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泠在瑞霭堂中,天色灰蒙蒙,按照往日这个时辰,她应当在冯夫人院中。
此刻她在榻旁,安静坐着,视线中是夫人如意纹锦绣的衣摆,老夫人的声音带着些疲惫,“你父亲母亲无暇顾忌你的婚事,冯家的小女儿又来了,你母亲更忙。依你伯母的意思,不能耽误了你,这桩婚,你可愿意?”
“我不愿意,祖母,大夫人。”祁泠语气平淡,“母亲尚且病重,我无心商议婚事。等母亲彻底好了,同她商议过才好。”
她抬眼,在大夫人眼中看见了丝丝厌恶。
可祁泠不想妥协。谁知大夫人会选出什么样的婚事给她。与其祁清宴听闻后在其中作乱,不如她自己拒了。
大夫人一扯嘴角,没想到祁泠直接拒了,虽是她远方亲戚的侄子,沾不上慕容家的边,但怎么也是清清白白的士族公子,配祁泠还是绰绰有余。
她压着杯沿,冷声道:“我那侄儿只是丧妻有子,未必配不上你。”
祁泠不言语,沉默着,却做出不妥协的态度。
底气是由谁给的。
一想起这茬大夫人又难免动气。本想着祁清宴走后,趁着祁观颐也还没回来,寻个能说得过去的人家,将祁泠嫁出去也算了。
未成想祁清宴走了,祁泠也跟着走了。一朝都回来,此事又难办了。
外面脚步声传进,听荷进来低声禀一句,“老夫人,大夫人,三娘子。大人回来了。”
来人声音在门口响起,浑厚又语调轻快,“母亲,何事惹得屋内这么热闹?”
声至,年逾四十的祁观颐也进了屋,经年风沙吹走了祁家一贯的白,不同于弟弟的周身文臣迂腐气,一袭墨绿圆领袍子裹在挺括身躯上。
祁清宴随了父亲的硬朗轮廓,却有更多母亲的精致讲究。
看着大儿子,老夫人笑了笑,避重就轻,没如实说,只道:“孙儿孙女都在身边,就操不完的心呐,孩子多了自然热闹。”说罢,抬手指了指,“这是老二家的阿泠。”
祁泠是在场唯一的小辈,在祁观颐进屋时已起身,行了个标准的礼,“叔父安好。”
“阿泠啊,”祁观颐停下脚步,深邃的目光望着祁泠,难得柔和些,只觉对面的祁泠实在长得太小太瘦了,说话轻声轻气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疏。
“一晃眼过去十多年了……”他垂头,将腰间挂着的一把镶嵌宝石的小刀摘下,“女儿家不能气势太弱,这把刀我在北关时在宫殿遗址中取到,带着北关的沙土,愿庇佑阿泠无灾无恙。”
“去吧,泠丫头。”老夫人话紧接着祁观颐落下,懵着的祁泠上前去,手心落入冰凉的匕首。
这似乎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见祁观颐,她的身世祁家人尽皆知,如今的家主祁观颐定然也知道。
她有点诧异,道了谢又回到老夫人身边。
方才要给祁泠寻婚事的事戛然而止。老夫人不同意将祁泠嫁去人家当继室的,是迫于大夫人强硬的态度才唤祁泠来。
而祁观颐来后,大夫人不再说话,这事彻底没了后续。
“清宴呢,什么时辰了,今还没来请安?”看着祁泠,祁观颐想起了祁清宴,回家多日,他还没见到儿子几面。
沈老夫人道:“别挑他了。去一趟那般远的地方,回来也没怎么歇着,一天不落的来我这请安。请安后再出门去,偶尔下午也要来待,是儿辈孙辈最孝顺的孩子了。”
祁观颐印象里儿子对家里人不亲,哪里会是每天给祖母请安的人。说话间被老夫人暗戳戳埋怨了一通只得苦笑,余光中祁泠端秀坐着,让人想起她在祁家的尴尬身份,不免怜惜。
他道:“阿泠,既然清宴在家,无事去琅玕院寻你兄长。我听说你们关系好,都是一家人,来日也能相互照应。”
祁泠握着袖口的手生汗,她无从知晓,祁观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无从辩解,无法回答。还是老夫人见到大夫人的面色不善,以要说话的由头支了祁泠出去。
祁泠沿路回二房,银盘困得眉眼耷拉,一从小门进二房的院,就见院内侍从匆忙跑着,乱成一团。
银盘一定神,“娘子,怎么了这是?”
祁泠也不知晓,下意识提起裙角快步往回,听见从正院跑出来的丫鬟大声喊着,府医府医。
那一瞬,宛如一盆冷水泼下,整个人冷到发抖,
只缓了缓神,她用着最快的步伐往回跑,落,用袖子一抹,又往回跑。
静谧了几日的屋子此刻满室狼藉。
榻边散落大小不一的瓷片,混着黏腻粥,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脏污,嬷嬷搀着冯夫人在榻旁哭,玉盘护着哭嚎的祁云漪,不让她看。
而榻上的人不是冯夫人,换成了祁观复,仰着面,神志不清,最先赶来的府医在灌着汤药。
“阿泠,阿泠!”祁泠到冯夫人旁,冯夫人颤巍巍扶着祁泠的手,抓住救命稻草般,“……你父亲,喝了一半粥,突然倒了下去。”
“母亲,别怕。”她安慰着冯夫人,脑子却惊到麻木,也快速思量着,看见榻边散落的血,猜或许是中了毒。
“母亲,你守着父亲,我怕,怕这些府医救不回父亲,不想站在这里慌张等待,她只。
离了冯夫人的院子,出二房小门,过院子,再从老夫人门前过去。
她脚步未停,直往琅玕院去,记得祁清宴院中的老者,隔来的郎君。
祁泠从未如此慌张,急切。祁清宴心也一停,大步过去扶起几乎竭力的祁泠,“阿泠,怎么了?”
“父亲……”她仰面,已经满脸挂泪,“父亲似乎中毒了!”
……
祁府的三位府医都已围在榻前面,这药性急,又查不出来是何毒。只能当成最凶险的来,灌了药又施着针。
围了好一会儿,人渐渐醒了过来,却没有府医为此感到轻松。没吐出来,也没好转,暂时也找不到解药。
“栖梧,栖梧……”
祁观复什么都没问,一双眼睁开,动了动头,望向冯夫人。嘴角咳出些许黑血,又攥紧冯夫人的手,“对不住,我要是死了,你好好的……住在祁家或者搬出去。”
“对不起,当初不该娶你,又负你,不想放手,蹉跎你多年。”
“如果能重来,我不会、不会听母亲安排,不会让你受苦。”他想握紧,却没力气,只是眼前愈发昏沉,想再张口说话也无法。
其余人唤她夫人,但她是栖梧。
心肠温柔之人闻此更是伤怀,最后还是牵紧他的手,冯夫人头抵在上面,不住地哭,却不停道:“我恨你。”
祁观复听见了,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眼前昏暗,耳边也听不清任何声响。
只记得。
许多深夜,难能入睡时,周围寂静,月光寥寥,思绪恍然回到青葱,年少发妻卧在膝上,两手相牵,同他温婉笑语。
吾妻栖梧,再难见,恐不会再见。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VIP】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各房都听说了,在府上的都赶来二房。
下面没人敢瞒着,老夫人也知晓了,立刻来看儿子,哭得不成样子,当初丧夫、娘家皆亡的悲痛又忆起,祁观复、祁观岚皆围在母亲身旁。
祁泠扶着冯夫人,紧张看着榻边正看诊的朴正卿。
朴正卿捡起地上的粥,用手指碾碎,凑近鼻尖,细细分辨过道:“似乎是一种鱼类的毒,我曾在医书上见到,有人捡怪鱼烹食,中毒身亡。此乃剧毒,发作极快,索性用量不多,接着灌催吐的药,再加些虎狼之药对冲,再等等,或许人还能活。”
他语速极快,说罢便亲眼去盯着抓药、熬药。
沈老夫人长长喘过一口气,抓住一丝儿子能活命的机会。
只觉喘不过气,看了看周围,几房的孩子都在,她挥手道:“小辈都回去,留大人在就好。”
祁泠不想回,冯夫人拍拍她的手,“阿泠,回去罢。母亲在这里守着呢,你晚间再来。”
祁望舒、祁既白已经出去了,只有神情肃廖的祁观颐、满脸担忧之色的祁观岚还有大夫人留下。祁泠也先出了门。
心里难受,眼里落下泪,她低垂着头,抬袖擦掉。
“阿泠,我送你回去。”祁清宴站在院中,他转头吩咐贡承,“你留在此细细的查。”
祁泠在前默默地走,祁清宴在她身后一步远的位置,慢步跟着,直到了辛夷阁,眼瞧着要进她的卧房。
祁泠才回头,开口想让他回去,但止不住哭音,问:“祁清宴,父亲他、他会没事吗?”
“没事的。”携着冷清熏香的怀抱将她紧裹,是她信任的,仅此于冯夫人的人。
祁清宴安慰着:“府医都在,还有朴老,会没事的。别害怕阿泠,我在这里。躺下什么都别想。”
“父亲是替母亲喝下的,”她听嬷嬷说了仔细经过,此刻同他说着,来缓着心头不安,“是有人要害母亲。”
窗棂下有美人榻,铺着绒毯子,他让祁泠平躺着,枕在他膝上,轻声道:“祖母已遣人喊柳姨娘去问话,将我们支走是为了处置此事,会查清。”
青娥进来,低垂着头,“郎君,娘子,二房的大人解了毒,只是人还醒。”
祁泠欲起身,而祁清宴道:“阿泠,听叔母的话,晚些再去吧。”
如今冯夫人的院子里人多,事还没料理完。
他轻轻拍着祁泠的肩,她一遍遍担忧,他一次次安抚。直到她呼吸渐轻。
这回青娥在外守着,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只是一个小萝卜头猫着腰,青娥同他说不明白,他一弯身溜进来,踩着小鞋咚咚走到美人榻边。
祁清宴抬手抵唇,阿濯明白这是哥哥不然他说话,乖乖地呲着没长齐的牙。
青娥追进来,“郎君……”
祁清宴摇头,抱起睡熟的祁泠,褪去她鞋袜,又盖上薄被,才牵着阿濯出门。
二房前,祁观岚焦急让人去寻儿子。
祁清宴看了眼祁观岚身后的侍卫,唤了声姑母,松开手,阿濯扑腾着跑过去。
祁观岚抱起小阿濯,不禁低声斥道:“去哪里疯跑了,娘告诉你不要瞎跑,跟着侍女回房,你就不听。”
阿濯撇了撇嘴,“哥哥在哄姐姐睡觉,阿濯也困了。”说着,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模样可爱得人心都化了,祁观岚也不忍心再说,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只是,他说的什么话?
她望向侄子,祁清宴则问:“姑母,叔父可醒了?”
这话移了祁观岚心神,她摇摇头,二哥还没醒,生死不明,也无心看管儿子,递给身后侍卫,“送他回去吧,让舒儿照看,也嘱咐她不必来了。”
侍卫应是,从祁观岚手中抱过阿濯。阿濯一点不怕,反倒亲昵抱住男人脖子,倚在上面。
这和睦一幕落入祁清宴,他不动声色同祁观岚一同回了二房院子。
跪在院中的柳姨娘声声辩驳着不是她,可聚了祁家这么多人,查到厨房今日只有她身边的丫鬟起早来了一趟,由不得她辩驳。
听过厨房丫鬟婆子的话,老夫人抬手指着柳姨娘和身边婢女,“给我绑上这贱妇,即刻拉下去发落了”。
祁云漱从父亲处出来,见此哭着跪在老夫人脚下,“祖母,祖母!姨娘不会害父亲……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能明目张胆地去害母亲,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什么毒,我就能饶了她?”老夫人由大夫人扶着,气得嘴唇发紫,“去给我细细地查,看误会,定要做实了她的罪。”
听到要查药从何处来,柳姨娘面如土色,得知毒发的人不是冯夫人,而是祁观复,那时她就知自己躲不过。
身后仆妇绑住她,她望了眼女儿,松了口:“是我,是我……只求老冯栖梧,没有儿子,松。毒错了人,也好,我也恨大人,他从未真心待我。”
“什么毒!”老夫人斥道。
柳姨娘却嗫喏着说不出来。
内里朴正卿出来,“暂时无事了,这几日能醒来就能活,只是没几年活头了。”
老夫人听此,直直往后倒去,大夫人惊呼一声,又乱了套。
朴观颐拖下去,立刻灌毒酒下去,了她性命。今日事,不得传出半句,否则皆打杀了。”
两日过后,这场闹剧堪堪结束。
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熬成的续命药灌下去,祁清宴才醒过来,却也是身体精神大不如前。
他起身,嬷嬷见到他醒了,忙要去旁边厢房叫冯夫人。
他道不必,听吩咐端了软和吃食过来。
祁观复用后缓了缓,有起身的力气就去了瑞霭堂,老夫人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却又想起他命不久矣,只是老泪纵横。
祁观复跪在地上,嘴唇干裂,声音嘶哑,“母亲,我想与栖梧搬出去。当初母亲不喜冯家,栖梧又无子嗣,母亲说,后继需有人,挑了安分没有家世的柳氏。
栖梧为了家中安宁,步步退让。儿子多年愚钝,栖梧良善隐忍,最后才闹到如此境地。儿知晓,还能苟活几年,余下的日子想与栖梧共度。求母亲应允。”
冬夜寒凉,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他久久不起。
良久,老夫人无奈叹息,声音飘渺,“随你去吧。”
“劳烦母亲照看柳氏的子女,替阿泠寻亲事。”
老夫人神色疲惫,闻此问:“柳氏的子女你不愿再见,也可。只是阿泠……你可要带她同走?”
祁观复沉默片刻,道:“阿泠已长大,我同栖桐无能,不能为她打算周全。兄长已归家,又有清宴照看,阿泠留在府中也好。”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VIP】
二房书房内,在听祁观复说完要离开祁府,搬到建业城外的依山傍水的一处小宅院,而且话中意思似劝着她留在祁府。
祁泠心中发酸,攥着袖口,将心里话说出来道:“我想与父亲母亲一同前去,不想留在这儿,有父亲母亲在的地方才是阿泠的家。”
二房身份变得尴尬的祁雪峤和祁云漱留着,有老夫人看顾,起码是老夫人的亲孙子孙女。
而她是因着冯夫人才留在祁家,不想留在二房,孤零零的。
到底养在身边多年,也不愿让她因此伤心,祁观复斟酌道:“那我与母亲兄长说,阿泠也随着我们去,只不过……祖母会想念你,你要时常归来。”
祁泠忙点着脑袋答应。
祁观复看她还是小孩子呢,黏着人,扯起嘴唇想要笑笑,却牵扯到胸腔,一连串地咳起来。
祁泠拿着帕子递过去。他咳了一阵儿,缓过来,“此事,我与你母亲说了,其实她的意思也想带着你,既你也想走,那收拾周全,待陛下批了辞官的折子,我们一家人就走。”
冯夫人答应离开,是不愿意留在祁府里,她有漪漪,又有冯家在,和离难上加难。能离开此地也好。
祁泠同祖母告辞,沈老夫人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最终还是没开口,只嘱咐祁泠照顾好父母。
走出瑞霭堂,祁泠望了一眼琅玕院,依稀可见清疏竹林兼鸟鸣入耳。
上次辛夷阁内,她醒来已然晚间,此后,两人没再见过。风吹拂面颊,微凉,如此也好,关系渐渐疏远,直到有朝一日,可再不相见。
祁观复中毒后一月,二房一家,说是二房也不甚贴切,主子只有祁观复和冯夫人带着两女,还有来投奔冯夫人的冯妆而已。
离开祁府那日,漫天大雪,春日将近,或许建业的最后一场雪了从天色尚未明时开始下,纷纷扬扬,等到离开时满城雪白。
老夫人哭了一场,祁观岚搀扶她,在门口送别。
大房父子也在,祁观颐对弟弟道:“身子好些就搬回来吧,到底是一家人。”
祁观复未言,惹得老夫人又伤心起来。从前他去江州赴任,虽也伤怀,但离开时她的小儿正值壮年,有朝一日还会回来。不像如今,难得再折腾回来……总比丢了性命好,只是老夫人愈发恨柳氏。
“山水养人,等二哥好些了,母亲过了寿,我同母亲一同去看二哥。”祁观岚简单几句安慰了老夫人,儿子回不来,她可以去看啊。
“叔父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侄儿。”祁清宴的声音响起。
车厢内祁泠抱着汤婆子,离冯夫人更近了些,听外间叙话几声后,马车缓缓动了,车轮滚滚,一家离开建业。
冯夫人和祁观复不是重归于好,十余年的恩怨隔阂,不是一朝能化解的,其中还夹杂着柳姨娘一条命还有一双子女。
只是离开建业对她更好些,清净。
她看向侄女,冯妆正陪着祁云漪玩,年纪尚小,婚事不急,慢慢来吧。
冯夫人握着祁泠的手,看着长大的女儿,心里格外妥帖。不管祁泠是谁的女儿,由她养大,多年无人来找,也是她亲生的了。
一处山旁宅院,院中有颗枣树,可惜是冬日叶子落尽,几分萧瑟。
院子不大,只有二进,也足够一家住了。住的如此紧挨,几人都未体验过,新奇又安心。
祁云漪黏着父亲,由祁观复带着。冯妆和祁泠一同住在冯夫人屋里。
每日晨起,一家人共用早膳。
早膳后,祁观复会教祁云漪读书写字,目前还在写大字的阶段。冯妆只识得几个字,憋红了脸才开口,冯夫人答应让她和祁云漪一起学。
祁泠则陪着冯夫人说话,刺绣。
午膳,晚膳皆一同用。
玉盘银盘也随着来了,还有嬷嬷,祁观复的两个小厮,三个厨娘。
原本是用不上这么多厨娘的,到此处多了个脸生的厨娘。祁泠一问是老夫人赐下的,这厨娘极擅药膳,来为二房夫妇调理身子,每日都要喝上一碗药膳。
祁泠也有,不过隔两日喝一次。
住下四五日,祁泠出门去。
再远些是田庄,一片又一片紧连的田庄,她惊奇发现老夫人曾给她的庄子就在不远,坐马车去,约莫着一盏茶就到了。
后从祁观复口中听得,几人住着的也是老夫人的宅院,应当是从前连宅院带田庄一起的。
祁泠偶尔带着冯夫人去庄子散心。
离得这般近,冯夫人不想去时,祁泠无事时也去庄子算算帐,盘点收成,典计是亲切。
搬出建业将近一月,三月初。
建业生变,皇帝驾崩,死前传位五皇子,楚徇登基,立正妻孟氏为皇后。
膝下已有六位公主,只两位嫡出,迟迟后宫,已有身孕,传言是龙凤双胎,此乃吉兆,平了不少风波。
祁家毕竟得罪过五皇子。
楚徇方上位,尚未坐稳,故未直接撕破脸。但他极憎恨士族,随着他父皇那般,暗中打压几大士族,力度大了许多。
只是祁清宴被赐官通直散骑常侍,需常在宫中,没有实权,却忙得鲜少归家。
二房虽不在建业,未受影响。
但晚膳后一家小聚,祁观复总提及此事,只叹三郎可怜,被新帝如此针对,以后该如何是好。
祁泠每每听闻此,默默缝手上的绣活,
她总觉他不会就此听话安分下去。楚徇能继位,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当初才会劝她去五皇子府当侧妃,谋什么日后富贵。
其实他也算未雨绸缪了,若皇室,缓和着关系。他便不她,又得罪了楚徇一番,如今被楚徇放在身边刁难。
离得远了,不再见面。
她也渐渐淡忘了在临川的一切,重归在江州的安宁,闲时带着冯妆一同去庄子算账。
冯妆学的快,祁观复又给侄女开小灶教写字,她会了之后跟着祁泠学算账。
当初他教给她的,她也能教给旁人了。
“表姐,表姐,嬬娘说来年庄子要种稷米,种的时候我们能跟着一起吗?”冯妆眼中亮晶晶的,方从庄子回来,今日两人去地里,听嬬娘讲了种子区别。
“约莫在下月,届时问问父亲母亲,我们可以带着漪漪一起去。”祁泠道,抬步跨过门槛,进了门。
“阿泠,小妆,快去净手,用饭了。”祁观复精神好了些许,站在堂屋前,见两人回来喊道。
饭香气弥漫,两人诶了声,忙去洗干净手。走到用膳的堂屋,一进内里,冯妆立刻闭上了嘴,望向祁泠。
祁泠也看着,冯夫人身边多了位郎君,绯红官服在身,腰系玉带,眉眼润泽,笑着望她,眸内里盛着光辉,开口唤她,“阿泠妹妹。”
令人心中重重一跳。
祁泠忙问了安,冯妆也随着她,一同含糊唤了兄长。
祁观复从外间来,坐下,“今日款待不周,三郎下次早些来,叔父从山间寻些野味来,今日倒是来不及了,只吩咐厨房添了两荤菜。”
在此用膳没有建业时精致奢靡,寻常晚间四人不过三菜,今日因着祁清宴来,添了蒸鱼和炙肉。
“如此也好,清淡更能尝出食材鲜味,寻常吃不到。”祁清宴尝了一口,道:“比建业好吃,难怪叔父叔母比在建业时神采好上不少,可见此地风水养人。”
冯夫人对祁清宴印象极好,此刻也笑,“既如此,三郎不如在此住几日?”
祁清宴摇了摇头,“我也想,只是公务繁忙,又要修宫中宝塔,晚间就要回建业了。”
冯夫人听后,转而同祁泠道:“你祖母要过寿辰,三郎特意来接你,你用过膳,便随三郎回去吧。”
跟着他回建业祁府……祁泠直觉不好,但是两人曾说好,在建业祁府不能私会,他万一只是单纯来接她回去的呢?毕竟两人已经两月未见了。
她点点头,道一声好,避开祁清宴视线。
祁观复和冯夫人用膳后,送了两人出门。
方上了他的马车,祁泠压下一声惊呼,他的手揽在她腰间,转瞬将人拉近怀里。
祁清宴埋头在她颈窝,细细闻着她身上的馨香,混着些许泥土味,他也不嫌弃,就此埋头好久,直到唇轻落,被祁泠嗔怒躲开。
他才抬头,仔细瞧着祁泠,瞧了许久,忽而笑出声来,“你今日去庄子了?”
祁泠不明所以,嗯一声。
祁清宴方才用膳时克制住没多看她,他叔父和叔母可不傻,要是太过直白,定会被看出来。此刻细细看着祁泠模样只觉新奇。
她住在此,不用讲究建业的礼,青丝用粉布缠起,未梳发髻,简单辫到后面。他手指摩挲她领口,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棉布裙,领口袖口绣了几朵小花,腰间挂着手帕。
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听着他闷闷的笑声,祁泠被笑得有些恼了,“你笑什么?”
“哦,”祁清宴解释道:“我们阿泠,像是村里的小娘子,每日需上山砍柴,下地干活,弄的浑身脏兮兮。”
祁泠板着脸,女儿家到底还是喜欢精致的衣裳,也知自己在外呆了一天,身上不干净,推他,“那你离我远一点好了,免得脏了你的官服。”
祁清宴扣着她脑袋,不许她动,忽而长叹一声,“若你真是无身份的娘子,也好。”
祁泠彻底怒了,毫无身份更是任他予取予夺了。
而他吻落下,不许她说更多。察觉他今日格外急切,亲着亲着就换了地方,祁泠推开胸前的人,道:“不行,不能在这里,外面有人在。”
她脸皮还没厚到这般地步,沉弦个小孩子还在外面和银盘一起呢。
“只是亲一下,不在这儿。”祁清宴接着缠着亲她。祁泠也忍下,回到建业不过一个时辰多,反正她回去要先见老夫人,料他也不敢在祖母面前如何。
等到马车停下,她已然面色绯红,说什么也要缓一会儿再下去,免得被人看出异样来。祁清宴干脆抱她出了马车,祁泠惊道:“你疯了?”
可映入眼帘的不是祁府,而是他在外是私宅。
祁清宴笑:“祖母以为你大后日才会回去,我们在这里住上三日,再回祁府。”
提前几日去接了她,用着祖母的名头,却同祖母说她过几日才回去。光明正大留了几日任由独处,祁泠怎么也没想*到,只觉,他实在诡计多端。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VIP】
“你当真可恶。我要回去,后日,不、明天就要回府去。我想同祖母多呆几日。”祁泠想尽法子避着他。
祁清宴假意松手,祁泠害怕掉下去,还没反应两只手已抬高,环在他脖颈,心跳得极快。
抬头望见他流畅又隽秀的下颌,连日奔波劳累,冒出一点青色胡茬,略显疲惫。嘴角却弯着,满腹坏心思,哪里有一点祁观复嘴里的可怜模样。
他慢慢道:“既然阿泠想陪着祖母,也不急于一时,等祖母过寿后,留在建业多住一阵就好了。”
祁泠一股子气堵在心里,嘴快道:“才不要。”
祁清宴喜她娇嗔微怒面庞,丝毫不动气道:“不愿也好,最近建业并不太平,你在我也不放心。祖母过寿都谨慎,只邀了相好的几家,并未大办。”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有话答。祁泠索性不说话,由他抱进去。
在外面尚没看出来,一进内室床帐中,祁泠眼熟起来,这不是泉涧巷的宅子么?
当初从瑞安王府归家,在路上她因月事疼晕了,再醒来就在这里。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让人道孽缘,孽缘。
只是,如今她来月事倒不会疼了。
窗沿梳妆台旁有两叠着放的木雕衣箱,祁清宴握着祁泠的腰,扶她在上坐好,抬腿抵着,分开她裙摆,俯身过去,迫切亲她。
“我要沐浴。”祁泠偏偏头,无法容忍脏兮兮的自己,看他也不怎么干净。他抱起人,到后面净室。
外面沾染尘土的衣衫落下,祁泠飞快躲进水里,小衣紧贴在身前,水汽氤氲堪见清春色。
祁清宴随之下来,热意蒸腾弥漫,空气中仿若丝丝缕缕的暧昧浮动。
鼻尖相碰,水下手探入惹得祁泠眉一蹙,急促伴着更急促的呼吸接连响起,唇齿间的缠磨纠缠,使她无力招架。
他轻轻唤,“阿媅……”
阿媅,阿泠。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有些逃避,等祁泠反应过来时,已经陷入起伏的潮水,她抬手所触是他精瘦的胸膛,只一轻轻碰触,便被彻底浸透。
水中带着滞涩的难忍,水面一圈又一圈涟漪,水珠溅落。
重复的亲密,加深两人之间无声息的羁绊。
水微凉,祁清宴长腿踏出,披上干净的里衣,端起旁边盛热水的桶兑水进去,直到水温正好。他攥了帕子,站在浴桶边缘,替她擦洗着。
祁泠手搭在浴桶边沿,脑袋侧倚在手臂上,脸颊如若晚霞粲然,混着春光潋滟,闭眼,软乎乎开口,“我要睡了。”
“寿宴当日,瑞安王妃或许会不请自来,阿泠记得避着她些。”
他这一开口,打消祁泠不多的困意,眼睛睁大了许多。还没死心么,都过去将近一年了,况且对面如今身份显赫。
美人骨映入眼帘,他眉眼垂下,筋骨分明的手缓缓擦着,“不是为她儿子,她又快添孙辈了。只是怕,新帝贼心不死。”
想到楚徇,祁泠心底是有点怕。
害她当初无能为力、害怕的罪魁祸首在身旁,她仰头望他:“我又不是什么美人,一时新鲜而已,不会记得这么久。”
祁清宴定定看了她一阵儿,将她从水里抱起,囫囵着擦了擦,重回到内间。
按照往日必不会轻易结束,祁泠有所预料,可又回到衣箱上。
梳妆台上侧有一面铜镜。他今日又急又凶,祁泠指甲嵌入他脊背,嘴里止不住溢出破碎的声音来,迷茫中抬眼,余光瞥见镜中人。
男子的脊背起伏,而她伏在他肩头,脸颊红润,媚态横生,青丝散落微微摇曳。
她未曾见过这般自己,一时难以接受。明明一开始是绝不情愿的,后来竟也渐渐习惯。
抽噎声响起,伴着她的拒绝的话。祁清宴察觉到不太对劲,停下,哑着声问她,“怎么了……阿媅?”
“不对,不应该这样。”她喃喃道。
铜镜映出交缠的人影,祁清宴从她躲避的视线发觉了,他道:“无碍的,阿媅,人之常情,况且你我心意相通。”
只差一纸婚约。
祁泠听后更伤心了,摇着头否认。
祁清宴颇为温柔地哄着她,夫人娘子阿泠阿媅喊了一通,也没再缠着她不放,知今日怕是让她不舒服了,抱着她下来,重新沐浴过睡下。
叙话一向是他说得多,找些她感兴趣的话来说,“徊粱约莫着月末能回建业,林照
祁泠枕着手,身子乏累,懒散地点点头。睡熟之前听他道:“等林照君回来,你去看看她罢。”
他当真早出晚归。
翌日,,外面天色澄亮,曦光又不晃眼。
她挑,祁泠选了件素色的,带着银盘在院中逛了逛。
等到用午膳时,她察觉似乎忘了点什么。可祁清宴午间趁空回来了,与她同桌用膳,直到晚间,她也没想起来究竟忘了什么事。
老夫人生辰,的寿屏,来前已经绣得差不多。
白日他不在,她仔仔细细改过。晚间又要应付一下祁清宴,行房后吃过避子药再睡。
等到大后日,黄昏时,祁清宴来接她回祁府。
马车内,祁泠道:“我先回去,随后你再下去。我们隔一会儿再去瑞霭堂罢,省的被人怀疑。”
“阿泠,是祖母让我去接你,我们分着回来,岂不明明白白避着。祖母从前未曾有顾虑,见此,也会因此生出疑虑来了。”祁清宴先一步出去,祁泠掀开车帘,他伸出来的手停着,静静等她反应。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她遂将手放上去。
“三郎?”
“……阿泠?”
祁观岚一身骑装,一手紧勒缰绳才止住骏马,吁了一声。俨然方从外归来。
方拐过弯,她就瞧见祁府的马车,当时还猜着这个时辰会是谁归府。结果见到这对兄妹依次下来,倒也还好。
只是祁泠慌忙将手收了回去,轻声唤了姑母。
祁清宴主动拉住祁泠的手,使了点力气,拉着她下去。
同时转身同祁观岚道:“姑母好兴致,这是去郊外跑马了吧。我接阿泠回来,正打算去瑞霭堂见祖母,姑母可要同去?”
自从祁观复生了事,沈老夫人对儿女孙辈看顾愈发紧。听说谁家子孙坠马摔断了一条腿,最近不许祁观岚出去,她今日是偷偷出去。
听此立刻心虚,祁观岚翻身下马。身后又赶来来一匹马,随行侍卫也下了马,祁观岚顺手将缰绳递给他,含糊道:“……好侄儿,好侄女,你们俩去就是了哈,姑母就不去了。千万别说在门口遇见我啊。”
祁清宴松开手,笑吟吟望向祁观岚身后人高马大的侍卫,细看着,眉眼还算俊朗,高鼻深目。
他开口:“姑母的侍卫,我好像几年前见过。今日忽而想起来……他是曾经在马厩的骊?”
名骊的侍卫跪下,“禀郎君,郎君记的没错,奴七年前是骊。”
祁清宴道:“既有胆识才干,不屈于一处也好。得姑母赏识,离了那处,来日或有大作为。”
他语毕,转看向祁观岚,“姑母,祖母在等,侄儿带着阿泠先去了。”
祁泠俯身同祁观岚告辞,祁观岚嘱咐她没事同祁望舒一起玩,祁泠自然乖巧答应下来。
等两人走后,祁清宴的侍从也将马车牵走,侧门重新空荡荡。
祁观岚转身同骊道:“等过了母亲寿宴,你还是回去当护院吧,如从前一般,不出现在人前,护着阿濯就好。”
骊沉默,点头答应。
祁观岚的话他从不置疑。
祁观岚说着阿濯,忽而灵光一闪,想起阿濯前些日子说的“哥哥在哄姐姐睡觉”。
她当时以为是小孩子的胡话,如今仔细一琢磨,阿濯是在二房院子里乱跑,由祁清宴牵着出来。
阿濯认识的姐姐不多,偏因着祁云漪,祁泠时常见到阿濯,阿濯也会亲近地喊她姐姐……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祁观岚藏不住一点事的,当即就想着去老夫人面前嚷上一句,母亲,不用担心大房后继无人了,你孙子兔子吃上窝边草了。
可想起祁清宴方才的话,她琢磨琢磨明白了,咬咬牙,恨道:“这个小崽子,敲打算计到他亲姑母头上了。”
骊深邃的眸子带着疑惑,单纯看着祁观岚,满是信任。
祁观岚已大步往院中走,骊跟着,听她哼一声,“你以为他会平白无故提你?他呀,怎会刻意记下人名字,八成是猜到什么,又去查了一番。以后你躲着他些,我这侄子呀,祁家的心眼被他长走一大半,太单纯的人,和他待一起,容易被骗。”
……
瑞霭堂内,沈老夫人将祁泠拉到近旁细细看,不禁点头道:“嗯,确实气色好些了,等来日我也去宅子里陪你们住上一段。”
说的自然送给二房一家的宅子。祁泠挑着说祁观复,听到儿子好了些,老夫人也欣慰。
顺道一同用了晚膳。
老夫人转而看向连着将近十日没归家的祁清宴,观他今日心情不错,试探道:“三郎啊,最近听你父亲说你忙,所以在府外住着?”
祁清宴用完膳了,回道:“是,祖母,有时忙得晚了,回府也耽误,干脆在外住下。”
“外面有人,可接进府里来,只要品行过得去,”老夫人顿了下,不大好的记忆浮上,许久才道:“家中不会亏待她的。”
祁泠埋头苦吃,当做听不见。
祁清宴则全然否认。
老夫人知道他不愿意说,近来实在鲜少见到祁清宴,明日忙起来又不知何时才能看到他了,干脆道:“我和你母亲一同商量过,明日邀了唐娘子与其母来府上,你觉得如何?唐父久在御史台,深受皇室信任,瑞安王妃格外喜欢唐娘子,若两家联姻,你也能少些皇帝猜忌。”
祁清宴未言语,似在思索。祁泠想着她在,两人还算有点关系,他或许不愿在她面前提婚事。
于是,她识趣地提了告辞,要回二房,就是原来住的小祁府。
老夫人却道:“干脆留在暖阁里,同我一起住。回二房作甚,要走那么远。”
祁泠也答应了,祁清宴顺势提了要走。她奉老夫人的命,出门送他,趁着四周无人,她对祁清宴道:“你大可娶亲的,祁清宴。”
祁清宴直觉她说不出来好话,还是耐心问了一句:“怎么呢?”
“我们当初说好的……”她语气颇慢,却郑重,“你娶妻,或是有了要娶的人,我们就断干净的。”又添一句,“各不相干那种。”
祁清宴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痒,被气得,差点笑出来。她如此无情,昨日还翻云覆雨一处,转眼就说出这番话来,直到如今也未有一丝要同他长久的念头。
回琅玕院的路上,他忍不住回头问贡承,嫌弃其办事不力,“三娘子的身世查到何处了?为何迟迟没消息?”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VIP】
贡承也为难得紧,道:“郎君,前些日在建业寻,二十年前有口音像家在淮陵来的歌姬舞姬。逐一查过去,赎身或留在楼中的人,皆早早殒命,线索断了。当初来祁家寻冯夫人要钱财的人也找不到。”
“……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掩了此事真相。”年头久远,当年未留下手脚,如今更难查。
急也急不得,从淮陵事开始就知内里不简单。祁清宴道:“接着寻吧,一有消息务必送到我这里来。”
贡承应是。
翌日阖府喜气洋洋,天色尚未彻亮,瑞霭堂已聚了不少人。
祁清宴进院一眼望见祁泠,她微侧身行了一礼,装作不熟样子,两人依次进了门。
祁泠进门就被祁望舒牵去,姐妹两坐在老夫人身旁热闹叙话。祁清宴望着她,祁既白喊了一声二弟,他转身过去,两人一处说话。
大房和二房人齐了,二房只来了祁泠一个,姐弟两皆告病,柳姨娘正是老夫人心头刺,她的子女见不到也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依次给老夫人祝寿,又送了寿礼。
正是热闹时,门房跑来禀告:“老夫人,宫中来人了。”
内里祁家人面面相觑,全家一起在院中迎着,听大太监宣旨,奉新帝之命来送寿礼,玉寿桃一对、红珊瑚树兼锦缎几十匹。
天家恩赐,接了却无人欢喜,一齐跪下谢安。
一行人方重归瑞霭堂,不过片刻,门房又急来报瑞安王妃到了,虽不请自来,也是一等一的贵客,老夫人亲自去前面迎。
瑞安王妃比去岁精神头更好。
后宫无太后,先帝的皇后,五皇子嫡母,二皇子生母,楚徇一上位,她就病死了。二皇子被流放,谁知路上死了没有。其中都是楚徇手笔,碍眼的人一个个灭掉。
他几近专横独行,手段狠绝,却厚待位如养母的瑞安王妃。瑞安王妃时常进宫去,与掌实权的太后也无甚区别了。
女眷叙话,郎君们出去前院迎客待客。
瑞安王妃坐着老夫人让出来的正位,从前尚需掩饰一番,但如今不需了,笑着同老夫人说话,余光瞄见娘子堆里的祁泠。
也无需刻意去看,水灵灵的美人就站在那里,令人自然而然地就看过去了。
当初祁泠太过直白,拒绝的不留情面,细提起来是下人面子。
瑞安王妃道:“没想到,我那儿媳有了身孕,今年会添两个孙辈,只是盼着快些见到。你二孙女的婚事,还没着落呢?”
老夫人道:“她呀,父母身体都不好,她要在身边侍奉。我也不舍她嫁人,在家再留一年两年吧。”
“可惜了……”瑞安王妃啧叹了一声。
确实是没个福气的,宫中那个依她看来心思太多,身份太低。只是祁泠太不知好歹,遂不再提。
祁观岚坐在一旁,陪着母亲见客。她同先头的郡王妃交好,实在看不惯瑞安王妃的做派,前儿媳妇方死了几月,忙着娶了新儿媳。说起来是皇亲贵族,行的却是连普通人都做不出的丧良心事。
她使了眼色给祁望舒,祁望舒明悟,寻个由头拉着祁泠去厢房里说话,避了瑞安王妃,一直到寿宴结束,姐妹两个才出去。
晚间老夫人不大高兴,祁泠在侧也不敢细问,直到祁清宴进屋,他难得得了老夫人的冷脸。
自打瑞安王妃来后,祁泠都在内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望向祁清宴。
祁清宴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事,祁泠立刻移开视线。
老夫人道:“你们一个个的,当真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
祁清宴亲自动手,倒了杯茶,奉到老夫人身边,“祖母,莫生气。”
“我昨个同你说了唐娘子要来,等人来了,去唤你,你却不在,沉弦说你有事走了。什么事能重要至此?害得我一把年纪与唐夫人赔笑。还有你姑母,她——”
老夫人说得太急,又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接过祁清宴递来的茶,缓着喝了两口。
祁清宴道:“祖母,孙儿来日自会娶妻,如今形势不定,新帝暴虐不仁,朝中有异议的老臣逐一赐死。同皇室关系亲近的唐家明面清名,谁知背地里是什么样子?
还有姑母的事……祖母只当做不知道好了,祁府传不出去风言风语,姑母愿意的话,再嫁也可。”
“她都多大了,还再嫁?”老夫人顿了顿,缓了缓,又家,而不是……”
祁泠不明所以,乖乖听着,老夫人不再说祁观岚。目光一转,喊了她,“阿泠,你下月过生,回府上过吧。”
她私心想在冯夫人身她做了身新衣,一家人简简单单在一起用膳,过了生辰后才回建业的。
祁泠的不愿意,她还以为没人看出来,殊不知清清楚楚落入这祖孙眼中。
老吧阿泠,让你父亲母亲一同来。明年我不知是何光景,我们全
,没开口。
祁泠又在祁府住了两日,趁着祁清宴不在家中,同老夫人告辞走了。
一离开建业,又重归安宁。
等到月末时,祁泠和冯妆回家又见到祁清宴在等着。又比她生辰提前七日来,祁泠恼怒,以为他要故技重施,私自留下她几日。
唤他出来,避开祁观复和冯夫人,她道:“我不去泉涧巷。”
祁清宴道:“不去,是林照君回建业了,你想去见她么?明日晚间我送你回来。”
祁泠想着林照君孤儿寡母,初来此处必定不适应。心一软答应了。
可冯夫人盛情款待,祁清宴在此留了一日,第二日两人起早回建业。
他先送祁泠去林照君所居宅子,而他进宫去。
……
高耸的宫墙圈起宫殿,砖石如铜墙铁壁,外面人难进,内里人难出,是为皇宫。
未央宫中,方醒的孟皇后听闻大公主同静昭媛起了争执,匆匆赶到御花园。
七岁的大公主满脸委屈,跑到皇后身边,“母后,她说我要害她,要去告诉父皇。”
对面女子一身藕荷宫装,眉眼秾丽,由身旁宫女搀着,隆起的小腹格外明显。
孟皇后心里暗恨却没办法,只能道:“妹妹怕是误会了,公主懂分寸,怎会去害妹妹?”
静昭媛,亦或是曾经的嫹娘,没了当初在船上的拘谨,骤然飞上枝头,皇后在她面前都要退一步,一挑眉,道:“大公主既然不是故意所为,为何不向嫔妾赔罪?”
当然是因觉失了身份。
孟皇后推脱女儿还小,但嫹娘态度不善。她只能迫着自己女儿道歉。
看着自己女儿哭泣,而嫹娘掩不住的自得。孟皇后心一横,下定主意,随后笑了几声,“妹妹,好好养胎吧。只是本宫奉劝妹妹不要得寸进尺,难不成以为陛下真心喜你?曾经陛下曾用侧妃之位求娶一人,她没应,如果答应了……你今日也不会在此了”
嫹娘皱眉,问道:“是谁?”
孟皇后笑着不告诉她。
心里愈发恨嫹娘,只可惜她也需要这个孩子。待其生了儿子,借着皇后的身份召祁泠进宫来,顶替了她。
祁泠看起来比嫹娘好掌控太多。
……
午后宫道之上,远远有鸾轿前来,祁清宴等在宫道侧,垂目避嫌。
鸾轿四周垂着帐幔,四角挂着黄铜铸成的宫铃,随着风吹拂,迎面是脂粉的香气,女子柔媚的声音响起,“停轿。”
方从皇帝书房离开,正是嫹娘的仪仗,她未曾想过在建业皇宫之中还能见到当初在临川的人。
船上献舞那日,主家没告诉他们客人身份,她只知道对面身份尊贵,是她们这些只能仰望的人。
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见对面的人,开口问安:“昭媛娘娘。”
只是他并未停留,转身便走。
与寻常见到的人不同,自从进宫,旁人待她都尊敬的很。还没有人不屑到一个目光都吝啬给她。
她回想着自己,当真运气好。
有郎君将她赎下送人,可对方不要,恐怕她又要回到主家去。即使被留下,也无甚作用,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但在下船时,被人买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买她的人是谁,赶了许多日的路,听周围侍从所言到了建业,进了王府,再然后竟成了宫中娘娘。
远走的郎君虽样貌好,却没有娘娘的身份好,她庆幸自己能到建业。
却有几分好奇。
她问问周围的宫女,“这是谁?”
宫女不敢怠慢昭媛,她肚子里还有皇嗣,小心道:“回禀娘娘,是祁家的郎君,如今在宫中任职,此刻才会在此。”
“祁家?”
宫女是建业的良家女,知晓建业情形,对这位昭媛的来历略听过几句,耐心道:“娘娘不知,建业有几大士族,慕容、谢、祁,如今还要加上皇后娘娘的娘家。”
主家也算没说假话,确实是贵人。
嫹娘想起祁清宴身旁的夫人,抚了抚自己脸颊,忽而叹道:“他待他的妻子很好罢。”
宫女以为她不知,微微笑着道:“祁郎君还没娶妻呢。”
嫹娘惊讶,“真的没有?”她明明白白记得周围人唤那妇人夫人,祁清宴的友人还曾喊她嫂子,总归是错不了。
“真的。”宫女有点不好意思,“这等大事,奴婢记得准的,建业多少娘子盯着的婚事,绝不会有错的。”
嫹娘并不愚钝,还有些许聪慧。
闻言细细思量着。
……
祁清宴从宫中归来,去接祁泠前,先回了一趟祁府。
皇帝令各州都督归京述职,楚徇在位两月有余,已按耐不住打杀士族的心。放着北关以外未曾收复之地不管,打定心思先灭士族。
方从瑞霭堂出来,路过大房夫妻的院子,他打算去见一见父亲。
宽阔的院中,安静的有几分死寂。
十多个小厮从后头库房搬出一箱又一箱的物件,正在门口遇见,放下提着的箱子,向祁清宴问安。
祁清宴从前一概不管这些琐事,想起父亲近来的莫名和蔼,随口问了句,“这是要送到哪里的东西?”
打头的小厮没得到什么吩咐,于是一板一眼地全说了,“大人让奴送到瑞霭堂,由老夫人再添些,要送到二大人建业外的府邸去。”
往日老夫人也时常接济二房,总会派人送些东西去,他父亲送也应当,只是这未免太多了些。
而且直接送去就好,为何要借着祖母的由头。
他直觉其中有异,颔首由着小厮走了。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步伐却停了。
忽而想起再过几日,是祁泠的生辰。
回眸,他细看那些箱子,其中不光有新购置的,还有祁观复从北关带回来,一直搁在库房未动的东西。
今日全都送走了。
祖母对祁泠的亲近又带着点愧疚,比不上从小养在身边的祁望舒亲,但与有血脉相系的祁云漱相比,祖母俨然更喜祁泠。
他母亲一直不喜祁泠,视其为眼中刺,往日明明没有那般刻薄,他曾问过为何,但母亲未答。
见到两人共居一室,她也只是当日疑虑,后来再未提及,也未如他所想那般,在其中推波助澜。
当初初见祁泠,祖母曾说亏欠二房,让他照顾祁泠。
亏欠的究竟是什么?
动用祁家耳目也查不到祁泠身世。
除非……当年便是身份不亚于祁家的人掩藏起她的身世、生母。
曾经的蛛丝马迹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脉络,祁清宴脑中浮现一个荒谬念头,令人顷刻之间头皮发麻,冷汗浸湿衣衫。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VIP】
临近淮河两岸的宅子中,一进的宅院,只有两护院,内里烟火气漫漫。
院中已不大冷,窗沿石梯下摆着黄泥烧成的炉子,铜釜上置甑,内里滚着热汤。
冬奴靠在祁泠身边,软声唤着,“姐姐。”祁泠方才教他改口喊姨母,她比林照君小几岁,相熟后唤声姨母显得亲近,可冬奴坚持喊姐姐。
“我和母亲以后一直住在这吗?”他仰着小脑袋,水汪汪的一双眼望着祁泠,眼里茫然居多。
方知晓事的年龄,明白了一点自已和母亲的处境,已问过太多次母亲这个问题,觉得母亲会伤心,这次问上了祁泠。
祁泠摸了摸他小脑瓜,道:“这个呀……你喜欢这里吗?”
冬奴怯生生地点头,同祁泠认真地说:“燕叔答应以后会教我认字,还能见到姐姐,冬奴喜欢这里。”
“如果你母亲也喜欢这里,那冬奴就会长久呆在这里了。”祁泠道:“姐姐家还有妹妹,大你几岁,来日你们可以一起玩。”
冬奴又脆声应好,拿着草编蚂蚱,小手鼓捣几下,编完送给祁泠。
她笑着拿在手中,晃了晃,蚂蚱被风吹得颤颤,欲蹦走的模样。
“出锅了,趁热吃才好呢。”林照君两手端着盘子出来,内里盛着牛奶糕,蒸腾腾的白气往天上跑。
银盘从小凳上起身,忙去帮林照君拿。林照君连盘带糕递给她,拿手捡起一块,喂银盘先吃一块。
银盘也想吃,一整块含在嘴里就知不好,鼓着腮帮子,张嘴喘着热气,几步快跑到祁泠旁边的石桌,放下盘子。
用手呼扇着嘴里的热乎气,囫囵吞枣着咽下去,随后她呲牙咧嘴,带着点撒娇的埋怨,“林夫人,还有点烫呢。”
“好了,给你赔罪。你想吃什么,下次来,我给你做。”
林照君此话一出,银盘立刻没了情绪,惊喜道:“那我想吃鱼鲊。”
林昭君正开口要应下,紧闭的院门发出砰砰的响,震得人心一颤,冬奴害怕蜷缩在祁泠怀里。
敲门的婆子声线极粗,“开门!”
家里的两个护院上前询:“何人?”
外面一顿,随之响起女子的声音,“燕府的人?”
护院听出来人是谁,转身为难看向林照君,“林夫人,来人是……燕夫人。”
林昭君上前,吩咐着护院开了门,走进一端庄秀丽的女子,满身珠翠点缀出难言的贵气,身后跟着一众侍从。
林照君上前侧身,问了夫人安。
慕容祯的视线落在抱着孩子的祁泠,转到林照君身上,开口道:“你是燕徊粱养在外面的人?”
冬奴见到陌生人站在母亲前面,即使害怕,也鼓起勇气跑到林照君身前护着。
慕容殊又转望向祁泠身上,疑心被燕徊梁藏起的人是她。
身后有女侍上前,这女侍当初在瑞安王妃寿宴上见过祁泠,在慕容殊耳边小声道:“夫人,这是祁府的三娘子。”
慕容殊才同祁泠互相见过礼,掩了在此见到祁家人的惊讶,想到祁、燕两家联系更是笃定这里是燕徊梁的地方。
“夫人误会了,是祁娘子好心救下我和儿子,后得燕郎君帮扶,到此处暂居。”林照君问心无愧,一五一十说了。她思量着,是慕容殊误以为夫君有外室上门来寻,耐心解释道。
谁料,慕容殊却一笑,“我不是来刁难你,只是想道你二人真有情意,不必遮遮掩掩,大可回府中去。”
方才叩门的婆子听此皱眉,喊了声,“夫人!”明显不同意慕容殊说的话。
婆子也准知道恐怕是猜错。本以为是貌美女娘,原来是带着孩子的妇人,而且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不像什么外室。
慕容殊本也不想来,奈何身旁的婆子是从小在她身边的奶娘,派人跟着燕徊梁几日看他来过此处。
婆子转眼,盯着冬奴,看得冬奴往后躲着,疑心这是燕徊梁的孩子。
慕容殊低声同她道:“算了奶娘,一个病秧子,要我争他做什么?我们回家去。”
她不喜燕徊粱,纵她是个庶女,也是慕容家的女儿,被父兄迫着嫁到燕家,夫妻二人鲜少说话,只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而已。
今日随婆子来也是想着万一真抓到了人,干脆借此和离。只可惜应当是误会一场。
慕容殊得知认错了,上前同林照君俯身到道歉,转身吩咐后面的侍从,“将我”
,留足了体面。
等人彻底走了,寂静时,林问过我,是否记得燕郎君。”
祁泠望向她,她面容平静,慢慢回忆道:“我曾经有一门亲事,算是娃娃亲,回想起来也荒谬。记得出事前日,家中打趣我是小太子妃。”
,再回想起那些,如梦般。”
祁泠明白了她话中意,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是平白而来的帮扶,也确实是故人。
前朝皇室除了祁家老祖宗和几位偏远宗室女眷,此外再无人。而林照君的意思……
再回想起祁清宴素日里的反常,他是没有野心,恐怕有的是反心。
不稍多时,院门又被叩响,这回叩门的是沉弦,他一板一眼道:“娘子,郎君有事,让我来接娘子。”
祁清宴来前说会亲自送她回去,不来也无妨,能早些回去也好。
祁泠嗯一声,在林照君那里动了太多脑子,原本只是困乏意涌上,想倚在车壁歇一歇,一阖上眼,似乎转瞬就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地方,祁泠仍睡着。
银盘掀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瞪着沉弦,随后故意不叫祁泠。
沉弦只能稍坐过去,离祁泠近一点喊着,“娘子……娘子……醒醒,咱们到地方了。”
祁泠迷糊着醒了,掀开帘子,见是泉涧巷的宅子,转念一想就是祁清宴的吩咐。
她厌倦私下相会,受够了见不得人的,知晓同沉弦说也无用。靠着旁边,阖目道:“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沉弦没法子,侍奉的两个主子都是一等一的犟,从车里出去,催促外面的人,“快去寻郎君罢。”
……
祁家大房,前院的书房内。
两侧立着书架,中间摆着青铜博山炉,内里摆件甚少,一片暗沉,只有窗沿下摆着一趟珍稀兰花,被主人精心养着,伸展着深色的叶。
祁清宴踏进门时,唤了声父亲。
祁观复手持小铲,给兰花松着土,没抬头便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也不阻。只是不能连累了祁家。”
“人不分贵贱,你一人抵不过祁家上下几百性命。”
“知晓了,父亲。”祁清宴淡淡答应下来。此刻心神不在这件事上,开口之后脑海之中只剩祁泠,祁泠。
花土变得暄软蓬松,祁观复放下小铲,拿起帕子拭了拭手,转头望向儿子,“你来找我,想问阿泠?”
此话一出,祁清宴抬头望去,瞳孔紧缩,原本蹙着的眉更紧。
“并非我命人查探你的事,只是你的人在找十六年前来府上闹事的人,不小心惊动了我而已。”
祁观复道:“我恰好知道了。”
祁清宴不语,面上神情凝结,下颌紧绷,袖中手紧紧握着,青筋显露。
“清宴,有个妹妹不好吗?阿泠不会同你争什么,在家中养她几年便好。”
听父亲如此说,猜测成真。
祁清宴表情一滞,随即脸色发白,微敛下眼。旁人若细看,只能看到他略微颤抖的睫,整个人定在原地,脑中浑噩,一时发不出声响。
惊愕之后,满心盈着的是愧疚、后悔、复杂的情绪攥着他的心。
他猛然抬起头,语气咄咄,“既是从外抱回来的……”他*不死心,艰难,又一字一句问着:“怎能确定是祁家骨肉?父亲凭什么如此笃定!?”
祁观复从前以为祁清宴知道,才会关照祁泠,此刻被质问,祁清宴此刻语气像极了当初大夫人质询他的话。
总归是他唯一的儿子,他道:“祖母同你说过,阿泠生辰在四月初三。日子没错,清宴。”
祁清宴胸膛之中翻江倒海,如同被重击一下,让人发晕,几乎站不住。
既挑破了,祁观复存了几分将祁泠认回来的心,身世说不清,但他弟弟住在那么远的偏僻地方。
祁泠尚没有婚事,还是在祁家好。
他又开口:“清宴,你妹妹她——”
太刺耳,祁清宴几乎控制不住面上神情,在祁观复将一切说清之前,转身走了,仿若如此便能逃离。
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自已亲自去查。
……
从午后到黄昏,天穹微微透出几分暗色来。
泉涧巷的宅院旁候着普通马车,从外看不出是何人。远处马蹄噼啪声响起,祁清宴外披氅衣,来到近处翻身下来。
沉弦等得太着急,隔远看见祁清宴,立刻上前迎着,急道:“郎君,娘子还在里面。”
祁清宴将缰绳递给身后侍从,快步往前走到车旁,走到车辕前略一停步。
待一路急匆赶来裹挟的风尘被吹散,抬手轻掀起一半车帘。
内里女娘披风盖到肩头,歪脑袋靠在车壁,沉沉阖目,呼吸均匀,长如小扇的睫毛乖顺落着。
他拖着她的腰,将人横抱起来。
往日只有祁泠困得不行才会被他抱起时也不清醒,今个却睡得太沉。祁清宴抱她进内室,放在床帐,褪去鞋袜,扯开叠得整齐的被,覆在她身上。
揽她入怀时满怀馨香,仍记忆尤新。
可在此刻想起,整颗心被紧攥着,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祁清宴坐在榻边,望着祁泠安睡面容,怨恨当初他为何没发现异常,有许多次可以得知此事机会,都阴差阳错地错过去了,一错再错直到今日。
纵事情未全然清晰。
从祁府离开,他亲自去查。询了祁家老人,依稀知晓了当年事经过。
是冯夫人先将孩子抱回府中,老夫人不允,可冯夫人同老夫人私下说过一番话,再之后,老夫人默许了。
彼时正值柳氏生子后,祁观复觉亏欠冯夫人,也由着她养。
直到几年后,柳氏告诉大夫人,大夫人闹了一场,祁泠身世才暗中传开,大夫人再不喜只能留下。
老夫人不许血脉在外,冯夫人又坚决要养。为了大房声誉,充作养女养在二房。
以后,祖母父亲都觉亏欠叔父叔母。家中生乱,大房二房有了些隔阂,二房带着祁泠去了江州。
祁家上下,祖母,父亲母亲,乃至叔父叔母皆认为祁泠是大房亲生。
可他不相信祁泠当真是妹妹。
指尖拂过她面容,眉毛,眼睛,鼻梁弧度,她一举一动,笑与怒的神情都深深刻在心里。
哪里同他相像?
若真是他妹妹。
那他所作所为算什么?
有人枯坐至天色微明。
有人睡得极好。
祁泠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揉揉眼睛才发觉榻边坐着祁清宴。室内未点灯,昏暗的光晕中映出他憔悴的面色。
祁泠吓得一瞬清醒了,捂着砰砰跳的心口,“你怎么坐在这儿?”
祁清宴薄嘴翕张,说不出话。
如他所愿,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是恨自已未能早些发觉不对,如今他只能细细去查,直到彻底知晓才能死心。内心仿若被撕扯着。
告诉她,又怕她恨极了他。
祁泠缓了缓才想起来,有点生气,“你说过今日要送我回去的,出尔反尔。”看见外面亮起天色,她道:“我要回去陪母亲。”
听她声音,祁清宴心中碎得无声无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眸光渐渐暗去,消沉着犹如一滩死水,许久之后稍平静才开口,“阿泠,是我害了你。”
他的言辞令祁泠十分惊讶,微微睁大了眼,顺嘴回道:“你知道就好。”
他何时生出来的悔过之心?
当真是稀奇,祁泠太好奇,撑着手从床榻中探出头去看他。离得稍近,却也因着昏暗,看不清祁清宴的神情。
只听他问着:“若有朝一日,我们永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阿泠,我们离开建业,去旁处……临川也好,其他处也好,好吗?”
祁泠摇头,她不想去别的地方。
祁清宴静默一阵儿,起身道:“我送你回去,阿泠。”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VIP】
雾白浓郁弥漫在天际之间,晕染掺杂着几丝墨色。
从外吹来的风带着雾的湿和夜的寒,祁泠放下手,厚重的帘子随着她动作垂落,遮了窗外隐约的山翠。
她挺直脊背,端正坐着,余光中是他垂眸沉思的面庞,她其实想问他关于燕徊梁的事,确认她白日的猜测。
但观他与往日不寻常,压下喉间话。
马车停在宅院前,祁泠起身,手腕被他倏然紧握住,她转头去看他,触及他目色,他如被烫到般匆匆放下手。
“阿泠,如果听到什么……不要怕,来寻我。”
祁泠一头雾水,看着他问:“什么?”
祁清宴没告诉她。
她懵着回去了,只有祁观复醒的早,从屋出来见到方归来的祁泠,他一愣,“三郎送你回来的?”
祁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下次回府,大可多住几日。”祁观复说完,话从祁泠耳朵过了一遭就结束。
她含糊点头,轻踮着脚,和银盘一起溜回屋去。
金乌东升,曦光微亮。
祁泠腹中饿,在此处早膳简单,用时蔬熬的粥,加了肉丝,伴着胡饼、鱼糜。她用了两碗才放下碗筷。
冯妆很快吃完了,和祁云漪一起望着祁泠,“表姐,我们带小表妹去庄子上吧。”
这一大一小眼睛都亮晶晶的,尤其是祁云漪,已经多日在家中学了许多日《开蒙要训》了。
祁泠之前答应了要去,她方听到,也打算去的。只是今日折腾一大圈,仍有点乏累,不困也想躺着不动。
“阿泠留在家中,你们俩自己去吧。”
冯夫人看出祁泠不是很想去,转而叮咛表姐妹俩:“切记早些回来。”
话音落下,她又看着祁云漪,不放心道:“不要因为表姐纵着你,就吵着闹着在外面玩疯了。”
“知道了。”祁云漪嘟囔着说,大口咬下几口饼,从椅子蹦下,跑走了。
祁泠不用再出去,用过膳后,在冯夫人屋里又呆了一会儿,冯夫人见她总托腮眯着眼,干脆将人赶回去休息。
祁泠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已经大了,连祁云漪都不会再睡回笼觉。
冯夫人听后笑道:“那是规矩。有的规矩要遵,为了修身养性,对自己也好,有的规矩只是给旁人看的,家里就这么几个人,讲究什么呢。去睡吧。”
祁泠住在冯夫人屋旁的隔间内,她脱了外衣,躺在床帐里。
床褥暄软,染着暖香。
到这里后,冯夫人为祁泠重新置办了一床被褥。
她窝在里面,听见家中唯一的马车被车夫牵出去,马蹄踢踏叩着地面,祁云漪欣喜的呼喊,冯妆小声劝着。
银盘跟着玉盘在院中打络子,时不时斗嘴几句。
母亲正在外面缝衣裳。依她这些时日的观察,父亲会在午膳前回来,和冯夫人叙话。说些同女儿有关的话,冯夫人也会耐着性子,听着他说。
此刻,建业的许许多多事都与她无关,她侧着睡,梦见往后许久,一家人都在此处住着。
安宁又美好。
曦光遍布,晒得院中一片暖意。院中树抽出新的枝芽,焕着嫩绿的生机,风一吹,变得更油亮。
午膳前,祁观复背着行囊回来。
他从后面小溪中钓了两条小鱼,放在竹篓中,打算拿回去给冯夫人看。
走到小院,听着内里静悄悄的,祁观复进了院,见冯夫人同嬷嬷小声说着话。
他放下竹篓,问:“外面正晒,怎不进去说话?”
“在外也挺好的。”冯夫人随口应付。
而嬷嬷满心欣慰,在旁道:“回大人,是娘子还没睡醒呢。”
厨娘端着托盘过来,内里有两碗药膳,按照碗的样式递给祁观复和冯夫人,祁观复没喝,先回屋去净手。
等他再出来时,院中只余冯夫人一人,嬷嬷进屋取扇子去了。
他思量着母亲的话,趁着周围没侍从,女儿们又都不在,同冯夫人道:“我观母亲意思,以后似要留阿泠在府中长住。”
冯夫人微微顿了一下,不自在地眼帘垂下,“阿泠不会愿意的,这孩子是顾念亲情的人,”
“可血缘在此,阿泠前路未明,你我能伴她几时?她毕竟是兄长——”
“既从未管过,”冯夫人冷不防出声打断,难得语气尖锐,“为何此时要接去?阿泠过去不过寄人篱下,处处受牵制。我不许她回去。”
她一番话,,随后轻唤她一声,“栖梧……”
他顿了下,才接着道:“不知是不是我错觉,一提起阿泠身世,你就不愿多说。可如今,母亲兄长有意……”
“夫人,郎君。”厨娘侍奉二房久了,熟稔又端着盏药膳而来,与两人膳。”
,由着她去了。
她转头同祁观复道:“那是在这里,我不会将她送走。”
……
隔间里,玉盘去厨房打点午膳要吃的东西,只有银盘在祁泠睡觉的屋里呆着。
她坐在窗下专心致志弄着络子,打算串进几块玉,抬眼看见厨娘端着汤盅进来,不经心道:“娘子还要再睡一会儿呢,放在桌上就好,等娘子醒了再喝。”
厨娘应下,她在此多日细声细气,与二房其余人相处的也好,银盘没再看,低头继续摆弄着小块玉。
厨娘则将汤盅放在床榻侧旁,账内隐隐约约能看见朦胧的娘子身影,她探手过去,细细把脉,随即一惊。
床帐微动,她定眼细看,只是祁泠翻身一下,幸好没发觉。
收回手,拿走汤盅,她同银盘道:“我先拿回去,等娘子醒了热热再送回来吧。”
银盘觉得这厨娘稍微有点奇怪,也没放在心上,见床帐内里一动未动,娘子应该还没醒呢。
厨娘走出门,低眉顺目过了冯夫人和祁观复面前,直到她与其余两位厨娘同住的屋子,才抬手按住心口,思量着何时回去报信。
院子小也有不好的地方,若是建业城中,偌大的宅院,下人寻个合适的由头出去也寻常。
在此一举一动都明显,她只能按捺下心思,先简单调些养身体的药,小改了原本的药方。
直到祁泠生辰那日,厨娘忙活完自己的药膳,以家中有事的说辞告了假去。
再往远些走,找到接应的人,递了信,也被带着一同往建业祁府赶。
冯夫人打算同祁泠一起吃了早膳,再让祁泠回建业府中去。她早起将祁泠喊起来,拿出一套绛色深衣让祁泠今个穿,她也给祁泠梳着发。
“阿泠,母亲……”
话音却戛然而止。
祁泠转头,看冯夫人眼眶略红着,满心诧异,“母亲,怎么了?”
冯夫人垂着眼,持着玉梳理着祁泠的发,从上至下,又梳了简单的发髻,她吩咐着玉盘取个盒子过来,里面是累丝镶玉嵌宝石的牡丹花顶小冠。
她为祁泠簪上,昏黄镜中映出女娘容貌,总令她想起从前。
她缓缓道:“我年少时有一故友,小名阿絮。我那时性情如小妆、甚至比她还弱些,遇到不公之处,乃至在家受了委屈,阿絮都会为我出头。可我亏欠她良多。”
祁泠好像听明白冯夫人说的是谁了,喉间酸涩又哽住,想要说些话来劝慰冯夫人,她早就不在意身世了啊。
只当冯夫人是她的亲母。
“阿絮家中被栽了通敌之罪。当时浑噩尚小不觉,如今回想,不过是皇室觊觎她家之财,足矣让新朝国库短暂充裕。只是富商,无世家靠山,其余人家知晓也不提。我不知发生什么,一夜过去,我再未见过她。”
“直到十六年前,偶然建业相遇。彼时我受困内宅,她沦落尘世,都过得不好,我想法子凑钱救她出来,而她有了身孕,坚持生下来。
她生产时我在,托我先将孩子抱走。等到我安顿好了你,再回去寻,她不见了,其余人都说她逃了死了。但我知道她没死,她说过要来接走你的。”
祁泠垂着脑袋,泪无声地往下滴。听起来如同话本中人,陌生至极,她从未见过,为何这般伤心?
“阿泠,我骗了你,骗了许多人。其实你生辰不是今日。”
冯夫人伸手,抹去阿泠的脸颊处的泪,轻声道:“阿泠还要更小些,只是不能告诉旁人,你父亲也不行。等过些时日,母亲再为你过个生辰。阿泠长这么大,还从未过一次真的生辰。”
祁泠不知道为什么,也点着脑袋。想埋在冯夫人怀里,又因今日花冠碍事,只靠在冯夫人肩头,小声啜泣。
而冯夫人轻轻拍着她后背,一如小时哄着哭闹不止的祁泠。
尚未用早膳,时辰尚早,便有几辆马车停在府前。
玉盘掀开帘子进屋,看这母女哭作一团,暗自惊讶了一下,但转瞬便禀:“夫人,祁府来人了。”
与此同时,建业祁府前,匆从赶来的侍从拦下方纂刻黑漆祁字的马车。
厨娘一路颠簸,吐得面如土色,踉跄着过去禀报,语气太急,说不清是道喜还是害怕,“郎君,夫……娘子她有孕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VIP】
“今日来的这般早,邀三郎与我们一起用膳罢。我同阿泠,稍后便去。”
冯夫人说完,转而稍微低着头为祁泠整理衣襟。往日负责来接祁泠回府的都是祁清宴,冯夫人习惯了,祁泠即使担惊受怕,也习惯了。
可玉盘却道:“是家主来了,正在同大人叙话。”
祁泠懵着,不知为何来的人是他父亲。下意识抬头看冯夫人,冯夫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阿泠,毕竟是长辈,先去见礼。”
简陋的堂屋,祁观颐看了看四周,止不住的心酸,更坚定了要接走祁泠的心。
他看向祁观复,来此住了几月被晒得黑了些,来之前瘦,如今是黑瘦,眼神却亮着。
年少时,他嫌弃弟弟性格太过弱,母亲说什么他听什么。如今想想,或许只是不想丧夫撑起整府的母亲太过伤心。
可他浑噩多年,时日无多,兄弟也不知还能再见几次面。
祁观颐面色复杂,“母亲很是牵挂你,每次我去都会提你。”
祁观复笑了笑,他对母亲有些愧意,可亏欠冯夫人更多,注定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道:“劳烦兄长和小岚替我尽孝了。还好有小岚,母亲也能开怀些。”
听出他肯定不会回去了。
祁观颐斟酌之后,才道:“阿泠的事,母亲同你说了吗?”
离开祁府前,祁观复同老夫人说要带着冯夫人走,那日,老夫人是想把祁泠留下。
但是并没打算让大房认回女儿,毕竟身世确实不明不明,只养在瑞霭堂。等祁望舒和祁云漱嫁出去,过年再将祁泠嫁出去好了。
最后简单提了祁观颐要认的事。
祁观复点点头,却十分犹疑,“大嫂……能应允吗?”
“我昨日已问过她,她不答应在族谱上添名,但可认回来,养在我和母亲身边。我思量着,应当大半年才会回北关去,在此之前,会处理好阿泠所有事,给她添丰厚的嫁妆,为她日后铺好路。”
“毕竟,我血脉甚少,只有阿泠这一个女儿。”
他话音落下,室内转瞬寂静至极,没人再说话,空气中的尘埃缓缓浮动,落在椅背、石砖、门槛之上。
半扇门开着,明暗交替的光线中绯色艳。女娘立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嘴角微微牵动,声音轻若尘烟,“……真的吗?”
是与冯夫人一同来见礼的祁泠。
早晚她也会知道,祁家这几人都有些想要做什么就立刻要做的心,既起了要认祁泠回来的念头,迟早会成真。
祁观颐起身,难得放缓了语气,刻意柔和些:“阿泠,你听的没错。我愧对你,一直以来没能将你养在身边……”他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怎么大家突然都说愧对她?
祁泠懵到头发晕,耳边听进了祁观颐承认的话,嘴里却仍反复念着,是真的吗?
冯夫人看出女儿的不对劲,攥紧她的手,“阿泠,阿泠,没事。”
而她挣开了冯夫人的手,力道极大。她已不在乎父亲是谁,满心只一个念头,祁清宴知道吗?
心中却已有了答案,昨日他说的话,以及这几日他的反常……
祁泠难以呼吸,难以面对,她转身便走,几人都喊着阿泠,祁观颐正要去追,祁观复却拦住兄长,“让下面人跟着,让她去吧。”
他是养父,却也担了多年父亲的责,“兄长,阿泠表面性子柔,但心里是有主意的,让她缓缓罢。”
那辆唯一的马车往建业走着,内里祁泠一言不发。银盘觑着,小声问了问:“娘子,方才发生什么了?”
祁泠却没听见,表面安静,脑子里却乱极了。初听觉得荒谬至极,不会是真的,但从安静下来的那一瞬开始想,祖母总是欲言又止,好像自从二房出了事,就像告诉她什么。
祁家为何要养着她?
她原来以为是恩,施舍的恩情。
结果却是,除了冯夫人之外,其余人恐怕都以为她是祁观复的孩子,才会留她在祁家。
否则,纵然冯夫人执意要留,祁府也不会由着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辱了祁府污名。
她应当难过、伤心、愤懑,恨,此刻却格外平静,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哭?她没有一点想要流泪的感觉,只是觉得可悲。
过去一盏茶的功夫,迎面遇见,二,扯了绳,驾车的马慢吞吞停在一边吃低矮的春草。
“三娘子,对面着。
内里毫无动静,只是对面的祁府马车停下,有郎君匆匆下来,步伐急得很,是已经得知父亲去了二房的祁清宴。
掀开车帘,银盘趁着两人没开口吵起来宴放下手,坐在祁泠对面,,此刻略显得逼狭,令人窒息。
“他,多日来的纠结消散,余下的只有空荡荡,没有神采的目光。
她没说清,祁清宴也知晓她的意思,滞涩道:“比你早几日知道。”
祁泠突兀笑了一声,他再看过去时,她望着他的眼神带着些恨,又被其他旁的东西填满,似乎是解脱。
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我不会认亲,也不告诉你父亲其他事。只是你我,此生绝不会再相见。”
默然,死一般的沉默。
祁清宴哑着,喉间如若被死死扼住,呼吸困难,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过,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对她最好的办法,是由他父亲将人认回来,大房的名声受损,她却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祁家大房的女儿,无人敢轻视她。
她本也对他没什么心思,或许在他死缠烂打之下有一点心软。两人说清,她会恨他,此后他默默护她一辈子。
那些两人共同的回忆,或苦或甜,或酸或涩,再无人提起。
绝不再相见。
他的心反复撕扯,痛得发颤。若她没有身孕,愧疚或许会让他应下,以后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有身孕的事,瞒不了太久。
这个孩子,他可以使些手段,让其无声无息没了。只要她知道,也不会留。
但是孩子,他盼了许久的孩子。
他们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一旦割舍,分道扬镳,再无关系。
祁清宴犹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那几丝救命稻草,语气满是恳求,望着她:“阿泠,这或许不是真的。”
下一瞬,他右脸一麻,随即是火辣辣的疼。
祁泠垂下的手微抖着,明白他意思后情绪激动,大喊:“闭嘴!你闭嘴!毁了我不够,还要追究着污蔑我生母吗?滚出去,你给我滚!”
她起身,使尽力气推搡着他,要将他赶走。祁清宴不敢让她动作太大,也打算先出去,让她静一静。
可她大惊大怒,气血上涌,忽而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祁清宴扶着她,坐了片刻,定下心来。只是满心怆然凉意。
他回不了头了。
……
原定的生辰变成了闹剧,祁泠走了不久,祁观颐也回建业去了,准备着将她认回去。
冯夫人和祁观复的心一直提着,直到午后也没动静。
好不容易有马车回来,夫妻二人连带着冯妆和祁云漪都来等着,从内里下来的人却是祁清宴。
等了几息,再无人出来。
祁观复惦记着祁泠,上前去,“三郎,你是从府上来?可曾见到阿泠,这孩子不知道去哪了。”
祁清宴知道祁泠在哪里。
明明白白的知道,除了他之外,其余人暂时不会知道了。
祁清宴神情恍惚,右脸还有几分红肿,祁观复想着他肯定也知道了,骤然多了个妹妹,心里或许也不大好受吧。
祁观复道:“清宴,阿泠小时一直想知道生父生母,如今她长大了,知道也好。”
祁清宴脸色发白,更摇摇欲坠了。
查了一圈祁泠身世,最后到了自家头上,当真是灯下黑。
他已经知道一切都和冯夫人有关,是她将祁泠抱回来,也是她的话,让祖母父亲以为祁泠是大房的孩子。
他道:“叔父,我想同叔母单独说几句话。”
内宅妇人应当避嫌,但如今也没什么讲究的,找祁泠要紧。
室内只有冯夫人和祁清宴。
他开门见山道:“叔母,侄儿是想问阿泠的身世。”
“阿泠的身世……你父亲说是他的女儿便是了,不必问我。”听到祁清宴问祁泠身世,冯夫人的态度明显淡了下来,不想多说。
沉闷的声响,冯夫人蹙眉望去,祁清宴已经跪在地上。她大惊,想要去搀他:“三郎!”
祁清宴执意不起:“此刻,夫人不是我叔母,只是阿泠的养母。我亦不是三郎,只是清宴。”顿了顿,他道:“我想娶阿泠。”
冯夫人惊得捂住嘴。
祁清宴和祁泠……
她从没想过着这两个孩子会有什么旁的牵扯。毕竟在她看来,三郎守礼亲善,不会逾矩。阿泠又内敛聪慧,要寻的夫婿标准是听话,绝不会同祁清宴牵扯。
冯夫人道:“不行。清宴,你娶不了她。祁家人不会同意。”
普通的拒绝之词。
祁清宴却发现了点异样。
若祁泠真是他妹妹,将她视作亲女的冯夫人听到他要娶,少不得要动怒,毕竟两人是兄妹。
但冯夫人下意识说的是祁家人不会同意。
要想知道实情,只能如实以告。
他接着道:“阿泠……有身孕了。”
……
祁泠醒来,周围药气甚重,嘴里一股散不掉的苦味。掀开素锦床帐,她赤着脚走下床榻,屋里宽阔素雅,一扇山水屏风摆在榻前,旁侧八宝架子,梳妆台上是冯夫人晨间为她簪上的小花冠。
陌生的地方。
她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山林,她住在最高处,其下山腰似乎有座庙宇,香火袅袅。
祁泠转而去推门,有两侍女守在门口,皆是陌生的面庞,她从未见过。
她问:“这是哪?”
侍女低垂着头,无人答她,她欲往前走,却被拦住。其中一位侍女劝道:“娘子,先回去吧。”
门重新关上,周围来来回回响着脚步声。祁泠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被囚禁在这。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VIP】
“阿泠……阿泠在何处!?”
冯夫人听后,面上表情凝滞,惊诧到失声。难以相信她听到了什么,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扶着桌子撑稳了身,问起了阿泠。
看着跪在地上的祁清宴,她已没了一点同情,任他跪着,满心都是她的阿泠。
可怜她的阿泠,年纪尚小,还未成婚就有了身孕,来日如何是好?
“……她在我一处府邸,建业城边,旁人寻不到。”
祁清宴解释着,只有他自己知道解释得多苍白,“后宫争斗愈烈,皇后近来几次欲唤阿泠进宫,以她分怀子昭媛之宠。这几日有内侍传旨来,叔母只道不知阿泠在何处,如内侍苛责,推于我身便好。”
冯夫人靠坐而下,实在没了力气,方才听到的消息一件接着一件,太过震惊,需要仔细想想。
若是普通的养女,此事也容易解决,她怎么也要为阿泠争一正妻之位。
只是……
眼见冯夫人面露犹疑之色,祁清宴按下想知晓一切是否会有转圜之机的迫切。他如今只能来问冯夫人,这般最快,他等不了,腹中子嗣也等不得。
他继续道:“叔母,我知来问此冒犯,可如今没有旁的法子能两全。叔母,我定会妥善处置此事,迎阿泠过门。
而且阿泠身世……在旁人面前不会牵扯出叔母。当年只道误会。”
冯夫人抬眼望他,似是对阿泠动了真情,恍然也忆起从前自己,也曾有过彷徨之时。
她念着阿泠和孩子,一颗心柔软下来,自当有什么说出来。
她摇摇头,“清宴,祁泠的生辰确实要再往后些,那日是六月初二。她是足月出生,故而显得大些,出生一月时说作三月,也无人发觉异常来。”
“其余事,我并不知晓。”
也是好笑。没有一人抱抱小阿泠,说她是自己孩子的祁观复,将她当成孙女的老夫人都算上。
但凡有一人,将小阿泠抱在怀中细致瞧瞧,都会发觉她有些小,个头大,却很轻。
每当冯夫人想起那时,都会惊讶于祁家人的凉薄。
她再不温顺,也是恨的罢。
恨全心仰仗的夫君,恨从中掺和送妾室来的老夫人,恨从看不起她家世觉与她做妯娌失了面子的大夫人。
她模糊了祁泠的身世,为了将孩子养在身边。否则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将襁褓中的孩子养大?养在府外,照看不周,又会遭来诸多非议。
送养可以,但再找不到苏絮时,她已亲手养了祁泠十几日。
她从未有过孩子,一直想有孩子。
看着柔软的小手握着她的指节不松手,朝她笑得绵绵可爱,本就是故友之女,怎能不生出慈母心肠?
祁观复若不是问心有愧,又岂会错认孩子?
老夫人问着,祁观复误会,冯夫人并未解释,甚至在问及孩子生辰时——
她曾经听苏絮说了不少事,知晓些情形,鬼使神差地将生辰的说早两月。听到祁观复一口咬定是他的女儿时,要留下养着,她竟如释重负。
祁家很快因这孩子闹出隔阂,她愧对阿泠,可对着祁家众人,心底竟生出些畅快之意。
两种感觉反复撕扯着她。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冯夫人语毕沉默太久,久到祁清宴已经从方听到的不解,到抓住新的线索。
虽冯夫人也不知,但父亲笃定的生辰为假,内里必存些异样。
他的心稍微落下,继而问:“叔母可知……阿泠生母去了何处,或离开建业前,与何人关系密切?”
“我不能常出门见她,知晓内情不多,她在建业无甚交好之人,其实没什么去处……她外祖家姓王,在哪里我不知晓,可能去投奔外祖?”
冯夫人回忆着:“……对了,她曾定下一门亲事,对面是淮陵富商宋氏,只是苏宋两家交情不多,苏家出事,宋家也已从淮陵搬走多年,我也不知在何处。”
祁清宴向冯夫人行了大礼,“多谢叔母,我这便去查。”
冯夫人拳拳爱女之心,只思量着祁泠,“你要娶她,只能寻到她父母来相认。即使相认,她腹中子嗣你又要如何解释?若被你母亲知晓,她必不会应允。”
“叔母,我一人之过,不会让祁泠被责怪。”祁清宴道。
……
祁泠一口。
她靠在窗边,看人影,观其大多衣着朴素,是住在附近的人,郁郁葱葱,小路甚少,寻常不见人烟。
,但庙宇香火又旺,许是传闻灵验,才引了人来。
对建业不熟,不知道。
门扉被推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顿时转头望去。银盘背着好大一个包裹过来,佝偻着背,犹如七老八十的老妪。
祁泠猛然站起来,又因太久没用东西,头一晕,险些摔倒,扶着只能又坐了回去。
银盘一急,把包裹整个丢在一旁,用袖头一抹额间汗珠,“娘子,我来陪你了。”
“你怎么来的?”祁泠问着。
银盘问啥答啥,只是猜到两人恐怕又吵架了。她那时在马车外,听到了一点娘子动怒的喊声,所以声音有点弱:“是三郎君派人送奴婢来这里,他说娘子自己在这里会害怕。”
祁清宴。
祁泠下意识不想提他,一想起他,祁家事就浮现在心间,胸膛之间涌起翻腾的恶心。
她扶着桌边,想吐又因着今日尚未用膳,起得太早,一口水也没喝上,只干呕不止。
银盘吓得小脸都白了,跑过去扶祁泠起来,倒了一杯方才侍女送来的茶水,递给祁泠。
祁泠就着银盘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咽下,又问:“母亲知晓你来吗?”
银盘重重点头。看着祁泠面上错愕又惊讶的表情,纵使她有心解释,可冯夫人和祁清宴说话时她不在。
只是冯夫人吩咐着她收拾些祁泠用惯的物件,还有些衣裳鞋袜。当然,还有那么一点她自己的。
银盘不知道,祁泠也没法子。
能问的人只有祁清宴了,但她现下不想见到他,也不想提,只疲惫地闭目。
晚间,侍女照常送来水和膳食,沐浴用的热水浴桶也备好。
祁泠一口气堵着,饿狠了,腹中空的连连作呕也不愿吃饭。
银盘也跟着她一起不吃,祁泠怎么劝也不听。
只是看着送进来的晚膳,荤素皆有,荤有建业店肆烧鸭,素有清炒小菜,一连将近十个菜,坐在祁*泠身旁的银盘直咽口水,勾的祁泠更饿了。
“算了。”祁泠叹气。
有银盘在,她的心情缓了几分。一个人在此,她或许一直不会用膳,直到逼着祁清宴放她出去。
和银盘一起,却觉没什么。
祁清宴光将她困在这里也没用,早晚会有人想起来她。
而且冯夫人知道,母亲不会不管她的。只是没想到,一连五六日在此处,除了送东西进来的侍女,再未见到其他人。
银盘和祁泠同吃同住,两人用了午膳,银盘倒在榻上揉了揉肚子,“娘子,我觉得我胖了些。”反观祁泠,用的也不少,可还是脸上没什么肉。
银盘躺着忽而诶呀一声坐起身,忙蹲着去找她带来的两人衣物。忽而哭丧着脸,“娘子,我月事来了,忘记带月事带了。”
“你同她们要。”祁泠顺嘴说着,说完她自己愣住了。
银盘马虎不记事,她自己也迷糊着忘了。从前月事不准,后来慢慢也正常起来,每月都比银盘早个十天。
脑中嗡鸣不止,祁泠几乎不敢细想,起身推开门,同侍女道:“我要见他!”她神情激动,侍女不敢劝阻,亦得吩咐只要内里娘子寻,就去传话,只能去寻人。
窗棂大开,山风携着凉意吹进,薄暮山间微金,是昏暗屋内透进来的唯一光亮。
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停在屏风侧,祁泠抬头,眼帘中是他略有些憔悴的面庞。她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是不是……有孕了。你关我在这里,是因此么?”
“……是。”他答得算是干脆。
祁泠却垂头,泪似雨落,寻常不止。
“阿泠,叔母同我说了,我们绝不是兄妹。你的生辰在六月……”他向内里走着。
“只是生辰,又能说明什么!?”她看他过来,抗拒、厌恶,顺手从旁边拿起什么,扔过去。
是一盏茶,方才侍女奉进来,放在她手边的。
磕到他额间,瓷制的杯盏砸落于地,茶水迸溅,瓷片四落。
祁泠从未如何恨他,此刻恨他也恨自己,她无法接受孩子,一个孩子生来会受多少轻视,她不想要。
目光落于地上,遍地破碎的瓷片,她毫不犹豫弯身去捡起瓷片,向下抵在手腕上,重重划去。
“阿泠!”祁清宴扑过去,手掌按住她的腕间,锐利的瓷片划破掌心皮肉,滚热的血滴落在她手心,沿着腕蜿蜒而下。
他忍着痛,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拿走锐利的瓷片,“阿泠,求你不要求死。只是误会,只是误会。”
祁泠不相信,一直摇着头。
“若查不清,求你留下孩子……这会是我唯一的孩子,以后,我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祁清宴攥紧瓷片,疼让他无比清醒。
第70章 第七十章【VIP】
收走了屋内所有锐利物件,连簪子都没留下。
室内燃着安神的香,祁泠很快睡熟,躺在榻间。祁清宴派人唤了朴老来,为祁泠诊脉,开药,他一直守着。
朴正卿觑了祁清宴几眼,稀奇又有些可怜他,脑袋破了,右脸的痕迹明显就是祁家小娘子的手掌么。
他悄悄叨咕几句害人呐,谈情说爱真的害人,当初从容的人去哪了。
祁清宴置若罔闻,在朴正卿给他包扎掌心伤口时,忽而魔怔地问一句,“滴血认亲……能认出兄妹吗?”
朴正卿被噎住了,他从未研究过这件事,只道回去翻翻医术。
祁清宴回祁家时正是夜半,方踏进书房,沉弦捧着信送过来,直到郎君近日对书信着急,每封都要亲自看。
祁清宴拆开,是从南边传来的书信。依着冯夫人给的线索,有了方向不必漫无目的地寻。
王家早已破落,祁泠生母不在。
宋家搬离淮陵,又往南边搬,落脚金城,一处不大的城池。如今是那一片的富商,家主宋岑,只一夫人,素日鲜少见人。
但派去的人从宋府下人口中打探到,宋岑唤妻子,絮娘。
祁清宴在书房门口展信,看罢之后决亲自去一趟金城。
只有祁泠被亲生父母认回去,她才会没有顾虑。他未踏进去,将信递给沉弦,道:“你和青娥去伴着三娘子,和青娥说,是我的吩咐。切记,勿要让三娘子动气。”
沉弦听话点头,转头跑去找青娥姐姐。
而祁清宴连夜去了燕府,告知友人,此去金城,一来一回,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也至少八日。
听后,最激动的是谢子青,他连日奔波,累的不行,“你疯了吧?秦家已经在路上了,慕容氏虎视眈眈,只盯着建业形式。正是随机应变之际,你却要走?”
祁清宴:“有徊梁在,出不了差错。我会尽快赶回来。”
他执意要走,谢子青同他动怒,差点吵起来,还是燕徊梁劝阻:“只几日无碍的,安排妥当,只待一时机而已。”
“时机……”祁清宴道:“我想到一人,或可行。”
他商议完事,于夜色正浓时回到祁家,拿着一包裹。率先去的不是琅玕院,反倒是下人居所。
祁家最偏僻之处,挨着侧门,这里放置着祁家车马。在里面,是马厩,对面的屋子住着养马的奴仆。
此处管事听到声音,披着衣裳提起裤子就出来了,没睡醒的模样,见到祁清宴吓得清醒了,跪在地上,“郎君。”
祁清宴没理他,“骊呢?”
管事懵了。而祁清宴略有些不耐烦,添了句,“老夫人送来的人。”
管事知道是谁了,忙回去喊,人却不在,有知道骊在何处的人带路,去了马厩。
深寒的夜里,有人席地而睡。
闻脚步声清醒,抬首见郎君。
“郎君寻他有何事?”管事在一旁问着,祁清宴只蹙眉,“都下去。”
月光空荡荡的照下来,祁清宴问:“骊?”
骊沉默过后,低声应了是。
藏了几年,终让老夫人发现了端倪,寿宴日发觉他和祁观岚走得太近,仔细端详了阿濯的样貌,寻到了生父是何人。
祁清宴劝说着,老夫人才隐忍而未发,只是前几日还是忍不住,将人赶回原本的地方,不许他跟着祁观岚。
祁观岚在母亲面前心虚至极,劝骊先去几日,她再想办法。
“祖母原是要赐死你,我劝祖母,这般姑母会伤心。祖母才发落你到此处来,你可有怨?”祁清宴居高临下问。
骊叩首,道:“奴不敢。”
“姑母可孀居,阿濯却不会一直没有父亲,他身上流着祁家的血,父亲只会是门户相当的清流士族,品性好,没有大功勋,也会是清白人家,绝不会是……”
低贱奴仆在祁清宴唇间绕了一圈,最后没能说出来。
若是从前,他定然觉得没什么,骊本就是低贱的身份,若不是姑母,会一辈子在这里。
想到阿濯,他又想起自己的孩子,一颗心突兀软了下来,小阿濯听到表哥说他的父亲,恐怕会难过。
“绝不会是见不得人的你。”他最终叹息道。
骊知道,但他没办法。每次看到阿濯都会羞愧,为何是他的孩子。但又抵不过祁观岚的笑,他曾是她众多陪嫁中的一个,身份低贱,与一件东西无异。
他果断道:“奴愿一死,自愿赴死,奴知……夫人同老夫人母女情深,不会伤了母女之情。”
“既不怕死——”
去,“换上衣裳,内里有一密令,拿着,一路避开旁人耳目,速向南。寻到姓秦的都督,私下见他,给他密令,同他说,,生死不论。”
“死便死了。若留下一条命。有了功勋,脱奴籍,再来祁府光明正大求娶三房夫人。”他一顿,“或会惨死,你自己思量。”
,去或不去,全由骊自己决定。
,会去的。
草料里,祁清宴走后,小管事来了,“骐,三郎君怎么亲自来这里了,和你说了什么?”他生怕错过什么,
骊沉默着没回答,管事唾他一口,“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此处充斥着马蹄踢踏叩地,马儿扑腾的声音,有些吵,呆得久了,其实不觉。
骊坐在马厩下。
其实他已经不叫骊了,老夫人下了令,将他从三房撵后,再回马厩时,他叫骐。
在祁家,这般的名字有许多,养纯黑色马匹的是骊奴、养青黑色马的是骐奴、骅奴是养枣红色马的奴隶。
这些人,或者说是奴隶,没有固定的名字,养的马死了、出了事,名字会随着养的下一匹马而改变,只为了方便。
他们比不过名贵的马,只是伺候马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管事,也不会费心去记他们的名字。
所以骊奴不愿祁观岚同他的关系被世人知晓。
骊、祁观岚。
两人的名字相连都好似天大的罪过,他坐在散发着粪臭味的马厩墙根,高大的身子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抬头,不眨眼地望着皎洁的月光。在他心中如祁观岚一般。高高在上,他只能仰望。
曾经祁观岚和离归家,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心如死灰。
那时他是新三房的护院,看着曾经雍容华贵,笑如牡丹艳丽的夫人日渐萎靡。
他木讷愚笨,嘴也笨,只在夫人面前干巴巴地劝了一句,夫人,林家不好,没福气,别伤心了。
祁观岚抬眼看了一眼他,记不住他的名字。第一次注意到他。
被老夫人骂了一顿,祁观岚回来喝了不少酒,腹痛吐了一地。她的孩子全被老夫人送回来了,兄妹俩手牵手,两个小萝一起哇哇哭,被女侍抱走哄去了。
祁观岚抓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她愿意和他一起死,他都不愿意,直接休了她,不与她多说一句话。
骊不会安慰人,只能继续干巴巴说着,是他没福气,夫人很好。
后来,他知道祁观岚总来逗他,是拿他解闷,每当见到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的模样,夫人则会哈哈大笑。
纵被愚弄,也甘愿。
他不知道夫人为何会生下阿濯。
他每次问,夫人都笑得神秘,不告诉他。
四更到了,鼓声响着,一慢三快。
骊奴没动。
又至五更,鼓声会响起五次。再过一阵儿,天色将明。
第一声鼓响,他站起来。
第一声鼓响,他脱下马奴干活的脏衣。
第三声,从草堆中翻出包袱。
第四声,他三下两除一换好里面的衣裳,将密令藏在胸前。
第五声,他回首,望着三房的方向。留恋看了一眼,随后大步离开。
此后,祁家再无骊。
……
三日之后的金城,宋家府邸,有人拜访。主家不在,这日出门做生意去了,只有夫人在府中。
下人通禀一声,但夫人不常见客,故同客人言说,劝其改日再来。
客人却言,今日势必等到主人家。
在此一直等着,从晨间等到将近午时,未动一口水。
下人又去通禀夫人,夫人心善,罕见的独自见客。
祁清宴起身,看着宋府的夫人走进客堂。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阿泠的生母,同她眉眼相像,几近相同的含情秋水眼眸,只是妇人周身温柔,五官柔和。
而祁泠面庞轮廓更清晰,更多的是孤清执拗。
苏絮见来人是位年龄不大的郎君,她确定自己未曾见过,问着:“可是宋岑的友人?”
祁清宴摇摇头,“不是友人,小辈前来拜访。”
苏絮犯了难,“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早间说最早晚膳前,迟则明日午时了。不如郎君在客居暂歇,等夫君归来,妾身派人去告诉郎君?”
“不了。”祁清宴的心静下来,对面是阿泠生母,他想着阿泠见到生母会有多高兴。他态度谦卑:“小辈有要事想与夫人言说,可否请夫人遣走侍从。”
身旁女侍劝着不可,苏絮却觉得对面不是恶人,毕竟郎君清贵,容貌俊秀,举止端重,她只留下身旁亲信女侍。
祁清宴望着对面妇人的眼,问:“夫人可有女儿?”
苏絮一愣,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随后一笑,委婉道:“我若有合适的女儿,也想许给郎君。只是我女儿年岁尚小,恐与郎君不般配,况且性情顽劣。”
她说话时,面上慈爱又温暖,提起顽劣也不是埋怨,反倒是喜爱。
以为祁清宴上门是为了娶女,毕竟宋家富裕,说是这边首富也不为过。
女娘才十三,上门求亲的人甚多,女侍态度和缓,“我们大娘子才十三岁。”
祁清宴则面容变冷,攥紧袖中手。长女在她心里毫无分量,提起女儿一字毫无愧疚之心?
他语气冷下来,眼神锐利了些,直白问:“夫人年岁不轻,恐记性不好,没有将过十六岁生辰的女儿么?”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侍怒,喊人进来将赶祁清宴出去,苏絮抬手止了。
祁清宴以为,她既曾经许诺过要带阿泠走,后音讯全无,改头换面居在此处,一家和乐,起码在他点破之后会有些狼狈和愧疚意。
但他没想到,苏絮的神情当真迷茫又真诚,同他解释:“我十五年前才嫁于宋家,此前在娘家侍奉母亲,因此一十出嫁,如今一女两子,都年岁尚小。”
她疑惑问着:“我当真没有那般大的女儿,郎君是不是认错人了?”
祁清宴细细揣摩对方神情,不像说谎。他试探地问:“我听夫人口音熟悉,不知夫人可曾去过淮陵?”
淮陵一字一出,女侍脸色转瞬白了。
祁清宴心中一紧,转而看苏絮,苏絮摇摇头,“我没去过。”但她皱眉,“我嫁人前磕碰到头,失了忆,或是之前去过,染上口音也未可知。”
“既失了忆,又怎知娘家何处?”祁清宴咄咄逼人,苏絮只要一回想,头便开始疼,疼到她伸手按着。
想解释,她知道娘家是因为,当初醒来时周围是父母兄长,同她说,她是家中幼女,碰头失忆。
客堂门前光亮被遮挡,闻信归来的宋岑快步走进,扶起苏絮,送她回房。对着祁清宴,只冷冰冰吐出逐客两字。
祁清宴冷笑一声,不用旁人撵,停在客堂门前,贡承贡嘉两兄弟跟着,宋家侍从没法硬赶人走。
不稍多时,宋岑出门而来。
他身量比祁清宴低些,一张脸冷着,样貌尚可,丹凤眼、高鼻梁,下颌分明,此刻紧绷着:“祁家人?无论你因何而来,我和夫人皆无可奉告,宋家也待不起祁家贵客,请回吧。”
“她是你女儿。”祁清宴道。
宋岑的身子僵住,祁清宴接着说:“她不像我父亲,无论是性情还是容貌,同我也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阿泠眉眼像你夫人,轮廓像你。她生气时冷着脸的模样,没人比我更清楚,与你方才一模一样。”
宋岑挥退侍从,转身看着祁清宴,“那又如何?絮娘受不得刺激,认回她,只会让絮娘想起从前苦痛。”
他神色淡淡,“既无养恩,她有士族娘子头衔,活着也好。”
终于找到了阿泠的生父生母。
祁清宴应当觉得轻松,但此刻却难一颗心揪着,为阿泠难过,她的母亲有了新的子女,满心慈爱。
父亲见他来也不吃惊,明知她的存在,一直都知道,却视若不见。
“好么?养父养母也有亲女,不能为她考虑周全。顶着不明不白的身世,谨小慎微地活着,在旁人面前不敢肆意笑闹。一切只为你的私心?你不配为人父。”
祁清宴冷笑一声,继续说:“你自以为重情重义,抛弃女儿为了夫人?我父亲有错,但起码他要认回女儿,为其筹谋,不愿血脉沦落在外。
你不想夫人得知,是为了她好,还是看着女儿就会想起当初……自己心里不快?假情假意之人,阿泠没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你不想要她,祁家会是她以后的家。”
祁清宴说罢,看了一眼客堂门口的妇人,转身离开宋家。
他要回建业。
那里有他的阿泠和孩子。
宋岑站在原地许久,心中一点不堪被说破,他从未见过那个孩子,但只是一想起她,就会想起絮娘曾在建业受苦。
絮娘好不容易忘掉了当初。
他此后再没回建业,多年来花重金压下关于苏家、关于絮娘的一切消息。
一声叹息,随那个孩子吧。
宋岑站到腿脚发麻,想着回房后,怎么同夫人解释,干脆说祁清宴是个闹事的疯子好了。
他回过头,苏絮并没在后院,她就站在客堂门口望着他,满脸是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