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念头一起就再也抛不开了,他立刻召来身边署官和近侍宦官,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太子洗马等人齐聚东宫,以为太子有什么国政要事,然而太子将大门一关,说出心中所想时,殿中顿时群情骇然。
纵然这已经是东宫中他最信得过的人,也不免被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吓了一跳。
“诸位,此地实在湿热难耐,我势必要回代都过暑,待到秋日再回来。”
众人半是害怕半是犹豫,在场的人都是鲜卑人,祖祖辈辈都活在代北,毫无准备来到洛阳,实在没法习惯这里的气候。现今太子带头这么一说,众人都心动不已。
然而此时众人也不约而同想到了皇帝,他虽不在京中,但天威赫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以一己之力强迁京都的魄力绝非常人可及。
太子看他们犹豫不决,不由大怒,“畏首畏尾成何大事!等到了代都,那里什么没有?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亦有人率先应和道:“殿下说的是,我们不过是难耐暑热,思乡而返,公理之下尚有人情,更何况回归故土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就是陛下来了,道理也还是这个道理。”
太子方才满意,“中黄门都知道的道理,怎么诸公还在这里犹豫?”
想到莫名来到洛阳,从此再不能回到故乡,众人心中无不悲悯,不禁涌上一股哀凉之意,接着浑身坚定起来,不过是想回去有什么错!
这一刻,众人深埋心中对皇帝的怨恨终于浮现出来,看着眼前的太子顿时尤为可亲,既然如此,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再说到了代都,又有太子在,说不定他们这些人有大造化呢。
文臣既在,武官亦有。署官毕竟手无寸铁,真正有用的还是东宫禁卫。太子这些年的太子也不是白当的,他把门大夫也叫过来厉色下令:“将东宫封门,谁也不许进出!”
人心一旦收拢,行动起来比什么都快。太子显然很满意他们识相,立刻吩咐起来。他一刻也不耽搁,命令左右卫率去寻牧马,典内去收拾行装,一队人马迅速聚齐,要从东宫出去。
行至东宫大门却被高岳拦住,他刚刚才得知此事,来不及多想就立刻前来阻拦,“殿下万万不可!”
他脾气最急,太子早有预料,但还是脸色一沉。“高岳!我劝你别不识相!”
“殿下——”高岳惊愕万分,从前太子纵然暴戾,但也从没有过这么无礼,如此对他直呼其名、颐指气使,可见太子已经听不得劝了。
然而高岳岂是害怕储君发怒的人,以前直谏陛下他都敢直言不讳,“殿下!陛下百般心血将洛都建成,岂容有人罔顾君心?如今代城已降为恒州治所,殿下此时趁陛下不在京中私逃,待将来陛下回京后不堪设想啊殿下!”
“闭嘴!”太子大怒道,“别给我扯东扯西!我不过是想回代都避暑,你说得这么吓人是想恐吓我吗!”
他此刻红眼怒睁,沉压的火气涌上全身,又是一幅壮硕的身躯,将眼前的高岳都衬得格外瘦弱。
高岳更加激动,昂着脖子大喊,誓要把太子劝服,“储君奉命监国,非诏不得出京!殿下此举与谋逆何意!”
太子勃然大怒,“来人!”
身后的卫率驭马上前,太子从他身侧的剑鞘中“嗖”的一下拔剑而出,剑锋寒光闪烁,凌冽袭人。
高岳惊愕万分,“殿下……你——”
剑光闪过,“咚”的一声,高岳遽然倒地。
在场众人莫不惊惧,看着地上渐渐渗出满地鲜血的尸首,浑身战栗不已,谁也不敢再忤逆太子。
“违我命者,犹如此人!”太子以剑指天,血气冲上头,满脸红涨可怖。
这队人马一路杀神弑鬼冲出东宫,从薄室门出去,沿建春门内大街一直往东走就是建春门,只要过了建春门,前方就畅通无阻了!
东宫距离皇宫仅一步之遥,太子匆忙出逃刚刚出了东宫大门,冯照就在显阳殿得到了消息。
左右女侍中得知此事后万分惊愕,马不停蹄前来禀报皇后。皇帝出京,现在京中能管住太子的仅有皇后一人。
冯照自确诊怀孕以来被身边侍女当作金疙瘩一样伺候,尽管她毫无所觉,还时不时乱蹦乱跳,把人吓个半死。现下得知太子异动,周围人唯恐京中大变,冯照却来了兴趣,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被当菩萨一样供着,她早就不耐烦了,如今终于有她大展拳脚的机会。
每逢这种紧要关头,她越是兴奋激动,反而更能沉着冷静。
“慌什么?太子没有兵马,那群乌合之众还能反了不成,陛下还在呢,谁敢轻举妄动。”
蠢货一个,光长肉不长脑子,就是头猪坐在东宫也知道别乱跑,跑出去死的是谁还不知道呢。不过转念一想,他要是不这么蠢,也没这么好的天赐良机。
右手轻轻贴上腹部,她忽然生
出一股喜悦的心情,这孩子是个福星啊!
皇后如此斩钉截铁,众人心里多少有底了,只是还迟疑问道:“那就让太子这么出去?”
冯照眉眼凌厉,冷声道:“他想得美!在宫里乱来也就罢了,跑到宫外去撒野,把他元家的脸都丢尽了!”
这下闹得满朝的人都知道太子要回旧都,甚至为此私逃出东宫,简直把皇帝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被亲儿子公开反对自己的迁都大计,不知等陛下知道以后心里是什么感受,冯照还记得他曾跟她说过,受命于天就要做冠绝古今之事。
那是刚入宫的时候,他拉着她上永成寺,九层百丈,凭栏远眺就能将洛阳城尽收眼底。眼前是绵延居所横无际涯,身后是皇帝伟岸的身躯,他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指向整座城池,向她逐一列举哪处是宫城,哪处是大市,哪处是明堂,后来他无比欢欣地在她耳边落下壮志豪言,“我的基业,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圣心壮志,太子还是年纪太小,不知道什么是诛心,不知道析交离亲,不知道添加父子反目!
冯照闭了闭眼,而后睁开眼,泛出一片精光,“我要立刻见领军将军!”
领军将军总领禁军,统揽京城防卫,是重中之重的要职,非皇帝亲信不能当,这也是冯照并不慌张的底气。
新都领军将军是皇帝的族叔元严,论辈分他还是太子的族祖父,除皇帝外不用看任何人的情面,要是他不放,太子休想出去。
此时元严已经被下属通禀,匆忙赶往建春门。
皇帝出京,京中防卫更加严格,元严以高龄之身亲自在京中巡逻,万幸在太子逃至建春门前到达。
太子带着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冲撞,元严眼看光凭言语已经无法阻拦,当机立断关城门,并通传其余所有城门,今日洛阳城不许进出。
冯照到达之际,两方人马正在城楼下对峙。
元严严词厉色训斥太子目无王法,让他赶快带着人回东宫。但太子距离城门仅有一步之遥,岂能轻易放弃,他这时候跑红了眼,谁的话都不听。他已经杀了高岳,尸体就在东宫的大门后面,一进去就能看到,这时候要他回东宫就是全完了!
“我是当朝储君,谁敢拦我!我命令你们开城门!”太子在门下尖叫怒吼,已经全无储君之态。
“元询,你要干什么!”
随着一声高喝至,双方不约而同把目光投过来,是皇后!
皇后带着一队禁军疾奔而来,将城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太子带的那几个人放在禁军面前就是稚子对上莽汉,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元严顿时眼睛发亮,对着太子一顿呵斥,但太子此时的目光完全被皇后吸引过去,他怨毒地盯着皇后,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样。
冯照一点也不在意,她高声喊道:“太子奉皇命留守京中,此时无诏出京是想违逆圣令吗!”
“你住口!”太子气得脖子通红发粗,“你这妖妇休想妖言惑众!”
冯照噗嗤一笑,妖妇?真是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被叫上妖妇了,这可是妲己飞燕才有的名头啊。
她轻蔑地投过去目光,把这个粗硕狼狈的兔崽子上下扫视一圈,开口道:“太子口出狂言,不敬长辈,还违逆圣命,目无王法,你说陛下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
太子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随即又恶狠狠地说,“别想拿阿耶来压我!我不过是回去避暑而已,你就是想借机栽赃陷害我!”
听到这,元严忍不住出声,“陛下命太子监国是为安国固民,殿下如此将陛下之苦心置于何地?臣请殿下速回东宫!”
话音一落,周围的禁军缓缓向中间围拢,将太子一行人包围在圈中。此时太子身边的署官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惶惑,低声急促地劝说,“殿下,不如回去吧……”
“是啊,现在肯定走不了了。”
“殿下,我们走吧!”
寒光锋锐的刀剑无限逼近,他们身下的马也开始躁动不安,来回摆弄蹄子甩开马尾,不住地喷气。
太子红着眼看着层层包围的禁军,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冷酷的杀意,额头汗如雨下。
“殿下不要犯下大错,此时回去还有向陛下求情的余地,要是太子一意孤行,我也不知后果如何。”冯照压低着声音徐徐劝说。
此时事情闹大,太子原本冲动上头的激情已经逐渐褪去,但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人,他心里还撑着口气不想退,直到现在他才好像脑子终于清醒,想到了父亲得知此事时的反应,一瞬间抖如糠筛。
眼见太子终于露怯,冯照立刻高声下令,“迎太子回宫!”
她给了元严一个眼色,元严顿时会意,跟着喊道:“迎太子回宫!”
太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要烈火跟在后面追一样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一路畅通无阻回了东宫,然后紧闭大门谁也不见。
其余人巴不得太子就此消停,见东宫终于平息总算是松了口气。
如此喧闹一整日,到了夜间宫中总算平息下来,索性只有城东受了波及,其余地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尚未引起大乱。
冯照站在殿中迟迟没有休息,太子是国之储君,他带头出逃已经让中枢失职,所有人都害怕皇帝回来后的雷霆之怒。
从公理上来说,此事也不能闹大,城中不少人和太子是一样的想法,只是没像他那么大胆,要是太子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多人参与进来,届时洛阳新都岌岌可危。好在成功把太子劝回去,否则真让他在城门口起冲突,或死或伤后果都不堪设想。
她仍处于高度紧张中,此时李循匆匆返回显阳殿,向冯照禀报,“殿下,尚书省已经知悉,陆尚书已经快马出城去寻陛下,大约明日就能面见陛下。”
冯照紧绷已久的心终于能放下,“很好!”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暗自念道,你果然是个福星。
第92章
圣驾巡幸嵩山,在黄盖峰下太室祠祭神求雨。室外祭坛上堆积着密密麻麻的薪柴,皇帝祭拜完毕来到祭坛边放上牲和玉,而后一把火点燃,燔烟徐徐升天,将地上天子的祈福送至天上神仙。
远处峻极峰高高耸立,青烟缭绕,连云成海,让元恒想起了代北一望无际的草场,此地莫不是真有天神驰骋与云海之间?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怅然,早知道就把阿照带过来了,她精于骑射,在草原上游刃有余,肯定也喜欢这里的峻峰云海。
罢!再过些日子就要回洛阳了,何必在这里胡思乱想。
薄暮初临,帝王卤簿浩浩荡荡驾临嵩阳寺,嵩阳寺紧邻太室山,也是嵩山最大的佛寺,早有先军提前在这里吩咐好,改为圣驾驻跸之所。
在这里歇息一日后,圣驾就要前往中山、三齐等地巡幸,上次南征让这个久居代北的皇帝深深意识到,河北和山东是稳固中原、直击南齐最稳固的后盾。青州粮产丰厚,冀州、定州军力勇猛,齐州濒海,盐利客观。
待钱粮兵马充足,他要再度开启南征。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羽林军结束了夜间轮班,又开始一天的守卫。
嵩阳寺位居山林,平日就安静得很,承接帝驾后更是戒备森严,因而山门外传来的零星声音都格外引人注目。
一人浑身狼狈、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阶,在寺门口大喊,“臣陆秀求见陛下!”
皇帝很是吃惊,但立刻就下令让陆秀来见他。他在嵩山祭天,是国祀之事,有人过来求见非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不可。
陆秀是祀部尚书,掌监察之职,能让他连夜亲自过来……皇帝瞬间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可能。莫不是有人谋反?!他脸色骤变,新都未定,一切秩序都在重新厘定,真有反贼也大有可能。
可是阿照还在宫中,真有人谋反,第一步就是打进宫里,到时候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
女子……皇帝额头冒汗,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室内来回踱步,慢慢计算手中有多少兵马,至少现在嵩山南北的陆浑县和东亭县驻军仍然可控。京畿三万禁军只要等他回去也能调动,如今大卫天下还没有人能在几天之内把皇城掀翻,至多是趁乱打进宫里,禁军群龙无首被钻了空子。
但这也说不通啊,元严守着皇城,谁能从他手里落到好处?
太子?皇帝忽然脚步顿住,而后紧咬牙根,这个兔崽子还真有可能闯出大祸!但他有这个机会,没这个本事!
就在皇帝焦急地等人时,陆秀终于飞奔进来,片刻不停在皇帝面前跪地稽首,“陛下!太子——”
“太子反了?”皇帝急问。
陆秀抬头瞪大眼睛,张了张口,“不,不是,太子欲回代城,私逃出京。”
什么?
皇帝愣住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拧眉问道:“太子,私逃?”
这比听到太子谋反还要让他震惊。
陆秀见皇帝错愕,立即恳切陈词解释,“太子恶京中暑热,昨日欲私逃代城避暑,领军将军立刻封锁城门,将太子劝回东宫。臣昨夜知悉此事,与诸位公卿通禀后前来奏报陛下。”
殿中顿时一片沉寂,皇帝没有说话,他被彻底震惊失言。
堂堂一国储君,行事竟然如此荒谬!说他没本事都是抬举了,他敢反还能赞他一声有胆,可现在算什么?脑子里简直装的是浆糊!
皇帝缓缓地、慢慢地坐到榻上,伸手捂住自己的脸,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喘不上来气。
他心里有巨大的愤怒和难以言尽的悲伤。太子真的不小了,他在太子这个年纪早就跟在太后身边学书治政了,太后说他少而机悟,可承祖宗宝业,可是他呢?他能指望太子将来继承他的伟业吗?
皇帝心中遽然一痛。
如果,如果他有别的孩子……
想到这里,皇帝悚然一惊,“皇后呢?皇后如何?”
陆秀还在等着皇帝的命令,乍被这么一问都有些懵,而后迅速回道:“皇后殿下无恙,太子再建春门前时,皇后亲自出宫规劝太子,臣等驰往嵩山皇后也是知晓的。”
皇帝顿时松了口气,他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巡幸照旧,我暂不回京。你回去告诉元严,禁军从此刻开始严阵以待,在我回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稳住京中局势。另外太子之事务必封锁消息,谁敢借此生事,全部以谋逆论处!”
第93章
皇帝震怒之下仍头脑清醒,太子之事决不能闹大,此时最好是冷处理,免得招致一众代北旧人思故。
陆秀领命预备这就回去,却被皇帝叫住,“等等!”
他一愣又立刻恭敬回来候着,但皇帝眉头紧锁,显然还在顾虑着什么。不多时,皇帝走到桌前,慢慢落笔于纸上,然后越写越快,洋洋洒洒写下满篇墨迹,最后取出一方金印盖上。
就在陆秀以为这是处置太子的诏书时,又见皇帝把手书卷起,在外面包上一层油纸,最后印上一枚紫泥,用另一枚金印压下去,就此将手书封口。
“此物密交皇后,不得外泄。”皇帝沉声吩咐道。
陆秀惊讶之余倍感重压,这是陛下重于万钧的信任,如此交给他一人。一定是他连夜报信,在陛下心里落下印象,他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抱负,势必要将此物全须全尾地送到。
京中无数人牵扯其中,彻夜难眠,等着皇帝的下令。
陆秀快马加鞭回京,将皇帝命令通传三省长官。皇帝没有对太子做出处置,京中众说纷纭,摸不准陛下的想法,甚至有些传着传着都怀疑起来太子究竟有没有犯事。皇城的主人不在,中枢只好焦急地等待着陛下归来,
太子一回东宫就紧闭大门,谁也不见,东宫署官都被裹挟进这场风暴里,当时热血上头,仿佛谁不跟着太子,谁就会被千夫所指,但现在冷静下来全都出了一声冷汗,自是躺倒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东宫之中仍然无知无觉的只有伺候的侍人和奴婢,只知道太子杀了高公,高公的尸首孤零零地躺在弥漫开的血泊里。
几个婢女站在血泊外一丈远,全都惶惑无措。高公平日里常常出入东宫,对待内侍奴婢们也从不摆脸色,如今就这么倒在她们眼前,婢女们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权宜之计只好先用素布为高公覆面,好歹留下些许颜面。而后几人商量一番,决定将他送至詹事府。
恰好此时有人求见,看见大门敞开,便径直走进来,发现婢女围在一处,当即大步流星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
婢女们一看,原来是李御史,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
李柄和高岳是至交,常到詹事府寻他,在婢女们面前也混了个脸熟,今日听闻太子有异,便来找高岳打探。
婢女们指着床上的人哽咽道:“高……高公……”
李柄脑中轰然一响,愣愣地回过头看向床上被覆面的人。好半晌,他慢慢跪下来,揭开那张素布,高岳的脸已经灰白,狰狞,空洞。
李柄想尖叫,可是他叫不出来,嗓子像哑了一样,张口好几次才终于通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随之在东宫上空爆裂。
“谁!是谁!”李柄眼珠子快要爆开,整张脸都在咆哮。
婢女实在害怕,三言两语地把今日见闻抖出来,李柄听了却觉得怎么会这么荒谬。
他早知道太子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是他怎么能这么丧尽天良!高岳是他的署官,甚至对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太子忠心耿耿!
他怒吼一声,径直把高岳的尸身背到身上,头发上后背上还有他的靴子全都被高岳的血浸湿了。
一路上行人侧目,他就这么背着高岳走到了高家。
家仆见到一个血人背着另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直到这血人出声,“我要见高中书!”
高吕惊闻门口出事,匆匆赶来才发现竟然是李柄。
他也被惊得说不出话,“这……这是怎么了?”
“高中书!”李柄怆然泪下,大吼出声,“高岳死了!”
高吕此时再看他背上的人,顿觉一阵头晕目眩,死了?死了!
高吕和高岳同族,辈分上算是他的叔父。高吕少时失怙,母亲为他前途计让他投奔叔父,当时高吕受到太后赏识,已经官至吏部尚书,自然也乐得照拂这个做了中书学生的侄子。
多年来,高吕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亲侄子,甚至说是亲儿子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如今一个好好的人竟然没了!
他还未从憾恸中恢复过来,李柄再次一语震人,“是太子!他杀了高岳!”
李柄像是要把所有愤怒都发泄出来,想把平生所有恶毒的话都骂到太子身上,“那个狗杂种就为了要出宫,就把他杀了!
高吕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太子昨日在城门前一闹,京中贵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了,更别说高吕,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连累高岳命丧于此。饶是宦海多年,此时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此时下仆已经备好了棺椁,准备将高岳收殓。李柄咬牙流泪,“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高吕头发花白,泪眼通红,听了他的话劝道:“你别冲动!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陆秀已经回来了,我等得起!”李柄满面泪流,看着高岳的尸身被放进棺材里,亲自为他合棺。
此时此刻,陆秀正在宫中求见皇后。
秉承皇帝吩咐,诏书一直放在怀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冯照接见陆秀时见他形容憔悴,叹息道:“陆尚书,辛苦你了。”
陆秀满面红光道:“殿下谬赞!这是臣的本分。”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这份珍藏的诏书交到皇后手中。
冯照打开一看,而后勾了勾嘴角,随即吩咐道:“多谢陆尚书,陛下的意思我已经知悉,陆公便赶快回去歇息吧,我看真是累得不轻。”
陆秀其实很想知道诏书写了什么,但皇后不说,他当然也不能问。
他走之后,冯照将诏书摊开在桌上,满意地笑笑。她摸了摸肚子道:“我就说你来的是时候,等你阿耶回来,知道你来了,恐怕他要做的就不止于此了。”
说着,她又轻蔑一笑,独生的孩子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实在是个人才啊。
不多时,自显阳殿的命令就传达到了左右卫将军手中
,二人轮换,将东宫包围,此事还不能做在明面上,要派人时时看着监察太子动向。
皇后亲召,又有陛下手书,禁军当然听命行事。不止外面的人不知道,连太子本人都不知道。只是他不知是不是被那日吓怕了,自始至终没出来过,也省了禁军的力气。
皇帝不回京,但太子之事始终是个隐患。论与太子的亲疏远近,最要紧的当属穆亮和李忠,陛下钦点的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对太子失德难辞其咎。
穆亮浸淫朝局多年,最知道明哲保身,也最沉得住气,至今也没动静。他在府中闭门不出,但对府外的局势洞若观火,一知陆秀带回来的消息,他就知道太子恐怕要不好了。
陛下早就对太子不满,但碍于只有这一个孩子,年纪又小,一直没说什么。如今太子犯下大错,是的,在穆亮看来这就是天大的错。做太子,平庸不是错,幼稚也不是错,但跟皇帝对着干就是错。
陛下是要把洛阳经营成天下之都的,他志在南北归一,绝不可能龟缩于代北偏安一隅。迁都洛阳是他要造千秋伟业的一部分,谁阻挡他,谁就会被踢出中枢,连他的亲儿子也不例外。
以前只有他一个儿子时还有的争,可现在陛下有了新皇后,将来未必不会有新的孩子,陛下如今尚且春秋鼎盛,以后还有的等!
他在这里沉思着朝局涌动,院子里忽然闯进一个人,他的兄长穆光。
穆亮止不住地皱眉,“怎么喝这么多?”
穆光浑身酒气,脸上熏染了一片红晕,看起来不大清醒。
他见穆亮说话,傻笑着打招呼,“哎,原来是阿弟啊。你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眉毛都能夹死苍蝇了。你学学我,一坛酒灌下去,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喝了一坛?跟谁喝的?”穆亮看着这个不着调的阿兄,由衷地头疼,白长年纪不长心。
穆光晕晕地靠在柱子上,问什么答什么,老实得很,“跟,跟阿庆喝的……”
穆亮眉头拧得更紧,“他在军营里练出来的,你什么酒量,你跟他喝?”
阿弟一发怒,穆光这个做兄长的反倒害怕了,他嘟囔道:“又没喝烧刀子,就喝了洛阳这块的黄酒,汉人做的这些酒就是温吞,喝起来没滋没味儿的。”
他比着两根手指头道:“就多喝了一点点,你看我还能走呢!”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要往后院去。
这时候他的酒意又上来了,浑身燥热难当,忍不住把身上的袍子拽下来,“娘的!什么衣服,热死了!”
他把外袍扔到地上还忍不住跺两脚,“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热!”
穆亮见状连忙喝止他,“住口!你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出去了给我把嘴闭上。”
尽管穆光这个兄长平时就不大有威严,但现在喝了酒就来了勇气,跟穆亮顶起嘴来,“哼!就你一天到晚怕这怕那的,我不喜欢还不能说了!穆庆也是这么想的!还有啊,可不止我一个,他元家自己人都不想住这儿。太尉都没换过衣服,太子年纪那么小也知道代城好。偏偏陛下非要让我们都到这儿来!”
“住口!”穆亮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陈眉压眼,脸色阴沉,“你还想舒舒服服地喝酒,嘴巴就给我闭上,哪天你要是祸从口出,我先一步送你见阎王!”
被他这么一吓,穆光的酒也醒了,看见阿弟黑不见底的眼神,顿时缩脑含肩,不敢再说话。
穆亮在这里心思百转,李忠却轴得很,非要见太子。
太子初时害怕得很,生怕皇帝一转眼就回了洛都,后来一直没动静他胆子又大起来。只不过这回元严时不时带着禁军在城中巡察,太子也不敢随意放肆了。
如今乍见到李忠,太子对着他大哭一场,“少傅!你救救我!”
他知道皇帝回来后肯定会大发雷霆,自己想不出来法子就找李忠求救。但李忠看着太子痛哭流涕的样子却只是沉沉叹气,“殿下为何如此任性?国之储君是天下根基,不是殿下任性的凭仗。”
但太子只是敷衍地答应,仍要他想办法出来应付皇帝的责问。
李忠无言,终究是无奈地长叹一声。
当年在太后怀中乖巧可爱的孩子,怎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
日子就这样平静又焦灼地过了十来天,皇帝还没有回来,连监察太子的禁军都变得松懈,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快要过去,京中忽然震动,说是皇帝圣驾已至洛都,仪仗已经到京郊了!
第94章
皇帝巡幸嵩山,得知太子之事后没有立刻回京,众人都以为他要按原定计划北上过青州、齐州,少说也要数月之久,眼下突然半途折返,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万众瞩目下,圣驾入城没有入宫而是先去了东宫。
太子还在凉亭里听着丝竹管弦,一边吃着婢女拨好的石榴,肥大的身躯躺在竹席上还是止不住流汗。
亭中四角摆着冰鉴,丝丝往上冒冷气,四个婢女一起打着纨扇。
太子仍嫌不足,吃着吃着把另一块盘子里的石榴往外一砸,大怒道:“都没吃饭吗!给我用力点儿!”
石榴砸到婢女身上让她一个瑟缩,然后扇得更用力了。
那石榴从婢女的衣裙上滚下来,跌跌撞撞滚到台阶下面,落到来人的脚尖前,鞋履笏头高耸,裙袍飘绕曳地,薄罗之上绣云纹蟠龙。
身后诸王、中官及侍女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皇帝一个人走上去拽开亭上飘扬的纱幔。
太子还在抱怨热燥,没有察觉到身后突然出现的人,接着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啊!”太子这一跤摔得不轻,尖叫大喊,“谁干的!”
他怒火朝天地四处查看,这一看就看到了皇帝站在眼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跟头就爬过来跪到皇帝脚下求饶,“阿耶!阿耶我错了!”
皇帝站着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恳求的太子,又打过去一巴掌。
太子被扇得双颊通红也不敢呼痛,涕泪并流地抓住皇帝脚边的袍角,“阿耶别打了,我知错了!”
但皇帝显然被气狠了,看着这个儿子甚至不愿意多费唇舌。
两巴掌打下去打得他手疼,他环顾四周,几个婢女已经被此情此景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都出去!”
而后婢女们连滚带爬地跑出去,皇帝走到亭柱边拿来纨扇,用桌上的短刀把纨扇劈开,只留下一根长棍。
太子原本还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看到棍子一出来终于明白,惊慌失措地大叫:“阿耶!阿耶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啊——”
一棍子落下去,太子凄厉的叫声顿时传遍四周。亭外众人从时不时飘扩开的纱幔间隙瞥见此等惨状。
打了数十下,太子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再高亮,呜呜地求饶,皇帝也打累了。
就在太子以为皇帝终于要停的时候,只见皇帝朝外面大喊,“二弟、六弟都进来!”
荥阳王和历城王闻言对视一眼,提着心进去。皇帝把手中的棍子扔给两个人,然后冷冷地盯着地上的太子吩咐道:“给我轮流
打!不大够一百棍不许停!”
兄弟两个一时犹豫,太子犯了错也还是太子,以臣欺君可不敢啊……
要将来皇帝又跟太子重归于好,他们两个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皇帝见状怒喝道:“叔叔教训侄子是天经地义,犹豫什么!给我打!”
荥阳王只好撸起袖子,闭了闭眼,对着太子落下第一棍。
太子这下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终于明白皇帝这次是来真的,背上屁股上一棍接一棍的疼痛很快让他说不出求饶的话。
等到一百棍打完,皇帝看着地上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儿子也没有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一声令下,尚在昏迷中的太子没有见到东宫最后一面就被迅速送到了城西别馆。
羽林卫在别馆外层层把守,只有太医能出入其中。
皇帝料理完太子才回到宫中,他余怒未消,太极殿中又无人相迎,只好积攒着怒气来到显阳殿。
冯照此时并不在显阳殿,皇帝不在的这段日子她在宫中好好探究了几圈,对后宫中的御河尤为中意,便搬到了宣光殿。此地与御河仅一墙之隔,地势又高,站在殿外就能看见御河三池,偶有清风吹来便能带来阵阵凉意,将暑热驱散几分。
皇帝在显阳殿扑空,又匆匆来到宣光殿,便见到了一室寂静。
冯照正在美人榻上侧身而卧,只穿了轻轻薄薄的一层纱罗,在腰间深深凹下,又绵软而起,隐隐幢幢显出身形。满头秀发因为睡下变得散乱,飘落在枕上,与烟紫色的纱罗相得益彰。再燥热的火气见到此情此景也被抚平了。
皇帝摆摆手,殿内的婢女悄悄退下,他轻轻走过去站到榻边,这时候一阵风穿过洞开的窗户吹进来,沉眠之人的发丝随风拂过他的衣襟。
他一顿,把那几缕不听话的头发揽住,轻轻拢到一边,于是看见了她微微汗湿的后颈和胸前。
喉咙忽然干涩发紧,他几步走到桌前把早就凉透的茶水饮尽。
冯照在朦胧睡梦中听到杯盏轻拶的声音,迷迷瞪瞪地醒来。
“醒了?”
身后传来一人声音,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也没有反应过来是谁,一手半撑在榻上耸搭着眼皮。
皇帝看她没动,走过去把茶水喂到嘴边,“要不要喝水?”
冯照含着杯檐小口小口地饮尽,一杯凉水穿肚,她仿佛才终于清醒,随即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
“我回来了。”皇帝微微一笑。
冯照眨巴着眼睛,忽然冒出一句,“我当你死了呢。”
皇帝还想着美人投怀送抱后他如何安慰,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一滞,抖手指着她,“你……放肆!”
冯照毫不买账,一把打掉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就下来,“你跟我摆什么架子!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管管你儿子!大的欺负我,小的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等他说话,她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长篇大论,“我在这儿心惊胆战地生怕出事,你倒好,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恐怕都忘了自己还有个糟糠妻在家了!”
她样样论述他的罪过,皇帝听了反倒觉得心里发酸又欣慰。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这场夫妻情分是他一个人强求来的,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快活,他这个丈夫能在她心里占几分,谁也不知道。
天下间的女人成了婚多半都会把丈夫当作自己的天,可她是不一样的。她永远桀骜不驯,以己为先,从前的丈夫惹了她,从此在她那儿半点旧情都没有,新的丈夫能有多少情分他心里也没底。
他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一个好丈夫,于是就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送给她。以天下供养之,以后位相赠,给她的母亲封赏,给冯家擢赏。
现在她对他撒娇,向他诉说委屈,真的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他终于觉得两个人的心没有比这更靠近的时候了。
她对他也是有真心的。
皇帝在这一刻心里充盈又满足,他喜爱的妻子,心里也装着他,他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一家人。
心溢身动,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向她低声致歉,“好了别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我在外面是有正事的,不是瞒着你,不然你随便找个随行的过来问问?”
冯照可不答应,“你说得轻巧,他们不都是听你吩咐,谁会听我的!”
“我听你的。”皇帝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发束起来,“我不是给了你诏书,谁敢不听?”
她一张俏脸生生倔着,还挂着湿润的泪痕,一点好脸色也没有,“假惺惺的!他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要管也是你管,我管算什么!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你当我傻啊!”
提起太子,皇帝的脸色又难看起来,但他不好对着她发火,便换了个问题道:“怎么搬到这儿来了,显阳殿住着不好?”
岂知冯照又不干了,拉着他袖子不放,“你别想转移话题!今天不问清楚你别想走!”
皇帝还想说什么,冯照突然一把推开他,半边胳膊撑在榻边对着地上吐。
这呕吐来得突然又猛烈,冯照吐得脸色发白。皇帝顿时大慌,先是僵在那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对着门外大喊:“来人!”
婢女匆匆跑进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便听到皇帝大喊:“叫太医!”
此时皇后正扑在榻上吐得厉害,皇帝急得手足乱摆,不知道放在她身上哪儿好,看婢女愣着不动大怒:“我让你去叫太医!没看见皇后病了!”
婢女抖了一下,方才犹豫道:“陛下,皇后殿下不是病了,是……怀孕了。”
顿时,皇帝像是被冻在那儿了一样,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眼睛都是空茫的。婢女不知所措,快速说道:“陛下刚出宫不久,皇后殿下就查出有孕,只是月份还小,殿下说暂且不对外说。”
皇帝还是呆站在那儿,身后冯照终于止住了胸中涌起的恶心感,虚弱地说道:“我要漱口……”
婢女立时起身寻来漱盂和面巾为皇后漱口净面,地上的脏污也很快清理干净,然后几个婢女迅速消失,殿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皇帝仍旧站在那里,盯着冯照这一连串的动作,像是灵魂出窍一般不能动了。
冯照见状语气冲冲道:“你傻啦!”
听见她的声音,他方才终于被唤醒一样,从僵硬的身体中恢复过来,同手同脚走到她跟前,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肚子不动。
“你不是真傻了吧?”冯照在他面前挥挥手试探道。
他张了张口,好半晌才问出口,“你,真的怀孕了?”
“真,真的不能再真!”
皇帝慢慢坐到榻上,怕挤到她只坐了半边,一只手送过去轻轻触到她的肚子。
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了?
他摸着摸着,脸上越来越泛出神奕的光彩,然后露出极大的笑容,到最后大笑出声。一时间,整个宣光殿都是皇帝高兴至极的笑声。
冯照莫名看着他,大热天的双臂都起了鸡皮疙瘩,小声嘀咕道:“至于么……”
皇帝笑过之后变得极其亢奋,握着她的手道:“你还有哪儿不舒服?”
说到这儿,他又想起来刚才她呕吐不止,又要叫太医,“这样下去可不行,后面还有几个月,总不能一直这么吐下去。”
他激动万分,再看皇后就像是个宝贝疙瘩一样,但他从头看到尾,却觉得冯照蔫儿蔫儿的,“怎么不高兴?”
“你不是第一次当父亲,我是第一次当母亲,所以想问你”,冯照眼睛大,看着人的时候总会觉得她的眼能摄人心魄,此刻她乌黑的眼珠紧抓着他脸上不放,不错过任何一丝表情,“你说,孝和慈,谁先谁后?”
皇帝脸上的笑淡下来,“你问的问题太大了。”
冯照从榻上坐起来,离他的眼睛更近了,“那我问得更明白一点,子害母,母当如何?”
皇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她仍然倔强地仰头对上。
“我不会让子害母。”他说。
第95章
皇帝一回朝就将太子拘禁于城西别馆,百官便知道太子这回是真捅了大篓子,只是这次拘禁能有多久,对太子的影响有多大,谁也猜不准,毕竟,这可是皇帝的独苗苗啊。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了两个月,京中忽然风闻皇后有孕,这一下就把众人掩埋在心底的议论给勾起来。皇帝对皇后的偏爱有目共睹,又碰上太子犯下此等大错,他仅存的依靠也不复存在,这下朝中将有大变呐!
冯
照察觉到皇帝的心思,他总会时不时看着她的肚子,时而蹙眉,时而欢喜,许多次夜里他还会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腹上。她觉得他有点焦躁,好像在等着什么。后来她的肚子渐渐明显起来,他好像变得更安心了些,特意问过太医这一胎稳不稳。
直到秋来风起,洛都的炎炎热暑终于拖着尾巴离去,皇帝忽然下诏,引见群臣于清徽堂。
百官列前,皇帝忽然抛下惊天巨雷,“朕欲废太子,卿以为如何?”
此事已经在京中传得甚嚣尘上,但只是大家私下里议论,如今皇帝亲自开口等于石头落地,将众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穆亮身为司空,又是太子太傅,已避无可避,李忠亦然。二人免冠稽首请罪,道忝为师傅,弗能弼谐于皇太子。
皇帝不置可否,道:“你们有师徒之谊才为他请罪,但我是为国所虑。询悖逆君父,欲跨据恒朔,包藏祸心,其罪可诛。今不论其罪处,待我无后恐有永嘉之乱,届时国家基业乱矣。”
他用词之烈让人忧惧,说太子不堪为人子,不堪为储君,将他完完全全否决,并不是简单做个样子,就连穆司空和李仆射的以退为进也不接受,众人也不敢再为太子求情。
更重要的是,皇帝大权独揽,在朝中是一言堂,太子毕竟年岁不大,在朝中也说不上话,到这种紧要关头没人为他拼死上谏。
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皇帝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尚且没有出生,就已经让皇帝下定决心废太子,可见太子有多么让他失望,他认定太子会让他的基业毁于一旦。
太子被废为庶人,而后送往河阳无鼻城,重兵把守不得外出。
冯照第一时间探听到消息,不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轻轻地摸着肚子,在心里念叨:“小崽子,你可真走运,还没出生就得到了一切。”
此时天高气爽,秋风黄叶,一派清凉瑟索之感。天气渐渐转凉,冯照再度搬回了显阳殿。
李循前来禀报:“殿下,郡君传信来说想进宫看看殿下。”
冯照一下坐起道:“阿娘要来?那你快些着人准备。”
说起来,这还是常夫人头一次进宫,洛宫又是陛下亲自指定督办,缔结东西南北之精粹而成,磅礴浩瀚,金碧辉煌。常夫人一路上看得赞叹连连,到了皇后所居的显阳殿,她更是对着这座金屋瞠目结舌,饶是见惯了冯家富贵,也禁不住为这天下无二的中宫瞠目结舌。
走进内殿,便出来一个高挑明丽、披罗戴翠的丽人,大殿中常立的就有数十人,跟在她身边的亦有十来个婢女,众人簇拥而来,常夫人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女儿了。
“阿娘!”冯照激动地扑过来,身边的婢女一脸紧张,“殿下小心!”
常夫人赶紧扶住她,仔仔细细地打量,满面红光、肌肤白腻,一看就知道过得好,她不免稍稍放下心。
“都多大的人了,还往我怀里钻。”常夫人笑道。
冯照拉着她的手带进屋内,“多大都是阿娘的女儿。”
说着她接连不断地吩咐婢女们去准备茶水、果脯,点上熏香,铺陈织毯,一会儿殿内就只剩母女二人,女官还贴心地放下帷帐,带着一群人在外间等候。
常夫人此时才放松下来,一路上她都有些紧张,见了女儿也不大敢说话,实在是宫中太过严整,让人莫名不敢放肆。如今只有女儿在跟前,她才又仿佛回到了家里一样。
“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常夫人还是放不下心,想听听女儿的话。
冯照一笑,“阿娘别担心,宫中没人敢让我受气。你别忘了,我现在可是皇后了。”
常夫人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冯照的肚子,“孩子多大了?”
“四个月了。”冯照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道。
“可知道是男是女?”常夫人迫切地问。
冯照一愣,摇摇头道:“还没生出来,谁知道呢。”
常夫人听了又是一个叹气,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看了冯照一眼,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问:“要是个男孩儿……”她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他是不是……太子……”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冯照怔怔的,一会儿回道:“或许吧。”
常夫人这下彻底坐不住了,她从榻上下来握住冯照的手,“那……那你会不会……你的性命!”
“不会的,”冯照轻柔地对母亲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可常夫人却满心怀疑,“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她的确不知道,但横竖都是险境,不如赌一把大的。赌输了她也认了,赌赢了就前途无限。至少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她的心意走下去。
就在这时,外间婢女进来通禀皇帝驾临,接着就见皇帝身着朝服,头戴冕冠踏进殿中,显然是刚下朝会就过来了。
“陛下圣安。”常夫人见到皇帝颇为惶恐,规矩地行了个礼。
皇帝笑道:“外姑不必多礼,正好这几日阿照心绪不佳,我怎么都哄不好,你来了也好为她多开解开解。”
常夫人没想到皇帝私下里这么亲和,一时讶然,对着冯照嗔道:“陛下日理万机,你可别拿你的骄纵脾气烦他。”
冯照还没说什么,皇帝倒先开口了,“哎,外姑何出此言,阿照怀着孕,我听说怀孕妇人常有脾性怪状,做丈夫的这时候要为夫人分忧解难才是。”
身为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着实让常夫人愕然,她眼里的不可置信让皇帝都笑出来,“外姑放心,阿照嫁到我家来是来享福的,我做家主的别的不说,至少能让她在家里不受委屈。”
经此一言,常夫人对这个皇帝女婿刮目相看,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这天夜里,皇帝照例在显阳殿与皇后同宿。冯照侧身而卧,额头渗出细汗,薄薄的眼皮下双眼左右颤动,唇口轻启,好像下一刻就要喊出什么话来。
“啊——”冯照双目睁圆,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出汗,止不住地喘息震颤。
身后抱着她的皇帝被怀中动静吵醒,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了阿照?”
他声音低低的,还带着没有完全醒来的嘶哑,头发半披在身后,寝衣也宽松柔和,全然是一副温柔郎君的样子。
冯照却仿佛是被吓到了,怔怔地盯着他看,看得就像重新认识他一样。
皇帝轻轻在她的背上抚摸,吻过额头鼻尖,落在她的唇瓣上,“做什么噩梦了?把我们阿照吓成这样?”
她不说话,皇帝继续温柔地安慰,“别怕,出了什么事都有你夫君顶在前头呢。”
冯照很难将他和方才梦里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是梦还是那是梦?
“陛下会杀了我吗?”
这句轻飘又幽森的话在黑寂的夜里响起,让人无端想起在哀乐中行走的黑白无常,无声无息就把人的命勾走。
皇帝瞬间清醒,猛地退开,两人之间不再紧密相贴,但仍能看到对方在朦胧月光发亮的眼睛。
“……阿照怎么会这么想?”皇帝一手揽过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想要看清她脸上所有的表情。
冯照双眼含泪,凄哀地问:“太子废了,你要我的孩子做太子,到立太子的那一天,是
不是就是我丧命的那一天?”
“还是你要娶别的女人,让她给你生孩子?”
“阿照!”皇帝厉声说话,“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让子害母!”
原来他听懂了,冯照发怔呆住,眼泪无声滑落,在月色下泛起晶亮的光彩。
皇帝再度低头含住她脸颊上的泪珠,一只手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轻柔地触摸,“我怎么舍得杀你,我爱你。”
冯照这一刻拼命地喘息哽咽,连带着把刚才梦里的一切全都哭出去,皇帝揽过她的肩膀,慢慢把人带下躺倒,两个人在偌大的床上相对而拥,一只手不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这是我之元子,我怎么会让他失去母亲。我们两个人的孩子,也许眼睛像你,鼻子像我,性情……”
冯照一边吸鼻子一边打他,“像我怎么了!你嫌弃我!”
皇帝连声告饶,“你一个人就把我折腾地不轻,再来一个我可真受不了了。”
如此折腾一夜,次日连常年自醒的皇帝都睡过了头,内侍叫起的时候,帷帐内二人还睡得正香。
也许是因为昨夜推心置腹,今日皇帝要走时,冯照拉着他不放要跟他一起走。
“你现在的身体还是留在这儿好好休息吧,等孩子出来你再去也不迟。”
冯照顿时就不高兴了,“好啊,昨夜你还说你爱——”
一句话还没说话,皇帝就赶紧把她的嘴捂住,小声道:“好了,乱说什么,带你去还不行吗。”
周围的宫女内侍纷纷低下头,竭力当作自己隐身于此。
到了太极殿,门下陆侍中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不过陆侍中瞧着精神不济,眼睛甚至还有淤青,皇帝今日心情极佳,多了几分闲情关切臣下,“陆侍中这是怎么了?”
陆侍中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皇帝更来了兴致,“侍中但言无妨,你我君臣岂有生分?”
他咬咬牙小声道:“陛下,此臣老妻所为,让陛下见笑了。”
“哦?”皇帝更觉有意思,“夫人所为何事啊?”
陆侍中长叹一口气道:“家中些许传言,说臣要纳妾,老妻悍妒,情急之下竟然动手,实在,唉!臣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皇帝一听,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想了想宽慰道:“妇人妒防,虽王者亦不能免,况士庶乎?”
陆侍中听了,反倒有些诡异的优越,要知道他家中毕竟已经有了妾室,可中宫那可是一个也不许陛下沾染呐。要说治家,陛下还不如他呢!这一刻,他忽然一扫丧气,重又振奋起来。
君臣之间莫名流动着奇异尴尬的氛围,还是陆侍中率先打破,谈起了正事。
“穆仆射求见陛下,请改任恒州。”
第96章
前些日子,皇帝下令将穆庆外放为定州刺史,但他上奏说久病在身,想去恒州,眼下又请托陆侍中来禀报,皇帝思索一番还是同意了。
他在桌前写批奏时,冯照漫不经心地凑过来往他身上靠。
皇帝被她蹭地胳膊酥麻,轻笑道:“怎么这么娇气,一刻都离不开人?”
她翻了个白眼,正巧看到了桌上的奏疏,“这是穆仆射的奏疏?”
“你认识?”皇帝问。
冯照慢悠悠道:“上回污了他的奏请,你急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舍得把他外放出去了,也不怕人死在那儿。”
皇帝被她的话一噎,只好道:“我有我的道理,又不是故意贬损你。”
“奏请有污毕竟坏了规矩,我又没怪你,责任都是我自己担了。”
冯照眯着眼问道:“什么道理?你要是不说清楚我饶不了你。”
皇帝无奈,叹口气道:“假如你酷暑时嫌热要搬到宣光殿,你的女官不认识宣光殿的人,去了那儿举目无亲,也分不到显阳殿的俸禄,所以都劝你不要去,那你怎么办?”
“俸禄是发给人的,又不是发给宫室的,去哪儿都能领啊。”
“我只是打个比方。”
冯照想了想,“不听我话,我就不带了呗。”
皇帝再问,“假如这个女官曾对你有恩呢?”
冯照的眼神顿时变了,她明白了他的暗指,皇帝笑笑道:“不听话又捣乱的人就要眼不见为净才好。让人听你的话是大本事,你能让十人都听你的话,那你就是掌一县之才,你能让百人听你的话,你就是掌一州之才。”
“那做皇帝就要让一千人听你的话?”冯照问。
皇帝轻笑着摇摇头,“一个人是管不到一千人的。大卫天下四十一州,四十一州刺史,加上文武公卿,至多百人而已。以一御百,而百又御千,朝廷才能运转守常。”
冯照听得发怔,“书上没有说过这些……”
她言辞幼稚,仿佛听得发懵,皇帝都听笑了,“书上都是圣贤之言,哪里会说这些。不做封疆大吏,不做皇帝,既不会知道,也用不上,知道又用得上的人怎么会写进书里。”
“那……”冯照轻轻问,“这是太后所授吗?”
提起太后,皇帝显然一愣,随即面露惆怅,“太后是奇女子,她执掌枢机多年,这些道理都是她一点一点悟出来的,可是也有些人,就是把天下名师典籍掰碎了揉开了说给他听也半点用不上。说到底,这也是要看天资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但冯照很识趣地没有问是谁。
皇帝见她听得认真,便问道:“你喜欢听这个?”
冯照闻言拍了拍自己的凸起的肚子道:“肯定是它喜欢听。”
娇妻幼子在怀,崇拜地看着他,皇帝油然而生一股豪气,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
“既然如此,我就让这孩子做古往今来最早开蒙的皇子!”
他说完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孩子留待出来再说,你现在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师傅?”
冯照在他春风得意的脸上扫过,瞥见某处心生一计,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掏手往下偷袭。
“啊——”他顿时冒出一声短促的急喘。
“你说,天底下有这样对徒弟的师傅吗?”冯照慢慢说着,手中更加用力。
“别,轻……轻点儿!”
等他喘息不止,软倒在座上,冯照才放开手,整个人坐在他腿上,两个人交叠坐在一起,她轻轻凑到他耳边低吟,“师傅,你教教奴吧……”
随着“咣当”一声,二人身形互换,皇帝的脸已经染上薄红,比她匣子里的胭脂还要红上几分,他大喘着气道:“今天就让师傅好好伺候徒儿。”说完一个埋首下去。
御座之上癫狂胡乱,尊卑不分,窗外依旧天高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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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庆自到洛阳以来,始终难以适应这里湿热难耐的气候,皇帝改制沟后的种种繁文缛节他也万般厌恶。
从前在怀朔时,那里苍茫辽阔,任人驰骋。他在那儿执掌千军,整片草原以他为王。可是到了洛阳,空中无时无刻的黏腻沉闷几乎让他寸步难行,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山野丘陵,像要把人拘禁在这儿无处可逃。
陛下强令要所有人都换上的江南衣裳更是让人无法忍受,暑热之际还要把人罩在袍子里,不知怎么想的!
可他并不想去定州,他只想去恒州,只想回到代城故乡。好在陛下总算还念着几分旧情,答应让他改任恒州。
自卫迁都之后,旧都代城设恒州直管,是为恒州治所,陆睿任恒州刺史。
既然穆庆要去恒州,那就让陆睿去定州,把二人调个位置。
等穆庆到达代都之后,陆睿还没有走,新旧两任刺史同在,城中勋贵凑了个热闹,为两位办一场接风欢送宴。
代城不过数月不见,已然与从前大不同,旧宫仍在,但城中萧索之气尽显,仿若被人抽走了生机。有那么一刻,穆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洛阳带偏了,短短时日已经不习惯代城冬日的枯寒。倘若穆庆是汉人,也许此时会感慨代城王气已散。
两任刺史设宴,城中勋贵来了大半,毕竟中枢之人早就都去了洛阳。
席间,穆庆说起洛阳种种,对其嫌弃之情显露无疑,在座王孙勋贵听了顿觉安心又自得,自得于自己富有远见的选择,当然心中不免又升腾起对皇帝的不满。
穆庆环顾四周,眼神定在陆睿身上,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烈酒,对着他敬起,“陆刺史,我敬你一杯!”说完他一口干闷个痛快。
陆睿回他一杯,穆庆哈哈大笑,“陆刺史果然痛快!果然在北地待着就是豪爽,我去了南边,那儿的酒都软绵绵的,喝起来真不得劲儿。”
“穆刺史何必羡慕我,你
既受了洛都繁华,又回了代城享福,岂不是左右都受了好处?”陆睿笑道。
“哎!”穆庆又干了一杯酒,这时候已经有醉意上脸了,嚎着嗓子哀叹,“那也只我一个人而已,代城去了这么多人,回来的能有几个。没有圣令,这一辈子也回不来了!就连太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借着醉意说出口的话也停在这里。
“也是个可怜孩子,想家啊……”
提起太子,席间一顿沉默,太子被废这么大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代城,从穆庆口中说出来更有戚戚之感。
听说太子在无鼻城一切用度全部削减,紧紧是不至于饥寒而已,他们这些外人听了都觉得太过狠心,到底也是亲生骨肉啊。
就连陛下的亲生儿子都是如此下场,更何况是别人呢?而他们这些人在代城又能留多久,将来会不会被强硬迁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陆睿也沉默下来,一口一口往嘴里灌酒。这一顿饭餐食消减不多,却个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穆庆的到来让沉寂许久的代城再度热闹起来,他交游广阔,又是从新都来,人人都想跟这位新刺史交好,就连乐陵王府也不例外。
先乐陵王落水而死,他唯一的嗣子元誉名正言顺地继承了乐陵王府,承袭乐陵公。
玉宁自此在府中如鱼得水。从前在家中时她被父母严加看管,少有能出门的机会,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那座小院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有幸识字又得了书看,就靠着书中的一个个字句带自己飞向天南海北。
后来嫁了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但偏偏丈夫是个烂人,有他在的地方就是腐烂发臭的。直到现在,丈夫死去,她成了王府中地位最高的人,和仅有的这个儿子相依为命,反而觉得豁然开朗。
元誉很孝顺,或许是因为她救了他,他对她几乎百依百顺,比别人亲生的儿子还听话。玉宁觉得这简直是神仙日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受任何人的指摘,她已经是个寡妇了,还有个儿子。她还是那个她,因为有了丈夫,又失去了丈夫,旁人眼里的她就不一样了。
府里只有两个主人,玉宁真的把元誉当作自己的亲人,所以发现他这几日总不着家后,她少见地问起来他的行踪,“这几天怎么不回家?”
元誉一回来就被叫住,乖乖到她跟前答话,“恒州换了新刺史,我去他府上赴宴。”
“啊,”玉宁惊讶地问,“那陆刺史去哪儿?”
因冯照的关系,玉宁对陆家还是相熟的,她印象里陆刺史位高权重,不做刺史了岂不是要去洛阳?
“陆刺史改任定州刺史。”元誉道。
“怎么不去洛阳呢?”玉宁问道。
她以为以陆睿的官位升无可升,再升就只有去中枢了。
洛阳,元誉在口中慢慢咀嚼着这个名字,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道:“我不想去洛阳了。”
玉宁瞪大了眼睛,“为何?”
先前因元康丧事之故,乐陵王府未能跟着前往洛阳。待孝期之后,玉宁便盘算着要去洛阳,阿照还给她来信说自己做皇后了,后来城中议论纷纷,她出去都与有荣焉,便想着尽快过去,那时候元誉亦无不可,怎么现在突然不去了?
可她接连追问,元誉就是不肯说,只一味说不去。
满心的期待被打破,玉宁这样菩萨心肠的人也不由生气,“你不肯去,那我就自己去!”
元誉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眶中渐渐溢满泪水,抿着嘴不肯出声。
玉宁见状又心软下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身前的小桌猛地歪移,元誉一个起身冲出去,踉跄地撞到门口,任凭她在后面呼喊也不回头。
第97章
不久之后,玉宁便知道了元誉近来忙于何事。新刺史到任,几乎日日请城中宗室勋贵宴饮,那些王侯子弟与镇将们凑在一块儿吃酒,把代城酒家生意都带得兴隆起来。
穆庆初任刺史,欲好好拉拢本地宗室和将军们,他还爱好交游,热情盛邀相邻州府的刺史前来。兼之陆睿亦在,有他的面子还拉来了并州刺史元颐。如此林林总总半个月,少说也有数百人进出他的府邸。
元誉作为代城中与皇帝关系最近的宗室,当然也被封为座上宾。他是元康的嗣子,宗法上来说就是皇帝的堂侄,比他更亲近的当然也有,但都去了洛阳,留在代城的就轮到他了。
也许是他也长大了,不再是个只听家里人念叨的孩子,开始向往和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在一起觥筹交错,不过玉宁知道前因后果总算能放下心,好过他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几日天气转冷,穆府安静了许多,只有几个宾客偶尔过来拜访。下仆纷乱忙碌的生活得以喘息,在静谧的午间慢悠悠地扫着院子里的雪。
书房中三人相对而坐,穆庆与陆睿并坐,对面坐着的是元颐。他在这里待了两日,准备启程回并州,故而来向主人告辞。
穆庆和陆睿格外热情,非要跟他叙叙旧,元颐推拒不得只好跟过来。
陆睿和元颐追忆起当年直捣柔然的意气风发,乘胜归来时满城都是欢呼贺喜的百姓,他们扔来的花果都要把进城的人马淹没了。
陆睿道:“那时候太子还不到我的肩膀高,见到我们很高兴,对我二人说,将军勇毅,堪为我师,没想到不过区区数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太子已经被废,陆睿仍称太子,元颐瞬间有些恍惚。
这是当着二人的面说的,元颐自然也记得,但如今太子已成废太子,囚禁于洛阳永不见代北,他心底也不禁一阵唏嘘。
“陛下未免太无情,太子毕竟还未成人,只是想回家而已,何至于如此狠心。”穆庆叹息道。
“陛下……有他的考量罢。”元颐无奈道。
穆庆顿时不忿,“要我说,陛下合该多听听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话,当初不声不响就要迁都,等到了洛阳我们这些人才知道要搬家了,这也就罢了,至今去了那儿的人却都还不准回来。就连我,都还是因为病得实在厉害,三番五次奏请才准许我回来。”
“就是要迁都,也不该这么急,至少要循序渐进地把人带过去。”陆睿附和道。
虽说元颐也对此事颇有微词,但他一向谨慎,见二人指斥皇帝心里顿时一紧,又不好在他们面前驳斥,只含糊地应和过去。
不料穆庆见他如此,以为他和他们站在一处,霎时振奋起来,一把拉住他双手,激动道:“阳平王,我们苦之久矣!”
元颐这才有些慌了,他惊觉这二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之前种种全都是铺垫,只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城中宗亲,诸位将军,早就都不满陛下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称私心,怎堪为王。”
元颐顿时心跳上嗓子眼,这,这,这,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既然他无情,休怪我们无义!”
话音落地,元颐的心猛然坠地,他眼皮猛然一跳,脸色倏然发白。
穆庆见状再度握紧了他的手,“怕什么!城中数百人皆有此意,还有兵力数万,我们都属意你来做头领,只要你一声令下,此地就是新朝的京
都,你,就是新的皇帝!”
眼前二人期盼地等待他的回应,元颐陡然瞪大眼睛,急促地喘息,纵然他有所预判,但这消息还是过于超出他的想象。
穆庆说城中数百人都有此意,那就意味着他已经联合好了代城大半臣僚,此地守军多半也被收入囊中,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万事俱备,他们还需要一个元氏宗亲来拉起大旗,号召更多人加入,他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元颐闭了闭眼,过了许久,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放到穆庆的手上,然后用力按下,“共襄大业!”
第98章
元颐走后,穆庆激动难耐,没想到此等谋逆大事竟就这么给他办成了!可想而知皇帝有多么不得人心。
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袋里已经忍不住再想成事那天的盛状,他站在代宫的御座上一呼百应,底下所有人都对着他山呼万岁,如此情状只要稍微想一想都觉得妙不可言。世间男人,谁没想过站在皇城之巅号令天下万民?穆庆的心中血流涌动,澎湃不已。
瑞雪吉兆,侥幸回到旧都,城中泰半勋臣都被他拉拢过来,如今元颐也答应一同举事,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陆刺史,我们就定于下月初一如何?”穆庆狠狠击掌,迫不及待要把脑海中的想象化为现实。
“守军在你我麾下,只要我们号令一出就不成问题,诸位将军都被我们拉拢过来,代城中能与我们抗衡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我们就在太华门前诏令天下,自立于代都,所有不从者全部格杀。到那时木已成舟,谁也拦不得我们!”
穆庆在这里尽情畅想,陆睿看着却愈发觉得不安,忍不住道:“穆刺史,我以为,如今尚且不够稳妥,不如再往后推迟一段时日吧。”
这几日陆家并不太平,陆睿频频宴饮,早出晚归,陆希清察觉不对劲,多问了几句,陆睿念及他是长子,将来家业要交到他手里,这场举事迟早也要用到他,便索性全盘托出,哪知陆希清听了竟然第一反应是反对。
“儿以为此事不可行!”
陆睿很是不悦,陆希清却惊惑不已,“为何父亲要如此冒险?”
他极度震惊于父亲的决定,“城中并非铁桶一块,贸然起事极其容易引起内乱,穆刺史手中有多少兵马可供他驱使?到时候洛都得知消息,派兵过来,你们又有多大的胜算打赢?”
“就算我们险胜,父亲也至多不过封王,可我们家已经是公侯之家了,为了这一点富贵,值得搭上我们全家的性命吗?
“父亲!他是君,我们是臣,本就差了名分,何苦担上一个谋反的大罪呢?”
他连番追问,句句都问得尖锐,最后哀切地说道:“父亲,我们全家的性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儿子的话不无道理,陆睿其实心里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当时热血上头,加上长久以来的积怨就这么答应了穆庆,如今一想还是仓促了些,便决意再往后推推。
“你说什么?”穆庆狠狠拧眉,没意料陆睿竟然这么拖后腿,他气极,“陆刺史,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你不会反悔了吧!”
穆庆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倘若陆睿胆敢反悔,他不介意对着曾经的盟友下手,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容忍有任何变故。
陆睿心里焦躁,也忍不住回冲,“我知道!我心里没底,不想这么贸贸然就行动,总得做好完全准备吧,就剩半个月,连调兵遣将的功夫都不够,也不想想备选的法子,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难道要临时想办法吗?”
穆庆却觉得他纯粹是优柔寡断,竟操没用的心,“兵贵神速!等你磨磨叽叽准备好,黄花菜都凉了!像我们这种要谋反的就得要打他个措手不及,时间拖得越长,变数越大。”
陆睿还要再说,穆庆已经不耐烦听,“行了!你怕就别上,我来当这个造反头子!”
他拍着胸脯道:“我不怕死!这种杀头的事就是要提着脑袋做,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你以为谋反还跟你打仗一样,非要等粮草兵备都到了再出发,那说什么都迟了!”
“自古以来谋反成事的哪有慢慢谋篇布局的?不都是趁人不备杀个路出来,谁抢占先机谁就能赢!”
穆庆做过怀朔镇将多年,对排兵布阵了如指掌,他读书不多但尤善征战。陆睿虽也当过将军,但到底没做过边将,自知在带兵上比不过他。
穆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谋反就是要提着脑袋的,畏首畏尾成不了大事。
他还在犹豫不决,穆庆冷嗤道:“你舍不得身上的荣华富贵,但你以为咱们现在有多风光?我被调到代城你觉得是什么好事吗?自迁都之后,这里就是被放弃的都城,你知道放弃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这里的人都走了,钱也走了,靠着柔然也没有多大的出息,往后慢慢变成一座边疆小城,你的并州也是,二州远离中原,一切新都的繁华都与我们无关。”
“他知道我们不满,所以把我们慢慢都调出去,只留下听话的,往后就算新的皇帝登基,也是他选的要留在洛阳的皇帝。到那时候,我们家,你们家,还有谁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嗯?!”
穆庆的脸就这么凶恶地、直白地顶在陆睿的面前,而他后背早已冒出一身冷汗,看着这双冷酷的眼睛,最终慢慢点头答应。
**********
恒州府衙中这几日也很热闹,刺史换人是件大事,新任刺史还喜好交游,一时间把整个代城都搅得沸沸扬扬,官衙的诸位属官都议论纷纷。
不过众人的议论声在瞥见门口人影的一瞬间戛然而止,而后其中一人迅速把桌上的一堆文书中推开,从下面抽出来一份皇册,小跑到门口恭敬地递上,“崔治中,这是最近新统好的计账,请过目。”
崔慎接过来蹙着眉心扫过,这位户曹主事陡然提起气,眼巴巴地等着他合上书页,又得来一句吩咐,“去年的账现在才做好,你还想我夸你?”
主事顿时冷汗直流,“这……自迁都后,我们人手实在不充裕。”
崔慎并不把这当作理由,“官少了,民不也少了?”他掀起眼皮,平静道:“今年的计账,现在已经可以开始了。”
主事频频点头,“是,是是。”
崔慎这才带着计账离开。
屋子里属官们齐齐松了口气。要知道,这位崔治中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同僚中都说他严苛不近人情,明明年岁不大,那双清凌凌的眼盯着你的时候就让人不自觉全身板直。但凡出个什么错,就等着他极尽诘问挖苦吧。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这种上官就盼着他早点儿调走吧!
“我看难呐!”其中一位同僚叹道:“以他的身份,恐怕将来要在这儿待一辈子喽。”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纷纷想到了这位传奇上官的风闻。他本人并不多出名,但前妻可是大名鼎鼎的冯皇后。
一个本在洛阳当着六品官的士子,忽然连升两级,到代城来做地方官,想也知道是谁的意思。别管这是好是坏,他在皇帝面前是挂上号了,只要不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个官就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当下去。
“你瞧我们这些人,头发都快白了也才不过正六品的户曹从事而已,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你看他,年纪小了不止一轮,已经是从四品的治中了,比不得啊!”
有人阴阳怪气道:“人家娶了个金疙瘩,蹭下来的金粉都能保一辈子,你拿什么比?”
一时间众人慨叹,艳羡有之,嫉妒有之,屋中顿时沉默下来。
崔慎缓缓走回屋中,将计账放到桌面上,册子没有翻开,他坐在桌前久久地看着封页,硕大的几个字开始扭曲、消融,变成一页纸上的细密小字,眼前还有一双嫩
如白藕的手,不打招呼就伸过来把纸抽走,娇嗔嫌弃地问他:“好肉麻的诗,你把我写成什么样了?”
他遽然一扑,眼前的手瞬间幻灭,方才种种全部化为虚空,桌上仍是那本册子。
崔慎忽然双睫颤抖,整个人半软地靠在桌前,若不是有双手撑着,方才早就跌倒在地。
此时门外传来小心地问声,“崔治中,我等带来了近两年的小账,请治中过目。”
崔慎很快将袖子拢过面上,沾去那点湿意,然后出去打开门。门口两个人抬着一个木箱,见他开门,恭敬地打过招呼,再把箱子抬进来。
“崔治中,恒州近两年的计账都在里面,户籍、丁口、授田、租调都写得清清楚楚,当初改制的时候我们前前后后理了好几年,治中尽管看,也评一评我们前几年的考成。”
但崔慎却简单点了个头就让他走了,着实出乎意料。
二人很快告辞,既高兴从治中手下逃过,也忍不住暗生嘀咕,方才治中看起来真是不对经,眼睛还是红的,莫不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吧?
不过这又与他们这些小卒何干呢?天塌下来有刺史顶着呢。
穆庆此时正在会见元誉。
元颐说要回并州调兵,和恒州一同起事。穆庆巴不得现在兵力越多越好,当然一口答应。但自从准备起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打入皇宫,皇帝还没当上,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
他是要推举元颐做皇帝,但最后还是要学司马氏的,可元颐自己要带兵马,一仗打下来虚皇帝也成了实皇帝,到时候他如何自处?
况且不知是不是他的疑心,他总觉得元颐没有那么想起事的念头,倘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是得再选个人……
代城之中,除元颐外,还属元誉血脉最为正统,年纪又小,虽然威望不足,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可惜元誉心思太偏,对做皇帝都没什么兴致,他好说歹说都硬是不愿意。
好在他这几日派去乐陵王府的人终于查出了东西,听完禀报后,穆庆属实是惊呆了,“这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他以为多老实呢,原来也是个坏种!”
他唾沫直喷刚骂完,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要的就是你!天爷助我!哈哈哈哈!”
元誉再度被请到刺史府,穆庆这回胸有成竹,老神在在地和他聊天,也不急着劝他了。
“乐陵公,我听说太妃从前和皇后是闺闱并秀,我在洛阳时幸得见皇后几面,不知太妃可有意听我几句闲话?”
元誉原本闲散靠在那儿,听闻此言顿时眼神一利,警觉地看向穆庆。
穆庆一直紧盯着他的反应,见元誉如此终于满意地收回目光。
他当作没看见似的,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在洛阳的见闻,“你是不知道,陛下如今简直像被鬼上身似的,但凡牵扯到皇后的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听说当初废太子之事,皇后也在里面搅和过,可陛下呢?宁愿帮她也不帮自己儿子。”
说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凑过来道:“听说啊,陛下立皇后之前,是强娶来的!”
他神神秘秘道:“你知道吧,那个崔慎,就是做了治中那个崔家子,自从和离之后一直病歪歪的,听说就是因为夫人被抢走才被气病的!”
“……强娶?”元誉迟疑问道。
“可不是嘛!他是皇帝,谁能违背他的意愿?别说是臣妻了,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可是……皇后愿意吗?”
“哈!”穆庆喷笑,“这可是皇后宝座,谁会不愿意?再说了,陛下万千宠爱在她一人,心再硬的女人也被捂软了。”
元誉听了若有所思。
第99章
乐陵公府外,信使经门房通传,一路畅通到王太妃跟前。
玉宁高兴地接过信件拆开看,又问了信使好些话,诸如皇后身体如何,近来有何要事趣事,心绪如何云云,信使一一作答,玉宁这才让他离开。
信中阿照说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鼓起来就像她们以前玩过的牛皮浮囊一样,一吹就涨大,滑稽无比,行动多有不便,还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让她实在烦闷得很,洋洋洒洒一整篇,最后让她一定要到洛阳来,孩子出生认她做干娘。
玉宁看得呵呵笑,心早已忍不住飞到洛阳,想象那里是什么样子。阿照说那里冬日也暖和,草木繁盛,甚至不用整天窝在家里,外面根本没有代城那样的猎猎寒风。听得玉宁心动不已,她生来怕冷,一到冬天就觉得难受,从不知道温暖的冬天是什么样的。
可是元誉不想去洛阳,想到这里,玉宁又觉得头疼,该怎么劝他好呢?
“阿誉又出门了吗?”玉宁问婢女道。
婢女正要回话,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应答,“我回来了。”
紧接着,元誉突然从门口跨步进来,走到玉宁面前。
玉宁虽然被吓了一跳,但看到他回来还是很高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之前有事要做,现在做完了,往后都会早点回来。”
“什么事这么要紧?”玉宁问道。
他年纪小,因宗室身份领了个抚军将军的军号,但也不可能真的带兵去打仗,哪有什么要紧事做。
玉宁随口一问,元誉却认真地回,“穆刺史邀我为官,你以为如何?”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玉宁总觉得他对她越来越不敬,一点都不把她当长辈。但要真说有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瘙痒似的不痛快。
就好比现在,他不唤她母亲,从前好歹也尊称一声夫人,自从乐陵王死后,他就再也没叫过夫人,和她说话总怪怪的。可她要是真提出来又显得太小题大做。
她努力肃着脸回道:“若是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她想说自己不懂这些,但又怕说出来被他看轻,更加不敬,只好又咽下去。
说来也怪,自从玉宁开始琢磨他的古怪,今日他就更变本加厉,他要留在她这里吃晚饭。
往常他们二人都是各吃各的,但他今日一直留在房中,她客气一句他就顺势留下,总不好再反悔。
席间,玉宁如常吃饭用菜,对着那道炙羊腿伸了好几回筷子,以前在家里时父亲嫌这道菜吃起来不文雅,说不该她吃,她就真的好多年没有吃过。现在她几乎半个月就要吃一次,总也吃不腻。
元誉不怎么动筷子,目光在她吃得鼓鼓的脸颊上和席上来回游走,忽然伸手去拿那块羊腿,把布菜的婢女都吓一跳。
他用小刀一点点把羊腿片开放到盘子里,玉宁嘴里的咀嚼越来越慢,直到他把盘子放到她眼前,她陡然瞪大眼睛,猛然咳嗽起来,伴着嘴里刚刚喝下去的酪浆,直把脸咳得通红。
“不,不用劳烦,我自己来。”
但元誉充耳不闻,非要盯着她把盘子里的羊肉吃完,玉宁一边吃着一边头越埋越低。
好不容易吃完,天也渐渐要黑了,玉宁终于能开口,“天色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去洗漱?”
玉宁满怀期待地问他,以为还要找什么借口,但没想到元誉答应得很痛快,没说什么就走了。
玉宁着实是松了口气,这顿饭简直吃得如坐针毡,总觉得元誉不大对劲。
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杂绪中,玉宁渐渐进入了梦乡。
她躺在一尾小舟上,独自漂泊在无边黑际的水面,四方平静地吓人。就在这时,头顶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黑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她浑身发颤,心跳极快,而庞然巨物慢慢向下俯身,快要贴到她的脸。
“啊——”玉宁猛然惊醒,床前赫然出现黑影,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那人似乎也被她吓到,骤然站起退开,窗外的月光正好照到他的脸上。
“元誉!”玉宁惊叫,“你怎么在这儿!”
玉宁脑子完全空白了,方才梦中的惊惧还没有消退,她甚至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在做梦。
三更半夜,元誉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床前,他怎么进来的?
而元誉没有想到会被她发现,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想来看看你,我睡不着……”
他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知道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玉宁迅速打断他,“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吗!知道这是哪儿吗!你觉得合适吗!”
“我怕你突然跑了,就留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才不干!”元誉听了却不以为意。
“我能跑哪儿去!”
“你说过,你要去洛阳。”元誉理直气壮道。
这算什么理由!简直荒谬可笑。
玉宁终于忍无可忍,指着门口怒声道:“出去!”
她鲜有发怒的时候,元誉一时不敢回嘴,再加上他也知道这次理亏,磨磨蹭蹭地走了。
此时玉宁紧绷的身体才瞬间松懈,往后靠在床头,被子下的另一只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刚才看见了,元誉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碰到她的脸了。
玉宁用力闭上眼,她成过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从前种种元誉的种种异样她看在眼里,固执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仿佛这样就能相安无事,可是现在这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她不能再自欺欺人。
这是不对的!也许是因为她救过他,他年纪小把这错当成爱慕,可她是长辈,不能让他误入歧途。
然而玉宁万万没有想到,自那晚起,元誉就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不再有任何遮掩,哪怕是吃饭时都要亲昵无比地靠过来,吓得她连忙让婢女们退下,可人走后他却更加肆无忌惮。一连好几日,玉宁终于无法再忍受,决心要和元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元誉,你年纪小,不知道什么是爱慕,我救了你,你就把恩情当□□慕倾泄在我身上,可这是不对的。我年长你许多,还是你的母亲,你这样是不对的。”玉宁恳切地对元誉说。
元誉听了她的话没什么反应,玉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望着她,言辞固执,“我已经长大了,直到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元康比你年纪大多了,你也嫁了他,你比我大又有什么问题?还有,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不是你生的。”
玉宁惊愕地看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一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是过了礼法的母子,宗室谱牒上我们就是明明白白的母子关系!”
“只要不是元家女,谁不能娶?”
穆庆的笑称言犹在耳,元誉想起多年前崔家二郎成婚时,他在街边游荡,在一片乱哄哄的热闹里接到了送嫁队伍里抛出来的些许碎金。
当年坐在青庐轿子里的新娘,如今已是名震天下的冯皇后,冯崔两性之婚书,早就不知消弭于何处了。
他歪了歪头道,“只要是人写上去的,就能让人改。”
元誉心智之坚远超玉宁意料,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只温顺的小羊,分明是个冷酷阴鸷的狼崽子!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她要去洛阳!
玉宁开始收拾行装为路上做准备,她轻装上阵,带着侍从和一应行李就要出府,但走到大门前却被几个门吏拦住。
侍从上前怒喝道:“大胆!太妃你们也敢拦!”
门吏态度恭敬,身体却牢牢地挡在前面,“太妃恕罪,这是府君的命令,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玉宁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又回到了在闺中时被父亲强锁在家中的时候,一道高墙、一座大门,拦住她十多年光阴,在她以为终于挣脱后又,这座大门又被毫无预兆地降下。
她忽然发了疯般狂奔,推开所有拦住她的人,用身体撞开大门。
可惜血肉之躯怎能撞开重逾千斤的木门,她被猛地抱住从门前挪开,元誉过来亲自拦她,十几岁的年纪手臂就像铁枪一样,把她牢牢箍紧,就这么带回去。
“混账!畜生!”玉宁破口大骂,用尽平生听过的最恶毒的话辱骂他,但元誉无动于衷,自顾自地理着被她扯乱的衣裳,还给她倒了杯茶让她润润嗓子。
“你罔顾人伦,狼心狗肺,我看你怎么在外人面前抬得起头!”
“我不信你能关我一辈子,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把你告到御前,告你蔑伦悖理、禽兽不如!”
元誉静静地看着她对自己痛骂,其实心里是有点不习惯的,玉宁自从嫁入王府,一直待他很好,她嘘寒问暖,还勇敢地挡在他前面护着他。在他心里,她就是最亲的人,他们是要一直在一起的,做了夫妻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对。
可是她对他生气,他的确不习惯,以前她的生气都是对着别人的,他又不是别人。
不过元誉将这一切都掩在心底,只是在她提到要状告他时忍不住问,“你觉得皇帝一定会为你做主吗?”
“你说什么?”玉宁甚至不懂他在说什么,“难不成还会帮你这个孽畜吗!”
“他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同是元家人,他做得,难道我做不得吗?他是皇帝所以没人说,那我做了皇帝也就没人说了。”
轰的一声!耳中如金鼓乱鸣,震人心魂。
玉宁骇然失色,双唇翕动半晌,手如千斤重,颤抖着举起来指着他,“你……你疯了……”
这是谋反!
元誉见她终于被自己镇住,心底尽是满足,只是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把这归咎为意愿尚未最终达成,只要将来成事,一切都会顺利如他所愿。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此事就会密成,届时我也让你做皇后。”
他走之后,玉宁仍然呆滞地坐在榻上,她怎么也想不通元誉为什么会谋反。他才多大,他拿什么谋反?
玉宁开始仔细回忆元誉最近的异样,他以前还是正常的,就是最近频频出去宴饮,不知认识了谁,人也越来越怪。
玉宁虽然不懂朝政,但她知道谋反是要有人在手的,元誉手里没兵,也没有威望,唯一有的就是元家人的身份,那一定是他认识的人手里有兵,这个人还不能官位小,否则不会轻易说动他。
大官,有兵,在代城,就算不是刺史,也比刺史小不了多少。
可知道这有什么用呢?她还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窗外澄澈的天空无言地注视着她的悲切,一行飞鸟悠然划过。
玉宁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她自己出不去,但可以把消息传给别人。
**********
崔慎在府衙中核对这几年的计账。
他初来乍到,对这种实务上的差事完全不懂,更何况是这种周密的账目,轻易就能被人蒙骗。
不过他没见过官府的账,但知道自家田庄的账,无非是人丁、田亩、赋税几类,每项交叉对应,就知道个大概了。
他问主事要来近几年的账目,也是为了知道几年来的势头,好估一估今年情形,这样也能对个大差不差,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自迁都后,恒州户数减了许多,租调也减了不少,今年收租粟十二万石,调帛六万匹,远不及迁都前多矣。其中半数留在本州仓,三成运往洛阳太仓,再两成送往北部六镇,当然算上沿途损耗最后的定数肯定比这要少,只不过大体上数目是对得上的。
今年的租粟加进去,恒州的粮仓就要丰盈不少。先前为营建新都,从这里运往洛阳的粮络绎不绝,恒州做旧都多年,人口繁多,是富庶之地,就是迁都让恒州气度大损,不知今后会衰败到什么地步。
然而等崔慎仔细一瞧,今年的账目中怎么支项比往年还加了,运给州仓的租粟自上月以来就在增加,再加下去就超过固定分成了。往前算都是每月定额,涨的这部分起伏虽小,但时间却很巧合,正好是从穆庆赴任那月算起。崔慎顿时察觉其
中有异。
但州仓是仓曹参军所管,他也不知到底是何情状,不好贸然去问。
就在他思索着办法时,外间下仆忽然通传,“治中,府外有人求见。”
“什么人?”崔慎问。
“据她说,是过来给大人送礼的。”
第100章
崔慎一时不解,谁会送礼给他?他如今这样还能帮得上谁的忙不成,便摆手道:“不见。”
下仆迟疑片刻道:“来人是位女子,还说是受人所托,奴瞧着,颇有些蹊跷。”
“女子?”崔慎拧眉自语,忽又想起当年阿照曾派人来找他,却被拒之门外,那是她最后一次找他。
他顿时头痛欲裂,心里发慌,强撑着让人把那女子请进来。
没想到这女子竟是个栗特人,她穿着窄袖圆领对襟长袍,戴个小圆帽,手里拎着一个盖着黑布的盒子,上来就恭敬行礼,“拜见崔治中。”
崔慎问:“你是谁?寻我何事?”
她将黑布掀开,露出手下拎着的金笼,里面赫然是一只五彩鹦鹉。
“奴在西市卖兽鸟,有人给我钱,让我将这只鹦鹉送给治中,她说主家姓游,还说治中看到这只鹦鹉就知道什么事了。”
崔慎惊疑,姓游?他把笼子接过来仔细打量,忽然发现这只鹦鹉和他曾买过的那只极为相似,那只被送给了阿照。
阿照!崔慎心里猛地一跳,那姓游的莫非是游玉宁?如今城中最有名的游家当属游仪曹家,游玉宁送来此物是为何?
“请托你的人还说了什么?”崔慎追问。
栗特女摇摇头,“她好像在躲什么,跟我说的时候很小心,还假装从我那儿又买了好几只鹦鹉。”
游玉宁如今是王太妃,如果真有事找他,直接过来就是,何必绕这么大弯子,现在迂回曲折一定是人来不了。
她既然能传信,又不说自己,只送了跟阿照有关的东西,那想必此事跟阿照有关,所以才找到他。
他沉沉思索着,栗特女又道:“对了,这个笼子是她给我的,说这只鹦鹉和她们无缘,应该送给有缘人。”
她说完之后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应当是传话的人不好多说。
崔慎仔细琢磨这只鹦鹉,没看出什么来,突发奇想跟它说了句话,“你会说话吗?”
鹦鹉原本安静地待在笼底,听见他说的话后立刻就乱窜起来,飞到栖杆上疯狂大叫,“杀!杀!杀!”
崔慎被吓了一跳,忙问道:“杀谁?”
但鹦鹉显然只会这一句,不停地大叫,一边还疯狂地啄着笼门,它力气还挺大,笼门被它撞得摇摇晃晃。
崔慎忽觉不对,绕到侧面从鹦鹉那边去看笼门,她凑上去仔细查看,果然发现笼门边角处有一个图案,是用刀刻出来的一个歪歪扭扭的曲线,定睛一看竟有几分像龙。
龙!
鹦鹉还在尖锐地大叫,“杀!杀!杀!”
崔慎心里咚咚直跳,原来如此。
城中显然有人要谋反,乐陵公卷入其中被游玉宁发现,但她被关出不来,只能这么婉转地告知他。
那他先前看到的账目一定有问题!刺史身为一州长官必然知情,他也不用去找仓曹参军了,那些粮恐怕早已落入刺史手中。
那他现在要做什么呢?崔慎其实也不知道。
他在城中并无根基,就这么轻易地知道了账目的古怪,恐怕也是没有想防着他吧,毕竟谁都知道他和皇帝之间的恩怨。
而游玉宁千辛万苦把消息传给他,一则是相熟,二则是以为他一定会想办法。
他们一个以为他会共谋谋反之事,一个以为他会帮着平叛。他心里实在五味杂陈,因为他什么也没想。
崔慎并没有深恨皇帝到如此地步,因为他心里也知道,阿照是自己要离开他的,她被彻底伤了心,不再原谅他。他也给不了阿照想要的,如果他要破坏她的荣华富贵,一定被她唾骂深恨,他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
但他也并非对皇帝毫无芥蒂,对一个趁人之危、夺人之妻的人他能有什么好脸色,还故意让他和阿照相隔千里,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可是,可是阿照有孕了,一旦生下来是个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这些人如果谋反成功,难道会放过她吗?一定不会的。历朝历代都是斩草除根,阿照也会落到这种境地吗?
想到这里,崔慎再也坐不住,满脑子都是阿照惊恐哭泣的脸庞,搅动得他头痛欲裂。
“来人!”屋外仆从立刻出现在门口,“府君有何吩咐?”
“备马!”
崔慎简单收拾好行装,只有一个包袱,还带上了两本计账,跟谁都没留话,就这样从家中出发。
出城之时,他表现得颇为平静,化作寻常百姓模样,好在守城之人也不认识他,就这么轻易地把他放走了。
事关重大,崔慎不敢耽搁,一路飞骑南下,路遇馆舍也不停歇,十日化作三日路程,日夜兼程到了河阳,他终于敢松口气。
河阳居于黄河北岸,越过河水就是洛阳,眼下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渡河就能抵达洛阳。
崔慎便在河阳馆舍下榻,随行的马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没带侍从,喂马这种事也只能亲自上手。安顿好马之后,他才回到房中休息,计账一直被揣在胸前,此时才被拿出来压在枕下。
或许是事情还没办完,他始终不能安然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洒到房中,屋内的炭炉快要烧完,寒意渐起,但好在这里不是代城,不靠火炉也冻不死人。
崔慎在漫无目的的神游中忽然被一股怪异的味道拉回,他仔细一闻,好像是烟味,还有一股糊味,味道越来越重,他不得已从床上爬起来去找源头。
路过窗边时,他忽然看见楼下边角处有一处亮光,那是……火!
着火了!
崔慎遽然清醒,就在火源旁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看着不动,他突然意识到就是他们放的火。
有人要杀他!是代城的人追来了!
由不得他多想,崔慎迅疾跑到床边拿回计账塞到胸前,然后立刻推门跑出去。
此时火势渐渐开始变大,馆舍里的其他人也开始发现着火了,顿时屋中一片惊叫喧闹,到处都有人逃跑大喊。
崔慎什么也顾不得,只知道闷头往外跑,跑出大门,跑到马厩边一个翻身上马就冲了出去。
但外面的人显然在守株待兔,见有人出来立刻就围过来,崔慎当然不会停下,一拉缰绳就冲出去,那些人立时就认出来是他,当即全部追赶上去。
崔慎心跳极快,眼前漆黑一片,只有朦胧的月光偶尔穿过浮云照亮眼前的路。
身后的人越跟越紧,而他离河水也越来越近。
夜间的河面黑茫一片,崔慎努力辨认浮桥在何处,身后的人见他快要渡河,终于忍不住大喊:“停下!不然我放箭了!”
终于不装了,崔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仍然奋力甩着缰绳狂奔。
马儿也很争气,尽职地带着他踏上浮桥,然而就在此时,身后破空之声传来,崔慎先是听到了身下马儿的长声嘶鸣,随后半倒在桥上,差点把崔慎摔下去。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浮桥前面一片黑洞,他跑是跑不过他们的,那下面呢?
下面的河水茫茫一片,就像大地上的黑绸,泛出月光照下的星星点点,人跳下去还能活吗?
崔慎还在犹豫,身后的人马已经跟上,弓箭手拉开对准,一箭射过去,崔慎立刻向侧闪躲,但就因为这一躲失去了落脚点,在桥边没站稳,砰的一声落入水中。
滔滔河水温柔地将蝼蚁般的人吞噬。
此时追兵已经赶到浮桥上,看着乌黑的水面大眼瞪小眼。
领头的人站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人上岸,皱着眉头道:“看来是没了。这样也好,咱们回去也能交差。”
而后几个人在马山
上搜罗一圈,没发现什么要紧物什,就合力把马从桥上推下去,桥面上平静无比,就像从来没来过一人一马。
此时代城中穆庆还没等到追兵的消息,但他已经坐不住了。
崔慎偷走了账本,还瞒着所有人南下去洛阳,一定是去告御状的,不管他知不知道谋反一事,都瞒不了多久了。
必须要立刻起事!
必须要先发制人!
哪怕兵马粮草都还没有备好,也必须要立刻拉起大旗,否则洛阳的兵力一到,他连应对的余地都没有。
北部卫军来不及进城,那就先组织城中的兵,他自己的私兵部曲,平原公、乐陵公、安乐侯、镇北将军、征北将军这些人的部曲,加在一起零零总总百余人,太守的郡兵,恒州的州兵,目前有近千人。
穆庆这时候心里也不踏实,六镇的军力最多最猛,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联络了。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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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初升,元恒在显阳殿醒来,先是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她还在安然酣睡,在枕边吐出清浅的气息。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鼓起来一块,像藏着什么宝贝。
元恒忽然把自己逗笑了,这可不是宝贝么,他在妻子的脸上悄悄落下一吻,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又把被子掖回去,紧紧地裹住她像个球一样。
今日是朝会的日子,他须得早些到太极殿。
用完饭,穿上冕服,在脑海中想一想今日的政务要事,臣子会怎么说,他要怎么回。
侍从们为他系上大带,挂上玉钩,他站在中间沉思入定,就在此时,外间忽然传来白准急促的声音,“陛下,阳平王自并州突返,说有十万火急之要事求见陛下。”
元颐?他回来做什么?
“马上就要朝会了,有什么事朝会之后再见。”元恒虽惊疑,但还是要坚持朝会,他多年来如非遇病,轻易不会罢朝,否则朝臣都要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白准为难道:“阳平王说,此事比朝会重要,他必须立刻面见陛下。”
元恒这下是真惊住了,元颐性情稳重,在大事上尤为清醒,不是那种夸大其词的人,究竟是什么事非要这时候见面。
他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今日罢朝,让阳平王来见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