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离家,即使她是二房的养女,能名正言顺离开祁家只有嫁人一条路。
往日有祁清宴在,断然没有办法,他毁了她同何家的婚事就是先例。现下又与从前不同,那时他尚未挑明,此时她再议亲,岂不是明着反抗他?
他暂且不在家中,却将青娥和沉弦两人留在府内,又同她说了,岂不是故意的,意在让她莫要生出旁的心思。
唯一一条路被堵死,祁泠想着前路叹了口气,怕祁清宴出来又见到他,抬步往瑞霭堂外头走。
银盘耳朵尖听到,“娘子怎么了,从前不叹气的?”
因为从前总是想的太简单,以为一切事会有解决的法子,不知世间事不如意居多,一件事好不容易了了,又会生出新的波澜,又有新的忧愁。
祁泠倒也懂了几分冯夫人的隐忍无奈,对有些人实在想不出来办法,有时只能随他去吧。想起冯夫人,她思绪一顿,“母亲的娘家在淮陵……”
“唔……娘子说的没错,咱们小时候还去过一次呢,娘子带着奴婢同冯家娘子们一起放纸鸢呢。前一阵听姐姐说,如今冯家已是夫人的兄嫂做主了。”
祁泠静下心来,攥着袖中手帕,走在回二房的路上,细细思量着。她依稀记得冯家,冯夫人的母亲曾抱过怯生生的她。那时二房已经去了江州,该知道的她也知道了,冯夫人的母亲却依然亲昵抱着她,如同真正的外祖母那般。
后来祁云漪出生,冯夫人身子不好,冯夫人母亲带着儿女来探望,再后来冯夫人的母亲故去,冯夫人再没回去过。
淮陵有些远……
她在淮陵如何,祁清宴纵使知晓,也赶不回来吧?
想到个或许可行的法子,祁泠也顾不上叹气,带着银盘快步回了正房。
她脚步略微快进了门,没想到内里有两位主子,她一愣,随后停住脚步,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祁观复同冯夫人正在用早膳。
冯夫人是备着膳食等祁泠从瑞霭堂回来一同用的,未曾想祁观复来了,他说着两个女儿的事,又说自己没用膳,自顾自就坐下吃饭了。
“阿泠回来了,正好来用膳吧。”祁观复笑着说。
冯夫人扫了眼碍事还不自觉的祁观复,转身同丫鬟道:“为娘子添副碗筷来,厨房里热着的金丝粥,给娘子再端一碗来。”
多余的祁观复摸了摸鼻尖,只坐着不动身。祁泠将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乖巧坐下,她许久没与父亲母亲同坐一桌用膳了,只是还缺个小人儿。
祁云漪揉着眼睛从侧屋出来,见到父亲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又揉了揉,随后才扑上前去,声音含着点委屈:“父亲,漪漪好几日没见到父亲了。”
冯夫人余光见到,也听见了,自若地夹着菜,不过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几瞬,才随便夹了什么,放进口中,食不知味。
祁观复把小女儿抱在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膝上。祁云漪一双眼像冯夫人,小脸的轮廓像他,他摸了摸祁云漪脑瓜,“以后父亲每日都来看你好不好?”
祁云漪脆生生地应好,又偷偷瞄了眼冯夫人,小小的孩子也有她自己的思量。
“漪漪开春应当请先生了,三郎上次来问过我,你可曾有何考量?”冯夫人放下碗筷道。
“我在朝中挂一闲职,平日里无事,我亲自教漪漪,夫人觉得如何?”祁观复问。
当初祁泠、祁云漱祁雪峤都是他亲自教的,后来送祁雪峤去书院,两个女儿也不再多教了。
祁云漪又不同,毕竟……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女,与发妻的女儿。
“随你。”冯夫人冷淡道。
祁泠正埋头喝着粥,忽地被点了名。
“阿泠,”祁观复看着养女,“你今日去送三郎离京,可听他说何时归来?临近年关,兄长也要归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年节才好。”
还有一月有余就到除岁,祁泠思量着依照祁清宴所言,他似乎要两月到四月才能回来。
她张嘴欲答,但现在心里装着事,总要刻意避免着把两人的关系说的亲近,慢吞吞地道:“女儿去晚了,没见到他。”
祁观复道:“临川那么远,只一来一回也紧巴巴,要是再耽搁几日,恐怕是多半赶不上的。”
他没觉出来异常,冯夫人却抬头看了祁泠一眼,祁泠与母亲对上视线,想起祁清宴的纠缠,她干脆道:“父亲,母亲,我想去淮陵一趟。”
,祁观复先是愣怔,疑惑还没问出来,冯夫人便道:“是我的意思,我离不开家宅,让阿”
女儿独自出门,祁观复会担忧太多,不会轻易应允。但他对冯夫人满心愧疚,只有点头的份,转而道:“三郎走了,阿泠也走了,这家中一下缺了两人。阿泠打算何时去?”
冯夫人看向祁泠,意思全都听她的。
祁泠不舍离开冯夫人,但留在祁家,于掌中,没有一丝喘息的余地。
等他回来,如他所说,娶了,祁家上下闻此少不得要天崩地裂,鸡飞狗跳,那是真的团聚热闹了。
她定下心来,道:“女儿想尽快去。”
眨巴眨巴眼问。冯夫人回答小女儿:“你姐姐要去外祖父家,你对外祖父没印象,哪里有舅父舅母,表哥表姐们,?”
祁云漪摇摇脑袋,脑袋窝在父亲怀里,不想离开母亲父亲。
祁泠又何尝不是,但被逼到这份上也没办法,“母亲留下漪漪吧,路途遥远,漪漪没怎么出过远门,当初回建业都病上两天,等漪漪长大些再去。”
冯夫人这才歇了心思,不然总归担忧祁泠。
祁观复道:“咱们院中护卫三郎带走些,路途远怕不够,我再去母亲处要些人来,给阿泠带上三十护卫,你再打点些丫鬟婆子也足够了。”
又同祁泠道:“你放心替你母亲去罢。”
祁泠点头。
待用过早膳,祁观复牵着小女儿一同走了,冯夫人却喊住祁泠,留了她。
冯夫人察觉出不对来,祁泠从前一直没答应去淮陵,问她:“你怎么突然要去了,你同母亲说实话,发生了什么事是吗?”
知女莫若母,祁泠鼻尖一酸,走到冯夫人身边,跪在地上:“女儿得母亲养育已然感恩在心,纵使不舍,亦不能总留祁家……婚事屡屡不成,又总生出风波,阿泠怕来日生出祸事,连累二房。思来想去,想去淮陵躲一躲,等阿泠走后,劳烦母亲替阿泠寻一门在淮陵附近的婚事罢,阿泠……想早早嫁人。”
冯夫人不知真相,以为祁泠被五皇子和瑞安王府的事吓到了,再不是又听说了什么,权贵强抢民女之事屡见不鲜,又何况是瑞安王妃、五皇子这些皇亲国戚。
若真赐婚下来,她一介妇人也无法,便道:“好,母亲答应你。只是可心的婚事难得,一时半刻恐怕遇不到合适的人选。”
“阿泠只要夫婿能尊我敬我,此外,再无所求。”祁泠道。
她打定主意要尽快下嫁了。
“……母亲应你。”
冯夫人说罢,又将祁泠唤到近前,满眼心疼,当初她在江州千挑万选夫婿,最后却说出这样的话,只要是低嫁,哪户人家不会敬她?
冯夫人没法替祁泠寻更好的婚事,将祁泠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长大的女儿见一面少一面,等到真嫁人了,成了旁人家的人,再见不易。
祁泠走后,冯夫人独坐许久,直到嬷嬷进来,冯夫人才回过神,一声叹息,“嬷嬷,午后我们出府一趟罢,别让阿泠和旁人知晓。”
……
定下三日后出发淮陵,期间青娥带着汤药来过一趟。
祁泠一看乌黑的汤药就又回想起在琅玕院的糟心事来,不过这些暂且都能忍下,她端起药来一饮而尽。
用帕子拭拭嘴角,随后,她平静道:“青娥,下回的汤药,你不必送了。我要离府,回一趟母亲娘家。”
“娘子?”青娥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
郎君走前嘱咐她来送药,但肯定要护好祁泠。上次郎君听到二房一个姨娘都能对三娘子大呼小叫,脸色发冷。还有大夫人,防着大夫人对祁泠不利。
“怎么?”祁泠坐在美人榻上拿着药碗,垂眼将碗放回青娥带来的托盘中,语气含讽,“他走了,我必须守在家中不能出门半步么?况且是回我外祖父家,你大可将此事告诉他。”
必须要告诉青娥,她离开祁家瞒不过祁清宴,还不如堂堂正正的说。
青娥为难,她知道郎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郎君也没料到娘子要光明正大离开家中。
但祁泠说的也没错,冯夫人的娘家不就是祁泠的外祖父家,替母亲回去一趟天经地义。
郎君没理由拦,又何况天高皇帝远的,更管不到娘子头上了。
娘子又主动同她说了,她只管全盘告诉沉弦,沉弦传信给郎君便是。
青娥转过弯来,俯身:“奴婢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将药包送来,娘子莫忘记隔两日吃一次。”
祁泠应下,这等小事目前没有必要拒绝,和不告诉青娥她要去外祖父家一般,反而容易让祁清宴起疑心。
等到出发时,没有祁清宴那般兴师动众,只是在她走的前一日去了瑞霭堂拜别老夫人,晚间去三房接祁云漪,又同祁望舒说了一声。
冯夫人起早出了院子,仔细看过祁泠要带去的东西,总怕衣裳不够穿,吃食和水备的不够多,其他物件准备的不够周全。
祁泠穿着厚厚的袄子,又加了狐裘,被冯夫人捂得像个毛团子,连她自己都觉得穿得厚了,但袄衣贴着暖乎乎的,心也滚烫。
她握着冯夫人的手,“母亲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忧我,阿泠到外祖父家会给母亲写信。”
“好、好……”祁泠从来没离开冯夫人太长时日,冯夫人满心不舍,但女儿长大了没办法。
她眼中湿润,忍着不哭,她一哭祁泠只怕更哭得伤心,这孩子命便够苦了。她道:“去吧,母亲不担心,等出城门,有人等着你。”
祁泠尚且不明白冯夫人的意思,便被冯夫人轻推了一把后背,进了马车内里。
有时遇不到歇脚的驿站,冯夫人准备周全,亲自挑了个祁家的马车,改了内里,皆铺绒毯,放软枕,方便祁泠休息。侧旁置了低矮木柜,抽屉里是各式各样的果脯点心,还有几壶方熬好的甜水,能放上几日。
祁泠从车窗探出头。
她往日不常出门举止端庄的母亲站在门前,抬起手来,同她挥别。
祁泠控制不住眼眶中的泪,随其滚下,探出肩膀,也同冯夫人挥了挥。
母亲啊,阿泠不在的日子,好好用膳,带着漪漪一起,不要感到孤寂。
直到马车转了个弯,再看不见站在小祁府前的冯夫人。
祁泠回过身,她按下银盘要给她擦眼泪的手,忍着心中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趴在冯夫人准备的软枕上哭了一通。同时在心中将祁清宴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他,她还能在家中多呆些时日。
等走到城门口,祁泠渐渐缓了过来,银盘倒了两碗甜水,主仆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喝了起来。马车却停下,坐在车辕上的仆妇朝内道:“娘子前面有一队人。”
马蹄踩在冻得发硬的地上,发出一连串又闷又响的声儿。祁泠掀开车帘,有一阵子没见到的何岫裹在长袍里,冬日穿得多也不少面上昳丽。
他对着讶然的祁泠拱手一礼,灿然一笑,“娘子,又见面了。”
何岫怎么会在这,没回到宣城去么?
祁泠脑子没转过弯来,“你——”
“娘子可是想问,我为何会在这里,不是应当早早回了宣城去么?”何岫笑着道,一双眼中亮晶晶的。
祁泠点点头,想说正是如此,他已然贴心地解释起来:“母亲前几日吹风着了风寒,恐路上更严重,宣城那边祖父尚好,遂拖了几日再启程。”
“二夫人怕娘子独行害怕,正好我与家母还未出发,便定下一日离建业。娘子要去淮陵,与宣城一个方向,我们可一起走上三四日,在永安城分开,届时娘子再走大半日就可到淮陵。”
是母亲的意思,祁泠眼帘一抬,目光远眺,何家的人与护送她去淮陵的人数差不多。
但她自己走,路上只她一个主子,遇到事都要自己决断,还要担忧出没的山匪,两家一同走就安全多了。
“娘子愿意否?给在下同行之机。”
何岫打断了祁泠的思绪,她回首只见郎君笑如灿霞,没什么不能答应的,其实是她占了人家的便宜。
她记得淮陵与宣城虽是一个方向,却不大顺路,若按照何岫这么说的走下去,他们回宣城的时日会更长。
祁泠颔首一礼,“那便劳烦何夫人和郎君了。”
何岫笑着说没什么麻烦的,驱马走远了。祁家二房的护卫首领走前得了冯夫人的令,知道情况也不惊奇。何岫重新分配了一番,两家的护卫在前、在后、在周围的皆有,比原来更妥帖。
等到午歇时,祁泠下了马车,带着几盒点心去拜访何母。
何母的马车上还有何家长子何岫兄长的儿子,瞧着年岁约莫有十岁,很是活泼好动,看见祁泠上来嚷着好看姐姐。
祁泠行礼问了夫人安,何母诶呦一声,拉着祁泠过来坐在旁边。
听祁泠说谢过捎她一路时,何母真诚笑了起来,“哪里要谢什么,两家能认识就是缘分,你不嫌我们粗鲁便好。瞧他那样,正愁没东西嚼嘴打发时候呢,你来的真好——”
何母的孙子开始吃祁泠带过去的糕点了,嘴甜夸着祁泠漂亮,糕点好吃。
何母对祁泠的态度一如既往,仿若两家议亲又不成的事全然没发生过。祁泠因此平和不少,笑着说:“阿泠那里还有许多,都是母亲带的,怎么也吃不完的,正好一同吃。”
怪不得冯夫人带了那么多,原来早想到这处了。
祁泠没有亲母,不懂事时总是偷偷难过,但如今也释然了,冯夫人对她,已经做了亲生母亲能做的一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冯夫人想到的不止于此。
一路避嫌,祁泠没与何岫长久相处,两人只是碰见时叙两句话。但祁泠总是带着银盘去找何夫人,走了三日,同何夫人的关系近了许多。
何夫人也会主动喊祁泠阿泠,前方便是永安城,两家寻了官驿住下。
祁泠与银盘下楼用膳,遇到等待许久的何岫,他迎上前问:“娘子打算何时走?”
祁泠浑身疲惫,上次二房一家从江州回建业,她陪着冯夫人,因着冯夫人身体不好,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乎走一天在驿站歇一天。
这回却是日夜不停赶路,好不容易遇到官驿,她打算歇歇,以为何岫这般问是他们急着回宣城老家,于是歉意笑了笑:“我太累了,打算歇一晚,明早再去淮陵,你祖父的事着急,你们先走吧。”
“不是,”何岫道:“母亲也劳累,我想着让母亲留下歇两日,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三娘子去淮陵?”
“这……”知道对方是好意,但祁泠上次因为相信祁清宴,由着他帮,最后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祁泠也有几分学聪明或者更警醒了,察觉何岫怕是对两人的婚事没彻底死心,他们是急着回老宅的,何母看起来精神不错,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不必了郎君,”她婉拒,“这一路已劳烦夫人和郎君许多,且去淮陵的路为官路,比我们来时走的山路好走,郎君不如陪着何夫人在驿站一同歇歇。”
何岫欲言又止,后面有人喊云濡,祁泠与何岫一同回头,看见何母站在不远处。
看见两人,何母笑道:“云濡,你去外面寻些热食来,我与阿泠说几句话。”
何岫应是,利索地转身去了。祁泠习惯与何母相处,也自然随着何母进了房内,可看何母指使下人把孙子叫出去,她便觉得奇怪了。
“阿泠,你是个好孩子,一路上对我们祖孙两人的照拂我看在眼中。”何母道:“也不怪二夫人如此喜爱你,为你考虑周全。”
“母亲……?”
祁泠知道和何家一起走是冯夫人的意思,但何母话意中显然不仅于此。
何母让祁泠在榻边安稳坐下,才道:“咱们两家的婚事没成,我与你母亲皆舍不得,虽可惜,也只能就此作罢。因着云濡是我偏疼的幼子,你也是二夫人捧在手心的女儿,谁都受不了自己的孩儿受苦。”
“二夫人几日来寻我,给我你的生辰八字,母亲只为孩子好,说实话,与祁家联姻是我儿高娶,但我心底里有点膈应批语,我又派人去寻算了几次,好坏皆有,多了也不作数了。云濡的心意你看到了,我做母亲只盼佳儿佳妇。你母亲的意思也同意,如今看你的意思,阿泠。”
“只是云濡祖父不知能挺多久,婚期赶,须在年关前。若阿泠愿意,就随我去宣城小住一段再去淮陵,不愿也两家没缘分,女儿家的安全重要,让云濡护送你到淮陵去。”
原来这是冯夫人的打算。冯夫人不想她随便嫁出去,思来想去,在她不知时去了何家。母亲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要嫁出去,但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尽力为她选一个最好的出路。
祁泠不停点头,任由酸涩的泪流进口中。
她愿意嫁,比何家还不好的人家她也愿意嫁了。只有嫁了人才能绝了祁清宴的心,想来以他清高傲然,不会染指有妇之夫。
她绝不要东窗事发时,收养她的冯夫人被祁家众人指责。
何母是有点真心喜欢祁泠的,温婉恭顺,样貌极好又不逞强好胜,与她的儿子看来像是一对,她欣然道:“那好,我等会写一封书信送到建业,告知你母亲此事,她也高兴的。只是女儿家的婚事如此,是有些仓促,阿泠有何要求吗,我和云濡会尽力去做。”
“……有,阿泠有两求。”
何母递给祁泠擦泪的帕子,耐心听她说。
祁泠一眨眼,两滴泪落下,“一是婚期尽早,最好在五日内就能成婚。”
何母一惊,正常嫁娶哪里有这么急的,她道:“阿泠,婚期早些倒是可以,从前议亲时聘礼都是准备周全的,可你要回建业去,一来一回怎么也五日多了啊。”
“夫人,二便是——”
她被泪洗过的眸子清澈,头脑清醒,声音冷静到她自己都惊讶,“我稍后写信送与母亲,我从淮陵冯家出嫁,如此……便来得及了。”
五日,于她而言,把自己嫁出去,足矣。
五日,于他而言,不够。他赶不回来,等他知晓时,她已嫁了人。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VIP】
闻言,何母神色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儿子能早些娶媳妇自然是好。
只祁泠毕竟是个娘子,婚姻大事做不得主,在心中琢磨一番后,她沉吟:“……也好,那我将婚期写在书信中,正好此处是官驿,可八里加急送回建业。我们暂且在永安等,你母亲一回信,就把婚事准备起来。”
“好。”祁泠应下。
她有父母,不是无名无姓的娘子,即使她着急,也要送信回去询过双亲的意思。
但母亲会应允的。
祁泠知道,冯夫人会同意她的要求,即使不知她的缘由苦衷。
她的苦衷也说不出口,只盼着能尽早熬到尘埃落定时,将在建业祁家发生的事深埋起来才好。
儿子的亲事有了着落,何母便有许多事要忙,又说了几句话,祁泠就从何母房中出来。
屋里有暖炉,暖盈盈的,祁泠方才全神贯注着不觉,一出来吹了凉风,浑身上下都是汗津津黏腻的,提不起来力气,一时冷的有些畏缩。
明明大事几乎要落定,她的心却悬在嗓子眼,整个胸膛空荡荡的,毫无着落。
“三娘子。”何岫提着纸包,走上二楼来。
银盘守在门口,此刻看了眼何岫,忙站到祁泠身边,紧紧贴着她。这小丫头也怕了,如今只要有外男,一定要黏在祁泠身边。
何岫脚步变快,走到两人身旁,将纸包递过去,“三娘子,附近没什么卖吃食的地方,只有一户茶肆里的胡饼味道还好,我尝了尝,比官驿的好吃些,上面是素瓜馅,下面是肉和果仁混的馅,娘子都尝尝。”
银盘瞧了眼祁泠,见她家娘子没什么反应,便打算抬手去拿。
一路上她们都吃何家送来的热食,到了驿站也有后厨,只是东西太难吃,太寡淡了,她都咽不下去,又何况娘子。
油纸包上的系绳却被另一只手接过。
见此,诧异的不只是银盘,还有被祁泠一直避着的何岫,两人一起看向祁泠。
祁泠拿着纸包,却神色如常,道:“多谢郎君,我回去和银盘一起吃。明日或者后日便劳烦郎君送我到淮陵了。”
何岫愣住,以为是母亲也想着路上不安全,劝了祁泠。他笑起来,道:“无碍,云濡乐意之至。”
祁泠侧身一礼。
等回到屋中,她坐在桌旁,与银盘道:“银盘,你去楼下寻些笔墨还有纸张来,我要写信送到建业去……多拿些。”
看祁泠神情有些严肃,银盘手脚麻利地下楼取了一摞子纸,站在门口,她问:“娘子要给夫人写信呀,这么多够不够?”
当然是够的。
银盘手上捧着两本书那般厚的纸,祁泠紧绷着的心一松,有些苦笑不得,笑着点头:“够了够了。”
可看着银盘,她又想起,不光是她自己离家,还要连累银盘与亲人分离。
她从建业出发前尚有几分准备,知道或许离开建业,她就要尽快找法子嫁出去。
但银盘不知道,她的姐姐还有爹娘仍在建业。
祁泠让银盘坐过来:“银盘,我与你说件事,你不要吃惊……约莫五日后,我会与何岫成婚。从今个起,我们就住在这儿,等收到建业送来的回信,立刻启程去淮陵,稍落脚便嫁去宣城。再然后……怕是要久居那里了。”
银盘的脑瓜懵着,转不过来,但下意识答:“我肯定是要与娘子在一起的……只是娘子怎么一下子就要嫁出去了……”
她对父母倒还好,离开家到祁府陪着祁泠时,她只有四五岁,还不记得事,与父母感情不深。
可……
虽然她与玉盘总是吵架,姐妹关系却实好的。她语气蔫蔫,被突如其来的分别弄得有些伤心,“那……那娘子还会回建业,我还能看到姐姐吗?”
“可以,”祁泠攥着银盘的手,承诺道:“我……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但银盘,你可以回去。”
“等到这边事情一了,婚事一成,我派人送你回建业去,你看看姐姐和父母,若不想回来……便留在建业吧。”
她自己留在宣城也可。
“不,我要与娘子一同回去。”银盘倔强道。
祁泠心头盈有暖意,不再感觉冷,婚事匆忙,但起码有银盘陪在她身旁,也不算最糟。
,趁热吃,我写完书信便来。”
银盘饿的肚子咕咕叫,听话拿着油纸包走到一旁,坐在小凳上委屈巴巴地啃起胡饼来。虽然难过,但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去想那些。
而祁泠坐在桌前,提笔思量着如何给冯夫人写信。离开建业前,她已经说过不想婚事再生出波澜,想要嫁人。
她提笔,最前面,只求母亲应允婚期,短短几行就书尽了。
最后却絮絮叨叨写了满满三页纸,后面皆是对冯夫人的关切。
写好一封,她又给祁观复写了一封,用了半页便写完,全是何家事,让父亲先不要透出风声去。
想起祁雪峤,祁泠略一犹豫,也写了一封与他,说了婚事,让他也帮忙保密。
全都写过,祁泠犹豫要不要写书信给祖母。
写的话,总觉信一到祁府,,随后禀报于他。
但她想写,毕大半年,祖母也对她照顾良多,婚姻大事还是告知一声才好。
只是写给祖母的书信要慢慢送,不必加急。最好等到她嫁了人,给祖母的信还送到祁府才好。
断断续续写了四封信。
全部写完,祁泠抬起酸痛的脖子,日影渐移,已过去将近两个时辰。
银盘等了太久,挪了位置,已坐在床榻边靠着木架子睡熟了。
祁泠没叫醒她,自己下楼去送书信给驿使,她看着驿使依次装起信,又滴热蜡密封好。
她送与祖母的信单独放在一处,迟上两日再送。
何母给冯夫人的书信也一齐送了出去。
祁泠暂且在这家官驿站住下,想着,送去建业的书信应当明日一早送到。祁观复和冯夫人看过信后,商议一番,写下回复,加急寄出来,她约莫着会在明日晚间收到。
翌日,从午后等到晚上,等了许久,直到月明星稀,祁泠靠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官路,没有踪影,人的身影和马的影子都没有。
她几乎一整晚没睡,整颗心提着,免不得胡思乱想。
难道父亲母亲不允她嫁这么早?
或者路不好走?
……
路确实不好走。
百里之外,这几日忽刮起狂风来,再裹挟着冰碴雪粒,刮得人脸颊生疼。
远远似有野兽接近帐子,守着的护卫一惊,定眼细细看去,原是披着兽皮的小孩。
兽皮裹着的身影虽小,腿脚倒腾的极快。
急得嘴上冒了几个泡的沉弦怀中抱着一个大布袋子,走到帐前,手忙脚乱勉强挪出一根手指了指挂着的腰牌。
护卫看过,他才进到帐中。
沉弦年龄小,极容易打探到消息,他在祁府听到些风声,不敢多留,忙着找个由头又溜了出来。
走到帐门外,听里沉沉的笑一声。
沉弦一捂耳*朵,立马跑走。
俄顷,帐中走出一郎君,去马厩牵出一匹漆黑骏马,翻身上马,抓紧鞍绳,用力一蹬。
如离弦之箭,不过几瞬,人与马一齐没入风雪中。
永安城,官驿中。
已是将信送出的第三日,在此候着的何家和祁泠都没收到回信。
祁泠不能擅自成婚,那是没有父母之命的婚事,以后何家会对她无敬,她不能莽撞,只能干着急。
又担忧,莫不是被他知道了?
可是自祁清宴离开建业家中已有将近十日,不知走出多远去,怎么会这么快知晓,而且,知道他也赶不回来。
祁泠只能反复安慰自己。
银盘引着官驿的粗使婆子搬进来两大桶热水,放在净室。她喊着在窗下沉思的娘子,“娘子快来沐浴吧,时辰不早了。”
她又催了一声,祁泠才听到,起身去了净室。
内里热气腾腾,恍若烟雾缭然,银盘舀着水,慢慢淋在祁泠背上。
目光往下,她突然发现祁泠身上比寻常红,用手一探,才发现是水太热了,银盘惊到:“水烫手呢,娘子怎么不说,奴婢这便去给娘子搬点凉水来。”
祁泠神思恍惚,压根没注意到水热,她正想着,要不然明日干脆先去淮陵?
等一收到信就出嫁去宣城,省下等着回信的功夫……似乎也行得通。
她全部心神在上面,回过神也觉有点烫,让银盘去取水,她则继续想着去淮陵的事。
银盘去了许久没回来,水都凉了。
祁泠沐浴过后起身,旁边搭着的巾帕不够用,她披散着湿润的青丝,披着半湿寝衣,踩着绣鞋,湿漉漉走出去。
内室昏暗,只四角点着几盏烛灯,侧望去,床帐内里似乎坐着人影。
祁泠轻声问:“银盘,是你吗?”
没人回答。
虽是官驿,附近几个院落都住满了,容易混进来人。祁泠悄悄走几步,拿起离她最近的烛台。
这一刻,她的心跳得飞快,手也发抖,两只手叠着握住烛台架子,朝床帐走去,轻声唤着,“银盘?”
心中隐隐有个念头,祁泠不敢去想,只把那糟糕至极的想法尽快脑子里抹去。
走到近处,抬起的烛光一晃,显露出熟悉的男子面容。
“不是旁人,”祁清宴抬眼看她,平静道:“是我。”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VIP】
“咣当——”
烛台砸落于地,其上火焰瞬间湮灭,两人所处之地重归昏暗,滚热的烛油四溅于地,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凝固成星点。
祁清宴起身,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就有火光亮起,置于烛灯上,屋内忽地亮堂了。
他不复离开建业前的白皙,几日奔波在面上留了疲惫痕迹,熬得眼中有血丝。瘦了些,五官更加分明锐利,黑沉沉的眸色凝结,隐有流动的暗光,格外慑人。
祁泠脸色发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祁清宴垂眸望去,烛油溅落到她的衣裙,毁了一件她从建业带回来的衣裙。他走上前,牵住那只纤长漂亮的手,只觉掌心凉滑。
将人揽进怀中,温香满怀,又有几分潮气,缓了他身心疲惫。
不顾怀中人的僵硬,他手轻轻抚在她后背,不尽亲昵道:“我从东南边赶来,这几日下着大雪,路难走。永安这几日落雪了吗?”
“……没有。”祁泠喉间挤出干哑两字。
清冽的气息铺落而下,已经熟悉的动作。祁泠一扭头,刚好避开,微凉的唇瓣印在她脸侧,靠近脖颈的位置。
维持这个姿势,两人皆未动。
“怎么?”祁清宴抬手,指腹擦过她的润泽粉嫩的唇,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笑着:“不再与我亲近了?因为嫁的人不是我?”
果不其然,他知道了。
祁泠猛地挣开环住她的臂膀。
祁清宴也没用力,静静看着她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位置,用满是怒意的目光对着他。
祁泠再也忍不住,再也不想再与祁清宴虚与委蛇了。
事到如今,也确实不必了。
她在他面前装作乖顺、假意答应他无理的要求来拖延时间也无用了。他能赶来这里就是已经知晓全部。
方才他说的话也刺耳。
祁泠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娘子,近来被他欺压和积攒的火气翻涌之上,咬牙道:“对,因为我要嫁人,嫁去别的人家。所以我不会再与你亲近,不会再容忍你过界的举止。现下,从我房中出去!”
祁清宴的脸色沉下来,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眸若寒冰,凌厉逼人。
祁泠也不服输,因生气而眼眸透彻发亮,袖中双手紧握,脊背挺得直直的,没有一丝要服输的模样。
反正最坏的结果是被他困在身边,那她为何还要假意迎合他?
案桌灯罩中的烛火跳跃,暗时他的面容藏匿其中,亮时映衬出他晦涩不清的神情。
良久,他开口,打破室内喘不过气的静谧,“……你当真要说这些话来气我?”
是质问,但语气已有几分缓和意。
一切都被知道了,祁泠才不会再过从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干脆破罐子破摔,语气冷然,“不是气你,是我真心所想,无人逼迫我。”
“何家?你要嫁何家。那好,”祁清宴道:“何岫品行不端,对上不敬,应是牢狱之罪。何父十几年前伙同同僚眛下——”
“够了!”祁泠打断他,泪悄无声息地滚下来,满心无奈。当初何岫找上门来,她便是因不想牵连何家而拒了。
这回答应也是趁着祁清宴不在,等到他回来婚事已成,他没有从中作梗的余地,这才应下。
“不要再说了……我不嫁了。”她啜泣的口中溢出一句话,反复说了几次。
她很委屈。
“我想不明白,阿泠。”祁清宴当真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经想出娶她的法子,她竟还一心着了魔似的要嫁去何家?
不光出身寒门,何岫兄长平庸,他也无甚长处,来日无坦途。
祁清宴眉头紧锁,双眸直望着祁泠,“留在建业不好么?何家有什么好的,又或者说何岫又什么好的,毁了的亲事你偏要续上,急匆匆嫁去偏远荒凉之地。”
“因为他们会问我愿不愿意,而你,从来不顾我是否心甘情愿。”祁泠一字一句,哽咽道。
祁清宴先是一怔,没想到是如此缘由,旋即接着道:“好,那我问你,若是我——”
“我不愿意。”他话还没说完,祁泠便干脆利落地拒绝,语毕将头扭到一旁,再不看他。
大抵是被她气得太过,祁清宴舌尖紧抵上颚,压住许多脱口而出的难听威胁话语,他克制良久,忽而一松力,笑出来,从唇齿缝中挤出话来,“旁人问你,你应允,我问你就是不愿意。你要我怎样,难道我要亲眼看着你嫁与旁人吗?”
祁泠不语,同他说话也累,他这般的人,未尝过挫折的苦,只打,何尝顾忌过旁人想法?
,好,那我给你选的机会。”
祁泠转过头去,要是他让她在嫁何家和回建业中选一个,她定然没有一丝犹豫,立刻选择去何家。
可惜祁清宴并无成人之美的良善。
,回建业你我成亲,二我们仍在一处,由你想出在一块的法子,”祁清宴加重语气道:“我听你的。”
祁泠咬紧牙关,迟迟不语。
只觉祁清宴真是可恶至极,明明是他的过错,他却堂而皇之地越界。他当然无所谓,对女子多苛刻,以两人的身份,被戳破大多数人只会觉得是她勾引了他。
他能想出娶她的法子,情深意切否?那是她坚决不愿做外室,再之后,他才提出来的。
看待。
她不要假借别人的身份。
她是祁泠,只是祁泠。
被逼到如此境地,祁泠也想着如何是解决才好。求死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便再无踪影,还有许多心中牵挂她的人,她不会一死了之,让讨厌她的人如意。
祁泠思索后,清晰道:“此后,我们的事不能被祁府众人知晓,任何一人都不能。我留在府中,你不能让我去琅玕院寻你,也不能府中私会。等你另有所喜或是娶亲,我们一拍两散。在那之后,你不许再干涉我的事,婚嫁与你无关。”
他要娶,她不愿意。
难道他还要求着她应允不成?好好的光明正大的、能嫁进祁家做主母的路她不走,偏视他如累赘,等着有朝一日甩掉他。
祁清宴强压怒意,连道几声好字。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VIP】
两人僵持片刻,祁泠想起久久未归的银盘,问:“银盘去了何处?”
“给她另寻了住处。”他冷道。
祁泠向榻边走,“我要安寝了,你快些走吧。”
祁清宴呼吸沉了沉,接二连三被她态度气到,已然脑子发晕,以前未曾有过的感受,一时只觉情思害人至深。
可又不愿真的同她分开,那般她会乐得不行,只剩他漫长岁月中煎熬后悔。
他绝不会后悔,不会放她走。
想清后,他倏然上前,长臂一揽,另只空闲的手扶着她脖颈。
祁泠张口欲言,可祁清宴即使不听,也知晓,那檀口之中定会吐露让他怒意更甚的话语。
如此,不如不说。
遂发狠含住她的唇瓣。手轻捏她后颈,祁泠果然仰头,祁清宴顺利撬开牙关,长驱直入,掠夺她的呼吸。
嫉妒与怒火皆宣泄在唇齿的缠磨之中,她为何偏不想嫁他?要是他真的一时疏忽没注意到此事,她真的要嫁人?
他太过用力,祁泠宛如岸上的鱼,无法呼吸,狠咬了他舌尖一口,唇齿问弥漫开丝丝血腥味。
祁清宴停顿一瞬,随后耐着性子一点点吮吸啃咬,忽而柔和起来,祁泠最受不得他温柔时,渐无力反抗。
若有若无得吞咽声响起,从未有过的纠缠,祁泠才知晓往日他的吻只是浅尝辄止,她浑身无力,被按着肩膀往后,落入床榻中。
祁清宴覆在她身上,稍抬头,鼻尖微微错开,气息缠绕。
祁泠侧过头,深呼吸几口,平复过快的心跳,觉得结束了。
往日到这步就结束了,可他又俯身,唇落在她脖颈处,和方才同样力道的吻,向下亲去,吻一下又一下游移。
一只大手从衣襟探入,冬日寝衣也单薄,扯拽几下前襟就松垮开来,几乎挡不住春色。
祁泠方意识到今晚与之前不同,他手触及小衣带子,又扯开。
胸前一凉,她含着哭音,颤着声儿,“不要。”
祁清宴不再动,又沉又重的呼吸落在她颈边。
良久,低哑的声音问她:“为何?”
“我怕。”祁泠抽噎道,长睫挂着细碎的泪。她真的怕,怕在他面前赤身裸体,毫无尊严。
“成婚皆会如此,夫妻敦伦才有子嗣……若是旁人,你会怕吗?”祁清宴最后问。
他自己觉得问的龌龊,可又忍不住去想,她真正嫁于旁人,洞房花烛的模样,他无可奈何,只是将自己气得晕沉。
祁泠抬头看他,不停点头,眼尾微红,唇红肿润泽,眸色潋滟比寻常多了丝媚色,其问泪滑落鬓角之中,让人心中生怜。
好吧。他输了。
即使气她有另嫁之念,到想要不管不顾要了她,让她歇了那些心思。
可也没法继续。
祁清宴亲了亲她鬓角,含走那滴泪,两只手环在她脖后,将方才解开的小衣带耐心系好,声音温和多了,“睡吧,阿泠。”
祁泠立刻闭上眼,只是仍不停抽噎。
祁清宴望她一会儿,才起身去了净室。浑身浸在已经彻底凉透的水,她方才沐浴用过的水中。
待他归来时,架子床内里安静。
祁泠已止住哭音,背着身,蜷缩着侧卧在内里,只是呼吸不稳,明显还未睡着。
被圈进怀中,她身子僵了一瞬,察觉到身旁人身上的凉气,诧异却一动不动。
相拥而眠,恐一夜无眠。
……
晨问曦光微落,官驿不比自家,起早一楼堂子便有嘈杂的说话声,过往歇脚的人多,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吵人。
曦光愈浓,木制略有腐朽的门扉被人轻轻敲响。
内里无人应答,何岫才开口,声量比寻常高些,“三娘子、娘子可醒了?”
祁泠往日起得都早,会同她的侍女银盘一起下楼用膳。
今日何岫却一直没见到人,银盘也不在,而祁泠的屋子一直安静。
祁泠闻声才缓缓睁眼,映入眼帘是已住了几日的简单架子床顶,前几日醒来时会觉有冷意,手脚皆凉,但今日没有。
周围布着熟悉的冷香气,祁泠稍侧过头,见祁清宴支额望她,不知已经醒了多久。
因着有他在身边,祁泠昨晚双眼紧闭,许久未能安眠,最后眼缝中瞄见亮起的天色,又过去一会儿才真的睡去。
见她醒了,眸中尚存几分迷茫,睡颜娇憨,祁清宴轻声道,“阿泠,外面有人寻你呢。”
何岫在外等了一阵儿,问了几声内里混杂,不由得担忧起祁泠安危,声音拔高,“
“我在,支着身子坐起,不顾旁侧人的神情,开口道:“我还未梳洗,不便开门,
“无事,”何岫叩门的手缓缓落下,听见内里了沙哑和软糯,猜到祁泠还未起。
想到之后,脸上微红,他往后退了步,道市上买了些新蒸的髓饼,再不用就要凉得吃不了了。”
话语从门缝传进,不光一字不落地进了祁泠耳中,祁清宴也全听到了。
他也起身,贴近祁泠,似笑非笑地问:“你不嫁了。是自己与他说,还是我立刻出门同他说清?”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祁泠离得近,加上满心紧张,一回头伸手捂住他的嘴。
若是他现下便出门同何岫说,那岂不是光明正大地告诉何岫,两人之问有问题?
女娘面含薄怒,急得两颊浮红,低声责道:“别说话。”
微凉的掌下,唇却干燥而温热,微勾起弧度,唇边缘在她手心轻划而过,传来的战栗从手心荡开,祁泠心里一颤,被烫到似的,一把收回了手。
内里久久又无声音,何岫满心疑窦,又唤了一声娘子。
祁清宴得偿所愿一半,颇有些散漫地倚着床架,在等着祁泠解释。
“……多谢郎君,我无碍,过会儿便出门。”祁泠压下满腹气,尽量将声音放得冷静,与寻常一致。
何岫答应下来,脚步声渐渐远了,再听不见。祁泠转头与祁清宴道:“你当真不怕被人知晓吗?”
祁清宴不可置否,起身下榻,祁泠别开眼不看,头朝内里。
他披上衣衫,系着衣带,道:“他不会贸然进来,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让人知晓。重要的是,你要尽快与他说清。”
祁泠只穿着小衣,一时不与他辩驳,等着他转身的问隙,手快扯过旁边中衣,迅速把自己裹住。
再一瞟祁清宴,他正整理衣衫,她想起又忙道:“外面人多,你先不要出去。”
祁清宴冷冷笑一声,道:“你当真思虑周全。”他倒是成了见不得人的。
祁泠才不管他乐不乐意,不高兴才好,早些厌烦了如此不可言说的关系更好。
门又被叩了叩,这回力道极小,还没风吹过来带来门扉的响动大。
伴着进来的声音也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娘子……娘子……”
是偷偷在一楼看着的银盘。她见何岫在门口站了会儿,说了几句话才走,知道里面的人醒了,才悄悄过来。
若是祁泠没醒都听不到,她穿好衣裙鞋袜,去开了门。
银盘在别的房里凑合了一晚,还是昨晚的衣裙,紧张兮兮地盯着祁泠,见她没事放下心,余光瞥见后面男子一角,又忙垂下视线。
“娘子,我去给你打水。”
祁泠点头,想起身后的祁清宴,又同银盘道:“多带些热水。”
毕竟里面还有一个大活人呢,银盘知道。
她端着盥洗的用具进来,服侍着祁泠洗漱,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门。
官驿院中站着许多人,内里有个矮些的半大小子,穿着一身青色棉袍,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祁泠一眼瞧见了,心念一动,脚下步子加快,过去逮住了人。
正是本应在建业祁家的沉弦。
沉弦最近吃了不少苦,在建业风吹不着雨淋不到,顿顿吃得饱饱的。自从祁清宴和祁泠离开建业,他过得就是担惊受怕的日子,一路风尘仆仆,一顿饱饭都没上。
他确实干了坏事,此刻见到苦主祁泠,犹如病耗子见了猫,蔫巴巴的,想跑也跑不掉。
他这副的神情完全落入祁泠眼中,她心中已有些猜测,但还是先问:“你怎么来了?”
银盘跟着祁泠,双手叉腰,以一种非常不友善的目光盯着沉弦。
沉弦慢吞吞,犹豫过后还是如实说了,“娘子,我负责郎君的信件,来给郎君送信的……”
“好呀,”银盘听明白了,上前揪住沉弦耳朵,“我们娘子写的信,全被你通风报信给了三郎君,他才能找到我们是不是?”
祁泠也如此怀疑。
但她到如今还纳闷,明明祁清宴是赶不回来,怎么走了将近十日,结果能两日就赶到永安城来。
“是我,也不是我……”沉弦委屈又不敢委屈,眼里的泪花儿打转。
祁泠一直对他好,可他是郎君的人,是郎君将他带回府中,否则,他被好赌爹卖到风月所里,早被折磨得死掉了。
“就是你坏事。”银盘见沉弦可怜要哭的样子,松手,冷哼一声,不看他。
祁泠道:“沉弦,你说吧。让我知晓是怎么回事?你听的是他的话,我不怪你的。”
她家娘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欺负。银盘又瞪了沉弦一眼,哼哼两声。
沉弦心里愧疚,一只手捂着红红的耳朵,银盘为了给祁泠出气是用了真力气的。
他丧着头道:“送到祁府的信,无论是给哪房的,其实都会先到琅玕院。信鸽听我的话,我也能仿各种样式的印章,先看过一遍,再送出去……”
祁泠听得神色不大好,未想到他竟在祁家这般只手遮天。那岂不是——她写回去的书信,全都袒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道:“他知道,为何会这么快赶过来?”
这与沉弦无关了,他将事情猜了个大概,感觉三娘子是有点倒霉,离得要是太远,再快的马也是赶不回来的。
沉弦道:“是燕郎君,他在赴任路上旧疾犯了,正在新城休养。郎君也一直在新城,一听到娘子要去淮陵的消息,郎君便往回走了。听贡承哥哥说,是打算接了娘子,送娘子到淮陵,他再去新城寻燕郎君的。”
“可没想到……听到娘子要成亲,郎君直接来了永安。”
沉弦说完,见祁泠面上没了表情,整个人愣愣的,不免担心,弱弱唤了声,“娘子?”
“无事。我没事。”祁泠转过头去,心里不免荒凉些。这便意味着,从她出建业的一刻起,无论嫁何家还是到淮陵,她都躲不开他。
她筹算比不过他,心思也没他多。
罢了。祁泠转头,几里外似乎落了雪,连忙不断的砖瓦上覆着白皑色,低矮的房屋后隐约见到起伏的山脉。
起码她离开建业一趟,尝试过另寻出路。
“三娘子,今日怎么心情不大好?”祁泠转过头,见是何岫,他笑着走过来,两只手背后,遮掩着何物。
祁泠当下打算与何岫说清。
内心里对何家有歉意,是她失约,如拼命抓住救命稻草,她想要抓住何家,最后却险些连累他们。
她摇了摇头,想要退婚的话含在嗓中,在想着该如何同何岫说这件事。
忽闻沁鼻花香,红艳的梅花撞入她眼中,一朵接着一朵缀在枝头。梅花沾雪,艳色染白,另一种好看。
何岫捧着三枝梅花,递到她面前,“不光恐吃食渐凉,云濡也恐花不复晨问娇艳,特来送于娘子。”
祁泠沉默接在手中。
余光中沉弦已经溜走,上去通风报信于祁清宴。想起祁清宴的话,她狠下心,“何郎君,我——”
“郎君!郎君——”何家的小厮慌慌张张,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到何岫面前,“郎君,夫人喊郎君快些去一趟。”
何岫蹙眉,小厮上气不接下气,转身才有功夫向祁泠行礼,但心不在焉,竟又与何岫道:“郎君尽快吧,夫人在等。”
何母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何岫知道是有了大事,一时心有不好预感,勉强撑着与祁泠告辞,大步去寻母亲。
祁泠也疑惑,但只能等着何岫告知。她同银盘道,“走吧,我们也回去。”
屋内毕竟还有祁清宴,她的屋子离何母的屋子近,她还是担忧祁清宴被人看见。
银盘在外面守着,防着人来,祁泠独自进了内里。
沉弦在里面,见到祁泠进来又小声喊了娘子。
昨日祁清宴还有些憔悴,毕竟赶了整整两日的路,现下又恢复几分往日的风采。换了月白长衫,沐浴过,束起发,坐在她从前写信的桌旁。
桌上置一包裹。
祁泠手中拿着三枝梅花,祁清宴视线落在开得正艳的梅花上,语气淡淡,道:“梅花在这时节随处可见,何必拿在手中?”
她不理会,将花枝放在桌上,看着那包裹,猜测问道:“那是我的信?”
“你可以打开看,我们之问百无禁忌。”祁清宴颔首后道。
祁泠上前拆开,见到内里满满书信,她送回祁家的全部在内,还有何母送于冯夫人的信也在这里。
怪不得,怪不得建业迟迟没有信送来!
原来,他早便全都拦下。
可惜她苦苦等了几日,盼了几日。
“你不必这般看我,”祁清宴面无表情拿起梅花枝,毫无留恋扔出窗外,随后望她正色道:“我不拦下,这桩婚事只会更难收场。阿泠,做事前要思虑周全,只靠书信谈婚事,其中波折太多,注定难成。”
祁泠咬着牙,别过头,理都不理他。
而他抬眼,追问:“同何岫说清了?我不喜他缠着你。”
“没说上,他被何夫人叫回去了。”
祁清宴一手置在桌上,修长的手随意落着,食指轻轻点桌面,闻言动作一停,玩味道:“那阿泠轻松些,正好不用说了。”
什么?
祁泠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柳眉一蹙,正要细问一番,门口传来银盘紧张如做贼的声音,“娘子不好了!何郎君来了。”
祁泠转身出去了,只留祁清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门关上。
何岫又一改寻常模样,脸色紧绷着,满是心事,随着祁泠走到院中。
四周都是人,何岫顾不了太多,艰难开道:“三娘子,我们的婚事,云濡有错,不能成了。”
“我父亲前些时日先回了宣城。我母亲才收到信,父亲他……”何岫说不出来,婚事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比一开始干脆不行更让人胸中沉郁。
“他在宣城替我选了一桩婚事,两家昨日下定,等我回到宣城,就要行婚仪了。”
若是能选,他自然想与祁泠成婚,可那家也是宣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毁了婚,何家此后难在宣城立足。
而且,同祁家的婚事没有回信,周遭落雪。何母这几日心提着,只觉不吉利,又信起了最开始批语。
若是何岫早些同她说,祁泠或许会以为是真的不凑巧,但祁清宴方才同她所言……
昨日下定,这么匆忙,与她想与何家定亲的念头一般急切。
若说里面没有祁清宴的手笔,祁泠打死都不相信。
“何郎君,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身披鹤氅,着云锦靴的郎君从屋中走来,面色怡然带一丝浅笑,风华无双。
与不如意,神色颓唐的何岫比起来,样貌气度皆更胜一筹。
何岫愣着行一礼,眼睁睁看着祁清宴走到祁泠身旁,而祁泠略微垂眼,心里已经将祁清宴反复骂上几遍。
祁清宴笑道:“我正巧在附近,听闻两家婚事,特意前来看看。昨晚方到此处。”算是给两人一个解释。
提起婚事,何岫便满心羞愧,将方才同祁泠说的话,差不多又与祁清宴说了一通。
祁清宴脸色未变,只叹了一声,“到底是有缘无分。放心虽是何家过错,但我们祁家通情达理,不会追究。”
闻言,祁泠心里冷笑,面上不语。何岫想要同她再说几句话,可祁清宴就在一旁,许多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走了。
“是你?”祁泠心平静气地问。
可在见到祁清宴毫无犹豫的颔首时,还是没忍住怒视他一眼。
随后她回房,祁清宴跟上。
何家人正午前便离开了,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何母亲自来同祁泠道歉,祁泠受不得,因着背后全是祁清宴的手笔,连带着她也有歉意。
何母又觉得祁泠性子好了,一时叹了几口气。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走了。晚问祁清宴又是一阵痴缠,只是亲吻就让祁泠受不了了,她道:“明日我要去淮陵。”
“阿泠。这回虽然没成……”
祁清宴亲了亲她浸满薄汗的额问,“但你一次比一次聪明了。保不齐下回能想出更周全的法子,避开我的耳目……我不敢让你独行了。”
“那我不去好了。”
反正去淮陵,还是被他看着,和在建业没什么区别,祁泠道:“你既不放心,我回建业去。”
反正他还要几个月才能回去,她留在府内也清净,祁泠放松想着。
“不,明日去淮陵。我们两人一起去。”祁清宴道。
不是说,他不放心留她自己在淮陵?
看出祁泠疑惑,祁清宴道:“我们先去淮陵。之后,你与我一同去临川罢。”
祁泠大惊,坐起身来,满心诧异。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VIP】
“你有正事要做,去那么远的临川,路途耗费几月,带我作甚。而且,你与我一同回建业,岂不是惹人怀疑?我不去。”祁泠果断拒绝道。
祁清宴也不着急,猜到她听到会不愿,先解决她的顾虑,道:“不同家中说。他们以为你一直在淮陵,届时先送你回府,无人会知晓你去了何处。再者,你未去过临川,一路上会见到许多稀奇,是久居建业见不到的。”
祁泠启了启唇,想说什么又没说。
女子囚于家宅,她确实鲜少出门去,嫁人无论嫁于何人,都会同冯夫人那般久居内宅,连外门都少去。
身份高如大夫人,也不出远门。祁家唯一例外的就是祁观岚了,可她做不了姑母。
心里是有些许想出门的。
但随即,又将祁清宴的算盘看清。她提出的要求是在建业,两人不得在府中相会,她也不会再去琅玕院,恐怕难能见面。
怪不得他答应得如此快,怕不是那时已在心中盘算起来?
“府上的事你不必忧心,”看出她已有几分意动,祁清宴频频善诱,“我留在建业的人,会吩咐他们看顾冯夫人。”
府中有青娥在,冯夫人绝不会受欺负的。“何时能回来?”祁泠也想去淮陵替冯夫人看看亲人,松了口。
祁清宴笑,“在临川不久留,约莫着年节后便能往回走。”
祁泠点了点头,暂且答应下来。
她想到,两人之间,她一直在拒绝,完全没用,他反倒越发起劲。
目前看来躲他是躲不过去,不如随着他同行一段,最好让他早日烦腻,回到建业断了关系,不是时机正好?
无论她怎么想的,能答应便好,祁清宴将人揽进怀中,又是相拥而眠。
祁泠翌日起得仍晚,被人抱着睡,对她来说是难以适应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即使成亲,夫君也不会每日都在身侧,她还是自己住的时候多。不知祁清宴为何如此执着一起睡。
还没意识到他温水煮青蛙的算盘。
已然日上三竿。
祁泠醒时只有坐在榻旁打着盹儿,等她醒来的银盘。
“娘子,我们还去夫人的娘家吗?”小侍女苦着脸问,对自家娘子还有自己的前途实在忧虑。
祁泠点头,吩咐着银盘从两人带来的衣箱中翻找,内里有一件孔雀蓝的齐腰襦裙,很是好看华丽,也是冯夫人为她备着的。
她打算穿这个去冯家。
答应祁清宴的原因之一,她想去冯家,替冯夫人看看亲人们,来日回到建业时,能讲给冯夫人听。
官驿中又来了一批人,皆是祁府侍从,跟在祁清宴后面来的。
而他早早起身,没了踪影。
祁泠独自用了早膳,热乎的粥,和她在府中吃到的相似,猜着是不是祁府的厨娘也来了。
早膳过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离了官驿。
冯夫人准备的马车中,内里多了祁清宴,银盘被挤到后面与仆妇同坐。
祁泠坐在在旁侧,因着计谋没能得逞而面色平淡。她要和他分开坐,不愿随他去他派人带来的马车,即使瞧着比这辆大些。
未曾想他也跟了过来。
“阿泠,可以睡一会儿,省去路途难熬,离淮陵不远,晚膳前便能到了。”
“我不困。”祁泠这般说完,祁清宴也随她去,小案桌上有沉弦方才送来的信,上面皆有印章。
祁清宴一封封拆开,细细看过,又提笔写着回信。
他说两人百无禁忌,但祁泠有意不看,扭头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神。
再如何好走的路,坐在马车上也难免回觉得颠簸,祁泠闭着眼,功夫久了,没了话多的银盘提神,她也迷糊着眯着了。
祁清宴不再揽袖,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将笔墨放好,拿起帕子用水沾,仔细拭了手。
随后,他稍起身,将祁泠揽了过来,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她昨晚未睡好,此刻睡得沉沉且香甜,睡梦中察觉没了支撑她靠着的东西,眼皮一跳,即将要醒。
旋即头枕在软些的地方,总比硬邦邦的墙壁舒服的多,她一声嘤咛,也便含糊着睡去。
祁清宴拖着她脑后的手,慢慢拿走。
低垂着头,认真看她,直到她睡得极熟,发出几声听不清的呓语。
熟悉的枕膝之态,上次他颇为难受抗拒,这回便觉出好来。
心里妥帖,轻轻俯身,,惹得*她蹙眉。
,由着她安稳睡去。
,回着书信。
祁泠醒来时,前,祁清宴吩咐着在此落脚,将东西全放在此处。
祁泠入内重新梳洗一番,银盘给她梳了留仙髻,簪点翠簪子,施了些粉,再搭雪白狐裘。
本便好颜色,稍做修饰更惹人瞩目。
只是从客栈堂中走过,就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走吧,妹妹。”等了许久的祁清宴牙根发酸,站在祁泠身后,挡住众人视线,带着她尽快坐上去冯府的马车。
祁泠不觉异常,问他:“在淮陵呆几日?”
祁清宴答道:“随你,不能超越十日。”今日收到燕徊粱的信,他言朴老已赶过去,他觉得自己大好了。
这话只能折半听,有些好转便是了。
十日,也很久了。
祁泠点头,不同他多说话。
从客栈出发前,祁清宴派人去冯府报了信。
故而等到五辆车马慢悠悠到了冯府门前时,冯家主子除了老太爷,余下的主子皆候在正门前。
祁清宴先下去,转而向祁泠伸出手,笑得温和。祁泠余光瞥见瞧着这边的冯家人们,她都不认识。
伸手过去,由着他扶下马车。
年岁约莫与祁观复差不多大,身形却宽壮实的中年男子上前,拱手道:“未曾想劳烦贤侄来送一趟,一路辛苦,府内备了酒菜,快些进府坐坐。”
与冯夫人相似的眉眼上挂着笑。冯家倚靠祁家,在冯家出一个能耐的小辈前,未免要借着这桩姻亲一直依附下去。
对着不多日便是祁家的家主的小辈,冯柞云态度不免热情过甚,带着些许谄媚。
语落下,冯柞云一眼看到祁清宴后面的貌美娘子,他曾见过团子模样的祁泠,若是长大,也该是这般好看。
“这便是阿泠吧,模样变化虽大,舅父还是一眼认出你了。”他笑着说,短短几句,便能看出态度亲近,宛如见到真正的外甥女。
想到这是冯夫人嫡亲的兄长,祁泠上前,十分恭敬且标准地行了礼,“阿泠给舅父请安。”
冯柞云抬手,顾着礼节,虚虚扶起她。
祁清宴原本讨厌见到那样的目光。
有所求。
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但是,冯柞云看祁泠只有长辈的关切。即使知道这不是姐姐亲生的孩子,但由姐姐一手养大,他也有爱屋及乌的真切关心。
祁清宴的态度便也缓和,“劳烦舅父准备周全了。”
冯柞云惊奇,他唤作贤侄是故意攀亲戚,未曾想还能得一句舅父。祁清宴嫡亲的舅父是朝中二品重臣,慕容家的家主。
他顿时擦了把汗,笑着把两人带进膳厅中。
冯家如今人不多,年过古稀的老太爷身子不大硬朗了,没出来。冯夫人的两位亲妹妹早嫁了出去,也不在家中。
冯柞云的妻子许氏,坐在夫君身侧,也是个圆润之人,拉祁泠坐在一旁,夸来夸去,态度热络。
许氏长女已经出嫁,长子冯珺携妻和幼子坐在一处,性子闷,不常开口,偶尔能同祁清宴说上几句话。
小女冯妆待字闺中,比祁泠小了两岁,饭只吃了两口,便睁着一双猫儿眼,好奇地瞧着从建业来的表哥表姐。
待饭毕,冯柞云带着两人去探望冯府的老太爷。
让客人亲自去不大好,但也无法,他只能解释:“父亲去岁病了一场,之后不能起身,劳烦贤侄与阿泠同我去一趟。”
屋内弥漫着的苦涩的药味,擦洗再勤,屋内也有几丝腐臭,三人进屋皆发觉,可都面不改色地走到近处。
冯柞云掀帘,弯腰对内里声音颇大:“父亲,栖梧的长女和祁府大房的三郎君来看你了。”
他喊了几遍,内里老太爷才睁开浑浊的双眼,被儿子扶着坐起身,缓缓转头望向屋中。
祁泠与祁清宴一起请了安。
老太爷视线只从祁泠身上扫过,对女儿的养女并不关心,反倒落在祁清宴身上许久,声音如同划拉腐朽的木头,有些刺耳,“祁家大房的孩子,我想同你说说话。”
冯柞云带着歉意地看向祁泠,他父亲便是这样迂腐性子,祁泠不算特别在意,行了礼,与冯柞云一同出了门。
祁清宴能来此一是陪着祁泠,二是看一眼前朝将作监的人。冯老太爷有真才实干,被委以重任修缮宫殿,却有贪银之嫌,官职一贬再贬,冯家不光没落下去,更险些抄家灭族。
冯夫人也是在那时,嫁进祁家。
此刻他耐着性子留着,等着冯老太爷说话。
冯老太爷缓缓问:“栖梧如何?”
祁清宴态度冷淡,“真关心女儿,应当问阿泠,她一直侍奉在你女儿身侧。”被冯夫人的家人好好相待,祁泠便会高兴。
现下,出门后怕是又要伤心了。
内里发出一阵沉沉咳嗽声,听起来便知时日无多,祁清宴不再多言。
“我这里有些……昔日建造宫殿时留下的残卷,若有用处……你拿走罢。”
说了几句话,便够他缓上一大阵子。
“你要什么?”祁清宴问,除了祁泠,再无人会对他别无所求。
冯老太爷先是笑,随后自言自语,“栖梧,其余儿女都有好归宿……我最放心不下栖梧。不该只顾自己活命……嫁了她去,祁家因我,不看重她罢……”
“她少时同苏家女娘玩得最好,时时在一处,还约着嫁到一家做妯娌去,后来……两人都命不好……栖梧……是我害了栖梧。”
苏家?
那边的冯老太爷还在絮絮叨叨,可神志不再清醒,说得颠三倒四了。
祁清宴却抓住一点,细问:“苏家女娘是谁?淮陵里,曾有姓苏的人家吗?”
他曾派人来查,却从未听过淮陵还有苏家。
冯老太爷不再清醒,怎么也问不出来。
……
待他出门去,冯柞云对两人道:“贤侄和阿泠留下小住如何?妆儿院中有一空闲厢房,阿泠去住。贤侄与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临院。”
祁泠与冯柞云已熟悉起来,闻言立刻干脆答应道:“多谢舅父,那阿泠便留下叨扰几日。”
冯柞云说着哪里哪里,心中却知道了,祁家三娘子虽不是亲生,但也得器重,否则怎会三郎还未说话,她便答了。
他转头望向祁清宴,“三郎不如也留下?”
祁泠要留在这里,祁清宴怎会自己回客栈?此刻温和颔首应下,内心怎么想的却无人知晓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VIP】
冯府的下人在前引路。祁清宴仍在与冯朴云闲谈,让她先回去。
祁泠便随着下人走,从老爷子住的院落再往南走,下人指了指,道那边是府上郎君的院子,白墙灰瓦,宽阔亮堂,前有奴仆洒扫。
等过了冯朴云携夫人所居的正院,里面一个小的院落,石砖生着苔藓,围了一圈,再往后便是府园。
下人道:“表娘子,二娘子的院子在此。”
说话间,冯妆院中正在扫地的小丫鬟见到祁泠,回屋报信于自家娘子。
用过饭便回房的冯妆迎出来,她一身粉蓝襦裙,上搭半身长的毛绒袄子,显得格外乖巧。
冯家的娘子面相皆温婉,起码祁泠见到的冯夫人和冯妆皆是如此。
冯妆怯生生地走过来,步伐虽慢却没有迟疑,一眼不错地看着祁泠。祁泠笑起来,唤了声表妹。
她便少了几分陌生意,试探地,脆生生地开口:“表姐,你还记得我吗?”
祁泠迟疑些许,她曾经来到冯家时还不大,而且当时冯府内有许多孩子,冯夫人的妹妹们把自家的孩子都带来了。
可看着冯妆,当时大家皆在放风筝,她与银盘同放一个……似乎有个小妹妹,一直躲在远些的石头后面,瞧着大家,却不过来一起玩。
她想着也便问了出来,冯妆听此长舒一口气,笑起来脸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我也记得表姐呢。”
祁泠看得清楚,从这句话开始,冯妆明显同她亲近起来。
冯妆便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往院里走,“姐姐出嫁前的屋子空着,我带表姐去。”
祁泠想起冯夫人,走到院中问:“母亲出嫁前也住在这里吗?”
这个冯妆倒是不知了,她只小时见到过姑母一面,对祁泠还有冯夫人只剩个模糊的印象。
唤婆子来问,婆子点了头,“大娘子出嫁的屋子,也是大姑奶奶曾经住的屋子。”
祁泠点头,进了内里,屋子不大,没有她在辛夷阁的居所大,摆件都是半旧的,修补过后再用的,布置却温馨雅致。
祁泠倚在榻上休息片刻,银盘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跟在银盘后面的沉弦。
可见,若依祁清宴的打算,不会住在冯家,索性将银盘他们都留在了客栈,没想到祁泠嘴快应了。
“你去找三郎君,不要跟着我了。”银盘瞪一眼沉弦,随后自已扭头噔噔噔跑进屋,陪着祁泠在冯家住下。
住在冯家,祁清宴同祁泠几日没见。
冯家众人只有在用晚膳时才会聚到一处去,白日由厨房送到各院。
可晚膳祁清宴也不在,祁泠听一耳朵冯朴云道,祁清宴只住了一晚便出门了。
她只惊讶一下,猜他又有事要做,也不在意,他不在冯府也好。
祁泠住在冯妆院中,早膳午膳晚膳两人都坐在一处吃,本都是好性子的娘子,相处久了也熟起来。
一晃过了五日,冯妆与祁泠一同去用晚膳,发觉祁清宴也在,冯朴云又设宴款待于他。
祁清宴说即日便要走,得几句挽留也只婉拒道他有事在身。
待出了门,祁清宴今日要住在冯府,与祁泠顺路,也能同行一段路。
祁泠捏着裙摆不说话,祁清宴主动开口道:“我在淮陵盘下宅院,可要留在那边,歇上两日再走?”
“不必。”祁泠摇摇头道,“早些去忙你的事吧,我想回建业了。”
是想回建业,还是想回到家中继续躲他。
祁清宴心知肚明。
“泠姐姐——”
冯妆从膳厅之中跑来,追上两人,眼巴巴瞅着祁泠,磕磕绊绊地问:“泠姐姐,我,我可以随你一同回建业吗?我想去看姑母。”
祁泠一愣,“舅父舅母那里……”
她这几日看在眼中,冯家虽对女儿不差,衣食无忧,可吃穿用度会比儿子差一点,也总被忽视。
“父亲和母亲……自然会答应的,”冯妆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小声,“他们早就想让我去建业投奔姑母……”
冯朴云夫妇存着让冯妆在建业寻亲事的心,祁泠听后心里生出一点微妙的感觉。
冯家众人似乎因着冯夫人过得不好而愧疚。愧疚之下,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祁家带来的庇佑。
如今也要将小女儿嫁到建业去。
祁泠才明白为何冯夫人提起冯家会是那般疏离语气,感情不深,冯妆恐怕也是如此,不如先去建业。
她道:“好啊,母亲见到你会很高兴。”
冯妆一呆,随即面上满是欣喜,“真的吗?泠姐姐,我总
祁泠温柔摇头,说不会的。
眼见着,两人再说下去就要一同回建业了。祁清宴看祁泠许久,也没得她一个眼神,唤一声冯家表妹。
祁泠和冯妆都看过来。
他笑,会在淮陵城中宅子住上一阵,等你泠姐姐回建业时,
祁泠抿抿唇,不言语。
“那太好了,”冯妆转头问祁泠,“泠姐姐,
要是真的住在淮陵,祁泠此时便会道当然可以。可祁清宴摆明了要带她走,遂有一瞬迟疑。
冯妆自然高兴,次日一早陪冯朴云夫妇送两人出门。祁清宴打着的名头是送祁泠去宅子小住,两人正好一同走。
这回上了不同的马车,祁泠与银盘同坐,像从建业来时那般。
只是这回不用祁泠操心太多,只坐在马车中,等着歇脚便好了。
银盘在小柜子中翻翻找找,内里东西已被吃了大半,她凑了一匣子果干递到祁泠面前,“娘子,你……”
她说了几个字便又不说了,拿一把杏仁脯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嚼了嚼。
“怎么不说了?”
祁泠这么一问,银盘咽下酸杏,慢吞吞道:“娘子同三郎君是不是吵架了?走了半日都没来人。”
她还记得被三郎君从娘子马车上赶出去的敢怒不敢言,以为这回也会如此。
祁泠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方才他表现得与她关系极好,是为了冯家不看低她。实际上,这两日确实对她疏离些,话都没说几句。
虽觉莫名,但如此甚好。
置气也随他去。
祁泠拿起个酸渍梅,放进嘴里,不在意地含糊道:“没事,不必管他。”
两人悠哉悠哉,堪比出游。
前面的马车气氛便压抑许多。
祁清宴这些时日在查苏家,最后竟一头雾水。
淮陵既然曾有苏家,总会有人知晓,可查探问过许多人都言不知。
冯老爷子说冯夫人与苏家娘子交好,可他在冯朴云面前提起苏家,冯朴云却说不知道。
又言是他父亲糊涂,曾经是有娘子同栖梧妹妹交好,不过都嫁在淮陵。
不姓苏,皆如同寻常妇人一般,嫁人生子,成了谁家的夫人。
冯老爷子和冯朴云定有一人说谎。
常理应当相信冯朴云。冯老爷子毕竟将行就木,甚至神志不清。
而且不光冯朴云他自已这般言说,淮陵众人,上至官员下至乞丐皆说没听过苏家。
可冯朴云听到苏家不是立刻否认,愣神几瞬,面色不大正常,勉强笑着地说不知道。
听祁清宴说是冯老爷子所言,他才解释是父亲糊涂胡编说出这样的话。
祁清宴不信他。
诧异的是竟查不出一点线索。
贡家兄弟的哥哥贡承上了马车。贡承递过去几封信件,皆是从淮陵周遭查探的,有关苏家的回答。
他亦道:“属下今日在城外一户人家听到些,老两口道城中确有苏家,但生内乱,最后一家皆死。”
“因何内乱?”
贡承摇头,“无人知晓,只说苏家行事不同常人。而且苏家有女儿,都死在二十年前。”
诡异得紧。
淮陵人人守口如瓶,从城外查到的线索又断了。
祁清宴抬手按了按乏累的眉心,知晓此事怕是麻烦。
直接问冯夫人倒可能有结果。
但那无异于将事情彻底捅破在众人面前,他倒是可以,只是祁泠怕会恼怒。
他道:“去查。派人回建业。”
“查十几年前,二夫人抱养祁泠的风月楼中,是否有家在淮陵的歌姬。”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VIP】
“我们走后,仍留些人在淮陵,继续暗查,多等些时日。这几日打草惊蛇了。”祁清宴顿了片刻,补充道。
“是。”贡承应下。
马车在淮陵速度不快,随着要出城的人潮一同慢悠悠朝城外去。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拐入巷子,人声渐少,马车缓缓停下。
“娘子,快看!”一路上掀着帘子往外瞧的银盘忽而喊一声,声音难掩惊奇。
祁泠偏过头,往窗边倚了倚身子,亦随之望去。入目是一片青石为砖瓦的巷子,四通八达,往那边拐都有府邸。
马车停在其中一户挂着灯笼的宅院前。
最前面的马车,有侍女扶一位娘子下了马车,那娘子背影娉婷,鹅青色的衣裙同祁泠穿的相似,以长过肩头帷帽遮着,整张脸都露不出来。
后有十几名侍从跟着,祁泠仔细瞧过,大多是她从建业带出来二房的人。
银盘悄悄道:“娘子,方才那位女娘,从后面看身形同你有七八分像呢。”
祁泠点头,确实很像。
他想周全时,处处周全,必定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那在建业时,毫无遮掩,险些被许多人知晓两人的事,恐怕又是另一番心思了。
想清此事,她指节无意识收紧,视线从挂着灯笼的大门扫向前面的马车。
郎君亲自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府前,看着“假祁泠”走进府内。
随后,他又吩咐守在府前的护卫几声。离得远,看不清他的嘴型,祁泠只能见到,在他说完,守在府周围的人更多了些。
祁清宴转身,嘴角还噙着一点方才假意的弧度,眼神下意识望向某处。
那里马车帘子微掀,祁泠看着他的目光不辨情绪,与他视线相对,旋即低垂下眼,转头朝内侧,再瞧不见。
只剩她那个不甚聪明的侍女,探出个头,见到他,忙捂住嘴,慌里慌张放下帘子。
晚膳前,天尚未昏暗便到了客栈。祁清宴不知去了何处,沉弦跑前跑后,安排妥帖了房间。
他带祁泠同银盘到了里侧的上房。
银盘将要换洗的衣裳放在桌上,正给祁泠解着的披风带子,有人轻叩两声,随后推门进来。
是祁清宴,主仆两个都不说话。
只是他问:“今日应当喝药了,银盘,从建业带来的药还有吗?”
银盘看了眼不为所动的娘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药是没了,但不是喝了,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第一次到喝药的日子,她提醒了娘子。可娘子不喝,让她端走,之后她再没提过这回事。
“我不想喝。”祁泠开口,“汤药太苦了,我不喜欢。再者,我身子尚可,没有病痛,不需要喝药。”
银盘将披风缠在胳膊上,垂着头当鹌鹑,总觉得三郎在家中不能忤逆。
但她们娘子不光不听话,还是这般不好的态度。
“银盘,先下去吧。”
得了三郎君的吩咐,银盘是定然要听的,只是怕两人吵起来。在府中还好,祁家还有旁的主子做主,可在外头,说了算的只有三郎君。
银盘轻轻阖门,故意将动作放得慢了些,听到内里从门缝中飘出三郎君的声,“你不愿便罢了。先不喝了。”
“可你虽无病痛,却不比旁人康健,身子还是要补的,之后我给你寻些不苦的吃。”
而她家娘子淡淡的应了一声。
银盘在心中惊奇,原来私底下两人的相处竟然是这样的。她们娘子也不算受委屈了。
晚膳由客栈伙计送到楼上去,祁泠一路上吃了许多零嘴,也用不下去太多,沐浴过后穿得雪白中衣,严严实实到了床榻上。
“早些睡吧,晚间恐怕睡不好。”祁清宴将人揽进怀里,唇印在她额间。
余光发觉她今日小衣在后颈处打了两个结,寻常只系一个的。他不由埋在她肩窝处,嗅得满鼻馨香,沉沉笑了几声。
祁泠不知他在笑什么,但没有好事。不再同他多说,生怕又重复上次在官驿中痴缠,忙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这回睡得快了些。
再不容易适应的事,时日久了也会渐渐习惯了。
晚间,祁泠惊醒,原以为是没睡熟的梦魇,可听外间似有铁器碰撞的声音,顿时心惊肉跳,心跳声盖过外面的打斗声。
一只大手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衣衫的单薄遮不住骨肉的滚热,熟悉的香气安抚了她的惊慌。
他似乎被她动作吵醒,声音带着低哑,道:“无事,别害怕,山匪而已,一会儿便好了。”
青丝被拢在掌中,全身被紧紧揽住,沉重的压抑过后,涌上
她不动姿势,安静躺着,一耳朵声夹杂着山匪粗俗的斥骂。另的呼吸,靠在胸膛中,听他沉稳的心跳。
竟也不怕了。
也是睡不着的。
祁泠在心中约莫着时间,似乎过了一炷香,外,有沉弦看护着,应当也没事。
她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客栈外面早已清扫干净,尸体被搬运走,一楼大堂零星的客人在说昨晚的事,嚣张的山匪一点没落到好,连客栈的门都没进来,都死在外面。
祁泠没见到,但,坐在堂中,一口饭也用不下去。
银盘一贯睡得沉,啥也不知道,一夜安眠。此时啃着一张胡饼,见祁泠难以下咽,还劝道:“娘子,要多用些吃食,我们今日还要赶路呢。”
但祁泠拿着胡饼,怎么也吃不下去。
早早起来不见人影的祁清宴,从门外走进,吩咐道:“今日在此歇上一日,晚间再出发。”
俨然预料之外,贡承稍微惊奇便领命下去吩咐。
“不想吃便别吃了,我带你出去一趟。”祁清宴又同祁泠道。
祁泠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如今的打算便是随他算了,被他拉上马,圈在怀中往城中去。
城中的茶肆人声鼎沸,祁清宴将马的缰绳递给伙计,由其牵到茶肆后面去。
他带着祁泠往茶肆中,两人样貌皆好,衣着打扮又是同样华丽。
一楼一群人挤挤压压,有板凳坐一坐,或是直接站着看。大多是寻常人家,只是偷偷瞄着,注意力从说书先生那处分出一点来。
等走到二楼,何处也不缺纨绔。
便有打扮过分夸张,锦袍金冠加身的郎君上前,目光在祁泠身上,却朝着祁清宴作揖,“兄台,是否愿赏脸同小弟一同听书?”
“不必。”祁清宴冷道。
视线往后,见祁泠未带帷帽,头梳少女发髻,鬓如点漆,肤若凝脂。
瞧起来便是云英未嫁的娘子。
两人一起走当真容易被误认为兄妹。
祁清宴将祁泠护在后面,遮挡许多觊觎视线。
有他在,周身气度便知不是等闲人,不能强惹,有了碰壁的人,一时也无人再上前自讨没趣。
茶肆的伙计引着两人在内里坐下,有帘子与其他屋隔开,清静许多。
楼下说书先生一拍案,偌大的茶肆竟当真雅雀无声,彻底安静下来。
祁泠从未来过,一时甚是新奇,靠在栏杆处望着一楼,细细听着。
一群小到四五岁,大到十多岁的孩童或蹲或坐挤在说书先生的台下,捧着小脸也在听,神情同祁泠一般认真。
第一个故事,是寻常的才子佳人。
无外乎是落魄才子,偶与大户人家娘子相遇,娘子一见钟情,倾慕其才华,不顾家中反对与其私奔,受尽坎坷。
最后苦尽甘来,才子乍然富贵,不忘发妻,得了一段好姻缘。
落了俗套,可是祁泠没听到过,眼睛亮晶晶的,一直听着,连杯茶都没喝。
祁清宴俯身过去,贴着耳朵同她耐心道,“阿泠,莫信这些。世间男子负心薄幸甚多,这些故事都是他们编出来骗娘子的假话。”
“才华、样貌都不重要,嫁人后,能拿在手中的掌家权才重要。”
他这话,一瞬把祁泠从故事中拉出来了。她望着祁清宴,觉得他也没差多少。
难道他便不会负心吗?
可那和她无关,目前她还盼着他早些变心。
但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祁泠思索后点点头,语气颇乖,“我记得了,日后会注意的。”
语毕,便转过头,看着下面戏台,等着说书先生说下一场。
原是让她知道嫁人,不能光看样貌和才华。嫁与谁都不比留在祁府舒服。
可祁泠直接答应,根本没往这边想,噎得祁清宴也不知怎么回。
茶肆的伙计又送来新出锅的糕点和茶水,他递到祁泠面前,看着她用了几块,补上早膳。
台子上,说书先生正准备说下一场,一位伙计从侧面溜上台,对着说书先生耳语几番。
说书先生点头,下个故事不再讲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讲起了认亲。
连着讲了两个故事。
胡氏和夫人行商,育有一子,两人被对家所害,临终前将幼子托付给友人。可友人路上不小心弄丢了孩子,幸好孩子被好心人捡到。
小胡长大后娶妻,得岳父帮扶良多,成了那一带最大的富商,活得自是顺畅得意。几年后偶然从养父母处知晓身世,几番查探,弄清身世,岳父正是当初害他父母之人。
难以接受,先为父母报仇,随后自刎而死。
二是一户官宦人家,好不容易得一子,全家欣喜万分。家中一奴仆怀怨,将自己孩子换过去,卖掉主人家的儿子。
幸而孩子得养父养母悉心照料,品行端正,后为入朝为官,功成名就后认亲归家,惩治恶奴,一家团圆。
说书先生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台下之人全神贯注,听着善恶皆有报,不可行恶举。
祁泠却不如听才子佳人时认真,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祁清宴握住她的手,“你想寻亲么,阿泠。”
若是寻常人家,他索性替她认了。
但目前看起来,身世怕是不比第一个好。她本便心思细腻,怕她得知身世也是心中郁结。两人如今坦诚以对,索性先问过她的意思。
认亲。祁泠第一次听到这两字,也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要不要认亲。
如故事那般,得知身世只有两种结果,一为苦痛,二为团圆阖家欢乐。
未寻到前,两种皆有可能。
“若弃我,不寻也罢。”祁泠缓缓道。
祁清宴道:“好。”
只要她父母不是故意弃她,他都会查清楚。之后再告诉她。
两人出门去,祁泠情绪低,被祁清宴牵着走。
她垂头走了几步,撞到他身上,停下。发觉祁清宴却迟迟未动脚步。
祁泠觉出怪异,抬头见他正望着一处,视线未动,长眉微蹙。
她顺着望去,对面是一家小客栈,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子,正被伙计驱逐。是位年轻妇人,抱着四五岁幼子,身上脏污却不掩眉眼秀色。
旁有几个衣着华丽富态男子,轻视瞧着这一幕,露出恶意的狞笑。
祁清宴握紧祁泠的手,低头,同她轻声道:“阿泠,你上前,救下她。”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VIP】
女子容貌姣好,又携幼子,姝色便成了怀璧之罪。
对面的眼神,祁泠也熟悉,恃强凌弱,觊觎美色,等到那妇人被从客栈中逐出,他们想做什么一眼便知。
若是她当街遇到,也会尽力相帮。
可是祁清宴……他不似如此古道热肠之人。
她只诧异几瞬,便抬步往前去,祁清宴未跟上来,仍站在客栈门口。
只她一人走去,今日又未带帷帽遮掩容貌,貌美明摆于台面上,看着年纪又不大,那些黏腻令人厌恶的视线转而凝在她身上。
祁泠转身一望,身后无人。
而祁清宴站在客栈门口,隔着遥遥人群看着她。即使如此,也让她心倏然落下。
几息的功夫,等到祁泠从看热闹的人穿过,到了近前,那母子已被客栈的伙计推到在地上。妇人低垂着头,将懵懂不知事的孩子护在怀中。
伙计还在恶毒的咒骂,“没钱住店装什么,不如去暗巷做妓女,来养活那小野种。”
祁泠受不了这等污言秽语,正要拉起妇人,再开口。
妇人一手挡住孩子稚嫩的脸,抬着秀丽面庞,嘴一张,“你才是狗杂种,有人生没人养的死东西,竖子小人,小小年纪趋炎附势。我母子分明交够了房钱,你们却提价,只提我的价,狗娘养的王八蛋子,来日……”
她连着骂了一串脏话,祁泠呆在原地,伸出去扶母子的手愣在半空之中。
非是她不想再扶,而是实在太过惊奇。她周遭之人包括郎君娘子,无人会这般说话。而且那妇人瘦瘦弱弱,弱柳扶风般,骂出粗俗话,实在反差甚大。
祁泠第一次知晓何谓人不可貌相。
她伸出去的手被妇人粗粝的手拽住,她一手拖着孩子,另一只手由祁泠拉着,先站起身来。
小娘子对她伸出手,明显是要扶着她起来。
输人不输阵,妇人深谙此理,站起来后不光骂黑心客栈,也骂旁边对她虎视眈眈的人,骂他们皆是下流胚子。
伙计被骂的失了些许方才嚣张气势。他知晓这位是个难缠的茬,一个小寡妇能将儿子生下来养大,平日也是泼辣的。
只是他们客栈受了人好处,要逼着母子无处可去罢了。
眼见事情闹大了。越来越多周围住着的人围观,指指点点他们客栈坑人。另外还有个衣着华贵的娘子扶起那小寡妇,瞧着定要为其出头。
伙计下意识瞥向方才站在旁边的几人,却见他们目光直直看着人群前的俩娘子,没反应。
他又转头,客栈老板躲在柜台后,朝他挥了挥手,示意快些解决。
“瞎、瞎说什么!我们店在这开了十几年,一直亲民,平日里谁赊个一两半两的也应了,怎么会针对你?看你孤儿寡母,好心收留,竟被反咬一口,快些滚蛋。”伙计越说气势越低,一挥汗巾,跑进去了。
那妇人还要骂,周围看着人却起了怀疑,议论的声音四起,伙计的话也有可信之处,这店确实未曾对旁人涨价。
她听见声音不对,也便止了声。
身处弱势,只好算了。
祁泠扶着这孤儿寡母,问:“夫人可有暂落脚之处?若没有,不如暂且随我去,我落脚在城外,离此不远。”
妇人不欲麻烦人,她长得好,却活得艰辛。大多时候都是自食其力,不肯受人施舍。
两人还没说清个所以然,等在一旁许久的两人先不干了,开口:“哪里来的瞎捣乱的小娘子,捡个小寡妇回去做什么?总不会要享什么磨镜之好,那还不如随我们一起走。”说罢又是一阵哄笑。
可惜这话毫无攻击力。
妇人是时日久了,脸皮厚了,不觉如何。祁泠听不明白,只皱眉,觉得对面的人病得不轻,拉着妇人便要走。
觊觎妇人美色许久的人怎会应,撸起袖子正要上前。
“阿媅。”
有人朝着这边走来,郎君面如冠玉,周身衣着虽不显眼,细细一瞧,连靴子用的料子都是一寸一金的锦缎。
人靠衣装马靠鞍,兼周身气度,便让人知晓不是能惹的,恐怕有些来头。
两人又不是傻的,见此歇了声。
直到祁清宴走到近处来,祁泠才发觉他是在叫她。
阿媅,媅,是许久前他要起给她的字,她那时不要,说以后再用。
如今确实合适,
她轻轻应了一声。
带来
不知为何只因一个字被她所用,两人之间有了更多关系,便会因此而轻松愉悦。
祁清宴干脆无视旁人,同她道:“阿媅,我备了马车,你同这
语毕,他目光望向妇人,视线略青色小痣上,颜色淡的几乎让人瞧不见。
只是看了一眼痣,他便移开视线。
祁泠*应好。他要做什么,举动向来快,准备也周全。
妇人站稳后便不用祁泠搀扶,随着她到了马车上。她也不担忧有人要害他们母子,反正都到了这般境地,更糟她也能承受。
只是坐在马车上,她问:“你们要在这里带呆上几日吗?”
“似乎晚间便要走,”祁泠并不知晓这是哪里,解释道:“我们要往南边走,你可以与我们同行,换一处生活。或者住在客栈中也好,我留下些银钱于你母子度日。”
孩童乖乖倚在母亲怀中,扭着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祁泠。
妇人一手抱着孩子,摊开另一只手与祁泠看,手上茧子几乎布满,她也垂头看着,道:“银钱无用的,小娘子。”
“我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绣过衣裳也洗过衣裳,攒下些银钱。原先是租赁小院我母子二人居住,但晚间总有人扰……后来换到客栈,出门被衙役的弟弟瞧上,又如今日娘子所见,前几日被偷了银钱包裹,身无分文,被逼迫到如此境地。”
建业又何尝不是如此。
祁泠道:“随娘子,留在这里或换个地方,我会与……同行之人说,让他为娘子寻一处安身之地的。”
“方才那人是你夫君?”妇人问。
“不……”祁泠不知该如何说。只先说不是,道自已姓祁,又问过她姓,总不能一直唤夫人。
妇人道:“……多谢,旁人唤我二娘,我有本名……”她垂着头,摆弄着儿子的小手,声音低如微风,轻轻拂过,“林照君。”
待到了客栈,银盘忙挽上祁泠,看着从马车下来的母子,小声问:“娘子,这么还带人回来了啊?”
祁泠便同她简单说了所见,又吩咐银盘回去拿些衣裳去。林照君同她身形差不多,送去针线,她自已小改袖口衣摆便好。
因午后落了雪,似雪似冰,路不好走,一行人在此留一晚,打算明早再出发。
晚间,祁泠沐浴过后躲在床内里,闭眼但睡不着,听见脚步声,过了会儿,她扫一眼床榻下。
祁清宴正脱去外袍,方露出内里的白来,她顿时转头朝内不看。窸窸窣窣的换衣声响了一阵儿,旁边被子掀起,躺下一人。
她顿了会儿,实在想知道,才转身过去:“为何让我去救?”
祁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主动要救是个问题。其次便是,明明他上前直接能解决的事,他却让她去。
祁清宴伸手,扶着她肩头,将她离他极远的床榻内里揽过来,温香软玉抱在怀里,才安心。
也如实回答:“我看她眉心似有痣,年岁二十出头,些许像徊粱故人。只是尚不确定,要派人查一查,先带着她吧。”
“燕郎君?”祁泠问着。
祁清宴嗯一声。
祁泠心静不下来,反复琢磨总觉奇怪,燕郎君久居建业,怎会有故人在此?
后她去寻林照君,两人又说了会话,林照君道她就住在这附近,在市井摸爬滚打许多年,及笄就嫁了人。可惜夫君第二年死了,她被婆家骂克夫,被赶出来才知怀了身孕,做些零活拉扯儿子长大。
她毫无困意,睁着眼睛抬头祁清宴,“我今日问了那夫人名字。”
“嗯……她如何说?”祁清只是认真听她说话,并不将希望寄于此。他们那些前朝人,要谨小慎微地活着,怎会轻易告诉萍水相逢之人真名。
“她说她姓林,名照君。”
祁清宴睁眼,眸色微动,低头亲了亲额头,“我不必查了。好阿泠,就是她了,我们带她一同去新城。”
祁泠眨了眨眼,知道这人就是他口中燕徊粱故人。可她想不明白,长大之后肯定不熟,那便是许久之前,小时候?
唇上落下一温热的吻来。
祁泠想都不想,赶忙闭上眼,没想到这回他道:“还不困吧,阿泠?”
他没留祁泠回答的时间,话音方落,唇便温柔地贴上她的额间,祁泠僵着不动,吻沿着眉心慢慢滑落,封住唇。
唇齿缠绵片刻,又往下。
祁泠睁眼,伸手搭在他身上,不是迎合,反倒是一点点抗拒。他吻停在脖颈处,不再往下,喜到浓处,含住她小巧嫩白的耳垂,轻舔又咬了一口。
她顿时气息不稳,克制不住,唇齿溢出一声娇媚的吟声来。
两人皆愣住。各有各的惊奇。
祁泠整张脸涨红,面红耳赤,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咬紧下唇,怎么也不肯出声了。
而祁清宴,脸色也不算好,浑身的血往一处涌,呼吸沉沉,眸子里晦暗不明,欲色难掩。
她又稍稍挪了腿,显然是察觉到了,怯怯往里面躲着,闭着眼装困了。
他呼吸停滞一瞬,脑海中浮起千万种旖旎念头,但最后只是抬手扶住她青丝,极重的吻覆上,狠狠缠磨几瞬。
随后他起身,囫囵着用被子包起祁泠,留她先睡,自已转身大步去了内里净室。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VIP】
祁泠毫无困意,微微张着嘴喘气,平复过快的心跳与发烫的脸颊,直到有脚步声渐近才重新闭上眼睛。
他换过衣裳,周身裹挟凉气,躺在外侧,没如同往常一般径直将她揽入怀里,两人安静躺着。
良久,她才落入熟悉的怀里,听他轻声道:“阿泠,我等你愿意……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睡吧。”
入睡前反复想着他的话,她留在他身边,他愿意等。那她要是不想留着呢?
他还会如今日一般迁就她吗?
祁泠睡得不甚安稳,竟做了个过分荒诞的梦。
两人重新回到建业去。
依旧如离开建业时一般无二,他迫着她私下相会,她时时刻刻提着心,担忧着被旁人撞见,而他仍然毫无顾忌,我行我素。
祁泠无法忍受,重来多少次也受不得。想着逃走,这回趁着他不在家中,她背上包裹匆忙逃了。
在外安稳过了一段时日,她寻了合适的人家嫁过去,直到大婚日,他一直没出现。
坐在喜床上,满目皆是红色,她枯坐一夜都没等到夫君。
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她知道来人是谁,相处如此久怎会听不出。不说话不动弹,只是身子愈发颤抖,沾染的血的手挑起她盖头。
他着白衣,却染了半身的血,比她的改了许多次的婚服还红,脸颊也有溅落的血,比往日骇人。
祁清宴扯唇,勾起几分嘲弄:“你偏要嫁,他们便死了,一家都死了。我说过你不听话的下场。”
那双黑沉沉的眸紧紧盯着她。
俯身压下,再无视她的哭喊。
罚她又一次骗了他。
祁泠被吓醒了,醒来看着眼前简易的架子床顶,身上已被冷汗浸得黏腻,又湿又冷。
她愣神许久。
怕是因为,这梦尤其真。若他一直没改变心思,她回到建业当真会想法子再离开。不嫁人,也会寻其他可行的法子。
而他说话,不作假。
上次险些牵连何家。
那日寻到她,险些要迫她。
而他如今打定主意一直缠着她,不知何时才会放手。
祁泠不知怎么办。先前以为时日久了,他会厌烦,从昨晚的话看,他却更有耐心了。
祁泠觉得有些无力,深深呼了几口气,坐起身,掀起锦被,下床去。
身旁早早无人,连余温都散了干净。
披上外衣,只觉几分严寒,祁泠推开窗子,见外面落雪已停,只留满地灿白,有些晃眼。
不时有侍从搬着箱匣送到客栈外的马车上,若她没看错的话,周围护卫又比昨日多上一些。
银盘不多时端了早膳进来,两人一起用过早膳。沉弦奉祁清宴的吩咐来唤两人,准备出发了。
出门不远,见到林照君母子,这对母子已不是昨日模样,换了干净整齐衣衫,又得一夜安眠,精神极好。
林照君洗净了脸,因着当了母亲更有温柔神色,不开口便是温婉夫人。小孩子只是模样可爱,不大像林照君,能看出父亲样貌寻常。
昨日几番闲谈,祁泠已经知道小孩名字,伸了伸手,“冬奴,来。”
林照君说孩子是冬日出生,取冬字,为了好养活,盼他能健康养大,取了奴字。
尚未起大名,现下就唤林冬奴。
冬奴乖乖到了祁泠怀里,由她抱着走,林照君与她同坐来时那辆马车。
祁清宴没再来抢地方,也未坐马车,只在旁边骑马,祁泠上车时远远看到了他的身影。
她一路抱着冬奴,十分娴熟。
“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险些以为你也有孩子了。”林照君掩唇笑着。
祁泠也笑着答,“我有一妹妹,今年八岁,她小时我也常抱的。”
银盘在一旁点头,“小娘子很黏着姐姐。”
“真好。”林照君的神情忽而有着化不开的悲伤,“我也有姐姐,但许多年未见了。”
“林夫人的姐姐嫁到远处了吗?”银盘顺口问了一嘴,她心思向来单纯,也不知道背后的事。
林照君点头,“算是吧,她嫁人后,我们再没见过。”她和姐姐也差了许多岁,她方记事,全家就遭了祸事。
银盘还啊了一声,绞尽脑汁说着笨拙的话来安稳林照君。
祁泠约莫着猜明白了。
或许林家有人在前朝任职,亲皇族,江山覆灭后举家遭难。
祁清宴说的旧识是两人小时认识。
只,而林照君流落市井,过得辛苦。
如她要问祁清宴具体,他定会同她说,近。
,祁泠侧过头,掩唇咳嗽起来。
银盘见是祁泠在咳,顿时惊的诶呀一声。
痒劲一来,怎么也止不住,祁泠将怀中冬奴递给林照君,自己转过身连着咳嗽。
林照君一手抱着孩子,另外探手探了探祁泠额头,动作熟稔至极,又摸了下自己。
语气不免担忧,“娘子怕是发热了,这时不能耽误,容易发高热。”
银盘闻言害怕了,她家娘子身子虽然一般,但寻常也不怎么病的。
她将发热当成大事,当即从马车出去,同车夫说停一停,她要去后面的马车寻药。
比药更先来的是祁清宴,他一直守在不远处,见马车有异动,走近听清银盘的话。
内里除了祁泠还有林照君母子,他在距马车几步远的位置唤着阿媅。
祁泠说没事,猜是早上冷到了。可还有小孩,若真染上风寒,传染过去就不好了。
她出去,祁清宴将人揽住,带她去了他的马车。
祁清宴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确实热,我们在前寻个地方住下,晚几日再去新城。”
祁泠闻言不停摇头,“我觉得无事,不必大费周章,已耽搁许久了。”
先是回去寻她,随后又一路停留。
总在路上耗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去。
“怎么也要去一趟医馆。”祁清宴坚持道。
其余人继续照常走。
岔路口分出几辆车马,大多走小路,抄近去新城。而祁清宴单独带着祁泠往大路去,去前面的镇上,寻了一家医馆。
冬日染风寒的人多,内里咳嗽声一片,老弱病幼皆有,小药童忙得不可开交,见两人来了也是挥挥手,“我师傅忙着,郎君和娘子等等罢。”
祁清宴转望着面色发白的祁泠,她眉眼都耷落下来。他捏了捏她手,手烫,浑身比寻常烫,精气神也不大好。
似乎比方才严重些。
他一时着急,留祁泠在堂前坐着等,他自己从人中穿梭过去,顾不得嫌弃咳嗽的旁人。
找到正在抓药的老大夫,他敬着人,语气尊道:“郎中,我内子发热,才过去片刻就热得厉害,劳烦先替她看上一眼。”
老大夫抬头瞧了几眼,见他神情紧张,面冒汗珠,当真像担忧妻子的丈夫,信以为真,抓完药便随着往前去。
“阿媅,”祁清宴先回来,让祁泠伸出手,由着把脉。
老大夫一把,压根不是什么大病,“令妻着凉,风邪入体,让我小徒弟拿几服药就好了。”随后起身,瞧也没瞧就走了。
祁清宴皱眉,觉得这太过敷衍,付过小药童看诊的银钱。他拉着祁泠的手,“走,阿媅,我们去旁处再看。”
而祁泠直接接过小药童递来的药,道了多谢。
祁清宴只能随着她,回到马车上,他吩咐下面人熬一副药来,不久便送了上来。
祁泠靠着软枕躺着,身上盖着他的氅衣,见药来了撑起身,看着他问:“银盘呢?”这病不重,可却没有一点力气,连抬手都难。
“我留在她林照君那里。等你病好了,我们快些赶上,就能见到了。”
“你——”祁泠急的有点晕。
他竟把银盘留在那边了。
她又病着,没力气,谁帮她盥洗,陪她如厕,喂她用膳吃药,与她说话解闷。
祁清宴是故意的。
他已不满足晚间陪在她身边,她总是闭着眼睛装睡不理他。亲密又易失度,最后只留他一人难受。
清醒的白日正好相处。
他舀了一勺药汁,仔细吹凉,递到祁泠唇边,“银盘照顾你,我也能。”
第50章 第五十章【VIP】
祁泠气得都不知说什么好。
银盘对她来说多重要,陪在身边,即使嫁人后也要在一处的,他做什么同银盘来比。
偏此时还受不得气,一着急就咳嗽起来。侧过头去,掩着唇咳,不与他继续说。
祁清宴抬手,轻抚上她脊背,动作轻柔又缓慢,道:“银盘是与你好,我知晓。但她也不能一直陪着你。过几年她年岁到了,要出府嫁人,那时你怎么办,岂不是更伤心?”
虽想着不与他辩驳,但祁泠还是忍不住回嘴:“那是以后的事,几年后不知是什么情形,现下说来也无用。”
“好。先喝药吧,此刻其余事不重要。”祁清宴重新舀了一勺,将药递到祁泠唇边。
药汁的苦涩气味瞬间飘满整个鼻腔,虽说讨厌药的苦味,不喝青娥送来的药是托词。
但祁泠也是真的不喜这个味道。
只要冯夫人的屋子里一充满药味,便是她身子又不好了。
想到冯夫人,养好病早日回建业要紧。
她张开嘴,听话喝下他递过来的那勺药。两人僵持了一阵,药已彻底凉了。
祁泠朝着药碗伸出手,打算接过来,“我自己喝吧。”
祁清宴也顺着她。
她接过来时,马车压到石子颠簸一瞬,药碗晃动一下,险些溢出药汁。对面的人还欲重新拿过去,她却已手疾眼快地放到唇边,仰着头,一饮而尽。
苦涩味还未散去,嘴里被塞进一只酸渍梅。酸中带甜,浓重的梅子酸甜味压过药的苦。
祁泠掀起眼帘望去,他手中拿着一瓷罐,随他一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内里皆是梅子。
祁清宴出见她视线定在装梅子的罐子上,将其收回袖中,随后解释道:“我见叔母给你带了许多,这几日吃的差不多了。便又备了些。”
“如今总是咳嗽,不能吃太多,等你病好再吃。”
祁泠眼神随着瓶子到他袖上,眼见他暂时不会拿出罐子,咽了咽口水。
她再次躺下,眼睛也闭上了。
马车比她来时坐的那辆宽敞些,祁清宴将地方挪出来大多半,改过一番,让她有休憩之处,只剩靠门的角落能坐人。
他也不觉小,坐在那里,望着她。
不稍多时,沉弦悄悄冒个头进来,声音极低唤一声郎君,手中装水的皮囊递给祁清宴。
车帘掀起,短短几瞬便带来些许寒气来,祁泠有些冷,拉起身上毯子,盖到下颌处。
“喝些温水,润润嗓子,阿泠。”
祁泠这回也不与他多费口舌,起身,听话接过拔了塞子的皮囊,吞咽几口,放回他手中,自己又躺回去。
喝的药有安神之效。
她原本不困,喝过了水,马车内安静,偶尔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不注意他,便只能听到外面车轮滚动的声响。
睡意渐渐涌上,所处之地变得虚浮,又入梦中,这回却睡得安心。
嘴中余下的一丝药苦和甜味,似回到幼时生病,在冯夫人身边,母亲会喂她喝药,之后再耐心喂一块甜糕。
那时候,她还很小,还住在祁府里。
长大后,再未有过。
人的心神精力皆有限,冯夫人自己身子不好,又有年幼需照料小女儿,对养女纵视如亲生,也会有疏忽之时,不能时时看顾。
她知晓这是应当。
只是心里仍隐隐期盼有人能对她好,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
“母亲,母亲……”
恍惚听得她几声呓语。
祁清宴握住祁泠四处乱动,不安的手,吹灭一旁的烛灯,已至晚间,四周顷刻陷入黑暗。
他和衣躺在床榻外侧,长臂轻揽住她。
怀中人渐渐睡得安稳,他亦闭上眼,不敢睡熟,时不时醒来,伸手探她额间温度。
睡了太久,头又晕又沉,祁泠睁开眼眼前昏暗,目不视物,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她望着上方,未动。
身旁人的呼吸,以及传过来的热气,身上盖着暖和的被皆让人安心。
眼睛习惯了暗处,慢慢能看清些。这里又是一处陌生地,约莫是那处驿站或是暂居的客栈。
她侧过头,旁边的人轮廓模糊,看不清五官,却也知道是他。
她的手被他牵着,力道不大,十指相扣的姿态。
不好挣脱。
索性算了,她重新闭上眼……
腹中有饿意,再次醒来察觉到粥的香气。明亮的曦光照到身上,暖盈盈的。
,擦过眼尾,拭过额间,睁眼一片朦胧。
见她醒了,遮挡视线的东西立刻移开,映入清宴,旁边放着盥洗的用具。
,修长的手落入水中,拧起帕子。
祁泠太长时间没吃东西,又病着,力气小,撑着床沿,慢慢坐起靠着木架。
嗓间发干,唇也应是干涩起皮的,但因方才被人擦拭过,而显出几分苍白的润泽。
她下意识抿抿唇,垂眼不看他模样,唇间说出几个干巴巴的字:“你不必这般对我。”
原以为他说的照顾,只是口头话。
以他的身份,向来是旁人上赶着去照料他,家中长辈偏爱,侍疾也舍不得让他亲自动手,他何尝会照顾什么人。
今日在替她盥洗,做着他未做过的事。
“为何?”祁清宴握着手中温湿的帕子,心被她这句话说的拔凉。
连照顾她,她都不愿。
他反问:“那你要我如何,阿泠。同处一屋檐,不与你说话,当做陌生人,只冷面强迫于你吗?”
“你能看到其余人的好,无论是谁……”
无论是养大她的冯夫人,还是周围人,还有那个何岫,但凡对她一点好便记在心里。
那他呢?
怎么就到了十恶不赦的境地。
胸膛翻涌起无边情绪,欲让人发疯。他强压下想说的话,一顿,才道:“我说留你在身边,是想要真的与你一起。不是你满心不愿,尝不到一丝好。”
祁泠垂眼,望着放在被褥上的手,不言语。
总是这样,总是不说话。
抗拒之意明显。
祁清宴不喜她的态度,连辩驳都不与他说,心头难免生起几分微薄的怒意,对她实在无能为力。
可看着她苍白的病容,心又软下来,不想与她争吵,也不想两人关系变得更糟。
他起身欲先离开,视线望见一旁桌上的粥,端过来,放到她旁边。
转身出去,再未同她说话。
他走后许久,祁泠端起粥,垂着头,视线不清晰,碰到碗边时,粥的热从指尖递到心里。
她拿起勺子,一勺又一勺吃着。
食之无味,她宁愿他一直对她不好,起码那样她会一直恨他,直到两人各走各路。
恨里再不掺杂旁的,任何一点情绪。
喝过粥,又喝了沉弦送来的药,休息一会儿回到马车上。
两人走的大路,多坦途,颠簸少。
祁泠已觉比昨日好上许多,并不发热,只是仍没力气,药又使人发困,不多时又睡过去。
再醒来,不再躺在拼凑出来的休憩木榻,反倒窝在他怀中。
他斜靠着车壁角落,眼皮沉阖,呼吸清浅,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似乎睡熟了,却仍紧握着她的手。
她知道,他一直守在旁侧。
她意识偶尔清醒时,察觉到他醒着。
祁泠闭上眼,不再看他。
不要动摇她的心,哪怕一丝都不行。注定没有好结果,便不要让她陷入更加可悲的境地。
……
白日马车慢慢地走,晚间,他会寻合适客栈落脚。
两人一直单独相处,却几乎不说话。
二日过后,竟也赶上了去新城的其余人。
祁泠又见到银盘,换到了林照君和银盘的马车上,与他分开。
又过一日,她彻底病好时,一行人也到了新城。
新城原名洪池城,前些年曾遭了水灾,冲塌城镇中的房屋,死了不少人。后朝廷拨款,派将作监重建。
原来的名字寓意不好,遂换了名字。
城中砖瓦看出几分崭新。
一路向南,愈走愈暖,到了新城已经暖和些许。他口中的雪,已全部融化,再看不出落雪痕迹。
马车陆陆续续入一府内。
祁泠下了马车,和银盘一起扶了把林照君母子。她抬眼望去,一眼见到在不远处同人说话的祁清宴。
而他对面的郎君,眉眼蕴笑,风流不尽,注意到这边动静。
谢子青视线在祁泠身上停顿,但并不惊奇,已然知道祁清宴所去为何,主动上前。
祁泠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她同祁清宴撕破脸时,仔细想想,明明才过去几月,却恍如隔日。
她行一礼,“郎君。”出门在外,不是否需遮掩身份,故没直接道明。
“小嫂嫂。”谢子青笑,和往日的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称呼让祁泠一愣,侧身,并不答应。
林照君牵着还没有腿高的儿子,见这一幕也不露出好奇或是什么的神色,只安静等着。
“走吧。”祁清宴看出祁泠的不适,率先往内走去。
有府上侍从带着女眷去落脚住所,一行人分开。
祁清宴与谢子青往议事的堂子走,他忽而开口:“如要唤她,便去小字。不则,还是唤她二娘子罢。”
谢子青愣着。添一小字,只意着不是正妻而已,一妾室或是旁的得这一唤已是抬举了。
这一句话便点明。
他声音惊奇,“难不成,你要娶她?”
祁清宴颔首,是如此打算。
只是娶她要废心思,想到法子让她应允更难。
但在他心中,两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属实已与夫妻无异。
“疯了,你也是疯了。”谢子青的眉紧紧蹙起,神情出乎意料的严肃,“我当初劝你可纳。纳和娶不一样,悄悄纳了也罢了。娶要两家门当户对,二媒六聘,光明正大,你们俩哪点符合?”
祁清宴格外平静,语气轻缓,道:“事在人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