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清阶下之人,素白的衣衫飘荡着,玉簪束发,因长久居于室内,不见日光脸色变成病态的苍白。
五官瘦削,棱角分明,唯一与从前一般的只有那双黑眸,只是其中所含情绪比从前淡了些,没有那般果断决然。
果然是祁清宴。
真真切切见到了人,祁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左不过是他没死,一直欺瞒众人而已。
没死是好,可祁泠眼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着悄声砸到衣襟上,紧咬着唇压住欲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她死死攥着袖头,才控制住颤抖的手。
看清是祁清宴的下一瞬,看着他张开,分明是要说什么的唇,祁泠胸腔剧烈起伏,尚未平复过来呼吸,但转身便走。
“阿泠!”祁清宴抬步追上去。
方才的情形反过来,他走到假山处就追上了人。可无论他怎么喊,祁泠都没有一点要回头的意思。
情急之下,他攥住她手腕,方一入手就察觉到纤细的骨,她也瘦了。
祁泠回头,冷声同他道:“你松开!”
她回过神便与他推搡,使尽全部力气推他,到底将他推开了。
祁泠缓了缓,随后仰头看他,眸中含泪但又咬牙克制着不流出来,艰难道:“我一直当你死了……过去这么久,你没死,却从未告诉我,回琅玕院看过多少次妤妤?竟一直瞒着我……”
“你又骗我。”她抬袖囫囵擦了下泪,头也没回地走了。
祁清宴立在原地,月光扯出瘦瘦长长的影子,看着她走远,盈了太久的思念变成酸涩的苦,嘴里满是苦味。
“郎君,夫人只是太伤心了。其实……郎君不该瞒着夫人。”青娥忍不住开口道。
她几月前才从沉弦嘴里听见,私下见过郎君,不知郎君为何要假死。之后怕沉弦露馅,让他离琅玕院远些。
知晓了若无意外,郎君隔日会回府。
乳母早被收买了,或者一开始就是这边的人,郎君哄睡了小娘子,再去陪夫人,在榻边静坐小半夜,天亮时分再离去。
这几月皆是如此。
“……你照顾好她,我再过几日便回府了。”祁清宴嘱咐着青娥。
他也有怯懦、失算之时,想过千万种周全相见的法子,却一时贪心,等着她睡熟,被她发觉。
祁泠回屋,倒在榻里,埋在枕头上忍不住哭,她知晓,他没死是件好事。
但她一想到他又一次骗她,而且一骗便是这么久,就又似从前那般恨他。
要是她没见到,他一直避着她么?
银盘从侧院回来,看祁泠侧躺着,头朝里蒙着被,以为祁泠困了,小声禀道:“娘子,小妤妤睡了,只是睡前要人抱,任谁抱她都不对,小妤妤撇着嘴但没哭,最后委委屈屈地睡了。”
小孩子有乳母和侍奉的人陪着,也不用惦记,祁泠嗯一声,接着躺着。
思绪太乱,一宿没睡好,翌日头晕着去了前头。
大夫人心不在焉地看着小灵妤,小灵妤起得比祁泠还早,精神也比祁泠好得多,也不闹祖母,自已在榻上爬来爬去抓东西玩。
见祁泠也蔫蔫的,大夫人抬眼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大夫人面容憔悴,因着慕容家的事太过忧虑,祁泠想起,祁清宴不光瞒着她,老夫人和大夫人也不知道。
大概只琅玕院几个侍从知晓、还有灵妤,见到过亲爹。
她一时不知怎么和大夫人说,只含糊着摇头,说着没睡好。
大夫人被糊弄过去,也没起疑心,只是连连叹气,“我一个妇道人家,只能惦记着,不知宫中到底怎么样了。”
这祁泠更不清楚了。
祁清宴定然清楚,可一想起他,祁泠又沉默了。
悄无声息过了两日,消息从皇城传出,慕容氏被抄家。主谋果真是慕容家主连带着两个儿子,在慕容府上密室,寻到废帝妃子和一双子女。
主谋赐死,新帝仁慈没灭族,慕容府男丁流放北关,女眷贬为平民。
只废后慕容殊被封为郡主,许她再嫁。
大夫人听后便晕了过去。
老夫人自从结亲后就不喜慕容家,但岳家又是同为士族大家的慕容氏倒了,不免叹息慕容家自掘坟墓。
三日后,祁府热闹起来。
彼时祁泠正在大夫人床榻边侍疾,自打慕容家出了事,大夫人一病不起,吃不下去东西,短短几日瘦了一大圈。
祁清宴“死”后,祁,整日相*处,祁泠又心软,大夫人在她生小灵妤后,没像老夫人那般唉声叹气,也将小灵妤当成宝,慢。
极乱,侍从飞跑着过来,一路大喊:“大夫人,少夫人,三郎君回来了!”
“再说一遍!”大夫人从床榻帐帘中惊坐起,命来传话的侍从进来说话。
这侍从正是瑞蔼堂的,脸上挂满笑,忙着道郎君,三郎君他没死,回来了!”
室内沉静几瞬,旋即大夫人喊了一声,“阿,“快,快梳妆,我们去看看。”
大夫人太欣喜,转头见祁泠没什么表情,只以为她是吓傻了,就连经了多少事的自已听后都发懵,又何况是祁泠?
她躺了太久没力气,由祁泠扶着去了瑞霭堂。
老夫人爽朗的笑声从堂内传出,听荷迎着两人进去,也是一脸喜色,还连连为两人道喜。
祁家虽暂有祁泠做主,可家中没有在朝受重用的小辈,总有将落败之感。这回便好了,祁家未来的家主,家中的主心骨回来了。
祁清宴坐在官帽椅上,就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一抬眼,看见这婆媳都来了,忙挥手,“快过来!”
大夫人不用人喊,仔仔细细地瞧过,见是祁清宴,眼泪刷地落下来。母子之间再大的隔阂,经了这一遭也没了,扑过去喊着:“清宴我儿!这些时日,你去哪了啊!?”
祁清宴扶起大夫人:“母亲,我被人救下,侥幸活下来。”
“阿质,我们阿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夫人拿着帕子拭泪,又哭又笑的。
待祖孙、母子叙过话,老夫人又掀起眼帘看着坐在一边,垂眸的祁泠,她也和大夫人一样以为这孩子是高兴傻了,招手,“阿泠,快过来。”
祁清宴直直望着她,堂内其余人也想起祁泠,最高兴的该是她才是。
众目睽睽之下,祁泠只好起身过去,老夫人捡起她垂落身侧的手,同祁清宴的手叠放一起,祁清宴顺势用掌心拢住她的手。
老夫人看得老泪纵横,“好好好,都全全乎乎的在一起,一家和睦,我这把老骨头,纵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母亲说的什么话,清宴回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大夫人劝着。
祁泠想要拿回手,祁清宴不松,她的手被炽热的掌心包裹着,挣了一下,挣不脱。
她又顾忌着老夫人和大夫人,不能弄出动静,只坐着,憋屈的由他越牵越紧。
“小灵鱼呢?听荷,赶紧派人将孩子抱来,让阿质瞧瞧。”
老夫人许久精神头都没这么好过了,转头又同祁清宴道:“阿质啊,你不在家时,我和你母亲做主娶了阿泠过门。阿泠为你生了女儿。”
祁清宴笑着:“祖母和母亲英明。”
小灵妤由青娥抱进屋,冷不防见到这么多人,她也不怕,黑亮似曜石的眸子挨个看着人,看了一圈,盯准了祁泠,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
祁泠借着这由头扯回手,抱起女儿。
小灵妤趴在祁泠肩头,眨眨眼睛,看见祁清宴,又伸出手要他抱。
老夫人见此欣慰极了,“我们小灵鱼聪慧,到底是血脉相连,见她爹也不怕。对了听荷,赶紧将信传出去,告诉其他人,后日都回府来团圆一番。”
老夫人留人在瑞霭堂热闹着,直到用了晚膳,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祁清宴和祁泠走,走前还嘱咐着明早要来瑞霭堂同她一起用膳。
回琅玕院的路上,祁清宴抱着小灵妤在后,祁泠在前快步走着,身旁跟着银盘,银盘时不时回头觑一眼,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银盘揪揪祁泠袖子,悄悄到她耳边,颤着音儿,“娘子,三郎君真的回来了?不会是鬼吧,都过去两年了……”
她越说越怕,怕的说不出话了。祁泠点点她脑瓜,“别胡思乱想,罚你这阵子不许看话本,想什么呢。”
银盘还是不放心,直到想起了法子,回头在地上看到祁清宴有影子才罢休。
秋日天长,祁泠在屋内坐着,银盘和青娥陪在一旁。祁清宴回来便去了侧院,看着小灵妤。
这孩子白日在瑞霭堂暖阁睡了一个时辰,又吃了奶,现下精神得厉害,要人陪着她玩。
琅玕院灯火葳蕤,祁清宴回到卧房。
这里原来冷清,只他一人,不久居于此,东西也少。如今到处都是她的物件,添了八宝架子、梳妆台、许多衣箱,燃着暖香,他的居所终于也变成了她的。
可祁清宴一进来,坐在美人榻上的祁泠立刻起身,“我去侧院。”
祁清宴在离她极远的门口,烛火的光晕只照到他下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隐隐约约见到瘦削的轮廓,从他干涩的唇发出的声音沙哑,语气极淡,又轻,轻得她似乎听不见:“阿泠,你是怨我么?”
祁泠侧站着,沉默不语,她做不到如老夫人和大夫人那般欢欢喜喜地迎他回来,他离开时两人还闹了一场,没说清楚。
待他回来,又添了新的隔阂。
时至今日,她不能怨他。
毕竟,其中也有她的选择,一步又一步。若她当初不想着与卢肇月退婚,认命嫁过去,就不会同他扯上关系。
若在退婚后,她恪守规矩,离他远些,便不会再有牵扯。
若得知被利用后,不故意远着他。
若是当初如他所愿,和家中坦白,家中长辈包括祖母会告诉他们是兄妹,即使是误会,一切也会停在那时,不会有后来至今日的纠缠。
祁清宴唤她:“阿泠,我与你解释,我也想回来同你一起,看灵妤长大。只是那时回来被人知晓,反而会害了你们母女,不如不回。”
何事都由他说了算。
恨他强势凉薄,也恨她自已,一步接着一步,走到今日。
“别说了。”祁泠干脆道:“比起怨你,我更怨我自已,一次又一次被你愚弄。”语毕,她毫不留恋地去了侧院,只留祁清宴留在满是她味道的卧房。
翌日一早,祁府迎了贵客。
微服出宫的新帝沈惊鸿先去见过姑祖母老夫人,老夫人又哭得不行,多年未见,也是同一姓氏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祁清宴则被大夫人唤去,大夫人从儿子没死的欣喜中缓过神来,又想起了胞兄和子侄,将儿子喊过去商议有无办法相救。
母子两关上门,只留了大夫人最亲近的仆妇在身旁,说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
只是祁清宴走后,大夫人神情灰败,擦了泪,此后再未提慕容家的事。
祁泠独在琅玕院。
未曾想沈惊鸿来了,她行礼后,他道:“弟妹,我想同你说几句话。”说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好一阵儿才止住。
祁府庭院的凉亭中,侍从守在远处,连银盘也在远处踮着脚瞧着亭中,能看见人影但听不见说话声。
“我年幼重病一场,伤了身,朴老前日言,我最多还能熬五载。”
沈惊鸿看着惊到失声的祁泠,微微一笑,只是配上苍凉的面色,怎么看怎么虚脱,他道:“我起初被慕容家养在偏僻的院子里,他们怕楚氏不听话,暗中留了沈家血脉,不大管我,平日任我自生自灭。有一日,我烧得浑浑噩噩,又饿,饿得在院子里找吃的。那时遇见清宴,他比我还小,他也饿。”
“那时我平衡不少,看呐,不光是我受苛待,慕容家的表亲也饿着。他为我寻了慕容府上的医者,每日呆在一起,后来,他突然说要帮我,我以为他在玩笑,他却当真了,十余年未曾变过。”
“……他是迫着慕容家反了楚徇,慕容家早视我为弃子,怎会支持?只他手里有慕容氏私铸兵器藏下前朝血脉的铁证,送到楚徇案前,慕容家才不得不反了,可也恨上了他。
只要他再出现在祁家,两家必定闹翻,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祁泠差不多理顺了,这便是他说的会害她和小灵妤的缘故么?
她问:“他何时回建业?”
沈惊鸿沉默一阵儿,才道:“我寻到他,是一年前。他托人送密信进谢府,派人去接他时,他在一猎户家中,腿受了伤,不良于行。我问过他意思,他不愿回来,便在宫中养伤。他自能走,便隔日回祁府。”
不言语的成了祁泠,该说的都说了,沈惊鸿同她告辞,走出亭子一段,才回身道:“劳烦弟妹,以后常进宫,陪陪照君。”
他为必死之人,只能陪林照君走一小程,余下的路要她自已走。
祁泠回到琅玕院,坐在窗边,直到黄昏日落时分,祁清宴方从瑞霭堂处回来。
她未再躲他,直接问:“你到底为何不回来,为何要让我独自留在这里?”
祁清宴道:“阿泠,因为那时我不在,你会过得更好。我于你没有任何用处,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反倒是累赘。”
“当我迫着舅父拥立徊梁时,已被视为慕容氏的叛徒。他们知晓你与我亲近,恐会害你,如废帝那般。”
在他回来之前,祁泠听过沈惊鸿的话,猜他是怕连累祁家,连累她才不回来。
但她终究没彻底弄清他的想法。
“我不要你对我有用,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
压抑太久的情绪宣泄而出,泪汹涌地涌出来,她抬袖也擦不干净,声音哽咽,含着太多委屈,“祁清宴,你到底将我看作什么?为何这么想我,对我没用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于我有用,我便喜爱你、嫁你,于我无用,我就远着你么!?”
“不是,阿泠,不是这样。”祁清宴上前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是我的错,别哭了。”他黑眸也带上几分泪光,只是隐没在眼角,不明显。
只是习惯了。
厌恶旁人利用他,可在亲近之人面前,会控制不住地想,他能为她做什么?
从前认为她在他身边最好,嫁去旁人府上总会受苦,那些人也配不上她,不如在他身边。故而使尽法子也要留她,哪怕她不情愿。
当他没法护着她周全,反倒会成为拖累时,便不想出现在她面前。
即使内心深处知道,她不会在乎。
可他还是做不到。
“我只是不想让你算计我……你为何要想那么多,我于你而言是什么?想要了必须得到,不想要就不要、随意丢弃一旁的物件么?”
祁泠不停抽噎着,他掌心按着她脊背,缓缓道:“是妻,吾妻阿泠。只是我不愿与你共苦。我睁眼,发觉自已没死,最开始的念头是回来、回来见你,但砸伤了腿,不知自已还能不能走,怕我回来……你便不嫁了,索性先瞒着。直到后来想清了,又觉得,还是先不回去的好。”
“我错了,阿泠。”
他说着错,却没有甚么悔意,如从前强硬将她留在身边,知晓自已有错,但改不了那般。
于他而言,爱便是筹算。
祁泠当然听明白了,仍呜咽着,不知怎么那般倒霉被他缠上了!躲也躲不过,逃也逃不了。反抗的力气却弱了。
他将她抱上榻,额头相抵,手落在她腰上,轻轻安抚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呼吸交缠,轻声细语哄着,相拥而眠。
一如从前许许多多的夜晚。
祁泠哭得太累,渐有了困意,靠在他脖颈处睡熟,头发被剪去一缕也不觉。
祁清宴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她,又剪下一股他的发尾,两股发缠在一起,用红绳系好,放在锦盒中,小心翼翼摆在枕边。
他重新上榻,环抱着祁泠,温香软玉在怀,才填了心中的空缺。善察人心如他,怎会没注意到祁泠对他瞬间的柔软。
来日方长,总归会彻底重归于好。
他在心间,一遍又一遍默念。
祁氏清宴,祁家阿泠,结为夫妻,生同衾死同穴,再不分离。
次日天色尚早,云层灰灰叠叠,方露出一抹鱼肚白,卧房的门被青娥叩响,“郎君,夫人,小娘子寻人呢。”
青娥也是实在没招了,否则不会去喊,小灵妤精神头太好,天方亮一点就醒了。
乳母喂过奶,吃饱喝足的小灵妤含含糊糊混着喊了一大阵爹娘,任凭哪个乳母来抱也不行,只是咿呀咿呀不停地喊。
青娥没办法,只好来喊人。
床帐间弥漫着馨然暖气,祁泠睁眼,他散乱的前襟,再抬头,祁清宴正望着她。她一时怔忪。
祁清宴拥着她起身,祁泠想起昨日,一把推开他,整理整理衣襟,喊人进来盥洗。
待两人收拾好了去侧院,祁泠抱了一阵儿小灵妤,累了便递给祁清宴,小灵妤也不哭,乖乖地让亲爹抱着出门,小嘴一抿还乐起来。
祁泠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一想小灵妤都认识爹了,还和他这般好,心底又钻出一股子气来,眼眶都悬着泪珠子,连侍奉小灵妤的人都知晓,偏她不知。
若是没有孩子,他还会悄悄回府么?
祁清宴抱着小灵妤,敏锐察觉到祁泠情绪,道:“我喜爱灵妤,因她是我血脉,更因是你所生。而爱你,只因你是阿泠。”
祁泠被他这番话说的懵了,一时愣着没想到怎么反驳。
趁她没想明白,祁清宴一手抱着小灵妤,挪出一只手去牵她。
祁泠望着那只手,没拒绝,由着他牵,去见赶来的二房三房,赴团圆宴。
曦光升起透过薄雾洒在两人身上,新的一日白色天光遍布,温柔又眷恋。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