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仿佛耳边炸开一声响雷,轰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怎么会死了?这么快就死了!
冯延还这么年轻,死在这片茫茫原野,他怎么跟太后交代?
皇帝茫茫然抬头看天,云结层阴,雾雨霖霪,绵绵细雨铺撒过来,倾泄满脸,水珠涟涟沿着面颊顺流而下。
天地黯惨,帝王泣泪,六军同悲。
祖母,你的侄儿没有了,是我害死的他!
皇帝忽然轻吟一声,嘴角渗出鲜血,和脸上的水晕为一体,顷刻染红了下巴。
“陛下!”抱巍大惊,颤颤伸手不敢碰,而皇帝已经迅速擦去了痕迹,将口中的血水咽下去。
他通红的眼睛厉色看向抱巍,大军面前,主将怎可倒下!
抱巍颤着发白的嘴,看向身后黑压压一片军士,都是年轻力壮的孩子啊……
他浑浊的眼睛中溢出泪水,轻声说向皇帝,“陛下,我们回去吧……”
皇帝紧紧咬住压根,颈上的青筋暴起,狠狠地盯着他。
抱巍哽咽着:“陛下,南国江山在远,新都旧都近在眼前,已经等不起了!”
身后的副将是高大雄壮的武人,此时此刻也不禁落泪,“陛下,圣人之师,十年不晚,将来静待时机一定能再回来!”
“可是大军已经出发,怎么能折返?”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一次,将来还要等多久?”
“陛下春秋鼎盛,齐主年老难持,一定能等到再度南征的机会!”
皇帝努力咽下喉中涌起的腥铁,在簇拥的争执中沉寂着,直到雨势渐渐加大,如瀑袭来,向着大军不断前进。
他骤然扬起高亢而又嘶哑的吼声:“撤军!”
这句命令传入军中如山呼海啸一般嫌弃浪潮。六军齐呼,嚎嚷声响彻遍野,皇帝看着眼前沸腾的一片,重重地闭上双眼。
自代北而来的骑兵终于止步于江水北岸。浩渺江水之南,是与北地截然不同的靡丽南国,是与北地分离七十年之久的故晋旧地。
唯有踏过的尘土、绵延的细雨长风,将北人的呼嚎送至江南泽国。
就在离开营帐五十里地后,大军折返回营。
而此时此刻,齐军正在千里奔袭,试图从侧翼冲击卫军,尤其是卫主亲率的这部大军。
两军生死时速,皇帝再度飞驰回寰,以鹰击箭出之速堪堪躲过齐军的截杀。
冯延的身躯静静躺在皇帝和他分别时的床上,没有动过。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脸色渐渐开始变得青白,不复从前模样。
他是个风姿俊逸的世家子,少年时进宫侍读,骑马走过街上一遭都能收来许多鲜花蔬果,扰得他狼狈不已。
皇帝看他狼狈的样子反而取笑他,被他不声不响地顶回来,让皇帝也跟着他去街上走一回,看谁收到的花多,于是皇帝也不敢取笑他了。
当年踏马碾香尘,此去泉台音书绝!
皇帝站在他床前,喉中腥甜再度涌上,几乎不能站立。情同手足的兄弟就这样悄然无声地离他而去,死在他征战折戟的路上。
风雨如晦,冥翳暗室,群臣众仆无不愕然,一向冷峻自持的皇帝轰然扑到床前痛哭,声泪不绝。
“子延!子延!”
他要怎么对太后的在天之灵交代?怎么面对留在代都的舅父,怎么面对新婚不久的阿妹,怎么面对……阿照?
**********
“阿耶!”
冯照没想到,等她再次归家父亲竟然已经病入膏肓,他时常昏睡,断断续续地清醒,话也说不了几句。医师说,阿耶的病情已经回天无力。
家中的妇人和几个子女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心思再勾心斗角,本就安静的屋中弥漫开一片沉寂。
冯照茫然坐在床边愣愣地出神。
不过短短几年,好像就已经换了人间,身边的人渐渐分别,熟悉的人渐渐远去,无论阴阳相隔还是天涯相远,都只留下她一个人还停留在从前的世界里。
此时冯宽渐渐转醒,昏暗的眼珠微微发亮,甚至还能撑着坐起来。
几个人过去把他扶起来,他用力喘息道:“我……下去。”
小辈并不愿,但奈不过他执拗,便搀扶他下床。
冯宽颤巍巍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绿意和明净的天色发呆,而后才对屋中的家人一览而过,疲累地回到床上躺下。
“我快死了。”他平静道。
他出口这一句引得屋中静默一瞬,而后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哭嚎。
冯宽扬起一抹微笑,“我这辈子,不枉此生啦。”
“但往后,你们就要靠自己了。”
然后一家人被他全都赶出去,再一个个叫进来。
最先进去的是冯修,大家只知道他出来时脸色难看,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而后冯照进去,冯宽看着这个女儿,心里既是欣慰又是忧虑。
“阿照,以后阿耶不能陪你了。”
冯照瞬间溢泪而出,冯宽喑哑着声音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从来都是最勇毅的,怎么现在沉寂在家里都不出门了?你姑母走了,现在我也要走了,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冯照哽咽着摇头。
“只是你得记住,”冯宽道:“陛下那里,你该低头就低头,该抗着就抗着,你想往上走,这是必经的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看似重情重义,实则冷心冷情,他对我们家的情分能保你们一世富贵,对你的心也是有的,但这些情分
有多深,将来就靠你一个人维系下去了……”
“不仅是陛下,你还要学会揣度所有人的心思,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任性妄为啦,你阿娘也得靠着你啊……”
冯宽的嘱托很长,像是要把一辈子的了悟都说给她听,但声音越说越小,这么长一段话已经让他累得喘息。
冯照泣不成声,原来有两座大山挡在她面前,挡住一切妖风魔雨,可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才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冯宽拼尽全力为家中每一个人留话,一点遗憾也不想留下,也让他这一整天回光返照般充满神采气力。
最后一个进去的是常夫人,她去的最晚,待的时间也最短,沉着脸进去红着眼出来,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到此刻竟也没什么可说的。
及至黄昏,院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太师,薨!”
冯家霎时间哀嚎冲天,偌大的太师府只余呜呜咽咽的哭丧声飘荡在上空。
冯宽以异姓位列三公,还是陛下舅父,其死震动代城内外,当日就有人快马加鞭将此事报送洛都。
驿使抵达洛阳时皇帝还远在钟离,洛阳群臣得知此事后再度派人快马奔去淮南前线。
**********
皇帝在钟离亲自为冯延办丧,甚至到了旁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径直脱下来盖到冯延身上充作殓服,还为他用上了齐人奉慰送来的棺木。
他在人间享不到皇家赐下的富贵,那就让他在泉台借地上天子的气运走得更顺畅些吧。
皇帝亲力亲为,在此地为冯延举办了隆重的丧事,追赠假黄钺、大司马、司徒,最后派大鸿胪将他的灵柩送回洛阳。
似乎丧仪越盛大,皇帝的心才会越踏实。
但战事的紧迫让皇帝无法耽于伤悲,齐军汹汹来袭,加之淮水夏汛,他们必须立刻离开钟离。
皇帝率大军回撤彭城,这里背靠青州,离洛阳粮仓近,卫军补给短缺的危机总算能大大缓解。
然而还不等皇帝喘口气,他就见到了来自留台的奏闻。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地写着“冯太师薨”。
皇帝险些晕厥过去,他一心想着回去该如何对太师陈情,可太师竟然早就离世了!
他尚且如此,那阿照呢!
父兄接连离去,阿照如何经受住这样的打击?
他几乎能想象到阿照满脸泪水的模样,从前她受了委屈还有家人在,现在连他都不在身边,不知她怎么撑下去。
抱巍在一旁看着皇帝形神俱哀的样子,忍不住劝道:“陛下,不如早些回洛阳吧。”
其实军中将士们更想回代城,但他不敢触皇帝逆鳞,只好婉转劝谏回到洛都。
皇帝捂住脸,衣冠颓丧,双肘撑在桌上久久没有说话。
此信是太尉奏闻,平原王陆睿亦有奏请,请皇帝还驾代城,以主太师葬礼。
他靠坐在桌前,深深闭上了双眼。
他们是什么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但迁都之举已下,断然没有回转的可能。他为此筹谋数年,殚精竭虑,如今南征失利,迁都若再有变故,那他多年来的雄心筹划都会付诸东流,他的皇位还坐不坐得稳!
想到这里,他立刻睁开双眼,眼中冰寒彻骨,已无哀怜之意。
皇帝迅速召集群臣,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太尉与平原文的奏请,“自古以来,安有天子远奔舅丧者乎!朕经始洛都,岂可弃洛还代,此二者妄相诱引,陷君不义,当斥!”
原本想借此事做文章的臣子只好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而见皇帝强硬如此,军中蠢蠢欲动想借机一同回代城的心思霎时全歇了干净。
就连抱巍也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一直以来,他对冯家的恩眷都是令旁人艳羡难以企及的地步,没想到太师之丧竟也不能让他回代都一次。
抱巍看着遥遥的北地,忽然冒出了一个惊悚的想法,会不会,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到代城了?
是夜,万籁俱寂,遥夜沉沉,皇帝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不时眼皮抖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月光静谧落下,映出他忽然张开的眼。
皇帝陡然清醒,从梦中醒来,堆积在眼底的水意顺着眼角流出,他捂住了眼睛。
幸好……幸好是梦……
他欢欢喜喜地去见阿照,可是她披麻戴孝,面色苍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说,阿照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阿照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他跑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短短的路像是永远跑不到尽头。
他眼睁睁看着阿照身边出现了那个阴魂不散的故夫,趁人之危去安慰阿照,然后阿照流着泪抱住了那个人。
“不要!”他朝着阿照大喊,可是阿照却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是我丈夫,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滚出去!”
然后他就再也动不了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呼喊也无济于事。
梦醒之后,皇帝愣愣地看着黑暗的虚空,直到眼角的泪在脸上干涸。
皇帝忽然朝屋外大喊,“来人!”
抱巍急匆匆进屋,却见皇帝已经披上外衣坐在床边,冷声下令:“叫历城王过来。”
他下意识听令,但出门时却不禁想,这大半夜的,叫历城王做什么?
元思在睡梦中被叫醒,当然也想知道陛下何意。
抱巍带着历城王觐见,正要退出去时冷不丁被皇帝叫住,“抱翁也留下。”
二人立在屋中,皇帝却有片刻的静默,而后才开口道:“我欲密返代都。”
元思顿时愕然,陛下才斥责过太尉与平原王的奏请,怎么现在忽然……
抱巍却猛然意识到皇帝的心思,才说冯家恩宠不再,没想到竟能致使陛下弃大军于不顾。他心里咚咚直跳,但愿次兴在代都还记得他的嘱托。
“陛下不是才——“
皇帝打断他,“故此事机密,绝不可外泄,仅你二人知晓。”
元思深深蹙眉,“臣斗胆问,不知陛下为何执意微服回代都,此时事关社稷,臣不敢轻视。”
皇帝重重敛下眉睫,轻轻呼出一口气,双肩也倏然耸下,“不回去一趟,我寝食难安。”
用饭就寝,他无处不想,不知是什么千丝线将他的心扯起,一静一动都无法抑制地联想到冯照,然后脑海中出现她哭泣的脸庞,心中止不住抽搐酸苦。
这让他坐立不安,无法安寝。
也许是分别太久了吧,他有些心慌地想。
他不愿承认其实自己还有些害怕,怕他不在代都的这段日子再出什么变故,上一次……他不想再回忆上一次出征了。
“陛下!”元思少见地抗言,“既如此,陛下为何要密成?微服而行于圣驾有殆啊!”
他以为皇帝是因太师之故才回去,当然这也不算错,皇帝没有纠正他的想法,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皇帝声音悠悠的,带着一丝轻怅,“为公不去,为私而去。我亦肉体凡胎,禁不住菩萨示现。”
天命不公,不为我愿,但此梦昭彰,我不能再让握于手中的再离我而去。
元思无话可说了,皇帝执意如此,谁也劝不动。
“陛下忽然离去,大军在此当如何?”
皇帝道:“故而才叫你来。明日大军西行,经泗水入河,我由此北上,来去至多十二日,你继续率军回洛,我于兖州相候,再与大军同归洛阳。”
“你与抱翁务
必遮掩我行踪,勿使外泄。水路行船,更易密闭,遮掩起来更胜陆路。阿弟,抱翁,就靠你们了!”
这,行动如此周密,陛下根本没有和他们商议的打算吧!
元思和抱巍二人心里发颤,面面相觑,终究拗不过皇帝的决定,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大军乘上泗水时,皇帝率一队贴身卫队在岸上遥遥相望,随即趁着茫茫夜色拍马而去,悄无声息消失在密林中。
第82章
代城太师府中一片缟素,正厅设做灵堂,青色帷帐高高挂起,哀悯地注视着底下众人。
堂中摆放着巨大的柏木棺椁,通身黑亮,间贴金衣珠璧,前方祭台正中灵位书“显考冯公讳宽府君之灵”。
冯家众人戴孝在前,僧人在庭外诵经祈福,低吟的念经声中,朝中同僚故交纷纷前来祭拜。
太尉与平原王先后脚到,为冯家人带来了洛都的消息。
“陛下痛哀,命太子赴代哭吊,不日后太子将至,请诸位节哀。”
冯修抬起惨白的脸,问道:“陛下不来吗?”
陆睿眉心一跳,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先前他上书陛下回代都主葬,遭陛下贬斥,为此特意请罪,不得不陈表自己有迁洛之意。
冯修这话说的像是怪罪陛下不来一样,他当然不敢接住,“陛下远在南征,大军当前,如何孤身归代,太子不日将至,太师九泉之下也当安息了。”
原本冯修还想着趁陛下来时,认认错、哭哭丧,陛下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说不准就让他官复原职,但现在希望破灭,冯修顿时万念俱灰。
冯照低头跪坐在灵气,帽巾垂落耳旁,遮住了她凄然的泪眼。
人走茶凉,百事皆哀,父亲才刚走,她就体会到了,不知将来还会到怎样的地步。
吵吵嚷嚷一整天,到了夜色降临时,府中渐渐消停,却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婢女过来禀报,“娘子,夫人说请娘子回去用饭。”
冯照点点头,从蒲团上起身,她明白阿娘是让她回去休息,总是守在这儿人也受不住。
沿着长长的回廊行走,身侧花枝摇曳,树影轻动,冯照想起小时候曾从这里偷偷翻墙出去,结果卡在墙头下不去,父亲来了以后没有责怪她,反而张开双臂哄她下来。
她闭上眼奋力一跳,就被父亲坚实的胸膛接住。
短短十数年,花树犹在,人亡情去。
她扶住丹柱,头抵手背不住流泪。婢女见她伤心不已,慌张地安慰,冯照摇摇头,竭力道:“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儿再去。”
婢女仍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见她摆手示意才安心离去。
冯照坐到美人靠上,头抵柱上无声落泪,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做她的屏障。
耳边忽然风吞虫鸣,花影驻留,月光下一道黑影渐渐拉长。
“阿照。”
冯照倏然僵直身体,缓缓转头,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她面前。
两行清泪扑簌落下,那人快步上前停在她面前,抬手就要碰上她的脸,忽又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
他剧烈地喘息,双手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冯照眼泪越流越多,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阿照……”他哽咽地说,“我回来了。”
冯照终于抑制不住大哭,咬住他的肩膀不住颤栗。
“承意……承意!”
皇帝闭上眼,心如急坠,酸软涩哭交织,恨不能将她填进心里,补上这块疼痛难抑的地方。
她怎么这么瘦了?
她这么爱美的人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
她这么骄纵的人,都不怪罪他来得太迟就哭了,还哭着喊他的名字。
皇帝觉得自己一颗心泡在苦水里被人揉捏,否则怎会这么酸涩苦楚,喉中都是发酸的味道。
这么小小一个人,眼泪都要把他淹没了。
他不停地沿着她的背顺抚,一下一下吻去脸上的泪珠,“别哭……别哭……我回来了。”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像是要把分别数月来的离苦都湮没成烟。
直到她哭累了歇下,哑着嗓音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皇帝坐到美人靠上,将她抱在膝上揽住腰,“……对不起,我来迟了,我去淮水边界和齐人打了一仗。”
冯照抬起头问他:“打赢了吗?”
皇帝静默一刻,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在她心里,他一直是战无不胜的巍巍天子,可是他这一仗败了,她的兄长死在征途。
他一点也不敢提前,生怕她追问兄长的近况。
“没打赢,”皇帝轻声道,“所以回洛阳了。”
他深重的眉眼在月光下蒙上一层阴影,冯照方才哭泣的嗓音还没褪去,却坚定地回道:“打不赢就再打,谁规定的只能打一次?”
皇帝不期然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失声。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对自己说过无数次,始终无法释怀,偏偏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有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释然,就像春风拂过心田,胸中倏忽涌起一股强劲的气力。
他长长喟叹一声,“你说得对,打不赢就再打。”
看着怀中的女郎,他不由更心生爱怜,“早知道就带你去洛阳了,我离你太远,总是不能放心。”
然而冯照忽然又啼哭起来,惹得皇帝慌张问,“怎……怎么又哭了?”
冯照一边抽泣,一边叱他,“我走了我爷娘怎么办?”
她说着又想到了这段日子受的委屈,哭诉得更厉害了。
皇帝听着听着,心里的怒火几乎要烧起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身躯,在她面颊上不住亲吻,“是我的错,让阿照受委屈了。”
原本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但皇帝这么郑重其事地安慰她,冯照反而越发觉得委屈,忍不住捶打他,“当然是你的错!”
皇帝任凭她责打,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冲动,“你随我一同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我们现在就走,明日一早出发,等到了洛阳我就将你接入宫中。不过洛阳宫城还没修好,要委屈你住在金墉城中……”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已经畅想到几年以后的生活如何安排。
冯照噙在眼中的泪顿时停住,“你疯了!我阿耶还没下葬,你叫我明天就走?”
“等等,”冯照狐疑地看他,“你明日就要走?”
皇帝瞬间失声,好半晌才轻声道:“我微服回来,还没人知道我的行踪,洛阳那里瞒不了不久,我必须尽快回去。”
冯照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皇帝苦笑,“我费尽心血才让满朝文武迁到洛阳,一旦我回来,他们就有借口跟着回来不走了,上过一次的当也不会上第二次。”
他移开目光,静静看着一旁的丹柱,低声道:“我不是你心里那个无所不能的皇帝。”
堂堂天子这一瞬间竟然看起来也像落罪之臣。
冯照从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心里别扭得很,绞尽脑汁地搜刮好言好语安慰他。
“娘子——”
有人来了!
冯照立刻跳开,拉着皇帝的手就跑,一边朝着拐角处喊:“等等,我马上就去。”
她拉着皇帝飞速钻进湖边的假山里,顿时遮掩掉二人身影,两个人的气息在逼仄的黑暗的空间中交融。
“咕咕,咕咕。”寂静的夜空忽然传来一声的鸟叫。
皇帝再度抱住冯照,在她耳边说,“我要走了。”
“不是明天吗?”冯照问。
皇帝笑了一下,“原定就只有这一会儿,方才是想着带上你,先让你睡个好觉,路上会很累。”
现在他一个人走,就没有休息时间了。
冯照听了,难得生出些许心软来,“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经得住这么折
腾。”
皇帝眼睛一亮,又在她脸上落下一吻,“你别担心,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
空中再度传来“咕咕”声,皇帝紧紧握住冯照的手道:“我欲让舅父下葬洛阳,届时你随性而来,我在洛阳等着你。”
冯照在他迫切地目光下轻轻点头,然后他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随即快步走出去,又顿住回头,“我等着你。”
而后他瘦长的身躯渐渐隐没在夜色中。
冯照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缓缓擦去眼泪,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重新回到连廊下,过来接她的婢女见她神情不由问道:“娘子终于肯露个好颜色了,夫人还说要想办法让娘子开心些,老是哭把眼睛都哭坏了。”
“是啊,”冯照幽幽叹道:“走投无路才哭,现在有路了,当然不哭了。”
墙外的卫士焦急地等待皇帝的身影,就在领队忍不住再度吹哨时,皇帝终于从墙上掀身而落,众人心里方才松一口气。
“郎君,所有马已全部替换,明日一早就可出发。”卫士低声禀报。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头,“好,奚官令何在?”
“已在华胜寺等候。”
华胜寺中,皇帝一见到奚官令就问:“代都有何异动?”
二人闭门关窗,贴身护卫守在外面,谁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
时间很短,皇帝就从里面出来了,但刚迈过门槛,皇帝忽又回头道:“那几个小卒。记得解决干净。”
奚官令一愣,忙应道:“是!”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他心里默默嘀咕,守门小卒竟能惹到陛下头上,官位不大,本事倒不小。就是那城门校尉可惜了,无妄之灾啊……
次日,就在皇帝趁着天幕尚未亮开就出发的两个时辰后,冯家再度掀起波澜。
崔慎出现在冯家为冯宽吊唁。
即便他与冯照和离,但先前与冯宽有过舅氏情分,又同朝为官,前来吊丧也是人之常情。他在冯宽死后第二日就来了,但当时冯照坚持不让他进门。
他回去消停了几日,又再度在冯家门口晃悠,此时来冯家吊唁的人不知凡几,不是平白给人看热闹么,冯家人不愿闹得难看,便劝冯照算了。
冯照想了想便也答应让他进门,但他吊唁后还想见冯照,这可就没门了。
他不肯出去,家里又还有这么多客人,冯照闻言冷然吩咐:“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83章
再度见到崔慎,他变得瘦削羸弱,从前细皮嫩肉的脸上因消瘦而锋利,只有一双眼睛看向冯照时还是一样的神态。
但再如何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冯照冷冷问了一句,“找我做什么?”
他兴奋的脚步停住,期期艾艾地回道:“阿照,我……只是想见你。”
“见我?”冯照冷笑一声,“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婢吗!你想见我就见,不想见我就不见,你拿我当什么!”
崔慎猛然瞪大眼睛,“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不见你了,你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见你?”
冯照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浑身像冒出尖刺怒骂,“我前月为阿娘的病去崔家找你,你家门吏说你不在,说你出门了。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当时在不在家!”
当时她情急之下不做多想,以为他真出门了。可后来阿娘的病好了,她也没收到他递过来半句话,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托人四处打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家去哪儿瞧病。
冯照顿时心灰意冷,别管究竟是崔慎在家避而不见找的借口,还是其中横生了什么误会,当时她满怀期待到了门口却被拒之门外的悲凉之心是确确实实的。
她忘不了那种绝望的感觉。
崔慎愕然出声,“前月……不……我根本不知道你去找过我!”
他忽地激动起来,“前月什么时候?我一直在家,我没出去过,哪个门吏说的我去找他!”
他的反应不似作假,原来其中果然有误会,冯照的心一下掉下来,不知说什么好了。
“前月廿六,午后时分,我到你家门前。”她低低吐出字句。
事情已经过去,阿娘也好好的,现在怪罪崔慎还有什么意义?
她只是心累,从前在一起时两个人快快活活的,一遇到事就慌不择路。别人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两个却是分飞了都要撞到一起,然后两个人都飞不起来了。
“阿照,”崔慎慌张地解释,“你信我,我视外姑为亲母,怎么会不见你!其中一定有异,阿照你等着!”
说着,他匆匆回去崔家,一路上恨不得飞回去,脑袋里将家中所有人都过了个遍,偏生想不到是谁在欺上瞒下。
到了崔家,崔慎阴沉着脸将所有门吏都招过来,“上月二十六日,是谁当值?”
几个人互相打量,而后站出来一个粗汉,弯腰恭敬回道:“公子,是奴当值。”
“砰”的一声,一脚过去只见那人立即撞到在地,躺在地上呻吟。
崔慎走到他面前阴森森地盯着,“娘子来找我,你为何不报!”
他高声疾喝,将所有人心里都震三震。
“公子饶命!”那人捂着胸口爬起来,“奴不知啊,奴真没见过夫人回——”
他骤然睁大眼睛,脸上涨得通红,“不,不对,那天是三元当值!就是他!他还说没见过有人来,肯定是他故意的!”
崔慎陡然愣住,随即怒气翻腾,“滚出来!”
躲在人后的三元终于颤颤巍巍地钻出来,一瞬间跪倒在地,“公子!奴是冤枉的,公子去查当值的记簿,真不是奴呀!”
他本就白的脸这么一吓就更白了,脸上涕泗横流不成样子。
“你!你这混账!”粗汉忽然大叫,仿佛明白过来什么,“你是故意的!你肯定是记恨被公子赶出内院,撒气撒到主人头上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三元霎时脸色一变,眼睛狠狠地瞪出来,像是要把他吞了。
两人在这儿不依不饶地吵,崔慎却越听越觉得荒谬,不过区区两个苍头奴,竟然就让阿照对他抱恨,他苦苦维系的夫妻情分就要毁在他们手里!
天杀的狗奴!
崔慎猩红着眼,抖着手指向二人,“拖出去!给我打!”
二人在众多仆婢的注目下被打得血肉模糊,围观的婢女不忍心道:“这么打下去,十天半个月也治不好。”
身旁的人凉薄地戏谑,“还想着治?二公子动了真火,他俩打完这五十板就得被赶出去,还要扔到城外,能不能活下来就听天由命喽。”
“啊……”婢女惊恐捂住嘴巴,不敢说话了。
外间不断传来叫嚷求饶声,崔慎只当不闻,急匆匆赶去冯家解释。
然而冯照听他说了一大堆,面色始终平静如常,她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开口道:“既然你不是有意,我也不能怪到你头上。”
崔慎欣喜地点头,“我已经吩咐过全府的人,往后阿照再回来一定毕恭毕敬地迎你,谁敢拦你就乱棍打出去!”
谁拦着他和阿照在一起,他一定不死不休。
冯照冷淡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手中挣出来,轻掀唇角道:“不必,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们家的门槛我高攀不起。”
“阿照!”崔慎倏然傻眼,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决绝。
冯照站起来,冷静注视着他,“我当初嫁你,不看你品阶,不看你才华,因为你听我的话,我跟你在一起很快活。如果没有意外,我是打算跟你过一辈子的。可是你的包袱太重,我救不了你,不想把自己也拖下水,如今果然应验了。”
“阿照!”
“我不是你的菩萨,我就是这样一个以我为先的人。”
**********
几日后,太子抵达代都,承皇命而来为冯太师吊唁。
许是近来迁都事繁,加之路途遥远,太子一路颠簸竟瘦了许多,乍看过去像是突然抽条一样,再持重的臣子也不能
拿他当作孩童了。
太子驾临太师府,冯家人当然不敢怠慢,整整齐齐地前去迎驾。
冯照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太子,除了一样的高,跟皇帝真是不像。但多年以后,这样一个人就会成为大卫的下一任皇帝,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微妙的古怪。
几人迎着太子前去灵堂祭拜,行走间太子忽然问:“这位就是冯大娘子?”
冯家人顿时停住,太子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过来,似乎突然对冯家人有了浓厚的兴趣。
冯照抬头看去,对上他毫不掩饰的充满探察的目光,平静回道:“是,殿下。”
太子昂着头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圈,忽然轻哼一声,然后转头就走。身边一群人的目光随即在太子和冯照身上来回打量,而后急匆匆跟上太子的步伐。
冯照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远去的太子神情意味不明。
太子虽然和冯家没有亲缘,但皇帝对冯家格外看重,他奉旨而来,半分的感情也显出十分来。留守代都的臣子齐聚一堂,共同绘成这幅君亲臣忠的场面。
不过太子此行的目的不止于此,陛下有旨,要将太师之灵迁葬洛阳。除此之外,早已身归黄土的昌陵长公主也要被开掘旧墓,灵柩随冯宽一道运回洛阳下葬。
赵夫人一听险些昏过去,今人讲究落叶归根,他们生在代都长在代都,结果死后却要葬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去了那儿岂不是魂体再也不能回归故土?
但此时赵夫人的话哪里作数,冯修巴不得奉迎皇帝,何况太子还在跟前,当即就答应了。
反倒是冯宽的同僚们停了反应激烈,难以接受这等大逆不道之举。皇帝的决心显露无疑,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去洛阳,死也不得还北。冯宽恰好就被他拿来做了筏子,往后代都所有人都要跟着死葬洛阳。
但冯家人都答应了,旁人就算看不惯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只好在心里忿忿不平。
为冯宽南葬,冯家一众人定然要随行,于是顺理成章的,冯家也要跟着南迁新都。
就在一家人即将出发的前夕,澄儿匆匆忙忙从外面带进来一个消息:“女郎,游娘子出事了!”
冯照惊问:“玉宁出什么事了?”
澄儿摇头,“我出门时恰好碰见游娘子身边的女婢,她很着急,只说出事了,但我问何事她也不肯说,着急慌忙地不像是什么小事,说女郎过去就知道了。”
冯照紧蹙眉头,思忖一番后吩咐道:“你派人去阿娘那儿知会一声,要是我晚上没回来就直接去乐陵王府找我,最好带上二郎。我们现在直接过去,人不用多,挑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就够。”
一行人赶到乐陵王府,原本冯照预想的阻拦劝离通通没有,她们就这么顺利地进来了。为她们引路的似乎还是玉宁的人,熟门熟路地就把她们带到了后院的主屋。
屋舍内外一片寂静,一个下仆也没有。几人正欲进去却被拦住,“我家王妃说只要冯大娘子进去。”
婢女们闻言有些不安,冯照面色凝重,但还是抬手示意她们留下,放慢脚步缓缓走进去。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能看到日光透进来的朦胧光亮,玉宁低着头歪坐在地上,全无平时的端雅姿态。
玉宁看起来没事,冯照顿时松了口气。但玉宁身边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乐陵王世子元誉。
他紧紧靠在玉宁身边,拉住她的衣袖不放,以一种紧绷的姿势缩在她身边,见到有人进来顿时浑身戒备。
玉宁见到来人是冯照,登时卸下浑身竖起的冰壳,抖着声音喊道:“阿照!”
冯照快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走近了才发现玉宁脸上面无血色,唇色发白地像是得了重病,眼眶含泪迟迟不落。她抬起手缓缓指向身后的床榻。
一个人斜趴在床上,半身掩盖在帷帐和被褥之后,半身耸拉着拖到地上,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
冯照瞬间身体僵直,脑中似乎有什么嗡嗡作响。
她懵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飞速上前掀开帷帐,眼前赫然是死去的乐陵王!
他脑袋上有一个窟窿大的血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因为出血太多已经变成深黑色,染红了大半床铺,方才被帷帐掩住才没看出来,
冯照猛地转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厉色,她压低声音斥问:“怎么回事!”
玉宁慢慢张口,哑着嗓子道:“我杀了他。”
第84章
冯照脸色大变,快步走到门口张望。身后玉宁低声道:“我把人都支出去了,一时半会儿没人过来。”
这可是堂堂亲王、元氏皇亲,玉宁这样鸡都不敢杀的性子怎么会杀人,冯照百思不得其解,问她:“发生了什么?”
玉宁抿唇沉默,旁边的世子这时开口了,他的嗓音清凌凌的,说出的话却让人惊骇,“夫人不必替我揽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连累夫人。”
“住口!”玉宁喝止他,疾言道:“你不过是个小孩儿,有什么罪不罪的,我亲自动的手怎么也推不到你身上去。”
“但夫人是为了我——”
“别说了!”玉宁忽然崩溃失声,“他就是个畜生!”
世子陡然住口,低下头不说话了。
冯照一瞬间心头震荡,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世子,然后目光慢慢转向床上的乐陵王。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屋中三人坐立各异,一时半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到惊喘与零星的抽息。
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乐陵王这幅尊容还摆在这里,再拖下去会出大事,冯照不得已打断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先把他处理干净再说!”
玉宁很快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阿照,多谢你。这种事,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冯照深吸一口气,然后语气飞快地说出计划,“世子,你去找家里的酒过来,然后全部泼到他身上。等到入夜再把他拖出去,在池边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把他沉下去。”
“失足落水?可要是捞上来有人发现——”玉宁还没问出口就被打断。
“到这里还没结束,你要一路守着他的尸体直到下葬才算安心!你先装作他失踪,然后派人去找,记住要派你的心腹去,捞上来以后立刻入殓盖棺。别人一说你就哭,哭得越伤心越好。”
劈头盖脸说完,冯照对着世子也毫不客气,“世子,乐陵王已死,你就是王府的主君,你和玉宁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凡是要出面的你都要站出来,否则出了事大家都跑不掉。”
世子虽年纪不大,但秉性却很镇定,遇上这种事也没慌了阵脚,定定地允诺,“冯娘子放心,我一定和夫人共进退。”
为掩人耳目,冯照和玉宁先行出来走动,世子在里面清理屋子。但玉宁放心不下一直绕着屋子走,时不时回头看,生怕突然出事。
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静,世子带着两个贴身僮仆悄悄将人运出来,此时元康身上早就已经浑身酒味,嘴里被灌满了酒。几人找了个假山掩映的地方,将元康拖住,摁住腿在岸上狠狠擦地,随即将人慢慢推入水中。
“扑通”一声,在宁静的黑夜中引起波澜,结实的一具身体就这样没入水中,水
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像是被几人的喘息声震开。
此刻后面矮山上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几人一惊,霎时躲进假山里。等了好一会儿,矮山上的灌木里忽然窜出来一只狸奴,周围再无旁的动静,众人方才放下心。
元誉扶着山石站出来,然后走进晦夜中静静地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躲在后面的僮仆听了都不由一颤。
如此平静一夜,直到次日清晨,王府中传来一声破空的尖叫,代都再次迎来一场葬礼。
冯照如常去乐陵王府吊唁,灵堂上玉宁一身丧服,眼睛红红的,看到她来了才终于展颜。
经此一番,玉宁仿佛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真正有了王府主母的样子。而世子更是脱胎换骨一般成长起来,作为王府的主人像模像样的站在门前迎接诸位宾客。
世子在前面主持,冯照跟着玉宁来到后院,终于知道了当日是何种情状。
“那天是阿誉生辰,”玉宁低头哽咽了一下,方才继续说,“他不太高兴,我以为是因为他阿耶不记得他生辰。我就给他做了寿面,还让他去找他阿耶,结果……”
玉宁不停抽泣,嗓音都在颤抖,“结果我一进去就看到——”
“那个畜生他竟然!阿誉是他儿子啊!”玉宁再度崩溃。
“我当时脑子太乱了,冲上去拉他打他,但他力气大,一下就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然后他开始脱我的衣服……我记不清了,好像是阿誉跑过来拽他,然后他突然发狂,要去打阿誉。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想,就不知道拿了个什么砸到他脑袋上。然后!然后他就不动了!”
玉宁说到这里忽然狠狠喘息,攥住自己的胸口,再度泪流不禁。
冯照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恶狠狠道:“混账东西!”
看着是个人样,没想到一点人事不干,害苦了玉宁!
“他已经死了,你不如早些归家,也省得老是想到这个贱人。”
但玉宁却有些犹豫,“我阿耶肯定不想让我回去,而且,而且阿誉才这么点大,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冯照的话一时堵在胸口,她转了个弯才说出口,“世子已经不小了,况且我看他心神镇定,不会受此事困扰。”
玉宁蹙眉道:“我比他年长,看他一个孩子这么受欺负,我真是看不下去。”
没想到不过短短时日,这位世子就让玉宁如此关切,看他处理自己父亲尸体时镇定的样子,可并不像玉宁口中所说是个单纯的孩子
但转念一想,没有非常人的经历,也练不成非常人的性情,况且游家那种样子,玉宁真不如留在王府,好歹在这里她就是品阶最高的王妃,不必受人桎梏。
还有冯照这个手握把柄的靠山在,料想元誉那小崽子也不敢亏待玉宁。
也许是冯照镇定的气势感染了玉宁,她原本惊弓之鸟般的心神逐渐放松下来,二人再度畅谈许久。
此时元誉也派人过来请玉宁出去露面。
玉宁万分不舍,冯家就要走了,这是她们在代都的最后一次见面,下次再会还不知是什么年月。
临行前,冯照和玉宁紧紧相拥,“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
太子率队在前,冯家人在后护着冯宽的灵柩遥遥南下,终于抵达洛阳。
灵柩停于东郊七里涧,冯照在众人之间,一齐看向远处声势浩大的銮驾。皇帝身着丧服亲自出城迎舅父灵柩。
他一眼扫过,定定落到冯照脸上,两人的目光隔着掎裳连袂遥遥相望,皇帝忽然心中一痛,两双泪眼,一对素服,从今往后,冯家的长辈一个也没有了。
他飞快掀身下马走到冯宽灵前,扑通跪倒在地,叩灵而拜。
皇帝的动作太快,旁边人都没反应过来,旋即惊呼,“陛下,使不得!”
他兀自对着灵柩三叩首,一叩舅父恩勤,二叩祖母所托,三叩丈人之仪。他在心里默念,愿舅父在天之灵见证,我与阿照白头到老。
冯家人站在一旁哀中遇喜,皇帝拜完冯宽,对冯家亲眷又是一番叮嘱。
轮到冯照时,她和兄弟姊妹一起站在皇帝面前答话,能看到他时不时掠过的目光,看到他衣袖下的鼓起,那是他紧紧攥着的手,他总是这样,一紧张就攥紧手心。
“冯大娘子”,冯照猛地抬头,迎上皇帝专注的目光,带着盈满的柔软,“节哀。”
冯照突然湿了眼底,慌张地点头。
皇帝隆恩如旧的态度让洛阳百官都知道了冯家仍然不可小觑,但毕竟冯家已经没有能立足于朝堂之上的下一代,一个在陛下跟前受宠又毫无威胁的家族当然讨人喜欢,于是冯家刚在新都定居,又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然而冯家人却才知道冯延已死,甚至死在冯宽前面。
冯照先后送走了姑母和父亲,如今再闻大兄死讯,竟然没有哭出来,她呆呆地想,这是不是天意如此,她们家的人都注定短命吗?
她慢慢地扫过如今冯府仅剩的家人,只有冯修一个成年兄弟了,还被撸了官身,她无力苦笑一声。
而冯修也并不如想象中高兴,他原先暗害兄长是要继承家业,可如今成了白丁一个,前面还没人挡着,就是让他执掌一府,他也做不到啊!
他自从被贬为白身之后,如无必要绝不出门。要是他看见从前的故交,平白就矮了一头,白丁见了官身可是要行礼的。
冯延葬于北邙山,冯宽与昌陵长公主亦合葬于此,皇帝率百官送葬哭丧并亲撰墓志铭。
随着他亲手写下的“太师京兆郡开国冯武公墓志铭”的碑石深埋于地底,冯家一代英武就此落幕。
邙山之巅,浩渺云烟,常夫人远远地看着,直至墓室封禁,忽对冯照说道:“阿照,我死之后,你把我一个人葬下,我不跟他葬在一起。”
冯照湿着眼眶道:“好。”
皇帝以太师之葬为由下诏:“代人迁洛,悉葬邙山。代人死葬河南,不得还北。”
延熙朝轰轰烈烈的迁都之举在太师之葬后终于告一段落。
历经冬春夏秋,迁居洛阳之北人终于知道南地的四时光景与北地是怎样的大不同。冬日自然好,温暖宜人,草木兴盛,但夏日怎会如此灼热潮湿,简直要把人烧死闷死。一辈子没出过代北的鲜卑人根本受不住,闹得怨声载道。
有人借机上书行“两都制”,朝廷夏至代都,冬日再回洛阳,但皇帝坚决不允,甚至不许人私下回去。为彻底结束北人对代都的留恋,他下诏废除代都的留台,这意味着从此代城只为恒州治所,再无京都之名。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翻过年来,皇帝突然宣诏,召太师之女冯照入宫,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第85章
冯照曾是崔家妇,虽已和离,但总归是嫁过人的。当然嫁过人也就罢了,更要紧的是她的夫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崔家几代人在大卫入朝为官,是响当当的大家族。皇帝此举,岂不是与臣子争妻?
有些脑袋活泛的人马上想到崔家接连受贬,而冯大娘子前头的夫婿崔慎又莫名隐病在家,往深里想一想都觉得蹊跷。
更有甚者,还有人记得,当年冯大娘子云英未嫁之际,曾与皇帝传出过一些风言风语,因先太后之故差点就要入宫,后来不知怎的嫁进了崔府,这么一想,嘶……可了不得!
京中议论纷纷,很快就有风言风语传到皇帝耳朵里,说来说去都是二嫁一事。皇帝听了也不在意,只笑道他这是效先汉景帝之风,又言崔郎之病并非冯娘不祥,而是她命格贵重,常人受不住,正是帝王命格之良配。
于是众人哑然,也无话可说了。这毕竟是他的私事,稍有不慎就有妄议天家之嫌,皇帝连迁都这样
的大事都一意孤行,怎么会在这种事上听旁人的劝。
本来朝臣还不做多想,不过是后宫多个女人罢了,也不关他们的事。但皇帝下诏,竟然直接封后!
诏书经门下时引起一片非议。给事黄门侍郎见到这道皇帝亲自写成的诏书时心中暗骂,中书省真是不干人事,这种不合礼制的诏书按例是不该下来的,他们肯定也知道,哄着皇帝自己写,门下要是通过此诏,皇帝也只记得中书的功劳,要是驳回就是驳皇帝的面子,横竖恶人是给他们做了。
无奈他去请教侍中,陆隽见到后也很是无言。依照卫制,封后是要先铸金人的,但皇帝醉心汉化,若从汉制,一纸诏书就可封后,臣子也无话可说。
陆隽悚然一惊,此时他终于深深地意识到,怪道皇帝一心汉化,从今往后,皇帝手中的权柄被紧紧收拢,所有阻碍他大权独揽的威胁全部被废除,他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直接听令于皇帝的门下今后将愈受倚重。
想到这里,陆隽立刻道:“既然是陛下亲令,自然要悉数从命。”
此诏经由尚书省,抄送宗正寺、太常寺、少府监,宫中立即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当然也由此在京中引起阵阵波澜。
旁人如何猜测,于皇帝而言都无从要紧,他一大早起来就精神奕奕,对镜揽照了几番,仍旧不满意,于是问道:“我是不是该换成冕服?”
一旁白准手里还拿着冠帽,正要为皇帝戴上,听他这么问不禁一噎,“陛下,此去迎亲来去驾马,冕服多有不便,陛下纵然身着便服,通身已是穷尽经纬锦绣,龙章凤姿至极。再说……冯……皇后见到陛下如此看重只会欣喜不已,哪里会在乎陛下穿了什么。”
如此,皇帝这才作罢。
不过他有一句倒是说错了,阿照最是看中排场的人,要是他随随便便就去了,她一定会给他摆脸子。
想到这儿,皇帝不免想起她当年嫁入崔府时的情形,据旁人所说,当时红妆十里,满街华彩,至今仍叫人印象深刻,据说阿照当时还很满意。他不免轻讽,区区一臣也敢妄娶天妃,他今日的安排才能让人看看什么是轰动京都。
待皇帝驾临冯府时,冯家众人已经早早等候在门口,见他来了齐齐行礼。其中冯修尤为意气风发,皇帝的立后诏书下达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果然不久之后给他加封爵位的诏书也来了,虽然只是个信都伯,但有了贬为庶民的经历才知道这失而复得的爵位多不容易。
不管皇帝是不是看在他长姊的面子上封的,总归冯家再出一位皇后,往后少不了他的富贵。
冯煦站在一旁面色很不好看,当年她棋差一着,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可现在轮到她长姊,竟然直接跳过铸金人,怎么?生怕阿姊出了像她一样的意外是吗,这岂不是显得她像个笑话!等到皇帝春风满面驾临冯府时,冯煦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此人真是,真是寡恩薄义、忌刻卑陋!
冯修瞥见她满脸不忿,顿时脸色微变,“你什么表情?大喜的日子别摆个死人脸。”
“呵!”冯煦冷笑一声,“你这么高兴,我看你恨不得把自己阉了坐进那车里。”
冯修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此时皇帝已经翻身下马,他连忙扬起笑脸迎上。
后院中冯照正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镜面透亮,映出一个姿媚冶丽的脸庞,云髻峨峨,金穿玉缀,粉面朱唇,柳眉星眼,上妆后更显妩媚风情。头戴莲花宝冠,身着袿襡大衣,玉佩绶带环绕其间,通身贵气逼人,一派天家气度。
常夫人站在身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又喜又悲地说:“没想到阿照这么快又要嫁人了,可惜现在只有阿娘能看到了。”
尽管冯宽有负于她,但对阿照是没话说的,还有冯延,当年和崔府结亲时他一力张罗,可如今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嫁入宫中不比寻常人家,你受了委屈阿娘也帮不了你。”想到这里,常夫人不免落泪。
“阿娘别担心,”冯照轻声安慰她,握住阿娘落在她肩上的手,“你相信我,只有我欺负别人,哪儿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常夫人含泪笑道:“你也不要欺负别人,在宫中多结善缘,做事周全些。”
她这时候不免想起上一桩婚事,忧心不已,“你以前过不下去还能回家,可现在进宫了,总不好和离吧。”
“阿娘,”冯照拖长音道,“你别总是往不好的想,我做了皇后,将来给阿娘你封个郡君如何?”
常夫人顿时破涕为笑,“你把你自己顾好就行了,我哪里用你操心。”
说话间,外间婢女隔着门通禀,皇帝已经到了。
常夫人再度抚上冯照的脸颊,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而后搀扶她出去。
皇帝在门外等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众人也不敢像寻常人家成婚一样去闹新郎,规规矩矩地等着冯照出来。
一会儿,在宗妇婢女的簇拥下,戴冠披衣的冯照终于现身,向着皇帝款款走来。
霎时间,他僵硬地立住,身边簇拥的这些人都成了无声的背景,直到冯照走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
比他梦中见过的还要美好。
在他下令易汉服之后,见到的第一个穿上这身衣裳的人就是他的新娘,仙姿玉貌,摄人心魄,实在很难形容这一刻他心里的感觉。
有种莫名的充盈驱使他上前紧紧抓住她。
直到冯照上了车辇,他才松手,这一路上他紧紧跟在身旁,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上,周围的礼官命妇看在眼底互相交流眼色,也没人煞风景地提醒他,其实这不合规矩。
帝后卤簿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沿街百姓纷纷从门户、从窗台往外瞻看,无不惊叹好奇。
不久之前,洛阳新宫刚刚建成。皇帝意欲以洛阳为都,据北统南,因而在新都营建上下了大功夫。他自幼对汉学心向往之,不满代都文治难成,如今洛阳百废待兴,他就下令循周礼古制重建新城。
蒋游当年受命访齐时就曾对建康城宫殿楷式极尽观摩,就待今日营建洛阳之用。新宫起于汉魏旧址之上,居中偏北,左祖右社,彰显王者居天下之中。新城由穆亮、李冲、蒋游共同督造,兼具代都与建康南北二城之风,又并西北、东北范式,可谓总揽中土四海各色风姿,甍栋凌云,恢弘辽阔。
如今车驾气势磅礴行过铜驼大街,祭祖告庙,而后停在阊阖门下进入宫城,一路过端门经太极殿入显阳殿。
待一切礼仪结束,众人退去,殿中只剩帝后二人,烛火摇曳,在高悬的帷幕和金玉琳琅的宝器下映出跳跃的光影,莫名给静谧的宫室增添了几分隐秘灼热。
两个人一坐一立,皇帝缓缓走到冯照跟前,将她手中的团扇抽掉,很快又从他手里松开掉落在地上,冯照无端从这声响中听出一丝强势的意味。
她没有动,皇帝接着坐到她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冯照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皇帝轻笑了一下,“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冯照忍不住瞪他,然后被他一把揽住腰,就要吻上她。她挣扎道:“等,等等。”
好不容易推开,就见他幽怨的眼神投过来。冯照忍不住道:“我的头冠还没解开。”
“别解了,”皇帝顿了下,又道:“很好看。”
冯照嘟囔着,“我当然知道好看,很重啊,压得我头疼。”
皇帝看了会儿,忽然伸手过来替她解开。
莲花宝冠紧紧带在头上,卡了许多发叉发簪,皇帝灵巧的一双手穿行在她乌黑的发丝里,竟然很快就解下来了。
“你这么熟练?”冯照狐疑地问。
皇帝看了她一眼,“我以前帮太后侍弄过,你以为是什么?”
冯照在心里嘀咕,他对崔慎那么介怀,却不让她问他,凭什么?
仿佛是知道冯照在想什么,静默片刻后皇帝忽然开口,“我……”他顿住,然后将冯照揽到自己胸前,静静地盯着雕花刻龙的床头,轻声道:“遇到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
他的话未尽,冯照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他。
但他却偏头不让她看,冯照在他怀里乱窜,死活要看他表情,虽然被他用力按住,却还是如愿看到了他泛红的耳颊。
冯照哼笑一声,忽然生出了
更大的胆子,眯着眼睛问他,“哦,我怎么记得有些人说过,很是看不上被人攀附,怎么那时候就开始守身如——”
话没说完,皇帝猛地扑上来,把她压到床上。冯照只觉得自己被沉重的身体覆住动弹不得,嘴上也被堵住,说不了半句话。她呜呜地挣扎,拍打他的后背,但床榻之间已经全然是他高大的身躯和浓郁的气息,让她无路可逃。
君子动口不动手,说不过她就动手了,真是死性不改。
但这一吻时间太长,长到她憋得脸色通红呼吸不畅,他才终于松开,两个人急促的喘息喷到脸上,再度勾得两唇相接。
皇帝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揽在自己臂弯的一张芙蓉娇面,再度吻上她红艳的唇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论攀附,谁能越过我,我们是天作之合。”
第86章
狭小闭闷的帷帐中充满暧昧的气息,两个人的身体交叠卧在床上,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浸润其中。
冯照感觉到眼皮上轻轻一点濡湿,旋即睁开眼就看到他放大的脸,剑眉星目,皎白生姿,硬挺的鼻尖刻出一股锐气,和薄薄的嘴唇连成利线,显出几分薄情,但他眼中灼热的火生生将脸庞染上深重的欲瘾。
她有一瞬间失神,在他深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薄红的脸庞,忍不住凑近看,就这样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顿时引来他更激烈的报复。
“唔!”她的嘴被堵住,口中完完全全被侵占,她想让他出去,可他怎么会如她的意。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微微起身,将她头上的发丝拨到一旁,然后一点一点地亲下来。这时候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没有任何让她逃脱的间隙。
象征着皇后身份的朱红袿衣层层解落,露出莹白细腻的肌肤,在锦衣丹绣层层叠叠的宽袍大袖中格外刺目。皇帝的眼神顿时深重如墨,冯照看到他的喉结迅速滚动,呼吸急促,两个人离得太近,她甚至能察觉到他的身体骤然发热,将滚烫的热度传递给她。
冯照微微动了动手,就被他大力压住,被迫直面他。
这个时候他的心思直白地能让人一点看到底,他那些弯弯绕绕全都没有了,冯照知道他现在被勾了魂失了心,像个愣头青,她心里那点坏心思又开始痒痒,想让他狼狈失控。
谁让他是皇帝呢?
她忽然勾起一个轻曼的笑,轻轻叫了一声“承意”,然后如愿看到他的眼神陡然加重,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风暴。
他将她整个人收进臂弯拢在怀里,头隔着一臂重重撞到床头,他那只臂膀仿佛失了痛觉,力道却半点不收敛。
冯照有些喘不上来气,间歇地轻呼,“轻……轻点。”
但他充耳不闻,像是陷进了极乐幻境,所有酸苦悲痛全部烟消云散,所有喜乐快意全部经由眼前的人充盈到他的身体里,就像缺失的半魂半体终于回到他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
他眼神失焦,喃喃地叫着“阿照……阿照……我的阿照……”,已经不知外间天地黑白。
门外守着的白准闭目侍立,八风不动,但是不是从风中传来的几声低语还是叫他忍不住牙酸。旁的内侍宫女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又在忽隐忽现的低喃中互相传递眼色。
外面夜幕垂落,显阳殿中灯火闪烁,烛台上的蜡堆了一层又一层。
帷幕里平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皇帝终于松开制住她的手,将她额头上汗湿的几缕头发拨开,汗珠慢慢坠落到唇角,又被他舔舐掉。
冯照疲累至极,腿上发酸疲软,微仰起的头和被桎梏摆弄的姿态在这方隐秘天地里极尽婀娜,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山间的精魅化身。
皇帝再次抓住她,不让她离开,“卿卿,我的好卿卿,再来一回吧……”
他满面红光,目光如炬,活像是从她身上吸了精气。
冯照心里不忿,一个念头就坐起来,横跨过去压住他不许起来。
“不许动。”她的嗓子还哑着,方才很久没有喝水。
皇帝仰躺着,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想被扼住了什么,瞪大眼睛,“唔——”
一只细白的手捂住他的嘴,“不许出声。”
他慢慢点头,一瞬又被激得闭上眼睛,额头绷出青筋,剧烈的喘息喷洒在她的手心,几乎要把手心沾湿。
冯照颇为嫌弃地在他胸口擦了擦,然后眼睛一动,从臂上卸下金钏塞进他嘴里。
“说了不许出声。”
皇帝的呼吸陡然加重,冯照还以为他要起来报复,小心盯着他,但他看着口中的金钏不知在想什么,幽黑渐深的眼睛盯着她不动了。
朦胧的帷帐中,欲海情山,人影幢幢,看不清动作,隐隐约约有被闷住的哼声从帷帐的缝隙中传出,惊起一室烛火跃动。
次日一早,冯照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自己腰间被什么抱住,她定了定神,眼前是华贵奢靡的宫室,织金帷帐乱糟糟铺在床上地上,地上又是散落叠起的锦袍中衣,鞋履上的珍珠正正好好地对上她的眼睛。
冯照这才意识到,这是在宫里。
腰间的手一动,“醒了?”
随即脖颈间传来一片濡湿,皇帝凑过来吻她,又低柔地问:“饿不饿?”
冯照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像被糊住了,于是哑着声音道:“我要喝水。”
而后皇帝下令,成群的宫娥安静齐整地进来,静默清扫杂乱的宫室,呈上湿帕温水,杯勺碗罐等物。
待洗漱完毕,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宫中餐食到底是要奢靡许多,就他们两个人吃已经零零散散摆满了桌子。冯照慢吞吞坐到桌前,看见一碗醍醐时眼前一亮,醍醐珍贵,要从牛乳中反复萃取,但宫中都是食不厌精,做这种菜自然不在话下。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看起来很像乖巧进食的狸奴,皇帝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心里无限熨帖,但是她光顾着自己吃,一点也不关注他,他心里又耐不住了。
冯照吃着吃着手里的勺子忽然被抢走,然后腰间一重,她被皇帝抱到怀里坐到他腿上。还不等她推拒,皇帝又拿起碗勺亲自喂到她嘴里。
她瞪他一眼,皇帝纹丝不动,一勺醍醐就这么停在她嘴边,她猛地咬住吞下去,再瞪他一眼。皇帝轻轻笑了,“慢点吃,不够还有。”
原本布菜的宫人推下去,一旁伺立的其余人也慢慢低头。
冯照觉得丢脸不是她,而是皇帝,于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伺候,就这么慢慢用完了一碗醍醐。她觉得饱了,从他怀里挣扎跳下去又回了内室。
皇帝尽管也没用几口,但看她走了自己也跟着进去。
“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没有自己的事吗?”
“今日大婚,辍朝三日。”
冯照坐在镜前梳头,皇帝就在她身后看着,时不时指点几句,吓得梳头的宫女手都不利索了。好不容易把头发盘起来,宫女在给她上钗环,皇帝忽然来了一句,“怎么不带冠?”
冯照一扭头,才发现他说的是昨日取下来的莲花宝冠。
“只有成婚才戴,日日都戴岂不是重死了。”
皇帝没再说什么,但冯照分明从他不动如山的脸上察觉出几分遗憾。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喜欢,想了想,她摆摆手让宫女出去,然后把冠取来放到他手上,“你给我戴上。”
皇帝怔怔的,然后轻柔地给她戴上,衣冠庄重,一眼就看出是大卫的皇后。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再次吻上去。
其实他不愿说,当年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戴着这样的宝冠,像是菩萨降世。昨日大昏再见,他心头发颤,实在,实在觉得好得说不出话,可惜她很快就摘下来了。
今天他亲自给她戴上,再度真真切切地看着,有一瞬甚至忍不住跪下,求菩萨垂怜。但好在菩萨已经垂怜,大慈大悲
落入凡尘,才得以被他藏于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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辍朝三日,皇帝一刻不曾出显阳殿,简直乐不思蜀,已然忘了外朝还有何事。
待到复朝第一日,皇帝的好心情立刻消失殆尽,崔慎求见他。
崔慎是经门下省递的奏请,无可挑剔的章程,但此人偏偏挑在他刚成婚的日子,简直其心可诛,而他甚至不能惩处,怎么能不憋得一肚子气。
先前京中对冯照的旧事议论纷纷,他为了平息舆论,特意给崔慎官复原职,甚至还提到主客令的位置,可他就是这么报答君恩的!
崔慎在家休养了很久,瘦骨伶仃的身躯恢复正常,才决定求见皇帝。
皇帝冷眼看着崔慎一丝不苟地行礼,开口道:“崔主客的病是好了?”
“臣已无大碍。”崔慎平静道。
真是可惜了。
皇帝面色微微抽动,沉声道:“你所为何事?”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崔慎,而崔慎丝毫不惧,道:“皇后殿下旧物遗留于臣家中,臣自当奏禀奉上。”
皇帝原本靠坐在桌前,一听这话脸色陡变,双手扣案,倾身对着他。
崔慎跪立于殿中,目光微垂,八风不动。
上方皇帝狠狠地咬牙,恨不得现在立刻把崔慎拖出去砍了。阿照早八百年就跟他和离了,能有什么东西留在崔家!就是有,他不知道送回去吗!偏偏等到这个时候,简直其心可诛!其身亦可诛!
“陛下倘若不便,不若请皇后殿下出面,我自与殿下详谈。”崔慎又道。
“砰”地一声,皇帝拍案而起,额头青筋暴起,“崔慎你放肆!给我滚出去!”
“陛下稍安勿躁,”崔慎仍淡淡道:“此物不可久留,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早日告予皇后定夺。”
皇帝闭了闭眼,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才勉强不拔下墙上挂着的宝剑去把他砍了。
“什么东西?”
“一只信鸽。”
鸽子被呈上来时放在了一只金笼里,生龙活虎地跳来跳去。
然后皇帝看着这只信鸽,忽地眼神一变,想起来它的来历。
崔慎犹嫌不够,继续说道:“此物是当年殿下的嫁妆,一直被她养着,后来……这只鸽子就留在了我家中。我想毕竟殿下也养了好些年,总还是挂念的,便将它呈上还于殿下。”
依照此人心机,他肯定知道这是皇帝送给冯照的,毕竟这种信鸽不是凡品,多半出自御苑。但他偏偏要往皇帝心窝子上戳,明晃晃告诉他,阿照一点不在乎你送的东西。
皇帝此时的脸色已经黑得像墨汁,再有一句话就能滴出墨来,好在崔慎终于住口。
他忍了又忍,最后咬牙道:“说完了,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崔慎出去的脚步,还有皇帝扔出来的一副砚台,没砸中他,反倒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白准!”
白准候在外面,忽然听到皇帝大叫,忙不迭跑进去,又听到皇帝怒喝,“叫吏部尚书进来!”
可怜宋尚书一把年纪,被皇帝急急叫来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竟是单单一个六品官的调官,不过这职位倒是别出心裁。
“让他做起居令史,给我修起居注!”
就让他看看,我是怎么跟阿照日日恩爱的!
第87章
自入宫后,冯照越发觉得称心遂意,看皇帝也越发顺眼。
从前在家中已是富贵登天,可来到宫里做了皇后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这么穷奢极欲的享受法子。后宫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上供到宫里来的珍宝异玩内库里都堆不下,皇帝也不常用,全都便宜了她。
西域的宝冠、金饰,东夷的珍珠、玛瑙,还有北地的绿松石,东西阔土的宝物汇聚一起,做成了她耳上戴着的的嵌宝石人面龙纹金耳铛,手上戴着的织梭白绿玛瑙手串,还有胸前璀璨的金珠嵌绿琉璃项链。
眼前这方等身高的铜镜剔透锃亮,照出室中这位光彩夺目、艳姿四射的美人。
冯照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再度环视这座宫殿,骄矜地点了点头,但唯有一点让她不快。殿中摆满了青瓷,在朱墙墨地的宫室里格外显眼,绿得发油,活像个螳螂精的屋子。
再好的东西也不用摆这么多,冯照一看就知道他还记着当初她朝他摔过去的那个瓶子。
小心眼的螳螂精!
不过看在他照顾这么周到的份上,这点小事就算了,到时候她去宝库里一样样挑,把他的好东西都掏过来。
她在这里心情曼妙地享受着,可皇帝一进门却臭着一张脸,对着桌上的茶埋头苦喝,就是不跟她说话。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拖长着调子问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又撇过头去,像是不太在乎,过了一会儿才提起,“我以前是不是给过你一只信鸽,时间久远,我记不太清了。”
冯照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皇帝顿时神色微妙,站起来走了两步,又道:“你把它养在家里?”
冯照拧眉看他,“你不会还要要回去吧?”
他脸色顿时黑下,“送你了就是你的,但你进了宫怎么不把它带进来?宫里人伺候得更尽心。”
“那是以前,现在它早就飞走了呀!”冯照莫名看着他。
“飞走了?”皇帝突然提声,幽深的瞳仁里慢慢燃起怒火。
好啊!骗他也就算了,连找个借口都这么敷衍,要是被那个贱人知道了,都不知道他有多得意!
皇帝当然不甘心,他慢慢平复心绪,压着火问她,“崔慎求见我,说那只鸽子,你落在崔家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冯照,不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她原本半趴在榻上,听见他的话顿时愣住,接着慢慢坐起来,脸上精彩纷呈,最后定格成又气又笑的面容。
“呵!我就说你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八百年前的事,原来是一狼一狈凑在一块净想这种破事!”
皇帝轻动眉头,想斥她别乱说话,可她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激动,“鸽子为什么跑了,是我把它放出去的!我想让它去找你!”
“但你离我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我找不到你,它也找不到你!”
说出最后一句的时候,冯照是尖叫出来的,带着脆弱泣声的破音。
她一下失力倒在榻上,话说不动了,只在那里泣哭。
皇帝一下慌了神,他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他上前两步,还没碰到她的衣袖就被一手打开,“别碰我!”
“好,好,”皇帝哆嗦着把手缩回去,“你,你别哭了……”
冯照半缩在榻上,哭得浑身发颤,“我阿耶死了,我阿娘病了,我找不到人帮我,没人愿意帮我,他们都欺负我。”
她通红的眼睛溢出泪涟,哀哀地看着他,“我找不到人啊,我只有找你了,你是皇帝呀,你为什么也帮不了我。”
皇帝听到这里彻底听不下去了,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冲动——抱住她,抓住她。
她缩成一团像个刺猬,几乎整个人都深深地覆进怀里。可她不愿意被他碰,不停推开踢开,“你也欺负我,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他完全包裹住她,深深吸气压住喉咙泛上的酸意,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她的半张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阿照,我怎么会欺负你,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你骗我!我根本找不到你!”
皇帝心里倏然一痛,“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我们是夫妻,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永远是你的靠山。”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冯照脸上全是哭下来的眼泪,他凑上去一点一点全部吻掉,把掺杂着咸涩的味道渡进她嘴里。苦在嘴里,苦在心里。双唇相贴,她的嘴被封住,终于停下了哭声。
“我给外姑封郡君,以后想见谁就见谁,好不好?”皇帝一边轻抚后背,一边问她。
冯照抽噎着,“你说真的?”
“君无戏言,”皇帝轻轻吮吸她眼角的泪水,柔声道:“阿照别哭了,嗯?”
常夫人送嫁女儿后在家中惴惴不安,唯恐她在宫里受了委屈,自己也帮不上忙。但还没等到女儿给家中报的平安,就接到了封赏郡君的旨意。
这道诏令着实出人意料,因为上一个朝廷敕封的郡君还是冯太后的母亲,且还是死后追封,而如今冯照一进宫,其母就得封郡君,叫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新晋的皇后,她在陛下那里的份量恐怕还要重几分。
朝中对此颇有议论,不过关照后族是应有之义,再加上皇帝对冯家的偏爱人尽皆知,冯太后在卫廷仍有余威,倒也没人说什么。真正看重此事的唯有一人——太子。
太子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
先前他听说阿耶和冯家女传闻时就异常不安,生怕冯家再出一个皇后,好在冯大娘子早早就嫁人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以二嫁之身封后,阿耶真就喜欢到这种地步吗!
太子胸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忿,如果不是太后,阿娘也不会死,现在宫中又要来一个冯家女,难道他要自己的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吗!
他难道不记得冯太后是怎么对待过他的吗!
气血上涌,太子气得满脸通红,手边随便抓了个东西狠狠砸下去,瞬间碎裂四溅,在地上飞弹起来,正巧打中了门外欲要拜见的中庶子高岳。
此人脾性秉直,捂着半边胳膊进来,脸色肃然道:“殿下身为国之储君,自当秉性持重,何以骄躁轻怒,甚至泄愤于珍物?殿下可知,此方砚台要费尽多少民力,又价值几何?寻常百姓家中一年所得资财也不过如此!”
他字字珠玑,但太子一听头都大了,“我堂堂太子,岂可与小民相提并论!”
高岳微蹙眉心道:“殿下受万民供养,怎能自绝于万民?”
太子揉着脸,烦躁不已,“我知道了!这种时候高公为何总要紧抓着这种小事不放。”
“那殿下以为,何为大事?”高岳叹了口气。
太子顿时双目怒睁,双手撑在桌上,高声道:“当然是陛下立后!”
他是猪油蒙了心,把这样的女人娶进来,迟早要祸害元家!
“殿下,”高岳额间深深皱起,“这与你何干?殿下是储君,是国之础石,只要殿下稳住脚步,陛下无论选谁都妨碍不了殿下。”
他不以为意,太子却越发恼怒,此人只会对他说东说西,真遇到事了却半点主意没有,说来说去都是读书忠君那一套,简直愚昧透顶!
几日之后,皇帝召太子入宫,拜见他新立的皇后。
当着皇帝的面,太子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假作无事地行完所有礼节,皇后也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行礼。
“往后这就是你母亲了。”皇帝道。
太子一瞬间抬起头,眼中恶狠神情还未藏好,旋即又低头应喏。冯照低眼瞥见,手上的茶杯一顿,神色不动,若无其事地喝下茶水。而在一旁皇帝看来,这便是母慈子孝的场面,不免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都是眼里容不下钉子的,如今初次见面能不吵起来,已经让他十分欣慰。尤其是太子,竟然懂事了一回,他更觉得真是长大了。
辍朝日罢,皇帝再度开始勤政,但这回有了心爱之人在侧红袖添香,他批奏章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在御座上批奏,冯照靠在一边的榻上看书,时不时吃些点心,看起来像个悠闲自在的狸奴。他偶尔抬头看她,期待她也看过来,二人心有灵犀。可是那书、那吃食不知道有什么魔魅,引得她一次也不抬头。
无奈皇帝只好清清嗓子喊她过来,这时候这位皇后就会慢悠悠地走过来,没骨头似的软在他身上,他如愿以偿地美人在怀,享尽极乐。从前不知道,现在才知晓床上有床上的滋味,座上有座上的滋味。
然而皇后总出现在太极殿这事不知怎的传到前朝去了,御史大夫上奏言后涉国政,大为不妥,劝皇帝勿要耽于女色。本来他还不在意,但此事愈演愈烈,甚至攀扯到皇后从前,说她狐媚惑主,有乱政之像。
“岂有此理!”皇帝闻得此事大为光火,“妄议皇后,该当何罪!”
他一意孤行,让阿照嫁给他,本就是他强求,这是他最忌讳的事,偏偏就有人就在这上面狂做文章,是不是太久没有动怒,以为他脾气太好不会动干戈。
皇帝深深地吸气,他才对阿照允诺过,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把她当作狐媚惑主的妖女,那他这个皇帝是昏君吗!
皇帝震怒,殿中人纷纷跪倒一地,此时此刻,皇帝的威严更不容冒犯,而殿中也仅有一人自顾自地在记录,是被皇帝钦点的起居史令。
引起种种事端的源头,此刻竟然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更让皇帝怒不可遏,“都给我滚!”
崔慎巴不得赶紧离他远点,转眼就跑了个没影,要不是为了有见到阿照的机会,他就是在家吊死也不想跟在此人屁股后面记他的吃喝拉撒。
喜怒无常,笑脸藏刀,也不知阿照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慢慢走出殿外,一抬头却看见了梦寐以求的人。
“阿照……”
第88章
冯照如往常一样优哉游哉地晃到太极殿,准备开始又一天的伴读,但乘车到了殿外却看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崔慎呆呆地站在墙边,仰头看着坐在车驾上的人。她高高地扬起白鹤细颈,被成群的婢从簇拥而来,翠围珠裹,凤仪万千,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这真的是阿照吗?
直到娇越的一声打破他的痴想,“你怎么在这儿?”
她蹙眉,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人,眼中竟连半点动容都没有,崔慎心里一震,痴痴说道:“我——”
“崔主客,礼不可废。”车旁一位年轻的女官肃然提醒道,“这是皇后殿下。”
崔慎双唇颤抖,凄凄地望向座上的冯照,她平静地看着,没有说话。崔慎慢慢弯下腿,一点点低头下去,顿首而拜。
“臣,拜见皇后。”
冯照其实没有想太多,她只是好奇,“你在这儿做什么?”
不怪她这么问,此时午后,正是皇帝批奏的时候,如无要事绝不会见外臣的,否则也不会让她这个时候过来了。
崔慎这时候忽然觉得羞耻,他没法跟阿照说出口,说他现在只是个起居令史,要每天跟在她新嫁的丈夫身后记录起居。
从前在崔家时他就知道她一直在意自己的品阶官位,只是那时二人情浓,他也尚有擢拔的希望,可是现在……
他低低地应道:“臣,为公务前来,在此有幸得遇殿下,不胜欢欣。”
冯照狐疑地看着此人低下的头和紧绷的下巴,又抬头看向远处太极殿傲然沐光的飞檐觚棱,这两个人真的能安安静静地议论公务,不打起来吗?她不由抚额头疼,男人多了是非多啊……
她不欲多说什么,轻轻伸出一手摆了摆,女官便上前放下车驾四周的帷帐,遮住车内的皇后身形,然后吩咐鸾驾再启。崔慎见状慌忙惊叫,甚至顾不上礼数,“等等!”
“殿下!”他跑到鸾驾前,隔着帷帐呼喊。
帷帐被轻轻撩开,冯照定定看了他一眼,带着微不可查的躁意,“你可知道,阻拦凤驾是要被治罪的?”
崔慎哆嗦着声音道:“我只想问一句话,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他……对你好不好?”
女官听闻此话,讶然看向这位崔郎,当即令众人屏退,牢牢守在皇后身边。
冯照嗤笑一声,“好与不好,我们都已经没关系了,你现在问又有什么意义?”
“我对不起你……”他眼底盈满泪,“害得你无处可去,你离开之后我找了医师,医师说我得了心病,所以我在家治了很久,已经好多了,再也不会那么想了。可我连累你至此,我放不下,害怕你过得不好,如今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是鱼死网破也会把你救出来。”
冯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报复你才进宫的吧?”
她笑叹一声,“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是好
聚好散,虽然你对不起我,但我冯照坦坦荡荡,从没有婉转曲折的心思,更不会拿我的婚事开玩笑。我当初嫁给你是我看中了你,那几年我过得也不算差,至于后来……至多是我眼拙,我也不会记恨你。如今也一样,我进宫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了不相干。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我过得不好呢?”
帷帐陡然落下,在微风中荡出阵阵涟漪,将内外隔绝开来。
“毕竟,你臣我君,安见臣怜君乎?”
“说得好!”
众人惊看,旁侧的随墙门里缓缓走出圣驾。皇帝抚掌而来,停在皇后凤驾跟前,将在场诸人都惊了个魂飞。
宫中谁不知晓新任的皇后是二嫁之身,从前的旧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在这儿遇到了前头的丈夫已经足够让人提心吊胆,不料旧夫未走,新夫又至,实在是叫人……目不暇接啊,简直比百戏还精彩。
皇帝身着便服,宽袍大袖松松散散披在身上,显然是临时起意从太极殿中出来,正好就撞见了这么难得的一幕。
他斜睨着眼看向崔慎,呵笑一声,掺杂着些许微妙的轻讽,“崔史令,皇后的话你听到了?”
崔慎脸色惨淡,自从他和阿照分开,他就一直心存侥幸,以为这只是暂时的,哪怕是她做了皇后,他仍觉得还有一线机会,可是直到现在他终于知道,阿照是完完全全铁了心要离开他,他甚至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一心求来的菩萨被他亲手推开,做了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他甚至不能再唤一声阿照。
崔慎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心智,再也没有了和皇帝争高下的心思,他双膝跪地,半身俯贴,在鸾驾前稽首而拜。
“臣,谨遵殿下令。”
帷帐里没有说话,皇帝唇角微微翘起,随即对着崔慎吩咐道:“皇后之意卿当谨记于心。”他随意地望了望朗阔的晴空,和气地说:“我看天色不早了,崔史令还是早些回家吧。”
白准站在身后,拢在身前的手轻轻一摆,就有两个小黄门上前半拖半扶着把崔慎带走,他此时已经全然失了三魂七魄,任由旁人摆布,哪里还能反抗。
白中常此时心里忐忑又安心,他揣度圣意,时刻收悉皇后的动向,哪知道竟会撞上这样的场面呢?不过,以他对陛下的了解,皇后的地位肯定纹丝不动,此事过后,他还需多多探查皇后那儿的情形。
皇帝负手而立,余光瞥向一旁的车驾时微微挺起胸膛,但等了半晌不见冯照下来,皇帝不由脸色一沉,兀自上前说话。
“阿照是来找我的?”他轻缓道。
里面不闻有声,皇帝凑上去准备查看,不料帷帐突然掀开吓他一跳。
冯照坐在里面凝眉正问,“陛下不如告诉我,崔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四目相对,皇帝眼神躲闪,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冯照微眯着眼打量他,接着忽然钻出来,在众人惊呼声中跳下车,一把拉住皇帝的手就把他拽走,然后向太极殿大步走去,徒留一众婢子在身后目瞪口呆。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只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攥住,指尖用力泛白,而他的手乖乖地摆着,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开。
他盯着二人绞缠的双手,暗暗轻咳一声,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跟在冯照后面,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冯照一脚踢开太极殿的大门,将皇帝一把拖进来,然后关上大门。
“这下没人了,陛下可以告诉我,崔慎为什么会在这里?”
“些许公务而已。”皇帝讪讪道。
“元恒!”冯照大怒,“你又骗我!”
皇帝心里一跳,眼前冯照已经气得热血上头,指着他鼻子骂。他被这一声娇斥叫得通身激灵,姿态更软几分。
他踱着小步凑到她身前,趁她不经意拉住袖子下的手不放,小声道:“我没骗你,真是公务所需。”
“只不过,”他顿了一下,“我把他的官位稍稍贬了一阶,他现在是起居令史。”
冯照猛然瞪大眼睛,“你发什么疯!你不是被夺舍了吧!”
皇帝偏过头不肯说话,
“你什么意思?你把他叫进宫是给我难堪还是给你自己难堪。我告诉你,你要是这么计较,就一刀把他砍了!我们俩一拍两散!”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冯照眼睛里简直能冒出火,从前没见他这么神志不清,丧心病狂,不知是吃错了哪里的药!
皇帝自知理亏,经她这么一说又顿觉自己幼稚可笑,但心中仍有不安。
他轻轻晃荡她的手,试探道:“你现在果真不在意他了?”
冯照当即甩开他的手,一脚踢过去破口大骂,“元恒你狼心狗肺!我被外面人骂,在家里还被你怀疑,你真不是个东西!”
在家里。
皇帝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感到别样的心安,脸上浮现轻盈的笑意,一把将她抱住,“阿照,好阿照,我再相信你不过了,我们两个之间怎么插得进别人,你放心,我马上就把他放出去,以后你肯定不会再见到他。”
他在她额头上落下细密的吻,“外面的人你别担心,有我挡在你前面,没人能说到你面前,我保证让他们闭嘴,好不好?”
冯照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仍不解气,“我爱去哪儿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好好好,太极殿是你夫君的地盘,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管不着你。”皇帝一边轻哄,一边凑到她耳边低声喃语,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冯照一把推开他,“你,你就一天到晚想这些!”
“夫妻之间做这些不是天经地义?我们不如先试试。”皇帝轻笑着把她揽住压到榻上,癫欢狂缠之后,一场争执就此消弭。
冯照力竭睡过去,皇帝凝视着她晕红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披上外衣出去。他在外殿的御座上缓缓坐下,脸上还带着餍足的散漫神态。
慵懒地靠在座上,凝视着屋顶覆莲斗四穹窿,层层交叠内收,他的眼睛也深陷其中,失神许久。
过了一会儿,他一手在桌上顿叩几声,很快有人立刻悄无声息进来,跪倒在御座前。
“说。”
那人旋即低声轻语,将探查所得一一说出。
皇帝听完后面如寒霜,窗外透进半束天光,将他锋利如削的下巴照得格外森寒。
“逆子!”
小小年纪不想着读书,尽干些旁门左道的事。交游朝臣也就罢了,还管到他老子头上来了!还是这么愚蠢不加掩饰的小动作,遮都不会遮,简直是蠢货一个!
那人埋首顿地,不敢接皇帝的话,只
安静听吩咐。皇帝心累至极,仰头摁住眉心,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出去!”
冯照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晨,昨晚厮混太久,累得她精疲力尽,竟然一觉睡到第二天。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皇帝已经去朝会了,太极殿的宫人受过吩咐,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洗漱。等她回了显阳殿,身边的女官就立时迎上来。
“殿下。”
冯照点点头,“昨天你做得不错。”
“这是臣的本分。”她答道。
“今日早时,臣听闻崔二郎君再接调令,特来禀告殿下。”
冯照身形微顿,“这么快?”
昨日皇帝根本没离开过她身边,那就是今早她睡觉的时候?
“调去做什么了?”
女官素来沉稳,说到这个也不免语塞,“听说是去了代城做户部郎中。”
冯照愕然,竟然是去代城,他这个年纪做户部郎中是高升,但去代城就是明升暗将啊,皇帝真是……
他以前就是太幼稚可笑,如今终于想通了,不再纠缠于此,索性打发了人眼不见为净。只不过还是改不了他幼稚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罢了,她长叹一口气,旧情断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崔慎要死要活也不关她的事了,以后就专心往前看吧!
惆怅过后,冯照的心思又收回来,对着眼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再次问道:“李循,你果真要留在我身边吗?”
李循闻言肃然跪地行了个大礼,“殿下,这是臣最大的愿望,殿下再问,臣也是一样的回答。”
冯照自入宫后,立刻派人去找当初这位有相救之恩的小小宫人。她年纪不大,志气却不小,什么也不要,只想留在皇后身边伺候。冯照自无不可,将她封为女史。她身边不缺贴身侍女,正好缺一个忠心耿耿又熟悉内庭的人。
李循出身不俗,因战被俘没入奚官,与当年姑母的经历何其相似,让冯照心生触动,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冯照轻叹一口气,“我是怕你以后后悔,你跟在我身边就是做女官做到顶,也只拘泥于内庭,但历城王妃可是一等封君,我担心将来你到我这个年纪时会后悔。”
李循知道皇后说的是实话,但她心意已决,“殿下,内庭之中权势再小也是我自己的,郡王妃再大也是苦乐由人,我宁愿自做自主,也不愿一身荣辱系于他人,我愿追随殿下,万望殿下勿要嫌弃。”
这话说得冯照很是动容,忍不住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女官,“好,你说得好,你的心性非常人可比,果然是名士之后。既然你执意留在宫中,我也能给你个准话,你为我办事,我绝不会亏待你。”
“多谢殿下!”李循再度稽首。
冯照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我倒还真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
她招手让李循过来,李循附耳聆听,听见她的话慢慢睁大眼睛,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肃然应下,随即雷厉风行而去。
第89章
李循虽不知皇后此举何意,但如此私隐之事交到她手上就是对她的信任,她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前往中侍省。
身为皇后近前的女史,她在后宫行走无人不敢不给面子,到了中侍省也是一样。中侍省专管后妃进御,亦有上达天听之职,但如今后宫仅有皇后一人,偌大的中侍省了无用处,正想着怎么在皇后面前献殷勤呢。
李循一到此地,中侍中就赶忙迎上来,尽管他的品阶还要更高。
“见过中侍中。”
“哎呦!女史客气了,真是折煞我等,不知可是皇后有何吩咐?”
李循看了眼周围,拉过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此事牵扯私隐,我不好说太多,只盼着中侍中勿要外泄。”
中侍中讶然,随即立马答应,这可是拉近关系的好时候!
“女史何出此言?我等皆为皇后治下,当是齐心协力为皇后尽心才是,我在宫中这么多年,靠得就是守口如瓶,尤其我们这儿……唉!总之递到我这里的话,就在我这里为止。”
李循便道:“我当然知晓中侍中的人品,但牵扯到殿下,甚至于陛下,我不得不慎重。”
她于是附耳过去低语一番,中侍中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旋即坏笑道:”原来是为这事啊,女史请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一处内室,屋室不大却别有洞天,四壁木柜通顶,另有箱具林立,桌案在中,中侍中走到桌案边,手放到下面拉出来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个神色檀木盒。
他小心翼翼打开,里面铺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打开来看里面铺满了大小一致、色彩剔透的羊肠短衣。
“依照殿下的吩咐,我等精挑细选寻来此物,取代北绵羊制成,其色、其形都是百里挑一,大小一样,纤薄无比。民间可找不到这么标致的,只有宫里头才有!”
李循接过来仔细打量,“中侍中费心了,只是殿下忧心此物制法不洁,恐害了病,故命我前来查探,并请中侍省自制,勿要从民间采买。”
她又补充道:“此事隐秘,还请中侍中严控知悉,勿要外传。”
中侍中听得此令,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应下,“还请女史禀告殿下,中侍省一定办妥此事!”
李循得了准话,脸上泛起笑意,盖上盒盖还给他,“有劳中侍中,过几日我再来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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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近来政务繁多,常常拖到夜间,回去时冯照已经睡了,如此一连几天晚上都说不上话,他越想越觉得不对。
娶妻之后不该是这样的,娇妻在侧才是正事,他思索不过片刻就决定要让皇后过来。
冯照原本入夜之后就准备洗漱上床了,如今被拎到太极殿陪着皇帝在烛火下批奏,很是一番怨念。
坐在御座上那人对她的眼刀视若无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下笔翻飞。
“陛下,”冯照窝在榻上很不高兴,“我要回去。”
皇帝不停笔,一边写一边说,“再等等,再有半刻钟我们就回去。”
谁跟你我们!
她咬牙切齿道:“半刻钟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悬于纸上的笔微顿,偏头看过去,榻上的人此时双腿勾在一起,整个人窝成一团,脸上却浮现切齿的恼意,活像是被戏弄过的狸奴,时刻准备报复主人。
“过来。”他看着她说。
“你想干嘛?”冯照很警惕。
既然不听话,就怪不得他了。他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然后缓步走到榻前,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把冯照整个人圈抱在怀里,而后回到御座上。
冯照见他没有下步动作,方才安心坐下,但她见不得他老是折腾人,忍不住想报复回来。
此刻皇帝端坐于前,冷冷静静地看着案上的奏疏,时不时御笔钦题,在暖黄灯光下半边脸庞显出别样的玉泽。
瞧着是个如玉君子的模样,干出来的事桩桩件件都讨打。
冯照心头火气就要捣乱,把一双腿横插进去,就这么搭在他腿上,一双手环过腰间,整个人像藤蔓一样绕在他身上,让他难以动身,遑论自顾自地看奏折。
但她显然没有料到皇帝的反应,他只是停顿片刻,待她摆好姿势后轻笑一声,听在冯照耳朵里仿佛在嘲笑她。
“阿照,要不然你坐到左边来吧,我的左手可以空出来,右手还拿着笔,没法抱着你。”
冯照气极,一头往他右臂上撞。
“哎!”皇帝终于慌了,冯照着一撞,把他手里的笔撞了下来,在纸上落下一道显眼的长痕。
眼看终于闯了祸,冯照立即把头一缩,拱进他怀里不肯出来。
皇帝看看奏疏浓重的墨痕,又看看深埋怀里只露出乌发的妻子,长长地叹息一声。
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
不过不能纵容她这样莽撞,皇帝曲起双指,轻敲在冯照额头上,“你干的好事,出来看看。”
然后他就感到胸前毛茸茸的脑袋左右乱蹭,伴着嗡嗡地一句:“不要!”
皇帝失笑,轻抚她的头发,“好了,不怪你,再闷下去都喘不过气了。”
这时候冯照才慢吞吞地抬头,看向桌上被她所污的奏疏。不过她看了之后并不心虚,而是理直气壮地推脱:“本来就不怪我,是你自己没拿稳。”
皇帝一愣,被她说得气笑了,“你还知道倒打一耙。”
冯照噘嘴不服,“又没染到字上,不妨碍你看。再说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奏请,你又不用返回去。”
“嗯?”皇帝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正对桌案仔细地看,“不重要?你看看这是谁的上奏?”
冯照上下通揽,略微心虚地沉默。
这是穆庆上奏的奏疏,无非是陈述政务之事,内容不重要,但穆庆很重要。他从前镇守朔州,如今官至尚书右仆射,位在中枢。
当然,官位做到多高于陛下而言都是他的臣子,真正让陛下在意的是,穆庆当年出言相救。
元恒幼时曾被太后幽禁别室,那时候太后已经在想着要废黜这个皇帝了,当时还是殿中尚书的穆庆大胆谏言,为皇帝说话。他说皇帝是长子,这么小的年纪都没犯过错,就是换个皇子也是一样的,况且废皇帝不是废太子,是会动摇江山的。
不知是太后本就做个样子,还是真的被穆庆说动了,总之太后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此事,而元恒稳坐帝位,等到他慢慢长大,废帝也无从谈起了。
有如此之恩,皇帝一直都对穆庆尊敬有加。但冯照更好奇的是,皇帝对太后是什么心思,他立自己做皇后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不说话了?我又没怪你。”皇帝摸着她的头安慰她。
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害怕了,便取来御笔在奏疏上写下:“几案所污,勿惧。”
“这下好了,不过以后小心点,免得他们以为我这个皇帝手脚不灵光,天天打翻笔墨。”
他待她的确很好,至少比她在婚前想得好上许多,于是这一刻,冯照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问清她一直以来的惶惑,也给当年的她一个解答。她慢慢转过身靠在他胸前,问道:“陛下有没有恨过姑母?”
冯照知道这是皇帝的禁忌,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孝子,对祖母的孝心天地可鉴,但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她不知道。
身后一片静默,冯照心里渐渐忐忑起来,她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该真的把他当作无话不谈的丈夫。
就在她要开口另起话头时,皇帝出声了,他没有动怒,而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对祖母的敬意还不够明显吗?”
冯照缓缓抬起头,迎上他和煦的面容,他甚至心情很好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我没骗你。”
“但你这么想很正常,外面很多人也这么想。因为你们不是皇帝。”
他卷起她的手放在手中揉捏,好像在把玩什么宝器,“皇帝之位承于祖宗,但可不是放在那儿就能号令天下的。国朝三十年军政要事皆仰赖祖母,天下人都依仗她的命令。祖母一朝崩逝,手中权柄立刻就会分崩离析,容不得丝毫空隙,如果没有一个人把它全部抓住,那这个朝廷也会在顷刻之间四分五裂。我要继承整个朝廷,就要继承祖母的一切。”
“门户私计怎堪比天下经纬,我怎么会恨给予我天下的人呢?”
冯照从没想过他竟然是这么想的,只有困顿于低位,才会纠缠于蚊蝇小事,而他稳坐明堂,高揽天下,眼底早就看到了更多更大的人间,根本不屑于计较这等些微小事。
娇怜的皇后愣愣地看着他许久,看得他忍不住在她懵懵的脸上亲一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南北互分七十年,一定会有人终结乱世,一统天下,既有此人,为何不是我?”
“所以你要迁都?”
皇帝这时候完全停了纸笔,靠坐在座背上,问她道:“朝中很多人不愿迁都,百姓也有很多人不愿迁都,你是怎么想的?”
她?皇帝的意思都这么明显了,她难道会跟皇帝对着干吗?她身上还流着冯家的血呐。
“前朝定都于洛,自然有它的道理,我听说百年前洛阳阙庭神丽、人稠物穰,我虽没见过,但新宫既成,未必比不过当年。正巧我最爱富贵繁华,不爱苦寒之地。依我看,没人不爱富贵乡,等将来他们习惯洛都繁华,就是叫他们回代城也没人愿意。”
“哈哈哈哈哈。”皇帝听了她的话大笑不止,“卿卿此言深得我心。”
她说的话太过合他心意,以至于他浑身舒畅难耐,把人抱得更紧,深深覆上去,灼热的气息熏染她的唇瓣。
“陛……陛下,”冯照努力从他的舌中逃脱,“喘不上气了……”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腾空,牢牢地抱在怀里,和他紧密相贴,鼻尖浸染衣袍下清淡绵密的熏香。
皇帝的脚步飞快,几步之间就到内室,把人完完全全压于床上,迫不及待地劫掠侵占。不过片刻,她身上的衣服就被完全褪去,莹白玉润的肌肤躺在深色龙榻上刺目至极,皇帝一瞬间血涌上头,眼眶泛红,鼻尖都堵上一股热意。
他这一刻就像猛虎扑猎,恨不得下一刻就咬开血肉,但被冯照一脚抵住。
“现在不行。”
他没听见她说什么,眼睛里全是秾艳无比的一幕,一时愣在那儿滞住,紧接着整个人扑上去毫无章法地啃咬绞缠。
冯照嘴上被封,双腿又被绞住,只有一只手得了空处,胡乱击打中扇了他一巴掌,终于把他打醒了。
“我说了不行!”
皇帝半是震惊半是恼怒,“为什么不行?”
冯照怒嗔道:“羊肠没了!”
皇帝登时愣住,旋即翻倒躺下,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我叫人去取。”他正要朝外张口,又被冯照拦住,“中侍省的也没了,就那么一点儿全被水泡了,用不了。”
欲求戛然而止,喜悦落空,皇帝咬牙怒骂,“都是群废物!”
冯照慢条斯理道:“几天而已,你就忍忍吧。”说完,她兀自起身下床,从皇帝身上跨过去,突然又被他一把拉住,撞到他胸膛上。
“那就不用了。”皇帝看着她的眼睛道。
冯照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惊叫,“那怀孕怎么办?”
“生下来。”
“你说得轻巧!”冯照朝他胸前用力一拍,“生什么生!生出来有什么用!”
皇帝眉头一皱,“都是皇子,怎么没用。”
冯照气笑了,“那又怎样?我这个皇后都没什么用,生出来几个更没用的陪我一起受苦吗?”她一边说着,一边眼眶慢慢红了。
旖旎气氛一扫而空,皇帝坐起来靠在床头,把她抱在怀里慢慢顺过脊背,“你是天下之母,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天下之母……我能做得了谁的母亲?”
皇帝沉默了,懂得了她的未竟之意。太子的确顽劣,对着皇后连装都装不住,这还是上头有他这个父亲在的时候,将来……
胸前的人在低声抽泣,他轻慢地在她头上落下一吻,低声道:“我千辛万苦求来的你,现在、将来,都不会让你受苦的,你放心,嗯?”
他把人搂在怀里轻声慢语地安慰,帐中弥漫开温柔宁静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冯照仍然红着眼睛,就这样慢慢睡过去。
皇帝轻轻把她放下来,端详着妻子白嫩的脸、细细的颈,目光扫过丰腴的胸前和细长的手腕,落在她的腰腹上看了许久。
第90章
洛阳暑热,比不得北地凉爽,即使过了暑月仍然潮湿黏腻,让迁到这里的北人很不习惯。皇帝严令不许提回代北,为安抚众臣,便下令在华林园大开避暑盛宴,宴请群臣。
华林园位于宫城以北,始建于曹魏,洛宫新修时兼仿芳林园重新修一番,如今焕然一新。此地依山而建,树木山石繁茂,充盈葱蔚洇润之气,园中楼阁耸立,沟渠环绕,每至清风拂过,水面碧波荡漾,总会带来一阵爽霁清冽,直破溽暑。
满殿宽袍大袖
,衣袂相连,薄绸轻屐,就是南人来了也要恍惚这究竟是鲜卑人还是汉人。不过显然皇帝很是高兴,君臣互饮,一派相和之景。
皇帝此时已经喝了许多,微微熏醉,洁白的脸上泛起薄红。白准在一旁时不时添酒,被皇后使了个眼色,他便不敢再动了。
白准如今为难得很,当年他就觉得这个冯家女郎难伺候得很,如今又成了皇后,他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在心里叹气,要是抱翁在就好了,可惜抱翁如今也抱病在家,帮不了他。
冯照坐在皇帝身边,一览台下众臣,慢慢抿着杯中冰镇过的葡萄酒,时而看一眼身边的皇帝。
“陛下,小心醉了。”冯照偏过头低声提醒他。
也许是真喝醉了,他听见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重重一吻,双眼抬起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滑过挑逗的流光。
冯照立刻看向台下,大家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或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水,愣是不往上看。她绷着脸在桌上狠狠踩他,却又被他勾住腿不放,一时动弹不得。
太子坐在下方上首,将帝后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差点捏碎了手中的琉璃杯。
身后的中黄门悄悄凑上来在太子耳边道:“殿下,陛下还在上面看着呢。”
太子定睛一看,台上皇帝已经半眯半睡,不知看向何处,而皇后的眼神轻飘飘的投过来看着他,在太子眼中无疑是明晃晃的挑衅,让他怒火中烧,但迫于场合硬生生地压下去。
酒过三巡,皇帝再度向众人敬酒,一杯饮毕就提前离场,走时还不忘拉着皇后的手一同离开,剩下的人终于能放开了胆子作乐,场上顿时又热闹起来。
帝后同回后殿更衣,皇帝喝得更多,耐不住要先洗漱,冯照留在外间由婢女梳妆更衣。此时有婢女过来通禀,道冯次兴求见。
冯照点头道:“让他先在外面等着,一会儿我去见他。”
宫中禁卫森严,外人寻常是见不到她的,就连通传的机会也没有,如今在北苑,总算能找到机会求见。正好此时抱巍抱病在家,陛下一直挂念着,她也想见见这个阿弟。
她坐在桌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满头乌发被拢在手心,玉罗一点一点拆下环钗,打磨得光滑无比的木梳轻轻穿过发间,从垂发到挽髻,一晃就过了十年。
“玉罗,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玉罗手上一顿,轻声道:“奴婢九岁进的太师府,到今天已经有十一年了。”
“你想嫁人吗?”冯照忽然问。
玉罗手中的木梳忽地一颤,掉落在地,她也一同跪地,“殿下恕罪,奴婢没想着离开殿下。”
冯照轻叹一声,“你年纪小,心思又浅,每次见到次兴来都高兴得不得了,我想不知道都难。但我说句实话,他不是你的良配。他是我阿弟,你却也跟着我这么多年,你们两个我谁也不愿偏袒。私心里,我还更想偏帮你,毕竟你是个女郎,我不愿让你入不归路。”
玉罗颤声无措,“奴婢,奴婢不知道……”
冯照拍拍她的手让她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正好他今天来,我也帮你问问。但你要是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这……”玉罗脸上僵住,下唇被咬得发白。
“那我知道了。”
“我……”玉罗脸色苍白,肩膀缩在一起微微轻颤。
冯照轻叹,拍拍她的肩膀道:“不着急,你先好好想想。待会儿他要过来,你去屏风后面看着。”
玉罗慌乱地点点头躲开。
冯次兴入殿时满脸欢欣,“拜见皇后殿下!”
“阿弟不必多礼,”冯照笑道:“我还没谢过你当初在代城相救之恩。”
他摇摇头,“我与殿下同出一脉,当然该齐心协力,殿下说恩情就太过严重了。”
冯宽和冯延都已离世,冯家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已经不多了,提及此,二人都有些郁郁。
冯次兴也知道自己提起了伤心事,便移开话题道:“还没来得及恭喜殿下入主中宫,殿下果然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变成凤!”
“你真是油嘴滑舌,”冯照笑叹,忽而脸色一转道:“我听说抱翁如今卧病,不知他身体如何了?”
他脸色顿时挂落下来,“医师去看过了,都说阿翁他没病,但人偏偏起不来床,我想,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都会这样,连药都救不得了……”
抱巍年近古稀,已是高寿之年,就是没病躺了这么久也能躺出病了。
冯照叹息一声道:“可怜你了……抱家也没个别的长辈支应着,留你一个人操心。”
“臣有殿下做阿姊足矣。”冯次兴道。
冯照喟叹道:“亲人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年纪也到了,有没有想过成家?”
此时屏风后忽然传来零碎细响,声音不大,但足够引起冯次兴的注意。屏风下一双绣鞋慌乱躲藏,但一眼就能辨出是宫中婢女的装束。
冯次兴正襟危坐起来,向冯照拱手道:“殿下明鉴,臣如今一心只想着打理家业,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在儿女情长上。”
屏风后陡然沉寂下来,冯照在心里长叹一口气,面上仍笑道:“也罢,既然你没有这个心思,我怎么会强求。”
冯次兴走后,玉罗低着头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冯照仔细一瞧,眼圈都红了一片。
“这下死心了?”
玉罗点点头不说话。
“要我说呢,这也是好事。你心思单纯,不适合他那样的。他对谁都是周全无比、笑意满满的样子,不是因为单对你如此。他笑过之后就忘了,就你还记得牢牢的。不骗你骗谁?”
玉罗抽泣着点头,“奴婢知道了。”
唉,冯次兴此人,只有方方面面把他压得死死的的人才能制住他,哪里是玉罗这样的小可怜能驾驭的。
要说这一下午也是热闹,刚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殿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陛下。”
冯照摆摆手道:“陛下现在没空,让他先在外面等着。”
宫人下去通传,但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竹帘啪啦乱响,冯照转头一看,太子急吼吼地径直就冲进来。
他左右打量,看见冯照坐在桌前就当作没看见一样。冯照当即脸色沉下,压着怒意道:“太子这是何意?”
太子这才像刚刚看到她一样,轻慢道:“原来是皇后殿下,不知我阿耶在何处?”
“陛下在与不在,太子都不该不问自闯。”
太子闻言轻笑了一声,“我一直都是这么进阿耶的殿中,怎么皇后一来反倒无端指责我?”
一直?冯照要是信他就有鬼了,元恒这么一个乾纲独断的人能容忍旁人随意进出他的房中,太阳就要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估摸着皇帝那边也快要出来了,她也不欲跟太子在这儿纠缠他失礼与否。
“殿下寻陛下何事?”
太子不屑道:“国政要事,皇后还是不要过问得好。”
毛都没长齐,还开口闭口国政要事,当她不知道他这个太子是什么水平吗?冯照霎时从心底升腾起来一股怒意,果然是欠收拾。她冷笑道:“可惜陛下现在没空,太子要么就跟我说,要么就先回吧!”
她仰靠在高台御座上,端得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在太子眼里坐实了恶毒后娘的样子。
于是当下太子没忍住脾气,颤颤指着她怒言,“你……你狐媚惑主,阿耶迟早会收拾你!”
冯照大笑出声,笑得捧腹不已,仿佛他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让太子更加怒火中烧。
“太子小小年纪也懂什么叫狐媚惑主吗?那我可要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作为你的长辈也教教你,这叫夫、妻、情、深。”
太子怒不可遏,就要跟她吵起来,但冯照岂会任由他开口,“殿下知不知道有个词叫贼喊捉贼?我听说当初陛下迁都时,有好些人拦着不让,甚至于陛下派人来洛阳查探城况
,也有人敢搪塞不去,殿下你说,簧言惑主的是我还是这个人?”
朝中人人都知道,当初陛下派太子去过洛阳打探城中情况,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陛下是为南征做准备,以洛阳为据点南下,谁也没想到迁都上来。事关国战,派太子也无可厚非,但太子显然没当回事,人还没到洛阳就把奏报送回去了,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把太子狠狠打了一顿。
被皇后当众揭短,太子简直暴怒,几步并作就要冲上来,他粗壮的身躯蒙上来巨大的阴影,被皇后单薄的躯体衬得格外吓人。
就在他要跨上高台的前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元询!你干什么!”
太子陡然僵住,脸上瞬间涌上恐惧、焦灼、害怕,狭缝般的眼猛地睁大,一抖一抖地转过身。
“给我滚下来!”皇帝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看过来。他身上只穿了中衣,外面简单披着外袍,头发还笼着一层水汽。
“阿……阿耶”,太子声音干涩,脚步慢慢挪下来。
“你还知道我是你阿耶!”皇帝上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太子一下跪地,“你要对皇后做什么?她是你娘!”
太子跪伏在地上,头埋下去捂着脸大哭。
皇帝看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堂堂太子不孝皇后,忤逆君父,更是半点血性没有,竟然只知道哭!他在太子这个年纪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安敢如此愚蠢!
“你还有脸哭!你——”
“我娘早死了!”太子忽然抬头大喊,哭得脸上涕泗横流,看不清五官。
皇帝一下气泄了,我娘比你娘死得还早,我父也死了,你父还活得好好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他想训斥、想教导,可太子不是小孩子了,已经长大了,秉性都已经形成,真的能改吗?这一刻,皇帝心里忍不住怀疑,太子真的能接下他的重担吗?
来华林园避暑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皇帝坐在窗边,望着微澜的湖水和远处的葱茏山色长长的叹息。
冯照洗漱毕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情景。她走过去盯着皇帝的侧脸瞧,忽然伸手去抹他的眉,“陛下别老是皱眉,老得快。”
皇帝闻言眉皱得更紧,“你嫌我老?”
她一下把手收回,“我可没说,是你说的啊。”
冯照眼睛滴溜溜地转,惹得皇帝手痒难耐,猛地一下把她拽过来,鹰视般看着她,“可惜你后半辈子都离不开我了,想找个年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皇帝年过而立,已经是本朝历代先祖中数得上数的高龄,故而这几年他尤为在意自己的寿数。
长寿自然是好,但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被嫌弃年纪大让他颜面扫地,势必要让她知道他的厉害。
冯照被他拦腰抱起直冲冲送入榻上,整个人被覆住无法起身,窗户还开着,正对着光亮的蓝天碧波,帷帐中也前所未有的光亮。
“白日宣*!你的脸面还要不要!”冯照奋力挣扎。
皇帝冷笑,“我的脸面刚被你丢了,自然要在你身上找回来。”
冯照缩着脑袋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步动作,悄悄睁开眼一看,却见元恒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出来一个盒子,拿着里面的东西勾起一个浅笑,眼神晦暗难明。
她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慢慢爬起来往后缩,但床上就这么大,床边被他堵住,她再往后也只能碰到床头,慌不择路地抓住床头落下的帷帐拦在自己身前。
眼前的人步步逼近,她也终于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金色的圆环,上面雕琢了什么图案因为环线太细看不清。
不会是送给她的金钏吧?可金钏好像没有这么细的。
元恒侧过身,原先松垮的半边衣服散开,露出白玉般的胸膛,他一个用力把人拉过来压住,把金环举在她眼前让她看清楚。
“从前在弥陀山,你送过我一只金钏,后来被弄碎了,有一部分找不回来,我就让工匠把剩下的熔了做了一个小的。它套不进手上,但套在别的上面正好,你猜猜是什么?”
冯照起初还不以为意,费力想从他底下逃出来,但她腿一动就蹭到了某种物什,让她一瞬间知道了那个金环用在哪里。
这一刻,冯照浑身僵直,脸上表情瞬间凝固,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双唇发颤,“你,你疯了!”
元恒竟还笑了一下,“我没疯,你送给我的时候我就想一定要用上它,还好现在也不晚。”
他是来真的!
但那怎么能用在……会死的!
“你别乱来啊,我警告你!”
“唔——”元恒揽过她的后颈把唇舌堵进去,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呜呜地闷叫。
金环扣上,他身体猛地一抖,脸上脖子上顿时青筋绷起,而下一刻两个人同时闷哼一声,他白玉般的肌肤立时弥漫开一层薄薄的水红色,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脸上。
冯照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她想逃开,但被强力箍住根本挣脱不开。就在她挣扎时,不知动了哪里,元恒登时身上更红了,冯照报复心起也想折腾他。
她胡乱动弹,惹得元恒喉咙里溢出一股轻颤,冯照趁此机会把他推倒,双手扼住他的下巴和前颈,只留下喉结露在外面飞快滚动。
“叫你欺负我!我要欺负回来!”她下手越用力,他的脸上就越红,根本说不出来半句话,眼底渐渐弥漫出来水意。
行至最后,冯照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肯放开他的脖颈,他立刻歪头咳嗽,大口喘气,像要把刚才屏住的气息全都吸进来一样。
冯照一边喘着气,一边轻拍他的半边脸颊,“狗东西!这下满意了吧!”
元恒眼神立刻变了,侧头看过来时深不见底,他立刻把人猛拉下来。
帷帐挂在窗外随风飘荡,时不时溢出点点呼声,如此荒唐直至夜色降临。
两个人浑身汗津津的,帷帐内火热一片,只有外面的风吹进来带来丝丝凉意。哪怕这样,元恒也不肯移开他放在她腰上的手,冯照恨恨地往他身上一拍,“你今天发什么疯!”
元恒低头吮吸她颈间滑下的一粒汗珠,然后说:“我马上要出巡了。”
冯照猛地转身,惊问:“去哪儿?”
“去嵩山祭天。今年开春后洛阳周围就开始大旱,到现在还没下雨,过几个月就是秋收,要是京城周围颗粒无收,新都就要出大乱子。”
“祭天之后真能下雨吗?”冯照嗡嗡着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坚定地说,“但我必须要去。”
他把她头上汗湿粘黏的头发拨开,摩挲着她的耳垂,对她说:“为向上天表诚意,祭天都是简行,途中也没法多休息,到了那儿还要爬山,所以我不想带着你。你就留在洛阳,把宫里好好守住,等我回来好不好?”
冯照忍不住瞪他,“你都计划得好好的了,我难道还能选吗?”虽然她的确不想去,但此人肯定就想听这种话。
果然,他勾唇笑起来,“等我回来给你个惊喜。”
冯照翻了个白眼,“别是个惊吓吧。”
他大笑,觉得她翻白眼也别具生趣,又忍不住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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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出巡嵩山,太子留守新都,冯照再度陷入无所事事中。
洛阳最近越发炎热,滴雨不下,难怪周遭大旱。冯照
白日里热得昏昏欲睡,一睁眼就到了晚上,一连好些天她连饭都吃不下。
李循眼看皇后如此,心里焦急,便劝她请太医过来看看。冯照有气无力道:“天热,叫太医有什么办法?”
“太医本就是为天家所置,殿下请太医看过,大家也都安心些。”
冯照想想觉得有理,正好她也没什么事做,便召来太医瞧瞧。
自从上回被阿娘的病吓到之后,冯照就对太医署有格外的关注,力排众议大肆扩员,还特意安排他们轮番去臣子家中看病,如此谁也无话可说。
有她大力支持,太医署对皇后的召见就格外看重,来了好些人一起看。
不过几个太医看过之后神色不太对,把冯照吓一跳,不会真有什么毛病吧?
几人互相交换眼色之后一同点头,然后都松了口气的样子。其中一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为她禀报:“殿下这是有喜了。”
霎时间满殿寂静,继而身边的几个婢女惊呼出声,凑过来你一个我一个地问太医详情。
冯照脑袋发懵,然后不可思议地看向腹中,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了。
她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孩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诊出皇后喜脉,太医们全都得了打赏,欢欣雀跃地回去。
殿中宫人当然也都得了赏钱,冯照拉着李循的手道:“李循,你真是个福星!”
李循笑得开怀,“殿下金口玉言,焉知不是殿下的福光也让妾沾染上了。”
此时月份尚小,冯照不欲大肆宣扬,下令太医院守口如瓶。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东宫之中,太子听闻这个消息大发雷霆,屋中器具摔碎了一地。
“妖妇!贱人!岂有此理!”
太子暴戾恣睢,固然有其本性在,也离不开出生后的养育。
他早早失去母亲,冯太后待他严格,父亲严厉有余、温情难有,身边伺候的人要么万分小心谨慎,要么胆大包天以小博大,什么都哄着他捧着他,他也深知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终于养得如今这副模样。
现在,父亲又有了另一个孩子,他深爱那个女人,为她昏了头蒙了心,是不是会对那个孩子爱屋及乌?
他早就觉得自己不像他,总是嫌他不成器,他会不会废太子,换那个喜欢的孩子上去!
太子越想越觉得焦躁,远甚于一开始知道消息时的愤怒,他开始害怕、恐惧,脑海中冒出来许许多多可怕的场面。
他想得浑身冒汗,乃至于幻视皇帝忽然出现在门口。
“啊!”太子吓得尖叫出来。
门口那人一动,原来是中黄门。太子狠狠松了口气,接着对着他踹过去,“要死啊!跟个鬼一样!你要吓死我!”
中黄门不停跪地求饶,太子又烦得怒吼,“行了!起来!”
就这会儿的功夫,他浑身都汗湿了,粗壮的身体一动就发热,他又狠狠地往矮几上一踢,“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热!”
中黄门道:“冰窖里又取了三缸冰块来,殿下再忍忍吧,这里就是比不得代都凉快。”
代都……
太子狂躁地走来走去,要不就回代都去吧,这鬼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正巧阿耶现在不在洛阳,他这时候走没人能拦住他,到了代都……
代都什么都有,城池、兵马、宫城,连臣属都在。
他眼睛锃地亮起,然后心跳迅速加快,“我要回代都!”
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就是坚定的落音,身边中黄门一听赶忙凑过来道:“殿下一人难回,不如带上一队兵马?”
太子扭头看他,眼睛越来越亮,“你也觉得我该回去是不是?你说得对!我要有兵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