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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禁宫的丧钟声敲响,传遍了整个宫中乃至整座京师,很快又有无数飞骑将这一消息传遍天下州镇,一时间海内沸腾,天下震动。


    年轻的皇帝面对群龙无首的局面,迅速转变身份,将一应人事全部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是他真正继承权柄的第一步。


    太和殿一刻也不停地接待进进出出的臣属。


    内行长随侍皇帝左右,迅速将麾下宿卫清点完毕禀报皇帝,“宫中六幢将俱在,听候陛下御令,三十内三郎率禁军严守待命,但请陛下吩咐。”


    “好!”皇帝迅速下达命令,“除正门外,宫中所有宫门全部封锁。所有臣属非经通传一律不得入宫,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内廷严加看管,绝不可联通外廷。”


    “令四位内三郎分别率队在宫中巡逻,值班轮守日夜不停。夜间宵禁,无关人一律不得擅动。”


    “发现布谣传信者,一律以谋逆之罪论处。”


    内行长领命而去,殿中尚书急忙赶着进来,“陛下,宫中府库我已亲自验毕,请陛下放心。”


    皇帝再度下达御令,“于尚书,宫中安防如今赖你一人之身,万望恪尽职守,勿有疏漏。殿内兵马仓库是重中之重,此时多事之秋,你务必亲身看顾,不可怠慢。”


    “是,陛下!”


    帝国新旧权力交接,人心惶惶,必须要有强有力的统帅一力压制,否则哪怕是片刻的空隙,也会有人趁机钻空子,攫取私利乃至侵夺卫室天命。


    此时太后已崩,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假如他敢露出一点昏聩软弱的样子,立刻就会有人一哄而上在他身上撕咬出血肉。


    他必须做出无懈可击的姿态来应对虎视眈眈的众臣,他做到了,做得得心应手,甚至逐渐开始享受其中。不会有人再对他的命令提出异议,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仿佛是天生的,亦或是已经习惯,他能敏锐地察觉该调动谁、该打压谁,在他迅速地将御令布置下去之后,他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和紧张,还有胸有成竹的肯定。


    当然,皇帝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兵力在手是一个皇帝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安置好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难题。


    太后灵柩将于太极殿停灵二十一日,宗亲百官都将轮番来此祭奠,皇帝身着丧服在太后灵前焚香烧纸,时而哀哭不止。


    百官见了越发慨叹,劝陛下保重龙体,勿要哀毁过度伤身。


    但皇帝执意亲自守在灵前,整整五日滴水未进,几乎昏厥过去。近臣见了忧心不已,劝皇帝勿要再伤身,否则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皇帝这才用了一碗稀粥。


    皇帝哀毁不已的样子,任是谁见了也不禁赞叹一句仁孝。


    太极殿堆满了臣属们送来的祭品,其间香火缭绕,整整半月未绝。僧尼大德聚在殿中为太后往生诵经祈福,梵呗圆音遥遥飘荡在禁宫上空。


    冯家人留在宫中,为太后守灵。冯照虽已出嫁,但仍坚持进宫为太后守灵,崔慎目露担忧地看着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冯照摇摇头,“家里人都在,没事的。”


    崔慎将妻子揽在怀中,闭上眼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我等你回来。”


    太极殿挂满素色帷幔,正中摆放梓木棺椁,前方置灵位祭台,长明灯昼夜不息,将大殿映得通亮。


    皇帝一直跪坐于灵前,冯家人分列左右,百官中三品以上才可进殿祭拜,其余的都需等在殿外。


    是夜,皇帝依旧守在灵前,看着棺椁上的黑漆龙纹出神。


    微微的诵经声中忽然掺杂了一丝异响,他微微侧头,一旁的铜盆里伸来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正在将黄纸送入盆中燃烧。


    他出神的看着这只手,许久才转回头不发一言。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动作,冯照轻轻地说了一句,“陛下先歇段时间吧,身体也受不了。”


    皇帝勾着唇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紧绷,竟然笑不出来,于是淡淡道:“朕意已决。”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话了。


    先前视他如猛兽,现在又来关心,他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旁边迟迟没声,皇帝心中渐渐忐忑,怀疑她被吓到了,其实他没想说这么重,有心想找补一句,却担心是否太过明显。


    犹疑之中,冯照又开口了,并未生气,“姑母视陛下如亲,陛下伤在身,她也伤在心。”


    是吗?皇帝幽幽地想着。


    “姑母曾说陛下类她。须知世间亲子之缘不仅在血脉,更在心神。有的人虽是血缘亲子,却不孝不悌,悖逆人伦,有的人纵非血脉相连,但志向相同、心志相连,远胜亲子之情。”冯照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盆里烧纸。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心中酸软一片,他是真心实意为太后守孝,毕竟是伴他长大的祖母,唯一最亲近的亲人。


    只是他已经没有依靠可以诉苦,他自己要立起来。


    阿照轻声细语地安慰他,像是在他喉咙里浇了暖和的糖水,一路甜到心底,还偏偏这么对他心意,把心都泡软了、融化了。


    此时此刻,多么像一对夫妻在为长辈守灵,可惜他一念之差造成今日光景。


    他喃喃低语,“阿照……你……”


    冯照今夜轮到过来守灵,做足了心里准备,没想到皇帝竟然正常得很,也许是他那日说话算话,不再打算纠缠她。也许是太后之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魂不守舍。


    她心中同样悲戚,不免有同病相怜之感,对皇帝也多了几分宽容的耐心。


    此时恰如昔日在弥陀山,他病着,她探望。那时多么美好呀!


    冯照从带来的木盒里取出来两块点心递给皇帝,“陛下,吃点东西吧。”


    皇帝愣愣地看着,迟迟不动,冯照催促他,“陛下形神憔悴,不复光彩,是不是很久没用食了?”


    他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快碰到时忽然又将手放下,低头去接点心,然后放进嘴里。


    好甜。


    他慢慢咀嚼着,等到两块点心全都吃完,沉寂许久,忽然轻声问道:“为什么又来招我?”


    旁边很久没有动静,皇帝轻轻侧头看过去,冯照已经半靠在矮桌上睡着了。


    身下跪坐着的毛毡将这个人托起,半边身子斜倚在桌上,弯出袅娜盈盈身姿像是一尾蒲柳飘荡在水面。


    殿中烛火轻轻摇动,在她露出的嫩白的脸颊上映出闪闪光影,殿外依稀传来低沉的诵经声,声光合动,目眩神迷。


    皇帝迷蒙着眼,忍不住伸手,轻颤着去碰那片小小的如玉肌肤,就在将要触碰到的前一刻,冯照隐隐不适,叮咛一声。


    那手极快极大地收回来,在身侧轻轻震动,他心中咚咚作响。


    过了很久,他注视着对面细细的身躯一动不动,耳边忍不住响起太后的话,“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


    祖母,我后悔了。


    他动起僵硬的腿脚,慢慢向着灵位磕下一个响头。


    我不该放弃。


    **********


    二十一日后,皇帝亲自引领太后灵柩出殡。


    六十四位引幡人在前引路,着素服扛白幡,皇帝身着丧服行马在灵车之前,亲自捧着太后的灵位,身后十四匹骏马牵拉灵车,宿卫守备森严,将灵车团团围住。冯家人跟在灵车后,或杠旗、或举幡,或捧着香炉祭器。


    百官在灵柩之后跟着送行,数百位僧尼跟在后面诵经超度亡魂,伴随着伎人奏响的哀乐,庞大的送葬队伍经景阳门穿城而过,浩浩荡荡向方山永固陵而去。


    今日天公不作美,天空阴沉沉的,好似也为太后哀悼。出宫前还有成片的乌鸦聚于太极殿上方,哑哑长吟之声令人心悸。


    队伍到达方山后,上千人围在四周,目送太后灵柩送入陵寝,哀乐再度奏响。


    此地风光壮丽,从山顶远眺各处一览无余。


    太后当年与皇帝同游方山,顾瞻川阜,便打算在此终老。她说舜葬苍梧,而娥皇女英未曾合葬,后妃不必一定与君王合葬,说自己百年之后就独自葬在这里。


    皇帝谨遵太后遗旨,将她安葬于这里。但太后生前说葬礼一切从俭,皇帝坚决不从,为此还跟大臣吵过一架。


    他坚持将墓室扩充,不肯让太后死后哀荣受委屈。方山陵寝也是大卫立国以来最大的陵寝,规制远胜先祖。


    如今太后终于安息于自己所选的风水宝地,安享终年。


    皇帝忍不住跟上去,在缓缓合上的墓门前痛哭流涕。


    冯家人见了,更是大声嚎哭不止,冯宽更是哭得不能自已。太后素有威严,固然冷酷严厉,但对于冯家人来说却是坚不可摧的盾甲,如今山陵崩,将来冯家会走向何处,谁的心里都没底。


    心中惶恐难当,前途未卜,眼泪自然而然落下。唯有见陛下孝感动天,心中才稍稍安心几分。


    冯照在冯家众人之中,手上拿着丧杖,眼见灵柩缓缓没入黑暗的陵寝中,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太后纵然罚过她,纵然并不仁慈,但对她却是真心实意的,那次她进宫恐怕就是太后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才有心提醒。可是太后已经不能再庇佑她……


    想到这里,冯照更加泣不可仰,她真切地预感到自己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前方有滔天巨浪在等着她。


    泪眼朦胧中,她的目光对上了回头的皇帝,他的眼睛通红,有着不可抑制的伤悲,看向她时又落下两行泪,很快又移开。


    冯照怔怔的,眼睛发酸,悲戚酸软一层又一层地翻涌上来,远胜过辛辣的白堕酒和家中陈年旧醋。


    一连几日,皇帝拜谒永固陵,不理朝政,大臣劝他除服,皇帝也不肯,只说自己遵循古礼,与大臣们轮番争执,乃至最后竟抛出一个惊人消息。


    陛下竟要守孝三年!


    第62章


    皇帝要为太后守孝三年,众臣自然不应。


    依照古来旧制,守孝的确是三年,但皇帝掌天下事,军政要务皆决于君,服丧期间有种种限制,于君于国都不便宜,故而天子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天。


    如今皇帝坚持服丧三年,军国要事决于何手?臣子们当然发愁。再者,鲜卑人哪里有守孝风俗,何必学汉人折腾自己呢。


    汉臣多有感怀,但汉晋以来也鲜有皇帝依循周礼的,便劝皇帝不必如此认真,以日代月足够尽孝了。


    奈何皇帝强硬,甚至将近来暴雪烈风等天象也揽到自己身上,说是为太后守孝诚心不够的缘故,臣子们无奈,几番争执后,双方各退一步,皇帝仍着丧服、守丧仪,但照常处理政事,不至于让大臣们群龙无首。


    不过皇帝服丧,底下人自然也不敢脱下丧服。直到一月后,皇帝才下令七品以下官员可除服。


    纷纷扰扰一月有余,内宫终于清净下来。皇帝自太华殿慢慢走去太和殿,这里已经人去室空,过去太后所用御服器具早在停灵时就投入熊熊烈火,此时室内空荡荡的,竟显得有些寂寞。


    皇帝跪坐于殿中,闭上眼静静地感受这里曾经的热闹。白准守在殿外,忧心地看着皇帝平静的神色。


    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心情并不好,缩紧了自己的脖子,生怕被波及到。


    但皇帝很快就睁开眼,大步走出去,他站在殿外的台阶上遥遥望着禁宫中央,那里正在修建一座宫殿——太微殿,他将在那里议与臣属,令动天下。


    白准眼看着皇帝心情渐渐转好,小心上前去禀报:“陛下,臣有禀。”


    皇帝看他一眼,“说。”


    白准缓着声音道:“冯二娘子求见陛下。”


    皇帝忽然愣住,脱口而出,“她没回家?”


    那时有人来禀报说冯二娘子铸金人不成,皇帝刚刚经历太后的逝去,大受冲击,应是应下了,但完全没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竟然忘了。


    直到太后丧事,冯家人、准确来说是冯宽提醒他要冯煦去守孝,他才想起来宫中还有这么个人。


    但说实话,皇帝听闻铸金人不成,心中竟然松了口气,他预感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那么他当然要遵从天意的指引。


    冯煦铸金人不成,自然封不了皇后。那么她的去处就成了两难。要是让她就此回家,先前的诏令就不作数了,这不成规矩,对冯煦来说更是莫大的耻辱。


    于皇帝而言,太后已去,封后与否他并不在乎。


    但关键在于,冯煦自己不肯回家。


    她是冯家人,又差点做了皇后,宫人当然不敢拦她,而白准也摸不清皇帝的想法,也怕得罪这万一做了皇后的人,故而她在宫中待了许久。


    然而这么拖下去总不是事,于是白准这几日琢磨着皇帝的心情,终于插缝说了出来。


    皇帝听了,当即狠狠贬斥了白准,“我看你是太闲了,宜早不宜迟的事你拖到现在!”


    白准默默低下头不敢说话。


    冯煦铸金人失败,又得知姑母过世的噩耗,一时间接受不了竟然晕过去了。但所有人都忙着太后的身后事,鲜有人顾及到她,于是她醒来时仍在宫中。


    直到太后丧事,冯宽才想起来这个女儿的去处,于是提醒皇帝。


    她这几日反反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完全是被钟声惊到,才铸不成金人


    ,非她之过。


    也许皇帝会让她再试一次呢?她这么想着,毕竟这是太后的遗愿,皇帝这么孝顺,说不定会的。


    冯煦待在宫中,心心念念的就是皇帝的消息。然而白中常过来,却让她回家。


    回家?多么荒谬!她是皇帝下诏亲选的皇后,竟然让她回家,将她至于何地!她一定要面见皇帝!


    今日皇帝过来,冯煦惊喜万分,“陛下圣安!”


    皇帝不动声色地让她起身,坐在她面前神色淡然地说道:“二娘子,听说你欲见我?”


    冯煦道:“是,陛下。我求见陛下,但问一事,我已为皇家妇,岂能归家。”


    皇帝沉着道:“你铸金人不成,不得封后,再者我欲守孝三年,不想耽误你,你归家去还可再觅良缘,有何不可?”


    冯煦低下头,泫然欲泣:“陛下,姑母崩逝,我该为姑母守孝,但陛下既已下诏,我便是皇家妇,岂有归家之理,万望陛下恕罪。”


    皇帝不为所动,既然软的不成,就来硬的,但冯煦仿佛是早有察觉,在他准备下令之前赶着开口,“姑母刚走,我也被丢回家中,我在家也无颜面亲了。”


    说着,她呜呜哭起来。


    皇帝看着她哭泣的面容,却忍不住想起冯照泪盈于睫的样子,那时也是在宫中,他们大吵一架然后不欢而散,从此两相分离。


    只是同样的地方,不同的人,心境也大有不同。


    他不为眼泪所动,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此事会将引起的波澜。


    君仪民影,正君国定。皇帝是下定决心要为太后守孝三年的,这将极大体现他的孝心和决心,让圣朝以孝治天下落于实处。


    封妃固然不可,可若是赶她回家,在有心人眼中也昭示着对太后的不满,他不能做破坏自己宏志的事。


    皇帝沉默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冯煦满怀期待,她知道皇帝在犹豫。


    “二娘子,”皇帝沉默良久,半阖着眼,“我不能留你在宫中。”


    过去他犯了一个不能挽回的错,如今他必须纠正过来,哪怕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冯煦一下瘫坐在地,“陛下……”


    她大哭着哀求,“陛下如此,我有何颜面面见尊亲?”


    皇帝感到深深的懊悔,只想尽快将她打发走,“你就说回去守孝,谁会看不起你?”


    冯煦仍然哭泣不止,皇帝只觉头疼,但自己惹来的麻烦也要自己解决。


    “我给你一纸诏令,命你可在家守孝,另赐你资财。有人要说,你就拿诏令挡着。”


    冯煦的哭声越来越小,乃至慢慢停止,因为皇帝的脸色已经不耐烦,这是她能争到的最大的补偿,要是再闹下去,皇帝也许根本不会再讲面子情。


    于是冯煦率着不多不少的一对人马,在太微殿的锤敲击打声中,从西华门出宫,回到了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太师府。


    冯宽看她回来,先是震惊,后又释然,“陛下果真纯孝,连你也要回来守孝。既然如此,你就先在家里待着吧。不过陛下自己要守三年,竟也要你在家守三年吗……”


    他喃喃自语,仍然忧心着皇帝的选择。须知三年光景,冯煦若不在宫中,焉能知晓今后会如何,冯家刚失去一位太后,势必要在宫中再留下一位女郎。


    冯煦眼睁睁看着阿耶的想法拐了个大弯,欲说陛下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一想,阿耶这么看重她就是因为她要入宫,如果她就此说出来,那么今后……


    冯煦打了个哆嗦,仔细回想皇帝说过的话……他也没有直说不是吗!他说要她回家,可没有说过不能再进宫。倘若阿耶向陛下进言,陛下又对冯家恩宠,说不准将来就又有机会了。


    她心里怦怦跳着,这是个绝妙的法子,进可攻退可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


    皇帝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的诺言,着丧服,禁荤腥,甚至每月去方山祭拜永固陵,其心之诚,在百官看来堪为万民表率。


    他甚至要在方山旁,修建一座万年堂,这是他为自己修建的虚宫,在百年之后葬于太后身侧。


    如此纯孝至性,就连与太后共事多年的老臣也看不下去,劝他不必如此。


    这已经是皇信堂的常事,过去太后带着皇帝在这里与百官议事,如今皇帝为太后与百官争执。景似人同,犹少一人。


    暮春时节,在百官劝谏下,皇帝终于饮食如常,否则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只是孝服仍在。而也就在此时,太微殿终于竣工。


    自此,帝驾于太微殿临朝,延熙十六年的大卫终于迎来了一个年富力强的君主。


    “陛下,人来了。”白准战战兢兢地引人入殿,而后迅速退了出去。


    此人样貌平平无奇,是放在人群里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的长相,但精神奕奕,恭敬地上前拜倒,“陛下圣安。”


    皇帝高居于御座之上,威严日盛,见他进来眉眼一抬,“平身。”


    那人低着头道:“陛下,臣已派人入崔府,只是尚未去到崔英身边,仍在等待机会。”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沉声道:“不必,让他去崔慎身边。”


    他有些惊讶,身为侯官,他们负有监察百官之职,虽然名声不好,但直属皇帝统领,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身兼要职,刺探的消息当然也重要至极,怎么会派到一个年轻小官的身边。


    但侯官要的就是话少,皇帝怎么吩咐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当下只应是,便准备离开。


    “……等等”,皇帝少见地犹豫了,他长久地思索着,像是在考虑什么难题,半晌才道:“多探查他……和他家人的行踪。”


    说完之后,皇帝又停顿了,他仍等着,直到皇帝终于下定决心一挥手,“罢了,就先这样吧,等他有异动再来禀报。”


    侯官猜测皇帝心中对此人颇为看重。


    身为下属,当然要凡事想在上官前面,于是出宫后,他便当先联系上那间人,嘱咐他密切关注崔慎及其家人的行踪。


    不过既然重点不在崔英,为何又要提及家人呢?


    “崔慎家里都有谁?”


    间人已进府有些日子,大致摸清了崔家的关系,便道:“他们家人少,只有他爷娘,他大兄,哦还有他刚娶的新妇。”


    “新妇是谁?”


    “冯家大娘子。”


    侯官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第63章


    延熙十七年,京师国恤,天下缟素,坊巷皆悬白幡,翩翩如雪。


    就在对太后庞大而长久的祭奠中,人们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执掌国柄二十余年的太后已经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年轻气盛的元氏皇帝。


    在天子近臣眼中,皇帝虽年轻却有极大的自制力,仿佛天生就习惯了勤勉。


    太华殿的内侍已经习惯了每日天蒙蒙亮就来提醒皇帝起驾,但他们敛气蹑足掀开帷帐时,皇帝却已经睁开了双眼。


    皇帝最近睡得不好。


    压在他头顶的大山一朝崩倾,原以为会长舒一口气,但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最近他常常梦见太后,并不是临终前的太后,而是在他幼时那个更强大无情的太后。那时元恒年幼,刚刚被领上皇位。太后派来他身边的内侍悄悄去跟太后告状,说他对太后不敬。于是在不曾预料的某一天,他忽然被带去太后殿中,狠狠地笞打。


    满殿的人目光如常地看着,谁也不敢阻止,他抿紧了嘴,一声不吭,梦中已经没有痛觉,但他仍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心中忐忑害怕又极力平静的心情。


    忍耐着忍耐着,梦中场景再度变幻,他趴在床上,有人轻轻地给他上药,那是温柔又绵软的触感,他口中浸润了苦涩的药汁,有人把娇嫩的一双手放到他的额头贴着,他想直呼放肆,又沉溺在柔软中不肯醒来。


    可是他不是被打了吗,怎么额头这么烫?


    哦,原来是发烧了,是在弥陀山的时候。弥陀山有一个重要的人,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了。只知道闭着眼的时候她柔软的手会触过来,轻缓的吐息声让耳边涌起热意,还能嗅到清幽的香气……


    他的身体越来越紧绷,埋伏在心里的火几乎要从全身迸发出来,他极力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元恒觉得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躁,直到最后猛然睁开双眼,身体骤然一松。


    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许久,直到小黄门轻轻掀开帷帐,“陛下,起驾了。”


    皇帝掀开被子坐起身,一手支着额头,闭目沉静,内侍们也不敢打搅,静静立在那里等着皇帝起来。


    不过他只是耽误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恢复如常,照常洗漱用饭,然后看书批奏。


    待到下午午休后,便是皇帝一天中唯一的欢娱之时。


    延熙帝幼承圣训,诗书棋画样样精通,毫不逊于汉人名士。


    此时日光透过轩窗洒进室内,将宽大的桌上照得亮堂,桌上铺开一张绢纸,皇帝正在细细落笔。


    宫人们离得不近,只能侧着瞥一眼,远远看过去似乎是什么画作。这是皇帝近来的新爱好,旁边的画匣里已经放了满满一匣子的卷轴。


    不过今日,皇帝画着画着忽然停了,他坐下来端详着画作许久,然后对着一边的白准道:“近来宫中可要办什么宴席?”


    白准一时有些懵,如今无节无庆的,办什么宴席。但皇帝这么问了,显然是有深意,他绞尽脑汁地想,终于从纷繁杂乱的日子中记起来,似乎,皇帝的寿宴要到了。


    “陛下,下月是您的寿宴。”


    但皇帝并无喜意,他半靠在椅上,双臂张开放于扶手上,五指作拢慢慢地敲着,“我尚在孝期,岂有庆诞之礼。”


    白准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皇帝的意思,陛下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既然提起就是有这个意思,但恐怕碍于孝期无法大办,只是迫于臣下的劝进才勉强做寿。


    他上前一步,真切地说道:“陛下孝感动天,太后在天之灵自然勿怪。但陛下乃天子,天命附身,寿时敬天,非失礼于太后。不若宴席期间禁绝歌舞,亦是两全之法。”


    这一番话说完,皇帝认真听进去了,沉思一会儿方才道:“你说得有礼,只是还需简办,席上不可饮酒。你去知会光禄寺,一切从简。”


    “另外,如今重阳逾近,我欲宴请京中七十以上老者,让京兆尹准备着。”


    “七品以上都可列席。”


    白准低头应喏。


    此时窗外恰好吹来一阵清风,吹得桌上白绢翘起一角,白准就这样看到了一片艳红的裙角,那是个……女子?


    但很快就被皇帝压下去盖住,白准匆忙低下头,掩盖住自己惊愕的眼神。


    又一卷绢纸放进了画匣。


    **********


    延熙元年,皇帝践祚第一年,也曾在太华殿宴请过老人,如今再度宴请,皇帝也觉得恍如隔世。


    他亲自为三老五更割牲,还赐下服裳,满殿的人都怀着敬慕的心情看着他。


    此次赐赏不分官民,老翁老妪们多为平民,活了一辈子第一次看见皇帝,已是激动地不能自已,如今皇帝还亲自敬礼服侍,简直诚惶诚恐,不知该作何动作,幸有礼官指引才不至于出打乱子。


    皇帝赏赐过后拢起袖子,在宫人端来的铜盆中净手。


    盆中水波荡漾,皇帝的目光也顺着流光往下轻轻一扫,掠过众人身上。


    时隔多日,冯照再次进宫,只是一个从六品官的家眷,宫中已经没有太后姑母,也没有专门的马车来接她。只有老老实实随着人流穿过行道步入宫中。


    冯照心中多有慨叹,崔慎见她心情不佳,将她大袖下的手慢慢握住,还捏了捏她的手心。冯照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慢慢走着。


    一直到了宴上,崔慎握着冯照的手都不曾松开,甚至于皇帝驾临,他的手还握得更紧了。


    朝廷还在孝期,宴席无酒也无大荤,倒是桌上的一碗乳酪颇得冯照心意,一会儿就吃完了。


    崔慎见她爱吃,就把自己那份也给她,不过冯照要拿勺子他却不肯,非要自己拿勺子喂他。


    冯照狠狠瞪他一眼,当着大殿这么多人他也不害臊。


    她迅速把崔慎手上的勺子抢过来,剜他一眼,这才一口一口把乳酪吃完。


    此时皇帝亲自下台到席间,和老翁老妪们问谈,以茶代酒示敬。


    殿中瞬间嘈杂起来,伺候的内侍,宗亲和京兆尹都围过来,在皇帝身边笑呵呵地闲谈,促成了这其乐融融的场面。


    等冯照再抬起头,却发现周围渐渐变得安静。


    此时皇帝端着茶,已经轮转过来要给旁边这老妪敬茶,于是周围人也都来到了他们面前。


    崔慎在殿中品阶最低,自然被安排到了最尾,以至于和老妪临近。她精神矍铄,以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们二人。


    冯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崔慎的桌子,才发现他竟找婢女要来满满一盘子酪碗,一心等她吃完再递给她。


    别人都是一桌子饭菜,他一桌子都是白碗,显眼至极。


    皇帝的目光轻轻撇过,落到桌面上,又很快落到杯中茶水上,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掺杂着丝丝冷意。


    冯照心里咯噔一声,僵硬着身体回转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残羹,好半晌都魂飞出窍。


    这场宴席不知何时结束的,等到殿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冯照还是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崔慎轻拍她胳膊,她才动了。


    “啊——”冯照双手捂脸,“你在干什么,不嫌丢脸么!”


    崔慎不以为意,又趁着机会以迅疾之势地在她脸上偷亲一嘴。


    “阿照是我的夫人,我照顾夫人天经地义,别人才会知道我们夫妻同心,伉俪情深。”


    冯照尚未反应过来,捂着脸赶忙看向周围,幸好没有同僚在,只剩下几个宫人在收拾残局,这才松了口气。


    她恼怒不已,“谁会在意啊!”


    谁知道呢,崔慎嘀嘀咕咕的不服气。


    二人走出殿外,周围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冯照气冲冲地往前走,崔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小声求饶。


    “崔主客,”一个小黄门跑过来,“刘侍郎有请。”


    崔慎问,“敢为侍郎所为何事?”


    小黄门摇摇头,“奴不知。”


    崔慎看了冯照一眼,她摆摆手道:“你去吧。”


    他低下头拉着冯照的手,和她的手十指穿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你等着我,别离开,我马上就回来。”


    冯照失笑,“我又不会跑了,还能大变活人啊,你走吧。”


    但崔慎刚走,冯照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宫人态度谦卑却又极力强硬地带她进了内殿。


    太华殿的外殿常用来大宴群臣,是外朝之地,而其内殿却是皇帝的寝宫。在太后离去之后,禁宫中最尊贵的地方当属这里无二。


    数月不见,皇帝立在那里竟让冯照一瞬间有种陌生之感。哪怕他此刻身着孝服,也掩盖不住身上肃穆沉凝之气。


    “陛下圣安。”


    皇帝看着她缓缓拜倒,却没有说话。他一寸一寸地掠过她身上,像是流水一样拂过去,头发更长了,脸更白了,腰也细了。


    就知道他照顾不好。


    “阿照,”皇帝轻声喊她,“你喜欢崔慎?”


    冯照猛地抬起头,皇帝向来不待见崔慎,甚至不愿意提起他,为什么忽然问起来。


    她心里咚咚地跳,下意识地说着,“陛下……他是我夫君。”


    夫君?呵,叫得那么亲热。


    皇帝坐于御座之上,紧紧握着凭几上的木雕龙首,脸上格外平静,“我听说夫妻之间有七年之痒,但你爱尝鲜,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你厌弃他。”


    冯照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我们以两年为期,若


    是两年之后你还没有和离,你应该不会想知道他是什么下场。”


    冯照瞠目,差点叫出声,皇帝这是疯了吗!


    第64章


    皇帝仰靠在凭几上,宽大的袖袍肆意倾泻,虎毯架在背后,满座乌锦金流,虎视眈眈地看着底下的女郎。


    瘦削的身躯跪坐在地,冯照闭了闭眼,皇帝的心思越来越明显,已经彻底摊开不装。


    但她仍然坚定地反驳,“陛下,为一己之私迫人,岂是圣明君主所为?”她没有筹码,只能以皇帝最在意的名声入手。


    然而皇帝不为所动,他沉着眉眼,半透的光打在脸上,越发冷峻刻厉,“圣君之圣,在于开疆辟土,广安天下。区区一臣也想坏我名声,你未免对他……太过自信了。”


    “陛下不怕被人耻笑吗!”冯照心慌慌的,忍不住驳斥他。


    皇帝却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指斥乘舆是大不敬,有几人肯为他这区区五品官犯上获罪?哦……我忘了他已经是从六品了。况且,这点言语与我而言毫发无伤。”


    冯照呆呆的,浑身汗毛竖起,张口又不知说什么。


    也许是不忍见她可怜,皇帝从御座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动手动脚时,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紧接着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阿照,这是件好事,对我们三个人都是好事。你嫁给我,我保你一生富贵登天,天底下所有人见了你都要顶礼膜拜。这是你从前的心愿啊,你跟着他一辈子为臣为下,难道甘心吗?”


    皇帝越说越激动,的眼睛中迸发出神采,“还有崔慎,他要是与你和离,我也保他一辈子平步青云,这是全天下所有男子的梦寐以求,他也会答应的。”


    他描绘的场景太过诱人,以至于冯照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是她又很快清醒。


    “陛下所言,我知道都是真话。可是陛下的心变得太快了,我不知道哪一天陛下不满了,就将我弃如敝履,我也无处说理。”


    皇帝陡然站起来,“你不相信我,却愿意相信他吗!”


    冯照摇摇头,“迄今为止,他对我一心一意未曾改过,可是陛下……”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皇帝强压怒意,下颚线条紧绷,“你要是在我身边,绝不可能变成如今这样,你看看你现在的心气,还是从前那个天下无二的冯照吗!”


    他说得痛心疾首,冯照却怔住了。


    皇帝沙哑着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震颤,“你想做翱翔九天的凤凰,只有我才能给你,可是你嫁给他,抛弃了我,连自己的志向也不顾了吗。”


    “你跟着他,永远要向别人低头,就算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耍威风有什么用,你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


    可是陛下,最先要我低头的,不是你吗?


    **********


    皇帝寿诞之后,朝中依旧平稳,只是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引起了微微波澜。


    崔慎因殿前失仪又被降职。原先他任秘书省秘书郎,因才气过人临时被调去做主客令,一扬北朝国威,擢升给事中,后又被贪墨之事牵连降为主客令,到如今殿前失仪重又做回秘书郎。兜兜转转一圈,竟然回到了起点。


    他擢升太快,早就有许多人艳羡嫉妒,如今一下跌落谷底,少不了人说风凉话。


    但外人终究是外人,关起门来家里人的话才叫伤人。


    “你个孽子!你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升官如登山,降职如下坂,你这一降,得过多久才能补回来。上回你是受牵连,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这回呢!殿前失仪!啊你几岁了,还能犯这种错?早叫你识人眼色,多看少做,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一天天的耷拉着脸,谁见了你能高兴,我要是你上官,我也把你贬得远远的!”


    “你失了圣心,要多少年,多少机会才能补回来!”


    崔英气得面色通红,指着崔慎的鼻子骂,唾沫星子直飞。


    实在是他心里着急,他就这么两个儿子,如今两人却都还在底下打转,偏偏擢升的还能被降职,胸中气闷难当,忍不住破口大骂。


    大郎淳厚,不善在官场摸爬,但这么平平稳稳的也能往上走一走。二郎性情阴郁,纵有些小聪明,也走不长远。


    这回被他说中了吧,凭歪门邪道升的官,到最后也能被撸下来。


    崔慎一直面无表情地受着骂,一句没有反驳,崔英见他这幅死人样子更是来气。


    他正欲发作,卢夫人此时匆匆赶来,打断了他的怒火,“住口!你怎么好意思说阿慎的,他就算被贬了两次,也是和崔怀平级,他年纪还更小!你把崔怀当宝贝一样,只一天到晚盯着阿慎骂,偏心也不是你这么偏的!”


    崔英气得颤手指着她,“妇人之见!”


    卢夫人冷笑,“我这妇人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比岁数,比品阶,阿慎都比崔怀强,受不起你的指点。”


    “你,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在宫中宴席上,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跟新妇卿卿我我,陛下当场没说什么,转头就给他降了官职。”


    卢夫人骤然看向崔慎,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崔慎慢慢道:“我并未逾矩,也许是恰好撞见了陛下心绪不佳而已。”


    他竟然没否认,那就是真的了,卢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会如此?你是鬼迷心窍了吗!那是什么地方,家里还不够你胡闹的吗!”


    崔英轻嗤一声,“你不让我说,那就自己说罢,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你心里的好儿子。”


    卢夫人额头绷起青筋,“阿照呢,去把她叫来!”


    崔慎忽地抬头,“不用叫她,不关她的事。”


    卢夫人更气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护着她,你想做什么!”


    崔慎紧紧攥着手,极力控住自己浑身郁气,“一切都是我主动做的,阿照什么也不知道。”


    可他越说,卢夫人越觉得他在狡辩,甚至于让她想起来当年崔英护着杨夫人时候的样子。


    崔慎再次被执家法,这一次还要加上一个顶撞长辈的罪名。


    晚间内室,崔慎趴在床上,身体陷入绵软的床褥里,由着冯照给他小心上药。


    柔软舒适的床被,温暖的炭炉,轻轻爆裂的烛火,背上星星点点的凉意。一切都让崔慎格外平静。


    他不习惯私密的卧房中有人伺候,冯照也心疼他遭的罪,亲自为他上药。


    白皙滑嫩的背上交错着粗壮的长痕,那是根根棍子深入皮肉打出来的,在赢白如玉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冯照一边上药,一边抱怨,“你怎么这么笨,不知道躲呀!你对我倒是奸诈得很,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跟个木头一样。”


    她欺负他时顶多颐指气使,从来不会动手,怎么他父母这么苛刻,好端端的人都


    作弄坏了。


    崔慎轻轻勾起嘴角,“我习惯了,有娘子在,我就不怕疼了。”


    冯照可听不得这话,气得把瓶子往他身上一扔,“什么话!”


    那瓶子扔到伤痕上,痛得崔慎一声轻“嘶”。


    “习惯了不会改吗,你天生就喜欢挨打吗!不行你下次叫上我,我亲自舌战群雄,到时候你别怪我不给你们家人面子。”


    崔慎原本的痛呼硬生生转弯变成了笑声,笑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多谢娘子救我……”


    **********


    太华殿中,宽大的桌上铺开绢纸,皇帝一边作画一边听着侯官禀报。


    画上的人上次画了一半,现下再画又觉得不如真人光彩照人,修修改改终不满意,他索性揉了纸投入罐中。


    他后靠到凭几上,一手揉着眉心一边听侯官探来的诸多细报。


    侯官说完,皇帝慢慢冷笑一声,“呵,打得好。”


    皇帝的轻轻一句话,泛着幽深的冷意,令侯官不禁打了个寒颤,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但皇帝见不得他踌躇不定,冷喝一声,“说!”


    侯官一抖,全说了干净,“而后崔慎回屋,所有侍奴全都赶了出来,只剩他与夫人,我等俱不知晓后事。”


    他说的很委婉,但夫妻二人关起门来能做什么事,谁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皇帝才更加隐怒。当初若是他不曾出去,他们早就该成婚了,哪里轮得到这个竖子肖想阿照。阿照不过是为了气他,到今天也不肯回头,成全了那贼子的野心。这件事就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时不时戳得他心火交加。


    被翻红浪,意乱情迷,殢雨尤云,衣带交叠密不可分,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闪过,又被他通通扫出去。


    他恨得眼睛通红,无法容忍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一定要把这根刺拔出来,哪怕自己鲜血淋漓也在所不惜。


    “回去!继续盯着,有任何异动都要报我。”


    侯官暗喜,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出去。


    这一年的冬日,皇帝因守孝一事再次与大臣们起了争执。


    皇帝虽然总揽朝政,但在孝期内只决军国要政,其余诸事全赖太尉等国老。众臣恐长此以往,大政将旷,于是请奏陛下除衰即吉。


    但皇帝以情在礼前为由不肯,双方僵持之下各退一步,皇帝便以一年为期,另二年间每月朔望服丧,其余时间皆揽庶政。


    既然皇帝下令,京中总算可以从丧期的阴云中松快出来。


    然而很快,一纸诏令将大卫天下都砸个震荡。皇帝亲令,非太祖子孙及异姓为王,皆降为公,公侯循降。


    这意味着从此非元氏子孙,满朝王爵全部降等,当然也包括冯宽。


    自太后去后,冯家已不如从前,如今冯宽的王爵也除,还不能跟皇帝求情,毕竟这不是对冯家一家,给冯家除外,旁人又怎么答应,再者就算去了皇帝也不会答应,还平白少了情分。


    对冯家而言,和皇帝之间的情分用一点就少一点,是再也补不回来的。


    但于冯宽来说,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感受到什么叫人走茶凉。


    尽管皇帝对太后敬重依旧,对冯家礼遇如前,但手中权柄只有当失去时才知道它无处不在。


    冯宽清楚地知道,冯家再也回不去了。


    第65章


    太后崩逝的第三年,朝堂之上冯氏的威名已经淡出众人的视野,文武百官、天下州镇莫不知如今大卫只有一个延熙皇帝。


    天下王爵尽归于元氏,元氏宗亲又以元恒为首,其余诸官皆为元氏臣。


    禁宫之中,太微殿已经焕然一新矗立在那里,皇帝移御太微殿,从前种种全部深锁重门,只留在众人的回忆里。


    年轻的皇帝雄心勃勃,欲要南征,下令于黄河造桥。


    南国由齐代宋,很是动荡了一段时间,但大卫自顾不暇,尚无南伐之力,生生错过了好时机。


    于是皇帝亲政之后,觉得总算有机会一成夙愿,只待孝期结束就忙不迭安排南征了。


    然而臣子们心中惴惴,没个定数,卫国国力似乎还不到能一统天下的火候。


    头两年,皇帝为守孝形销骨立时,还不忘派使臣前往南齐一探究竟,这便能知道皇帝心中的宏愿有多么坚定,鲜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谏触皇帝的眉头,只盼着这场战争不要来得那么仓促。


    太微殿中,皇帝正在用一只秋兔毫沾赭石红描色,他慢悠悠地享受作画的成果,但成画之后仔细端详又拧紧了眉头。


    “闻远,你说为何画中人不如真人逸态横生呢?”


    蒋游早早立在一旁等候,默不作声地看着皇帝作画。


    他素来善画刻,被召为中书写书生,后擢升中书博士,也因为善画被皇帝叫来侍奉。不过这也就是最近的事了,从前他在中书省默默抄书时哪里知道自己还有这等际遇呢。


    皇帝有问,他自然要费心作答,总不能说陛下你画技不好还需多练吧。


    但是皇帝也不让他看画,只能瞧出来大致是个女子模样,他略略思索一番,便道:“陛下,人乃天地造化,怎可轻易由纸而生。百态横生落到纸面上也不过一面而已。”


    皇帝听了他的话,注视着画上的人轻轻问道:“我总是画不好她的眼睛,为什么?”


    她的眼睛里荡漾着欢笑喜意,望着他的时候都甜丝丝的,像是要把他的眼睛也勾过去。可是后来渐渐地再也没有了……


    他一点一点地回忆,总是画不成满意的样子,甚至画中人看他竟然是漠然怨恨的。


    他被吓到了,一笔划上去挡住眼睛,但毕竟身形还在,墨汁慢慢流下,竟然像她在流泪,对着他潸然泪下,他又心软了。


    他觉得自己的画技没学好,特意找来天下最好的画师。


    但画师却告诉他,这是常有的事,“陛下,连顾长康作画也常有不点睛之时。他说,人之传神写照,正在目睛之中。陛下大可不必自扰。


    画不如人,但比人近。


    皇帝闭了闭眼,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


    蒋游立在原地闭上了嘴。


    他再睁开眼,又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君主了,“你的画作好了吗?”


    蒋游郑重作揖道:“陛下,幸不辱命,画已大成,只待最后上色。”


    皇帝点了点头,“很好,这只是第一步,事关此画我将有重任托付你,你要小心谨慎,不可泄露。”


    蒋游虽不知所以,但面对皇帝肃然之态也不禁凛然。


    出宫的路上,蒋游仍在琢磨皇帝的用意。


    先前皇帝派使臣出使南齐,竟让他也跟了过去。他一个无权无势,也无政见的人竟然也被皇帝注意到了。


    而皇帝交给他的命令更是奇怪,竟然让他画下齐国宫城的样子回来报予皇帝。


    他以为皇帝是要仿照齐国宫室的样子重修禁宫,但此时为何还要保密呢?难道是怕臣子们得知此事会反对吗,应当也不至于吧。


    不过他心性豁达,自认不是长于谋算的人,想不出来也就不想了。如今的要事还是得去崔家一趟。


    蒋游出使齐国已久,在那里被人监视不好明着画,只好在脑中记下,待回来后落于纸上,于是也没顾上拜访崔家。


    待到了崔家,崔英亲自面见,待他客气得很。


    蒋游受宠若惊道:“不敢烦扰舅舅,只是我许久不上门,总觉有愧,如今见到舅舅身康体泰,我也能放心了。”


    崔英是蒋游的族舅,在他入朝时关照过几分。


    卢夫人在一旁坐着,也关照了他几句,蒋游更是坐立难安。


    须知卢夫人向来眼高于顶,从前对他这来投奔的远房外甥都是面上客气实则敷衍,这回竟也认认真真问了几句在外出访如何云云。


    好在他们的客套话说不了多久,蒋游又找崔怀说了几句话,便去找崔慎了。


    他与崔慎年纪相仿,之前出使南齐时还特意来询问过他这主客令,如今回来当然要好好拜会一番。


    其实蒋游倒是很佩服崔慎这个表兄,他未曾去过江南,仅凭书上的文章句话便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如指诸掌,若不是表兄,他恐怕在南齐就要闹笑话了。


    崔慎还是温文尔雅的样子,听他讲述在南齐的种种见闻也颇有兴致,倒是让蒋游松了口气,他知道表兄被降职,生怕触动到伤心事,没想到表兄心情豁达,宠辱不惊,更对他平添了几分敬佩。


    就在蒋游要拜别时,外间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女子,眉目如画,秾艳昳丽,她一进来正欲说什么,却注意到他,然后挑了挑眉。


    只见表兄的脸庞一下光亮起来,声音都变得低柔了


    许多,“阿照,你回来了。”


    原来这就是冯大娘子。


    怪不得表兄会倾心至此。


    崔慎为二人介绍,冯照收敛了几分恣肆之态,笑道:“久闻表弟书画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蒋游被她说得甚是羞赧,“惭愧惭愧,嫂嫂步履生辉,宽慈可亲,游竟仿佛见过一般。”


    冯照一笑,“表弟很会说话呀。”


    蒋游这下不知如何答了,这嫂嫂果真如传闻中一样胆大肆意,飞快地寒暄几句话就匆匆离去。


    待客人走后,冯照方才拉下脸。


    崔慎坐到她跟前问道:“怎么了阿照?”


    冯照撇过脸去很不高兴,“蚊蚋小人,嗡嗡作响!”


    崔慎脸色一变,“有人骂你!”


    冯照轻哼一声,“我骂回去了。”


    今日冯照出门聚宴,席间遇到穆灵,她一反常态倒是没说什么,反倒是围在她身边的诸多女郎你一句我一句地讥讽她,不过是借冯修之事编排冯家,编排她而已。


    冯照当然不是吃亏的性子,当场就骂回去了,但真正令她恼火的是,若太后还在,她们绝不敢这样指摘冯家。要不然冯修之事当初没闹出什么乱子,反而今天碰到一块儿才提起来。


    崔慎听她这么说,不免心疼。他低着头默然,这全是他的错。


    出嫁前看娘家,出嫁后看夫家。他位卑身低,连带她也被欺侮,否则即便冯家不显,他也能庇佑阿照肆意潇洒。


    思及此,他竟然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若是他们分开了呢?


    当初是他执意强求,横插一脚,如果他不再从中作梗,那阿照就……


    可是那人会对阿照好吗?若是欺负她怎么办?她受了欺负自己也无法救她。


    况且,离开阿照,他只要一想就心中抽痛,她已经是他密不可分的锚点,离开她,他就是漂泊无定的浪子,再也找不到前路了……


    崔慎多番妄念交织,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中茫茫然的。


    冯照忽然双手捧起他的脸,“哭丧着脸干什么,打起精神!我都还没哭呢。”


    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给崔慎带来了莫大鼓励,好像就跟着她就什么事也不怕了。他胸口发热,忍不住抱住她,几乎埋在她怀里再也不要分开。


    门口有一女婢探头探脑,冯照看见了唤她进来,“什么事?”


    女婢轻声细语道:“夫人有请。”


    夫妻两个顿时一怔,默默携手前去。


    卢夫人仍是圆盘菩萨面像,坐在那里就是端正的主母姿态,但二人可不敢掉以轻心。


    她抿了口茶,眼睛往冯照这儿一瞥,便起了话头,“你们成婚也有几年了,也该考虑考虑要孩子了。”


    冯照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崔慎更是直接呛着了,在那儿咳嗽个不停。


    卢夫人着实太直接了。


    她蹙着眉看两人,“传宗接代乃天经地义,前几年陛下守国孝,我们也跟着守,后来陛下开恩,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守了,我也没提过。到今天,无论如何也该提起了。”


    “况且,”卢夫人瞪了崔慎一眼,“你可别忘了是因为什么被贬的。”


    “你们情谊深厚,早该要个孩子了。”卢夫人低着嗓音,却讲出了拐了几道弯的怪调,将他们两个好生讥讽了一顿。


    崔慎连连应是,多余的话也不说,只摆出张笑脸,任怎么说都答应。


    卢夫人见他油盐不进,又转向冯照,“阿照,你到崔家来也有几年了,头几年我一句话没说过,可是总不能一直不说,毕竟这是新妇的本分,你说对吗?”


    冯照见卢夫人将难题抛到自己头上,毫无负担地抛了回去,“这不是我一人能定的,二郎你说是吗?”


    崔慎面临两个女人的夹击,微微叹息,“此事该问求于菩萨,非我等可定。过几日我与阿照去拜拜菩萨吧。”


    他的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卢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真气上首,发觉额头隐隐作痛,也不想跟他们多说,挥挥手赶他们走。


    夫妻二人方得解脱。


    其实冯照与崔慎一直算准了日子同房,每次还都小心用着鱼鳔,这才至今未得孕。这是冯照一早就说过,而崔慎也应了的。


    如今长辈催生,两个人都觉有些不适应。


    冯照不免担心,“你想要孩子?”


    崔慎握了握她的手,“我听娘子的。”


    冯照满意地笑了,这才对嘛!


    但此事终究还是在冯照心底埋下隐忧。


    生与不生是个大问题,生前生后也是个大问题。阿娘曾说过生她时颇为艰险,她听了其中大概都觉得难以接受,更遑论自己亲历。


    然而她问阿娘是否后悔升下她,阿娘却说,有了阿照怎么会后悔呢,生下阿照是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


    阿娘一片心慈,可她却无法接受在自己身上发生,她绝对做不到因腹中孩子甘愿牺牲的地步。


    阿娘说她以后就懂了,可是如今她成了婚,到了可以要孩子的年纪,她还是不愿意啊,也许她一辈子都接受不了。


    近来蒋游又来了崔府好几次,到最近一次才有些赧然说出目的,原来他是为家中小辈求学而来。


    崔家在北地根深蒂固,绵延数百年,纵然一支族灭,旁系子孙也枝繁叶茂,所藏经书绝学不知凡几,因而家中族学昌盛,旁人想来旁听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行。


    蒋游母亲出身崔家,但早就嫁去南方,早年是在刘宋治下。后来大卫攻下交界片土,将国界南推,蒋游一家被俘,迁户至代城,未入朝前以抄书为生,着实是落魄了。


    如今他为蒋家子孙而来,也是鼓起勇气,纵是被拒也不怕。


    熟料崔英只思索一番就痛快答应了,让蒋游惊喜不已。尽管崔英也说还要族中长者全部准允,但有他的保证,此事已十有九成了。


    也是因蒋游的来意,冯照才知道崔家族学竟有这么厉害,于是跟着众人一道去族学观览一圈。


    此地清幽雅致,藏书阁、讲经阁、演武场一应俱全,藏书颇丰,其中不少都是崔家秘传,定期有先生来教学,多是当世名士,崔家长辈,里面孩子大都是崔家子弟,一批垂髫小儿,一批少年子弟,分开学启蒙或经史,待到大些就可顺理成章入官学了。


    这就是崔家为何传承百年而不朽,也是为何旁人挤破了头都想入世家族学。


    冯照远远看着一个个小萝卜丁在那儿摇头晃脑地读着书,倒还像模像样的。


    看着这么多孩子,冯照不免想到倘若自己将来有孩子,也会到这里来读书吧,到时候她想的便是这孩子读书成人,将来前途几何。


    可是,在这里苦读多年只为求朝中一席之地,什么职位,什么品阶,都不过是他随意的一句话而已。


    除非终身隐居,否则注定要入仕,到时候还是为人臣子,听天子号令罢了。


    冯照幽幽地叹了口气,怎么想都绕不开那人啊……


    第66章


    自从崔慎被贬,朝会是不必上了,待在


    家里的时间反倒多了,他又不爱游街走巷,四处浪荡,每天只陪在冯照身边腻歪,活脱脱一个胸无大志的败家子样子。


    卢夫人说了他好多次,让他多出去交游,好歹活泛活泛人脉,将来起复也有人帮着说话,但崔慎对此兴致缺缺,卢夫人无可奈何,将矛头对准了冯照。


    然而崔慎只是敷衍应付,冯照可是会顶得她七窍生烟的,她在两个人这里都讨不了好,又去找崔英的麻烦。


    寒冬腊月的,崔府喧喧嚷嚷,依然热闹得很。


    冯照窝在榻上,厚厚的毯子披在身上,脚下摆了几个烧得通红的火炉,用的银丝炭,不见一点烟熏味。


    她手里拿着本书,对着窗外穿过油纸透进来的朦胧的光微微蹙眉,崔慎悄悄地吩咐人点上一排灯架方才透亮。


    崔慎见她乖乖坐在榻上的样子,心中痒痒,总忍不住给她送茶水、送吃的,非要她的目光偏宠于他,不要落在那些死物身上。


    送到最后送无可送,他终于忍不住自己凑上去,见她不作反对才敢揽住她的腰,慢慢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


    他把下巴嵌进她颈间,凑过去瞧她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书页上有字有画,是本闲散的农书,“怎么想起来看农书了?”


    冯照翻过几页,指着上面的图道:“我想吃这个。”


    那上面画了条鱼,经过中间一口锅,以及蜀道繁杂工序,最后变成了一道美味佳肴。


    如今时节哪儿来的鱼?城中最大的如浑水都结水成冰,哪里能找到鲜活的鱼。


    但冯照可不依,她仰头眼巴巴的看他,眼中的渴求几乎要溢出来,轻咬红唇,娇俏乖顺,任人怜爱。冯照鲜有这样娇柔的时候,崔慎被她看得喉咙发颤,浑身发热,猛地咬住唇瓣,钻进去翻江倒海,发疯一般吃下去。


    “阿照,好娘子……”


    冯照喘息着推开他,“停,昨晚才……”


    “停下!”她被堵得吸不上气,满脸通红地怒视他。


    崔慎在其中欲求全部,不知四方八面,被她推开时嘴角还挂着银涎,眼底溢满克制的渴求,直到分开眼睛也不曾移开。


    冯照踹他一脚,“我要吃鱼!”


    崔慎平息自己的气息,握住她的脚在手中暖和一番才放回榻上,用白毯盖住,“别着凉,我去给你找鱼。”


    他掖好毯子又在冯照嘴上亲一口,才笑道:“你在家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眼看着崔慎出了门,冯照总算松了口气,她迅速叫来两个婢女,“快去拿过来!”


    一会儿,冯照便优哉游哉地趴在榻上享受着冬日里的冰酪了,婢女为她捶腿揉腰,旁边火炉烧得极旺,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崔慎近来总是粘着她,惹得她腰酸背痛还好不节制,连她吃什么也要管,他虽然管不住她,但一直唠唠叨叨的也很烦。


    好在今天终于把他支出去了。


    谁曾想崔慎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钓上来一条大鱼,秋天存的膘都便宜了她们的肚子。


    膘肥体壮的一条大鱼剔骨取肉,辅以葵菜、葱白,鱼骨煎香后加水煮沸,一齐放到罐子里炖煮一会儿,放上胡椒、茱萸等香料,不一会儿就飘香满室。


    盛到冯照面前时,她不由觑了崔慎一眼,“你自己做的?”


    崔慎勾着唇,自得地故作神秘,“娘子不如先尝尝。”


    冯照先舀了口汤,鲜香得怡,煮的火候很到位,看来这个夫君厨艺还是不错的嘛。


    接着她又夹了一筷子鱼肉,进嘴时入口即化,但嚼着嚼着她慢慢觉得似乎有些腥味,但她还是咽下去了。


    哪知刚过嗓子眼儿,那阵腥味熏得她恶心无比,几乎是一瞬间喉中蠕动,刚刚咽下去的一团鱼肉吐了出来。


    这还不止,冯照只觉得那腥味钻到了鼻子肚子,抑制不住深呕不止,简直要把舌头也呕出来。


    “阿照,你怎么了!”崔慎惊慌失措,连忙扑到她跟前,也不敢碰她。


    很快又意识到要找人过来,“去叫医师!”


    好在冯照吐过几回,用茶水压下去后就好多了,但崔慎抚着她的背,看她吐得身体虚弱心中万分焦急。


    等到医师一来,崔慎就忙不迭地询问,“医师,我娘子她刚才只吃了一口鱼,立马就呕吐不止。这是怎么了!”


    医师撵着所剩无几的白须,看向桌上一片狼藉的一罐鱼肉,又看向冯照吐过后苍白的脸色,心中大致有了一个猜测。


    他又上前切脉问诊,问这几日身体疲否,食欲如何,是否安眠,甚至还问癸水如何。


    冯照忽然福至心灵,不可置信看向医师,他一切了然的眼神让冯照更加小心谨慎地作答。


    但崔慎丝毫没有注意到其中玄虚,只是焦急地等待着医师的宣判。


    “娘子,郎君,”医师悠悠地捋着白须,放出了一个惊天大消息,“恭喜,娘子有喜了。”


    崔慎骤然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呆呆地定住,一时魂飞天外,不知身处何地。


    冯照闭上眼,心道果然,方才医师问东问西的,她已经有些微预感,但真正听到宣判的这一刻,心里还是五味杂陈。


    她没好气地看向崔慎,“你傻啦!”


    崔慎这才慢慢转头,愣愣地盯着她的肚子,又呆呆地看向医师。


    医师见多识广,见他如此也不跟他多说,只是对冯照嘱托了几句,不可辛劳、不可大怒大悲,方才又对着崔慎叮嘱,忌房事。


    崔慎只顾着点头,直到医师走了,他才堪堪从混沌中清醒,颤着手轻轻碰上冯照的肚子,又吓得缩回来。


    “阿照,我们有孩子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先去外面冻清醒了再过来跟我说话。”


    可没想到,崔慎竟然真的转身就去了外面,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像是真傻了一般。


    但冯照自己尚在复杂难言的心绪中,也不去管他如何。


    一直以来她都小心仔细行事,为的就是以防万一,但谁知道鱼鳔也不中用,气得她想全都扔了。


    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个孩子在她腹中,她并没有如阿娘说的那样对这孩子产生爱意,她只是在思索这孩子该如何处置。


    此时时机动荡,虽然她不在庙堂,但却能隐隐感知朝堂不太平。如果在崔家生育,崔家能否庇佑她?


    更关键的是,那个人会作何反应?


    他以崔慎威胁要她和离,可如今她怀孕了,天威震怒之下,她和崔慎的命运该走向何处?


    但要是想拿掉这个孩子,且不说一对儿寻常夫妻有了孩子却不要,好端端的并无道理,就说现下也没有万无一失打掉的办法。她听说有些妇人落胎喝了猛药是要一尸两命的,她绝不会让自己的性命绝于这种理由!


    不过好在崔慎并不像寻常男子一样,见夫人怀孕便自觉是一家之主,他仍是眼巴巴地唯她马首是瞻,就是呆了些,晚上睡觉都要睁眼看着她,好像她怀孕是要飞升了似的。


    冯照这几日将崔府走了个遍,一边走一边琢磨着今后诸事的后路。


    正巧这一日蒋游又来拜访,这回还带着自己的晚辈,冯照往他身后一看,才发现他屁股后面怯生生地冒出来一个小脑袋。


    “竟是个小女郎。”冯照讶异。


    蒋游拱手道:“这是我小表妹郭瑛,家中父母已逝,我父母便带回家中当作亲女,但母亲多病,怕自己拖累了她,便想着送到族学来,不说学到什么,在这儿也能多见见人,好过在家里闷着。”


    冯照道:“这是好事,为她将来长远之计。”


    蒋游叹了口气,“正因是个小女郎,才要烦请嫂嫂看顾一二。”说着,他躬身行了个大礼。


    冯照摆摆手,“无事,正好我也看看族学在教些什么。”


    廊轩庭榭,清静幽闭。


    唯听见书声琅琅,童子稚气。几人领着郭瑛进去时,女傅还在看着孩子们念书,见新来了个孩子,不由对着她露出了微微笑意。


    郭瑛见了女傅和台下的孩子们倒并不像刚才一般怯怕,从蒋游身后探出头,底下的孩子们在这枯燥的课间见到新面孔也振奋不已,纷纷议论起来新的同窗。


    而郭瑛坐在几个孩子旁边,回应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奇,很快就融入了。


    蒋游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崔慎在一旁更是松了一口


    气,他揽着冯照的腰,暗中使力将她带离了这里。


    蒋游跟上去,还挂念着郭瑛在这里能否适应,问道:“这里全是崔家的孩子吗?”


    崔慎在前面走着,回道:“也有些崔家姻亲故交的孩子。”


    这便好,蒋游担心若全是崔家孩子,郭瑛融不进去心里难受,既然别家孩子们也多,就不必多虑了。


    **********


    皇帝近来颇有些心烦意乱,说不上为何,但总归是心里不舒坦,于是又画起画来让自己平心静气。


    可非但没有让自己静心,反而越来越有躁意,手下的画也半拉着不愿去动。幸好就在此时,侯官请见。


    皇帝正襟危坐起来,又喝了口茶,准备听取这难得的新鲜。


    侯官一月一报,不过他嫌太长,后又改成半月一报,他才觉得颇为满意。不过现在,他又在考虑半月是否也过长了。


    今日侯官看起来很是忐忑的样子,皇帝心一沉,有些不妙的预感。


    “陛下,”侯官拜倒在地,长长的一拜,做得毫无挑剔,方才缓缓起身,“臣,有禀报。”


    皇帝冷眼看着他,怎么今日是吃错药了吗,动一下停一下。


    “快说。”


    侯官道:“是。女君近来怕冷,又想读书,便把窗户打开,添置了几个炉子在侧,还说银丝炭不易得,窗户一开倒是浪费了。”


    皇帝眉头微蹙,小门小户,竟吝啬至此,若在宫中,她尽可用银丝炭铺满整座宫殿,纵使寒冬腊月也可走在廊下如逢春日。


    “女君说想吃鱼,崔二郎便亲自去如浑水破冰探鱼,求得一条大鱼后将其炖煮,以便女君享用。”


    皇帝冷哼一声,卑劣小人,竟耍些市井做派,只会巧言令色引人取笑罢了。就不信他崔家还找不出来几个下奴去取鱼,非要亲自去捉,这么明显做给谁看!


    若是在宫中,不分何时都有膳房备菜,何须等那一番吹拉弹唱的戏,早早就吃进肚子里了。


    “蒋博士带表妹前去崔府族学,女君叹族学清幽雅人,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皇帝差点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东观藏尽天下书,连太后都做过女史,她不可能不知道,却对着那小户族学说好话,脑袋被小门户也夹小了么!


    他克制住溢出的怒意,但侯官向来察言观色,看皇帝如此声音越说越小,直至最后没有声音。


    皇帝从无限的想象中回到此间,看向侯官,他肯定还没说完,“还有呢?”


    “陛下,”侯官再度拜倒在地,长长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女君,有孕了。”


    皇帝先是脑中空空,竟不知说了什么,好半天才发觉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他站起身,像是没听清一般要探近一些。


    侯官埋着头不敢起身,“女君用饭时呕吐,医师过来诊断发现有孕。”


    “咚!”


    侯官被惊起,发现皇帝竟然跌落磕到边几上,桌上的东西也半落在地。


    他踌躇,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扶住圣体。


    却见皇帝手上青筋暴起,抓住桌角靠扶在桌上,浑身气势可怖,连垂下的几缕发丝都像是夺命的弯弓。


    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出去!”


    侯官忙不迭地退出去,还差点撞到了等在殿外的蒋游。


    蒋游见他出来,就这么大咧咧地走了进去,侯官在后面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也没说,捂着自己的嘴赶紧跑了。


    长嘴吃饭,勿要说话。


    蒋游得知皇帝急招,来不及准备便赶着进宫了。近来皇帝总是心血来潮就召见他,无非是想作画了,画得不好、调不对色,通通都要问他,他便也习惯了如此。


    走进殿内,蒋游发觉今日皇帝似乎不太对劲,他拱着腰背,双手抵住长桌,周身沉积着一股沉郁凝滞的气氛。


    蒋游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似乎不该这时候进来。


    皇帝察觉有人进来,像是沉睡中的老虎忽然被惊扰,抬头时眼中杀意尽显,把蒋游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跪倒在地。


    “陛下圣安!”


    皇帝眼中的煞气方才褪去,沉沉地看着蒋游,“你,这几日做了什么。”


    蒋游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把这几日行踪倒了个遍,吓得连几时喝水、几时用饭都说了干净。


    “你去了崔家,他们家有喜事?”


    蒋游慌忙摇头,“臣是为家中表妹而去,别无他意。”


    皇帝眯起眼睛,“你可以走了。”


    蒋游身上冷汗直流,此时终于放下心来,小心地退出去。


    他起身时瞥见凌乱的桌上半卷画翻卷过来,露出了画上女子的半张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蒋游一路想着究竟是谁这么面熟,想得浑然忘我。


    直到晚间用饭时,郭瑛告诉他今日婶婶给她吃了一罐乳酪,极为美味。


    蒋游便跟她说要多谢婶婶,婶婶……蒋游一瞬间如遭雷劈,那……那不就是!


    他手里的碗砰的砸落在地。


    第67章


    太微殿中,皇帝与众臣列席朝会,皇帝坐于高台之上看着底下的臣僚们吵个不休。


    三年之间,足够元恒从一个稚嫩的新手长成一个运筹帷幄、大权独揽的皇帝。


    底下众人吵着吵着,忽然惊觉皇帝一声不吭,沉沉的目光如鹰眼一般扫射过来,不由慢慢停下,殿中随之一静。


    皇帝冷眼看过这些朝廷重臣拘谨地退回原位,再度提起了南征一事。


    萧齐篡宋,得国不正,人心浮动,大卫可趁机南下,荡壹六合。这是皇帝一直以来的宏愿,终于在孝期之后揭开了浩荡一角。


    然而诸臣却并不愿意,齐国国力犹在,纵然宫廷内乱也无伤根基,卫国自身尚在休养之中,无法支撑这样庞大的征战。


    齐非柔然,众人担心贸然南征恐怕会重蹈淝水之战覆辙。


    但皇帝决意如此,他眉目沉凝,坚毅凛然,一时之间谁也不敢上前劝阻。


    就在这时,太尉元平率先开口,“此事事关重大,南伐之师将倾举国之力,未有完全不敢妄动,还望陛下三思。”


    太尉德高望重,又是长辈,陛下也要卖几分面子。


    他沉默着不语,几位近臣很快又来劝谏,宁城王元澈开口亦直言,南征虽是天命所至,然而此时绝非良机。


    很快数人轮番出言,说尽理由,誓要把皇帝的念头打消。


    崔英坐于其中,观众人七嘴八舌发声,思索几番也与周围同僚小声议论起来,


    本心里,他其实也不愿南征,如今中原安定已属不易,再南下征讨恐有社稷动荡之患。崔家百年前留守中原,到如今终于落成大族,实属不易。一旦战起,谁也不知自家命运如何。


    皇帝待他们说完,面部阴沉地扫视一圈,然后停在了崔英这里。


    “尔俱反我南征……竟无一个勇夫!”


    他看着崔英的方向,忽然问道:“崔郡公,你也以为南征不可行吗?”


    崔英陡然被点名还觉诧异,然而一想,自己南迁又北上,还有同族在齐国为官,陛下更为关注也说不定。


    但朝中百官无一人支持,自己怎能冒大不韪跟百官对着干。


    他想了想,还是言道此时不可南下,并于天时地利人和说尽缘由。


    皇帝眉目沉凝,箭矢般的视线射过来,脸上蒙上一层郁郁的阴影,一时竟没有说话。


    崔英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意识到皇帝这次是来真的。


    “此我之社稷,尔敢沮众挫志!”


    “你除官归第去罢!”


    崔英惊愕望去,但皇帝已经不给半分眼色,朝上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神看过来简直令崔英惊心裂胆,他浑身血流几乎凝固,抑制不住地肢体发凉。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陛下竟会如此大怒。


    从前百官驳回陛下之言也不是一回两回,陛下从未计较过,至多在殿中贬斥几回,可是今日,偏偏对他赶尽杀绝,究竟为何!


    但他还得谢恩


    ,还得强装作镇定的样子,在满殿的人的目光下维持着崔家的体面。


    幸好,幸好他还有爵位在身。


    **********


    午后时分,冯照半躺在榻上下棋,玉罗忽然跑进来。


    “女郎,郭小娘子求见女郎。”


    冯照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找我?”


    她将棋子掷进棋篓,“带她进来吧。”


    郭瑛进来时,冯照正欲开口问她,不想她身后又窜出来一个小郎,脸上晒得黝黑,一眼就能看出来皮实劲儿。不过见到她时收敛了许多。


    “小娘子找我做什么?”


    郭瑛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郎,对着冯照说道:“婶婶,胡大郎说要带我去骑马,我想先问问婶婶。表兄说放学后的事都要听婶婶的。”


    “哦?”,冯照来了兴趣,“你这么大点人,还要带娘子去骑马呢。”


    胡大郎见她似乎并不反对,胆子又大起来,“我不小了,我都九岁啦,我骑马骑得可好了。”


    冯照托着腮问他,“那你把郭小娘子带到哪儿去,她要是出了事,她表兄不会找你,只会找我麻烦。”


    郭瑛闻言有些羞赧地低下头。


    “不会出事的,”胡大郎急了,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家有很多很多马,都在大大的草场上,京里很多贵人都会过来。”


    见她无动于衷的样子,胡大郎终于忍不住炫耀,“我说的是真的,皇帝陛下都来过。”


    冯照陡然直起身,“陛下?”


    胡大郎见她终于变了脸色,得意道:“对啊,陛下来时我阿耶还亲眼见过呢。”


    冯照看着这个孩子,微微笑着道:“你阿耶是做什么的,这么厉害?”


    胡大郎这时候又像是瘪了气,支支吾吾的,声音含糊,“我阿耶管着一大片草场呢,里面至少有一万头马。”


    冯照的身体又靠回去,缓缓问道:“你阿耶是牧监?”


    他眼睛一亮,“你知道我阿耶?”


    冯照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啊,你家的草场是不是代北草场?”


    他摸摸头,不大明白什么意思,“是吧,的确就在城北。”


    冯照垂下眼睫,许久没有说话。


    两个孩子见她神情不对,又沉默良久,不由忐忑起来。


    “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今日去玩,过些日子也可以的。”


    冯照从思绪中抽出神来,看着两个孩子微微一笑,“想骑马当然可以,但你们要跟我说清楚,怎么见的皇帝陛下,我好奇得很。”


    **********


    崔慎如今在秘书省校勘修史,终日跟故纸堆打交道,见不到几个外人,甚是枯燥乏味。底下无人,顶头还有上官,比他做给事中时差远了。


    但他倒也不曾埋怨,至少同僚见他时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的。


    崔怀以为他会很消沉,倒是宽慰了他好几次,他笑着说无事,崔怀还以为他故作平静,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高屋宽墙,万千插架,缃帙琳琅,牙签细密。人在其中,倒被掩得看不出身形了。


    崔慎躺倒在地上,手里的卷书也松落在地,直直地盯着屋顶的房梁。


    闭上眼睛好像就会砸下来,将他的身体砸得粉碎,重归于土。


    崔慎此时想的不是自己的官途,也不是思索家中的事,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脑中空空地发呆。


    过了许久,脑海中忽然蹦出来一句话,娇声又带着恼恨,“崔慎!”,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尖锐刺耳袭入脑中。


    他一下惊醒,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捂住自己的脸,指缝中渐渐浸润湿意。


    当值过后,崔慎又如往常一般早早地回家,但家中有种不同寻常的平静。他心跳渐渐加快,终于在进入内室时到达了巅峰。


    冯照并不像往常一样或躺或卧地无所事事,她静静的坐在桌前,早早地泡好了茶等着他进门。


    这是种不祥的预兆,崔慎的步伐缓缓僵硬,但仍坚持如常,挤出一个笑来,“娘子今日怎么不看书了?”


    “崔慎”,冯照轻轻地喊他。


    他的心骤然提起,阿照鲜少有连名带姓唤他的时候,死命想着会有何事引得她如此。


    “你认识代北牧场的牧监?”


    崔慎心中陡然震响,但他脸上还是奇异的平静,“是啊,我的云蹄马还是托他照顾的,你还跟我一起去过。”


    他是装糊涂的好手,但冯照没有那个耐心陪他绕圈子。


    她歪了下头,“认识的人就能把孩子送进族学来,你们崔家的族学真是大方啊。”


    崔慎闭了闭眼,又笑着道;“早年他家于父亲有恩,为报恩情父亲便让他家孩子来崔家读书。”


    冯照垂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那时候就知道我和皇帝的私情了?”


    他不肯说破,便让她来揭开这薄如蝉翼的面纱。


    崔慎呆呆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说不出话来。向来以机敏善辩闻名的人,此刻脑中心中尽是空空,找不到半字半句回答妻子的话。


    “那么,”冯照抬头,深深地看着他,“你为何不顾违逆圣意,也要娶我?”


    “我……”崔慎口中张张合合,却不成字句。


    他觉得全身僵硬,硬直着腿脚就这么走过去。看着冯照遗憾失落的眼神,他噗咚一声跪下来,抓住她的双手,“阿照……”


    “我喜爱你,我想娶你,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崔慎太激动了,以至于冯照都没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痛快。


    冯照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冷静地说:“这世上真有不顾生死的情爱吗?何况那时候我们还没见过几面吧,你就对我非卿不可了?”


    崔慎将她的双手捧住,紧紧埋首在手心,冯照的手心渐渐濡湿,她这回没有动,等着他抬头解释。


    他通红着双眼道:“阿照不知道你有多好,我第一次见你,就想着一定要把你娶回家,成为我的妻子,我得偿所愿不知道有多开心。”


    他低着头吸着鼻子,“我位卑人微,比不上他富有天下,可我有一颗心就全部给了阿照,富有四海却要把心分给四海万民,他还早早就有后宫,论对你的情意,谁也比不上我。”


    “你不怕吗?”


    “怕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得了阿照的青睐都是三生有幸,他若为此针锋相对,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小肚鸡肠吗?”


    “你已经被贬,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只要阿照在我身边,我就一点都不怕,”崔慎说着又哭起来,上前揽住冯照的腰,轻轻靠在她怀里,“我家中田产多,不若我就此隐居,和阿照一起做一对田间庄头的逍遥夫妻吧,我们两个人,不,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住在那里,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怎么可能呢?身无要职,在田间地头做对寻常夫妻真的能安稳吗?她知道自己本性多么要强,非要荣华享受,远离富贵锦绣乡,她光是想一想就受不了。


    人只有向上走的,哪有向下落的。不管将来如何,她都一定要留在京畿繁华之地。


    冯照看着泫然泣下的夫君,轻轻将他从怀中推开,“既然你不怕,为何要瞒着我?既然不在意,为何一直耿耿于怀?”


    崔慎着急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对我不算满意,可我爱你,我甘愿把你的心捂热,哪里敢提起以前。”


    他说着说着,苦笑一声,“你的心是偏的,可我们已经夫妻几年了,连到现在也不肯偏向我吗?”


    其实她对崔慎是情意的,他总嫌她不够爱他,可她的心里情情爱爱占据的地方本就没有那么多,愿意成婚已经是她极大的诚意了,否则那么多才俊中为何挑中了崔慎呢。


    她当然知道崔慎爱着她,真情流露是装不出来的,可是她也更想看到他坦诚以待。成婚之后,夫妻之间无法再凭借


    着最初那点绵绵情意厮守终身,她要的是稳固的依靠和交托后背的信任。


    否则他钟爱的任性恣情终将会在漫长的日子里磨平粉碎,成为逆来顺受的一员。


    冯照轻轻叹息着,抬手拭去了崔慎眼角的泪珠,“二郎,你还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崔慎拼命摇头,猛地抱住冯照,“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第68章


    尽管崔慎再三恳求,但冯照还是坚持回冯家去,至少最近这几日她须得好好冷静。


    再加上初次有孕,其实她心中有些不安,身体发肤之变非人力可改,她总担心自己难以应付,想去找阿娘。


    她想知道当年阿娘腹中怀着自己时是什么感受,她也会像自己一样彷徨无措吗?


    当冯照见到母亲时,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就像小时候每次到母亲这儿来时总想在她怀中汲取暖意。


    常夫人轻拍她的背,调笑着说,“哎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冯照在她怀里来回蹭着,像只惫懒的猫儿,“再大也是阿娘的孩子。”


    常夫人听了很高兴,拉着她进门,“想吃什么,阿娘亲自给你做。”


    “想吃乳酪!”可说完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怀孕了,吃不得这种凉食,瘪着嘴道:“算了,还是羊羹吧。”


    “怎么了?”常夫人发现女儿的异样,连最爱的乳酪都不吃了。


    冯照低下头,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怀孕了。”


    “什么!”常夫人险些平地摔倒。


    她急忙扶着女儿的双肩,上上下下打量,紧紧盯着她的肚子,许久才一跺脚,“怎么这么快就怀孕了,不是叫你晚点吗,你才多大呀。”


    冯照蹙眉,“我一直用着鱼鳔呢,谁知道这么没用呀。”


    常夫人低低地骂了一句,“这个臭小子!”接着又叹了口气,“算了,既然已经怀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她又问,“什么时候怀的,医师怎么说?”


    冯照一五一十地说了。


    常夫人连忙追问,“最近还想吐吗?身体还难不难受?”


    冯照摇摇头,“一切如常,只有那一日呕得难受。”


    常夫人琢磨了一会儿,便道:“你先在这儿住着,派人回去跟道安说一声,过几天再回去。”


    于是一连几日,冯照在阿娘无微不至地照顾下又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还没成婚,一切都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可惜少年不重来。


    这日冯照醒来,脑袋尚且不清醒,但却隐隐感觉到身下有些异样。


    她掀开被子一看,一片浸红的血渍瞬间冲击了她。


    “啊——”


    常夫人听到尖叫,吓得慌忙跑去,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一片狼藉。


    怀孕见红,委实是不祥的征兆,冯照犹在慌乱无措中,常夫人努力安抚她,一边赶紧吩咐下仆去请医师过来。


    寻常庄子上自然不会有医师,那都是京中大户才养得起的。但常夫人信佛,奉行养生之道,特意花重金品聘请了医师,犹善妇人之症。


    这几位医师都是从前佛寺的比丘尼,常为贵妇人看诊,如今老了寻个安身之地,与常夫人一拍即合。


    几位医师围在冯照身边问诊一番,又详细记录了信期、吃食等记录,互相密谈几句,终于下定结论。


    “夫人,我等以为,娘子并非有孕,这是信期到了。”


    常夫人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而冯照却是愣住了,“什么?”她没怀孕?那为何先前在崔家医师诊出来有孕?究竟谁说的是对的。


    医师道:“据娘子所说,被诊出有孕那日有呕吐之状,而在那之后又再无症状,我等以为,应当是饮食有误。连续几日吃冰酪,又兼寒天冻地、炭火烘热,冰火两重天引起腹中不适,故而才有呕意,并非有孕所致。”


    “我几人方才轮番为娘子诊脉,并未诊出喜脉,再者今日娘子信期至,显然未孕。”


    “至于先前……”医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说出实情:“……当是误诊。”


    她为那医师找补,“妇人之症隐在体内,不能外见,各人又有各人的异处,医书中还鲜有详述,我等也是常年见多了病人才有经验。”


    医师们都以为主人家会不高兴,毕竟常人都想着多子多福,平白希望落空也不好受。


    但冯照其实松了口气。


    她着实是好一番震惊,但仔细想后发现这实在是幸事,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她也还未做好准备,真不适合有个孩子啊。


    医师们走后,常夫人握着冯照的手安慰她道:“无事,你还年轻呢,以后总还会有的。”


    冯照却问:“阿娘早就知道是不是?”


    常夫人一叹,“我只是怀疑,你看起来真不像是有孕的样子。你们两个都像愣头青一样,哪里知道正经怀孕是什么样儿的。”


    说起崔慎,冯照忽然坐起,他还不知道呢,“我得回去告诉二郎。”


    常夫人却道:“你先回趟家看看你阿耶,再回崔家。”


    自从冯煦有入宫的消息后,常夫人便不再待在冯家,她知道冯宽从此定然会对赵夫人另眼相看,与其在府中受气,不如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但阿照是冯宽的女儿,今后她在崔家还要仰仗冯家,能仰仗几分,都要靠冯宽的心有几分。


    冯照很快明白了阿娘的未竟之意,抿着唇点头。


    先前冯煦进宫后,冯照回家已经能隐隐察觉到阿耶在她二人之间细微的变化了,一个出嫁同侪的女儿和一个即将做皇后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次回家,阿耶态度如常,反倒是冯煦态度大变。


    冯煦以前一直明里暗里地跟她比较,知道要做皇后之后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根本不拿正眼看她。


    她对此无话可说,要不是与皇帝有前情,她也会如此,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有得就有舍,她至多离得远远的。


    但冯煦这次见到她却一反常态地和她搭话起来。


    姊妹二人在水榭中对坐,看着遥遥水面沉默相对。


    冯煦神情憔悴,先开了口,“阿姊,”然后又沉默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但是冯照不接茬,她也恍若未觉,“我听说你前些时日在赏菊宴上遇到了麻烦。”


    冯照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谈不上麻烦,不过是群聒噪碎嘴的蚊蝇罢了。”


    只敢趁着太后离世对她、对冯家指指点点,要是太后还在,谁敢这样说话。她当场就骂回去了。


    “怎么?有人骂你了?”


    冯煦怔怔的,其实没有,只是从前那些萦绕在她身边捧着她、哄着她的人都渐渐散了。她们见她迟迟不进宫,在她身上也捞不到好处,纷纷都走了。


    甚至于有些因为从前讨好过她,如今再见唯恐遇见折损颜面,都当看不见似的躲着她走。更过分些的说那么几句风凉话给自己找回场子也让她受不了。


    “你不觉得难受吗?一身荣华尽系于家族,可是我还这么年轻,将来还有几十年,却只会比现在更差,不会更好。我们家再也没有一个太后了。”


    冯照一下子沉默下来,她没法反驳冯煦的话。


    “总会好的。”她说。


    冯煦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好?拿什么好?陛下对冯家明褒暗贬,家里人也一个也扶不上去,太后都做不到,将来还能指望谁。”


    如今陛下尚且顾念几分情分,等到将来太子继位,与冯家更无半点干系,到时候她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冷风掠过湖面,穿透水榭四周悬挂的厚厚毡帐,将两个人的身体也吹得一抖。


    冯照预备回崔家时,有奴婢过来禀报外客来见。她没想到还有人来找自己,出去一见,发现还是个稀客。


    “陆世兄,好久不见啊。”冯照微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陆希清向她微作揖礼,“许久不见,我是特意来寻阿照的。”


    冯照目露疑惑地看着他,陆希清反倒有些扭捏起来,“我听闻前些日子你在赏菊宴上受了委屈,那其中有我家族妹,我……特意来致歉。”


    冯照眼神一变,“话不是世兄说的,世兄何必跑这一趟。再说,都过去好些日子,我都差不多忘了干净。”


    陆希


    清面露苦色,“次日我就知道此事,可那时你在崔家,我……不好前去,今日一听你回家,便抓紧过来了。”


    冯照觉得好笑,“我在崔家为何不好过去,崔家有什么洪水猛兽吗?”


    陆希清微微低头,紧抿着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成婚时我随军北上,并不知情,回来后木已成舟,我……很是遗憾。”


    “我也不敢再见你,”他说到这儿又抬起头,眼中神色坚毅,“但后来我又听说你常和崔二郎吵架,我想他大概对你不好。倘若你有任何苦楚,我都愿全力相助。”


    冯照忽地站起来,微弯下腰俯视着他满脸恳切的神情,轻笑道:“相助?你想娶我?”


    陆希清唰的一下脸上脖子上全红了,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好半天才道:“我并无与崔道安相争的意思,但他对你实在过分,让你独自回门,已经不是大丈夫所为。”


    冯照又坐下来,后靠在凭几上,姿态颇为散漫,“西郊那次,你是怎么说的?怎么换成你招惹我就行了?”


    “你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挑的真是好时候啊。”


    先前教训她人五人六的,似个老学究一样,如今背地里编排崔慎比之莽汉也不遑多让。现在贸贸然过来这么一说,好像他是个救她于水火之中的神仙一样。


    陆希清被她这么一说,脸色顿时精彩纷呈。


    冯照好整以暇地看他哑口无言的表情,略略抬手,“世兄慢走,我就不送了。”


    **********


    蒋游自从那日从宫中回来一直心神不宁,连吃饭时都时不时走神,夹到茱萸还把自己呛个半死。母亲见他如此,以为是公事所致,便劝他去崔家看看表妹,换个地方走动走动,不至于整日愁颜不展的。


    但蒋游听到崔家,心里更愁了。说了,他怕此事引起滔天巨浪,谁也遮掩不住,可不说,这种秘密深埋心底让他寝食难安。


    最终还是母亲的话点醒了他,“你就先去看看,又不叫你做什么。”


    是啊,先去崔家看看,又不是一定要说出来。


    蒋游到崔家时先找了崔慎,崔慎看起来温文和煦,只是面中隐有愁绪,蒋游更是心生不忍,崔二郎君这幅样子,怎架得住这晴天霹雳啊……


    待蒋游和崔慎寒暄一番,便作不经意间提起冯照,“嫂嫂今日不在家么?”


    崔慎一顿,脸上为数不多的笑意也收敛起来,“她回娘家一趟,也是许久没有回去探望双亲了。”


    蒋游脸上一僵,纵是他这么不善风情的人,也能听出来这是吵架了回娘家了吧。


    一时间他想不起来更多的由头继续交谈,更加坐立不安。


    崔慎察觉到他不太对劲,径直开口问:“闻远,你有话说?”


    蒋游被他点名,眼一闭,心一横,“表兄,我在陛下的书桌上看见一幅画。”


    崔慎瞬间抬头,目露凶光。


    蒋游被那眼神一看,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颤音,“上面画的是嫂嫂!”


    此话一出,空中顿时凝滞。蒋游深吸的喘声与崔慎握在几木上咯咯作响的声音交错着,让人大气也不敢喘。


    崔慎狠狠闭眼之后就一眼不发,腮后咬牙鼓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血盆大口,撕下一块血肉。


    蒋游心中忐忑,又松了一口气,已经做好崔慎大发雷霆的准备,还准备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可谁想到他睁开眼已经重归于宁。


    “还有谁知道?”他嘶哑着声音问。


    蒋游狠狠摇头,“没有!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只告诉了你。”


    崔慎缓缓呼出一口气,眼中幽深的瞳仁紧紧盯着他,“此事不要说出去。”


    蒋游忽然觉得像是被狼盯住一样,浑身竖起汗毛,好像他若不答应,自己就会立刻被撕咬下块块血肉,止不住点头,“是是是!是!”


    崔慎这才收回目光。


    蒋游又忍不住为崔慎感到委屈,一心一意的好丈夫,仅有的妻子却被人惦记,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忍不住劝他,“表兄千万勿伤心,此事上你是苦主,陛下……陛下委实……”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下去,又换了个话头,“哎……也是你们没缘分,天下女子多的是,表兄也可另觅佳人,不要太过伤心了。”


    说到这,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宽慰太过轻飘飘,又叹了口气。


    但崔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跟阿照分开的,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砰!”


    大门被猛地踹开,外面的亮光一下射进来,刺得人眼花,蒋游捂住眼睛再放下手,方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人,然后一下窜起来。


    “崔……崔郡公……”


    崔英面目狰狞,面皮气得发颤,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浑身无一处不散发着熊熊怒气。


    蒋游眼看这架势吓得浑身皮子绷紧,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外,还险些被门槛绊倒,但此时也无人在意了。


    “你!”崔英颤抖着手指着崔慎,“你干的好事!”


    崔慎此时已经平静下来,还有兴致反问他,“什么好事?”


    “你还有脸问!你娶的新妇害惨了我们家!”崔英几步走到他跟前,指着他大喊,“我的官身都没了!”


    他在屋中来回不停地绕圈,像是被关起来的困兽,“我就知道,怎么偏偏就我一人被夺官!别人都说了不要南征不要南征,却只有我一人被贬。”


    说到这,他眼中又一沉,转过身指着崔慎,“还有你!你被贬是不是也因为新妇?”


    他越说眼睛越亮,“就是你刚成婚的时候!”


    崔英口中简直要冒出火来,“兀那元家小儿!”


    “竟为此事害我一家!”


    可是崔慎无动于衷,冷眼看他在这里急得团团转。


    崔英气得一把揪起他的领口,“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崔慎既不还手也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显得他无理取闹似的。崔英被他激怒,一把推开他,他顿时跌落在地,撞到桌子上,然后又撑起身体支在那儿不动了。


    崔英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个孽子!娶妇也能娶出来这么多事端,你们两个人真是灾星祸水凑一起了!”


    崔慎立刻抬头,瞳仁黑黑的,盯着人看时还有些渗人。崔英身为他父亲都有些害怕,反应过来又觉得这孽子大逆不道,更是极为恼怒。


    “我说错了吗!给你挑的妇人你一个不要,让你自己挑,结果挑了那么久出来这么个祸水。我说什么来着?那么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妇人不能要,身为长女都没进得了宫——”


    崔英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那时候,就是从那时候……你早就知道!”


    他是急的,也是吓的,“你在想什么?你跟皇帝抢女人!”


    崔英忽然呼吸急促,“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


    他忽然惊恐地张大嘴巴,像是一张拽紧的面皮上画上夸张的五官,惊悚地看着这个他从未认真注视过的儿子。


    只见崔慎慢慢抬起头,唇角勾起一个轻飘飘又夸大的笑容,在崔英看来更像是恶鬼,“到时候我们一家就都活不成啦。”


    第69章


    崔英惶骇不已,骤然瘫软在地,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样,“你,你疯了!”


    “哈哈哈哈哈”,崔慎忽然大笑起来,满脸兴味地看着崔英,“你在害怕吗?”


    他原本手撑在地上,一撩袍角直起身慢慢朝崔英走过去,一步一震,像是索命的无常。


    “你!”崔英两脚前蹬往后退,生怕下一刻他就扑过来,“你也是崔家人,你也跑不了!”


    崔慎走到他面前止住,然后蹲下来端详着父亲犹带恐惧的面容,轻轻地笑了,“我可没想跑,我们一家整整齐齐的下去,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到了下面见阎王,兴


    许还能和和美美的,不像现在这样……”


    “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他的面孔狰狞,额角的青筋和鼻翼两侧的肌理都紧紧攥起,奋力地咆哮出来,“不慈不孝!不仁不义!有何存世之要!”


    崔英被他吓呆住,他从没想过这个儿子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你,你冷静点儿……别冲动!”


    他慢慢后仰,后背泛起一阵冷汗,因为崔慎离他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失去理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崔英大叫:“二郎妇,救命!”


    崔慎陡然僵住,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心里。


    崔英见状,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慌不择路地跑出去,生怕慢了一步就要丢小命。


    哒哒的脚步声慢慢停在崔慎身后,但他僵直在那里不敢回头,眼神放空地盯着前方。


    他一瞬间心里百转千回,想怎么解释,想怎么圆回去,可没想到他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回来了。”


    崔慎顿时泪流而下,他立时转身,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阿照……”


    冯照万万没想到回来时竟然能听到这等骇人秘事。


    她的夫君原来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门外细细地听完所有,恍然发觉自己从没有真正走进过他的心中。


    见她神色不对,崔慎小心试探地拉起她的手,“你听我解释……”


    冯照仔细将他打量一遍,不由自嘲,从前一直觉得他乖巧听话,没想到再乖的狗儿也有自己的小心思,甚至于将主意打到主人身上。


    “你为何娶我?”她问。


    崔慎不顾泪珠成涟,抽噎着说道:“我心悦你,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冯照嘲弄一笑,“也为了见怒于陛下?”


    崔慎却绝不肯认,他拼命摇头,“没有!”


    带着哽咽和嘶哑声的辩白任谁听了也要犹豫是不是冤枉了他,但冯照无动于衷。


    她冷冷地看着崔慎泣不成声的样子,“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我们夫妻一场,有多少事是真的?”


    冯照用夫妻情分说话,好像已成旁观人一样,吓得崔慎浑身一抖,再也不敢狡辩。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想法?”冯照厉声问。


    他通红着眼,在抽噎中说话,“草场那次,我刚知道的时候。我想,皇帝性情偏执,无法容忍被人觊觎,他已经对我有成见,今后对崔家肯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之前呢?”


    崔慎猛地摇头,“没有!我第一次遇见娘子就倾心不已,后来,后来是我鬼迷心窍……”


    “但是!”他急切地补充,“成婚之后我就不这么想了,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我不想再管别人,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在一起。”


    冯照看着自己的腹中,再看向涕泗横流的丈夫,只觉得荒谬,“有了孩子你就舍不得了?”


    “不!成婚后我太开心了,我好喜欢阿照,除了阿照再也没有别人对我这么好过。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心爱之人,我舍不得,我恨不得回到从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你是救我苦难的菩萨,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冯照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装得太好,以至于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孩子没了。”


    “什……么?”


    “医师误诊,我没有怀孕,我们之间没有孩子,我重诊了几回,这次千真万确。”


    崔慎愣愣的,“……没关系……没关系!”


    他轻轻搂住冯照的双肩,不敢太过用力,“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一直那么快乐,以后也是一直快乐下去。”


    冯照歪着头看他,“我竟然不知道,你是这么自欺欺人的人,我们这个家还有半点存续的可能吗?”


    **********


    侯官飞奔在巷道中,如利箭破云般冲进太微殿。


    抱巍守在殿外,见到侯官十万火急之态,心中咯噔一声,立时为他放行。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今日不是侯官前来禀报的固定日子,他还颇为意外。


    但等侯官禀报崔府发生的种种事端后,他手中的紫檀兔毫咔哒一声断成两截。皇帝面布阴云,瞋目切齿,“此獠胆敢!”


    侯官身形一颤,头更深深地埋下去。


    “你说冯照也回了崔府?”皇帝阴森森地问道。


    侯官应道:“是,正是今日。”


    紧接着,皇帝捏紧了手中拳头,甚至能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侯官更是瑟瑟发抖。


    “抱巍!”


    皇帝怒喝一声,抱巍扶着帽子,急急忙忙跑进来,“臣在!”


    “召内行长!”


    “是!”


    内行长披甲觐见,皇帝沉声下令,“随我出宫!”


    崔府中,冯照和崔慎面对面沉默。


    冯照坐于榻上,床上、桌上俱是收拾了一半的衣物妆奁,半开着等待主人的临幸,所有奴婢全部被赶出屋去一个不留。崔慎跪坐于冯照脚下,姿态低入尘埃,手上却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半点不肯放松。


    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肯相让。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人声,忽亮忽暗的火光时不时映在窗纸上,声音重又归于沉寂,而灯火越发明亮。


    冯照心中一紧,再次奋力脱开自己的手,但崔慎依旧不肯放开。


    此时于院外齐整的脚步声越发逼近,还有更多零碎的脚步向这里围靠过来。


    冯照站起身,避开被扼住的手腕反手抠住崔慎的手,但崔慎毫不在乎,既不在乎手上的痛意,也不在乎外面浩大的阵仗。


    院外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两列着锦披甲的护卫鱼贯而入,进入院中又训练整肃地分列而立,围着院门到屋门的这条道清出一条明路。


    院中伺候的仆从奴婢早已被制住捂住,不能动不能说,也被吓得不敢发出动静。


    偌大的庭院中,此时竟然只有护卫手上的火把时不时散出风吹的呼声。


    他们面容冷峻,身形板直,一手握火,一手抚刀,目光齐齐地看向院外。


    黑暗中渐渐显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他披风戴雪而来,长身着裘,行走间不留片刻停顿,门旁的侍从低着头只来得及看见飘荡的一片袍角。


    他疾步走向屋中,凌厉的眉目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眼瞳幽深地盯着屋前的大门,然后双手一推——


    冯照转头看向声音来处,随即瞳仁一缩,“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匆忙看向门外,数十人的行伍已经将整座院子层层包围,这间屋子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护卫手中的火把将这里的天空映得透亮无比,堪比黎明初照。


    冯照哆嗦着唇瓣,难以理解地看着这个人,“你疯了!”


    此时现身于崔家,现身于冯照屋中的皇帝,却只是盯着她的手,那双被握在她丈夫手中的纤纤玉手,还有她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痨鬼丈夫。


    皇帝慢慢打量着这间屋子,扫过桌几床榻,架屏案窗,还有那些摊开的行装,再落回崔慎身上,终于


    启口。


    “天子驾幸,为何不见礼?”


    崔慎从冯照身后站出来,苍白的面色浮现一分笑意,“陛下漏夜而来,定然圣躬安康。只是不知有何要事,非要入臣下屋中,还……惊扰了我妻。”


    皇帝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随即又道:“你既然想找死,我就成全你。不过你死了不要紧,阿照可不能被你连累。”


    他的目光穿过崔慎,落到了冯照身上,眼珠微颤,旋即又恢复平静。他向她伸手,“阿照,过来。”


    冯照深深呼出一口气,想解开双手,但崔慎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他的眼底浮现浅浅的湿意,紧紧抿唇,脸色与唇色都是苍白见底,冯照能在他眼中读出来苦苦哀求。


    阿照,别去。


    冯照沉沉叹息,终于使出大力将他的手摆开,但她也没有走向皇帝,而是站到屋中,两个人中间。


    “我要回家。”


    皇帝的手落在半空,指尖动了动,又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


    他的目光重重地落在冯照身上,带着势不可挡的威严,“这是天子旨意,阿照。”


    冯照愣怔地看着他,皇帝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气,没有半分宽和的余地。


    她心下颤颤,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出一步。


    “阿照!”后面传来一声泣音。


    冯照顿住,但她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去。


    皇帝看着冯照向他一步步走来,心中极度舒畅快惬,临到近前他一把揽住冯照的腰,重又体会到美人在怀的安心,心中的大石也重重落下。


    至于对面痛心泣血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手下败将,不必多给一个眼神。


    第70章


    皇帝紧紧揽着冯照的腰,快步向外走去。


    就在即将跨过门槛时,身后的崔慎忽然开口,“阿照!我等着你!”


    字字泣血,掷地有声。


    但冯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一句话,她率先迈出步子跨过去,皇帝猝不及防被她带得差点踉跄,不经意间回头,只见那崔二郎跪坐在地,满脸满目泪痕遍布,瞧过去甚是可怜。


    皇帝慢条斯理地掀下眼皮,嘴角溢出一声冷嗤,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门外火光照天,将院子里映得有如白昼。


    路边两列护卫肃穆而立,盔甲上泛出寒光,见屋内有人出来,深深地低下头,整齐划一、肃静有力,让冯照心中一震。


    被皇帝揽在怀中,身后是滔滔天威,这些桀骜勇武的内卫也对着她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身上一暖,一件镶白黑氅将她完全盖住,皇帝从腰间箍住她,轻柔却强势地穿行其中,直至院门之外。


    崔府的主人早就被这动静惊醒,此刻被层层护卫拦在外圈,而皇帝将兜帽一掀,完全盖住了冯照的脸庞。


    在他的身形掩映下,众人只看见皇帝似乎带了一个女子匆匆而去。


    揣测、疑问、惊惧霎时涌起在众人心头,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值得皇帝深夜亲自驾临崔府,还是在崔郡公被贬的当头。


    崔英远远地看着圣驾突袭,又急遽而离,忽然发出剧烈短促的喘息。


    天爷,这是崔家的报应吗……


    “府君!府君你怎么了!”


    仆婢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纷纷接住他倒下的身躯,但今夜惊心动魄,一波三折,连主人晕倒这种事在下仆那里也不足以引起震动了。


    冯照出了崔府,立刻就看到几队人马守在府外,黑夜中悄无声息,若无光亮恐怕都发现不了他们。


    这里并无銮驾,想来皇帝未行仪仗,是驾马而来。


    皇帝揽着她来到一匹黑马跟前,欲将她抱上去。


    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周围层层眼睛看着,冯照却意外地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匹马似乎是当年在鹿苑见过的追风。


    冯照忽然觉得心中刺痒,她退开一步道,“陛下,我自己来。”


    皇帝见她避开也不以为忤,他嘴上挂着清浅的笑容,掀袍跨步,飞身上马,然后将人拢在自己身前,牵住了缰绳。


    两个人前后相贴坐在马上,比世间许多夫妻还要亲密。


    这一刻,皇帝只觉胸中盛满,几乎快要溢出,连追风都察觉到了,很快腾跃而起,飞奔在大道上。


    倏闪的星子、熠耀的火光照在怀中人的脸庞上,清淡的香气掺在风中徐徐吹来,抚平他的眉心鬓角。


    他搂得更紧了,几乎要贴近玉珠般的耳垂。


    冯照浑身被箍住,身后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气包裹着她,耳后脖间时不时还有呼气,让她如坐针毡。


    一队内三郎分列两侧在前开道,另一对殿后,黑夜之中,一行人如流星一般吹入宫城,身后宫门大关,只余坲坲尘土。


    冯照像被风卷一样带入安昌殿,这里毗邻太微殿,从前是太后寝宫,后来太后长居太和殿,这里弃之不用,如今是亦是用作寝殿。


    桂宫柏寝,金铺屈曲,豪奢宽深的大殿将二人深深笼罩,冯照胸膛中跳跃的心渐渐平息,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皇帝,“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双手负后,嘴角噙着一丝绵长的笑意,“阿照喜欢这里吗?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与太微殿一道竣工,一切用料做工都比照太微殿,天下只有一人能住进这里。”


    冯照慢慢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喜欢,若是几年前的我一定喜欢,可我已经不在当年了,我成婚了,有夫君了,陛下还留在过去吗?”


    皇帝脸色黑沉,“那贼竖心怀鬼胎,居心叵测,你还这么护着他吗!”


    冯照却忽然问,“陛下是如何知道的?他心思隐秘,我今天才知道,还是在崔家内室,陛下怎会知道?”


    皇帝骤然失声,他眼神游离,在房梁椒墙飘忽逡巡一圈,就是不去看视她的眼睛。


    冯照却不肯放弃追问,“恐怕只有梁上君子才会知晓如此秘事,不知陛下是否施展了些许神通,才能知晓我等凡俗之事。”


    她言辞不甚激烈,却明晃晃地嘲讽,让皇帝的面子很是挂不住。


    他原本软下的心肠又变硬,“我给你三年时限,你却百般拖延,若非我派人看顾,你还要跟那个竖子卿卿我我下去吗!”


    说到这里,皇帝的目光如利箭毒刺一样射向她的腹中,更抑制不住怒火,“还有这个不该存在的孽子!”


    冯照惊悚地抬头看他,“你……”


    她没想到皇帝对这个孩子的恨意如此之深,如果真的有一个孩子,那今天……她不敢细想下去。


    皇帝见她手捂住腹部,以为她对孩子万般不舍,心中更是怨毒。


    这样一个东西竟然能让她百般怜爱,他想把她的手拿开,但还没碰到她,她却浑身一颤,满目惊恐地看着他。


    皇帝心中一痛,什么时候她和他竟然为了一个外人怕他惧他敌视他。


    百般滋味交织,他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


    冯照睁大眼睛看着他,皇帝闭了闭眼,咽下所有的话,长呼一口气,再睁眼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你不愿意,那就生下这个孩子,但是不能回崔家,留在宫中陪着你,我赐他皇姓,长大以后我给他封侯赐金。”


    他说这话时咬牙切齿,带着极深极恨的怒意却又极力克制,他紧紧攥住冯照的手腕,越说越紧。冯照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他疯了吗!


    这是崔慎的孩子,他,他竟要自己养!还不让孩子认崔家。远看汉晋,近看皇卫,天下岂有如此荒唐的皇帝!


    可是并不存在这个孩子,她意识到必须要解释,否则不敢想他会继续发什么样的疯。


    冯照声音微颤,喉中干涩,还带着干噎的嗓音,“没有孩子……”


    皇帝浑身僵住,连带着手也僵在半空,眼神直直地看着那处,继而爆


    发出无与伦比的怒火,“这个贱奴!他怎么敢这么糟践你!我要杀了他!还有崔家,我要斩杀他全家!”


    冯照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他他他想到哪里去了!


    眼看他的怒火已经快要蔓延到殿外,冯照急忙喊大嗓音,“不是!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存在!”她按住皇帝的双肩,抬首对上他洇红的双目,“是医师误诊了!”


    一切澎湃的怒火和焦躁的气氛终结于此刻,冯照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眼中烈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闪亮的点点晶光。


    他脸上肉眼可见地焕发出重重光彩,“你……你说的是真的?”


    冯照松了口气,放下手却又被抓住,“你没骗我?”


    冯照脸色一黑,“陛下若是不信,可请太医来看。”


    皇帝此时也顾不上查验了,惊天的喜悦已经席卷全身,此时他看着冯照只觉得哪里都说不出的好,哪里都是最合心意的女郎。


    冯照看着他雨过天晴的样子,虽不愿意继续惹怒他却又不得不说,:“无论有没有孩子,我都已经成婚了,陛下夜闯崔家将我带出来,可想过朝野作何情状?陛下将我置于何地?”


    皇帝顿时收敛了笑容,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拉着她的手转身去了内殿。


    冯照不知所以,但还是跟在身后走过去,只见皇帝在桌上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交给她。


    她慢慢打开这张纸,看清上面字迹后惊愕抬头,这竟然是她和崔慎的和离书!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冯照难以相信,再度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有她二人的落款,有京兆府尹落印,落款竟是三年前!


    皇帝从她手中抽出这份文书,仔细地放回匣子里,好像生怕她动什么歪心思似的。


    “你成婚后我立即派人做好了文书,但是你不愿意……又恰逢太后驾崩,诸事加身,我尚且无暇顾及,才给了那贼子可乘之机。”


    “不过如今也不晚,”他重又牵回她的手,在手心轻轻揉捏,“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嫌隙。”


    冯照着实被皇帝的任性震慑住,她紧抿着唇,“陛下以为这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了吗?”


    皇帝眉峰凌冽,眼如寒潭,下颚绷紧如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有万全之法,我定会扫除一切蔽障!”


    次日朝会,果不其然群臣都已得知此事。


    崔家三人全部不在,崔家二位郎君原本都无上朝资格,崔郡公又刚被撸了官身,众人更是议论地热火朝天。


    待皇帝一出现,立刻就有御史中尉上前奏闻,“臣伏闻昨夜圣驾幸崔郡公邸,宫门夜开,无杜奸荫,奸宄窥伺,坏先王之法。伏望圣明察臣之心,守御镇宫,犹在夜间加谨,慎始敬终。”


    皇帝亲自安设的御史中尉,为他监察百官,此时终于劝谏到他身上,他必须以身作则。幸而他早有准备,“我夜梦一事,心中惶惑,未尝多思即寻崔邸,乃一时不察。”


    然而这样敷衍的借口并不能说服秉直刚正的御史。


    “臣闻陛下自崔郡公邸携一女入宫,此行可欲之举,坏祖宗法度。”


    “卿言有理,”皇帝先是赞同御史的话,又解释自己昨夜异行,“我昨夜梦遇太后,但见太后坐于西天极乐悬如观音,中有飞天在空,伎乐天绕众,而太后见我却叹,无一亲人在侧。我醒后难安,不得已宣冯家女入宫为太后行孝。”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错愕不已。


    原以为皇帝在臣子家中带走一婢女,虽不合规矩但也无伤大雅,更要紧的是夜出宫门,对宫中防务有害无益。但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从别人家中带走了新妇。


    虽说事出有因,但此举着实……着实奇异!


    “陛下,既是侍奉太后,为何入宫?太后陵寝现在方山,为何不往方山?”


    皇帝的面容隐在冕旒之下看不清神色,殿中一时气氛凝滞,此事过于不合规矩,在众臣无声的等待中,皇帝终于开口:“需在宫中先行净身斋戒,后……入方山永固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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