面还静默着,无人开口。
“母亲,大夫人。”祁泠微俯身,行了周全的礼。
在她脊背稍弯时,大夫人手扶在榻边,动作似要起身。
只是祁泠的礼行得太快,只俯了个身便站起来,大夫人双手交叠着,重新坐好,掌腹紧压着下面的手,忍着满腹的心酸,应了一声。
“阿泠,你来。”冯夫人招手招祁泠过去,拉住祁泠的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
待祁泠坐稳了,冯夫人又起身要出去,祁泠下意识抓紧冯夫人的手,但冯夫人拍拍她的手,“阿泠,大夫人有话同你说,母亲在外等你。”
冯夫人出屋后,祁泠垂着眼,从嗓子眼没再发出一个音来,静静等着大夫人开口。
两人都没说话的功夫,大夫人在打量着祁泠,娘子眼周红肿,长睫之上挂着稀碎未干的泪珠。
她的憔悴与伤怀,大夫人看在眼里,又听冯夫人说了祁泠近些时日胃口不佳,每顿只吃几口清淡的,时不时也吐,日子不好过。
同病相怜,清宴没了,有人同她一般难过,大夫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你怀着孩子,这几日还难受么?”
祁泠摇摇头,道没有。
大夫人又安静一阵儿,抬手间帕子遮住发酸的鼻腔,缓了缓,复道:“曾经我怀清宴时,头两月吃不下东西,吐得厉害,险些保不住……后来,难熬的日子过去了。有了孩子,对其他便没了指望,一心盼着清宴好。”
她说完,转头看着侧旁安静垂头,眉眼温和的娘子,道:“……祁泠,我当初待你不好,误会你是他的女儿,言辞难听……今日来,羞愧难过皆有,为人母亲,却不得不来。”
她的态度和从前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上,解释了从前为何待她不好。
但祁泠知道,即使大夫人没误会她是大房的孩子,也不会喜欢她。此刻软了语气,只为一件事。
祁泠干脆道:“我不走,就在这里,将孩子生下来。”
她回来的路上已然下定决心,如宋家此前不知她身世,她便回金城去了。只是从前知晓未认,默许她被错认成祁家亲生,以后也没必要了。
况且……这是他打定主意要留下的孩子。若是他在,肯定会想法子,让她生下孩子。
“那以后呢?”大夫人缓缓说着:“无论男女,这都是长房唯一的血脉,一定要在祁家养大。你作为生母,要同孩子分别,长久不见么?”
祁泠茫然,没想到这里。
她从医馆出来,解了心中犹豫,定下要生。可之后呢,难道她也要做抛弃孩子的母亲么?这几日浑浑噩噩,她未想过那般远的事。
“你来做清宴的正妻。”
此话一出,祁泠更懵了,转头望大夫人,微张着唇,嗓中发出一点含糊疑惑的音。
任凭她怎么想,也想到不到大夫人今日为此而来。
大夫人却坦然,既然开了口,也无犹豫的机会,干脆接着说:“只有你为正妻,孩子才是祁家长房嫡出的血脉,身份、来历皆无可诟病。清宴只这一个孩子,我想让他九泉之下瞑目。”
她其实在家中辗转反侧多日,才定下主意,道:“这几日,我问过清宴身旁的侍从,他们都说,清宴正在想法子娶你。”
若祁清宴还在,即使祁泠身份大白,两人毫无血缘。但曾经有居于同一屋檐下,被人当做嫡亲兄妹的日子,成婚实在不妥当,大夫人绝不会应允。
可如今,儿子没了,只剩下这一点血脉,出身慕容氏,她无法接受唯一的孙辈身份不明。
大夫人道:“从前我不会答应,如今却是委屈你。我已同母亲提过,母亲也答应了,只要你肯进门来,在家中便是琅玕院的主子,大房交由你来管,同清宴此前一样,全当我多了女儿。”
“若你不愿,只求你好好生下孩子,家中不会亏待你,念,求你,为他留下这一点血脉。”她说着,又头,连带着孩子的母亲,她也一并接纳。
,冯夫人进屋,坐在祁泠身边,攥着她的手,慢慢顺着,“这几日母亲没同你说,只是到了今个,必须要拿主意出来,不”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怎么能无名无分地生个孩子。
,从远处望过去清澈,内里却有不尽淤泥,一不小心,整个人都要陷进去,再出不来。你去了,,锦衣玉食来日不愁,可是以后几年,几十年,你活,阿泠,这太苦了。”
“母亲,我愿意去。”祁泠却道。
她想过了,她不想嫁人,没有夫家,留在,祖母对*她有恩,此刻要没了孩子,,这孩子必须留下。
她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长到这么大,知晓来历不明的孩子会受多少非议。
算了。
宋家夫妇住在另一侧的客居。
祁泠敲门,宋家带来的下人去内里通禀夫人,苏絮听说是祁泠来了,放下绣了一大半的香囊,亲自去接,“阿泠?快进来。”
她想牵着女儿的手,祁泠的手却轻轻垂落下去。
客室不大,她望见宋岑在内里,她没踏进门,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堂堂正正磕了三个头,头与冰凉的砖石相碰,疼也麻木了。
她起身,在苏絮和宋岑诧异的眼神中道:“我不去金城了,已答应永远留在祁府。”
苏絮捂着嘴,难以接受。宋岑皱眉,起身走到门前,问:“你可曾想过,留在祁家,你再无反悔的机会?”
“我想过。”祁泠站了起来,她攥紧袖口,绣纹压在掌心,压实,压出印子来,这些日子的彷徨无措彻底消散,“宋令仪好听,可我习惯了旁人唤我祁泠,那不是我的名字。祁家于我有养恩,我不能视而不见。你们于我有生恩,我亦不会忘。在金城,你们有子女,在建业,我也有我的羁绊。”
“阿泠!”苏絮上前,握着她胳膊,哀求着:“你要怎么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寡妇吗,你才多大?你知道往后要受多少苦么?”
“你可是怨我?才不愿回去。”宋岑也问,随后道:“你不必因我,害了你自己。”
“不是。”祁泠果断否认,“方才叩头是谢过生恩,我没有怨,也没有赌气。不可否认,从前确实有几分期盼,知晓不是母亲亲生,盼着亲生父母有朝一日来寻我,后来,也不想,不盼了。所以如今,没有怨。”
如今她释然了,寻到生父生母又能怎样?当年的事皆有苦衷。
好不容易忘记一切、没回来寻她的生母。
不忍未婚妻受苦,从淮陵搬走寻她的一路,将妻子视若珍宝的生父。
祁泠不怨恨任何人,但也不会期待。不是所以血脉相连的人,都会成为彼此至亲。
其实也有爱她的人。
为她考虑的冯夫人和祁观复,这些时日两人焦头烂额,她来前才知,祁观复在建业忙着寻族老,一个又一个说服。
祁清宴,她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因为救她才从宫中出来,若不救她,他大可安安稳稳地活着。
她因生恩明知前方陷阱,也愿意去换冯夫人活命。那他呢?为何要换她。
每次细想,心像被刀一点点地剜开,密密麻麻缺失的疼足矣让她抬手压住心口,又一遍道:“我愿意到祁家去。”
苏絮还要再劝,宋岑拦住她:“你我不知内情,随她去吧。”
既说定了,祁泠第二日便要离开,宋家收拾好了东西却还没走,晚间,苏絮抱着被褥过来,身后一人都没跟,唤了声,“阿泠。”
苏絮陪着祁泠一同睡,祁泠端端正正地躺着。苏絮也是,她道:“阿泠,往后想回家,何时都可以回去,我每月寄信于你。”
自从上次说弟妹,祁泠走神,从此之后苏絮再未提过,能陪他们的日子往后还有许久,但能与大女儿相处,恐怕只剩这一日。
“我可以姓苏吗?”祁泠忽而开口问一句。
得了祁泠答应的话,大夫人午后又来了一趟,当初在临川的事也露馅了,如今办亲事名声太不好听,对外只道两人已在临川成亲,有陛下以及秦家作证。
只是宗法内同姓不婚,她要记在族谱上,祁清宴旁侧,绝不能写祁泠。
苏絮忙应道:“可以,当然可以。”
祁泠睡着了,这么多日以来头一次睡得如此好,恍惚间梦到许多幼时的事,母亲紧紧抱住她,眼角一点泪湿,她梦中喊了一声,母亲。
苏絮听得清楚,却知道不是在唤她,无声流着泪,今生无缘做母女,只能日后每日在佛祖前上香求阿泠以后安康顺遂。
翌日,冯夫人和祁观复一同送祁泠回去。临行前,宋岑和苏絮也来了,苏絮不停哭,宋岑上前,递给祁泠一个檀木箱子。
祁泠不要,他道:“收下吧,没什么能为你做,我无愧于三个小的……祁家三郎说的对,唯独对你,不配父亲,欠你的,还不清。”
苏絮拿走盒子,强塞进祁泠怀里,她抽噎着哭得太伤心,祁泠不忍看。
车帘放下,她抱着檀木箱子,却没打开。
大夫人在府前候着,亲自带着祁泠去琅玕院,她一到这里忍不住落泪,匆匆嘱咐了祁泠几句就离开,与冯夫人一起去瑞霭堂商议。
以后许多年,祁泠都要住在这里,银盘去铺床褥,祁泠先去了书房,望着熟悉的屏风、桌椅,思绪万千又难言。
桌案之上一沓书和纸张,洒扫的人不敢多动,只压了砚台上去,防着被风吹走,祁泠坐的小案桌仍在一旁。
纸张上隐隐约约有墨色,祁泠瞧见了,走过去,拿起,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纷飞。曾有人忙中偷闲,在此斟酌许久,笔酣墨饱写下——
祁灵妤
祁灵昀
翌日,祁家一清早开祀堂,请了旁支族老过来,由祁观颐主着行告庙仪式,禀告先祖家添新妇。
寻常未有六礼上不得族谱,但是此事特殊,又得祁家一致应允。
香火缭绕间,祁泠跪在堂前为祁家先祖上香,祁观颐抬笔,在族谱之上写了她的名字,苏祁泠。
同姓不婚,她不愿姓宋,遂在名前加苏姓。
便为,长房次子祁清宴娶淮陵苏氏之女苏祁泠。
谱牒又向朝廷报备。
此后,她成了祁清宴名正言顺的妻。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VIP】
暑气渐薄,堂中怪石中央夹杂的怪草已染黄,树上脆黄的叶悠悠飘落,清澄的天衬着一成不变的安静院落,无端显出些许寂寥。
听荷遵着老夫人的命,推开窗子,带着点凉的风吹进来,屋内的说话声也飘了出去。
“不能总闷着,你也出去走一走,不然那,来日该不好生了。”老夫人说着。
“阿泠,听你祖母的话,后日我进宫去探望皇后娘娘,她连着病了半年。听闻你识得林昭仪,正好与我一同进宫去。”
大夫人话落下,坐在她旁边扶手椅上的祁泠一手扶着肚子,坐得有点累了,稍稍动了身子。
老夫人和大夫人还在一言一语说着,没给祁泠拒绝的机会,定下了后日进宫去。
带祁泠进宫去也是给皇后沾沾怀孕的喜气,自沈惊鸿登基,后宫空荡荡的。
新帝为林家,也是曾经的祁观岚夫家平反翻了案,册林照君为昭仪,为平流言,又纳几位士家大族的妃子,位份都不低。
后宫人多了,也一直没传出来哪位妃子有孕的消息。主要是新帝年岁不小,又一副体弱模样,实在让人忧心他坐不稳这位置。
祁泠想着去看林照君,便也不说话了。
老夫人望着祁泠的肚子,惦记着这到底是男还是女,一时也叹气,“府上啊,人越来越少了,太冷清了。”
大夫人没应声,对她来说祁府其余人都不重要,如今每日带着祁泠,教她掌家,陪着养胎,她每日都要见上祁泠两三次,生怕出一点差错,忙得团团转。
余下的闲暇时,也会想起儿子,难过刻在骨子里抹不去,只能靠着新生命来一点点淡化。
祁家如今人确实少,祁观复在新帝面前领命回了北关。二房夫妻偶尔回来一趟,平日里带着女儿和侄女住在外面。
原本祁观岚这小女儿陪在母亲身边,月前方嫁了出去,十里红妆二嫁,祁阿濯,还是祁阿濯,只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父亲。
祁既白被召进宫,见了陛下和林照仪,回到家中跪谢了老夫人,祖孙两人哭作一团,之后改回林姓,林既白。
陛下赐了原本的林府。
这一年里,祁云漱和祁望舒都出嫁了。
偌大的府邸,除了此刻瑞霭堂三个说话的女眷,只剩下二房院子里的祁雪峤,他有了官职,不常在府中。
“阿泠啊,你和你母亲帮着看看,二房这么一个儿子,早日娶妻也好。不必是大户人家,小户人家的嫡女最好,来了府上咱们绝不会苛待她。”
大夫人应是,祁泠也点头,不过她对建业女眷不熟,还是要靠大夫人,毕竟从前为了给祁清宴挑亲事,她查的一清二楚。
不巧,提到谁谁便来了,丫鬟快步来传话,俯身道:“老夫人,四郎君来了。”
大夫人望向祁泠,眼尾微挑,祁泠心领神会,婆媳两个一同起身同老夫人告辞。
老夫人知是自柳氏生事,二房搬走,大夫人更不喜祁雪峤,总觉生母不正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祁泠则是叔嫂避嫌。
祁雪峤垂目,问了大夫人的礼,对着祁泠未直视她眼眸,只语气平淡唤一声三堂嫂。
大夫人嗯一声应下来,祁泠未唤他,已与从前不同唤兄长失礼,喊堂弟更是别扭,只道:“祖母在里等你。”
祁雪峤未应声,站在门边,等着祁泠和大夫人走远了才抬头看过去。
已不似从前何事都同祁泠细说,他也从未想到,祁泠真能嫁去大房,而且还是心甘情愿地给人守寡。
……
大夫人在旁,时不时便要看看祁泠能不能跟得上,银盘扶着祁泠慢慢走着。
一开始大夫人是无可奈何,但时日久了,倒有了点相依为命的意思,老夫人还有旁的子女孙辈,两人才是真真失了依靠。
“阿泠,你先回去睡一觉,午后来我这练字如何?”大夫人问着。
祁泠道好,她也不困,索性直接同大夫人回了前头院子,练字静心。
她白日不常在琅玕院,即使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连着一整日呆在那里,还是觉得心里空荡。
待到后日进宫时,祁泠随着大夫人先去了未央宫,慕容皇后自打进宫便告病,祁泠见她觉得精神头还好,姑和侄女有话要说,祁泠告辞,银盘扶着她去见林照君。
,发髻盘起簪珠环,亲自接了祁泠进殿。
祁泠不知林照君怎么成了昭仪,只是冬奴是外姓人,又是男孩,没法留在宫里,被林既白养着,平日呆在冯夫人身边。
林照君道:“阿泠,安绥这些时日如何?下次你来时能否将他也带进宫中,我……有些想他了。”
冬奴有了名字,,名安绥。
祁泠安慰着她,“娘娘放心,约着五六日前,来府上,他同漪漪一起上书堂呢,两,我带着冬奴一起来。”
林照君才放下心,只是仍觉得太过亏欠冬奴,但她也想光复家族。
她抚着全然平坦的小腹,深深叹了一口气,“阿泠,我有孕了。等你生了孩子,常来陪我吧。”
祁泠惊讶后应是,想到建业又该掀起一轮风雨了。
两人说话时,银盘早坐下了,吃,里面果脯点心皆有,是林照君为她准备的,,林照君也没有。
转头看着腮帮子鼓鼓的银盘,林照君道:“银盘呀,你可曾想成婚?”
银盘懵掉了,林照君同祁泠解释,“秦都督的独子到了婚配的年纪,他似乎看中了银盘,只是秦夫人那里……我同陛下求求,提提银盘的身份,给两人赐个婚,也算美满。”
祁泠曾见过秦葭之,觉得那人没什么心眼,余夫人呢,倒也是好相处的婆母。
她近来没考虑银盘的婚事,总以为还是小丫头,林照君一提才反应过来,道:“我感觉也不错,问问银盘的意思。”
“我不愿!”最先不乐意的是银盘,声音贼大,她道:“我要一直陪着娘子,谁也不嫁。”
“这孩子。”林照君失笑,以为她口是心非,谁料银盘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一直陪着祁泠。
走出殿,她扶着小腹明显隆起的祁泠,整张脸皱在一起,“娘子怕是不想要我了?不然,为何同娘娘一同劝我。娘子不要我,我自回姐姐那里去!”
“好了好了。”银盘念叨的祁泠头都大了,耳边全是不愿意三个字,她只是觉得机会难得,对面是良婿。
再者,一直陪着她,什么时候是头呢,但心里暖暖的,攥紧银盘的手,压一压,先不提这回事。
漫长的宫墙,两侧宫殿楼阁高耸,宫墙一围,踏入此地居一日,再难有出宫之机。
金黄的轿辇从宫道尽头而来,银盘和祁泠都跪在侧面。
轿辇落下,已为皇帝的沈惊鸿下轿,他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只不过白色衣袍角落暗绣了龙纹,方入秋,尚未冷,他便披上了裘衣,亲自上前,唤她:“弟妹。”
从远处看过去,宽大的襦裙罩着祁泠,离远看不出是有孕妇人,只觉格外清瘦。
沈惊鸿道:“苏家前日平反,弟妹可送信回去,寻寻可否还有苏家人。”
“多谢陛下。”祁泠知晓苏家在淮陵,沈惊鸿怎会刻意为苏家平反,还不是因为祁清宴。
祁清宴……
只要一想起这人,满心满腔都发酸发涩,她仍记得,两人见的最后一面,记得滴落血的温热、腥味。
日子一日过去一日,那些记忆毫不褪色,有时闯进梦里扰她。
“好好养胎。”沈惊鸿说罢,略转头,远眺望向宫中高塔。
高塔年初新建,有人站在栏杆边,素白的衣裳同他面色一般,凝望着下方身影,即使她的身影凝成小小一团,也不错眼地看着。
谢子青端着汤药走过来,到了边上,泛白的药气四散,他看清下面是谁,重重哼一声,问:“怎么不下去?”
看人未答,又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不在更好,听闻祁家事大多都是她做主,说一不二,恐怕她如今,不大想见到你。”
“闭嘴吧。”
他冷冷道,端过汤药,一饮而尽,用绣着鸟雀和竹子的帕子按了发白的唇角,又收回袖中。
看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宫门,坐上祁家马车。
……
怀胎十月,有孕七个月时稳婆疾医乳母都选好了,大夫人一个一个亲自挑的人,又细细查了底细,生怕混进来个居心叵测的人。
这日,天一见亮鹅毛似的大雪往下洒,祁泠在大夫人屋里用早膳,吃了两口就肚子疼,破水了,急急忙忙地回了琅玕院。
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在院内等着,老夫人见不得血腥,下人搬来软椅,老夫人坐在门口等着,给大夫人也备了椅子。
只是大夫人听着内里的痛呼声,来回踱步,实在受不得,让丫鬟掀帘,她进了屋去。
内里稳婆也急得满头大汗,约莫着孩子头有点大了,耗了一个半时辰都没生出来,喊着:“用力啊夫人,孩子就要出来了。”
大夫人看着孩子还没动静,抚着祁泠脑袋,“阿泠,别怕,憋几口气,再鼓着用力。”
疼得汗洇湿透了脑袋,祁泠眼睛都进了汗珠,看不清眼前,嘴里咬着帕子,手紧紧攥在被子边缘,模糊听进了大夫人的话。
他名字也被她咬着,重重咬着,恨不得嚼碎了咽下去,余下的力气力气呜咽着,泪混着汗,悄悄淌进鬓角里。
大夫人急得要冒烟了,在屋里也帮不上忙,去了一旁的隔间,朴正卿正在熬药,药童蹲着挥着竹扇。
大夫人看着更急了,问:“这还要多久能生啊?”
“你也别急,你儿媳身体养的好,孩子和大人都没事,只是要耗上一阵儿。”
药童将熬好的药送过去,祁泠咽了几口,缓了缓,使着全部力气,听不见周围人的喊声,猛然身下一轻,人也昏了过去。
“娘子!”
“没事,只是力竭晕了,等会儿就醒了。”有经验的稳婆安稳着银盘,将人从祁泠床榻间拉了起来。
稳婆抱着襁褓出来,大夫人跟在后面,粉蓝绸缎的襁褓裹着婴儿,皮肤还是皱巴巴粉粉的,稳婆抱到老夫人面前,喜道:“是位小娘子!”
老夫人听到是女孩,眼前几乎一黑,喃喃道:“阿质无后啊。”
大夫人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她自己生养两个,姿势熟练,拖着软乎乎的孩子,眼里闪出泪花,稀罕得什么似的不松手,不舍得放下,说着:“好,女孩也好……”
想起儿子起的名字,又是一阵儿伤心,念着:“祁灵妤,是我们小灵妤来了。”
祁泠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们还在临川时,旁边谁人也不识他们,不必担忧被人发觉,只当做夫妻,若他不在,她独自在府上,会想着他何时能回来。
她期盼有人爱她,是偏爱,一整颗心都扑在她身上,不会有任何的纠结,只有她一人。
所以,在那些他无论何时出门,回来都要先见她,只要在府上一定会在她旁边,即使她说千百次分开,他也依旧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时。
柔软的心如拨动琴弦,颤鸣不止,如风吹乱一汪池水,涟漪不歇。
眼角溢出泪水,梦中忆起来才更悲伤,恨透了他,为何算计她到这般地步。
朦胧间察觉有人抱起她,似从池水捞出浑身浸湿的她,扶着她的头,贴上去,轻轻唤着:“阿泠……”
“阿媅……”
皆是在喊她。
祁泠醒过来时尚有些愣怔,身边只有银盘守着,见祁泠睁眼立刻喊人进来,大夫人抱着孩子来给她瞧。
祁泠瞧得认真,那么大的孩子,竟然是她生出来的。
大夫人笑着:“阿泠看那,这孩子鼻子嘴巴多像清宴,尤其是嘴巴,简直同他小时一模一样。”
小灵妤眼睛刚睁开又紧紧闭着,小鼻子小嘴的,祁泠没看出任何模样来,端详着也没发现哪里像她或者祁清宴。
可大夫人就说像,和祁清宴刚生出来时一样,祁泠便也笑了。
小灵妤又被老夫人叫小灵鱼,养在琅玕院,白日里被乳母抱去大夫人、老夫人院子里,尤其是大夫人,很喜欢小灵妤。
只是大夫人的好心情没维持太久。
陛下推行新政,不许士族将几千亩地拢在手里,此令一出,强压着各家分了地出去,开荒新地分给流民,助其安定。
又命各州郡守送来有学识或是德行甚好之人,由陛下亲自考核授官,动了士族为官的根基,好几家都心生不满。
慕容氏家主已经几次顶撞新帝。
大夫人满面愁容,祁泠带小灵妤的日子多了起来,每次去见大夫人,都听大夫人为难:“我劝兄长也不听,殊儿又被冷待,眼见着慕容氏成了陛下眼中钉,这如何是好?”
皇后无子,昭仪有身孕的信儿又从宫中传了出来。
若是儿子,皇后之位恐怕都要换人坐,一时朝中愈发紧张,各家都谨言慎行,只祁谢秦林四家安安静静,无论新帝推什么新政都遵着。
祁泠听说了,整个祁家最担忧此事的便是大夫人。
大夫人半个心惦记着娘家,无心管家,府上中馈落到祁泠手里,祁家又卖了不少地出去,进了一大笔银钱,她忙得不可开交。
不得已,只能白日管家,晚间熬夜看账,曾经落下的毛病又犯了,一看到难的帐便困,倒在账本上睡了过去。
醒来,天色漆黑如墨,身上多了件披风,她瞧着样式眼熟。
正巧,银盘抱着小灵妤进来,“娘子,我方才过去,见小娘子没睡就把她抱过来了。”
“挺好。”祁泠一张手,小灵妤便张着肉嘟嘟的小手,扑到祁泠怀里,由着她抱。
这些时日小灵妤方会冒话,含糊着嘟囔着,想娘了软乎乎地倚在娘怀里,也不哭闹。
祁泠拽下披风,问:“银盘,这是从哪里拿的衣裳。”
“娘子,我没进来啊。”银盘道:“我见娘子看得入神,就出去找青娥姐姐了。”
祁泠又问了院中几个小丫鬟都说没进屋来,毕竟祁清宴在时就立下规矩,不许旁人到书房里头去。人没了,余威仍在,这些人也不敢违背。
“算了,还能有鬼不成。”
祁泠抱着妤妤逗弄,也没仔细追究,只当是小丫鬟害怕被责罚才不认。
“爹。”小灵妤忽而开口,干脆地喊了一声。
祁泠抱着她,不知是谁教的,约莫着是大夫人和老夫人,她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蛋,不知随了谁,寻常无事不哭也不闹,谁逗得开心了就笑两下,太安静了。
她捏着小灵妤的小手,认真道:“妤妤,喊娘,娘——”
“爹。”小灵妤又喊了一声。
祁泠道:“爹没了,喊娘。”
小灵妤眨巴眨巴黑亮的眼睛,随后小手抓起祁泠衣襟,憨憨地笑了起来。祁泠失笑,俯身贴着软乎乎小脸,“什么都不懂呢。我们小灵鱼,妤妤。”
八月,又是一年新秋,早间传闻昭仪昨夜产子,圣上又没上早朝,扣了臣子在宫中。
消息一传出来便闹得人心惶惶。
祁泠方从大夫人院里出来,便见到来寻她的贡嘉,他急道:“夫人,慕容氏撺掇随州都督,连带着建业唐家孟家一同反了,叛军打过来,建业也出了叛军,咱们府上也要守着些。”
祁泠初听也慌,但很快稳了心神,祁家如今没有能做主的人,她命人先别告诉大夫人,府上侍卫守着门,又派人去冯夫人那里接人过来。
等到午后,冯夫人一家来了,她安顿了人,大夫人也听到信了,防着她担心,祁泠让把小灵妤抱过去给大夫人看着。
晚间府外一片火光,院门被重重砸着,祁泠守在大夫人院前都能听见,外面响起厮杀声,她强忍着怕,守着大夫人和老夫人。
天色彻底暗时,贡嘉来回话:“夫人,幸好小门那侧人多,挡了来抄家的叛军。”
祁泠听完觉出一点不对,小门护卫多?她去安抚老夫人,又去劝了大夫人,夜深时才回屋,银盘吓得胆寒要同祁泠一起睡,祁泠问:“妤妤呢?”
青娥道:“方从大夫人处抱回来,乳母喂饱了,带回去,奴婢看过小娘子睡熟了。”
既睡下了也好,她一去,这孩子耳朵好使听到她去又要醒了,闹到后半夜不知何时能睡。
祁泠躺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放心,怕小灵妤今日被抱来抱去的被吓到,起身去看,没看到青娥焦急的面色。
待她到了琅玕院为了小灵妤新改出来的小院,进里,见内室门尚且开着一条缝,妤妤手里拿着木雕镂空的精致小球,正专心啃着,咿呀咿呀地很是开心。
乳母候在边上,擦了把汗笑着:“夫人来了,小娘子方醒,正玩着呢。”
“嗯。”祁泠走去,摸着妤妤的小手,妤妤满脸口水,抬头盯着祁泠,小嘴巴一张,突然冒出来一声,“爹。”
十分清脆,将手中木球塞给祁泠。
祁泠愣住,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小灵妤喊爹,她会说话,只是她逗许久才能听见一声娘。
还有这小木球,她从未在小灵妤这里见到过,她抱起小灵妤,正想着,风吹拂过,闻到灵妤身上味道,除了一贯的奶香,还混着几丝药味。
她转头问乳母,“方才是谁来了?”
乳母低着头,眼神四处飘,看看小灵妤又盯着地上,嘴硬着:“无人啊,是奴婢一直带着小娘子玩。”
“你方才还说妤妤刚醒。”祁泠冷脸撂下一句话。乳母怎能用汤药,会害了吃奶的孩子,大夫人一直严看着乳母伺候的奴婢,抱小灵妤的定不是她。
乳母听到便知不好,少夫人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平日里不常同人闲话,但也没有动气的时候。可她没得吩咐,也说不了实话,嗫喏着说不出一个字。
“青娥跟着,银盘你看着妤妤。”祁泠将小灵妤塞到银盘怀里,转身便走。
小灵妤由银盘抱着,稀罕拿着木玩具,眨巴眼睛盯着祁泠走远的背影,懵懵的,不知道人怎么一个接着一个走了,都不抱她了。
出府的门只有几个,来往的正门人多眼杂又有门房一直守着,做不到无声无息地来去,侧门离大房的院子近,侍从的院子在那处,晚间起夜的人也会发觉。
如今人少些的,就是连着先前二房的小宅子有园子,那处也有门。
二房如今人口疏落,只一个祁雪峤也不常回来。
祁泠心跳的飞快,几乎从嗓子眼蹦出来,不敢相信内心浮起的猜测,可又太像了。
她提起裙子,脚下步子迈得极快,青娥在侧不敢多说,只跟着快走,心里替郎君捏了一把汗。夫人怕是发觉了,不然方才看她的眼神怎么也冷冷的,还将银盘留下,只带上了她。
前方院子栅栏旁有影子,少年瘦高,祁泠喊:“沉弦!”
“啊……夫人。”沉弦转身给祁泠问安,他守在这里,看着祁泠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心虚,和从前做错事一般无二。
祁泠二话不说从他旁边过,嗓子发紧,喘气时胸腔发疼也忍着,发髻散了也不管,提起一口气接着往前拼命跑,这辈子都没跑过着这般快。
三分的猜测变成了七分。
沉弦这些时日没了影子,总见不到人,青娥也怪怪的,总是劝她自己睡,不必看顾小灵妤。
而且,她晚间睡熟了,总觉身旁有人在,掀起来的被子一早醒来好端端压在身上,令她一度疑心闹鬼了。
裙摆被风吹得蹁跹,穿过假山,望见小门的阶梯,有人正外外走。
月影疏落,落在瘦高的身上,时值秋日,分别已有一载余四月,甚至比他们相处的时日都久些,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祁泠两手抖着垂落身侧,几乎站不住,声音颤着,撕心裂肺地喊出三字——
“祁清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