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臣妻惑主 > 100-110
    第101章


    皇帝见到元颐时颇为吃惊,因他形容狼狈,全无肃正模样,当先一个大礼稽首在地。


    “叔父这是怎么了?”元恒问。


    元颐抬头,憔悴的脸上哀容尽显,“陛下,有人要谋反!”


    皇帝立时顿住,神色骤然锐利尖刻,“哦?是谁?”


    他向来亲和,对臣子犹如春风化雨,哪怕是迁都大事也是宽严相济,此刻竟宛如十殿阎罗,下一瞬就能把人斩杀。这是一个皇帝在面对冒犯自己根基的人时最真实而又冷酷的反应。


    元颐当然知道这是多么震动帝心的大事,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态度尽数收敛,恭敬俯首再拜,“恒州刺史穆庆,定州刺史陆睿。”


    他接着一鼓作气说完,“此二人邀我前去贺穆庆迁任恒州之喜,待我到后,二人露出爪牙,极力劝说我一道举事。我惊骇不已,又不敢当场驳斥,身在他人屋檐下,安敢打草惊蛇,便假意答应说要回并州点兵。待我一出恒州,立刻就奔来洛阳向陛下禀明,万望陛下明鉴!”


    皇帝久久不语,殿中一立一跪,在这温暖如春的大殿里像是寒冬中冻结的冰刻人像。


    元颐汗如豆大,跪伏在原地不敢抬头,亦不敢轻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


    半晌,皇帝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慢慢走到元颐跟前亲手扶他起来,“卿乃大功!”


    有此一句,元颐真是半升天了也不为过,这是认了他的功劳!他顿时浑身松软半倒在地上,搭着皇帝的手站起来。


    “臣不敢!还请陛下早做决断,恐穆贼心急,在代城酿下大祸,届时悔之晚矣。”


    “依卿所言,当前穆庆手中有多少兵马?代城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皇帝将元颐拉起坐到榻前细问。


    元颐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帝仔细听完,郑重地拍了拍他的手道:“叔父不必担心,不过是宵小之辈作乱,只敢躲在代城畏畏缩缩,待我派人前去平叛,必定还代城一个清静。我元氏江山固若金汤,岂由这几个鼠辈篡动!”


    皇帝镇定自若,元颐大叹:“陛下圣恩弘覆,委以腹心,臣当竭肱骨之力以报。”


    皇帝摇摇头,“还得多谢叔父千里送信,否则真让那贼子有了可乘之机,想必叔父未曾歇息,马不停蹄就进宫来了,不如先行回去歇着,且看我遣兵去北罢!”


    元颐当即谢恩离开。


    皇帝坐在御座上,待殿中空无一人,将自己头上的冕冠取下放在座上,细细端详。


    十二旈冕冠,冕延前圆后方,取天圆地方之意,前后五彩圆珠泛出璀璨亮光,冠武前饰玉蝉,意为受禅于天。此物集齐中原四方之玉石,非天子不能有,非天子不能戴,如今就放在他的手边,是他刚刚从头上取下来的一顶帽子。


    让人趋之若鹜、顶礼膜拜,为之搏杀奋战,前赴后继地填进性命。


    做皇帝有这么好吗?元恒幼年时就想过这个问题,当然是极好的。且看冯太后无君王之名,有君王之实,尚且如此声威显赫,更何况是有名有实的皇帝呢?


    为了做成这个皇帝,他在太后手下韬光养晦二十年,从此权柄在握,执掌天下,这是他毕生的心血,绝不容许任何人冒犯、践踏。一切胆敢僭越天威之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这日朝会取消,皇帝随后召集多位重臣,扔下一个惊天炸雷,代城要反!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立刻定下前去代城平叛的人选。


    “宁城王为我北行,可直往擒庆,朕授澄节、铜武、竹使符,御杖左右,尽行恒州事。”


    代城中至多不过精兵数百,加上零零散散的守备也不过千人,恒州驻军倒是多,但据元颐说,穆庆还没有完全笼络住驻军,皇帝的判断也是如此,穆庆去恒州的时日不长,守军只知道听刺史的命令,但要是知道谋反一定不会毫无反应,穆庆还没有这个本事这么短的时日把所有军力全部策反,不然他也不必费心联系并州和六镇。


    最关键不是召集大军,而是要快,把这场叛乱压死在萌芽中。但他不能亲自去,太给穆庆脸面,若要找人代替,想来想去,还是元澈最合适。


    元澈还在病中,但皇帝圣命不可推辞,退一步说,这是皇帝极大的信任,他也无法推辞,奉命后立刻离开洛阳,带着三千骑兵奔赴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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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滔滔不息,将所有渺小尽情吞噬,一个浪头打下去,就能将所有冒头的人牲覆了干净。


    黑夜中,崔慎在黑水黑天中浮浮沉沉,全身被涌动推挤,不知飘向何方。他全身都没有依处,无论如何伸手蹬脚都抓不到凭仗,口中鼻中侵入无尽的河水,很快就把胸腔里的气消磨完,脑袋很快变得昏沉,眼睛里都是水,睁眼是黑,闭眼也是黑,只能随波逐流。


    我要死了吗?他想。


    在这种时候,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个。


    以前他想过很多种死法,在正堂里吊死,他的父亲母亲一打开门就能看见,肯定会被吓到,说不定还会破口大骂嫌他晦气,可吊死也太过难看,他生前姿仪雅观,不愿生死不一。服毒而死也可,但听说很多毒用后只会疼,死不了又活不成,最后白白受罪。吞金自尽可以体面些,但未免无声无息,死也死得窝囊。


    他想了很久,既然自己动不了手,就让别人动手吧,也好带着他们一家整整齐齐地上路。想到父亲母亲极度惊愕愤慨的样子,他竟然笑出声,有种诡异又舒畅的痛快,他觉得自己的心像块腐烂的苹果,面上还是好好的,里面已经烂到无可救药。


    但成婚之


    后,他却很少再会想到自己的死法了,和阿照在一起,他觉得内心好像更平和、更安稳,以至于在被戳穿时,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说我已经没有那种想法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求你跟我继续在一起,你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现在,他真的快死了,可是他又不想死了。阿照还在前面,她还等着我。我一定要去见她!


    我要救她!


    我要活!


    可是人的心抵不过滔滔河水,他以为的自己奋力一搏,只是在水里轻轻地扑腾一下,又被浪头打下去,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崔慎再度陷入昏迷。


    “哎!”水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紧接着岸上忽然亮起一盏小灯,暖黄的灯点从岸边慢慢漂浮到河中央,映出一个老翁布满褶皱的脸庞。


    岸上又有人问:“怎么了?”


    老翁提灯照亮河面,忽然抬头大喊道:“真是人!”


    接着他一脱衣裳,一个纵身就跳下去,岸上的人等了一会儿,也摆了一只小舟划过去,紧接着就看到他猛地露头出来,从下面拖上来一个人。


    迢迢河水向东奔流,给依河而生的百姓带来许多活路。一是河鲜水产丰富。二是摆舟渡人,把一批又一批的人拉到对岸。洛阳与河阳之间,便靠着无数摆渡人一趟趟画出引线,让双城相连。


    天蒙蒙亮,摆渡的老翁本应从岸边的窝棚里醒来,此时却救了个人上来。


    老翁使了大力气摇晃他的脑袋,这人顿时一呛,从嘴里吐出一口水,老翁被吓得一蹦,而后才注意到此人样貌颇为不凡,纵然在河里泡了这么久也还能看出来是个贵人。


    崔慎迷迷瞪瞪地醒来,懵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他连声咳嗽,脱力地撑在地上,忽然又慌张地在胸前摸来摸去。


    计账还在!崔慎重重地放下心。


    老翁见此人醒来一阵乱动,只觉怪异,惊奇地盯着他。崔慎确认证据无恙,对着眼前老翁一拜到底,“多谢救命之恩!”


    他到底是经了一遭生死,这一拜差点就没起来,幸得二翁给他扶起来。


    崔慎虚弱地喘着气,又是一个大礼,“在下是朝廷命官,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入城,烦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待入城后,必定携厚礼相报!”


    崔慎入城后直奔宫门而去,他此刻浑身狼狈,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发疯的乞人,卫军把他拦下,崔慎好说歹说自己是朝廷命官,要求见陛下,他半信半疑地去通传上官。


    消息一路传到李忠那里,他听说是崔慎在宫门口,当即就起身过去。且不论此人是真是假,又所为何事,此事决计不能闹大。毕竟崔慎的身份大有文章可做。


    但等到了门口,眼前情景却远超李忠的预料。崔慎像是见了救星一样扑过来,在李忠跟前压低着声音道:“李仆射,我有关乎社稷之事要求见陛下,十万火急!”


    “什么事?”李忠迟疑问道。


    这模样……别不是来找陛下动手的吧?


    崔慎目光坚定,一字一句道:“有人谋反!”


    李忠悚然一惊,崔慎远在代城,此时报信回来,那就和阳平王所说的对上了!


    幸好!幸好已经派人去了!


    他热切地拉着崔慎的手道:“道安,前日阳平王已向陛下禀明此事,今日平叛的主力刚刚出发前往代城,你不必担心,代城必定无虞。”


    李忠的话像甘霖的清泉浇在他心头,这一路奔波的苦楚、历经生死的波折骤然从他身上离去,他强撑着的一身气力顿时消解,差点摔倒在地上。


    “哎哎小心!”李忠赶忙扶住他,“你既然拼命赶回来,一定有话要说,此事事关重大,我带你去面圣。”


    太极殿中,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崔慎,很是震惊,在听完他的禀报后更是震惊。


    他原以为崔慎一直心怀怨恨,没想到紧要关头竟然试出了一颗忠心,皇帝心里五味杂陈。


    崔慎从胸中掏出那册计账,被油纸严丝合缝地包住,落水后浸湿了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清晰可见。此物历经十数天,一直贴身不离,如今终于平安送到皇帝御前。


    皇帝慢慢翻看着计账,沉思良久,最后一把合上,看向座下的崔慎。


    “崔治中,你立下大功,想求什么?”


    他等着崔慎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然后严词拒绝,斥责他以下犯上,然后再给他升一升官以示嘉奖。


    崔慎垂下双眼,沙哑的声音响彻在大殿,“臣,请回洛阳。”


    皇帝眉头一跳,重新审视这个人,好一个以退为进,对一个刚立功的臣子来说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要是不答应反倒成了恶人。


    不过,又有什么要紧的,他已经是赢家,这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


    “准。”


    崔慎在心中长长的、深深的叹息一声。


    就在此时,御座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让殿中两个人同时抬头。


    “承意……”刚刚晨起的皇后简单地披了一身外袍,头发散乱垂下,眼睛还雾蒙蒙的,醒来后找不到人,迷迷瞪瞪地就到了前殿。


    轻柔的呼声让殿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皇帝立刻起身走过去,身体完全挡在她前面,把人揽在怀中,强势又坚定地带到御座之后。


    他的皇后天下无双,被人觊觎又如何,这是他一个人的皇后。


    “阿照走错地方了,我带你回去。”皇帝迅速地、果决地把人隔绝开,连一点能看到的念想都不留,严严实实地带着她回了内室。


    饶是如此,也挡不住人心里肆意的念头。


    她胖了一点儿,崔慎想。


    是因为怀孕了?


    她的肚子看着好像不明显,怎么一个人出来,没人照顾她吗?


    千头万绪都在这一刻涌现出来,崔慎差点站起来冲过去,但他看见了那一眼。


    她看到了,但她低下头,和他形同陌路。


    崔慎痴痴地坐在那儿,看着那片绯色的衣裙慢慢抽离,只剩一角,然后全部隐去。


    阿照变了好多,原来怀孕了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越来越像个皇后的样子,越飞越高,离他越来越远,是伸手也够不到的高度了。


    他定定地看着那座丹墙,仿佛再用力些就能透过墙看到里面的人,想象刚才看到的画面。其实以前,他们差点有了一个孩子,如果当时真的怀孕了,现在还在都已经能叫耶耶了吧……


    崔慎闭上眼睛,脸颊划过冰凉而蜿蜒的湿痕,胸前灼热的寸肤和这一片寒凉交织,烧出绵密的疼痛。


    真的好久不见。这次远隔千里,他们几个月没有见,现在同在洛阳,下一次,应该很近了吧?


    冯照还没来得及踏入殿中,就被半抱着离开那里。刚刚殿下坐着一个人,痴痴地看着她,即使隔着丈夫的身体也看得真切,但冯照没有问,她闭上眼睛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把自己放回床上。


    皇帝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我还有事,阿照再睡会儿,等你醒了我那儿也结束了。”


    冯照闭着眼睛,骄矜地点了点头。


    皇帝轻笑一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把她疼得睁开眼瞪他,才满意地离开。


    内室中只有冯照一个人了,她掀开被子,轻轻走到门边,听着他们之间的密谈,终于知道崔慎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拍了怕自己的肚子,在心里自语,崽子,你娘眼光也不差嘛,他们都在给你清扫江山呢!


    第102章


    初春时节,洛阳已积雪消融,新芽初绽,元颐率军北上,一路绿褪白起,寒气再临。


    抵达雁门关时已是深夜,雁门太守漏夜前来禀报,穆庆听闻朝廷派兵前来,已经出城投奔并州。


    “当真属实?”元澈骑于马上,看着远处的连绵山影问道。


    “千真万确!穆贼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亲兵前往,许多人都看见了。”


    元澈眯着眼看向前方,拉紧手中缰绳,战马奔袭数百里,此


    时停下还难掩激奋之情,时不时动动四蹄,身后骑兵也随之停下,等待主将的吩咐。


    他不多犹豫,立刻下令,“众将听令!随我追讨!”


    众将立时响应,一旁尚书右丞急忙劝道:“等等!”


    元澈勒住缰绳,示意他说。


    右丞看着前方空荡的平原,干巴巴道:“前方……情形未知,尚不知穆贼有何计谋,代城又是何种情状。我们不如先奉旨征召晋、肆二州兵力,再大军压阵,如此方能更稳妥些。”


    元澈轻笑一声,将身下躁动的马压住,对右丞道:“穆庆谋反事泄,非但不据城不出,反而冒险去寻阳平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势弱!”


    “他一定兵力不够,所以才要求援于阳平,这时候征兵动静太大,又牵扯太久。当务之急是先压下穆庆,不让他牵连太广,保民心安定。”


    “若是陛下在此,也必定是一样的选择。”


    元澈成竹在胸,竟让右丞莫名觉得心安,要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过元澈再度思量,随后向后招手道:“李御史,你过来!”


    治书侍御史官位不高,但可奉诏监军宣谕,是御史台精挑细选过来的人。


    李欢打马上前听吩咐。


    元澈看着这个瞧起来颇为文弱的御史,先是犹豫了下,而后下定决心,眉目渐渐冷硬,“李御史,我带人去追讨穆庆,但代城此时群龙无首,不可不管。我派你去城中晓谕庆党,大军都随我前去,只能留给你一队三十人,或有性命之忧,你可愿意?”


    李欢儒士出身,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丝毫不惧,元澈的种种告诫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抬手作揖,朗声道:“但不辱命!”


    两队分道扬镳,李欢倍道兼行至代城脚下,城门紧闭,看不出里面什么模样。


    他示意身后军士停下,向城门提气高喊:“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至,开城门!”


    城门后几个军士一听,迅速去寻校尉,但校尉也做不了主,几个人着急忙慌地商量怎么办。此时城中刺史出逃,几方人马群龙无首,还有的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该不该开门。


    城门毫无动静,李欢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紧抿着唇,再看向前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当即策马上前几步,从胸前取出一卷诏书举在头顶。


    “陛下圣诏在此,命我赴代稽查,我一人入城宣诏,速开城门!”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城门颤动,从中间裂开一个口子,然后越拉越大,李欢见状立刻策马前奔,简直像是单枪匹马把城门撞开。


    一入城中,他便发觉这里尚且出于混乱之中,并没有他们先前担心的种种计谋,顿时心头振奋。


    他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处,气势却如同雷霆万钧,对着渐渐围过来的众人高举手中的诏书,而后高声呼喊道:“京都御史台治书侍御史李欢,奉圣命晓谕六方!逆贼穆庆,负固代都,敢怀蛇冢之心,僭越称制。今王师已至,枭獍必摧。尔皆昔遭胁从,陷溺奸宄。其臣下吏民,缚酋归顺者,赦其胁从;冥顽助逆者,戮及宗族。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移檄于代,咸使闻之!”


    李欢高亢的声音在所有人心中震动,很快传遍整个代城。


    陛下已经知道,连平叛的大军都到了,穆庆哪里还有胜算,他倒是第一个先跑了!留下他们这些人冲在前面。先前兴致勃勃要参与进来的人此刻都慌了神,恨不得立刻冲出去跟李欢表忠心。


    好在陛下大发慈悲,现在投降的既往不咎,于是城中这一批人一股脑地涌上去向李欢示好,打听陛下的态度。


    直到此刻,李欢沉静的面孔下不停鼓动的心才渐渐平缓。


    但穆庆这里可不妙。


    他刚刚把起事的大旗拉起来,朝廷的大军就到了,他不得已去并州找元颐借兵,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到半途又听到一个御史单枪匹马就把一城的人劝降了,气得他暴跳如雷。


    代城是他的据地,老巢被人掘了就是找来救兵有什么用!难道今后要看元颐的脸色的行事吗?那他造的这个反图什么!图为他人做嫁衣吗!


    穆庆气得脸上发紫,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恨意,粗硕的身躯在马背上竟也像细柳一样风吹即颤。几度权衡后,还是带兵回了代城。


    然而此时已经攻守易势,他带的这几百个人完全不是城中守军的对手。穆庆眼见不对,立刻从混战中逃离,但李欢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亲自带兵去追。


    卫军很快将穆庆重重包围,穆庆和他身边仅存的残兵困在中央,没有任何能逃出去的间隙。看着一圈又一圈凶猛的卫军,穆庆急切地寻求出路,然而目光所至,对上的全都是要把他拿下的熊熊野心。


    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地,穆庆彻底颓败。


    等到元澈率军回代,城中终于彻底平息。首贼穆庆就伏,其余逆贼诸如平原王、安乐侯、抚冥镇将、骁骑将军等人全部被被伏。


    乐陵公府,一队人马踹开大门冲进去,在后院见到了元誉。


    他坐在屋前廊下,靠在廊柱边歪头看着门口,仿佛早有预料。看见一队军士,他平静地站起来,手上什么也没拿,明显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就在众人要上前拿下时,他忽然回头看向屋中,大声道:“太妃,我走了!”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乐陵王妃住在这里。但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元誉面上平静的神情终于维持不住,隐隐要崩坏。


    “我走了!”他又喊了一句,可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此时领头的将军走上台阶站在门前,元誉忽然激动起来,“放肆!你不许进!太妃在里面,你想干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地看着元誉,“乐陵公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接着他语气放低,身形微躬,对着屋中人道:“臣奉命缉拿乐陵公,无意叨扰太妃,望太妃恕罪。”


    这时候大门忽然洞开,玉宁双手拉着门后,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元誉身上落定一眼,元誉被这一眼看得重又振奋不已。


    但玉宁很快移开目光,对着将军道:“我也要跟着去吗?”


    将军忙道:“臣等缉拿逆贼,怎敢冒犯太妃?”


    玉宁便明白了,一定是阿照给她求的情。否则乱军之中,谁还顾得上一个早就死了丈夫的太妃。


    元誉双手被缚在身后,身体半躬着压下,全然不见平时灵气活泛的样子。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恳切的看着她,就像脆弱的雏鸟看着温暖强大的雌鸟,期盼她再度解救他。


    但玉宁只是低下头,“既如此,就不扰将军行事了。”


    说完,她双手把两扇门再度推出,渐渐合拢的缝隙里,她看到了元誉溢满泪水的双眼,不可置信的绝望和悲凉。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听见他发疯般的尖叫,“你说话!你骂我!快骂我!”


    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的泣音,“……骂我啊……”


    玉宁靠在门口,轻轻撇去眼角的湿润,脸上又哭又笑,实在不知道该骂什么。


    **********


    元澈在安排好逆贼囚地后,立刻返回洛阳向皇帝禀明详情。


    皇


    帝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抚掌叫好,“宁城真乃社稷之臣也!”


    他想了又想,还是对几个弟弟和宗室说,“要是派你们去,恐怕是办不到宁城这样漂亮的。”


    元澈听了笑道:“陛下过誉了,这一趟要论功,李御史还要排在我前面。”


    “李欢的确是个人才,”皇帝点点头,“不过他的御史之位才到手,暂且停停吧,就……赏五百匹绢。”


    李欢此时正在李柄府上,向他陈明此行种种。


    李柄听后也赞叹道:“你果真胆气非凡,我没看错人。”


    李欢摇摇头道:“没有中尉给我的机会,我也无处施展。”


    他自谦一番,李柄却知道他这份功劳有多大,“整个御史台,在临危不惧、平定事端上能比得上你的也没有几个。”


    得到上官的赏识,纵是李欢再镇定也不免高兴起来。


    李柄听了他的禀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暗自琢磨着,忽然坐起身来,“你说穆庆是什么时候开始筹备谋反的?”


    “去年十一月。”


    李柄骤然靠回原位,喃喃道:“真巧啊……”


    李欢不明所以,“什么巧?”


    李柄幽幽地转过来,脸上带着奇怪又高兴的笑,“你说,穆庆一开始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吗?”


    这话问的很奇怪,李欢乍听也不明白,但猛然间他看向李柄,也想到了什么,“……不无可能。”


    不过李柄很快又偃旗息鼓,“可惜不是个好时机啊……再等等吧……”


    这场由恒州刺史引发的谋反虽然已经以最快的步伐被镇压,但事发代城,其中人的身份皆为鲜卑旧人,无一不说明皇帝迁都之举多么激进,以至于众人宁愿谋反。


    但皇帝迁都之心绝无可改,他铁腕压下所有人的反对,甚至以南征为借口也要强压着所有人到洛阳,当然不会放过这些胆敢谋反的逆贼。


    他们想退回旧都,龟缩于北地,和他御统南北的宏志背道而驰,甚至于还想篡僭帝位,他绝不能容忍!


    从前为了迁都成功,他誓不回代城,这次也是为了迁都大计,他却一定要去一趟。一切事,始于代城,也终于代城吧!


    第103章


    圣驾离京是件大事,但皇帝还没想好怎样跟皇后说,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这时候离开她难免要多生怨怼,想到她恼怒生气的样子,他着实开不了这个口。


    唉!怀孕的妇人总是离不开丈夫的。


    皇帝在这里忧心忡忡,左思右叹,扰得一殿人心里都跟着七上八下的。白准揣摩圣心,上前问道:“陛下富有天下,为何还会唉声叹气呢?”


    皇帝叹道:“治大家易,治小家难。妇人难缠,我贵为天子亦不得解。”


    殿中顿时静默一瞬,白准脑子转得飞快,顷刻间就换了一副笑脸,凑到皇帝跟前说话。


    “陛下,臣听闻民间妇人常有对夫君探查行踪的,问及在外吃喝住行无所不细,为的就是怕夫妻离久变心,看起来是悍妇,实则一颗心都拴在夫君身上,真要见带回来什么妾室婢女,眼泪都要哭干了。”


    皇帝听得入神,追问道:“哦?你这么了解,真有夫妻如此?你见过?”


    白准少见地卡了壳,硬着头皮道:“是,是,臣家中亲眷说,商人聚少离多,其妻尤为如此。”


    “既如此,他们是怎么应付妻子的?”皇帝问道。


    白准再度噎住,就这么不管呗。


    可他总不能跟皇帝这么说,想了又想,他说:“商人返家,若是满载而归就能教妻子欢欣不已,要是再带回额外的赠礼,多半还能让妻子喜笑颜开。”


    皇帝起身慢慢踱步,陷入沉思。显阳宫中已经汇集了天下至宝,她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总不能送些俗气的金银过去,怕不是还没进门就被扔出来了。


    那送什么好呢?


    他身为天子,当然要送最好的,总不能比别人差。


    别人……


    皇帝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黑,狡诈竖子,念在检举有功的份上就不追究了,不过这倒是给了他一个新想法。


    他招招手让白准过来,“你去让太仆寺卿过来。”


    **********


    冯照近来嗜睡,一觉睡到日头高照,慢慢悠悠地起床更衣。她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等婢女给她梳好头发。


    她现在肚子渐渐大了,很多时候走路都感觉身体在变得笨重,照着镜子也感觉自己在慢慢变胖。


    她一直为自己的容色骄傲,若说她的容貌冠绝洛阳,她也能一点不亏心的受下。可是人难与天斗,怀孕之后,她越发觉得自己变了,这种阴郁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


    只有枕边人察觉到她隐秘的心思。好几次她对着镜子发呆,都是元恒走过来抱住她,说她美丽,说她气度,说她母仪天下。


    她不肯承认,他也没有明说,两个人只是互相依偎着动情。


    事后,元恒轻轻捋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说,“皮囊是给别人看的,自己手里有的才是实实在在的。假如世间有个远胜于你容貌的人,只要是在大卫天下,都要跪在你脚下。你说,什么才最重要?”


    冯照在他怀里突然抬头,拧眉道:“难道你不想把这个人弄进宫里来吗?到时候谁跪谁站还两说呢。”


    元恒哭笑不得,“你就这么看我的?我在你心里是这么见色失智的人吗?再说,世上文无第一,容貌也是一样。世人都说美的,我却不一定觉得美。”


    冯照这下满意了。


    他这个人一向弯弯绕绕多,很多时候说话只说半句,喜欢留半句让人猜。冯照摸透了他的性子,自动把后半句补齐了,心里顿时就舒服了。


    我心里的美人,已经在宫里了。


    她暗自腹诽,前面话说得好听,这一句怎么都不肯说出来,就烂在你自己肚子里吧!


    初次怀孕的些微波折很快被她抛之脑后,又开始吃好睡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皇帝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他走进来一看见她披着头发就手痒了,让婢女下去,亲自给她梳头。


    她的头发又长又直,拢进手里滑溜溜的收不住,好几次都从发髻里冒出来压不住。皇帝废了好大力气才梳好一个矮髻,最后用盖上步摇金冠,端详着镜子里的人颇为满意。


    冯照睁开眼,看着自己松散的头发和身后突然出现的人神色不变。皇帝却有些失望,“是不是没看出来是我?这回我梳头的技艺如何?”


    冯照慢慢掀起眼皮,抬手把步摇扶正,开口道:“不错,陛下要是不做这个皇帝,去民间给女君们梳头也能养活自己。”


    她慢条斯理地说话,语调轻飘飘的,皇帝有些摸不准她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心话,轻咳了两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她坐在桌前用完饭,皇帝才开口道:“吃饱了,跟我一起出去消消食?”


    冯照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事?”怎么突然这么古里古怪的。


    皇帝无奈道:“太医说了,双身要多动,不然生产的时候就麻烦了。”


    冯照这才打消了疑心。


    帝后二人走在前,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群宫婢,先是从显阳殿走到千秋门,又走到了碧海曲池,冯照察觉到不对劲了,“还要往前走吗?”再往北就是华林园了。


    此时宫人不知从何处抬了舆轿过来,皇帝扶着冯照坐上去,终于肯透露一二,“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冯照不明所以,但的确想好奇皇帝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一行人径直到了华林园的禽舍,皇帝扶着冯照走进去,一路见到群雉抢食粟米,枭栖于树枝,漱金鸟在圈舍里飞来飞去,羽翼在阳光下闪烁金光,白鹤傲然立于水边,看见来人也不为所动。


    但这些都是常见的禽鸟,皇帝要带她见的是精心准备的赠礼。


    他们停在一处鸟舍门口,典厩署令带着几个鹰师缓缓打开大门,冯照便见到满院子五颜六色、千汇万状的鹦鹉。


    宽大的院子里,满目望去恐怕有数百只鹦鹉,每一只都颜色各异、姿态有别,有的高高占据枝桠,有的在低台上喝水吃食,有的从这头飞到那头,划过眼前时就像七彩的飘带。


    署令适时在一旁介绍,“这是我等穷尽人力,在大卫搜罗的各色鹦鹉,还有从西域、高车、吐谷浑、勐泐等地来的,另有从江南来的珍品,其品类之盛天下间绝无仅有。”


    冯照看着满院子的丽彩,一时惊懵无言。


    “……你……怎么突然想到弄这个?”


    皇帝负手看着眼前的庭院,淡淡道:“你不是喜欢鹦鹉吗?”


    说着,他对署令使了个眼色,署令得令立刻吩咐鹰师,于是众人便看到鹰师站到院中,将脖子上挂着的哨子拿到嘴边。


    随着一声哨响,成百上千只鹦鹉同时开口,一时间叽叽喳喳的叫声充斥着整个鸟舍。冯照恍惚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鹦鹉们似乎在说同一句话,仔细听,好像是在说,“美”?


    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冯照再听就又觉得不一样了,原先略显聒噪的声音,现在响在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美。


    冯照心里酸甜交织,他觉得自己说还不够,还要动用帝王之力,集齐天下珍禽,让鸟出人语,一起跟着夸赞她。


    皇帝看着宽广的庭院,胸中蕴含并不显露的得意,时不时用余光瞥向身侧,到此时才放下心,看来还是


    有用的。


    “……你哭什么?”皇帝一个偏头就看见冯照眼底流出眼泪来。


    他有点慌了,该不会是弄巧成拙了吧。


    再一听,这声音好像是有点吵,她是不是没听出来?都说双身的时候脾气容易不好,是不是突然被吵到了。


    这么一想,他赶紧招手让鹰师停下来,于是很快鹦鹉此起彼伏的叫声渐止。


    冯照破涕为笑,拍打他胸口,“你从哪儿想出来的点子?”


    没生气,皇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终于落回原位。


    他轻哼一声,“比你以前收到的鹦鹉,是不是好过千百倍。”


    冯照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重重地给了他胸口一圈,“你简直心眼比针尖还小,发癔症啊!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皇帝把她的拳头一手握住,整个人拉到怀里,“这是新的,以前都是旧的,以新换旧天经地义。我保证你今后看到鹦鹉,想到的都是今天。”


    冯照愣愣地看着他,深褐色的瞳仁在脸上光彩夺目,能映出她整个人渺小的身影。


    这个人真是……


    回程是全程坐车,毕竟她还怀着孩子。回到显阳殿,皇帝磨磨蹭蹭的才终于把话说出口,“阿照,我要去代城一趟。”


    当年为迁都计,他曾说再也不回去,如今在她最要紧的时候却要回去,往轻了说都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她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如果她不让他走,那他能不能硬下心?


    无论如何,他都是一定要去的,他对自己说。


    但冯照只是呆了一下,就很快点头,“去吧。”


    皇帝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我是说代城。”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代城怎么了?”


    皇帝迟疑道:“我这一趟,要走一月之久,你……”


    冯照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担心它?不用担心,一个月而已,就算再过两个月都生不了。”


    皇帝被彻底堵住,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尽快回来,你一个人在宫里不要任性,以身体为重,我多派几个人照顾你,一切小心……”


    在皇帝接连给她送了好多婢女中官,甚至把太医当值的地方搬到显阳宫一墙之隔后,他终于止住了后宫的动作,然后迅速在三省吩咐下去,动身前往代城。


    洛阳宫中,冯照一人独大。


    不过她一个人散漫无事的日子没过多久,就有人求见。


    冯家人,准确来说是赵夫人带着冯煦和冯修,加上冯次兴一同求见。


    要是平日里,冯照是不会见的,这些人建功立业没多大本事,给她添堵的本事倒是大。但如今正好她一个人怀孕闲得无事可做,难得看到一群有意思的人,索性一次把一大家子人见齐了。


    在她的地盘,还没人敢惹她。


    第104章


    当年在代城时,冯家声名显赫,数次进宫拜谒太后,对代城禁宫如入家门。但如今到了洛阳,众人却是第一次进宫,多少有些忐忑。


    洛阳宫集齐天下精粹,侈丽闳衍远甚于代城宫,任何第一次来的人都不会不被震慑。


    赵夫人走在前面,看着豪奢壮丽、飞甍凌云的宫城,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极大的遗憾,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啊!


    这华美宫室,天下之巅原本都该是任由她随意进出的。


    要是高不可攀,人反而没那个念想,可偏偏只差那么一点,每每想起来就心如烧灼,连带着对冯煦埋怨不止。


    回头一看,冯煦却是一副面无表情,耸拉着脸的样子,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赵夫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一天到晚拉着脸给谁看!”


    冯煦本就是被强拉来的,她一点也不愿见到长姊得意的样子,这会更强烈地提醒她,你有多么失败。


    可好好走着路也能被说两句,她心里的火气一下窜上来,“我又不是卖笑的,娘要是想看人笑,不如找几个伶人从早看到晚,满意的还能收进房里,给我添个弟弟也不错。”


    赵夫人目眦欲裂,一只手都举到耳边,忽然想起这是在宫里,刹那间血涌褪去,颤抖着手指着她道:“你……混账!这是你一个女子该说的话!”


    冯煦扳回一局,再不想理会,自顾自走到前面,跟在小黄门后头走远。赵夫人对着身旁的冯修不停怒斥冯煦种种不是,几乎快要哭出来,冯修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思根本不在这。冯次兴在后面看着这场闹剧,却觉得很有意思。他对冯家众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并不熟悉,只知道家里不太平,亲眼目睹闹得这么难看还是头一次。


    几个人互相沉默着来到显阳殿,太医正在为皇后例行看诊,又让他们等了好一会儿。


    在婢女的带领下来到内殿,皇后高高坐于主座,几人为满殿气势所慑,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小心坐到下首。


    冯照先发话,“听说诸位要求见我,阵仗这么大,所谓何事啊?”


    这一句话就把几个人要开口的话堵住了,赵夫人强摆出笑脸道:“听说皇后殿下有孕,我们做娘家的放心不下,一直想来看看,今日才得了机会进宫来。”


    冯照眼珠子一转,对着赵夫人道:“我娘早来看过了,夫人不必担心。”


    赵夫人听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胸膛起伏不断,但生生忍了下去。她本是放低姿态想为儿子求官的,明明有个做皇后的姐姐,他却空有个爵位,无官无职,整日在家醉生梦死。要是有个官位,且不论几品,也好过现在这样无声无息。


    从前冯家可是有王侯之家,有一品太师的呀!


    可如今看冯照的态度,赵夫人心里也隐隐知道,她是不会答应的。冯煦自不必说,从进来以后就一直低着头,冯修本来跃跃欲试,看赵夫人一句话铩羽而归也不敢出头了。


    一时间殿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冯次兴这时候适时开口,“听闻殿下有孕,阿翁欢欣不已,总想着进宫拜谒殿下。但他身体实在动不得,无奈之下,嘱托我一定要来看看,连带着他那份一起。”


    提起抱巍,冯照总算有了点精神,“抱翁近来身体如何?”


    “幸得陛下开恩,请太医看过,并无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到了,身体撑不住,只能卧病在床养着,精神头倒还好。”


    “我正愁会不会扰了殿下清静,恰好赵夫人来询,请我去府里会饭,席间也说想进宫来看看,竟与我不谋而合,变索性凑到一块儿拜见。家中几个阿弟阿妹也说想看看皇后阿姊,我想我们几个已经足够多了,便说等他们长大了再来。”


    他详细介绍了来龙去脉,把自己和赵夫人一行摘开,还提及幼弟幼妹,勾起皇后对冯家的感情,不可谓不聪明。


    冯照听他说的话,的确想起当年还在家中时备受宠爱的样子,到如今父亲已经仙逝,代城的家从此回不去,不免增添了几分伤感。对眼前这些人都多了几分宽容,总归也算是一块长大的情分,还计较什么呢。


    就在此时婢女走到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她想了想便道:“正好,都送上来,我们一起看看。”


    “宫中刚到了一批贡品,你挑几样能用的,给抱翁带回去。你们,也


    挑几样带回家,让阿弟阿妹们也尝尝鲜。”


    她大发善心,让几人都受宠若惊,看着殿中一抬又一抬的箱子着实心动。


    婢女们一箱箱打开,江南的绫罗绸缎、西域的金石宝器、高句丽的白参灵药应有尽有,从前在家里都是太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赏赐,现在在宫中见到满满当当、全无缩减的贡品,尤为让人惊叹。


    赵夫人眼尖,率先奔向那金光璀璨的宝箱,指使婢女挑拣几样稀品。


    突然间冯照在上首问道:“那是什么?”她指着赵夫人身旁的一个木箱问道。


    赵夫人一愣,还不知作何反应,一旁的婢女已经迅速上前查看道:“殿下,是一箱宋国来的珍果。”


    冯照顿时从脑海中翻出久远的记忆,宋国……不会就是那个让她染上风疹的罪魁祸首吧!


    “澄儿,你去看看是不是那东西?”


    澄儿如临大敌,下去仔细观察一番后禀明,“殿下,的确是。”


    李循在一旁问道:“殿下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臣听得一头雾水。”


    冯照摆摆手道:“我见这果子容易起风疹,从前在家时就起过一次,全身红肿发热,后来再也不敢碰了。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呢。”


    可听了她的话,李循却更疑惑了,她走到那箱果子前仔细打量,问道:“殿下说的是这个黄花果吗?”


    “你认识?”


    李循点点头道:“臣幼时长在江南,此物于江南很多见,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但从没听说过谁会因此得病的。”


    澄儿迟疑道:“会不会是人各有异,殿下从没见过,乍一碰就反应过大了。”


    冯照想了想,决定让太医过来看看。


    殿中原本受赏的喜悦之情被突然打断,众人安静地坐在原地,没人注意到冯煦的脸色已经惨白地吓人,赵夫人强作镇定,但衣袖下的手已经紧紧掐在手心,几乎力透血肉。


    太医令听闻此事,专门派来江南出身的太医,还对风疹之病颇有心得。


    他一听就知道个大概,“此物的确生于江南,所食者众。臣曾在江州见过有病患食之即病,不过……症状与殿下迥异。多发腹痛难忍,吐泻不止,倒不曾见过皮肉红肿的。”


    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万一她就是和别人症状不一样呢?她总不能再以身试险,验一验究竟症状如何吧。


    “殿下当年发风疹,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做不得假,旁人如何是旁人,但殿下的症状就是如此,如何能一概而论。依我看,这东西碰不得,殿下如今还是双身,不如趁早毁了干净,免得再生波折。”赵夫人并不赞同太医的话。


    太医捋着胡子道:“若以臣多年行医来看,吃和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吃进去多半是喉间发痒红肿、腹中绞痛、腹泻难忍,要是单单碰到了,更像是殿下所说的,浑身红肿发痒。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兴许是碰了别的什么东西,而殿下当时并不知晓。”


    冯照沉思一番,并无印象自己碰过什么别的东西,但为身体计,还是不碰为好,便道:“既如此,你们都分一点带走,毕竟是贡果,毁了就可惜了。”


    哪只赵夫人反应剧烈,“殿下,再珍贵的贡果哪里比得了殿下的身体,万一被殿下碰到,再发病就不得了了!”


    冯照奇怪地看向赵夫人,她这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吗?不经意间撇过冯煦时,冯照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简直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


    母女二人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冯照顿时心生怀疑,她眯着眼打量两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突然招手让澄儿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冯照一锤定音,让婢女把黄花果撤下去,被打断的赏赐重新继续。


    坐在高台上,冯照没有错过赵夫人紧绷的脸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这可就有意思了,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众人挑选过后,中常侍指挥着黄门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整好,再把冯家人挑好的几个箱子抬下去装车。


    冯照抿了一口茶,对着几人笑道:“诸位来我宫中探望,我也没备好茶点,刚才吩咐人去备了些茶果,也让大家尝尝显阳宫的手艺,见见洛宫的御园比之代宫如何。”


    众人于是跟着来到碧海曲池,在池边的九龙殿赏景聚宴。婢女们就托着瓷盘鱼贯而入,多彩的瓜果点心摆在眼前。


    冯煦盯着眼前的盘子心里怦怦直跳,那是三颗硕大饱满嫣红的桃子,怎么会有桃子!


    她迅速抬头看向上首,冯照的盘子里是一样的吗?看不清。


    她不死心,竭力查看周围人桌上,身侧的冯次兴桌上没有,对面母亲和弟弟的桌上看不清。


    就在此时,冯照拿起桌上的一杯茶盏走下来,先走到冯次兴桌前向他敬酒,她以茶代酒,冯次兴却不敢不喝,满杯吞尽。


    然后她朝着冯煦的方向走来,很快,很近。


    冯煦四肢发颤,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后难道不知道自己见不得桃子吗!怎么会在桌上摆这个?她要过来了,在自己面前发病怎么办?她还怀着孩子!发病会不会牵连到孩子?孩子还能不能保住?到时候皇帝会作何反应?


    冯煦想起当年皇帝的所作所为,心里发寒,那个寡恩忌刻的人一定会迁怒她,会杀了她!


    她猛然起身,“别过来!”,就在同一时刻,桌上的一盘桃子被她一把掀到远处,足足有二丈远。


    满场皆静。


    冯照盯着那被扔远的桃子散落在大殿上,忽然轻笑一声。


    “阿妹这是怎么了?”


    冯煦还在颤抖,语无伦次地说:“桃子,离远点儿……”


    冯照陡然变脸,面无表情问:“哦?这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轻轻的,面孔平静,但却让冯煦瞬间回神,当她再度看向那些桃子时,忽然发现它们一个个竟像乳酪般塌陷在地上,从里面渗出乳白的汁液。


    不对!那不是桃子!冯煦猛地转头看向冯照。


    “你知道我对桃子起疹,谁告诉你的?”


    冯煦原地僵立,空洞的眼神下意识看向对面的赵夫人,冯照跟着看过去,赵夫人被两道目光同时射中,真如身中双箭,脸色发白。


    “赵夫人,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但赵夫人不愧多长了年纪,镇定地回道:“殿下,我实在不知此事,亦不知此事为何让殿下反应这么大?”


    “啪!啪!”冯照抚掌而笑,“赵夫人,我真是佩服你,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大。当年我起风疹恐怕不是因为这个贡果,而是因为你用毛桃做了手脚吧。现在想来,那时机真是巧,我去了瑶光寺养病,阿妹后脚就进宫去了。你说,是不是太巧了?”


    赵夫人忽地站起,强撑着姿态道:“殿下,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


    冯照却笑出声,“夫人,我乃皇后之尊,你以下犯上,还问我要证据?你不如先学一学什么叫君臣有别。”


    说完,她厉声问:“除了你们两个,冯修干没干!”


    冯修此时早已吓得浑身颤栗,听见这话当即大喊:“我没有!我不知道!”


    “很好,”冯照轻点了下头,“那就从冯煦开始。”


    她一声令下,众多内侍立刻就围过来,让人无法逃脱。


    “今日之事,我也不想大动干戈,今日事,今日毕,你们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你们好过。”


    她指着身边的曲池道:“把她给我扔下去!”


    冯煦浑身抖如筛糠,尖叫大喊:“不!不要!”随着内侍们的齐力擒拿,扑通一声被水淹没,仅剩时不时露出水面的双手和头在呼救。


    赵夫人见状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表情,吓得求饶:“殿下,对长辈做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啊,就是太师还在,也定不会同意的。”


    冯照觉得好笑,“既然夫人不愿,我也不好强逼,不过你得找个人替你,你看冯修如何?问问他愿不愿意尽这份孝心?”


    冯修哪里听得这种话,吓得大叫:“不!不关我的事!阿姊,你是我亲阿姊,我怎么会害你!”


    冯照两手一托,耸肩道:“你儿子不愿意,那我也没办法了。”


    又是一声扑通,水面上此时已有两个人都在不停挣扎。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人的呼救,忽然问道:“次兴不为她们求情吗?”


    冯次兴目睹这一场大戏早就震撼不已,哪里还敢求情,他要是求情,怕不是就要变成水里的第三个人了。


    他小心回道:“皇后贵体最重,要是寻常人砍头也不为过,殿下已经顾虑血脉之情,不过小惩大诫而已。”


    “哈哈哈哈!”冯照大笑,“你说得对,小惩大诫而已。”


    说罢,她大手一挥道:“好了,可以捞上来了。”


    二人被捞上来时已经浑身力竭,瘫倒在地上,时不时吐水。婢女们一同把人带下去,由太医看过死不了,才送回家中。


    据说二人在家中发热几日,连带着冯修都一直闭门不出。


    此事传到李柄这个御史中尉耳中,他不过是回了一句:“此皇后家事而已。”在朝中没有掀起半点风浪。


    当然很快,朝中就开始为另一件大事做准备。皇帝即将回宫,代城逆贼悉数论罪处置,布告朝野。


    皇帝风尘仆仆赶回宫中,第一件事就是到显阳宫见许久未见的皇后。


    一月不见,皇后的肚子好似又大了点,皇帝小心摸上肚子,里面安安静静的,皇帝有些失望,“阿照,我不在家,孩子有没有闹你?”


    冯照洒脱得很:“没有啊,我吃得好睡得好,它一次也没闹过。”


    皇帝觉得心里有点满意又有点不满意,原本准备好要安慰她的惊喜都不知怎么开口。他憋了一会儿才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乐陵王妃我给你带回来了。”


    第105章


    皇帝亲临代城,将此案亲自审过,谋反主谋穆庆、陆睿等人悉数斩首,家眷没为奴婢,安乐侯、抚冥镇将等人全部处死,元思誉知情不报,免于死罪,贬为庶民。其余零零总总上百人或赐死狱中,或贬为平民,或流放辽西。


    这场搅动代城的谋反大案终于落下帷幕,皇帝也得以快速返回洛都。


    临行前,皇帝特意命人去请乐陵王妃,随王驾回京。好在王妃心性坚韧,历经一番大动荡仍镇定自若,一路上安然如故。


    冯照自从知道玉宁到了洛阳,禁不住兴奋起来,甚至说要出宫去找她。


    皇帝急忙劝阻,“你现在的身体可禁不住这么一遭,你相见她,就派人召进宫,何需你亲自出宫?”


    于是第二天皇帝再来时就听到婢女禀报,“殿下正在殿中召见乐陵王妃,王妃方才被茶水所污,正在更衣。”


    喝个茶还能洒到身上,就是不想让他进去,皇帝咬了咬牙,知道有人在他难道会强闯吗,非要编个狗屁不通的借口!


    显阳殿里,冯照拉着玉宁的手听她一点一点讲着代城种种,越听越眉头紧锁。


    “混账东西!”冯照勃然大怒,“这小子竟敢这么对你,他想找死吗!”


    玉宁按下她手,叹息道:“我识人不清,本以为是个乖孩子,哪知道他竟会暗含不轨之心,甚至犯下谋逆之罪。”


    冯照摆手,“哪能怪到你头上,这小子毛都没长齐造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倒是他从哪儿学的悖逆人伦的谬行!


    她越说越气,“他现在是不是还在代城?怎么不一起砍了算了,还留在世上祸害人吗!”


    玉宁拉住她手劝道:“算了算了,唉,他……也是个可怜人。”


    “你就是心太软!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还手。”冯照简直恨铁不成钢。


    玉宁叹道:“我只是觉得既然我们都已经别过,何必再生纠缠。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日子过得比从前都要快活,不想再自找麻烦。人生有限,将来的最珍贵,用过去困住将来是最浪费、最无用的。”


    “罢了,我看你都快了悟成仙了。不过你就是仙人也总是要修行的,我给你挑了个宅子,就在宫城西边,大约三四里路,以后你可以常常进宫来,如何?”


    这宅子在玉宁还在代城时就挑好了,就等着她一到洛阳就能住上。


    玉宁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说我修仙,我看你才是得道升仙了,我是跟着你一同升天的鸡犬。”


    “好啊!你也学会调笑人了!”冯照没想到老实的玉宁也会开自己的玩笑,扑过去揪她的脸颊肉,两个人顿时笑作一团。


    皇帝这头生着闷气回了太极殿,正好遇到侯官前来密报,哪知道他要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乐陵王妃。


    “元庶人走火入魔,誓要到洛阳来寻王妃,臣已命人多加阻拦,但此事隐秘,臣等不好贸然现身,只能从旁做些简单手脚。”


    “他还想到洛阳来?他家资都没了,怎么过来?”皇帝问道。


    侯官回禀道:“据闻……是要走过来。”


    元誉被贬为庶人,牵连上谋反大案也无人敢襄助,成日在公府外转悠,后来伺机潜伏进去被发现,才知道他想偷出来一匹马到洛阳去。可惜被人发现后他的马也没了,就这样还浇不灭他的念想,宁可走也要走到洛阳来。


    皇帝扬起眉毛,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走?近千里的路,他把脚磨掉一层皮也到不了。”


    为了个女人疯魔到这种地步,脑子装的都是浆糊!


    “这小子铁定脑子有毛病!我看他小小年纪为父所害才饶他一命,没想到竟还敢谋反!还是为了个女人!简直异想天开、不知所谓!现在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了,忝为元家人!”皇帝被元誉的荒唐行为气到,说话都口不择言。


    以前就觉得他不对劲,派人盯着果然是对的,但结果仍然大大出乎他意料。


    “那……”侯官迟疑,想问究竟怎么办。


    “让他走!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走的!”


    **********


    玉宁搬进宅邸后,冯照坚持要去贺她乔迁之喜,顶着皇帝的反对浩浩荡荡带人走了。


    玉宁看着她的肚子又是感动又是担心,“你还是别过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宅子是你亲自挑的,能有什么问题?”


    冯照在宅院里四下看过一遍方才觉得满意,“你不懂,我在宫里待着都快发霉了,就像出来走走。再说太医也觉得要多走动,不用老是把我当瓷瓶一样。”


    在这里,玉宁一人独占一院,游家人想见她都要先递拜帖,毕竟以玉宁现在的品阶都可以跟她阿耶平起平坐。玉宁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舒展,与之相比,先前在乐陵王府就是一池与一海的差别。


    有皇后做靠山,当然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宵小敢惹恼她。玉宁觉得,上天是把二十年来屏住的气息全部收走了,然后一次还给她,让她痴迷地沉溺其中。


    她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气息,让冯照终于觉得放心,再度浩浩荡荡地回到宫中。


    凤驾经由西掖门入宫时,意外碰到了李柄,他正好从御史台进宫面圣。


    李柄见到皇后乘舆,恭恭敬敬地拜见,惹来皇后掀开帷帐看他,“李御史,稀客啊。”


    一句话让李柄不知从何作答,这条路是他每次进宫的必经之路,早就日复一日走过不知多少遍,反倒是皇后,恐怕还是第一次过来,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说他是稀客?


    但皇后不觉,还继续问:“听说李御史和李仆射都打起来了,我在后宫都听说了,今日正好碰见,想问问李御史,究竟是谁打赢了?”


    李柄顿时脸色一黑,“殿下误会了,臣只是与李仆射政见相左,怎会在朝中拳脚相向岂不有辱斯文。”


    “哦——”冯照拉长音调,明显不相信他的解释,“李御史勇气可嘉啊,敢为人所不为,我倒是很敬佩。”


    轻风吹过,把车驾上的帷帐吹得更大了些,李柄于是看见了皇后隆起的肚子,算起来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


    李柄眯着眼,语气平静下来,“臣以为,私恩与公义不可相提并论,臣入朝为官,先有陛下之恩,是为大卫天下,而非一人提携之恩。至于我之政见,自有天下人论,有后人评说。”


    冯照抚掌而笑,“李御史很有洞见,希望下次再见,你已经再度擢升。”


    帷帐飘然落下,凤驾翩翩离去,李柄站在那里看着一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拐角处,最后扫袖而去。


    太子被废,朝中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后腹中,终于在金秋褪色,寒冬将至时,皇后在显阳殿诞下一子。


    冯照没有想到会这么痛,经过一整个孕期的习惯,她仍然没有料到生产是这么剧烈的冲击,让她的半边身体几乎分离,就像秋千上的绳子,仅仅片刻的平静,很快又拉紧到极致几乎撕裂开。


    这种时候,身边围绕的医师、产婆、婢女全都在帮她,她们忙得脚不沾地,她知道身边不停有人跑来跑去,但太过剧烈的痛已经让她无暇顾及身边的一切,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快出去吧!快出去吧!


    她像被捆缚在石头上的八爪鱼,每一根触角都被抓住,只有身体能动,从里面不停地在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里笨重的、带来剧烈疼痛的地方终于出去了,身体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然后在麻木的痛意中,她彻底睡了过去。


    床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血,被抓挠的挣扎的床被皱成乱糟,生育的母亲昏睡过去。


    床边一直跪坐着的皇帝既是心慌又是喜悦,他不知道孩子的出生竟然比一场战事还要让人紧张,脑中凝神贯注,没注意到腿脚麻了。


    万幸孩子顺利出生,他一瞬间心就落下来,但阿照又看起来很不好,他忍不住追问身边的所有人,“皇后这是怎么了?她有没有事?”


    医师告诉他这是累昏过去的,但他看着阿照白到发灰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心慌,流了这么多血,真的没事吗?身体里真的出来了一个人,是两个人的孩子,这是真的吗?


    对了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满身的脏污,看起来皱巴巴的,像个小怪物。


    呸!我言有失,神佛在上,这是帝后之子,是大卫的希望,愿他将来安康顺遂,阿弥陀佛。


    睡了整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冯照终于醒来,窗外霞光万里,屋内昏黄的天色暗沉沉的,她试着动身,却发现身下传来一股剧痛,被迫再躺下。


    婢女很快发现皇后醒来,迅速向外通传,接着不到片刻皇帝就冲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一团锦袄,“阿照你醒了!”


    他兴奋地凑到床前,小心拉着她的手,“阿照,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轻轻地把这一团抱到她跟前,让她仔细看看,冯照只瞧了一眼就心里直跳,“怎么长这样?”


    皇帝不认同了,“刚出生都这样,慢慢就长好了。”


    “真的?”冯照又看了一眼,心里发愁,“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呀,难道她拼死拼活生下来的竟然是个丑人吗!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冯照竟然觉得这比她现在身上的剧痛还要痛。今后几十年,难道她要对着一张丑脸一辈子吗?这还是亲生的、不能换掉的孩子!


    “阿照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上疼啊?我去叫太医来!”皇帝焦急地让人叫太医过来,一时间显阳殿再度兵荒马乱。


    皇子的出生让满朝振奋,先前废太子之事其实让许多人心里都没底,毕竟皇帝只有这一个儿子,如今新皇子出生,意味着皇帝今后还可能有更多的孩子,国本再固,朝野不会动荡,于众臣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皇子讳谌,是陛下亲自选的名。


    取名时皇帝铺了满桌的经书典籍,要从中选出一个最满意的字,选来选去觉得都不好,正头疼的时候冯照进来了。


    皇帝立刻起身去扶她过来,“你怎么下床了,太医说还要再养养,别落下病根。”


    “再躺下去我就真有病了,”冯照一边慢慢走,一边扫过桌子上散乱的书,“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扶她坐下,指着书道:“给孩子选个字,正巧你来了,不用再让你选一遍,你觉得什么字好?”


    冯照随意拣起一本书,迅速从头翻到尾,然后撂在桌上道,“民间取名都要取个贱名,让孩子好养活,依我看,给他取个俗名,长大了至少能比现在长得好看些,不如就叫大俊吧。”


    皇帝:“……”


    当然最后的字也是冯照定下的,她被强逼在他挑出来的几个字里选,万般无奈之下选了这个字。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望你擦亮眼睛,能识人认人,能辩黑白忠奸。


    不过谁也没想到,就连冯照也没有料到,小皇子刚刚满五个月,皇帝就下诏封太子,这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年幼的太子。


    第106章


    洛阳今年的第一场来得格外晚,但格外地冷,让人恍惚以为这里是不是故代都城。


    与洛阳一河之隔的河阳,也下了一场大雪。元询早早地就起床了。若他还是太子,此时该睡在平纹绢织的被褥里梦中好眠,一旦醒来立刻就有如云仆婢缭绕左右,服侍他更衣用膳。


    但他现在在无鼻城中,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城外重兵把守,不说他自己,就连身边仅有的几个仆役想要出去要艰难无比。这里还不如从前东宫的一座宫殿大,但他的所有衣食住行都必须在这里解决,餐食难以下咽,每日从外送进来,衣物也仅仅只够御寒,从前的元询甚至都没想过天下竟会有这么寒碜凄惨的衣食。


    他惊慌、害怕,乃至愤怒,他拼命猛踹大门,但无论是门还是门外的卫兵都纹丝不动。他转而去爬墙,想逃出这里,但是每一片墙角下都站着冷森的卫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露出高墙的每一份异动。


    元询彻底绝望,他开始潜心修佛,把从前那些不屑一顾的佛经背得滚瓜烂熟,期待阿耶能想起他,知道他现在诚心悔过,然后把他放出去。


    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元询坐在桌前,对照旁边的华严经,一字一句地认真抄下。字迹清晰,句句泣泪。


    窗外白雪茫茫覆满大地,将一切声息都吸得干净,屋中只有他自己每次落笔时的沙沙声。写着写着,元询又落下泪,他抄下的佛经已经堆得和桌子一样高,阿耶什么时候能想起他?


    “殿下。”门外有人敲门。


    这是无鼻城中为他传递餐饭的仆役,也是为数不多能和他说上话的人,旁的几个仆役胆子小得很,不敢和他说话,一见他就想跑。


    元询这时候也发不出脾气了,他被贬为庶人,旁人都能直呼其名,只有这个小仆还以为他仍是殿下。


    小仆得了应声走进来,先是觑了眼他的脸色,元询渐渐意识到有什么事关他的大事发生。


    “发生了什么?你说,我听着。”他从桌上站起来,紧紧盯着他。


    小仆顿首在地,“陛下昨日布告天下,立……太子。”


    屋中一片死寂。


    元询立在屋中,早就瘦下来的身体,此刻竟像飘零秋风的落叶摇摇欲坠。他惨白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太……子?”


    小仆悄悄应了声,“是,就是皇后生下的皇子被立为太子。”


    “哈!”元询浑身颤抖发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疯癫,把小仆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躲到门边看着他又哭又笑。


    “陛下,陛下!你还记得起来我这个儿子吗!”


    他朝天大喊,疯癫狂暴,如此还嫌不够,一个箭步冲出门外,在院子里狂奔。方才在屋中他只穿了鞋袜,一出门踏在雪地里早就浸湿了,沾满泥水脱落。


    寒冬萧索的天,无鼻城中发癫的狂人如同困兽绕圈狂奔,叫声穿透上空,让城外的守军面面相觑。


    在廊下躲雪的仆役惊恐地看到元询披头散发、衣裳散乱,赤足狂奔,一边还大喊大叫。


    “我是太子!”


    “我才是太子!”


    **********


    瑞雪兆丰年,在长安城的皇帝也看到了这一场大雪。


    入春后,皇帝就迫不及待要巡幸长安,没想到到了长安还能遇上今年最晚的这一波大雪。


    他仍不肯放弃南伐,只是这次要做更万全的准备。关中离洛阳太近,其防务更是重中之重,关中不稳,南伐就无从谈起。


    此时新都已定,新太子初立,万事都步入正轨,他便等不及稳固后方,为南伐做准备。


    长安凋敝,城中人丁多仰赖戍边,但武风兴盛,可御齐国自汉中发兵。


    皇帝在城里城外看了一圈,大体还是满意的。回到城中,他还要阅览从洛阳送来的奏报。此前几次出巡总有意料之


    外的事发生,天高皇帝远,他还不能立刻回去解决。


    这次他便下令奏报加紧送达,原先五日一送改为三日一送,以便他能最快掌握洛阳中枢的消息。


    今日有加急密报,他率先打开来看,这一看就顿住了。


    李柄密奏太子询谋反。


    “废太子与左右密谋,意欲趁陛下离京之时据城自立。”


    信中详论了元询当初北逃是如何想与穆庆配合,在代都自立,他未出城就被抓,于是穆庆退而求其次推举元颐和元誉,如今他又是如何勾连左右,意图在天子离京时篡居帝位。


    穆庆……


    在狱中见到的穆庆虚弱狼狈,头发纷披,他自知活不成了,对着皇帝极尽辱骂,宣泄心里积攒的所有不满,但皇帝怎么可能在意这个蝼蚁之臣的话,他甚至称不上手下败将,只是逆贼一个。


    穆庆忍无可忍,最后用太子妄想激怒他,“你儿子都不肯站你,哈哈哈,天底下没见过你这么失败的父亲,我等着你六亲尽失、死不瞑目!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这则消息再次让他心坠入底。上次在嵩山,他初闻元询私逃,是大为震惊和不可思议,可是这次得知他谋反,他反倒有种总算来了的实感。


    这个儿子和他一点也不像,长得不像,性情也丝毫不像,就连喜好都不一样。


    他涉猎诗书经文,以文治立国,元询处处相反,爱好游猎,一身武勇之气,对他选定的新都弃之如敝履。假如他死了,元询一定会立刻迁回代城,把他数年心血全部作废,继续在北地做他的鲜卑王,元家天下不知还有几代。


    万幸,他还有别的儿子。


    皇帝睁开眼,注视着虚空良久,然后站起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句,“白准!”


    白准推门进来恭候,“臣在。”


    “叫咸阳王和邢侍郎过来。”


    **********


    咸阳王封地在关中,巡幸长安特地带上了他,他还是皇帝的亲弟弟。论起来,当年冯太后还曾想过废皇帝,另立咸阳王为帝。


    他也知道皇帝肯定不会毫无芥蒂,这些年一直夹紧尾巴做人,总算博得几分颜面。只是这次皇帝交代的事实在让他为难得很。


    邢侍郎也是这么想的的,“殿下,万一陛下中途后悔了怎么办,到时候……唉!”


    二人正在从长安去河阳的路上,一路长吁短叹,互发牢骚。


    “算了!”咸阳王眉毛一厉,“陛下吩咐的事你还能不干,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不干第一个问罪的就是你!”


    如此,二人一路赶到河阳,顺道特意把消息传到洛阳去,果不其然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冯照得知后也大吃一惊,“当真?”


    李循重重点头道:“千真万确,朝中诸位都已经知道了,李仆射还想着去长安找陛下求情。”


    “呵!”冯照低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李柄一封信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他胆子可真大。不过,咱们这位陛下也真是心够狠的呀……”


    “但陛下对殿下是一等一的好。”李循笑道。


    冯照笑容渐淡,“好?什么才叫好?”


    李循不知为何她突然变脸,顿时接不上话,好在冯照并未过多追究,这时候里屋传来一阵啼哭,保母抱着孩子出来,冯照接过来看着他哭得通红的脸蛋轻轻捏了一下。


    “你哭什么?你这小子光躺着就遇到天上掉馅饼,不该笑吗?”


    显阳殿喜气洋洋,但朝中就不那么太平了。


    穆亮老奸巨猾,当然不会和皇帝对着干,他也犯不上为了已废的太子和陛下起冲突。但李忠不一样,他仍想着为元询求情。


    囚禁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会要赐死废太子呢!


    但洛阳离长安最快也要三天,咸阳王和中书侍郎已经到了河阳,就是长了翅膀也没法飞过去。


    万般无奈之下,李忠只好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去找皇后!


    冯照见到李忠并不意外,但她满脸笑容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一时间李忠都插不上话,连连应着她的寒暄。


    “对了李仆射,你还没见过太子吧?”她对着内室吩咐保母道:“抱出来给李仆射瞧瞧。”


    一会儿,保母怀中抱着个锦衣貂帽的小孩儿就出来了,被冯照接过来抱到怀里。


    孩子的眼睛圆溜溜的,四处盯着看,发现熟悉的室内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就来了兴趣,一直盯着李忠看。


    “李仆射,你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李忠第一次看见太子的模样,长得白净,像陛下,脸蛋小,像皇后,五官眉眼秀气,像……


    李忠顿住了,冯照一边摆弄着孩子的细胳膊挥舞,一边将李忠的神色收入眼底,笑道:“像不像太后?”


    “……像。”李忠哑着声音道。


    冯照笑声清脆,“是吧?刚出生还觉得丑,现在慢慢长开了,倒是变惊喜了。我还在想等他长大了该怎么教,正好李仆射过来,我便想请你做他的师傅,不知李仆射意下如何?”


    李忠盯着这个孩子的脸看了很久,才道:“……臣,听凭陛下吩咐。”


    这一趟无功而返,李忠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中躺在榻上,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渗出两滴泪,渐渐没入发中。


    无鼻城中,咸阳王和邢侍郎奉诏开门,身前是被押解在地的元询,他真的瘦了很多,咸阳王甚至有些认不出来这是不是自己的侄儿,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亲,但显然在场的人没人为此动容。


    “好侄儿,你叔父我也是奉命行事,你也别怪我,到了九泉之下就好好找个人家投胎吧,来生不要到我们元家来了。”


    语毕,他一个挥手,侍人立刻把盘中的毒酒取下,一人钳住元询的下巴,一人把毒酒灌进他嘴中。


    他的嘴边衣服上都洒了许多,但喝进去的更多,侍人放手他很快就撑不住倒下,在地上剧烈挣扎,拼命往门外爬,但很快他就没力气了,动作越来越慢,直到最后无声无息。


    侍人上去查探鼻息,然后朝几人点头,咸阳王长叹一声,摆摆手走出去。


    很快一行人进来,将元询的身体放入棺中,抬出门外。


    废太子询就此葬于河阳。


    第107章


    圣驾自关中回京就很快就传出卧病在床的消息。


    本来此行计划入春后再去,但皇帝偏偏要早去,等不及天气转暖就出发,长安比洛阳更冷,遇上大雪,就这么赶巧地染上了风寒。


    他还坚持要巡幸完再回,路上就病情加重了,一回宫就病倒在床。


    太医群聚在太极殿,会诊后意见一致,说他玉体沉劳,心容疲累,亟需修养,不能再妄动干戈。


    冯照坐在床边,听太医们这么一说,蹙眉看向皇帝,“听见了没有?太医说你是累的,一天天的跑来跑去不着家,阿谌都认不出来你了。”


    皇帝卧在被中,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正欲开口时喉间发痒,忍不住又咳嗽两声,把脸上咳得更红。


    “好了!”冯照将他的被褥再往上拉,把嘴唇以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别说话了,生着病还这么操心,你也不嫌累!”


    被封住口舌,皇帝也不生气,反倒安静


    下来,他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拉住她的,眼中水润润的像生了钩子一样勾住她。


    冯照叹了口气,“陛下何故如阿谌般?早先我说让你晚点走,你非不肯,长安就在那儿,又不是晚点去就能跑了。这下好了,病了知道找我了。你愁不愁人?”


    她絮絮叨叨地埋怨,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喘,待她训话结束方才得了恩赐出去。


    不过有了这一遭,皇帝想再度出巡的心思就打了水漂。


    他修养数月,总算好了许多,但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连年征战的缘故,这回病好之后总是容易疲累,气体羸瘠,总也比不上以前了。


    身体的警告反而加剧了他要征战的心,时光催人老,往后还有多少年能留给他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


    就在他筹备再度南征时,冯照听说此事气冲冲闯进太极殿。


    皇帝想躲都没地方躲,只得正面迎接她的怒火,哪知道她还抱着阿谌,直直闯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甩搁在御桌上。


    元谌还不会走路,从母亲怀里变到硬邦邦的桌子上,晕头转向地歪倒下去,还被周围堆积的纸片挡路,东倒西歪间终于发现旁边的父亲,将哭不哭地爬过去求抱。


    皇帝惊疑道:“阿照这是做什么?阿谌都快哭了。”


    冯照抱臂在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帝,“我听说陛下又要出京南伐,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我怕等陛下回京一看,阿谌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阿耶,到时候子不认父,岂不是天下罕闻的奇事?”


    这一番话说得皇帝差点抬不起头,悻悻道:“此国之大事,安能为私情所退?”


    “国之大事!”冯照一巴掌拍在桌上,“陛下也知道是国之大事,难道忘了上一次南伐是什么结果吗!”


    皇帝的脸色陡然变得阴沉,上一次南征是他生平最忌讳的败事,就连朝臣劝谏再虑南征之事都是说时机不足,兵马粮草不够云云,没人敢提起上一次。


    上一次他固执己见,将大卫精锐都带到前线,却无功而返,论责他是首位。但他自己知道不代表旁人能毫无顾忌地提起。


    可是冯照偏偏就踩在他的忌讳上,半点不避地对着他说。


    皇帝气得站起来就要跟她吵,还没开口喉咙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


    旁边元谌都看愣了,他小小一个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被吓得大哭起来,冯照赶忙把他抱起来哄他,哄着哄着反倒把自己弄哭了。


    想想他出生以后一直都是自己在养,做父亲的一出去就是几个月,回来后又要出去,偌大的宫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儿子也不会说话,算半个人,就一个半人在宫里望夫石似的等他回来。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凭什么!


    皇帝从咳嗽中慢慢平息,喉间还带着腥锈味,就见妻儿泪眼婆娑,涕声不止,怒意顿时消退。


    一家之私,一国之安危都系于他一身,他果真能把人带入胜途吗?


    上一次,上一次南伐犹在眼前,连绵的水汽仿若跨越千里直送洛京,染上他的面庞。


    他慢慢走过来把人抱住,连带幼小的太子也被揽入怀中,“好了,别哭了,我不走了。”


    冯照霎时抬起一双泪眼,哽咽道:“真的?”


    皇帝长叹息一声,“你说得对,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啊……”


    他何尝不知道呢,只是人一病,难免就变得激进,总想一步到位,把所有愿望都尽快实现。身为皇帝,他的一切意志都有立刻实现的机会,谁能轻易抵御这样的诱惑。


    南伐不成,皇帝也许心气被打乱,很快又病了,他先前勤政的劣处很快就显现出来。


    以他康健时的身体,每日勤勉阅政足以应付朝臣的奏疏,可一旦病了,奏疏照常上报,很快就堆积在案。


    此等阅奏之事又不能假于他手,无奈之下,只好让皇后在床边读,他听后做出决策,再由皇后写下。


    如此不过数月,冯照就已经习惯如何拣选出最要紧的事,如何排出轻重缓急,在一众军国要政中渐渐捋出些许头绪来。


    她既厌烦日日读写的疲累,又觉得阅览天下要政让她前所未有的舒畅,仿佛扫开了从前挡在眼前的迷雾,清晰地看到大卫天下如何在自己手中运转,这是如何享乐都难以体会到的舒爽。


    譬如眼前,李柄自汾州平叛归来,上表陈明,皇帝很高兴,加上密奏废太子之事,已经是两件大功,皇帝便思虑如何给他授官。


    冯照见缝插针说道:“李御史在御史台已经升无可升,到了别处就要抢别人的位置,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不如加授散骑常侍。他门第不显,这种清要之职于他来说是天大的恩赐。”


    皇帝觉得很有道理,不多想便答应了。


    然而次日皇帝就后悔了,给他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授这等官位,让世家大族如何想,今日桌上就摆了好些份奏疏,说此乃清浊混一,扰乱纲纪。


    可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总不好改,皇帝就盼着等李柄上书辞让时顺势收回成命,但李柄靠揣度皇帝心思上位,何尝不知他的想法,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在奏疏里装傻,谢恩后就直接上任了。


    皇帝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这等恃功倨傲、不守臣节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捅个大篓子出来。


    冯照得知此事后很不高兴,李柄简直太不懂事!她辛辛苦苦给他求来的官位,他倒好,以为自己多大的功绩,就这么毫不谦虚的应下,得罪士族也就罢了,连皇帝都得罪,连带着她里外不是人!


    皇帝也是,自古帝王君无戏言,哪有答应了转头就反悔的,一点没有个皇帝的样子!


    她在这里忿忿不平,外间中常侍忽然来传,“殿下,冯二郎君求见。”


    冯修?


    “他来干什么?想下湖游一圈吗?”冯照冷声问。


    中常侍道:“冯二郎君说,是性命攸关的事,臣不敢耽搁,接了消息就来通传殿下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道:“让他来,他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性命攸关。”


    冯修入殿当即一个扑身在地,“殿下救我!”


    他一抬头,露出一张青青紫紫的脸,看着可怜兮兮的,像是被人打了。


    冯照上下打量好半天,才问:“这是怎么了?”


    冯修方才哭哭啼啼地解释,原来是跟贺兰成起了冲突。


    先前赵夫人和冯煦进宫得了好大的没脸,连带着冯修也不敢出门,生怕被寻了错处又得教训。后来皇后诞下一子被封为太子,冯修便觉得腰杆子又挺直了。


    这可是他嫡亲的外甥,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冯家身为外家该挺起胸膛做人,于是又大摇大摆地出门游荡。


    这一出门,好巧不巧又碰上了死对头贺兰成。他夫人悍妒,把他新纳的婢妾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大怒之下对夫人动手,却把她打流产了,夫人本就身体不好,流产后身亡,这下府里可炸开了锅。夫人娘家也不是软柿子,一纸诉状告到大理寺,算是近来轰动京城的事。


    先前冯修被贬为庶人时,贺兰成没少冷嘲热讽,但凡碰上总要讥讽几句,冯修白身强忍着没骂回去,如今二人情形颠倒,他怎能放过这次机会,开口就大骂。


    贺兰成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儿能忍得了被冯修这么骂,一开口就直戳他痛处,“贼种一个,一口一个皇后,你也不看看皇后跟你是一个肚子出来的吗?我看你肚子里的水还没喝干净吧!”


    他自己没被扔下水,但母亲和妹妹在外人看来与他无异,等于把他的脸皮撕了放脚底下踩,一下就激得他大怒,双方各不相让,很快就大打出手。


    拳脚相向间,两个人越大越狠,身边人也不敢劝架,怕殃及自身。就在霎那间,贺兰成脚下一滑,身形一歪,直直地落进路旁水中。


    偏偏两个人都是在去调音里和乐律里的路上,旁边就是穿城而过的阳渠——洛城第一大河,供漕运和宫城里坊用水,可想而知有多深多长。


    岸上两帮人马找不到一个会水的,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到处大喊救命,远处的舟子和篙工蹄听到声响张望过来,待仆从跑过去才知道有人落水了。


    但此刻水面上已经看不到贺兰成挣扎的身影,众人在水里寻了半天,才终于把人捞上来,贺兰成已经陷入昏迷。


    这时候贺兰家的侍从才想起来要回去报信,而冯修早在贺兰成落水当场就吓傻了。


    打打闹闹是一回事,玩出人命是另一回事,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被发现谋害兄长后太后和陛下是怎么罚他的,当初还是自家人,现在是安平长公主。


    一想到安平长公主跋扈的样子,再一看躺在地上的贺兰成,大白天的冯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去找皇后!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只有皇后能救他!


    听完冯修的解释,冯照沉思一番问:“贺兰成现在怎么样了?”


    中常侍应道:“臣去问问。”


    哪知刚出门不久就有黄门过来报信:“贺兰公子死了,安平长公主哭晕过去了。”


    冯修脸色瞬间煞白,慌乱地看向冯照,“不是我干的,真是他自己脚滑摔下去的!我真没推他!”


    冯照冷冷瞥他一眼,“重要吗?现在你活着,他死了,错的就是你。”


    “殿下,阿姊!救我!我不想死!”冯修涕泗横流地抱着她的腿哭,偌大的显阳殿都是他哭丧一样的哀嚎。


    “别哭了!”冯照没忍住把他踹下去,“早干嘛去了!惹出事知道找我了!”


    “阿姊!阿姊!我们是亲姐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冯修忍住哭声,但眼泪一点没少。


    “呵!亲姐弟,我可担不起你这句亲。”


    冯修再次上赶着跪下,右手举誓,“我对天起誓,从前没有对阿姊不敬过,往后唯阿姊马首是瞻,阿姊就是我的第一恩人,绝不敢有半点违背,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冯照看他都觉得头疼,“行了,我要你起誓有什么用,你要不是姓冯,我拿你当抹布都嫌多余!”


    但冯修听到这话就像看见了曙光,再度声泪俱下,“我就知道阿姊待我好。往后谁和阿姊过不去,我第一个翻脸不认人!”


    冯照道:“你既然说不是你推的,那就不用担心你的性命,你好歹也是堂堂后族,他一个外臣也配我们家人给他赔命。”


    冯修疯狂点头,“阿姊说得对!”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冯照翻了个白眼,“有安平长公主在,我看你的爵位怕是保不住了。”


    看冯修又哭丧着脸,冯照警告他,“到底怎么罚,还要看陛下的意思,你别想给我耍什么心眼,老老实实在家听罚,要是再惹出来什么事,你就等着吧!”


    冯修只好连连点头。


    太极殿中,皇帝听完安平长公主的哭诉,甚是头疼,本就因病发疼的脑子更疼了。


    原本养病期间非要政不见外臣,但此事涉及皇后,安平当然不愿交到她手上,非要吵着见陛下。


    他就不该见她。


    这种破事也闹到御前,嫌他病得不够重吗?


    也许是见皇帝并不高兴,安平很快换了法子,变着法儿地卖可怜,眼泪把衣裳都哭湿了。


    皇帝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便叹道:“外甥的确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


    没了?就这一句话?


    安平傻了,“陛下!我儿之命亡于冯修之手,妾请陛下严惩凶手!”


    皇帝也不是好糊弄的,安抚她道:“姑母说凶手有些言过其实了,据我所知,似乎是拳脚之间失足落水,外甥实在运气不好。”


    “陛下!”安平难以接受,“若非冯修动手,我儿焉能落水,以至于去了一条命,我的儿啊!”她说着又大哭起来。


    “陛下不肯取他性命,连除爵也不肯吗!他一个姓冯的,何以凭外戚之能欺到我元家头上!”


    安平的哭诉声响彻在太极殿,让皇帝沉默良久,而后他开口道:“冯修,降爵一等。其余不必再议。”


    第108章


    降爵一等比起一条人命来说不是什么大惩,但冯修本就只是封伯,再降就到子爵了。洛阳城中子男一抓一大把,冯家身为后族只有这么个爵位属实没脸。


    冯照当然生气,她跟冯修说除爵就是为了吓唬他不要再惹事,实则心里不觉得能有多大的处罚,谁承想皇帝竟然动了真格。这让外人怎么想冯家?


    从前父亲在时,冯家是正一品的太师,昌黎王,京兆郡公,大兄封长乐郡公,到冯修这儿竟然只剩下了一个永阳县开国子,今昔对比,父兄若泉下有知该多么可怜家里境况。


    想到这儿,冯照让人把元谌抱过来,拉住他两双小手摆弄,“你可不能学你老父啊,冯家往后就靠你了,你得争气啊。”


    元谌以为母亲在和他玩儿,乐呵呵地笑,两只手不停扑腾,小短腿没坐稳又扑到冯照怀里。


    冯照无奈叹了口气,“你怎么长得这么慢呢?”


    冯家对皇帝的惩处不满意,安平公主当然更不满意。


    贺兰家府上正在为贺兰成办丧事,里里外外挂满了白幡,安平公主趴在儿子的棺上痛哭,“我的儿!我的儿!”


    贺兰荣一向与公主不合,此刻也因儿子的死聚在灵前,无言落泪。


    公主哭得筋疲力尽,被婢女搀扶下来,她仍不肯放下,“阿成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贺兰荣惊疑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谁让阿成死不瞑目,我就让谁付出代价!”公主字字涕泪,脸上的血色都尽情发泄到这句怨咒里,贺兰荣听得心里发颤,“你别乱来啊……”


    公主恶狠狠地盯着他,“贺兰荣,你不止阿成一个儿子,我却只有他一个,你不拿他当回事,还想阻止我,你枉为人父!”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贺兰荣气极,“我是怕你控制不住做出无法挽回的事,到时候——”


    “我怕什么!阿成都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贺兰荣看向堂中静静横摆的黑棺,心里骤然一痛,他的长子啊……


    他颓丧地坐下,长叹一声,“罢,随你吧……”


    公主这时却收回了癫狂的情绪,一手抹去脸上的泪水,重新平静下来,“怕什么?我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动手,是有章法的,你就等着吧,我倒要看看冯家还有什么好下场!”


    **********


    一场雪后,洛阳渐渐转暖,总算有了春天的气象。


    皇帝的病情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慢慢有了好转,太极殿日夜不停的咳嗽声渐进止息。


    陛下圣体安康,又逢佛诞日,洛都很快从尘封一整个冬日的寂静里醒过来,欢快地筹备节日庆典。


    洛阳城中一千余座佛寺自宣阳门起,驾宝舆入城,沿铜驼大街行像巡城,其浩荡阵势比代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时宝盖如云,幡幢成林,名僧法侣,聚流如薮,堪将洛城比佛国。


    车骑行至阊阖门前,皇帝亲御门楼,临观示下,随后散花礼敬。从天而落的花与地上信众手持的花交相呼应,城下顿时传来嚷嚷呼声。


    站在阊阖门上俯视门楼之下的这座长街,成千上万的信众拥挤耸动,真如神观蝼蚁,有俯瞰众生之感。


    冯照站在皇帝身旁,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原来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怪道古来史记犯上作乱者层出不穷,这绝顶滋味能引人前赴后继,刀山火海也要闯。


    当年她挤在人群中无处可走,从没想过站在门楼上的人根本也不在乎底下人如何,再大的盛典不过是这片刻的观览而已。


    不过,从前她在楼下,如今她在楼上,自己也成了高高在上的人,楼上楼下她都待过,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


    她胡思乱想着,垂下的一只手忽然被握住,皇帝把花篮放到她手上,示意她往下洒。她从篮筐里抓住一把花,用力从墙上甩出去,下面的人看见又来了一波散花,瞬间爆出更大的呼声,让门楼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高不高兴?”皇帝从身后拦住她的腰,在耳边轻轻问道。


    冯照为着冯家的事已经好些天没给他好脸色,他这回也不肯率先低头,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到现在,宫中也因此噤若寒蝉许久,幸而有这场盛会将帝后二人聚到一起。


    冯照虽然高兴,但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这么好哄,故作矜持道:“就那样吧。”


    但她脸上兴奋的红晕已经出卖了她


    的心情,皇帝知道她不肯服输的性子,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拆穿她,便假装不知,拼命压下嘴角的笑拉着她回宫。


    宫中在朱华门前设浴佛台,彩花群镶,簇拱台中央的佛陀像,旁边放着以白檀、紫檀等调配的五色香汤,由一众僧尼持法器将香汤依次灌沐于佛陀像。


    冯照定定地看着,忽然开口问:“怎么这些僧人年纪都不大?”


    皇帝也不知道,还是一旁的李循开口解释,“殿下记性好,以前都是高僧大德来浴佛,后来大沙门统说刚入门的僧人才应该灌沐,刚好洗去尘世俗念,高僧该借此机会讲经,以传延佛法。这几年便换成了新人。”


    冯照点点头,“昙生法师说的有理,不过我瞧这些人是不是都精挑细选过,寻常的小僧可没有这么周正吧?”


    一眼望去,场上的僧众都生得朗俊逸秀,颇有玉菩萨秀骨清像的神韵。


    就在这时,冯照猝不及防一手被抓,她轻嘶一声看过去,才发现皇帝深深地看着她,幽黑的瞳仁深不见底。


    冯照不服气瞪过去,看什么看,不过说说而已,有什么要紧的,难道还害怕自己被这些小僧比下去吗?


    他眯着眼,手上越抓越紧,冯照终于忍不住把手拔出来,气哼哼地骂他,“你干什么!把我手都抓疼了!”


    “我提醒皇后今夕是何夕,从前可为,现在不可为,莫要分不清从前与现在。”


    “知!道!了!”冯照咬牙挤出这几个字,气冲冲就走了。


    皇帝看着场上已经结束灌沐的众多僧者,忽然问道:“白准,我是不是老了?”


    白准刚刚目睹一场争吵,斟酌着回道:“陛下春秋鼎盛,谈何老去呢?”


    他眼珠子一转,琢磨着皇帝的心思,笑道:“依臣看,陛下若是穿上和他们一样的衣裳,从外面随便叫个人来根本分不清谁大谁小。”


    皇帝指着他的鼻子笑骂:“油嘴滑舌!”


    白准赔笑道:“臣这是实话实说,可不敢欺瞒陛下。”


    冯照兀自回宫去听高僧讲经,后宫女官、婢女、内侍一应俱全,齐聚于此聆听佛法。讲经后,冯照身为皇后还要接见法师与几位弟子。


    几个人进殿时冯照并没有在意,不经意间一瞥却愣住了。法师身后,离他最近的弟子样貌出众,面如白玉,鲜眉亮眼,身披僧衣,参见她时一跪一立都典则俊雅。


    然而真正为冯照所惊的不是他多么英俊,是他的长相。


    太像了,她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数年前在晋阳王府的那个元承意。


    法师说了多久她都没有在意,只是在结束之后她问了几个弟子,才知道他的名字,灵镜。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出家?”


    灵镜双手合十,回道:“贫道冀州人士,自幼家贫,得法师垂怜相授佛法,自此皈依佛门,除去俗务。”


    “灵镜,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四十二章经》有言,‘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即自见形。断欲守空,即见道真,知宿命矣。’法师以镜相赠,望我修行如磨镜,得佛性圆满。”


    冯照轻笑一声,“志向倒是不小,那你如今修行离圆满还差多少?”


    灵镜听了愣住,竟然慢慢脸红了,兴许是从没有人这么无礼地问过他,不过他仍然诚心作答:“贫道不过刚入空门,离佛法圆满还差得远。”


    冯照饶有兴致地问他,“那你今年多大?”


    “已有二十。”


    “你们寺中上一位主持圆寂时多大年纪?”


    “……七十。”


    “假如你能活到七十岁,那你还有五十年时间修行,你不觉得五十年都只做一件事太可惜了吗?”


    灵镜果真年纪小,被她这么一问就问住了,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她哈哈大笑他又开始脸红。


    “好了不逗你了,你回去慢慢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大手一挥,灵镜慢慢退出殿中,最后一面就是她慢慢闭上眼,脸上被窗外的暖光映透,如同凝脂白玉,莫名显出几分佛性。


    灵镜吓得不敢再看。


    法会之后,宫中还要举办宴饮,邀僧俗一道庆祝,席上足有千百人之多。


    席间珍馐琳琅,兼有梵音法乐,百戏腾骧,可谓热闹非凡。


    酒足饭饱后,皇帝率先离场,他知道自己在场大家都不自在,所以总是先行离场,方才皇后已经先走一步,他喝得微醺,也准备回去歇下。


    熟料刚出了殿门,就在离太极殿不远处,就有一队舞女冲撞上了圣驾。


    因只有宫中几步路的距离,皇帝没有乘车,故而明晃晃地看见了领头舞女的脸。


    他心里咯噔一下,那女子下跪请罪,在宫灯下看得更清楚,她简直是比照皇后的脸长的。


    第109章


    满城欢腾的气氛里,贺兰家却在治丧,素布白幡的一墙之隔就是大街上涌动的花海人流,丧乐被掩盖在百姓欢欣的鼓乐中几不可闻。


    安平公主的眼泪都流干了,行尸走肉般靠在灵前,前来吊唁的晋阳王见了实在不忍心,劝她道:“姑母还是去歇息吧,总这么熬身体受不住啊,阿成泉下有知必定也不愿母亲心痛伤身。”


    “晋阳,你跟阿成认识那么久,感情那么好,也只有你这时候还能想到我这个老妪。”安平听完他的安慰又想起儿子活着时候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


    “他死得冤枉啊!”


    晋阳王也抹了把眼泪道:“姑母莫怕,我明儿个就去找陛下,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安平哀声哽咽,“我舍下这张老脸,也换不来陛下的做主,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陛下的心早就不在我们这儿了……”


    “那个妖后!”晋阳王咬牙切齿道,“贤良淑德一个不沾,还勾得陛下胳膊肘往外拐,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皇后!”


    元氏的小辈全都以皇帝这个长兄为榜样,尤其是在几个弟弟心里,他作为皇帝文成武德,作为长兄顶天立地,可是自从娶了那个女人后,他就彻底变了。


    别的不说,就说太子侄儿,不过是年少心急犯错,最后竟落得被赐死的下场,朝野内外都在说是皇后的枕头风吹得陛下狠心下手。


    身为长嫂,本该有照拂宗室之职,可她那嚣张跋扈,不慈不悯,哪有半点做皇后的资格,连那冯家外戚都要压到元家都上了!


    “晋阳,如此妖后根本不该在陛下身边,但我势单力薄,对上她没有胜算,想来想去只有靠你了。”安平叹道。


    晋阳王有些意外,“姑母的意思是……”


    “我前几日见到一个小僧,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让我知道原来天底下有如此相像的人。既然如此,你说会不会有跟皇后长得一样的女子?”


    “我听说当年陛下就是在你府上遇到皇后的,他既然那么喜欢,我不信换个更年轻的他不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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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起来。”皇帝惊疑地看着脚下的女子,方才她的面孔一闪而过,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女子慢慢起身抬头,整个人完全暴露在光亮下,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实在是太像了!


    众人甚至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冯太师当年风流流落在外的骨血吧?可皇后的亲姊妹冯二娘子都没这么像。


    皇帝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脸,然后缓缓转到她的身上。


    这几年来,每逢佛诞日城中都风行扮观音,今日这支舞为佛所作,舞女也作观音打扮,活像是刚从行像宝座上刚下来的一般。


    许多年前,就有一个人戴着宝冠,披着外纱,在一个平静的日子里从天而降闯到他面前。


    他一瞬间恍惚,今夕又是何夕?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女子低眉敛目地答


    话:“妾王氏宝姬,自景乐寺选入太乐署,今日得幸入宫献舞。”


    当下城中大大小小千百佛寺都想独占鳌头,稍大些的尼寺都有自己的女乐,乐舞百戏无所不有,为的就是法会时引来更多的信众,格外出众的还有被选入宫中的机会,王宝姬这一队舞女便是来自今年法会上最夺目的景乐寺。


    众人提着心竖起耳朵听皇帝和王宝姬之间的对话。


    自皇后入宫以来,皇帝身边再也没有别的宫妃,莫说朝野上下,就是宫中侍婢私下里都议论,想不到皇后这么厉害,连陛下这等权柄在握、生杀予夺的皇帝都管得住,着实是厉害。许多臣属家中的夫人也都议论如何向皇后取经,可惜惧皇后威赫不敢轻易开口。


    这些年过去,大家早就习惯了后宫中仅有皇后一人,毕竟太子已立,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没想到今日一女子横空出世,众人早就心痒难耐,期待着皇帝的抉择。


    依照他对皇后的偏爱,此女子完完全全是皇后的模样,还正年轻,难道后宫就要迎来第二位宫妃了吗?


    皇帝或许也知道众人沉默下的暗流涌动,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他没有多说,直接吩咐道:“白准,带走。”


    王宝姬很是乖觉,听了皇帝的命令既没有欣喜万分,也没有着急冒进,而是安安静静地跟在白准身后离去。


    剩下的舞女还立在原地,看着随驾而去的王宝姬面面相觑,今晚这一遭实在太冲击她们的见识了。


    圣驾一行人还有个尾巴就过了宫门,舞女们快要掩饰不住议论的心,就在此时们后走出来一个中黄门,脸上笑眯眯的看着她们,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诸位娘子谨记,今日所见所闻都要烂在肚子里,不然……”


    他的话没说完,舞女们就惶恐地点头,然后他仍挂着那副笑眯眯的脸从前到后一一扫视过去,缓缓点头,“诸位娘子果然懂事。”


    王宝姬跟在圣驾后向太极殿而去,一路上寂静无声,直到到了太极殿,众人依次归位、各司其职,皇帝独坐于高台,俯视殿中央孤零零留下的她一人。


    “说吧,谁派你来的?”


    王宝姬闻言瞪大眼睛,砰的一下就跪倒在地,“回陛下,妾……妾是受选而入太乐署,没有,不,不是谁派来的。”


    在殿中亮堂的灯光下,她的样貌身形都一览无余,脸仍是那张脸,的确像皇后,可是她一开口、一动作,就让人从相像的幻觉中抽离出来,发现还是两个人不一样的人。


    她可怜、羸弱、委屈地看过来,顶着一张相似的脸庞。


    皇帝轻轻蹙眉,大袖下的手慢慢转动着另一只手拇指上的扳指,越转越快。


    他有些不适,“别哭了!你现在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说,到时候你恐怕吃后悔药都来不及。”


    方才和善的面孔让王宝姬放下了戒心,此时端坐高台、不近人情的他才是皇帝真正的面孔。


    她吓得真正哭出来,泪涟成珠又不敢发出声,呜呜地为自己辩解,“妾冤枉,妾果真无人指使,不知陛下为何执意要妾承认……”


    皇帝原先还平静地坐在台上,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随手抄起桌上一物狠狠砸下去,“住口!”


    他面色极度阴沉,赫然大怒,“尔贱婢胆敢诘君?”


    地上的人被突然砸过来的砚台擦着砸中了半边胳膊,隐隐作痛,但她被吓傻了,动也不敢动,就听见皇帝冷严的声音。


    “你以为你长得像,就妄想攀附入宫,皇后当年风姿你半点也学不会,遑论当今。出身寒素,却妄僭高门,故作矫态,实为东施效颦!”


    话说到这里,王宝姬终于知道皇帝是动了真火,慌慌张张地求饶,“陛下饶命!妾,妾以为凭此微薄姿色可以入宫,但妾真不知与皇后尊容有似,从没想过要僭越皇后,妾真的没有!”


    “谁带你入宫的?”


    “妾……”


    “白准,拖下去——”


    “我说!”


    王宝姬啼哭着喊道:“是晋阳王,他跟我说,我长得美,陛下见了一定喜欢,把我从景乐寺送入太乐署,让我一定要找机会见到陛下。”


    “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被贵人看中,高兴得不得了,今日见了陛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与皇后面貌相近。陛下!我真的不知内情,我是冤枉的!”


    皇帝冷眼看她啼哭,慢声问:“晋阳王……他派你接近我是什么目的?”


    王宝姬悚然一惊,终于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逆鳞,忙不迭回道:“陛下误会,晋阳王只说送我入宫讨好陛下,从没说过任何欲要对陛下不利之处,万万不敢有僭渎至尊的意图。”


    话说至此,王宝姬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囫囵一并把事由交代了干净。


    “妾不知晋阳王为何如此,但妾就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妄图天恩,其他所有事由妾一概不知、一概不懂,陛下明鉴!”


    此时此刻,她的脸上带着恐惧、卑微和谄媚,把原本昳丽的面容都扭曲变形。


    完完全全是两个样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就自以为是揣测圣意,把他当作认脸不认人的乡野狂徒。


    晋阳这个蠢东西,一辈子耽溺声色,以为天下人都跟他一样蠢,这是惊喜还是惊吓?连拍马屁都不会,要他何用!


    “白准!”皇帝大喝一声,白准立刻推门进来听令。


    “带下去,好好问问,问清楚了再报上来。”


    带下去还有再出来的机会吗?王宝姬惊恐地看着向她走来的罗刹中官,止不住浑身颤抖。


    “救命!救命!”


    几个中黄门立刻捂住她嘴,迅速制住手脚,顷刻间就把人拖下去。


    “等等。”


    几人动作一顿,王宝姬被捂红的脸上立时泛出光彩,白准都惊疑住,难道这女子果真有本事让陛下都收回成命,几个中黄门不自觉放松了手下桎梏。


    “别闹出动静让皇后知道。”


    以她的性子,不管占不占理都要闹翻天,要是被她知道了还得了,宫里都要掀个底朝天。


    皇帝忍不住头疼,真是朝他讨债来的。


    王宝姬高高提起的希望瞬间破灭,呆呆地看着他转过去的侧脸,就像阎王判官,稳坐台上却把她判入地狱火海。


    这一回几个中官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拖走,无声无息消失在殿中。


    皇帝将目光从窗外的绿枝上移回,凝神思索着一个问题,是什么契机,让晋阳想到给他送女人?


    **********


    冯照近来忙于观察元谌,她发现这个儿子有点不一样。


    元谌一岁了,已经开始学会走路,但他很倔,不肯要人扶,就想自己走,可走着走着摔了又开始哭,这时候知道找大人了,扑到母亲怀里就开始撒娇。


    他鬼精得很,知道母亲是这堆人里最能做主的,只肯听她的哄,旁人哄了都不管用,把冯照折腾得半死。


    这还属寻常,但元谌的娇气显现在方方面面。他刚刚断奶,开始吃饭食。膳房准备了一桌子精食,保母一个个给他试,他偏偏挑中了最精贵奢靡的。


    粳米栗饭泥只吃金粳米做的,鱼羹只吃洛鲤伊鲂,酪浆只吃阴山羊产,连关中秦羊都不行。其挑剔娇气实属生平罕见。


    冯照气得叉腰怒目,小不点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一不如意就哭,哭你个大头鬼!


    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她可没这么挑剔,阿娘说她小时候乖得很,让她特别省心。要不是从她身上来的,那就是……


    冯照心里发疑,可他看着不像那么挑剔的人啊,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肯吃不肯用的。


    她叫来身边两个中常侍,都是皇帝从自己身边挑出来送给她的,在御前伺候过不少时日,一步步从小黄门做到中黄门,她入宫时都已经是中常侍了,想必很了解他的习性。


    她招招手让他们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们说,阿谌这样是从陛下那儿学的吗?”


    两位中


    常侍看向愣头爬到桌子上,摔了一跤,脸伸到碗里沾了半脸羹饭,将哭不哭的太子,顿觉一身冷寒。


    吉羽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开口,双怀却大着胆子回皇后的话,“臣听说陛下幼时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太后所斥,后渐长,才没了这些偏好。”


    冯照一听高兴起来,就知道阿谌的臭毛病是跟他学的,不过他在这么大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的,她努力想象他的脸幼时的样子,再放到阿谌身上……


    咦!冯照抖了抖身体,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从小心眼就多。


    **********


    白准办事利索,很快就向皇帝呈上此事来龙去脉,“王宝姬所言应当不假,实为佛诞之时为晋阳王所遇,而后亲自出面劝其入宫,王女为富贵所动,听晋阳王指挥入太乐署,又因其之顾做了领队,那日冲撞圣驾正是王女精心设计。至于其他,王女的确不知,晋阳王与其言语不多。”


    皇帝靠坐在后,一手拧着眉心揉捏,思索良久才吩咐:“让晋阳来见我。”


    晋阳王在府上信心满满地等着消息,直到接到皇帝敕令让他入宫。


    他一边忐忑准备觐见,一边又安慰自己兴许只是巧合,就在这么矛盾的心情中走进太极殿,哪知刚进门就迎面飞来一个黑乎的东西,他躲闪不及一个踉跄摔倒,随之而来的就是皇帝的怒斥:“跪下!”


    晋阳王惊骇不已,当即跪伏在地,发懵地听着皇帝怒斥,“你找个女人塞到我身边想干什么!”


    他脑子里咔嚓一声裂开,只有一个想法,完了!


    “臣……臣是看此女荣色绝姝,冠绝天下,就,就想定要献于陛下。”


    皇帝冷笑一声,“荣色绝姝……你看着她的脸,心里想到了谁!”


    说着又一个笔洗砸下去,晋阳王下意识闭眼伏地躲开,大气也不敢喘地缩在那儿,“臣……臣不知……”


    “说你保媒拉纤都是抬举你,你就是个纯龟公!”皇帝怒极,“谁让你干的!”


    晋阳王登时睁大眼睛,而后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是臣自己想到的,就想为陛下分忧献姬。”


    “正事不干,一天到晚章台走马,你连御苑里的鸟都不如,它们还知道给我叫两声好听的。”


    “她是你长嫂!不敬长嫂,僭辱皇后,我治你大不敬,你认不认!”


    晋阳王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陛下!大兄!为何为了一个外人要惩处我们自家人,她怎么值得你百般维护?”


    皇帝愣住,失望的心绪席卷全身,“你就是这么想的?”


    “自从她到了我们家,搅出来多少事?偏她冯家金贵,把我们家都踩到泥地里去了!”


    想到惨死的贺兰成,还有眼泪都流干的姑母,晋阳王心里一横,索性全说了干净。总要有人犯颜直谏的,他一贯不沾政事,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


    “陛下罚我我也认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吃喝玩乐的命,可我看不得有人想离间我们元家亲眷。陛下贵为天子,为何非要选一个德容言功全无的女子!”


    皇帝心中的怒气沉压下去,浮起丝丝凉意,他平静地看着委屈至极的晋阳王,等他说完了,忽然开口道:“安平姑母找了你,是不是?”


    第110章


    晋阳王愕然失言,皇帝从他的反应中明晰了一切,他徒劳地张了张嘴,此时再多的辩解都已经苍白无力。


    “姑母她只是丧子心痛,好好一个儿郎就这么憋屈地死了,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姑母要为他做主都办不到,怎能要她冷静?”


    皇帝双腮紧绷,压着怒气道:“就是怜她丧子我才不予追究,否则光插手内廷这一条就够她褫夺封号了!”


    “陛下,她是亲姑母啊!”晋阳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城是帝王所居,内廷更是皇庭腹地,他绝不能容忍任何人妄图插手进来,甚至胆大包天在他身边安插人手。


    念在她是姑母、是长辈,又经历丧子之痛,他才没有惩处,晋阳还敢大放厥词说亏待了他们,他能说出这种话就是被养得太好了!


    “我看你就是这些年过得太顺了,连是非黑白、尊卑贵贱都不知道,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还跑到我跟前来放肆。你觉得我亏待你,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亏待。”


    皇帝平静地宣布,“从今日起,你就在府里待着,待到明年这个时候再出来。你喜欢多管闲事,就先把自己府上管好了再出来。”


    “陛下——”晋阳王惊愕抬头。


    “闭嘴!我还没说完,你吃喝玩乐样样精通,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赏给你的钱,你不领情就别领钱。从今日起,你的封邑砍半,听到了吗!”


    晋阳王越听越心慌,陛下这是来真的!他原以为陛下不过训斥几句,至多杖责,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慢刀子割肉,他怎么越听越难受,一年啊,他连一月不出府都没试过,怎么架得住一年?


    “陛下,臣,臣知错……”他彷徨地求情,企图让陛下收回成命,可是御前的内侍根本不让他有这个机会,拖着他就往殿外走。


    偌大的太极殿内,皇帝后靠在座背上,仰头看着空阔梁柱,慢慢闭上双眼,叹出一口绵长而又轻浅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重新睁开眼,又是平静威严的君王面孔,白准适时出现在御前。


    皇帝吩咐道:“把人送出宫,仔细点别让人知道,尤其是皇后。”


    白准应声道:“是,臣亲自去送。”


    “另外,晋阳的惩处也别泄露风声,就以贪淫奢僭为名下诏,你去跟他说,要是让我知道消息从他嘴里漏出来,以后别想再出来。”


    **********


    显阳殿近来热闹得很,其中宫人来去匆匆,皇帝驾临时正巧撞见了慌慌张张的场面,心生奇怪,阿照又在鼓捣些什么。


    走进去一看,殿中横七八竖摆了一地的箱子,桌上堆满了零散的小物什,冯照饶有热情地坐在其中挑选,一边还跟婢女们笑嘻嘻地说些什么。


    “阿照”,他一喊,几个人才发现皇帝到了,冯照回头一看,欢喜地跑过去拉他进来。


    “陛下来得正好,我有一桩美事要跟你说。”她兴冲冲道。


    皇帝轻飘飘地被她拉过去坐到榻上,看着满地零碎有种奇异的愉悦,捏了捏抓住自己的手,示意她继续说。


    冯照向旁边招手,“李循你过来,把你方才和我说的对陛下再说一遍。”


    李循躬腰作礼,而后缓缓道来:“臣幼时长于江南,有一风俗谓之拭儿。儿生一岁,为之盥洗,换新衣,罗列盘盏于地,取用弓矢刀剑、笔墨书籍、针线尺缕、脂粉钗环,加之饮食、珍宝、官诰等物置于儿前,观其所取,以为日后征兆,此小儿之盛礼也。”


    “这真是个绝妙的法子,我一听就觉得好,正好赶上了阿谌刚过一岁,就想给他试试,你做阿耶的怎么能错过?”冯照兴致勃勃地向他提议。


    皇帝听了也觉得有意


    思,“的确闻所未闻,不过确实有趣。那要是小儿抓了什么坏物怎么办?”


    他果然是做皇帝的,做事之前都要先想想利弊,连游戏也不例外。


    李循笑道:“陛下多虑了,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一生顺遂,无非是再仔细些,把周围清清场,小儿又走不远,抓着什么都是好的。”


    经过皇后与皇帝二人的精挑细选,总算挑好了备选的东西。显阳殿正中铺开一张宽大的厚垫,盘盏交错,林林总总摆了上百种样式。


    冯照把孩子抱过来放到垫子一边,指着对面道:“阿谌阿谌,快去选个喜欢宝贝的拿过来。”


    元谌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从母亲身上依依不舍地下来,然后一下就被眼前琳琅满目的东西吸引住了,慢慢爬进去看来看去,还时不时呵呵笑两声。


    但他高兴归高兴,爬到一半也不肯伸手抓一个,冯照仔细观察,发现他竟然还特意绕开,专走空出来的一条道。


    怎么屁点大的年纪就这么挑。


    她急着开口,“阿谌,别光顾着爬,快拿一个,拿一个抓到手里。”她拿起前面的一个东西抓到手里,让他跟着学。


    元谌的注意被母亲叫回去,但他只是暂停在那里,仿佛思考着什么,回过头后又开始往前爬。


    皇帝本来和冯照一齐在那边看着,很是好笑地看着他呆愣愣的样子,但眼见元谌迟迟不配合,冯照都快要急得生气,便索性走到那头半蹲下,对元谌招手,“阿谌过来,拿个东西给我。”


    元谌又是一停,还是慢吞吞地爬过去,快要走到尽头时,他看着垫子角落摆着的一把刀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过去。


    冯照都要以为这场拭儿之礼将以失败告终,没想到峰回路转,高兴地不得了。


    但元谌的手刚一碰到那把刀就缩了回来,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继续朝他爬过去。


    冯照大叹一声,这小儿将来该不会无欲无求去做沙门吧,可别忘了家里还有江山继承呢!


    皇帝也很意外,“阿谌一个都不选吗?”


    一场兴致勃勃的盛礼以失败告终,周围的内侍婢女个个提着心,就见李循开口道:“陛下富有四海,太子殿下一出生就有了一切,何必再要取民间俗物呢?”


    白准顿时向她投去了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意,从前他对这个女史总有几分轻视,毕竟太过年轻,今日终于知道,能在皇后跟前待久的都不是闲人呐!


    双怀适时说道:“殿下向来克制,阅之而不有之,自然是只取最好最值得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的一声,元谌爬到皇帝跟前,忽然伸手把他腰间的玉佩拽下来,紧抓不放。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


    皇帝看着太子懵懂的大眼睛,忽然哈哈大笑,一把将他举起来,“你小子真是识货,就看上了你耶耶的东西!”


    众人跟着笑,“侍中说对了,太子殿下果真慧眼识珠。”


    “殿下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才是最要紧的,将来必有大造化!”


    只有冯照不大高兴,她精心准备的拭儿之礼就这么轻易被皇帝摘了桃子,这小子怎么那么势利,人都认不全就知道抓玉佩,幸亏抓的是老父亲,要抓了女郎,就是个小小登徒子。


    父子俩在那嘻嘻哈哈笑,冯照板着脸走过去教育元谌,“不能对人动手动脚知道吗?


    元恒把他放下来,冯照伸手过去,“你要你阿耶的玉佩,也不能动手抢,要还给他。”


    “他才多大,你跟他讲道理他又听不懂。”元恒劝道。


    冯照不乐意了,“就是要从小开始教,不然长大了怎么办。”


    她直接伸手过去拿元谌手里的玉佩,哪知道这孩子竟然不肯,死死往后躲,偏不肯让她拿。


    “嘿,你还真当成自己的啦!”冯照加重语气,“给我!”


    “算了,给他吧,惹哭了又要哄。”


    许是知道有人撑腰,元谌睁着大眼,一脚就踹到冯照腿上,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元恒那边走,还知道悄悄回头看,生怕被追上来。


    这下冯照是真生气了,佯装的耐心样子也不装了,一把将他捞过来,手直接掰开把玉佩拿走。


    宝贝被抢走,元谌哇的一声大哭。


    元恒夹在两人中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长叹一声把元谌抱起来,“不哭不哭,你喜欢玉佩,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一手取下蹀躞带上的龙纹金牌塞进元谌手里,“喜不喜欢这个,这个还闪光。”


    元谌握着手里的金牌,从父亲肩上悄悄看向母亲,又迅速把头埋回去。


    他眨巴着眼睛看过来,冯照顿时觉得无趣,跟一个小儿计较什么呢。


    孩子也许真能感知到周围人的心思,见冯照心软,元谌又啊啊的叫着向她伸手要抱,冯照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对元恒叹道:“养孩子真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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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回拭儿之礼后,皇帝终于对这孩子长大有了实感,然后就意识到这孩子要懂事了,于是开始常待他去太极殿。


    先前他人太小,太极殿人来人往,怕小儿染了什么病,如今稍有长大,终于可以带去看看。


    冯照反倒有些不放心,“这么小就去外朝见人,生病了怎么办?”


    “无事,我至多带他见见新鲜,不会老是见人的。”


    她想了想,“吉羽,你跟着太子过去,和陛下的几位中常侍一起照顾他。”


    吉羽应道:“是。”


    到了太极殿,元谌又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到处爬来走去,身后跟着一群侍婢在跑,唯恐他出了什么事。


    他们又不敢总拦路,有时候一拦他就撒泼打滚,谁也没办法,故而只要不闯出什么大事,侍婢们都由着他。


    只有吉羽苦口婆心地劝他拦他,毕竟他受皇后之命,不能随随便便让太子乱跑。


    一天太子又开始在太极殿周围乱跑,吉羽一开始还步步跟着,很快就跑不动了。这么大点人,别说还真有一身牛劲。


    吉羽累得喘气,突然觉得肚子不对劲,赶忙跟几位中常侍招呼了一声就去了净房。


    等他满头大汗从净房出来,太子早就不见人影了,但没办法也得追上去呀。


    就这么一路边走边找,走到了一片假山下,上面的八角亭里隐约听见人声,这地方向来是宫人偷懒躲嫌的藏身处,他没多在意就往前走。


    “……皇后知道……”


    “嘘……小点声……”


    吉羽顿住,悄悄绕到假山一侧的另一条路上,慢慢爬上去猫着,刚好藏在亭子往下看不到的地方。


    听着听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等两个宫人走了,瞬间瘫倒在斜坡上。


    显阳殿里冯照正在桌前临摹山石图,太子近来不烦她,她终于空出大片的时间重拾画技。


    平静不过一刻,吉羽慌慌张张闯进来,噔的一声跪下,“殿下,臣有密事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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