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在床上昏迷一夜,次日醒来崔家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崔家的顶梁柱要是倒了她们可怎么办。
谁成想崔英听了今日朝会上的事,又是急火攻心,脖颈涨红,倏地吐出一口鲜血。医师和婢女慌忙都扑上去查探。
卢夫人坐在床边,鬓发散乱,脸色苍白,早就顾不得世家女的仪态。
她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丈夫,虽然他寡情少义,心有偏阿,可……毕竟是一家之主,连他都倒下了,剩下的这些人该怎么办。
杨夫人立不起来,这时候留在房里也只会哭哭啼啼,脑子里压根没装什么计划办法。崔怀身为长子,也是个扶不起来的,跟他娘一样只会在床前守着,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稀里糊涂的。
想到昨夜之事,卢夫人用力地闭上眼,下仆的转述只有只言片语,但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堂堂皇帝竟然堂而皇之抢夺臣妻!
她不知屋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仅仅一夜时间,她的丈夫和儿子全都不成人样,都是因为一个荒唐的女人,崔家的脸面被放在地上踩!
卢夫人紧紧咬牙,抑住发酸的眼睛,幸好这时候崔英终于缓缓转好。
他长长地吸吐气息,将汹涌不平的内心压住,随即下令:“夫人留下,你们全都出去!”
其余人不知为何,但见家主吩咐,全都听话地出去,只有卢夫人坐在原地等他解释。
“什么!”卢夫人听了崔英的话,惊骇无比,连同手上端着的一碗汤药也尽数洒落。
她浑身颤栗,“你是不是在骗我!阿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是这一代崔家最出类拔萃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他从小就听话懂事,怎么会甘愿自毁,他不是这样的人!”
崔英身体虚弱,无法再跟卢夫人吵起来,他只是冷笑,“你不信我,就去亲自问问你的好儿子!问问他究竟在想什么,要我们全家一起陪葬!”
他愤怒的眼神看向卢夫人时忽然又想到什么,当即大声嗤笑,“你觉得他是你的好儿子,他却想带着你一起死!哈哈哈哈哈!”
崔英笑得越发癫狂,卢夫人僵坐在旁边只觉得浑身发冷,倾洒的药汁浸湿了她的裙摆,那是她悉心挑选的绢白锦缎缀绣兰草,她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她要去找儿子问清楚!
到了崔慎的院中,下仆们守在屋外愁眉不展,见到卢夫人来了就像见了救星,一下围上去语带焦急地禀报。
“二郎君昨夜回来后就卧于床上不动了,到现在都不言不语、不寝不食,我等询问动作,二郎君都毫无反应,夫人快请去看看吧!”
卢夫人彷徨又愤怒,如此异样已经明示崔英所说为真,但崔慎是她的亲儿子,从她腹中出来的孩子,他怎敢这样大逆不道,做母亲的有哪一点对不起他。
他做下孽事,竟还敢耍脾气躲起来!
她一脚踹开房门,快步走进去果然发现崔慎躺在床上,见到她来了连眼珠子也不动一下。
“阿慎,你父亲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故意安排的,你要带着我们一家走向不归路,是不是真的?”
崔慎毫无反应。
卢夫人气急,抄起一个东西就砸过去,“我问你话!”
她没看清,直到那东西砸到崔慎的额头她才忽然害怕,那是一座白玉观音,真材实料,也足够厚重,能把崔慎的额角砸出一块青紫,然后慢慢渗出血。
然而即便体肤受伤,崔慎依旧不动,他被砸偏过去小半个头,然后就定在那里不动了,额头上的鲜血顺着额角、颧骨和下巴一直流入衣中。
卢夫人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几个箭步冲上去,摇晃他的身躯,“阿慎,你怎么了!”但他睁着眼睛却像死了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把眼睛转过来,轻声无比地说
了一句,“我……好……累……”
他知道母亲在焦急,也想起来收拾烂摊子,可他实在太累了,只想就这么躺下去,再也不想起来。
阿照离开了,他的半幅躯体也跟着去了。
几日来医师一轮接着一轮地诊治,都说这是心症,无药可治。卢夫人不敢相信,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儿子,怎么一夜就变成了这样!
她跌跌撞撞冲到桌上,拿起果盘边的一把刀就往崔慎手里塞,“你想怎么样?你想杀了你的母亲吗!我就在这里,你来杀啊!”
崔慎微微转头,看着母亲不复昔日的癫狂神态,心中忽然一缩,手指轻颤,那把刀就从无力的指间掉落。
“当啷”一声,卢夫人怔怔地盯着地上的匕首,忽然崩溃痛哭,“你要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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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昌殿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在殿外洒扫,极力不露出一点声响,为着殿内的贵人能心情舒畅,陛下来了也不至于迁怒到他们身上。
冯照静静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金丝帷帐眼珠子一动不动。
凤楼龙阙,峻宇雕墙,奴婢如云,靡衣玉食,的确是神仙般的日子,宫中到底是宫中,从前她在冯家钟鸣鼎食之盛,与如今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她并不排斥,反而适应得很快,世上谁不想过上这样的日子。
但这一切都终结于今日。
冯照在安昌殿待了几天终于厌烦了,于是要出去看看。自从太后驾崩,算起来她已有三年不曾去过太和殿了。正巧这里离得近,她想去看看太和殿如今怎样了。
但等她走到随墙门,身边忽然聚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侍,冯照心里一紧,加快了步伐,然而刚跨过门槛,两只手立刻袭出拦在身前。
门前两侧排开,直挺挺地立着两队内卫,个个凛如冰霜,威严不犯。
左右两人低头道:“贵人请回。”表情谦卑,伸出的手却不收回。
冯照顿时大怒,“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说着就要一把推开。
旁边出来个人,看着就是个头头,他正颜厉色地对着冯照说:“陛下有令,不得外出。”
这个狗东西!竟然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看着他按在腰间的刀柄,面无表情的脸,更是气得发昏,她咬牙切齿道:“那就叫他来见我!”
皇帝这时候志得意满,但的确抽不开身,他还在忙着南征一事。
先前在朝会上他提过一回,但朝臣们不同意,为此还拿崔英杀鸡儆猴。一时半会儿倒是没人敢反对了,但以暴止谏不是长久之计。
此事也断不能拖,他以三年为期将满朝上下收拢于手,如今正是一鼓作气大干一场的时候,再往后推就办不成了。
因此皇帝心里也暗自焦灼,一边是思索现下朝廷粮草、今年的收成、京中的兵力,一边是考虑百官动向,哪些人会固执己见,哪些人会左右望风,又有哪些人可为他所用。
他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慢慢捋顺心中的计划。
这日皇帝于明堂斋戒,又命太常卿占卜,占得革卦。皇帝很高兴,言道:“己日乃孚,元亨利贞。应顺汤武革命,此卦大吉!”
皇帝的心思一目了然,但再度提起南征,百官一片沉默。无人反对,自然也无人赞同。
底下臣子一个个装鹌鹑,皇帝脸色异常难看,眼看着怒火快要烧到众人身上,宁城王元澈率先站出,他是皇帝亲近的宠臣,皇帝也盼着他能站出来帮腔。
然而元澈一开口,却是劝谏他勿要冲动,还道:“陛下御统中原,非汤武革命之相,此卦未必全吉。”
皇帝勃然大怒,从御座上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宁城,你想动摇军心吗!”
元澈立时下拜,“陛下恕罪,臣不敢知危不言。”
皇帝被他堵得说不出话,陡然坐回座上,沉默良久,方才道:“无妨,抒言无罪。”
这场朝会依旧不欢而散。
元澈顺着人流往外走,就在路过一个拐道时被一个小黄门拦住,说是陛下召见。
元澈满腹狐疑,但陛下天威之下,宫中似乎还没有敢假传圣旨的人,于是便跟着小黄门七拐八扭地走进一处后殿。
内侍全都守在外面,走进去只有皇帝一人独自坐在桌前。皇帝见元澈进来,和颜悦色地邀他在对面坐下,元澈有些受宠若惊。
“宁城勿怕,我欲与卿再论今日之事。明堂之上非我本意,只是若无忿色怖耳,恐群臣阻我大计。”
元澈凝神听着,心里咚咚直跳。陛下私下召见,又屏退左右,恐怕是件非比寻常的事,又涉及今日超会之事,他属实想不到了……
“今皇卫统御中土,而四海未一。代城居于北土,此地尚武尤甚,非可文治。河洛帝居王宅,因兹南征以光宅中原,卿以为如何?”
陛下竟是想要迁都!
元澈听着听着,心跳越来越快,直至最后脸庞放光。
“陛下圣明!凭河洛御治天下,此苍生大幸!”
皇帝闻言十分满意宁城王的态度,他果然没看错人。但他还是不放心,又试探一句,”故土难离,北人惯居北土,强令之下或生怨怼。”
元澈毫不担心,“陛下,此事计在千秋,常人岂知,圣心独断,又何惧庸人所言?”
皇帝听着面色愈加和煦,对宁城王好一番夸奖。
放下了心中的一桩大石,皇帝顿时龙颜大悦,不过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内三郎前来禀报,女君正在安昌殿大发雷霆,要面见陛下。
他的心情更好了,轻缓地抬起脚步往安昌殿去。
临近殿内,看着卫队戍守在外面,皇帝顿觉心中熨帖。他加快脚步走在最前面,不成想刚走进院中,迎面就抛来一个物件。
幸好皇帝习武反应快,立即侧身躲开。那物落地发生一声脆响,原来是个瓷瓶。
皇帝面色如常地走进去,“阿照这是怎么了?”
他的话尾顿收,眼前的景象令他脚步一顿。
冯照窝在榻上,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凭几上,头发也没梳好,只是微微拢起,此时已经散了几缕下来。
这幅娴静可怜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瓶子是自己嫌活得不耐烦飞出来的。
但……的确可怜,至少皇帝心中是这么想的。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榻上,从背后轻轻揽住她的腰,“那是邢窑的青瓷,烧出来可不容易。”
本以为皇帝会解释,谁知道他一过来竟然插科打诨,冯照怒从心起,“陛下的家底这么薄,一个瓶子也要心疼吗!”
皇帝轻笑一声,“家底再多,也是给妻儿挣的,阿照这么关心我的家底,是想做我的妻子吗?”
冯照不说话了。
皇帝还是饶有兴致地说下去,“听说齐国的越窑青瓷,色如青芽,清透之气更甚邢窑,将来我统御南北,专门烧些越窑的青瓷给你摔着玩儿如何?”
他边说着话,边在腰间摩挲揉捏,掌心越覆越紧,冯照忍无可忍将她推开。
“够了!陛下为何把我关在这里?”
皇帝被一把推倒在凭几上,一手撑住,整个身子半仰躺着。
黑黑的眼瞳盯着她,竟然让她有些发虚。但转念一想又理直气壮,她有什么好怕的,该解释的人是他才对。
皇帝静静看着她下榻后对着他掐腰怒瞪的样子,眼中幽邃,深不见底。
骄纵恣肆,无法无天。
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合该被关在他身边。
第72章
冯照见皇帝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看个无理取闹的狸奴,顿时气得要死,“陛下无缘无故夜闯崔府将我掳走,又关在宫中不许出去,难道一点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吗!”
皇帝幽幽地看着冯照,顺势靠在榻上,忽然勾起一抹笑,“阿照还不知道吧,如今朝臣满心都是我的南征大举,可顾不上一个罪臣家事。”
冯照一怔,继而气得胸膛起伏,“你悖逆伦常,即便现下无人敢说,将来史书秉笔一定会记你一笔!”她就这么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皇帝被她这么指着,慢慢敛住笑容,从榻上站起来,然后一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无礼的一指攥住。
他紧紧往前推进,冯照被迫后退,一直退到背后墙壁才退无可退。
二人之间无片纸相隔,呼吸交错间,冯照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瞳中深不见底的潭渊烈火。
“我不过是说你几句,你就要跟我一刀两断,以至于错过几年光阴。可他呢!他本意嚣虚、心机深沉、欺罔诈伪,你却这么护着他!就因为他伺候得你满意吗!”
冯照瞪大了眼睛,这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呵!”皇帝冷笑一声,“可惜那痨鬼虚得很,已经躺在床上动不了了,再想对着你巧言令色也休想!”
冯照眉心一蹙,“他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皇帝心里顿时一股
怒火上涌,“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的!他自己得病也要怪在我头上!”
他狰狞赫怒,一手掐住她的下巴,“要是我下手,他早就进宫做内侍了!我顾念着你的面子才放他一马,要是你再敢提他,明日他就能来给你作伴!”
冯照咽了咽口水,一时不敢说话。
皇帝见她终于变得乖巧,怒火稍歇,他转而绕过颈后将她紧紧揽住,两人面颊相贴,近地密不可分。
“阿照勿怕,过一阵子我将你送到方山,你就当做去修身养气,待我南征而回再去接你,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他轻吻她的耳垂,温热的鼻息拂过耳边,让她忍不住躲开,他依旧紧追不放。
“到那时,天下再也无人敢妨碍我们在一起。”
什么意思?去方山做什么?
冯照心里没底,惶惶无措,“我不去!我在家里好好待着哪儿都不去!”
皇帝难得见她这样,忍不住怜惜亲近,唇齿相接,吻毕后互对喘息,他才说道:“听话,你以侍奉太后的名义去方山住着,等我回京再把你接入宫中,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皇后。”
冯照被稳得喘不过气,面颊涨得通红。
她是被气的。
这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高兴就把她一脚踢走,他兴致来了就让她离婚入宫,为掩人耳目还要她辛苦守陵。
好处全让他得了,辛苦全让她受了!
冯照实在忍不住,一脚踹到他腿上,愤恨道:“陛下真是想得美!我受苦受骂,只为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我稀罕吗!”
皇帝立时箍住她,任她在怀里左踢右打,手臂铜铸一般纹丝不动。
等她打累了停下,他猛地扼住她后颈,再度吻上去。
探深索求,噬欲含齿,此一回真真是缠绵悱恻,酣畅淋漓。
许久之后,皇帝方才退开,深深地看着她红润的唇瓣,“是承意在求你,做他的妻子,你愿不愿?”
冯照怔住许久,轻柔的睫羽微颤,又慢慢垂下去。
皇帝素来冷厉的面容如春风化雨般绽开,又忍不住吻上那紧抿的唇瓣,如同破开心门与她合二为一。
阿照心中果然有他!可恨那贱奴从中作梗才让他们夫妻分离,现在好了,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只要等他南归将阿照接入宫中,届时帝后恩爱笃挚,江山美人尽拢于怀中!
皇帝怀着无比振奋激昂的心情回到太微殿,恨不得立刻南下解决他的心腹大患,然后立刻立后。
于是臣属们察觉到皇帝南征的心更加坚决,以至于太尉、司徒、司空等人共劝皇帝时,他沉沉说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而元澈自从知晓皇帝的意图后,一改立场,次次在朝会上应声赞许。元澈自然也知道,皇帝告诉他是想叫他私下说动群臣。于是尽心尽力当劝则劝。
眼看皇帝心如磐石,又渐渐有同僚倒戈,南征之事避无可避,就这么敲定下来。
皇帝迅速布置了早早筹谋的计划,命李忠为度支尚书,征调粮草、擢选勇武之士,并亲自领兵训练。命工部在黄河造桥以便大军南渡。派光广平王率军镇守六镇,河南王、征南将军镇守关中、关右。
诸事皆定,皇帝总算放下一桩心事。
就在他准备前往安昌殿时,忽有小黄门惊慌失措地跑到太微殿求见,他见了皇帝都来不及问安就猛地一跪。
“陛下,冯娘子不见了!”
皇帝登时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冯娘子只在刚进来时发过一次火,但也没有迁怒到下仆身上,言语之间多怪罪于皇帝。她敢这么说,旁人也不敢应,只是连皇帝都敢骂,他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好在后来冯娘子似乎不那么生气了,出手也大方,对下仆时不时就有赏赐,连门口看门的内卫也偶有打赏。
久而久之,这些人对冯娘子也熟悉起来,不像开始时按部就班、照章办事。
昨夜也是寻常一夜,冯娘子说她不惯夜间被人伺候,于是奴婢们都守在外面,如同之前许多夜晚一样。
可是今早奴婢去叫起时,久久都听不见应声,待她们掀开纱帘,才惊愕地发现床上竟然空无一人!
众人惊慌失措,在安昌殿来回找了几圈,连树上都有人爬上去找过,还是找不到。眼看寻人无果,终于是惶惶无措地上报皇帝。
皇帝飞奔向安昌殿而去,将随侍的内侍内卫都远远甩在身后。
院子外数十内卫整整齐齐跪了一地,皇帝狠狠扫过一眼,大步迈进院子,忽然眼睛一眯,指向正殿一角问道:“那是什么?”
院子内的内侍宫人立时全部跪下,为首的女史面色发白地禀报,“陛下,那是……被火烧的痕迹。”
这里曾走水过!
皇帝倏然转头,眼神瞬间凝成如实利刃,“走水为何不报!她有没有被伤到?你们这些欺上瞒下的恶奴!”
女史顿时惶恐,面带难色道:“陛下恕罪,非我等欺瞒,此火火势不大,又起于殿内拐角隐蔽处,是平明时分宫人间巡发现,还未成火候便被扑灭。我等立时进屋查探冯娘子安否,方才察觉人已不在殿中。”
女史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显,这把火大约就是冯娘子自己放的,她想烧了这座宫殿,那她自己肯定不会被伤到。
怪不得拖着不敢报,宫中纵火可是大罪。
他精心打造的金屋,她却弃之如敝履。
皇帝脸色阴沉,紧紧攥住手心,咬牙切齿地下令,“愣着干什么!给我去找!”
宫禁森严,也许冯照能借机逃出一殿,但绝不可能逃出宫。
这是他眼皮子底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皇帝亲自带队去六宫巡视,连假山内洞,井底湖下都要查个底朝天。如此浩浩荡荡找了一天,调动宫中半数禁卫,各宫奴婢内侍,依然没个踪影。
皇帝的听着源源不断的坏消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身后抱巍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五味杂陈,他观皇帝怒浮于面,已经无法仔细思虑,再等下去只怕又会掀起巨浪,心里隐隐的猜测此时也忍不住说出来,只求冯娘子快点现身,放自己一条活路,也放大家一条活路。
“陛下,”抱巍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禁宫辽阔,冯娘子来得不多,恐怕并不熟悉,唯有一处熟稔于心。”
皇帝被他一句话点醒,眼睛一亮,立刻带人前去太和殿。
自太后故去,此地已被封存,鲜有人来。宫人搜查时也不敢多加打扰,说不定正好漏了哪处。
他亲自在各殿搜了一遍,并不见人影,于是又往回走,行至偏殿时忽然顿住,仔仔细细地往里面看了许久,然后慢慢走进去。
这是太后从前供奉菩萨的地方,菩萨面含微笑,静静地凝视着众人。皇帝站在佛像下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下移,看向摆着一堆贡品的桌子,突然厉喝:“出来!”
没有动静。
皇帝立刻上前掀开桌子上的帏布,没人!
他拧眉片刻,忽然又走到菩萨像背后,还是没人。
皇帝上下左右查看,思索片刻,终于神情一松。他仍是走到菩萨像身后,对着法相侧边轻敲,木质之声,声音空沉。他对准上面的金环猛地往后一拉——
皇帝的目光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冯照心如死灰,慢吞吞地从里面挪出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太后以前安排供像时嫌菩萨靠墙太近,瞧着不敞亮,命人挪出来一截,后头空出来的地方就钉个木箱堵住,
顺势装扮一番当作菩萨法相。
还是冯照提议的这个木箱,在她逃出来时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庇护所,尽管也没庇护多久。
早知道就不偷吃那些贡品了!
皇帝怒不可遏,“谁教得你纵火!幸好没烧起来,半夜烧到你身上谁来救你!”
冯照轻撇嘴,还有些遗憾的样子。
皇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抱巍!”
抱巍忙不迭地过来,递上了手上的东西。
冯照定睛一看,那竟然是条金链子!她猛地看向皇帝,“你想干什么!”
皇帝接过东西,在手上拉开,然后一把将她拉过来,细细长长的金链就这么扣在她细长的胳膊上。
冯照慌了,放软语气求饶,但皇帝不为所动,夹着她的腰快步走出去。
一路上皇帝箍紧她的腰间,手上拉着链子不放,任凭冯照如何生气求饶也不发一言。
冯照终于意识到他有多么生气,直到她发现他带着自己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哪儿?这不是安昌殿。”
皇帝一手挟住她的腰,一手抱起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起,金链翻动间荡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冯照心里更惴惴不安。
他抱着人径直走进殿中,直奔床榻而去。
待将她放下,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她的手,在嫩白如玉的手上轻轻抚过一遍,又顺着手上金灿灿的锁链抓到尽头握住了锁头。
冯照忽然心里一跳,“你……你不能这样……别!”
她猛地扑上去,然而为时已晚,锁链已经牢牢地和床柱扣为一体。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循着床柱的金链慢慢看到了自己的手腕,呆呆地愣住。
皇帝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然你不喜欢安昌殿就别住了,往后就住这儿好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哎等等。”她手上的链子还没解开!
他就这么走了,冯照心里慌慌的,半个奴婢也没留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外面当然是出不去的,冯照四处打量,可看完这座宫殿,她心里陡然一沉。
这,这里……也太破了!
第73章
冯照绝望地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年岁已久,墙壁斑驳,房梁、门窗、甚至于床头都是木皮脱落的样子,更别说金玉宝器,从前看惯用惯的摆设全无,整间屋子打眼望过去就是灰扑扑一片。
幸好此时天气已经转暖,否则这屋子里没有地龙还不得冻死。
而眼下更让人心焦的是她手上的链子,她用力拽后纹丝不动,又下床往外走,正巧走到门口,再不能往前一步。
冯照顿时面色难看,这座主殿和安昌殿一般大,布局也一样,能这么精准度量,是早就准备好的吧!恐怕在安昌殿时他就想这么干了。
想到这里,冯照狠狠咬牙,安昌殿没烧完真是可惜。
这里一个婢女没有,皇帝是想饿死她么!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眼见桌上摆了一套茶具,冯照不由分说立刻拿起来往地上摔,一个杯子接一个,她就不信没人来看!
然而等到桌上器具被她摔完,整座大殿依然悄无声息,只有她一个人。
冯照心里真慌了,她往门外大叫,“有没有人啊!”
无人理会。
不知等了多久,冯照筋疲力尽躺到床上休息,脑中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念头。
那贡品真不顶饿!
皇帝在太微殿听完宫人仔细禀报,不停敲打着扶手的指尖忽然一顿,“她走之前有无饮食?”
安昌殿的女史答道:“陛下,应当未曾饮食,晚间殿中不备餐食,膳房也不曾少过什么。”
皇帝听罢顿时坐起身,蹙着眉吩咐道:“派几个婢女送些餐食过去,用度减半,勿使她再行奢靡无度之举。”
女史机敏会意,应喏后便去准备。
冯照在睡梦中正安享大餐,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婢女们一个个布菜过来生怕她少吃了一口。鲜香味道直扑口鼻,冯照慢慢从梦中醒来,发现房中似乎有些许变化。
她蹭地一下坐起,转头一看,桌上已经摆好了餐食。
冯照眼睛一亮,旋风一样奔过去,却大失所望。寥寥八个菜,她爱吃的一两个。
她有气无力地用饭,一边心里暗暗诅咒皇帝,最好喝水呛住,吃饭噎住。
水足饭饱,冯照的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
有人来送饭,却无人现身,那皇帝显然就是故意不让人和她碰面,怕她能言善辩又把人策反,亦或者存心惩罚她。
但无论如何肯定一直有人看着她。
于是其后几天,冯照故意在用饭时找茬,一会儿是这个菜咸了,一会儿是那个菜淡了,亦或是想吃什么却没有就故意不动筷子。
如此几天下来,每次她的餐食都会换新,冯照心里也有了底。
皇帝想多晾她几日,好叫她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大错,但冯照迟迟不肯认错,于是女史每次前来禀报都能瞧见皇帝越来越焦躁的面孔。
又一日女史照例禀报,却有些迟疑,“冯娘子每逢夜间都泣涕不止,期间偶有私语,我等亦不敢进扰……”
皇帝眉头紧蹙,微微低头,女史许久等不到皇帝的回答,悄悄抬头看,只见他锋利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眼中神色。许久才听到他咄唶一声。
当日夜半,冯照正在床上安眠,她身娇体贵,用不得原先的粗糙料子,宫人于是换了织金锦被、香草方枕,她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但乍然换了地方,冯照有些浅眠,于是在睡梦中她隐隐听见一丝响动,甚至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不会有什么歹人吧!
就在她与深睡中的自己挣扎,欲睁开眼睛时,脸上忽然有一丝触动,有人在碰她!
冯照心中一紧,忽然睁眼,正巧和床边的人对上眼睛。
正是轻装而来的皇帝。
皇帝的手还触在她脸上,见她忽然醒来迅如闪电般收了回去。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有浅淡的月光透过窗纸轻轻柔柔地洒进来,得以瞥见他忽然瞪大的眼睛。
冯照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皇帝一瞬间竟有些心慌,甚至想立刻跑出去,命令冯照立刻睡下不许睁眼。
然而那双晢晢明眸下一刻就流下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向耳边,一直落到下巴,在月辉的照耀下更像是闪烁的珍珠。
皇帝一下子惊慌失措,也顾不上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怎,怎么哭了?”
冯照不说话,只一味地哭,先是抽泣,后又大哭,眼泪不要钱般铺满白嫩的面庞。
皇帝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想抹掉她的眼泪,可是越擦越多,像是无底洞一样。
他放轻了语气,“是不是在这受委屈了?”
冯照拼命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皇帝松了口气,轻叹一声,“若不是你太目无法纪,我怎么会罚你,你摔摔瓶子就罢了,总归随你开心。可宫中纵火稍不留神就能烧完半个宫城,烧了屋子还能再建,烧了人怎么办?你这小胳膊小腿能跑过火势吗?”
皇帝越说越严厉,冯照听了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皇帝蹙眉,寻了绸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眼泪,“知错就好,我们这就走,这地方让阿照受委屈,我让人把这拆了好不好?”
冯照的哭声瞬间顿住,粉桃的脸颊上一双盈盈泪眼终于泛出神采。
皇帝心中忽然就软塌下来,她秉性如此,何必多加责备,今后多看着些也就罢了。
他俯身将冯照连通身上的被褥一起卷住,然后打横抱起出去。
门外的内卫宫人眼见皇帝怀中抱着女人,纷纷低下头去,只是大家心中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禁宫的阴云总算要散了。
皇帝抱着冯照上了御辇,一路上都没松开过,直至安昌殿,皇帝又亲自抱她下来送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通明,昭彰主人的归来。
冯照面颊上泪痕已干,眼中通红的痕迹还未消退。皇帝见她可怜又乖巧的样子,顿时新添怜爱,在她脸上落下细密的吻。
许久,皇帝终于肯放开她,但手仍揽在她臂弯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你乖些,过阵子我带你去方山,去见见祖母,那儿不比宫里舒坦,你缺什么就吩咐奴婢,我很快就去接你。”
冯照虽不愿意,但也知道皇帝心意已决,再吵下去吃亏的只是自己,只好扁
着嘴不说话。
皇帝很快等到万事俱备,开始发布南征布告,自扬、徐二州征召民丁,免除陕、豫、岐等七州粮税。
大军将发,皇帝亲往方山祭拜太后,百官随从,冯照亦在其中。
冯照是以为太后奉侍梓宫,安其魂灵的名义来的,百官祭拜后就可离开,而她要在这里住到皇帝回来。
永固陵位居郊野,四下只有皇帝为自己修建的陵寝,这自然是不能住的。冯照能住的地方是皇帝拜陵时住的鉴玄殿。
只是此殿居于陵寝,虽为皇帝所居,便宜之处当然比不上宫中,故而冯照进入殿中后瞬间就满心怨念。
皇帝自知理亏,见她不高兴便温声哄着她,“时日不会太长,至多一月我就来接你。”
冯照脸垮下来,“那一月我都要关在这儿,人都关傻了!”
皇帝自然也知道,关在宫中都要烧家了,在这儿她更待不下去,这里可比不得宫中奢靡。
但好歹对外是说来奉侍梓宫的,明目张胆地跑出去怎么像话。
他蹙眉半晌,终于还是松口,“出去可以,但不能被人发现,每次出门都要带着人,不许自己私自出去。”
冯照听他说完,总算是松了口气,好歹也能出去了。当然心中自然暗恨,要不是他搞出来这场变故,她哪至于在这凄凄惨惨的地方守着。
他们在这儿交谈着之后的安排,门外的白准却焦急万分,待皇帝一出来就上前耳语几句,皇帝脸色突变,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狂悖竖子!”
此时此刻,崔慎正在陵寝外。
他原本早就病倒在床,皇帝甚至几乎要把他抛之脑后了。
崔慎终日卧床不起,任谁来也没个反应,卢夫人先是愤怒,后又痛苦,怒哀交加之下却发现崔慎只有听见冯照时才有反应。
无奈之下,卢夫人只有常打听冯照的消息说给他听。于是就在今日,崔慎得知冯照出宫来到方山,万般挣扎下床,拼了命也要跟来。
不知是不是崔慎已经神魂皆去的样子让卢夫人终于心软,还是死马当活马医,总之崔家的马车带着崔慎就这么一路去了方山。
圣驾幸临,四周早就围得铁桶一般,崔慎当然进不来。可他一个人堵在门口,让朝中百官看见了怎么办?
皇帝百般行动,甚至让冯照来方山避风头,为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
如今崔慎竟然找上门,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三人之间有猫腻在么!他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管,让天下人怎么看冯照,怎么看他这个皇帝!
这个痨鬼,不是说病了么,怎么还有力气跑这么远,想死怎么还不去死!
皇帝怒不可遏,生生大骂了好半晌,白准缩在一边听着,许久才小心翼翼劝道:“冯娘子既已和离,崔慎已无礼法牵制,纵然过来也是再斩断念想而已。”
皇帝倒还真被劝住了,他拧眉深思片刻,忽又想到什么,嘴角泛出一丝阴恻的笑,“呵!尽管来吧,我让他彻底死心,最好是死了心回去自我了断,别光说不做!”
白准眼见皇帝变脸之快,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默默为崔慎念了句阿弥陀佛。
第74章
崔慎无力地半靠在马车上,透过窗户痴痴地看着远处陵寝,他的妻子就在那儿。
曾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可是转眼之间就天涯两隔,此时竟变成了他们相距最近的时刻。
旌旗遍布,车马流云,崔慎的座驾在其中并不显眼,但很快就有内侍前来邀他入内。
崔慎骤然心跳加快,“阿照要见我,是不是?”
小黄门面露微笑,“这是陛下的吩咐,奴也不知,崔公还是先行入内吧。”
他没有明说,但崔慎总还是心怀期待,于是立刻整理衣冠,对镜检容。
然而对上镜中瘦骨嶙峋的面容,崔慎忽然忐忑不安,阿照会不会嫌弃他如今邋遢不堪的样子?
崔慎满心期待地跟着小黄门走进一间内殿,金釭衔璧,殿内灯火通明,金博山娉娉袅袅摇曳出丝缕沉香,越过重重罗帏锦帷,他终于见到了分离已久的妻子。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枰上,金装玉裹,霞明玉映,只有熠熠双目还像从前一样投过来悠远的目光。
“阿照,”崔慎双目渗泪,凄凄地叫她。
他快步走上前,及至她身前跪坐倒地,眼中泪线珠子一样流下来。
“阿照……我好想你。”他万般小心地拉住她的手,眼泪就流落到她的手心。
冯照悠长地叹息一声,“你何必呢?”
听见她的声音,崔慎终于忍不住痛哭,“我错了……是我的错……”
冯照看着他浑身凄苦,形销骨立的模样,心中无限慨叹,劝他道:“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从前不是好好的,回去多加餐饭,养好身体吧。”
崔慎哽咽着,“我好不了了,阿照,我离不开你。我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我们是夫妻啊,阿照……”
冯照慢慢摇头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你只是习惯了。当初未成婚前你既然都心存毁志,怎么现在只是分别一场就后悔了。”
崔慎睁大他哭得通红的眼睛,“阿照,我对不起你,我那时太偏执了。可自从你来到我身边,我就再也没这么想过。你是我的菩萨,你救我护我爱我,我怎么会害你!”
冯照从他手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我救不了你,你心志殊异,非一日之功,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你把我当成菩萨,可我非金非玉,至多也只是个泥菩萨而已。”
“你身负哀怨,想找人救你,可我身躯单薄背不动你,无力救你于水火,我们志向南北,本就不该合为夫妻。”
“阿照……”,他不敢相信阿照竟对他一点怜惜都没有了,“你是我的妻子啊……”
冯照闭上眼,“你见过和离书了吧?虽然不是我所作,但与我所想无二,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到此为止吧!”
崔慎骤然呆住,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半会儿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待他动了动生锈的脑子,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不!阿照!我不同意!我们是天地为证,同堂结拜过的夫妻!我不同意!”
内间忽然穿来一声冷笑。
翠峰层峦,匝地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人,玄衣纁裳,刚刚摘下冕旒,不是皇帝又是谁。
“阿照的话你听不懂吗!滚出去!”
崔慎见了皇帝并不行礼,只是哀哀笑着,“陛下抢夺我妻,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皇帝冷笑一声,“你们早就和离了,你算哪门子丈夫,如今前来纠缠阿照,我看不知羞耻的人是你才是。”
“哈,”崔慎冷脸反击,“陛下怎么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在场之人谁不知道所谓的和离书无法无度,不堪为用,陛下装给谁看!”
现下殿中仅有他们三人,谁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皇帝哪里忍得了崔慎如此折损,还是在冯照面前。
他压下沉沉怒火,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臣子,“天下我之天下,法度我之法度,尔敢不从邪?”
“陛下,”此时冯照打断他的怒火,“送他回去吧。”
“不!”崔慎仍不死心,他膝行上前,哀求地看着冯照,“阿照,我们是一辈子的夫妻,我们成亲那天说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向外大喊,“白准!”
白准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皇帝指着崔慎道:“把他给我拖出去!”
但崔慎此刻竟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挣扎间白准竟然没占到上风。
皇帝怒火交加,鼻息粗喘,铮铮怒言,“既然你这么舍不得,就让阿照认你做兄长,认崔英做义父,从今往后就做姐弟吧!”
此话简直石破天惊,不止互相挟制挣打的崔慎和白准呆住了,连身侧一直平静着的冯照也呆住了。
然而皇帝犹嫌不足,“我不管你愿不愿,我召崔英来见,他必定是愿意的,想必会欢欢喜喜地给阿照上你们
崔家的族谱。届时你想自己死还是拽着全家一起死,我都成全你,我与阿照一定会给你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
崔慎本就瘦削的脸青白一片,像干瘪的红柰失了血色,他原本充沛的气力顿时消散一空,软倒在白准身上。
白准一时不察,险些被他压倒,勉强托着他准备往外拖,崔慎忽然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吐出一大泡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袍和光可鉴人的地板。
皇帝轻掀眼皮,从嘴角溢出一丝嘲讽,“给咱们体虚的崔郎找个太医瞧瞧,可千万别死在我和阿照成亲之前了。”
白准于是半托半扶地迅速将崔慎带离此地,唯恐走慢了又惹来陛下的冷言冷语。
殿中只剩二人,皇帝志得意满的面容在见到冯照的表情时瞬间滞住。
“阿照,你哭什么?”
冯照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我哭我都不知道自己竟要认夫为兄,哭我自己的事竟最后一个知道,哭我身不由己任人摆布,我哭都不行吗!”
皇帝讪讪地偏过头去,又被那哭声勾得心痒难耐,终于忍不住坐到冯照身边,试探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在她手心轻挠,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解释,“我也不想的,可你刚才也看到了,那人简直毫无廉耻,死缠烂打,我不做绝就还有下次。”
冯照抽噎一声,又想冷笑,“我们是正儿八经拜了天地的夫妻,夫妻有情不是天经地义,难道无名无分的才不叫无耻吗!”
皇帝脸色难看,他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连带着身上也焦躁不堪。明明崔慎也犯了错,为何阿照总是对他手下留情,却从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他越想越觉得心慌,手心越攥越紧,直到冯照喊痛,白嫩的小手都被他捏出了红印。
“你放开!”
皇帝握着她的手又觉得心安了,拖起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待我回来接你入宫,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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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清气朗,暖意徐徐,皇帝率三十万大军自代城南下。
朝中文武百官全部随行,乃至携家眷而来,虽众人不知为何,但在南征大势之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恐多嘴一句就如崔公一般。
他家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呢!
陛下亲令太子建国,太尉元平、平原王陆睿等人留守代城,督察军国大事。
大军南下,京畿空虚,皇帝做了完全准备以保京城防卫。广平王还在六镇,如京城有变可随时率兵卫京。
冯延是天子近臣,皇帝的头等大事他自然要随侍左右,也在这南下大军之中。
可惜冯宽病了,否则他一定会跟来。
皇帝出征前特意驾临太师府看望冯宽,冯宽虽病倒在床仍感激不已,听皇帝提起不日就要南下,还十分遗憾。
皇帝宽慰他,冯延跟着去也是一样的,让他放宽心养病。
皇帝走后,冯延留下向父亲讨教,究竟该不该南征。此事近来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冯延虽也觉得南征之事有些冒进,但皇帝显然下了十二万分决心,他自然不会上去触霉头。
冯宽看他这一脸懵懂的样子,头疼着叹息,“你不要看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你要认清自己的位置。咱们家现在靠谁,将来靠谁,这是很清楚的事,你要帮着能依靠的人做事。天塌下来也有人帮你顶着。”
冯延这才打消了疑虑。
见他仍是犹犹豫豫的样子,冯宽问道:“还有何事?”
冯延道:“我听说阿照……”他没说完,但冯宽明白他的意思了。
冯宽再度长叹,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气都叹干净,“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我原以为陛下是个守规矩的,没想到……”
“唉!”他又是一声叹息,“罢了!总归对我们家是个好事,真没想到阿照这么有能耐。”
冯延坐立不安,眼睛眉毛都皱到一块儿,“这,这不成体统吧……”
冯宽眼睛一瞪,“什么体统?陛下就是体统!你别管了,这事儿我们家也管不上,看他们俩能折腾出个什么劲儿吧。”
随即又摆摆手,“你走吧,我歇一歇。”
冯延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静静地退出去。
冯宽躺在床上眼神放空,阿妹啊阿妹,我们家是不是有孩子要继承你的衣钵了?
无论百官心中作何感想,皇帝的意志就这样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皇帝率军自代城出发,经恒州、肆州,沿晋阳、上党一路南下。及至孟津渡,三十万人看着眼前的滔滔黄河,无不惊心骇目,目瞪口哆,不能出言。
这些人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惯于雨雪风沙,何曾看过两岸壁立,滚滚洪流的震撼之景。
此地为河阳,越河之后便是洛水之阳——洛阳城。
大军人心浮动,好在数月前皇帝已下令在河上营建浮桥,无需乘舟渡河。此时不在汛期,黄河水位已至低点,只是众人不曾见过奔腾长河,难免心生退意。
皇帝亲自为大军打气,率先带队沿浮桥而过,河岸这边方才镇定下来,陆陆续续过桥而去,仅仅两天之后,大军便全部抵达南岸,向洛阳而去。
于是就在这月底,皇帝率领的三十万大军终于抵达洛阳。
然而好景不长,洛阳就在此时下起绵绵细雨,北人居于代城,早习惯干燥凉爽天气,但来到洛阳后霖雨不止,众人纷纷如坠沼地,口鼻深抑,难以得息。
然而皇帝一意孤行,执意下令在洛阳修整一日,次日再度南下。
本就因南下而士气低迷的众人再也忍受不住,文武百官稽颡于皇帝御驾前,请止南下。
第75章
皇帝冷眼看着众人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李忠站出来,他面色沉沉,一开口就是忤逆之言,“南征一事,朝廷无人情愿,唯陛下一人一意孤行,臣实不知陛下为何,但以死谏之!”
有人出头,旁侧群臣很快骚动起来,死谏之言很快汇集成一道洪流涌进皇帝的耳朵。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皇帝问。
“是!”众臣齐声道。
皇帝坐在马上,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百官,宏声道:“今众举大势而来,若无所成,何以示后?朕世居幽朔,欲南迁中土。若不南伐,当迁都于此。”
霎时间,座下百余人震惊抬头,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吵嚷声。
皇帝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直到声音渐渐小下去乃至平息,他才厉声道:“欲迁者左,不欲者右!”
他伸出右手举在中间,百官看着那只长臂,只觉脑中晕眩,这冲击实在太大,怎么好端端的竟要迁都了!
然而时间不等人,皇帝的身躯直直地立在前方,他的手臂举在那里像铜枪铁剑一样戳进每个人的心里。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率先有人迈进了左边,人群中再度喧嚣起来。
迁都虽非良计,但继续南下更叫人心生畏惧。
紧接着更多的人去了左边,竟然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后面的人一看自己若不跟着,徒留在右边岂不是被陛下记恨,于是赶忙去了左边,生怕去迟了被留下。
此时留在前面的只有诸位公卿。
最先动的还是李忠,他身体一侧,竟也去了左边!
众人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剩下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腿上都往左侧走。
于是这场迁都大计以百官赞同收尾,茫茫的大地上,山呼万岁之声震荡在洛阳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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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照懒懒地躺在鉴玄殿中,心里默默数着日子,怎么这才过去了半个月!她人都要待废了。
幸好她坚持要自己的贴身婢女过来,皇帝竟然还不情不愿的,不然她在这儿都没个熟悉的人说话。
如今代城中大半公卿都走了,方山虽离得远,竟也能感受到些微城中的空寂。
冯照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清静,因而在得知有人要
见她时十分讶异。
她问是什么人,那婢女道:“是冯家郎君。”
可她阿兄不是南下了么?
冯照颇为怀疑地到了前殿,这才发现原来竟然是冯次兴。
“你怎么来了?”她问。
冯次兴笑道:“我听闻阿姊来了这里,就知道你定然闲不住,便来找阿姊作伴。”
“你没跟着去吗?”冯照好奇。
冯次兴苦笑,“阿翁放不下心,极力要我留下,再说我无官无职,文不成武不就,去了也是拖后腿。”
这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冯照便也不问了。
但他心性豁达,很快又扬起笑脸,“阿姊可有什么想玩的,我下回来给你带上。”
冯照幽幽地叹口气,“我不想玩,我只想出去……”
冯次兴这下有些为难了,“这……不大好吧。”
但兴头一起,冯照就止不住地遐想了,反正也待了半个月,再说城中百官多半已经走了,谁会分出心神来关心她在不在方山。
别的地方去不得,她可以回家嘛!她藏在自己家里谁能知道。
冯照越想越觉得可行,就这么自己定下了。冯次兴在一旁看着面露异色,冯照狐疑地看他,“你有什么话说?”
冯次兴叹道:“父亲病了,他知道我来看你,还说别让你知道。但你自己要回去,可不是我说的。”
这下冯照更要回去了。
等她回到家中才发现父亲已经病倒在床,见她回家虽然很意外,但能看得出来很高兴。
于是冯照更没有不待在家中的理由了,除了赵夫人还是一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
她在家中数着天数过日子,月底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心里却盼着一直这样下去。
然而一月又一月,南边始终没有消息,冯照心里也开始忽上忽下的。若无消息就是坏消息,南下路远,刀剑无眼,行军路上又多有变故,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大卫危矣!
城中百官与民户都是这么想的,南边的消息越少,城中的紧张气氛越是浓郁。
然而数月之后,他们等来的不是皇帝班师回朝,而是宁城王元澈。
他甫一回京,就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陛下要迁都洛阳!
京城还在等着陛下凯旋,岂料等来的是晴天霹雳。
一时间,太尉府上的门槛都被踏破了。留守京中的人本就不愿南下随军,这下可倒好,朝廷都要往南搬,让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何况此事之前没有丝毫风声,谁也没个准备。若不是宁城王亲自宣告,他们都以为这是谁在布散谬论。
元澈身负皇命而来,一个个的和臣僚们解释。虽陛下是说征询代城百官之见,但陛下人都已经在洛阳,他还能带个不愿迁都的消息回去吗。
冯照知道此事是在元澈登门当天,冯宽惊闻此事后立刻将她叫过去。
“这事你知不知道?”他紧盯着冯照的眼睛。
冯照惊愕地指着自己的脸,“我?我怎么会知道?”
冯宽叹了口气,“唉,是我糊涂了,我还以为……罢了!你去外间,宁城王说陛下有话给你。”
于是她还没有从迁都的消息中转过神,便茫茫然出了门。
冯照起初还扭扭捏捏躲在门后,但元澈径直喊道:“冯大娘子,我知道你在这,我不是来问罪的,我受人之托来找你。”
冯照这才慢慢从门后现身。
“宁城王怎么知道我在家?”她小心问道。
元澈态度温和,不经意间在她身上打量一眼,“我受陛下所托来寻冯大娘子,他说某位女郎生性顽皮,耐不住性子,一定会偷偷跑回家中。但太后心慈,生前对侄女颇为照顾,想必也不忍心惩处,便予以免罪。”
“他有什么话说?”冯照问。
元澈颇为惊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收回视线道:“陛下说眼下他脱不开身,令我送娘子去洛阳。”
尽管冯照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气到了。
古话说君无戏言,他倒好,在她这说话跟放屁一样,拿她当傻子糊弄!
冯照冷笑一声,“既然他忙得很,我怎么敢劳驾他来接我,再说我阿耶还病着,这时候去洛阳算什么,宁城王,你就这么跟他说吧。”
元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早闻此女兀傲,今日果真见识了,着实是没想到,皇帝竟然喜欢这样的……
陛下早早登基,从小就是宗室子弟们心中的表率。元澈与他同岁,也不禁一直拿他当榜样。他心性坚毅,又行事威严,几个亲弟弟都不敢轻易造次。元澈着实没想到,他选中的人竟然是这样的,也不知这女子有什么本事,莫不是陛下也被她的容貌蛊惑了吧!
元澈暗自揣摩,越发觉得不能细想,他也不好相劝,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自己都亲自为太后守孝三年。冯大娘子要在家为父尽孝,实在说不出理由相劝,他有些头疼回去该怎么跟皇帝解释。
只是冯家这里倒还算是好解决,他真正要铆足劲使力的还是太子。
旁人说不动也就罢了,天下英雄如过江之卿,想挤到陛下跟前的人不知凡几,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终将会见弃于御前。
但太子是储君,是陛下的亲子,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元澈想到太子,不由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他回城第一时间便到东宫向太子宣布陛下的诏令,但太子震惊之余对他所说的尽快南迁一事毫无回应,甚至他刚走出殿门就听到了殿内传来的怒骂声。
这段时日,元澈四处登门,又有许多人来拜访他,代城中关于迁都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连街上乱跑的乞儿都听说了。
各方反应尽不相同,譬如太尉,元澈知道他是绝无可能同意的,他本性固执,对汉风不以为意,更别说迁居洛阳。穆庆、陆睿等人乍闻此事,更是不可接受,当着元澈的面都敢表露不满,幸好对皇帝不敬的话没说出口。不过自然也有人被元澈说动,大势当前,总有人识时务,不会跟皇帝过不去。
如此种种过了数日,元澈再次求见太子,相信他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能听得进劝谏了。
果然再见太子,他的面色好了许多,元澈心里也松了口气。
太子体素肥大,坐在枰上硬生生占满了整个座,元澈一个武将坐在他面前都显得局促。
“叔祖,阿耶果真要全城的人都搬去洛阳吗?”太子有些着急,本就因声变而喑哑的嗓音更加低沉,像劈竹火破一般。
元澈重重点头,“陛下并非一时兴起,迁都之事已筹划数年。殿下也知道陛下心志何其刚硬,倘若殿下出面,带领诸位公卿、城中百姓南下洛阳,一定会让陛下刮目相看!”
这话说到了太子心坎上。
太子出生时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聘请大儒名臣,但当他稍长大,却耽于玩乐,常被皇帝训斥,于是太子性情越发轻躁。
他本心里是极不愿南下的,他生于代城长于代城,喜爱游猎骑射,对汉人那些之乎者也一看就头大,但偏
偏阿耶非要叫他学,他不想学都不成。
到了洛阳,他想也知道还有更深的束缚等着他,心情越发不妙。
但叔祖说得对,阿耶一心都在迁都之事上,他要是办成了,阿耶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况且要是阿耶要是知道自己不肯答应,一定会大发雷霆,想到皇帝大怒的样子,甚至于专程从洛阳回来……太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叔祖,你说得对,此事就由我来处置。”
元澈提起的心终于放下。虽说太子这个年纪办不了这样的大事,但只要他肯出面,展现储君的态度,一切都好说。
解决了头等大事,元澈又在代城待了数月,总算将大半人说服,终于能卸下身上的担子南下向皇帝交代。
临行前,元澈再度上冯府求见冯照,她还是那句话,不去。
元澈无奈,只好先行回去。
此时皇帝在洛阳已经等不及消息,先行北上巡视新都防线,并在黄河南岸的滑台等候元澈的消息。
第76章
元澈率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而来,皇帝闻讯后亲自出城去接。
从高台望去,遥遥平地上沸腾起一片尘土,一条长长的游走的黑线在其中若隐若现。
元澈以最快的脚程星夜而来,脸上犹带风霜焦瘁,但眼中灿如星辰,皇帝的心一下就稳稳放下来了。
“陛下!臣幸不辱命!”元澈无比豪声地说。
“好!好!好!”皇帝抚掌大笑,连说三个好字,直拍他的肩膀。
“宁城,你真乃肱股之臣!”
在场众人眼看皇帝龙颜大悦,也纷纷称赞起来。更重要的是,代城百官都已经认了迁都一事,他们这些到了洛阳的人更无话可说了,皇帝在这里面临的隐秘的反抗终于消解。
他拉着元澈的手,边走边说,迫切又细密地询问在平城的诸多事宜。
一路上,皇帝听着元澈的禀报,脸色更加舒展,他不由叹道:“宁城,若没有你,此事绝不能成。”
元澈推辞道:“是陛下威隆御严,臣不过是凭借陛下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哪里是臣的功劳。”
说话间,两人缓步走进皇帝驻跸之所。他屏退左右,面露期待地问元澈:“你可见了阿照?她何时过来?”
元澈一下被问得卡了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皇帝的脸色一下沉郁下来,“她不愿来?”
元澈艰难地点了点头。
皇帝紧抿着唇,“为什么?”
自然是任性骄纵,陛下有正事要忙,她竟想着让陛下亲自去接,简直认不清尊卑。但看陛下的样子,显然那对那女郎还有情意。
元澈打磨着话语,慢吞吞道:“冯太师有疾,大娘子在家中侍疾,也是时机不对。”
皇帝慢慢闭上眼,元澈察言观色,声音也渐渐消下去。
“她生我的气是不是?”皇帝忽然轻声问。
元澈一愣,陛下这是什么态度?
他小心打量着皇帝的表情,这……是在伤心?!
元澈心中终于有些惊悚了。
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陛下在元氏宗室中向来最有威严,比他小的怕他,比他大的畏他,再亲近的关系都不敢这样跟他摆脸色。
尽管他一直对臣下至情至真,多加恩慈,但大家莫名地都不敢轻扰。
哪知道陛下一朝陷入情海,竟被一个外人挟制。
元澈心里忽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皇帝睁开眼,已经看不出什么心绪,他径直走出居所,元澈不知所以,也跟着过去,就这样看着皇帝一直走到高台之上。
元澈仰头看去,只看到高大又单薄的背影将横栏截断,他负手而立,看向远方。元澈知道,这是他来时的方向,越过茫茫沃野,越过远处的滔滔河水,那是怊怊北土。
**********
代城中为迁都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拖家带口地收拾行李囊装,但冯宽卧病在床,显然无法承受这数百里路途。
于是冯家也成了城中为数不多没动静的一家。冯照对此并无异议,但冯宽却极力劝她去洛阳。
“你老待在家做什么?我都一把年纪了,用不着你陪着。你早点去洛阳才是正事。”
冯照面色很不好看,她当然明白父亲的言外之意,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皇帝把她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却拍拍屁股就走了,而他犹嫌不足,还要把京城也搅个天翻地覆,要是她就这么灰溜溜地过去,指不定会成什么样。
冯宽轻轻叹了口气,“唉,你就是盯着眼前这口气不放,非要赢才好。但人这一辈子不可能永远不低头,尤其是对着皇家。远的不说,你瞧陛下如今说一不二,以前太后还在的时候,他可一次都没有驳过太后的命令,这你也是知道的。哪像你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
冯照冷笑,“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是他求着我,又不是我求着他。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还要我主动去向他示好。堂堂一个皇帝,强夺臣妻,悖逆人伦,还藏着掖着不肯承认,要别人主动找他,他想得美!”
听着她这大逆不道的话,冯宽深深觉得自己通身倦怠无力,“那又如何呢?形势如此,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依我看,去洛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尉已经老了,留在代城的这些人也都老了,而陛下还年轻,将来大势是站在陛下那边的。”
“这种宫闱私隐至多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影响不到陛下分毫。连迁都这样的大事他都一意孤行,旁的闲言碎语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你把这当作大事。”
冯照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冯宽无力地摆摆手,“我管不了你,你不听就不听吧。”
她心情阴翳地回去,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婢女从外面跑进来禀报,“大娘子,游家女郎登门,正在外间等着。”
玉宁?
冯照快步走出去,见到玉宁时她猛地扑过来,“阿照!”
“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被带进宫了,一直见不到你,后来又听说你出宫,不知你何时回来,没想到今天碰运气竟然碰上了!”
冯照很是感动,“我没事,我阿耶病了,我就从方山回来了,这段日子没离开过家中,不然我定会去找你。”
见冯照面无异样,玉宁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那就好,那就好。”
但二人交谊多年,冯照对玉宁十分了解,能让她这样懦怯的人频繁登门,她家中也准许她常常出门,定是有不同寻常之事。
玉宁听她问话,先是怔住,后露出苦笑,“阿照,我要成亲了。”
冯照大惊,“成亲?和谁?”
玉宁慢慢吐出一个令人诧异的名字:“乐陵王。”
“什么!”冯照蹭的一下站起来,简直语无伦次,“怎么会是他?你喜欢他?不对,是不是你家里人?”
玉宁低下头,冯照就知道了,她就知道游家主母靠不住,顿时大怒,“你父亲不管吗!好歹是他的亲女儿,把你嫁给乐陵王,难道他一点都不过问吗?”
玉宁脸上顿时浮现出苦涩难言的滋味,“就是他定下的婚事。”
冯照一下失声,久久不能言。
玉宁红着眼圈淡笑一声,“也怪我,不懂分寸。我上回跟你说的是真心的,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好奇别人是怎么成亲的,所以乐陵王常常来找我,我就试着见过几次,我想也许我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是见过了,我却还是不懂什么叫情投意合,便想着这不是适合我的人。”
“但我们之间的事,一来二去就被父亲知道了。”说到这里,玉宁哽咽起来,“我不知道他会发那么大的火,他特别生气,脸上涨得发紫,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样子,我太害怕了。”
玉宁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想串线的细珠连绵着坠地,“他说,他不幸有我做女儿,不通闻长辈
,与外男私交,还说,我这么不懂事,干脆别想认他父亲,让我直接去乐陵王府。”
冯照大怒,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天下岂有这样的父亲!”
他自己做游曹尚书,就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知礼懂礼的人,非要身边人也跟着学上古之礼。但上古禽兽也知道为小禽兽计筑屋寻肉,他就是脑子都被书腌坏了!
她来回踱步,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问玉宁,“我请阿耶修书一封去你家,劝你父亲改主意,可不可行?”
玉宁苦笑着摇头,“我父亲……脾气倔强,说不准看了信更生气。”
他虽然极怒,可后来冷静下来也没有改主意,他是真心要玉宁就此与乐陵王成亲,这是她最伤心的地方。
她哀哀地笑,让冯照的心都揪起来,“其实算起来乐陵王府也不算是个坏去处,门当户对,样貌不凡,就是年纪大了些……”
冯照忍不住反驳她,“他要是光岁数大就罢了,可他那个嗣子比你可小不了多少,将来你还要看着这个小的脸色过活。”
说着,冯照又无力地坐倒,她无法将玉宁拖离苦海,她自己都还看不清现在和将来。
她精挑细选的丈夫也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对她钦慕的,也许是钦慕吧,那个人还在千里之外。
这怪得了谁,只怪她自己不成器,到了临了才知道谁都靠不住,怪这世道太荒谬,任由人的命运像蒲草一样脆弱,轻飘飘地就被人折去,从此飘荡在天地之间。
玉宁成亲那日,冯照还是去了。无论如何,这是她的亲事,是一辈子的大事。
乐陵王府熙熙攘攘,只是城中许多公卿同僚都去了洛阳,多少显得不够热闹。但乐陵王正是不想南下,才选择在此时急着成亲。
代城建城已久,富贵豪奢应有尽有,洛阳破败多年,什么都得重建,眼下自然是满足不了这些皇族的奢欲。
冯照隔着重重人群,和正中的玉宁对上视线,玉宁忽然一笑,冯照的眼泪瞬间落下,玉宁对着她摇了摇头,她知道玉宁一定是在宽慰她,她覆住双眼,转头不忍再看。
她将眼泪擦去,红着眼圈看向青庐中的人,那个要成为玉宁夫婿的人,好在乐陵王样貌尚可,不是一副猪头样,否则冯照恐怕忍不住当场就要冲出去了。
两人出来时,后面跟着个清秀的少年,颇为文弱,不像乐陵王,倒像是玉宁的模样。
那想必就是乐陵王的嗣子了。他跟在新人后面,高高瘦瘦的,手上捧着红带子,看起来是个乖巧的孩子。
冯照苦楚的心难得稍稍放下了些,至少不是个桀骜不驯的,不然玉宁那性子在这里一定会被吃干抹净。
少年元誉跟着父亲,以及新进门的母亲一起进了洞房。
按照北地风俗,儿子要为成婚夫妇献上红带,然后沿着床踩踏四角。
夫妇二人坐在榻上等着仪式结束,玉宁因旁边坐着元康,很是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见这少年勤勤恳恳地做事,便忍不住将桌上的点心送给他,又跟他磕磕绊绊地说了好些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记得这孩子有一双亮采的眼睛。
好半晌,旁边的元康打断,“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元誉走后,屋中只剩两人,元康偏头看向她,“不用紧张,我不会吃人的。”
及至落日向晦,宾客们陆陆续续拜别,玉宁作为新娘已经消失在宾客们眼中,冯照才浑浑噩噩地回了家。
她一进门,玉罗迎面飞奔而来,慌慌张张的,见到她就像见了救星,“女郎,太师昏过去了!”
第77章
冯宽缠绵病榻已久,但忽然昏过去还是头一回,冯照急急忙忙赶过去,冯宽身边已经围着好些人。
赵夫人坐在床榻边焦急地问询医师,冯煦和冯修坐在一旁,脸色都很难看。
冯照进来时医师正在陈言冯宽的病情。
“据仆所察,府君舌有瘀斑,脉涩滞,侍婢又言府君昏迷前头痛如刺,眩晕欲仆,声低气短,仆以为府君应是痰挟瘀血,遂成窠囊,阻滞气机,故而昏冒。”
其余几位医师也纷纷点头。
赵夫人听后慌了神,“那……那什么时候能醒?”
按照医师的说法,冯宽是风疾入脑,才致昏迷,这……这还能治吗!
医师面色为难道:“仆为府君开一方通窍活血汤,用以清淤通血,但府君何时醒来,恐怕就要等了。”
赵夫人差点也跟着昏过去,冯宽是冯家的顶梁柱,如今京城纷纷扰扰,圣驾南迁,留下来的人家已经所剩无几,冯宽此时倒下,冯家可怎么办!
冯照在一旁坐着,听着听着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她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父亲,面色白,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深深印下痕迹,原来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她记得幼时的父亲高大雄伟,将她架在脖子上跑,她被逗得咯咯笑,父亲就更高兴了,一边喊“驾!驾!驾!”,一边架着她跑得更快。
清风流过面颊和耳边,像在吃甜瓜,是带着清爽、甘甜的味道。
二十年后,父亲的身躯已经瘦削至此,静静地躺在床上,变成了干瘪的树干,再也跑不动了。
一家人此时再也无心做旁事,留在家中等着冯宽醒来。
或许是上苍怜悯,或许是冯宽命不该绝,昏迷一天一夜后,他终于轻轻睁开了眼睛。
但人老了,一场病就能带走大半精气,冯宽这次醒来肉眼可见地没了精神,头发更是花白了大片。
夫人孩儿坐于一室,冯宽一一看过去,微微动着嘴唇,轻声道:“好,都好。”
赵夫人扑在床边,眼睛哭得通红,“你要是有事,我们可怎么办?”
冯宽轻动双手,欲要动作,“扶我起来。”
几个人凑过去放上软枕垫在身后,让他小心靠上去。
几番动作,冯宽靠在床头累得舒了一口气,然后才看着屋中的夫人儿女,“生老病死,我也躲不过去,但你们还年轻,将来冯家就靠你们了。”
他一口气说完,又咳嗽两声继续道:“一家人,就该相互扶持,如今世道多变,齐心协力才能走得更远,窝里横只会让别人看笑话。我们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该知道这个道理。”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低下头不语。
冯宽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等他走了,冯家还能靠谁呢?
虚惊一场,但冯照也无心再出去,这些日子她身上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但还有玉宁让她放心不下,父亲的病情稳定后,她再度前往乐陵王府探望玉宁。
玉宁见她来很高兴,两人坐在房中细细说话。
玉宁看起来比她想象得好一些,她打量着周围布设,金题玉躞,充备绮室,应是玉宁自己的布置,这下她看书能看到昏天黑地了。
“你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冯照问。
玉宁摇摇头,“一切都好,我心里其实想得很糟,没有什么期盼,现下如此反倒是比我预想的好了许多。”
“乐陵王如何?”冯照径直问。
玉宁性子太软,问什么都说好,能不好嘛,从前她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跟坐囚有什么区别。非得问到细处,她才能觉出不好来。
问及这个新丈夫,玉宁有些羞赧,“他脾气很好,我说想看书,他就让我去藏书阁挑,然后让人全都搬到我房里来。”
她指着周围的书架道:“这些都是新打的,就为了装下那些书。”
冯照靠在榻上打量一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别被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了,这是身为丈夫该做的,否则做什么夫妻。”
说到夫妻,冯照眼珠子一转,附耳问她,“他夜里功夫如何?”
玉宁起初还没听明白,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脸上颈上通红,才嗫喏着点点头。
“害什么羞?这是人伦正道,若此事不顺,就该换人了。”
冯照胆大妄言,玉宁听着都觉得受不了,她又想起洞房那日,于是脸色愈红。
不过想着想着,她又有些犹疑地看着冯照,“我觉得……有些疼……”
冯照着实被噎住,想了一会儿才道:“初次是正常的嘛,不过,这是他太放纵的缘故,你叫他小心点儿,要知道拒绝,懂不懂?”
玉宁迟疑地点了点头,可他说这是正常的,正想着继续问阿照,外间忽然有婢女来禀:“大郎求见。”
玉宁看着冯照犹
豫了一下,冯照道:“让他进来吧,我看看这孩子如何。”玉宁便也点了头。
元誉恭顺地向两位夫人行礼,才慢条斯理地坐下。
那日只是远远看着,今日近看,才发现这少年长相的确出众,是玉宁如出一辙的清淡气,凑在一块儿就像是菩萨和小菩萨。
元誉前来给玉宁请安,玉宁还不太适应,有些手忙脚乱地让他喝茶吃点心。他反倒先给玉宁和冯照二人倒茶。
玉宁又忙着接过,极力夸奖他懂事,元誉脸上顿时露出清浅乖巧的笑意。
冯照将一切尽收眼底,这孩子长在王侯之家也太过懂事了些,不过想想他小小年纪就做了嗣子,到别人家寄人篱下,也不意外了。
冯次兴也是,虽然看着没什么异样,但能养成八面玲珑的性子,和他过继到抱家也不无关系,就看她大兄二兄,在元誉这个年纪才气不显,但派头一点也不小。
不过听说乐陵王不肯南下才急着成亲,可近来城中动静很大,成亲后也留在这儿吗?
玉宁听她这么问,很是茫然,“他没跟我提过这事。”
倒是一旁的元誉忽然开口,“阿耶说,他绝不会去洛阳。”
冯照和玉宁两人同时一愣,玉宁呆呆地问:“可陛下不是迁都了吗……”
“阿耶说,陛下冲动行事,他不会跟着去的。”元誉旁若无人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玉宁赶快阻住他,“停!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元思誉歪着头看她一眼,又道:“夫人不必担心,代城人人都在说,陛下还在千里之外,我们在家里说,传不到他耳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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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天高皇帝远,以为我治不了他们。”皇帝冷笑,手中的奏报重重地摔在桌上,又弹跳起来落到地上。
殿中雅雀无声,大臣们谁也不敢说话。
白准走上去捡起奏报,轻轻放到桌上,又安静地退回去。
元澈打破了众人的平静,率先开口,“陛下行非常之事,应是非常人才可及。陛下圣心独断,此凡俗人有何可耐。”
宁城王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一边,座下众臣也纷纷表态,势必同在洛阳。
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此为一桩插曲,本次朝会真正要议的是另一桩大事。皇帝从桌上拿出一封奏报交给白准,白准交由诸位大臣传看。
台下众人看过后纷纷脸色大变,皇帝坐在上方,他们的表情一览无余,
“齐国雍州刺史曹豹遣使来降,诸位以为如何?”
朝中一下子炸开了锅。
此事几位中枢大臣早先就知道,如今皇帝在朝会上公之于众,更是掀起朝堂震动。
卢尚书紧紧拧着眉头,在一片吵闹中上禀,“陛下,臣以为此事有诈。曹豹未遣人以为质,后又无使再来,仅凭其只言片语,着实不可信。”
平白无故遣一无名小臣而来,手上更无半点兵防布划,就连曹豹自己的计划都没有,投名状都无,何以见诚?
高吕高中书也认同卢尚书的话,“我朝尚未出兵,而雍州城固,何必请降?此事必有异处。”
雍州地处中原,是南齐对冲大卫的门户,曹豹镇守的襄阳城控扼汉水,号称“天下腰膂”,是直面大卫的北部屏障。一旦襄阳撑破,卫军南下齐国就如入无人之境,届时齐国危矣。
如此险要重镇,不到兵临城下之境,怎会无缘无故就投降?
但皇帝既然把此事当众说出,肯定是心存考虑,要是没什么想法,他定然是压下不表。
他肃脸道:“萧栾篡僭,杀主自立,齐国此时必定朝纲动荡,曹豹北逃不无可能。”
“陛下!萧栾自立后,曹豹非但没有被杀,还官至四品,足可见他也是逆臣,他空口白舌决不能信!”李忠极力劝阻皇帝不要相信。
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道:“襄阳归附不知真假,但若为假,尚可巡阅淮楚,问民疾苦,令其心归我卫土,若为真,卫军恰可接应降军,否则岂非贻误良机?”
此时元澈也站出来,皇帝期待着他和自己站在一条线上,但元澈一开口还是反对。
要说谁了解皇帝的心思,非元澈莫属。
他知道皇帝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南统大略,尽管风险就在眼前,他为了这个志向也会冒险去做,他抵抗不了一统天下的诱惑。
就像他抵抗不了男女之情的诱惑……元澈在心底默默想着,原来陛下也如凡人。
刚刚完成迁都,陛下亟需一场胜仗来扬威立纪,这是瞌睡了就送枕头的机会,陛下当然不会放过。
但元澈一心为大卫昌盛,定然不会附和皇帝的想法,他旁敲侧击地想了另一个理由,“陛下,如今北民初到洛阳,民疲兵劳,不宜远征。而代城人心浮动,臣恐南北纷扰,以致洛阳不立。”
高中书也附和道:“宁城王有理,此时洛阳草创,士马疲弱,怎堪远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一个赞成的,就像当初他提出迁都一样。
皇帝听罢,面有隐怒,一句不说就拂袖而去。
殿中诸位大臣俱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高中书问元澈,“宁城王,陛下会打消此举吗?”
元澈苦笑,“我怕,难呐!”
陛下虽一直雅性谦克,明德慎罚,但天下岂有完人,这里不露忌,就要在那里冒出来。
元澈抬头看着殿外乌沉沉的一片天,洛阳多雨,果真山雨欲来啊……
第78章
尽管朝中议论纷纷,但皇帝力排众议,执意率兵南下。
假南征之名迁都,如今却以假作真,恐怕连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
兵贵神速,朝廷大军兵分四路南下。征南将军薛度率军直下襄阳,接应曹豹请降。大将军贺兰荣、平南将军王敬进攻义阳。徐州刺史元余南下向钟离进攻。安南将军元善、平南将军刘藻自关中出兵攻向南郑。皇帝亲率三十万主力大军进攻寿阳。
卫军虎视眈眈,兵分四路如长缨直捣南国。四路大军剑指淮水,只要渡过淮水防线,就是南齐的城池营垒。
大军南下,皇帝命北海王元详任尚书仆射,总揽朝纲,又命李忠协管,一同镇守新都洛阳。李忠劝不动皇帝,无可奈何,只好待在后方,忐忑地等着前线的消息。
于是卫军刚刚迁都不到两月,就又在动乱的气氛中继续南下征伐。
一月之后,皇帝大军日夜奔袭终于到了悬瓠,距离淮水仅有一步之遥。
众人的心一路上不断悬空,终于在此刻爆发出怨愤和怒气,因为曹豹那里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这意味着他就是诈降!
军中乍起轩然大波,各路将军无不痛骂曹豹崽种小人,畜产蛮貉。但此事已经板上钉钉,任他们将曹豹如何翻来覆去辱骂也无可更改。
与军中相比,皇帝此刻却显得格外平静。
其实早在洛阳时,臣子们的劝说他都听了进去,要问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恐怕他也觉得此事不对劲,但对一场大战的渴求压过了对曹豹请降真假的顾虑。
如今坏消息落地,他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上天从来不会眷顾他啊……
冯延与皇帝一道出征,闻此消息立刻前去询圣意,“陛下,我军该往何处?”
皇帝抚着额角,闭着眼睛,“子延,你以为该往何处?”
冯延在兵法上无甚造诣,但他了解皇帝的性情,想了想道:“陛下心中应当已有决断,我未达庙算之奥,惟知兵者危道,轻进致祸,相机制变,惜卒伍之存,全军为上。”
他知道皇帝多半会继续南下,既然如此,就劝他多加小心,谨慎行事,保全军力为上。
皇帝当然听懂了冯延的言外之意,他按着额角,静默不语。
主力大军已经出动,皇帝此刻骑虎难下。
若是此时撤军,就意味着他出师未捷就退回后方,朝中大臣如何想?君主最忌讳的就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他的权威也势必会大大
削弱,这对于亟需在新都立威的皇帝来说绝对不能接受。然而若是继续前进,那就意味着原有的襄阳不仅不是降城,还势必会充满危机,曹豹一定早有准备,甚至南齐边境诸城也一定早有准备,卫军面临的抵抗前所未有。
这场仗打还是不打,决定了中州南北大势,如今兵势在手,只要一句话就能震动天下,对于一心要建功立业的皇帝来说,这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他思索良久,最终还是下令继续前进。
**********
代城中,太子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南迁事宜。他资历尚浅,虽有储君之名,也劳烦不动诸位老臣。譬如太尉,连陛下诏令都不肯听,怎么会听区区一小儿的。
太子纵然气愤也无可奈何,于是他在东宫和皇宫中督办,更加焦躁易怒,宫人们丝毫不敢懈怠。
此时冯家的气氛更加凝重,因为冯宽再次昏迷。
昨日黄昏,冯照在父亲床边听他说话,他已经虚弱地不能再长篇大论,喝了药之后渐渐睡过去。谁知今早下仆来叫早时他一睡不起,仆从吓得惊叫,喊人过来才发现是又昏过去了。
但众人心中并无多少喜意,须知冯宽如今已至天命,眼下这场病又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身上的精气都歇干了,屡次昏迷实在是令人不安的预兆。
冯延还在洛阳,冯修已无官身,家主若是倒下,在这种满城纷乱的时刻,冯家恐怕处境艰难。
冯照站在廊下看着天上惨淡的阴云,心中也无限阴郁。
“大娘子!”一个婢女疾步跑来,旁边还跟着澄儿,两个人慌不择路,从栏杆下就这么不雅地跨过来。
“夫人病了!”
澄儿喘着气疾声开口道:“庄子上的奴婢快马过来报信,我正好撞上了,直接就带到女郎跟前来了。”
说完澄儿又看向那婢女道:“你别慌,跟女郎仔细清楚地说明白夫人的病情。”
那婢女粗喘大气,焦急地对着冯照道:“夫人今早忽然头晕,然后回房歇息,谁知道刚进屋就晕过去了。”
冯照脑中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她差点没站稳,扶着婢女的胳膊撑住,“医师怎么说?”
婢女摇头,“医师说对此病不通,叫我赶快来城中求医。”
冯照慌忙跑到前院,这里是专门豢养门客的地方,从前为昌陵公主的病寻来许多医师就是住在这里,如今因冯宽的病情,也寻来许多医师。
她一进去正巧就碰见了一个医师坐在桌前,对着桌上的医书和药材细细思索。她定睛一看,这不是当年为她诊断风疾的徐医师吗!
“徐医师!”冯照惊呼,“你还在府中?”
她这么问,是因府上寻常的医师并不多,只养了几个看小病的,有大本事的医师都会在外面自立门户,躲到贵人家里反而看不了几个病,久而久之医术都荒废了。
因而高门往往会在家中有人患病时再延请许多医师,更能对症下药。
这徐医师时隔几年,没想到还在冯家。
徐医师听她一说,颇为羞赧,他专研毒理,犹好此道,但也因此钱财不丰,说出去也不大好听,故而每次贵人有召他都赶着上来,尤其是冯家这样出手大方的人家。
上回他治好了冯照的风疹,冯家下仆就将他奉若神明,这回还请他来。
而他明知自己治不了冯太师的病,为钱财也腆着脸来了,此时被冯照问到,更是羞愧难当。
但冯照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见着治好了她病的医师,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徐医师,我阿娘突发晕眩,而后昏厥,一睡不起,还请徐医师速速与我前去!”
徐医师听罢涨红着脸道:“冯娘子,实在对不住,我不善内疾,于此道并不通晓。”
冯照听了失望不已,只好去找别的医师一个个问。
徐医师却又道:“但我知道有个名医似乎善于此病,我和他师出同门,不过他在宫中做太医,一时半会儿恐怕见不到。”
冯照眼睛一亮,“是谁?”
“黄禹,是太医署的太医博士。”
若在从前,冯照想找太医自然易如反掌。可是如今太后早已不在,父亲已经昏迷,冯家无人在宫中,她连宫门都进不去,何谈去找一位太医?
但性命攸关,由不得她不懂不能不会,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入宫!
父亲身边的署官说,若是父亲清醒,入宫还算不难,尽管皇帝不在宫中,但冯太师的面子谁都会给几分,但他的女儿就不成了。
“用父亲的名义请太医不成吗?”
“府中已有几位太医了,再去请……恐怕太子那儿……”
“去!”
“……是。”
冯照焦躁地踱步,攒眉绷脸,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过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去崔家。”
崔家尽管式微,但好歹是公卿之家,有人主事,好过她家现在六神无主,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能直接请来太医总比过太子那关强。
冯照带着几个婢女仆从匆匆赶到崔家门口,亲自上前问询门吏,但那白脸门吏听了她的话后非但不为所动,还不善地开口,“冯夫人既已离家,为何还要回来?”
冯照紧抿着唇,压住了自己的脾气,仍是客客气气地问:“二郎可在家中?我只找他说句话,不做旁事。”
那门吏一顿,斜睨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夫人带着二郎君出门瞧病去了。”
冯照顿觉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下了崔府的高阶,两个婢女见状赶紧扶着她回马车上。
透过马车的窗户,崔府的牌匾金光熠熠,刺得她眼中流泪。
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么巧都发生在她身上!
两个婢女早就红了眼圈,身在冯家,即使是婢女也从没受过这样的冷落,更何况是金枝玉叶的冯家女郎。
但冯照只是难过了一会儿就立刻抹掉眼泪,看着两个婢女道:“不许哭,都把笑脸摆出来,我们去陆家!”
陆睿与皇帝意见不合,执意不肯南下,但就是这样的人家才有本事把手伸到宫里去。
陆希清见到冯照时很是意外,冯照也顾不上寒暄,径直开口,“陆世兄,我阿娘重病,亟待太医救命,还请世兄襄助!”
说完,她深深拜倒,向陆希清行了个大礼。
陆希清受宠若惊,赶忙扶起她双手,“阿照不必多礼,常夫人有事,我义不容辞,只是我无诏也不得进宫。待我前去问问太子如何?”
其实她过来是盼着走张侍中的路子。英华夫人在宫中,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她便过来碰碰运气。
“不知此时可否问张侍中襄助?”
陆希清一听,眉头紧锁地看着她,然后轻叹了口气,“私通后宫是大罪,我也没法子找到姑母。”
冯照悬起的心一下就坠了,本来以为他们家和张侍中多有联系,或许能直通宫中,但看陆希清的样子,恐怕只能公事公办。
她只好勉强笑了笑,“多谢世兄。”
她走完一程后回到家中,府上已经等着给她报信的小郎,“禀报女郎,夫人仍未醒,我出门前还发了高热。女医们说,若是再不来医师,夫人就凶险了。”
冯照一下软倒在地。
但再急也没用,她必须在这里等着太子那儿的消息。
等了好几个时辰,总算等到署官回来,但看他的脸色,冯照心里咯噔一声,“没成吗?”
署官沉着脸道:“太子没见我,只说再派几个太医来,但不知是不是黄博士。”
多半不是了……
冯照低头埋入双手中,又狠狠地挫脸。
太子和冯家的关系颇为微妙,有这种结果也不意外。
太子的生母早早就过世了,就在他被封为太子的次日受制而死,还是冯太后亲自下的令。他幼年时也曾被冯太后抚养过一段时日,与陛下的经历一般无二。
但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陛下的性情和太子一点也不像,在对待冯家的态度上更是不一样。
皇帝将冯家视如外家,但太子对冯家从来没有表现过任何亲近之意。
冯照对署官苦笑,“无论如何,先让他们去看阿娘吧,兴许随便哪个太医也能治好呢。”
署官见她如此,也不好多说,拱了拱手就下去安排了。
冯照独自留在屋中,伸手捂住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流下,深深浸入颈下,拂过跳动的胸膛。
“阿姊。”冯煦这时候从门外探出个头,但冯照没心情搭理她,只胡乱地擦掉眼泪点
点头。
她也不以为意,走到她跟前继续说,“我听说你在找宫里的太医?”
冯照轻轻点头。
“我有个法子不知管不管用?”她细声说。
冯照尚且沉浸在阴郁的心绪中,一下猛地抬头,“什么办法?”
冯煦轻声道:“眼下城里这么乱,用寻常的法子行不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
她坐下来,抿了抿唇,然后才道:“张侍中来为我教习时曾说,宫中许多宫人内侍为了出宫想过不少逃跑的法子,宫中屡禁不止。我想,既然能出来,肯定就能进去,但宫人的法子肯定要受点苦。”
此时哪里还能管得了受苦,冯照直起身问:“什么法子?”
冯煦道:“宫中运水运粮,都要驴车过城门,车上东西多,禁军不会一一检查,躲在里面偶有蒙混过关的机会。”
冯照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她知道是歪路子,没想到是这么歪的路子。
然而无路可走时,再荒谬的路,她也要闯一闯。
第79章
偏巧冯煦刚说完,冯照还在思索怎么识得宫人好带她进宫,冯次兴就来府上拜访了。
他先行去了冯宽那儿,随后再来内院见冯照。
冯照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阿弟!我有一事相求。”
冯次兴霎时脸色一绷,“阿姊但说无妨。”
冯照于是将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通,冯次兴微低着头陷入沉思,冯照不容他犹豫,坚定地说:“我知道这不是小事,只需你告诉我法子,我自己去办。一旦中途被抓,我绝不会泄露半点与你有关的消息。”
冯次兴蹙眉道:“阿姊怎么会如此想我?常夫人有疾,我一样感怀于心,我方才只是在想如何做一个万全之策。”
他正色道:“我以为藏身其中不大可行,一则禁军搜查,万一搜出来麻烦就大了。二则宫中粮水向来是重中之重,管得也格外严些,不好钻空子。我想来想去,跟在宫人运货的车上到更便宜些。”
如今正逢宫中动迁,进进出出的车多人也多,藏身其中的确更好办。
冯照惊喜不已,“阿弟这么说是有法子了?”
冯次兴点点头道:“借阿翁的面子,我好歹也认识些宫人,能帮上阿姊,实在太好不过。”
冯照顿时喜极而泣,“多谢,多谢……”
见阿姊如此,冯次兴不由想到了阿翁临走前的嘱托,他留下来果真是对的,锦上添花无人问,雪中送炭才可贵,在御前这么多年,阿翁的心思他还要学许多年呐。
崔府仍是一片惨淡。
陛下浩浩荡荡南征,带走了大半朝廷,但崔家三人在此时变得无足轻重,迁都与否的吵闹都无碍崔府的死气沉沉,连带着仆婢们都小心翼翼的。
门吏换班时,过来替换的几个粗汉嘴里骂骂咧咧的,为首的大汉颇显凶相,等着走的白脸小郎当即谄媚地对着他奉承一番,那壮汉方才些许满意,轻慢地问:“白日里可有人来?”
小郎愣了一下,随即皱巴一张脸道:“诶呦!哪儿有人呐,府里这光景,人家躲着还来不及呢。”
大汉当即瞪圆了眼,“怎么说话呢!”
小郎立即轻拍自己的嘴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嘴该打。”
但大汉嘴上不说,心里显然也在焦虑,他走到塾房里,低声道:“听说二公子的病又重了。”
“什么?”小郎长大嘴巴问。
大汉略显得意道:“你这是因祸得福,要不是二公子把你赶出来,你现在还得伺候他呢。”
他啧啧两声,“瘫在床上可不是好伺候的,你啊,就跟着我一起守门吧!”
小郎听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差点没挂住,阴恨的面容只显露一瞬又很快溶消,大汉回头看他时,仍是那幅低眉顺眼的样子,“行了,你滚吧!你帮我顶的班,我可记着你的情呐!”
大汉想炫耀自己在府中消息灵通,好让这内院出来的小郎不敢轻视他这门吏。
但其实崔慎的病并未加重,反而是比一开始好了许多。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月,身上掉了二十斤,本就瘦弱的身躯更加瘦骨嶙峋。
卢夫人看一眼都心痛难当,但她各种方法用尽,也无法让崔慎恢复如常。
无可奈何,她只好用冯照来激他,“她不久就要去洛阳,你要是还躺在这儿不动,那将来一辈子你都见不到她。”
这对崔慎的震动实在太大,以至于当天崔慎就奋力挣扎着下床,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无力,还要爬着往前走,一直到桌前终于再也不能动。
尽管如此,卢夫人依旧惊喜不已,她也不在乎这个这个新妇她曾有多不喜欢了,只一心想着要让崔慎好起来。
数日练习,崔慎像驮满了货担的牛一样,一步一步艰难走到门口,抬头闭眼,耀目的日光毫无遮蔽地洒满他的全身。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阿照,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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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照心跳如雷地坐在驴车上,车上装着沉重的木材,她顶替了一个宫人的身份,正在向着宫门前进。
因南迁一事,宫人们纷纷都要南下,而皇宫中的金石御器自然也要跟着南下,木匣宝箱一时间都成了稀罕物,代城木价飞涨,往宫中运板材的车也一辆接着一辆。
眼看着城门越来越近,冯照搭在腰牌上的手越握越紧,手心隐隐出汗。
“停!”禁军拦住她检查。
几人高大威猛,身上还带着肃杀之气,一双尖利的三角眼看过来,冯照心里顿时怦怦直跳。
“哪个宫的?叫什么?”
“奴婢是东观宫人,姓常讳安,受女史所托,将这些木料运回去,做成箱盒。听说洛阳潮热,女史担心群书有损,特命我出宫采买杉木。”
她说得言之凿凿,禁军听了顿时信了大半,几人在车上敲打戳击了好一番,还把木材掀开来看,才终于放心。
几人大手一挥,就放她入宫了。
宫门近在咫尺,就在冯照以为终于要入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喝“等等!”。
冯照心里忽地吊起,看着半开的大门有股强烈的不管不顾冲进去的欲望。
她几乎浑身汗毛竖起,僵直身体看着禁军走到面前,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揭穿时,那为首的人忽然一伸手,“腰牌。”
冯照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下,她微低着头,摆出谦卑的姿态,双手将腰牌奉上。
那人将腰牌仔细检查,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打量。
她越发低下头,露出洁白的细颈,却让那道目光变得幽长而放肆。
那种带着油滑和黏腻的视线冯照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她极力抑制心中的愤怒和杀意,避开眼睛不看他。
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似乎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他一只手惦着腰牌递过来,冯照也伸出一只手去接。
然而触到腰牌的那一刻,她手上立时被一只油滑粗壮的手握住,冯照猛地抬头,那人的目光充满玩味地看着她。
周围的军卫围靠过来,一双双带着调笑的眼睛在她身上打量,让她止不住脸色发白。
此地是天家大门,这些人必定不敢过于放肆,但偏偏是这种无声又微小的冒犯让她无从下手,他们也拿捏住了她不敢这时候闹出来。
但时间不等人,冯照心里焦急,进了宫还要找太医,太医还要跟着她回去,这一去一回就要
不少时辰,可阿娘那里还不知能不能等那么久。
她边想着唇色越发泛白,活脱脱一个可怜胆怯的小娘子,让方才仔细打量过她的军卫更舍不得放手。
越是这种时候,冯照的脑中越冷静。她大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从袖中掏出一个囊袋,扯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钱币。
“校尉,女史还在等着我,耽搁久了我怕女史等不及就来找我了,还请校尉宽限。”
那人看到她手上的钱顿时脸上泛光,又看了看她的脸,似乎在犹豫。
“阿照!”此时忽然有人在喊她。
冯照抬头一看,从门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宫人,模样秀丽,大声地呼喊她。
此人快步跑过来,对着她就是一顿数落,“女史等了你好久,你怎么还在这儿,现在可不是偷懒的时候!快跟我走!”
说着她又很不高兴地看着那校尉道:“你做什么拦我们女史的人,我们哪儿得罪你了!”
那人显然认识这宫人,当即摆摆手道:“走吧早吧。”
于是冯照和这陌生的宫人一齐坐着驴车稳稳地进了宫。
穿过外墙,绕过长长的巷道,终于到了东观,周围也没有了严守的禁军和内侍,两人就在这里下车。
冯照此时方才认认真真地辨认着这宫人的脸,“你是……”
“冯大娘子,”那宫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你当年救过我。”
冯照一惊,就见她遥遥指着西北方,“当年陛下西郊大祭,娘子在太和殿外救过几个犯了错的婢女,奴婢就在其中。”
冯照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是你!”
宫人立时喜笑颜开,向她行大礼,“奴婢李循,拜见娘子。”
冯照赶忙扶她起来,“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多亏了你,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否则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李循当即便问:“娘子遇到了什么事?为何假扮宫人入宫?”
冯照紧咬牙道:“我阿娘病了,我急着找一位宫中名医。”
“什么!”,李循大惊,立刻拉着她往外走,“咱们快去!”
到了太医署,仍是李循走在前面,她似乎与太医署的人也很相熟,几番打听后,两个人终于找到了黄博士所在,他正在教几个年轻的太医配药。
冯照简直忍不住喜极而泣,“黄博士!”
黄禹被她的大礼吓了一跳,“女郎所为何事?”
冯照飞快地将阿娘的病说了一遍,没想到黄禹立刻就答应下来,甚至还要带上在场的几个太医一同去看。
冯照喜不自胜,点头如捣蒜一般。
李循又跟着几人一路走到宫门口,看着冯照安稳离开才放心。临别前,冯照紧紧握着她的手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二人的双手短暂地交握,随即分开。
冯照大步往前走,李循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开。
同样年轻的宫婢瞧见她站在这儿一动不动,问她:“你怎么在这儿?还笑得这么开心?女史在叫你呢。”
李循摇摇头,“我笑我一向运气不好,没想到总算被老天眷顾了一回。”
宫婢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她:“刚才那是谁?你还认识哪个贵人啊?”
李循微微一笑,“贵人中的贵人。”
冯照带着几位太医以最快的脚程赶到府上,换了更快的马,向着城郊疾驰而去。
他们走后,府上仆从立刻报由赵夫人。
她听了又数落起来冯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她们的事,有空多照顾你阿耶。”
冯煦反驳道:“就是因为这个时候了,才要雪中送炭。”
她看着内间病床上的父亲,红着眼圈道:“等阿耶走了,我们家还有谁能撑起来?”
这句话问得太重,赵夫人一向坚硬的身躯都软下来,是啊,她的儿子不成器到她自欺欺人都做不到,将来难道能靠得上他吗?
“难道大娘子就能靠得住吗?”她喃喃地问。
冯煦冷笑一声,“陛下心心念念的人,将来可是有大造化的。”
赵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问,“她都成婚了,陛下还能——”
她顿住了,陛下夜闯崔府,为的是什么?他们这些人都清楚。去给太后守陵的借口骗骗外人还成,家里人怎么可能骗得过去。
一片薄薄的婚书,还能抵得过圣谕千斤吗?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再度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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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照带着几人飞奔向田庄,守在门口的仆妇见了立刻激动地挥舞双臂,“女郎!女郎!”
冯照的心立时安稳落地,仆妇如此情状,那阿娘应当无事,这就是最好消息。
她走进屋中时,几位女医还在阿娘的床前守着,见她来了,迅速向她禀明这两日的病情。
黄博士并几个太医在一旁记下病症,又上前去为常夫人切脉看诊。
常夫人面色晕红,额角汗津津的粘连着发丝,还在发烧不止。
黄博士一直眉头紧锁,待仔细诊脉后方才松开紧皱的眉心。
他一锤定音,“夫人这是痰热闭窍,气血上涌,以致突发寒战高热,但并非不治之症。但需几位女医相助。”
只见黄博士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铜人,身上遍布穴位,“夫人若想早些醒来,可借刺穴激起经脉,诸位请看我手法。”说完,他用长针演示了一番。
然后他又道:“我再开一方清津散热丸,以人参汤送服,等退了烧,夫人的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冯照闻言喜极而泣,深深拜倒,“多谢黄博士!”
她守着阿娘身边看着女医行完针,阿娘身上施针后出了很多汗,似乎成效十分昭著,因而她更怀着希望给阿娘喂药。
等到夜间阿娘的烧些微降了,脸色也好了许多,冯照总算狠狠松了口气。
侍婢见此也劝她先去休息,有好些婢女轮流守在这儿,不会出事的,等明日一早再来看,否则她也病了,家里都没个人做主。
一整夜,冯照睡在隔间里怪梦不断,梦中光怪陆离,一会儿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吞如腹中,一会儿她站在悬崖边忽坠深渊。
夜梦纷纭,冯照一早醒来时浑身疲惫,像打了场仗似的。
不过她还没忘正事,起床后先行去隔壁推门。
“啊!”冯照眼睛一下清醒了,惊喜地尖叫,“阿娘你醒了!”
第80章
常夫人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还带着退烧后的虚弱。她面含微笑地半靠在床上,朝着女儿看过来。
冯照三两步扑到常夫人床前,情不自禁地哭出来,“阿娘,你好了!”
常夫人怜爱地抚摸着冯照的头顶,轻声安慰她,“好孩子,吓坏了吧。”
冯照抽泣着摇头,“阿娘没事就好。”
“唉……”常夫人哀怜地叹气,“婢女们都跟我说了,宫里的太医是那么好请的吗。”
冯照沉默片刻却又坚毅地摇头,“是我不成器,离开了家里的庇佑就什么也做不了,从前浑浑噩噩什么也不知道,走过这一遭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常夫人半是可怜半是欣慰,可怜阿照从闺阁娇娥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又欣慰她小小一个人竟能成功从宫里请出太医,是让她骄傲的聪慧女儿。
有冯照在一旁照顾,常夫人几日就好了大半,终于耐不住下床走动。
于是就在某一天的午后,常夫人在院子里走过一圈,推开院门朝外走去,毫不意外地在湖边发现了冯照。
她坐在树荫下钓鱼,目光悠长地看着平静的湖面,见到阿娘来了连忙放下鱼竿。
“阿娘你怎么来了,怎么不休息?”
常夫人摆摆手,坐到她身侧,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担心你阿耶?”
冯照一顿,随即慢慢点头。
常夫人轻叹一声,“你想回去就回去,不用老是守在我这儿。”
冯照转头,紧紧抿住唇瓣,继而又轻轻摇头,“我要留在阿娘这儿。”
常夫人听
了,愣怔许久,眼圈也红了,她匆忙拭去眼角的泪,破涕为笑,“有你这句话,阿娘也值了。但你不回去,我可是要回去的。这种时候咱们都不在,冯家不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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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月筹备,太子终于带着半京公侯,宫娥内宦,浩浩荡荡地从代城出发南下。
先前皇帝南下已带走了大半人,如今太子再将其余人带走,代城忽然就空荡下来。死守代城的公卿们,眼见门前冷落,城中孤凄,心里更不是滋味。
先王自白山黑水而来,立大卫国祚,定鼎于此,创下百年基业。如今一朝忽变,代城风云幻动,就变成了弃子,谁心里不是唏嘘落寞。
南下行伍声势浩大,李循身为宫人自然也要跟着一起。离开代城前,她再度回头望一眼渐渐远去的城楼,神情怔松。
不知不觉,她来到代城竟已有五年之久了。
“阿循,”走在一起的宫人问她,“听说新都很是潮热,你家在云阳,离新都近,是不是也很潮?”
李循不由露出一个淡笑,“是啊,比这里湿润多了,冬天也比这儿暖和多了……”
那宫人露出一个迷惘的神情,她生于北地,去过最南的地方就是代城,完全无法想象出比这里还要潮热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她们在这里说话,又引来别的宫人凑过来,“阿循,等到了新都,你要是富贵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旧人啊。”
“是啊,”几人起劲地兴奋起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别说还是历城王那样的人,等你做了王妃,我们能得些金银也是好的。”
李循笑容僵硬,“哪里的事,你们别以讹传讹了,我在宫里可还要仰仗各位阿姊呢。”
但她们可不信这话,又纷纷起哄,李循头大得很,正巧遇到女史派人来唤,这才脱身。
徒留身后的宫人艳羡不已,“你说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她赶上了呢?被贵人看上,又被女史看重。”
旁边人请哼一声,“人家可是名士之后,哪里是我们这些泥腿子比得上的。”
这么说就有人不服气了,“再名士又怎样,不还是和我们一样没入奚官。”
嬉闹的气氛瞬间凝滞,众人都不说话了。
历经一路艰辛跋涉,太子与众人终于到达洛阳。
然而从城墙之下看去,众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洛阳自晋丧乱,荒废累叶,宫室倾颓,墙被蒿艾,哪里比得上代城京畿之地富丽堂皇。
太子乘车其中,止不住痛哭,乃至到了内城,皇宫竟然还在营建,匠人进进出出其中,杂乱无章。
李忠早早在这里率众臣等着迎太子。
在这里说完场面话,太子对李忠终于忍不住大吐苦水,“少傅,此地破败至此,怎堪为卫都!”
李忠当即脸色一肃,“殿下,慎言!”
这是陛下心心念念的新都,太子这话简直是诛心之言,要是传进陛下耳朵里怎么得了。
“殿下,”李忠指着身后的宫室道:“新宫已经在建,陛下道营洛务求壮丽,定会胜过代都百倍。殿下耐心等着,勿要再说此话。”
他向身后招手,一个年轻的臣子上前拜见,“殿下,臣蒋游,领都水使者、将作大匠,受命营建新都。”
太子着急问:“还有多久建成?”
“约一年之后。”
人力所限,太子再着急也不成,只得失落地住进西北角金墉城,那是城中仅存的垒堡。
唯一叫太子庆幸的是,皇帝带兵出征,他独留城中无人看管,是鲜有能放纵的时候。
“阿嚏!”皇帝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此时圣驾率卫军已经兵临寿阳城下,大军在此安营扎寨,将寿阳围成铁桶。他派人叫阵,让城主出来应战。
“陛下切要保重圣体,臣等还要仰赖陛下庙算。”一旁的将军奉承道。
皇帝不置可否,决定已下,断无后悔可能,他的身体还不至于连一场战事也撑不住。
但就在心心念念的南国江山面前,在千军万马之中,他忽然想起了冯照。她一个人留在北地,是否怨念他不曾回去,是否挂念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如果她在身边,他想跟她说,其实他心里没有多少把握,但他是皇帝,他必须担起这个重任。
他的一切思虑和软弱不能说给臣子,不能说给近侍,不能说给宗亲,但可以说给妻子。他能想象到她的样子,一定会扬起高高的头颅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自己一意孤行,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临到头还犹豫什么,你要不是个缩头乌龟就继续往前上!
皇帝闭了闭眼,心里又涌上了坚定的意气。
此时寿阳城大门忽然洞开,其中一人单枪匹马出城,行至卫军前而止,其人身长有仪,有不畏之色,对着大军正中的卫主大喊:“来者何故!”
此人孤身入卫营,倒是好胆色。
皇帝示意周围人退开,放他进来与此人对峙,“卫军奉天命而来,卿欲何求?”
那人高昂起下巴,丝毫不惧,“知难而退才是圣人之师。”
皇帝提声再问:“尔齐武帝何人?”
萧鸾篡僭不久,寿阳远在边城,对先帝如何,对这位篡位的新帝又是不是一条心?如寿阳不满,那么其他边城定同样对新帝不满,卫军的胜机大增。
但那人毫不避讳,“圣主近修文德,远怀荒服。”
皇帝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胜算又减一分,他索性更直白地试探,“齐主何故废帝自立?”
先王是萧鸾的亲叔叔,待他有如亲生,他却杀了自己的侄儿自立,道义上怎么也说不过去,齐国朝中难道没有人不满吗?
没想到此人更理直气壮,“废昏立明,古今常典。圣主顺应天命有何不可?”
皇帝被他的厚颜无耻折服,“你叫什么?”
他答:“姓崔。”
皇帝眼皮跳了一下,真是个好姓啊。
“齐国崔氏族人几何?”
“九州天下,崔氏分居殆遍,我不过一无名而已。”
呵!果然是一个姓,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厚颜无耻,不过此人明目张胆的无耻,他反倒镇定下来。
看来在齐主的篡位上已无可乘之机,眼下要攻下寿阳,必须两军压阵硬碰硬对上。
“若朕执意渡江,卿欲何如?”
“寿阳固若金汤,陛下纵有百万之众亦不可得!”
皇帝沉沉地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你想和,还是战?”
他面不改色道,“是和是战,裁自圣衷。”
皇帝将他从头打量到尾,忽然大笑,“卿果真有胆识!”
“来人!”
几个卫士围过来听令。
“送他回去!”
“是!”
回到营帐,几个将军全都围上来,焦急地询问:“陛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皇帝脸色极度难看,他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即睁开通红的眼睛,咬牙下令:“撤军!”
“去钟离!”
“陛下!”几人大惊,“大军已至,为何临阵撤军?”
皇帝脸色很不好,但也耐心解释,“寿阳对齐主忠心耿耿,已无趁乱抢夺先机之势,再则寿阳城固,卫军如何攻城?”
他扫过身边的几个大将,“你们都打过骑兵野战,可曾攻城略池,知道如何破城?朕获悉赭阳、义阳均阻于城下,穷极计谋兵力都无法攻克,寿阳据淮河天险,犹胜二城。搁浅于此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先去钟离支援!”
若能破钟离,再行渡江,建康就手到擒来,届时都城一灭,南北归一,是最为速胜之举。
然而大军行至钟离,在此地围城的元余也久攻不下,齐军水师在淮水所向披靡,不是从没打过水战的卫军所能比的。齐军援军日攻夜袭,是不是侵扰粮道,大军来时元余率军已经疲敝不易,死伤日增。
皇帝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南下至今,四路大军无一所获,难道上天真的不愿给他一次机会吗!
偏偏就在此时,冯延病了,还病得很重。
军医看后说是伤寒入体,加之行军劳顿所致。冯延面色苍白,声音虚弱,但还是劝皇帝不必担心,“臣身体不争气,拖累了陛下,陛下不必顾虑臣。”
皇帝看着他瘦削的面颊,眼睛通红而疲惫。
子延这场病,行军劳顿所致有几成,三十万大军至今折损有几成!
钟离僵持不下,齐军却已经开始围魏救赵,卫军兵力集中到淮东,雍州、司州沿线兵力虚空,被齐军抓住机会大举进攻。
每一日每一刻,有无数人来见皇帝,有无
数奏报递到他的桌上,但面容来来去去,文字密密麻麻,偏偏寸土不得!
多留一日就多两万石粮,中原不仅要供南伐大军,还要供六镇军卫,供新都营建,皇帝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决断!
不过两日,皇帝再度令六军待命,随他南下直攻长江。
这是一场豪赌。
出发前,皇帝匆匆来到冯延帐中和他别过。但冯延病得更重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都阴雨绵绵,冯延的脸色看起来晦暗无比。
他努力直身想和皇帝说话,皇帝赶忙扶住他,“你别动!”
冯延眼中含泪,只能用气声张口,“陛下……昨夜梦中……太后来呼臣……”
皇帝瞬间大恸,两行热泪直直流下,他何曾没有梦到过太后!
冯延的病情已经很不妙,他知道的,太后就是这样没了,一开始是小病,后来卧床不起,再后来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可是他不能留在这里!三十万大军就在淮水沿线,日日都有人死去,他一路走来路上倒下的全都是卫军的将士!
如果一无所获,他拿什么交代?!
太后在天之灵,看到他带着卫军,看到他带着冯家的长孙全都葬身这里,她的心血,她的血脉,难道全都要被他葬送吗!
皇帝不甘心!
冯延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努力张口,从来没有忤逆过他的人此时也生出非凡的勇气,“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皇帝眼中慢慢沁出泪水,他缓缓地摇头,“不……”
他捂住眼睛转过头去,定在屋中站了许久,然后快步走出去,飞奔上马一气呵成:“出发!”
六军出征直往长江,皇帝驾马飞驰而出,长风拂面尽是湿润的水汽。落在他脸上化成细密的水珠,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南国的疆土啊……
身后将士也像不知疲倦一样跟着皇帝奔行,直到天色渐渐昏暗,周围草木中渐渐传来呼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苍凉的悲怆。
“陛……下……”
“陛下……”
“陛下!”
有人在叫陛下!
众人渐渐注意到这声音,接着才发现身后有一队人马疾驰追来,近了才听清原来真是在叫陛下,军中顿时一片骚动。
那队人马飞穿过疲倦而迷茫的行伍,奔至皇帝面前,脸上犹带哀泣,下马时一个踉跄跌落在地,“陛下!冯郡公,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