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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殿中宫婢全部遣出,耳边回荡着吉羽慌乱的声音,冯照茫茫然脑中一片


    空白。


    一个女子。


    一个和她长得像的女子。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在哪个宫里?”


    吉羽苦着脸道:“宫人说约莫是半月前,有人看到白中常亲自跟在一女子身边,一路上围得神神秘秘的,不许人看、不许人问,住在哪儿就更不知道了,大家也只是互相猜,谁都不知道内情。”


    当年元恒求娶时曾向她保证过,今生今世,别无二心,他满腹深情,但她并不相信。


    求新鲜、求刺激是人之本性,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就是违背人的本性。寻常人家凡有余力的都想多置两房美妾,更何况天子富有四海,天下美女如云,又怎么可能耐住性子呢?


    但道理归道理,冯照还是理直气壮认为他不该找别人,谁让他找了自己这个拈酸吃醋的人。书里还说人之初性本善,那天下间难道没有恶人吗?


    她不觉得自己对他身边严防死守有什么不对,他执意要娶她,就该守她的规矩,这是他自己找的。


    说实话,她嫁给他之后从没后悔过,为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些许被禁锢的自由尚可以忍受,但他千不该万不该背着她在外偷人!


    还特意找个跟她长得像的,什么意思?嫌她老了,特意找个一模一样又年轻的吗?


    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冯照盛怒到极点,吉羽忖度她脸色,小心提议道:“臣去打听打听那女子的行踪,殿下去见见?”


    “见她有什么用?看她和我长得有多像吗!”


    吉羽缩了缩头,“那……”


    冯照掰了掰手腕,冷笑着走出去吩咐:“去太极殿!”


    这,这是直接去找陛下吗!


    吉羽吓得瞠目结舌,但皇后执意,谁也拦不住她,吉羽跺了跺脚,也连忙跟上去。


    冯照胸蕴怒意来到太极殿,却被告知陛下已经出宫。


    “去哪儿了?”


    “这……臣不知。”


    什么不知道,不过是不敢说罢了。


    “你说了,他回来也许会罚你,但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能罚你,说不说!”


    中常侍脸上皱巴巴的,无奈挤出来一句:“陛下去金墉城了。”


    “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这……殿下实在是为难臣下了,陛下行踪臣哪里会知道。”


    皇帝行踪也不会和臣下交代,冯照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但她今天非要找他问个明白不可。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他。”


    “哎,殿下!使不得啊!”中常侍大吃一惊。金墉城是羽林军和虎贲军驻扎之地,扼守邙山至宫城之要道,陛下去那儿多半是去校场检阅的,皇后去那儿算怎么回事呀!


    可皇后怎么会听这些,她扭头就走,带着人雷厉风行出了宫。


    冯照出门的排场向来大,她浩浩荡荡抵达金墉城时,已经有人向皇帝禀告此事。


    皇帝今日换了窄袖戎装,特意来看军中训练,甚至亲自入场和将军们比试骑射。


    场上皇帝和几位将军一齐驾马奔驰,时不时射出几支羽箭钉到活靶上,激起场外围观的众多羽林军片片喝彩。


    半场休息时,皇帝回到台下休息,白准笑道:“陛下勇武无人敢争锋,方才我还听见将士们称赞陛下百步穿杨,他们这些日日骑射的人都比不上。”


    皇帝边喘气边摆手,“行了,我知道自己什么水平,比当年差远了。”


    他怀念似的回忆起当年,“我十二岁时能拉开十石强弓,那时候骄傲得不得了,现在年纪大了,比上半场就累了,再比下去今日的校阅都没力气了。”


    白准可不敢顺着他的话说,只道:“陛下如今尚且春秋鼎盛,正是一展抱负的好时候,若是再年轻些,还比不得如今远筹帷幄呢!”


    皇帝发笑,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个黄门跑过来禀报:“陛下,皇后殿下驾临驻地。”


    皇帝噌的一下直起腰,“什么!”


    他有点慌,今日过来校阅羽林卫,是为了接下来的北巡。身体一好,他就耐不住准备南伐,但鉴于上回的争执,他一直没跟阿照说。


    这回他是铁了心要继续的,所以一直掩耳盗铃,只要不说她就不会反对。


    可是阿照已经到了门口……他抹了把脸,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出去。


    “阿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照面无表情回道:“我不能来吗?”


    “哪里,你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皇帝越发心虚。


    “陛下到这儿来也没跟我说呀。”她慢悠悠地回着。


    皇帝心里打鼓,怎么今天她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想起上回两人争吵不休,他在心里沉沉叹了口气,若他是寻常夫婿,为夫人让让步就罢了,可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身上肩负着大卫万民的重担,安能困囿于小家之围。


    时值南北划江而治,凡有雄心的君主都不可能放过大好时机,三国故事纷争六十年,天下英雄尽出,天下合而又分,谁能放过这一统天下、流芳百世的机会。


    “阿照,我已经定好了北巡的时机,这一次,是非去不可。”他看着她的眼睛坚定说道。


    冯照愣住,看着他满身戎装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早就想好了的?”


    “是。”


    她没有愤怒,没有失态,只是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在这么满心向南的时刻,为什么还能分出心来私会别人呢?


    她贸然质问他,他不认怎么办,还会打草惊蛇,不如趁他一走就查个底朝天。


    冯照在心里默默想着,神色平静下来,皇帝觑她脸色,轻声问道:“你不生气?”


    “陛下已经做了决定,我拦着有什么用,不去解不了你的心结,还怨我做这个恶人。”


    皇帝骤然高兴起来,一把抱住她,整个人覆住她的身体,挤得她喘不过气来,“阿照,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


    冯照推推他的肩膀,皱眉道:“你的汗都蹭到我身上了,从哪儿弄得这么脏。”


    皇帝大笑,“方才我在场上试了一下骑射,把他们都比下去了,这些少年郎个个都羸弱得很,我看还得再训。”


    冯照往营房里左右打量一圈,里面场地很大,驻扎着许多营帐,还有不少羽林卫队在其中走动,时不时传来热闹的叫嚷声。


    皇帝拉着她的手,像小孩儿炫耀自己的玩器一样,“你过来跟我一起瞧瞧羽林卫是怎么训的,我特意想出来的新法子,平日里也要列队布阵,一起练拳,一起骑射,对了,还要熟悉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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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此次北巡的目的地是冀州,冀州州府邺城是集齐燕赵之地精华,人力雄厚,粮草丰盈,与之相邻的定州、相州是屯粮要地,若要大军南下,后方必须先安稳。


    这里一马平川,一旦备好粮草,就可借黄河、漳水漕运转运军粮南下,直至前线,毕竟一江之隔就是齐国都城建康。


    临行前,皇帝振奋地和冯照告别,又把太子抱来郑重其事地交代他:“阿耶走了,你要好好听阿娘的话知不知道,不许耍脾气听到没?”


    元谌好奇地摸着他头上的盔帽,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明白大人怎么把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盖到头上。


    出发时限已至,皇帝有些不舍地放下他,又摸了摸他的头,“阿耶走了!”


    “等等。”冯照忽然开口。


    皇帝眼中忽然迸出神采,笑道:“阿照不舍得我?”


    冯照抿了抿唇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皇帝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我是皇帝不是神仙,世上大多事都非人力所能逆转,否则如今沙门也不会大行其道。一场战事的因果有很多,我只能说已经竭我所能做到最好最完备,就看天命在不在我。”


    说完,他转身离去,元谌忽然开口,“啊!啊!”


    皇帝惊喜回头,“你叫我?你会说话了?”


    冯照也凑过来观察,“阿谌再叫一声?”


    可他再也不肯开口了,好像刚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幻听。


    皇帝笑叹一声,“如此也值了,你们放心,有妻有子在家,纵然打不赢,我也不会吃大亏,总能保住咱们一家,还有大卫江山的安稳,走了!”


    冯照抱起元谌,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大军离去,就像一只翻山越岭的燕,拖着长长的尾,无必渴求地向南而去,不惜千里迢迢绕弯北面。


    皇帝离京,白准未能随军,便留在宫中,给了冯照一个仔细查探的好机会。


    她先找了几个御前的人,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本身嘴就严,而且此事他们也知道的不多,多半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只知道此女


    是宫宴上遇见的舞女,被陛下带回太极殿,之后的事大家都说法不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冯照想了想,索性直接去问白准。


    他们神神秘秘的,无非就是想瞒着她,但她已经知道了还怎么瞒下去。


    果然她找来白准当面质问时,他十分愕然,结结巴巴地回话,“臣……臣不知……不大了解这事……”


    冯照打断他,“白中常,我开诚布公地问你,你跟我绕圈子就没意思了。陛下离宫,我大可以慢慢在宫里查,就是查不到,大不了等他回来我直接问他,就说是你告诉我的。”


    她微笑着看着白准,温柔地说出威胁的话,白准被她看得坐立不安,挣扎了一下就认命了,反正是个误会,皇后说不定还感念陛下忠贞呢。


    “殿下误会了,此事实在是个误会。那女子的确面貌殊异,但陛下心里只有殿下,以为她东施效颦,半点也不配跟殿下比,很是恼怒,吩咐我们把人送出宫。此事就这么简单,也不知为何传得这么难听,污了殿下的耳朵。”


    他如实交代经过,但刻意隐去了始作俑者。


    白准很明白,皇帝并不愿意元家人和自己的皇后闹得不可开交,若是因为旁事也就罢了,但要是从自己这儿挑起来的,那他这个中常侍也就当到头了。


    冯照眯了眯眼,继续问:“既然陛下这么忠贞不二,为何要遮遮掩掩地避开我?”


    “哎呦!”白准一拍大腿,“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忠贞不二,那陛下的心思就没有白费。陛下多一心一意的人,肯定不愿殿下生误会,跟他有隔阂。就瞧如今消息一传到殿下耳朵里,可不就气急了吗,不然也不会找臣来问询。幸亏陛下不在,要是因为此事找上陛下再吵一架,那帝后二位又要吵一架了。”


    白准苦口婆心地解释,冯照的脸色终于由阴转晴,不过她仍有疑心,“天底下果真有这么像我的人吗?还碰巧遇到陛下。”


    “那都是以讹传讹!臣是亲眼见过的,至多不过眉眼有些相似而已,哪能与殿下相提并论。依臣看,恐怕是惦念陛下对皇后之情,妄想飞上枝头,可惜还没飞就被逮住了。”


    事情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冯照也无心再去听种种解释了,挥挥手打发他走。


    白准见她终于消停,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没刨根究底。


    他一走,冯照往后一靠,彻底倒在榻上,看着龙蛇蜿蜒的刻桷慢慢闭上眼睛。


    成亲三年,第一次,成亲三十年,会有第十次吗?


    三十年中,他会不会答应?三十年中,自己会不会视而不见?


    冯照问自己,但她不知道。


    第112章


    入夏时节洛阳早早就热起来,正是浮瓜清泉、沉李寒冰的好时候,宫中开始为盂兰盆节兴师动众地准备。


    盂兰盆节肇始于目连救母,本朝以孝治天下,因而这些年盂兰盆节在宫中愈发隆盛,常由皇帝设坛举盂兰盆法会,设斋供养僧众,为先祖祈福。


    如今皇帝离宫,便由皇后带着太子主持斋僧仪式。


    太极殿之左设太庙,正殿之前供奉七世祖先神座,幡节龙伞林立,正中摆着盂兰盆,中有百味五果置之,两侧各置三五铜器,抛彩衣纸钱于其中,燃火相送。大殿外,千百僧人团坐相围,诵经超度七世祖先。


    冯照让元谌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摸摸他的头,指给他看前面的一座牌位,上书“卫高宗文成文明皇后冯氏”。


    “这是你的曾祖母,也是你的姑奶奶,再给她磕三个头。”


    元谌懵懵懂懂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第一次看到太庙,里面幽密静远,灯影幢幢,座座乌木牌位林立于上,和他平日里见过的屋子不一样,对小儿来说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出去前,冯照再次在灵位前跪下,三叩九拜,上方姑母的灵位在灯火摇曳中映出亮光闪烁。


    冯照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姑母,我已经做了皇后,还有了一个身上流着冯家和元家血脉的孩子,将来他会承继大卫国祚。姑母,你高不高兴?求你保佑我们母子万事顺遂,保佑我,成为你。”


    她郑重地磕下最后一个头。


    牵着元谌的手出去时,殿外的宗室子正在盂兰盆旁烧衣烧纸,冯照也要过去烧一烧。


    元谌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火,眼睛都看不过来,时不时欢呼一声,冯照见状把手里的纸塞到他手里,“阿谌自己扔。”


    元谌嘴巴张得圆圆的,一个高兴就把纸全撒了,手上没轻没重,惹得铜炉里的火顿时冒大,火烟窜起,差点烧到冯照的袖子,也险些熏到旁边的元思,就连元谌自己也被呛到,咳嗽个不停。


    冯照当即把他抱开,“小心点儿!烧到自己了吧,打你屁股!”随即往他屁股上拍了好几下。


    元思眉头一蹙,朝她这边看了一眼道:“阿嫂,太子已为太子,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能有动手之举?”


    太子怎么了,就是老子该教训也得教训。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凭我是她娘!不听话就该教训,小屁孩才多大,就连我的女官都能教训。”


    “李循,你说是不是?”她微歪头向身后喊道。


    李循在殿外廊柱边候着,没有到盂兰盆边去,但时时注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听她一喊立刻就来到她身边。


    “殿下说的是。”


    李循低眉敛目,静静立在皇后身后,元思顿时止息,怔怔地看着她。


    李循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安安静静跟在皇后身边侍立,待她烧完彩衣黄纸,仍是平静地跟着皇后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元思张口开开合合,“敬婉……”


    然而李循已经走远。


    到了傍晚,就是宫中放河灯的时候。


    河灯经御河自东向西而流,寓意为亡者引魂超度。早晨的祭祀是皇家大祭,到了晚间,宫中所有人都可制河灯放于御河。


    因而每到这时,御河中万千明灯,浮沉满汀,光摇波涌,疑为星斗。河灯顺水随游,经千秋门流出宫外,宫外百姓亦称千秋灯。


    冯照避开宫人,带着元谌在河岸边放河灯,一盏给父亲,一盏给大兄,愿父兄离恶鬼苦,升入天中,福乐无极。


    以前宫人们放河灯都是偷偷摸摸的,毕竟宫中不许祭祀,唯有趁这时候才能稍解思先之念。寻常宫人一旦入宫,终身不许出宫,不知父母亲眷是生是死,河灯出宫也就当作自己出宫了。


    冯照知道以后,便下令所有宫人在盂兰盆节之夜都可放灯,满宫都大喜过望,无不感念皇后恩德,由此得来千灯万火之景。


    今夜此刻,身边的婢女也都被她放走,各自去放灯。


    那灯摇摇晃晃飘出去,到了墙角拐弯处一个打旋,歪歪扭扭地快要翻倒。冯照迅速起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巧地扶住那盏灯,两指一推,它又顺当地随波而下消失不见。


    “是谁?”冯照问。


    那人从树木山石后走出来,双手合十低头见礼,“殿下千秋,贫道灵镜。”


    “你怎么在这儿?”


    灵镜温声道:“贫道随师傅进宫诵经,受宫人所求为亲人超度往生,不料扰了殿下清静,望殿下恕罪。”


    冯照笑道:“这不是缘分吗?我得多谢你扶住了我的灯,不然灯落了水多不吉利。”


    灵镜一顿,低声道:“河灯一经放手,就一定会送到先人手中,不过是多走一段和少走一段的分别而已。殿下有心,就不必在意落不落水。”


    “小师父,”冯照戏谑地问:“这是哪本佛书里说的,还是……你自己编的?”


    她读过的经书少说也有百十来本,可从来没见过这种说法,这小师父还真有意思。


    宫灯照耀下,灵镜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起来,磕磕绊绊地解释:“书……书


    里没这么说,但是……但是佛祖慈悲,殿下心性至诚,佛祖一定会看到。”


    说到最后,他把自己说服了,无比真诚地看着她。


    冯照却忍不住大笑,笑得他忍不住发慌,忙解释道:“殿下,我没骗人,《观无量寿佛经》说佛心即大慈悲心,殿下为宫中万千人降恩,就是人间大慈悲,是会受佛祖庇佑的。”


    “哦?”冯照饶有兴趣地问:“别人都说我狐媚惑主,骄横恣肆,你说我慈悲?”


    “不!”灵镜着急地为她辩解,“他们没有见过殿下,都是以讹传讹,殿下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冯照打量着灵镜认认真真解释的样子,有一瞬真有心澄目明之感,怪不得自古君王爱佞幸,好听的话谁不爱听呢?


    她走上前一步,把他逼退到山石上,在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凑到他耳边道:“你见了我,就把我当好人?”


    离得近,冯照能轻易地看到他额头渗出的细汗,喉间的上下鼓动,还有极力隐忍的呼气,生怕他呼出的气息飞到她的脸上,仿佛他不动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样。


    空中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咚咚心跳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灵镜脑中一团乱,什么也想不到,只是胸膛起伏越来越来大。


    他有点晕,现在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远处的河灯亮光晕开在他的眼睛里,对了河灯!他,他是出家人,不该这么近的……


    他在心里准备开口的话,就说我是沙门之人,不能与人离得这么近,她,她会听吗?


    如果她不肯怎么办,她……她是皇后,不可以这么近的……


    还是太近了。


    他不仅要移开目光,现在还必须屏住呼吸,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香味,女人都这么香吗……


    就在下一刻,香味渐渐飘远,身前的热气也离他而去。


    灵镜才敢把目光移回,皇后站在远处,噙着戏谑的笑看着他,“小师父,你有点呆啊。”


    她娉娉袅袅地走了,徒留灵镜呆呆地靠在壁上,他松了一口气,可心里也莫名地空了一块。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灵镜以为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皇后了,可是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能睡一个好觉,每晚梦中,他总是会梦见那夜河边的一切,就像轮回罔替般重复,自捡起那盏灯始,一直到她把他推到山石前,在他的惊慌犹疑中结束。


    以往寻常的晨练、晨读、诵经、洒扫,他再也平静不下来。


    灵镜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遁入佛门后就立誓要成为修行圆满,他以为那些清规戒律永远不会成为缚住他的枷锁,可是他变了……


    他浑浑噩噩半月,师父忽然过来吩咐:“灵镜,随为师进宫一趟。”


    灵镜蹭地一下跳起,吓了师父一跳,“我不去!”


    师父眉毛一竖,“皇后有疾,召僧入宫祈福,你不去?”


    “皇后病了?”灵镜一下瞪大眼睛。


    “不然怎么会让我们进宫?你到底去不去?”师父有点不耐烦了。


    “去!我去!”灵镜慌忙应道。


    可是等师父出去了,灵镜才有些后悔,他是不是不该再去,可是皇后病了,总不该还像上次一样吧,他只是去看看病得有多重,万一能帮得上忙呢?他也修过医术,是能治病的……


    灵镜进了显阳殿才知道,原来皇后真的病得不轻,已经卧床好几日了。


    听婢女们说,前几日皇后贪凉,去九龙池吹了好久的风,结果晚间躺到床上就开始发热,太医一直围在这儿候着,直到次日才退烧。


    但退了烧皇后仍不见转好,还是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女侍中和中常侍合计一番,决定还是要请僧众过来为皇后祈福,便有了灵镜这一遭进宫。


    满城大大小小的佛寺,都来了众多沙门聚在这里,他们在殿外围坐,开始低声诵经,如此昼起夜息两日,皇后果真有所好转。


    女侍中大喜,承诺为寺中佛像再镀金身,师父欣然受下,灵境却想问,皇后如何了?


    冯照这几日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今日醒来才知道病了这么久。


    女官们都劝她往后不可再贪凉,还说她要是再去,她们手拉手也要把岸边挡住。


    冯照听了哈哈大笑,可惜嗓子沙哑笑不出来那么畅快,只好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众人安静下来,冯照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低吟声,“你们请了沙门过来?”


    “是,殿下。这些僧众念了两天,殿下的病就好转了,果然是佛祖保佑!可见殿下是有大气运在身的。”


    冯照想笑,两天时间,她要再不好就真好不了了。但大家一片好心,她也不说扫兴的话了。


    “让他们先回去歇着吧,等明日我再嘉奖一番。”


    次日,冯照觉得身体终于大好,在殿中召见僧众,意外地又见到了灵镜。


    但她只是平静地看过去一眼,就像看别人一样,很快移走了目光。


    灵镜连着两日不休地诵经,唇上干裂发白,当下显得更白了。他低下头去,沉默安静地听完了皇后对着众多僧众的嘉赏。


    偏殿里,师父看着灵镜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也偷偷懒,何必句句到位呢,那么多人也不差你这一句两句的,等回去以后你多歇两天,可别年纪轻轻就把身体弄垮了。”


    灵镜只是摇摇头不说话,皇后这么快就好了,当然是有用的。


    谁知晚间,忽然有女婢过来传令,“灵境法师,殿下有请。”


    那瞬间,灵镜身体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涌,她看见了!她看见我了!


    他立刻就要走,可是迈步后忽然扫过桌上的镜子,惊觉镜中人竟然这么邋遢,他一瞬间惊慌无比,“劳烦,劳烦待贫道更衣再去,恐对殿下不敬。”


    女婢含笑道:“法师请便。”说完还仔细为他关上了门。


    房中的灵镜从没这么惊慌失措地修整仪容,他迅速换掉了皱巴巴的一身僧衣,把眉毛和下巴青碴都修得干干净净。


    桌上还有宫中备的粉膏,灵镜犹豫了一下,还是抹了点涂在青黑的眼下。


    见到皇后时,她就坐在正中宝座上,慵懒地倚着靠背看过来。


    灵镜赶紧低头,“殿下千秋。”


    冯照勾唇看着他,“小师父,听说了你诵经两天,不眠不休为我祈福,我要多谢你啊。”


    灵镜慌忙解释,“殿下过誉了,众位师父都在祈福,贫道只是其中一位。僧修慈悲心,为病者祈福是我的本分。”


    “是吗?”冯照问他,“那你还给哪位病人祈福过啊?”


    这,灵境细想还真的没有,他都是跟着师父出寺,多是办丧者法事,或是佛陀节日,为人祈福还真是第一次。


    他慌得不行,不知该怎么开口,冯照看了更是笑,“小师父,你说的话怎么总是对不上呢?”


    “没有!”灵镜鼓起勇气解释,“我从没有骗过殿下。我自遁入沙门,从不打诳语,更何况是对殿下。我佛慈悲,但也容不得狡诈奸邪之辈,一入空门直至圆寂坐化,终身都要践诺,佛门戒律清规是要守一辈子的,否则一定会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


    冯照敛了笑,“开个玩笑而已,小师父怎么这么吓人呢?”


    她抬抬手,身边女婢送上来一个木盒,递到灵镜眼前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一盒金珠。


    “这是答谢你的礼物,不必先拒绝我,你就当是赠给佛祖的香油钱吧。”


    灵镜回去以后,师父问他皇后说了什么,他说皇后知道了他祈福的诚心,特意单独嘉赏他,还说他有佛性。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说出那盒金珠。


    师父听了反倒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摸了摸光亮的脑壳,忍不住叹道:“痴儿啊。”


    灵镜是师父最为看重的弟子,曾说将来要他接下自己的衣钵,所以他在寺中还有自己单独的一间禅房。


    但他仍不放心,看来看去还是把木盒藏在自己的枕头下最安心。可是晚上就不安心了,梦里他总是能梦见她,永远都是那一次她凑到自己的耳边,然后戛然而止。


    灵镜在寺中的功课越来越容易出错,有一天师父考校时他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他昨晚根本没有回去看,他睡着了,然后一梦到天亮。


    场上一片沉默,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们意味不明的眉眼官司,都让他如坠冰窟,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禅房,倒在床上看着床顶。


    这一夜,他又梦见她了,这一次,他伸出了自己的手,伸向了蓄谋已久的人。


    次日清晨,灵镜睁开眼睛,先流出来的是泪水。他僵硬地躺在床上久久不愿起来,直到门外传来师弟叫他起床的声音。


    他动了,坐在床上静默着,忽然胸膛剧烈起伏,暴起


    掀开被子,那是一片濡湿。


    灵镜捂住脸,眼泪顺着十指缝隙流下。


    师弟破开大门大喊,“师——兄?”


    灵镜放下自己的手,脸背过去,平静又轻盈地说:“没事。”


    再度受到宫中召见时,师父开始犹豫要带谁过去,灵镜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中开口,“师父,我去吧,我去过几次,不会出错的。”


    师父犹豫了下,看着灵境静如止水的脸,终究还是答应了。


    显阳殿还是那个显阳殿,但灵镜的心已经脱胎换骨了。


    这一次是因为太子病了。


    说病倒也不算病,就是小儿梦魇多,太子又格外金贵,索性把京中大德全部请来为太子祈福。


    灵镜终于再次见到皇后。


    看来太子的病把皇后折磨得不轻,她看起来很憔悴,一手撑在桌上几乎要睡过去。


    灵镜感觉到自己波澜不兴的心重新跳动起来,他又一次不眠不休地诵经,这一次是三天三夜。


    歇了一日,灵镜在忐忑中终于又等到面见皇后的机会。


    冯照歪头看着他,“小师父,你又来了?”


    “是,贫道又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贫道自己要来的。”


    冯照听后有点错愕,而后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小师父,你胆子可真大啊。”


    灵镜看着她,忽然就地跪下,“贫道……但凭殿下吩咐。”


    第113章


    李循站在窗前静默地看着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浇筑到宫城里,地上升腾起朦胧白雾,金碧琉璃的显阳殿此刻也被笼罩进雨雾里。


    滴答声连绵不断,隔断世间一切喧嚣,屋里进了人李循都不知道。


    “李尚书,在这儿看雨呐。”双怀拍了拍打湿的衣袖,跟李循招呼着。


    李循转过身,沉默一刻才问道:“殿下还在……”


    走近了,就能看到她身后的窗外显阳殿正殿傲然矗立,皇后就在那里。


    双怀眼睛瞪起,捂着嘴小声道:“下这么大雨,也走不成嘛。”


    李循轻蹙眉心,叹道:“殿下太大胆了些。”


    双怀苦着脸,大约也觉得不妥,但他向来听皇后的话听惯了,也不敢劝她,“殿下的性子,天王老子来了都劝不了!”


    说完,两人都静了一瞬,天王老子现在离得十万八千里,还真管不了啊。


    皇帝圣驾在南,前几日传了消息回来,说是突发暗疾,停在汝南养病,大军在前方待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信中言语并无不妥,不过是交代现状,问宫中近况云云,但其中晦暗焦灼的心几乎能透纸背。


    皇后接到消息后沉默良久,然后把太子抱过来一点一点读给他听。尽管他还听不懂,但读完之后,皇后显然松了口气,甚至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李循并不知道皇后心里在想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宫中每个人的心里都很不安,就像几日来不散的乌云始终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殿内伺候的侍婢此时都不在,冯照半靠在榻上,半阖双眼享受这静谧时刻,榻下放置一个木盆,温热的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和在水里的一双脚白得不相上下。


    白雾袅娜下,微微露出的一双小腿莹白如玉,熏出点点珠汗,透出微薄的粉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攀上那藕节似的小腿,推揉着腿肉上下波伏,把里面的筋、外面的骨都捏得发酥。


    冯照舒服地喟叹一声,微掀开一点眼缝打量身下的人,他定心聚神地看着手中筋骨,仿佛那就是世间最美丽柔软的玉,而他就在上面精雕细琢,供奉成最高贵出世的神女。


    “小师父,你的手法是哪里学的?”冯照轻笑着问,语调绵长,像糖浆拉出的长丝。


    灵镜跪在脚边,闻言抬起一张熏红湿润的脸庞,低低地说:“贫道学过医,筋骨按摩是必修。”


    “哦?”冯照眼波流转地问,“那你还给谁按过?”


    “贫道,贫道只给自己试过。”


    冯照咯咯笑起来,“小师父,你怎么脸这么红?你想到哪儿了,嗯?”


    她一只脚抬起来,落下哗啦啦一片水,飞溅到灵镜的僧衣和面皮上。浸润过水的脚更显白皙如玉,剔透晶莹,骄横地踩在他胸前。


    那瞬间让灵镜跪立不稳,差点打翻身边的木盆,被迫一手撑地踉跄倒伏。


    他往前一步,离得更近了,那只细长的脚和半掀开的裙摆近在眼前,灵镜几乎目眩神迷,喉间不住颤抖。


    慢慢地他觉得嘴里发干,不停地吞咽口中清津,眼前一切水,无论在何处的水都让他饥渴。


    “贫道……贫道,”灵镜沙哑着声音回话,可是他忘了要回什么,他颤抖着抬头看向上方的女人,她在笑,可是她的眼睛却是冷的,像猫的竖瞳锁定猎物,看他苦苦挣扎。


    他已经一败涂地,她心知肚明。


    那只脚动了,缓缓向上抵住他咽喉,“怎么不说话呀?”


    灵镜急促地喘息着,狠狠闭眼任由欺辱,但那股清淡的气息总是似有若无地飘过来,让他无法冷静,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喉间的□□越来越强,灵镜忽地睁眼,一把握住脚踝,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的时机。


    “你胆子真大。”冯照的声音冷下,但她没动,半身靠在榻上睥睨地看向他。


    灵镜闭了闭眼,握着她脚踝的手有微不可查的颤抖,“殿下……”


    冯照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还不放手吗?小师父——”


    她没有料到灵镜的动作这么快,他像饥渴已久的猛虎一样扑过来,钻进危机四伏的黑暗丛林里寻找水源。


    宽大的裙摆掀开又落下,重新遮住了白皙的腿,木盆被猛地推开,水溅落一地,浸湿了织锦毛毡,也沾湿了两片衣角。


    冯照一下受到冲击,半倒在榻上,忽又冒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她闭上眼睛训斥,“小师父,胆子真大啊……”


    窗外细雨淅沥,渐渐又转为狂风暴雨,硕大的雨滴拍打在窗外门外,将许多雨水扫进连廊内,天色一片暗沉,再大的声响都被大雨淹没。


    宫人们百无聊赖地躲在殿中,数着钟头等大雨变成小雨。


    灵镜跪在地上将皇后的裙摆一层又一层地理顺,盖住白嫩的双足,他盯着那儿看了半晌,直到皇后又一脚踹过来,这回的力道足以将他踹倒在地上。


    但他就像甩不开的粘糖一样凑过来拽住她的衣角,甚至不肯离她有任何嫌隙。


    他嘴巴红红的,像染了凤仙花汁般晕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和迷醉的神清,“殿下……殿下……”


    灵镜一向是安静内敛的人,现在却一刻也忍不住地喃喃自语,把冯照都听烦了。


    不过看在他这么卖力的份上,这点不称心也就微不足道了。


    “从哪儿学来的本事?”冯照一指推开他的脑袋,笑骂道。


    灵镜此时有问必答,老实回道:“贫道从书里学的,那里面好多图


    ,我每一样都学了……”


    他盼着她的垂怜,红着脸一个个看下去,如今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冯照听了却大笑起来,“你一口一个贫道,却偷偷看这种东西,你破戒了,小师父!”


    灵镜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冯照还以为戳到他的痛处,没想到这张苍白的脸上却说出最狠毒的誓咒:“为殿下,……我,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多年苦修一朝灰飞烟灭,换来的只不过是她一句:“你真有意思,那我是不是不该叫你小师父了?灵镜。”


    灵镜闭上眼,甜蜜又痛苦地咀嚼着这句话,这就是他二十年修来的果。


    等到大雨稍歇,宫中地面积下不少雨水,宫人们扫过殿前的雨水,露出光滑湿润的地砖,就见灵镜法师一步一个脚印踩在薄薄的水面上,平静地离宫而去。


    自那以后,灵镜法师就成了显阳殿的常客,宫人们常常看到他来去其中,据说他医术很好,又有佛性,能治好皇后苦夏之症,一时间他的名声在显阳殿中都传开了。


    李循被皇后提到女尚书的位置,比从前更忙了,但她乐在其中。以如此年纪身居女尚书之职实属罕见,宫中无不艳羡她深受皇后重用。


    近来宫中要放出一批宫女,上次盂兰盆节后,皇后命人清查宫中女婢之数,发觉竟有数万人之多,便下令裁撤宫女。


    毕竟宫中正儿八经的主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根本用不上这么多。再者内廷开支亦可削减,清查完这几年的账目,她这么奢靡度日的人都觉得内库支出实在吓人。


    李循刚升官,便理所当然地接下这桩差事,在宫中跑得脚不沾地。不过接下来她就发现,尽管事务繁杂,但宫人对她无有不敬,简直到毕恭毕敬的地步,因为她们都想着回家。


    她看着这些人渴求稚气的面孔长叹一声,只道:“诸位放心,我遵循皇后旨意,必定依照宫规法理来办,循在此立誓,绝不偏私,绝不吝啬,定不会让诸位失望!”


    如此过了数日,李循在千秋门外送出又一批宫女时,正巧遇到了准备进宫的元思。


    她规矩地行了个礼,“历城王大安。”


    元思本在车驾上,见到她后立刻跳下来问:“你怎么在这?”


    “臣在送宫人出宫。”


    元思看着侧门里走出来的长长的宫女队伍,不知在想什么,忽又问她:“你不问我进宫做什么?”


    李循低眉敛目,顺着他的意思问:“殿下进宫做什么?”


    元思怒气一下升腾上来,但很快压住,话语飞快地抛出:“你跟我一点话都不想说吗?”


    “内廷不可私通外朝。”李循答道。


    “放屁!”元思破口而出。


    他向来温和,脾气暴躁的时候都少有,遑论骂出脏话,真是被气急了才顾不上风度,李循都惊讶地抬眼看他。


    但元思就像被点燃了一样,“说得好听,内廷不可私通外朝!那你知道你心心念念的皇后殿下做了什么吗!”


    李循心里忽地一坠,开始砰砰直跳,但脸上仍然不动声色。


    “请殿下明示。”


    元思狠狠咬牙,眼观四周无碍,深吸了口气凑到李循跟前,压低声音斥道:“那个沙门是怎么回事!”


    李循脑中嗡的一下空白,然后浑身血液上涌,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的表情。


    “臣不知殿下在说谁?”


    元思被她气得手上发颤,指着她鼻子骂:“你不承认有什么用,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以为还有几个人不知道?这就是你坚持要跟的主子,我看你迟早要被她害死!”


    李循的脸色白得吓人,元思见状声音也软下来,“算了,你自己回去告诉她吧,我就不见她了。”


    停了一会儿,他别开头,放低了声音道:“你什么时候来找我都行,别什么都自己扛着,找人帮忙又不丢人。”


    说完,他摆摆手,“走了!”


    如元思所说,纸终究包不住火,这种秘闻之事传得尤为迅速,很快连安平公主都知道了此事。


    初闻此事,安平手中的茶杯都没托住,手一抖就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真的假的!”


    女婢答道:“千真万确,有人亲眼看见那沙门出入显阳殿,还屏退左右,有什么事非这么见不得人。”


    安平公主睁大眼睛,紧紧攥住双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陛下那儿不成,这头倒是成了!”


    女婢问道:“殿下可要派人去禀陛下?”


    “不,”安平公主摆手拒绝,随即恶狠狠咬牙道:“我要亲自去见陛下!”


    第114章


    悬瓠城阴雨绵绵,汝水滔滔奔流南去,卫军大营里皇帝的病情更让天色越发晦暗。


    “咳咳!”皇帝半靠在床上,一手用帕子捂住嘴,一手拿着硕大的舆图摊开在身前。


    宿卫顿时紧张起来,慌忙把炉子上温着的陶壶拎起来,“陛下,喝些药吧。”


    皇帝狠狠蹙起眉心,这种要紧时候,偏偏身体不争气,不说亲自上阵,连行走如常都做不到!他心里简直愤恨难抑,历代卫国先主都不长命,但卫国偏偏如日中天。他有雄心壮志,绝不会就这么自暴自弃,他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革故换新,迁居中土,历代先王在文治上都无人能与他比肩。只要再给他时间,他一定会一统天下,彪炳千古!


    “拿来!”皇帝接过浓褐的药汁一饮而尽,口中苦味深厚绵长地浸润到每一寸,让他更加清醒。


    大军围城数月,迟迟久攻不下,皇帝命咸阳王继续围攻南阳,自己率军去攻新野,但显然新野太守死守不降,卫军两地作战,战况十分焦灼。


    久攻不下只有围到他们弹尽粮绝,卫军此战抱着不胜即败的心而来,对两城势在必得,更何况已经围了这么久,卫军在湿热的天气中疫病频生,同样死伤惨重,没有无故撤退的道理。


    一场秋雨一场寒,此时卫军已经围困南阳和新野四月之久,新野城中弹尽粮绝,被早就不耐烦的卫军破城而入,皇帝亲自带队入城,宣布大卫国土进南一步。


    新野陷落,仅有一步之遥的南阳孤立无援,南阳太守房玉派人冒死出城求救,却再也没有等到回信。


    信使抵达襄阳禀报前线危急军情,但襄阳守将曹豹却按兵不动,他和房玉不和。


    曹豹的算盘打得响,卫军来势汹汹,他自己的兵一旦过去肯定死伤惨重,还是为了救房玉这个贱人。仗打完了功劳算谁的?他平白废了自己的兵力,就为了京中那一句微不足道的夸奖吗?


    朝廷下诏让他去救,曹豹推说襄阳兵力不足,军力都已经抵达均口,从这里越过沔水就能看到南阳,但最终没有向前一步。


    孤立无援两月后,南阳也陷入卫军之手。


    至此,沔水北部五郡全部归于卫土,卫齐边界南探,自淮水推至沔水。


    然而齐国岂会坐以待毙,齐主惊闻卫国大军压阵西线,立刻决定使出一招围魏救赵。


    你攻我的西线,我就攻你的东线!


    他命豫州刺史裴伯成突袭卫国涡阳,涡阳距淮水一步之遥,是南兖州治所,破涡阳城就可直奔彭城,届时卫国淮北一线岌岌可危。


    裴伯成率五万大军渡淮水,兵临涡阳城下。


    南兖州刺史闻讯立刻封锁城门,死守涡阳城。而此时皇帝已经得知齐国突袭涡阳的消息。


    齐主的确使了个好计策,皇帝不得不在继续南进襄阳的计划中抽出一部分兵力支援东线。


    他让广陵王带了三万兵马过去,但裴伯成好似早有预料,设下伏击将卫军一网打尽,广陵王仓皇出逃。


    不出意料,皇帝见到狼狈的广陵王震怒,再度增派建武将军、辅国将军等四支兵马前去支援,却一战而败,被齐军全歼。


    裴伯成连


    胜几场,齐军士气大涨,对涡阳更加势在必得。裴伯成命人将卫军尸身全部拉到涡阳城下,堆成五丈高的尸山,在城下得意叫阵:“你们的援军已经全灭!速速开门投降!”


    城中被围困日久,已经渐渐缺食少水,但始终死守城门,双方仍然僵持不下。


    几位将军逃回悬瓠,皇帝勃然大怒,即刻全部夺爵废为庶民。


    皇帝靠在床头剧烈地咳嗽,连续的战败让他心结郁重,原本还算顺利的南下之战现在不得不暂停,襄阳就在前方,但他必须派主力去救涡阳!


    攻打南阳的功臣平南将军听诏,率十万大军前去涡阳,这已经是在围城数月后,卫军能调动的主力了。


    皇帝不停地咳嗽,喝了苦口钻心的药汁后被压下去少许,但很快又头痛上涌。


    如果平南将军这一仗再败,他就必须立刻动身亲自去涡阳督战,兖州决不能有事。但低头的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苍白削瘦的手,忍不住狠狠握紧。


    这只手从前能拉开十石强弓,可现在却虚弱地只能端起一碗汤药,他看着看着忽然一个重击打在被子上。


    “陛下。”屋外有人求见。


    “进。”皇帝面色归于平静,将手放入被子里。


    宿卫匆忙推开门,面露喜色,“陛下,平南将军大捷!”


    皇帝猛地竖起腰背,又后靠回去,他闭了闭眼,而后开口连声道:“好!好!好!”


    其实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此一去带走了整个卫军的主力,若是再敌不过齐国的攻势,那淮北危矣。


    但也许是接连战事失利,皇帝也为这板上钉钉的事担心起来。


    欢喜过后,皇帝看向窗外的守军,心情再度晦暗。此次南下恐怕只能到这里了。


    想到这儿,皇帝忽然觉得喉咙又开始发痒,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涨得通红。


    他伸出手去拿桌上摆着的汤药,也不在意已经凉透,直接一饮而尽。


    宿卫来不及阻止,小心翼翼问道:“臣再去倒一碗过来?”


    皇帝挥挥手,捂住额头道:“够了,我又不是水牛!”


    宿卫吓得不敢说话,屏气等在一旁,直到皇帝不耐烦道:“出去!”,他才松口气小心退出。


    刚一出去,就有羽林军上前来报:“将军,府外有人求见陛下。”


    他当即蹙眉,“什么人?陛下也是想见就见的?你们也是!什么人都不拦着。”


    那人为难道:“……此人说是安平长公主。”


    “——公主?”


    不怪他惊讶,悬瓠自成为陛下驻跸之所,就已经是卫齐交战的焦点,说是战场也不为过,在洛阳娇生惯养的公主怎么会来这里?


    况且安平公主年纪大了,什么事值得她千里迢迢辛苦跑一趟?


    他想了想,还是先禀报陛下。


    皇帝身体稍歇,心情也好了些,便让人带公主进来。


    他以为是公主又有什么事求到他头上来,已经准备好了说难听话的打算,但公主显然有所预料,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陛下,我要告发皇后秽乱宫闱!”


    室内一片寂静。


    皇帝反应了一会儿,像是没听懂似的,而后缓缓直起身,正对阶下的公主,“……你说什么?”


    皇后,秽乱。


    还是从公主的口中说出来。


    皇帝从没有遇到这样荒谬的事,怀疑地看向公主,“你在戏耍我吗?”


    公主神情激动,“我说的千真万确!皇后与崇宁寺沙门私通,举止亲密,宫中人尽知,绝非我一人知晓!”


    她说得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就像亲眼看见了似的,皇帝愕然震惊。


    公主见状继续说:“宫中不少人见过那沙门频繁出入显阳殿,一呆就是半天,皇后还频频召见,半个月就至少三五回。此事宫中已经议论纷纷,只是迫于皇后威势无人敢说,但纸终究包不住火,现在此事已经传到宫外,传到我这儿来了!”


    说完,她泣涕恳求:“请陛下正宫中风气!”


    然而皇帝听完她这一大段反而瞬间浑身松懈下来。


    “姑母想必是误会了,皇后性情跳脱,喜好交游,性朗而善狎,姑母以为失于检束而已。”他神色平静地为皇后解释,根本不信她说的一切。


    “陛下!”公主不敢相信皇帝竟然是这个态度。她还要再说,皇帝却已经不想听了。


    “姑母冒雨而来,想必路途辛苦,不如现在这里歇息。”


    他直白地赶人,安平纵是再想继续说下去也不敢放肆,但临走前还是忍不住低声劝他:“陛下,纵是为了太子,也该好好管管她吧……”


    “——出去!”皇帝陡然变色,安平吓得不敢再说,跌跌撞撞跑出去。


    屋中,皇帝盯着前方窗外阴云的天色看了许久,等到空中重新落下大雨,一个电闪雷鸣将整间屋子照亮,皇帝突然一个暴起把桌上的药碗狠狠摔下。


    “啪嚓”一声,青瓷碎裂一地。


    大门忽然被推开,中常侍刘曾赶紧跑进来慌张问道,“陛下怎么了?”


    他年纪比白整还大一点,但擅长骑射,替了抱巍的位置,在数位中常侍中最终被选定为随征之人,卯足了劲抓住这个机会。


    走到一半发现地上的瓷片,刘曾惊疑地看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但他闭着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


    刘曾微弯着腰等了许久,等到他这样的内侍官都觉得腿酸的时候,忽然听见皇帝开口了。


    声音沙哑,还带着破碎虚弱地病气,“你回京一趟。”


    等了一会儿,皇帝没有继续往下说,刘曾大着胆子道:“陛下所为何事?”


    皇帝闭了闭眼,才像终于叹出胸中蕴积的最后一口气似的,“去查皇后私通之事……是否为真?”


    刘曾惊愕地长大嘴巴,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应道:“是!”


    他走后,皇帝又把宿卫叫过来,“你也去!查查皇后!查查那个所谓的沙门,但不许泄露出去!”


    第115章


    夏留秋又来,乃至物候机变,洛阳宫风雨如晦,冯照坐在窗前抱着元谌耐心地哄着,他被外面的狂风骤雨吓坏了,明明已经学会了走路,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跑到母亲怀里求安慰。


    冯照一边轻拍他的背给他擦眼泪,,一边在心里叹气,这孩子胆子这么小,还又娇气,到底是随了谁呢,等到将来长大了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门外扑咚一声,冯照以为是外面大风把门吹得哐哐作响,正要叫人去看看,忽然从外面扑进来一个人倒在大殿中央。


    冯照定睛一看,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脚下一片很快滴积成水泽,头发也湿了,前面几缕贴在脸上,她从这一摔中抬起头,竟然是一向落落穆穆的李循。


    “李循?”冯照惊疑不定,“你怎么了?”


    李循的脸色被雨水冲刷干净,唯留一片苍白,“殿下,臣闻安平长公主昨日已赴悬瓠奉谒陛下,欲言殿下与灵镜事。”


    话音一落,冯照手中的帕子轻飘飘坠下,李循低头不敢再看。


    元谌也不哭了,他睁大眼睛在母亲和女官之间来回转悠,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此刻


    大人们难言的心绪,安静地趴在冯照肩上揪住她的领口。


    冯照脸色难看,随即把元谌放下,她慢慢下榻,一步一步走到李循身边问:“消息为真?”


    “千真万确。”


    “贱人!”冯照大怒,安平自己养了那么多男宠,还好意思说她!


    她可从没说过安平的所做作为,为了个不成器的儿子记恨到她头上,以为这样就能扳倒她吗?做梦!


    李循不知道皇后为何要如此,明明已经是宫中乃至天下间最为显赫的女人,却偏偏如此大胆冒险葬送自己的前程。


    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帝宠,她根本不放在眼里,难道皇帝就喜欢这样桀骜的女人吗?可是现在他知道皇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再喜欢也到头了。


    李循孤注一掷,就是猜到了帝心所至,看重皇后将来的大前程。


    从前在家中,父亲谈及北国,总讥讽说“北虏妇人与政”。后来刘赞使卫,传出许多流言,父亲勃然大怒,他一向看不惯此人阿谀谄媚,认为此乃辱国大事,但朝中君臣都以为这是自己占了便宜,总派刘赞过去,把他气个半死。


    他教导李循时总以冯太后为例,训斥她不可学其乱政祸国之举,当自矜自省,洁身自好。


    李循那时还太小,不懂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后来云阳城乱,她一路颠沛流离没入卫国宫中,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太后。


    和李循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雍容、气度、高高在上,让李循幼小的心忽生震动。


    很难说清让那时的李循欣羡的是什么,但她从此无比关注这位太后的一切,在幽深的掖庭中窥见贵人们的一举一动,在异国宫中独自长大,走上了如今的这条道路。


    她本以为当今皇后会走上这条冯太后的路,可是现在看来她好像赌错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太子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他试图站起来朝皇后走过来,但刚学会走路还走不稳,走到一半摔了,哭着要娘。


    皇后回身把太子抱起来哄,李循看着一大一小亲密的样子,忽然徒生悲凉。


    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可是他的母亲犯了大错,从前皇帝心存旧情不愿依循祖制赐死皇后,那现在呢?


    皇后会死吗?


    冯照抱着太子来回走动,哄他睡觉,终于哄好后放下他,转头看见李循仍跪在那里。


    “哭什么!”冯照低声呵斥。


    李循低头擦掉泪水。


    “只要他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还是宫里的皇后!”冯照咬牙切齿道。


    她等着皇帝回来跟他对峙!


    然而一天天过去,皇帝迟迟没有回来,冯照开始怀疑自己的预判,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不会憋了一肚子坏水吧?


    冯照很烦躁,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她带着孩子在宫里住得好好的,少了他就是少了个家具,往后也用不着他!


    **********


    悬瓠城连日阴雨后终于放晴,皇帝的病也有所好转,终于能出来晒晒太阳。


    齐国在涡阳的进攻已经停了,他们自己心知肚明攻不下来,既然卫军主力被牵制,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不愿过多纠缠。


    卫军的重心还是放在西线,皇帝要把主力叫回来防止齐国反攻南阳,这是好不容易打下的国土,也是二次南征为数不多的成果。


    但让皇帝意想不到的是,征南将军还没有回来,先来的是北部六镇的加急奏报。


    高车人反了!


    自卫国迁都后,代城人去城空,对北人的控制大不如前,更不用说高车人归顺大卫才没过多久,只要有空子必反无疑。


    此次因南下征战,朝廷同样对高车人征兵,北人对南地热瘴惧怕不已,还是远途劳役,有性命之忧,高车人秉性散漫,干脆奉首领为王,全族北逃至漠南。


    这场叛乱很快蔓延至整个北疆,惊动数位刺史,一同上书急报悬瓠。


    皇帝看到奏报后脑中热血急遽上涌,忽地吐出一口鲜血,然后被惊骇的周围内侍迅速搀扶到床上。


    此时外间又来一封急报,内侍匆匆出去,斥他惊扰陛下休息。


    未料屋中陛下忽然高声怒喝,“进来!我有什么不能听的!”


    他撑起身体靠到床头,深深吸了口气,“说!”


    坏消息已经足够多,掩耳盗铃算什么,这点都撑不住算什么圣明天子!


    那人却面露喜色道:“陛下,齐主已死!”


    他匆匆说道:“齐国传来的消息,说是齐主刚刚病死在齐宫,齐军因此军心动荡,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好时机啊……


    果真是天命不予吗?就差一点点,若是遥不可及也就罢了,偏偏只差一点的成功怎么能不让人遗憾呕血!


    他迫切地想迅速集结兵力趁机南攻,可是他还有理智,不能为了这个看起来数年难遇的机会动摇国本,哪怕这是他多年夙愿。


    将军悄悄抬头,却见陛下眼角湿润,一滴泪珠悄不可闻落入衣袖。


    他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上方传来陛下劳瘁倦极的声音,“礼不伐丧,撤军!”


    皇帝的诏令迅速传遍整个军中,虽有人不解,但圣令无可反驳。


    大军浩荡北上,征北将军已经奉命带兵先行去平叛高车。圣驾坐镇邺城,指挥伐虏,同时亦可调度河北兵力,以备南北双线有乱。


    消息传入宫中,冯照坐不住了。


    “不是说病了吗?还能继续征北?”她扶额蹙眉,这下可不好办了。


    想了想,她叫来几个心腹内侍,先是和颜悦色地关心几句生活起居,然后赏赐了好些东西,仔细吩咐道:“我听到前线消息说陛下病了,实在担心得很,荒郊野外的吃不好睡不好,你们去帮我看看陛下病情如何,我也好放心。”


    “双怀,”她盯着身边的内侍道:“你也去,我信得过你。”


    双怀看着皇后的眼睛,张了张口,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几人虽惊讶,但皇后之命自然不能不从,很快就一同北向邺城而去。


    途中快马加鞭,有时甚至歇在荒郊野外,有人终于忍不住提意见,“为何要这么赶,不能在驿站歇一歇吗?腿都磨破了。”


    其余几人一直没有搭话,双怀作为头领路上一直沉默,这时候也没心情回他,只道:“要么跟着我,要么你在驿站歇着,苏禄,你选一个。”


    苏禄一下气就上来了,但终究不敢说什么,气冲冲地自己睡了。


    不过临睡前他想着过几日到了邺城的场景,又安慰自己一番,心里顺气不少。装什么呢,还以为你的好日子有几天!


    身为皇后近臣,几人一到邺城就顺利见到了皇帝。


    皇帝比预想中病得更重,本就玉白的脸因着病情更白了不少,但仍耐心地听着他们的禀报。刘曾站立一旁,低头合手,随时为皇帝递上药碗。


    双怀声泪俱下,细细说着皇后如何关心陛下的病情,时不时看看皇帝如何表态,但他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双怀心里忐忑,到最后也没试探出来什么。


    皇帝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只轻声问道:“皇后最近高兴吗?”


    双怀心里一紧,背后直冒冷汗,斟酌回道:“殿下一切如常,只是总会想到陛下在外吃睡不佳,便心生忧虑……”


    皇帝听了轻笑一声,缓缓道:“是吗?”


    双怀小声道:“是……”


    好在他未作纠缠,挥挥手就让他们出去了。


    几人出了门,双怀仍感不安,思索着陛下是什么意思。等回了院中,忽有人问:“苏禄去哪儿了?”


    “刚刚还在呢。”


    “他先回去了?”


    “好像不是吧,他刚刚一直走在我后面,怎么回来就不见了。”


    不好!双怀目眦欲裂,飞奔回去,但此时为时已晚。


    “陛下!臣欲报皇后殿下秽乱后宫!”苏禄独自跪在皇帝面前高声禀报。


    皇帝深深地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哑声道:“说说你知道的来龙去脉。”


    **********


    这年正月,南征已久的御驾终于返回洛阳,城中一片欢腾。


    然而宫中却静肃异常。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不是依照惯例去显阳殿,而是拘捕皇后身边五位最亲近的内侍,另将灵镜法师带入宫中拘禁。


    没有人来限制皇后的行动,显阳殿一切如常,但冯照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样也好,总算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他高高在上地下达命令了。


    但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很快有人传诏,命皇后前往含温室面见陛下。


    冯照仔细为自己描眉扑粉,把唇角唇中盖上少许,把红润的脸颊也扫上些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把几根金簪取下来。


    她挑了件最素的衣裳,整理仪容后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但她没想到在室外被拦下,“殿下


    ,臣奉命搜身,还请殿□□谅。”


    冯照脑中空白了一瞬,但现实容不得她拖延,几个内侍木着脸把她的衣裳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搜到才放她进去。


    冯照白着脸走进去,看到御座上的人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


    皇帝比走的时候瘦了很多,他幽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但是不说话,任她自顾自地哭,仿佛刚才的命令不是他下的。


    白准将她引入东席坐下,离御筵足足有二丈远。


    正中跪着的几人整整齐齐,是她身边的内侍和灵镜。


    皇帝扫过众人,在她身上未有片刻停歇,平静道:“说吧,皇后近来都做了什么。”


    苏禄看向御座旁侍立的刘曾,他微不可察地点头,苏禄挺起胸膛,率先开口:“臣有禀!皇后与灵镜私通,秽乱宫闱,还以巫祝诅上!”


    苏禄的开口打开了众人藏在心中的秘密,有人说看见灵镜何时何地进出宫中,有人说看见灵镜衣衫不整,有人说皇后曾给灵镜赏赐。


    最后轮到灵镜,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望向一侧的皇后,他动了动手,但手上传来的刺痛和晃动的锁链让他无法动作。


    皇后红着眼睛一直在哭,灵镜想看进她的眼底,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有看他。


    白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御座上皇帝已经青筋暴起,下一刻就要爆发,他赶紧呵斥:“灵镜!你认不认!”


    灵镜低下头,苦笑一声,“我认,是我勾引的殿下,是我破戒犯禁,一切罪责皆在我身。”


    皇帝闭上眼睛,手上不停发颤。


    这个人,这张脸,这张脸!


    从上面看下去,真像啊!你就是这么发现他的吗?阿照!


    你看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阿照!


    其实他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阿照顾不上皇后的体面都要犯禁,他太好奇了。日日夜夜,他在悬瓠北上的路上,在回到洛阳的路上,他辗转反侧,忽梦忽醒。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刻,他分不清这事是真是假,也许是他患得患失太久,久思成梦。


    可是等到白日,他清醒的时候就会痛恨日升不落。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思被完全牵动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沙门中人,难道靠的是蛊惑人心的本事把阿照迷惑了吗。


    那些人向来巧舌如簧,果真如此,从今往后所有沙门全部不许入宫。


    他问过刘曾,但是刘曾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没关系,那就他自己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沙门胆敢以下犯上,引得阿照犯错。


    在森严的看守中,他看见了那个闭眼打坐的人。


    那一瞬间他急火攻心,当场吐出一口鲜血,艳红的血刺得他眼睛发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忍不住大笑,阿照,你要把我们之间弄到如此地步吗!你把我们的感情当什么!


    就凭这个人,就凭他这张脸,竟然真能勾引你!


    你把我当什么!


    皇帝癫狂大笑,周围人惊愕骇然,不知所措。


    看着那张神似自己当年的脸,皇帝目光森寒地下令,“他不肯说,就用刑——只要别伤了脸。”


    死到临头,还想着用这张脸勾引人,不过没关系,一具皮囊而已,还妄想与天争辉,一切妖魔鬼怪只配在夜里游荡,只要日出直射,就会全部灰飞烟灭。


    第116章


    含温室此刻静穆无声,坐于上首的皇帝周身威压低沉,将帝王之怒如雷霆般推至每个人身上,跪在下方的几个内侍早就扛不住交代内情,此刻听到灵镜所言,纷纷垮面瘫倒。


    三方人中唯有皇后自始至终不为所动,她已经自顾自地哭了许久,既不对陛下震怒惊惧,也不为臣下检举恼怒。


    皇帝闭上眼睛,脑海中仍然浮现那张哭泣的芙蓉面,泣数行下,泪不成声,可是夫妻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呢。


    你为之哭泣的,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还是担心自己会出事?


    你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阿照。


    你真的恨我恨到不惜诅咒我去死的地步吗?阿照!


    皇帝双手按在案前,指尖用力到发白,从喉中溢出平静的一问,“你的妖术又是怎么用的,也说说吧。”


    冯照倏地顿住,用帕子擦掉眼角的湿润,扫过在场众人,半阖下眼皮,“请陛下屏退左右,我有言密启。”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都出去。”


    底下人听闻此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大殿上。殿中侍立的内侍也跟着退出去,被皇帝喊住,“白准,你留下。”


    白准便知道皇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被皇后伤透了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但他眼光撇过陛下和皇后两人身形,在心里细细打量一番。即便陛下有病在身,对付如此羸弱的皇后还是绰绰有余吧。


    何必特意把他留在这儿装个样子,装个样子……白准心里一激灵,他好像猜到了什么。


    依照皇帝的意思,他将侍卫的佩刀拔出,拄立于地,眼睛牢牢盯着皇后,好似防备她时刻要犯上作乱似的。


    但皇后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傲然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壁柱,不发一言。


    白准瞄一眼皇帝,暗暗叹息一声,作孽啊……


    皇帝攥紧手心,咬牙道:“白准,把耳朵堵了,背过身去!”


    白准猝不及防,情急之下把桌上的棉布撕了,团成一团塞到耳朵里,整个人躲到角落里,侧对二人,只看得到大致身影。


    皇帝眉间笼罩一片阴云,沉声问:“这下能说了?”


    冯照脸上犹带泪痕,说道:“我做过的当然会认,我没做过的也不要赖在我头上。”


    “我冤枉你了!”皇帝高声斥她,“那个秃头小道不是你找的?这个东西不是你做的?”


    从御座上飞快扔下来一个物状,落到地上赫然是一个布缝的人偶,虽然丑了点,但其形似神似皇帝尊容无可否认,否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人偶的脸上,有一个朱砂画成的大大的叉,看上去甚为可怖。


    冯照没想到他连这也找了出来,不过是当时得知公主通风报信,一时心急弄出来这东西,她都没当真,他还死咬着不放,再说他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堂堂天子连这点巫祝之术都怕,还叫什么天子!


    但她心里想归想,当着皇帝的面自然不能这么说,先汉卫皇后巫蛊之祸还在昭彰后人呢。


    冯照抽泣着说:“我自进宫以来,陛下有没有数过自己留在宫中有多少时日?我一个人留在家里,阿谌又不会说话,还不懂事,只有我一个人教他。遇上什么事,我想找个人商量都没有,我怕别人看轻我,又怕别人欺负我,可是陛下出去杳无音信,我连行踪方位都不知道,只有靠着这点念想睡下。”


    她言辞可怜,简直是个思念丈夫到极点的妻子。但皇帝不为所动,冷声质问:“所以你就诅咒我去死?”


    “我没有!”冯照辩解道:“那不过是我用来染指甲的染料,那时候


    正好遇上你要回来的消息,我还以为是要回宫了,哪知道又要转道去邺城,我一气之下就……”


    皇帝被气笑了,这还成他的错了!简直不可理喻!


    “那个秃丁呢!你又有什么理由!”


    冯照一噎,又呜呜咽咽哭起来,“我喝了酒,他又存心勾引攀附,才犯下的糊涂……”


    “你还狡辩!”皇帝惊怒而起,桌子拍得震天响,“他那张脸你有什么好说的!”


    冯照幽幽地抬起头,眼泪又流下来,“我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若非如此,我怎么会找他?”


    皇帝刚刚拍过桌子的手还在发颤,“……你拿这样卑贱无耻的人跟我比?”


    冯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胜气力地站起来,“因为我想你,因为我爱你。”


    “……爱?”皇帝觉得可笑,“你的爱就是把我的心放在脚下践踏吗?现在还要把我的脸也踩到脚底!”


    “你真的觉得他跟我像吗?你秉性骄溢,浮荣不逊,一辈子吃不了苦。普天之下,除了我,谁能给你这样的生活!你跟他,简直自降身份,辱没门庭!他连崔慎都不如!你是在侮辱我还是侮辱你自己!”


    “我没有!”冯照哭着喊道:“我一时糊涂而已,如今陛下回宫,我哪里还看得上别人。”


    “所以我不在,你就看上他了?你就这么不甘寂寞吗!”皇帝终于控制不住深埋在心底的话,这一刻全部喷涌而出。


    “还是你秉性如此,根本耐不得婚姻寂寞,就好私通!从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成婚多年,他第一次说这么重的话,冯照这些年也已经习惯他的纵容,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但也许这就是注定有一日要面对的局面。半晌,她面上悲戚消散,仿佛褪下一层画皮上色,恢复冷硬的面孔,“陛下第一次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就是爱慕虚荣、桀骜不驯的人,是和陛下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正因如此,陛下才会喜爱我,才会不惜拆散我和崔慎也要把我抢过来。”


    说到这儿,她轻笑了一声,“陛下那时好像也不是个正经人啊,天天想着跟我私通,怎么轮到自己就受不了了?”


    皇帝手中握拳攥得咯咯作响,“……你报复我?”


    “哈哈哈哈哈,”冯照大笑出声,“陛下,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万事万物都要围着你转。你刚刚不是还说我秉性如此吗?这么快又不相信了。你怎么不肯相信我就是喜欢他呢?”


    这一句当如雷击长空,劈头打到皇帝身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到台下。


    “你喜欢我,就要我围着你转,你有事就要把我抛下,你后悔了又要把我抢回来。你不觉得自己任性,却觉得我任性。不过我也承认,我那时的确喜欢你,说实话,如果我遇到的是现在的你,我不会喜欢上你。”


    “住口!”皇帝再也忍不住,他面色赤红,额头青筋直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任性妄为,胆大包天,有没有想过太子!有没有想过自己是太子之母!”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只是出宫一趟,回来就全变了,皇帝头痛欲裂,他不明白。


    从前阿照骄纵,他以为只是年纪小,等成亲了就好了,可是现在太子都已经在长大了,为什么她反而变本加厉?是觉得他死了她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吗!


    “陛下不是心知肚明吗?”冯照眼中还含有笑意,“陛下千防万守不让我走姑母的路,我的头上一直悬着一把剑,生怕它哪天就落下斩了我的头。”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你不信我!”


    冯照轻轻叹息一声,看向气极失态的皇帝,慢慢走过去,“我总是能梦到一个相同的梦。梦中我听到有人在我面前宣读圣旨,说陛下有令命我自尽,我当然不肯,我不相信,可是那几个人力气太大,他们把我抓住,往我嘴里灌酒,我觉得嗓子好疼啊,沿着肠子一直疼到肚子。然后我疼得受不住了,闭上眼睛,我知道我死了。因为我醒了。”


    “站住!”皇帝喝令她停下。


    冯照当真就停在阶下,微笑着看着他。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她,“你不想死,所以诅咒我死?”


    冯照歪了歪头没有说话,现在她连拙劣可笑的借口都不愿说了,真就恨他到如此地步吗!


    “好!好!好!”


    那就成全她!


    皇帝把桌上的杯盏扔过去砸到白准脚下,白准惊得一个跳起,发现是皇帝吩咐,立刻把耳中丝绵取下。


    其实方才他或多或少听到了帝后二人争吵的声音,还在心里打鼓这回结果如何,以前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这回他觉得已经触到了陛下的底线,恐怕皇后殿下今后有难喽。


    皇帝冷声吩咐,“叫历城王和北郡王进来。”


    他们是皇帝最小的两个弟弟,初时还不敢进来,皇帝高声呵斥,“怕什么!还当她是你们的长嫂吗!”


    两个弟弟推拒不得,互相推搡着挪进去,殿中比他们预想的更剑拔弩张。陛下金口玉言,皇后已不再是皇后,但他们受皇后压制已久,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敬的心思,唯唯诺诺地等着陛下吩咐。


    “你们是我弟弟,我今日所言是以元家宗主身份所说。”


    他指着冯照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你们的长嫂,和我元家没有关系。但念及太后恩德,冯家女不可废,就让她移居别宫,但凡有廉耻之心就可自死。不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意!”


    历城王和北郡王听得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皇后。


    冯照听到皇帝对自己的处置,虽早有预料,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只是这回她的眼泪没有对着习以为常的那个人,而是模糊地看向宫外,没要任何人的搀扶,自己走了出去。


    第117章


    皇后被人簇拥着离开,并不像是被人挟制而去,反倒像是以皇后之尊去拜祖宗天地的架势。


    身后皇帝站在台上目送她离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见,皇帝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仰倒在御座上。


    “陛下!”白准骇然奔过来,皇帝双目阖闭,气若游丝。


    “叫太医!”


    皇帝久治不愈的病再度加重了,被迫继续在含温室养病、太医说这病不能多动,要好好静养,尤其不能生气。


    别的倒好说,唯独不能生气这一条不成啊,有皇后在,简直像是怕陛下过得太好了似的,三天两头气一回。


    陛下呢,自己挑的皇后怎么都满意,吵再多次回头又和好了,旁人也不想掺和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这次真真碰到了他的逆鳞,终于肯废后,也不对,只是除了元家主母的名头,皇后还好端端的做着呢。


    白准悠悠地叹了口气,他这阉人一直羡慕寻常人能娶妻生子,没想到有妻有子日子也能过成这样,如此看来不成家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呐。


    好在次日一早皇帝就醒了,让众人都松了口气,但他养了很久的身体被这场夺人身心的审判掏空,只能继续卧病在床。


    白准无奈,又怕他再气病了,小心翼翼劝他道:“陛下千万保重身体,举国上下无不仰赖陛下的圣明烛照,赫赫天威。陛下若有个万一,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天都塌了。”


    “呵,”皇帝幽幽冷笑一声,“圣明烛照……我照得了天下人,怎么照不到我的皇后?”


    白准哑口无言,暗自咬牙,恨自己多嘴多舌。


    幸好皇帝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吩咐他道:“把太子叫来。”


    幼小的太子还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决裂,被保母抱过来时还朝着父亲呵呵的笑,挣扎着从保母手中下来要扑到父亲怀里。


    皇帝看着幼嫩的太子怔然许久,他从床上伸出手,保母见状立刻把太子送过来。


    元谌便半趴在父亲床上,好奇地打量着他金色的锦帐。


    皇帝轻轻抚摸他的头,他察觉后立刻抬头看过去,忽然说了一声“娘!”


    皇帝心中倏然一痛,稚童何辜?他甚至还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就要承受大人们带来的苦果。


    “阿谌认不认得我?我是阿耶。”他轻柔地说。


    元谌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往前一爬,头高高昂起来大喊一声:“阿——”他的“阿”拖得很长,最后的尾音拐不过来,像是在叫“阿一”。


    但皇帝依然欣喜若狂,“阿谌认得我是不是!你真聪明!”


    他把儿子紧紧地抱住,听着童音并不准确的一句句“阿一”,无声落下一行泪。


    父慈子孝的和谐场面冲刷了帝后之间让人惊惧的骇然冲突,在场的侍婢在心中暗暗高兴,陛下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


    “白准,”就在这静谧的时刻,皇帝突然吩


    咐,“你去找皇后——”


    白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皇帝忽然又改了主意,“罢了,你刚才在场,皇后估计看你不顺眼,那就——”


    他对着门边待命的中黄门一指,“你去。”


    皇帝屏退左右,轻声说道:“你去问她,当初,是她先找的那个沙门,还是那个沙门先找的她。”


    冯照被拘禁于显阳殿东房,所有故旧宫女内侍全部禁止入内,她能见到的只有皇帝亲自指派的人,而这些人被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敢和她搭话,冯照因此恼怒非常。


    不过好在这些侍婢还知道规矩,她就算犯了错,也只是一时失势而已,他们还不敢轻慢她。


    她预计皇帝不会一直如此,很快就又会召见她,然后她要想一想办法,怎样在他面前把这件事翻篇。


    冯照有点懊悔,早知道不该这么早就得意忘形,好歹也要等尘埃落定、无人压制时再行事,现在平白多了麻烦,还要想方设法跟他解释,真是让人心烦。


    但她没有料到皇帝的消息会来得这么快。


    她的院门被突然打开,一个中黄门进来直接屏退左右,那些人还真就听他的话退出去了,然后他双手交垂在前,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向她禀报。


    但冯照多年来养尊处优,对一切不善的目光和态度都无比敏锐,这个人隐藏的轻蔑和不屑都快要掩饰不住了。


    她对此人更是不喜,进含温室时,就是他搜的身!


    她深受其辱,此人还胆敢上门来,以为她要倒台了吗?竟然胆敢如此不敬!


    “陛下有言,敢问殿下与灵镜之事,谁先谁后?是殿下先找的灵镜,还是灵镜先找的殿下?”这等私隐之事在他口中说出竟显得她有多不堪一样,这阉人想做还做不到呢!


    冯照毫不客气,讥刺叱骂他:“我乃天子妇,他要问就让他亲自来,凭你也配问我!”


    中黄门丝毫没有料到皇后竟会是这样的反应,陛下亲口降罪的罪人,谁不是战战兢兢跪等天恩,纵是皇后又如何,皇帝之下,一切众生皆为臣民。


    可皇后她,她竟然如此不敬!


    但他也没有办法,皇后一日没有被废,就一日还是他的主子。


    只是回去以后,他全须全尾、丁点不漏地把皇后的态度报由陛下,陛下不出意外大怒。


    “放肆!”


    “岂有此理!”


    “此妖妇安敢如此!”


    他气得猛烈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气息又被打破,折腾半天喝了半碗汤药才好。


    中黄门便看见陛下脸色涨红,哑着嗓子也要把话喷发出来:“把她娘叫进宫,我教不了她,让她娘教!”


    常夫人被宫中来人宣召时,心里反倒有了尘埃落定的实感。


    阿照做这些事时都没瞒着她,她知道灵镜之事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借鬼神之力,搏一搏最大的机会,可惜鬼神也靠不住,最终棋差一着。


    那就去吧!


    能知道女儿最新的近况也是好的。


    常夫人抱着最坏的心思进了宫,不过情形比她想的好上许多。


    皇帝对待她的态度远不如从前,如今这样更像她记忆中先帝的样子,威严而不容冒犯,她早就觉得,先前对她过于客气和敬重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并不相配。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道:“皇后乖戾,请夫人代为教导。”


    而后她没有得到任何辩解的机会就被带到了皇后居所,身边的内侍一直跟着她,手上托着托盘,那是一根竹杖,笔直而修长,泛出冰冷的光泽。


    冯照见到母亲来了,既是高兴又是震惊,但层层包围的内侍婢女显然不会给她们聊家常的机会。


    常夫人紧抿双唇,看着眼前的女儿坚定道:“陛下不满你性情乖张,特命我进宫教女,我深以为愧,特来行罚。”


    冯照呆滞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手中的竹杖,不可置信地僵立当场,“阿娘……”


    说时迟那时快,常夫人迅速裹压住她,对视的那一眼,常夫人飞快地眨了一下右眼,然后立刻用力往下一压,迫使她跪在帐前。


    “我今天就要狠狠地教训你。”


    说完,她用力打下第一杖,冯照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啊!”


    在诸多内侍宫人的注视下,常夫人足足打了一百多杖才停,期间皇后的的痛叫声听得宫女们都颇为不忍心。


    后来叫声越来越虚弱,到最后甚至都发不出声音了,宫女们担心皇后身体受不住,纷纷劝常夫人停手,常夫人却说她教女无方,惹得陛下动怒,该好好教训一番。


    直到最后皇后半趴在榻上再也跪不起来她才停下。


    但终究还是母女连心,见到女儿如此模样,常夫人竹杖一扔,扑过去抱住她痛哭。


    众人于是纷纷劝解,把人分开后小心放到床上,常夫人继续在女儿床前拉着她的手悲哭,也就没人再继续说什么。


    行刑中,陆续有几个内侍跑来跑去,一看就是给陛下禀报消息的。等到几个人都走了,常夫人轻轻按了下手里握着的冯照的手心,很快手心又被捏回来。


    常夫人看着女儿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立刻哭得更大声了。


    皇帝听完来人禀报,沉默良久,然后突然问:“休息是什么意思?睡了还是晕了?”


    内侍卡了一声,答道:“约莫是……晕了。”


    “打得很重?”


    内侍狠狠点头,“都流血了。”


    皇帝慢慢闭眼,内侍还等着吩咐,他却不说话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冯照这几日来都不要宫人伺候,每次一有人提出要伺候她换药换裳,她就大发雷霆,


    “你们是不是想看我笑话!我告诉你们,只要我一天还是皇后,你们就一天别想爬到我头上来!”


    她豪横惯了,宫人们都习以为常,自然不敢惹她。


    于是夜间帐中,她得以在月光照耀下观察自己的后背,那里有一些红痕,但在朦胧的银光下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常夫人留了手,她也反应快,还好没露出什么马脚。不过就算是留了劲,有个结结实实的棍子落到身上也不好受。


    想到这儿,冯照又骂骂咧咧地开始给自己抹药。


    此刻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冯照立刻惊醒,飞快把被子蒙头盖住,药瓶顺势塞在枕头底下。


    千藏万藏跟防贼一样,以前哪受过这种委屈!冯照气得咬被子,还不能发出声音。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冯照猛地发现,这好像不是宫人,是他。


    她立刻闭上眼睛,竭力平缓自己的呼吸,还好脸没对着外面——


    他上来了!冯照瞪大了眼睛。


    第118章


    漆黑寂静的房中,帷幔被轻轻拉开又飘然落下,那个人走上来站在床边。


    他在看她,冯照意识到这点后迅速屏住呼吸。他看了很久,久到冯照闭上眼睛都快要再睡过去,脸上突然迎来一角微弱的风。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脸上的几缕发丝撇开,露出完整的脸。薄冷的月光下,这张脸多么脆弱娇嫩,白生生的一碰就碎了。


    眼下微弱难察的泪痕,像是完美无缺的白瓷上裂开的一道瑕疵。


    冯照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身后突然传来陷落的声音,他坐上床,就坐在她后背的位置。


    那双手穿到她的胸前,开始解她的衣服,冯照心里怦怦打鼓,面容紧绷,但不敢醒过来。


    衣裳被从领口掀开,向后脱开露出半个后背,没了衣裳遮掩,丝丝凉意袭来,白璧莹辉的背上一阵轻颤。


    “还不醒?”皇帝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把冯照吓了一跳。


    她心跳得更快了,这是在诈她吗?


    背上突然一紧,他伸手触上去,沿着脊柱从颈后蜿蜒向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红痕全都在手下抚过。


    冯照终于睁开眼睛,把后背的衣裳往前一拉,身体往前挪动一步,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细腻的肌肤离开手心,皇帝的手落在半空,不阴不阳地说了句:“你终于肯醒了。”


    “有人深夜潜入房中,我还以为是贼呢!当然不敢和贼碰上。”冯照心里有气,回敬他一句。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


    他猛地坐起,一手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过来对上他的脸,“天底下确有你这样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当贼一样防着,唯恐他过得太舒服。常夫人的教训你还没有吃够吗?要不要我再把她叫来!”


    “你无耻!”冯照气极大怒,骂声破口而出,还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皇帝把她的脸掰过来,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张艳丽又脆弱的脸庞,“这就哭了?”


    冯照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落井下石的话,顿时


    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呜呜地说着骂他的话,可惜被他钳制,说出来的话都含含糊糊的没有杀伤力。


    他低头凑近,看她眼睛里轻易流出来的眼泪顺着脸庞浸到手上,勾起一丝笑,“你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想学你的姑母?她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已经诛杀乙浑,独揽朝政了。你连区区一个面首都藏不住,事未成,福先享,你真是厉害啊。”


    冯照被他挟制在怀中,可怜地听他教训摆布,一点儿也看不出胆大包天的样子。


    皇帝却更生气了,“就你这点本事还想把持朝政,你想弄死我,好带着元谌临朝听政,你信不信我一死,你们母子两个立刻就会被人赶下去!你还想当太后,到时候你把自己的命保住就不错了!就凭你,你除了我还能哭给谁看,你就等着他们把你啃得渣都不剩吧!”


    冯照被吓住了,她没见过他这么面目狰狞还言辞恶毒的样子,她也没有想过他说的这种情况。在她的计划里,皇帝死了,皇后带着太子临朝听政是理所应当的事。


    远如后汉,近如祖母,她们都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后,然后做了摄政太后,从此把持朝政数十年。


    如今朝中真有人敢谋权篡位吗?冯照忽然心底发寒。


    “呵,”皇帝冷笑一声,“你也只敢在我这儿窝里横,出了宫门谁会听你的话?我一死,且不说满朝文武,就说元家兄弟叔伯,随便哪个带一堆人进宫,说皇帝年幼,太后孤弱,趁乱前来护驾,你怎么办?你能把他们赶出去吗!”


    “兵权财权你有哪个,你认得哪个是管朝廷钱袋子的吗!有人袭宫你都不知道是谁的兵!”


    “不……”冯照不停地摇头,她不想听他说的这些丧气话,她不争必死无疑,争了才有一线生机。天下事十有九成都是赶鸭子上架,真要等万全准备再出手,黄花菜都凉了。


    皇帝慢慢用劲,纤细的脖子在他手中脆弱地快要折断,冯照下意识去掰他的手,张大嘴巴极力呼吸,她要喘不过气了。


    “我……就知道……你要……杀……我……”


    她已经喊不出来,只能挤出一句气音。


    “……等我……死了……你……娶……别人……”


    皇帝忽然猛地松手,怒吼道:“不是你先找的别人吗!不是你先背叛我的吗!”


    冯照昂起的头一下摔到枕上,喉间被掐紧的久不通气,乍一放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


    黑夜里,两个人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越来越弱的咳嗽声敲打在心中,一声又一声。


    许久,冯照沙哑着声音说:“因为你变了,我想让你变回来。”


    “以前在弥陀山的时候,我正在为亲事发愁,想挑一个满意的丈夫。后来我遇见了元承意,我很喜欢他,想和他成亲。”


    她咳嗽了两声,继续说:“我真的和他成亲了,却怎么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元承意了。”


    他翻身撑在她面前,勒令她看过来,“你看清楚!我就是元承意。那个唯唯诺诺的秃丁他哪一点像我!”


    “元承意在我面前就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我还想着和父亲说,我要他入赘冯家,我愿意为了他吃些苦头。”


    皇帝怒不可遏,“你又骗我!你秉性贪慕虚荣,怎么会找一个籍籍无名的人,我把皇后之位奉到你面前你都不甘心,怎会安心被俗人桎梏,你只会变本加厉私通。你不肯认,我就让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他咬住她的嘴,像是猛虎叼住最钟爱的猎物,咬住了就不会放开,直到吞吃入腹。


    她伸出来推拒的手更激怒了他,很快就被压下去动弹不得。身上的衣裳方才已经被解开,几番挣扎后彻底零落在身下,露出雪白透亮的肌肤,在黑夜中格外夺人注目。


    偏殿的床榻不大,一个人睡足够,两个人睡就有点挤了,但气性上头的人可不在乎这些,两个人就在狭窄密闭的帷帐中交叠挣扎。


    这反而给了他机会,身前是墙壁,他高大的身躯就堵在后面,前后夹击让她无处可逃。


    冯照双手被缚,侧躺面壁,身后的身躯火热,把她完完全全包裹住,不留一丁点挣扎反抗的缝隙。


    汗珠和气息交融,喘息声重重叠叠,她知道他想用这个证明他征服了她,好洗刷被抛弃的屈辱。


    她当然不甘示弱,用力反击,然后不出所料地听见他的一声闷哼,但他只短暂地停了一下就立刻加快动作回击。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在床上翻来倒去像打仗一样,凉飕飕的天气里也出了满头大汗。


    雨过云收后,冯照瘫倒在床上喘气,枕头早就被拽到不知哪里去了。身后的人慢慢坐起来,一件一件穿好衣裳,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他不说,她也没有挽留。


    皇帝一步一步走到门前,方才随意系上的系带散了,他把衣角抻过去,扎扎实实地系好,这才推开大门。


    门口无人,早就退避外间,他几个脚步走下台阶,忽然一个踉跄踩空摔倒,白准跪倒在地下做人肉垫子,好歹没让皇帝摔着。


    皇帝忍住喉间涌上来的咳意,在口中竖起根手指示意他闭嘴,白准将出口的问安就这么吞了回去。


    回到太极殿,白准才敢小心请示,“陛下,臣去叫太医?”


    太医看后摇摇头道:“陛下思虑神伤,气机郁滞,故而久病不愈,现下当起居有常,不妄作劳,尤其……”他卡壳了一下,继续道:“勿遗泄滑精。”


    此话一出,白准都在心里默默嘀咕,就说皇后有本事,捅了这么大篓子,陛下还眼巴巴凑上去,他自己不改,谁能管得了他。


    皇帝自己听了也静默无言,太医说要好好休息,不可操劳,此事……也就罢了,但旁的事却避无可避。


    因为他正在筹备第三次南征。


    前两次南征天时地利人和总有不顺,但他不信天命总不青睐他,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他不趁自己还走得动的时候去南征,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万一再来一场病,他连动也动不了了,那这一生南征之梦就永无实现的可能。


    出发前,皇帝独自在宗庙社稷前拜祭。尽管大军出征前向来有祭天之礼,但皇帝这一次还是专程去独自祭拜,请祖宗保佑,请社稷庇佑,这一次南征务必成事。


    他在每一位先祖灵前都行三叩九拜的大礼,最后是冯太后的灵位,皇帝深深地拜下去。


    祖母,请你在天之灵看着我,指引我带着大军南下,将南北归一,实现我毕生夙愿。


    **********


    皇帝觉得这一次的南征开始就很顺畅,从统粮到调兵无一处不顺,不过一月就组齐了南下的主力。


    他的身体也超乎寻常的康泰,甚至于坐在马上奔波都不觉疲累。大军日夜不息抵达南北前线,卫军率先发动攻击,攻城势如破竹,超乎他预料的成功。


    卫国士兵像劈瓜切菜一样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城门洞开,卫军长驱直入。


    前军在城中占领肃敌,皇帝登上城门看向对面,卫国的军队如同绵延不断的蚁群正在源源不断地赶赴南方,为了实现他一统天下的霸业。


    此情此景令他胸中澎湃无限,但他很快觉得不对劲,心跳得太快了,快得不正常,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的这一刻,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他栽倒在了地上。


    皇帝醒来时躺倒在营帐里,他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坐起来的力气,他的病!


    他听到自己惊慌的声音,“来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白准,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带了白整过来,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怎么了?”


    白准哭着回道:“太医说陛下务必要静养,不能再劳累了!”


    可是他现在在战场,怎么能不劳累!


    “我是不是要死了?”


    “陛下!”白准吓得跪在床前不敢回话。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啊。


    很奇怪的,他这时候


    什么也没想,偏偏想起来家里那个人,她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现在想起来一点也忘不掉。


    他睁开眼睛,下了一个决定。


    历城王应诏入内,皇帝对着这个弟弟下了一道遗旨,“皇后久乖阴德,若不早有打算,恐成汉末故事。我死之后,可赐自尽,葬以后礼。”


    既然无法接受生离死别,那就让你和我同生共死吧,也免得你乱我元家江山。


    临死之前,皇帝看见眼前有一道白光,耀眼无比,接引他飞升而上。


    待他避过刺目的白光,重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飘荡在上空,下面是一群臣属在放声大哭。


    原来他已经死了。


    元恒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放入灵柩。皇帝已死,卫国大军也瞬间群龙无首,第三次南征被迫戛然而止。


    他扼腕长叹,但再怎么遗憾也无济于事,只能跟着大军一路回到洛都。


    军中如何无人再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宫中。


    历城王第一时间带着遗诏进宫,同行的还有几个弟弟,以及皇帝身边的中常侍白准,已经足够有份量赐死皇后。


    冯照被囚于东房,但一切用度仍依照皇后旧例,没有受到半分委屈。正因如此,在听到遗诏宣读后,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肯承认。


    几个人闯进她的殿中,虎视眈眈地要她去死,她当然不肯束手就擒。


    她在殿中四处奔走呼喊救命,北海王当即道:“这是陛下的旨意,还请殿下配合。”


    “不可能!”冯照斩钉截铁地否认,“陛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旨意,是你们要杀我!”


    她红着眼状若发疯地大喊,“他说过不会杀我,你们撒谎!”


    元恒在上面看着,沉寂许久的心忽然跳动了一下,牵动四肢百骸都起来一股酸麻的痛感。


    他还以为人死了就不会有痛觉了。


    也许,或许他不该下这道旨,一会儿她死了见到他,他要怎么说?


    冯照的反抗在几人眼中根本微不足道,白准直接上前擒住她双手,她被逼着跪在地上,下巴卸开,再一人把椒酒直接灌进去,一整碗倒得干干净净。


    挣扎中有少许酒洒了出来,浸湿了她的嘴角、脖子和衣裳,她痛苦地唔叫,面容狰狞,不复艳丽的姿态。


    元恒已经忍不住了,他想说住手,说你们不许动手,可是他的声音已经没人能听到了。


    他奋力往下伸手,但无论怎么挣扎都像纸飘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颓然地看着底下的冯照终于被放开,她倒在地上,很快口吐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衣裳。


    “阿照!”元恒尖叫着喊她,但他发现这也是徒劳,没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终于绝望,眼睁睁看着刚才的几人给她收棺,等着她的魂魄从身上出来,他想自己一定要说这不是他下的命令,否则她一定会转头就走,到时候还能去哪儿找她。


    虽然他下令让她和自己合葬,但魂魄真能在一起吗?死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他一边担心,一边期待地守在她的灵前,唯恐错过她的魂魄,反正他现在也不需要睡觉了。


    可是等到头七,等到她下葬,四处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她,他终于慌了。


    他日日夜夜守在陵前,直到许久之后的某一天,也许是到了他不能继续在人间游荡的日子,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他们要带他去地府。


    “你们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元恒指着她的陵墓,激动地问。


    黑白无常面无表情地说:“在地府。”


    “在地府哪里?我想见她。”


    但他们不说话了,只顾着把他抓住带走。


    元恒没有反抗,跟着他们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间身边的景色慢慢变得暗沉、阴森,此时抬头一看,天空也变成了黑色,原来这就是地府。


    到了这儿,引路的变成了牛头马面,他们把他引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眼看着都快到奈何桥了,身边连一个寻常的魂魄都没碰到,元恒终于忍不住问了:“怎么一个死人都没看到,还有,我的夫人也死了,我想找她,她在哪儿?”


    牛头马面同时停下,牛头顶着他的牛头老实巴交地回道:“你是人间帝王,进地府不与一般凡人同道。”


    “那我的夫人呢?我要见她。”


    牛头马面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难以启口的话,正好此时阎王亲自出殿相迎,为这人间帝王解惑:“你杀了你的夫人,按照我冥界的规矩,杀人者与被杀者一世缘尽,此后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第119章


    “什么……不!我不许!”元恒奋力甩开缚手的锁链,径直冲过去,把乌面黑口的阎王都惊了一惊。


    “我要见她,你是阎王,你肯定知道怎么才能见到她!”


    阎王后退几步摇了摇头,“规矩就是规矩,人间罪孽和我地府生死簿一一对应,你们在人间缘分已尽,投胎转世自然不在一处,谁来也改不了。再说这规矩也是为了人间少造业障。你们若真有缘,这一世恩爱绵长还来不及,为何还要杀她呢?”


    元恒霎时脑仁充血,勃然大怒,“你胡说!我不信,我一定要见她!”


    他对着阎王毫无惧色,“你说我是人间帝王,还亲自出迎,那我的身份在这儿一定非同寻常。你不肯告诉我,我就把你的地府搅个底朝天!”


    “你!”阎王不料竟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寻常凡人见了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的,此人果真难缠。


    他也当真狡猾,一下就猜到了能威胁的把柄。


    六界轮回有常,帝王命格身负大因果,在地府轮回都要小心为上,要是有个不慎扰了轮回秩序,人鬼神无路可去,他这地府可就糟了!


    瞧他这样子,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如此还不如早些把这瘟神送走。


    元恒目露凶光地看着他,阎王眉毛一抖,说道:“这条规矩改不了,但有另一条路可走,只是你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付得起这份代价。”


    “若是你不杀她,下一世自然能如愿见到她。只是改了命定的路,你就要拿别的命数来填。”


    元恒懂了,“你能把我送回去?那你要什么?”


    “不是我要什么,而是人的命是恒定的,你改了于妻亲缘,就要从别的亲缘上补。”


    “你的意思是?”


    “你的子女缘不好。”


    元恒闭了闭眼,“我已经有了阿谌,足够了,我愿意换。”


    阎王问:“你想好了?你寿数将近,就是回去也活不了多久,还百病缠身,你真要换吗?”


    “换!”元恒坚定地说。


    阎王挥了挥手,“带他走。”


    黑白无常不知何时现身,幽幽地站在元恒身后推着他往回走。


    马面看着元恒离开的身影,突然问道:“大王,咱们不是本来就是把他弄来做个样子吗?他的寿数还没尽啊。”


    阎王拉脸喝道:“胆大包天的小子,把我这儿当他家呢!我教训教训他,让他长个记性。”


    “那刚才说的……”


    “哼,他命数本该


    如此,以为是自己换的,不是更呕心了。”


    牛头马面了悟,“大王圣明!”


    **********


    乌云蔽月,仅有的月光离去,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暗昧翳翳。


    殿内深处的帷帐紧闭,间有微风吹来,纱帐轻轻掀起一角,露出玄黑的被褥丝枕,还有那上面熟睡的皇帝尊容。


    皇帝面孔紧张不安,眼皮下颤动不止,不知梦到了什么满头大汗,眉头紧紧蹙起。


    又一阵风吹来,帷帐再度掀起,皇帝忽然睁大眼睛从枕上惊起。


    他大喘着气,惊恐地看向四周,一把抓住眼前的帷帐如同抓住通往现世的绳索。层层帷帐之外,月光微微透过窗户映到地板上,将博山炉升起的轻烟照得纤毫毕露。


    此时此刻,皇帝疯狂跳动的心的才平息,他伸出自己的手看了许久,用力握拳,指尖掐入掌心,痛感顺着手臂传到心中,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放下心。


    然而心中就像飞起了一只风筝,高高地飘着,随风荡着,怎么拽也落不下来,好似下一刻就能断了线,消失在眼前。


    他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披了件外袍就要走。


    门外白准彻夜守着,听到动静立刻就起身来迎,“陛下……”


    看到白准,皇帝愣了一下,那恭顺的面貌和狰狞残酷的动作交叠,勾起他心中剧痛,“你,别跟着我。”


    他知道白准是奉命行事,但他就是要迁怒。明明是自己下的命令,可真的亲眼见到他却受不了了,他承认自己反复无常。


    白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对他不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陛下独自出宫。他也不敢跟上去,可,可这大半夜的,陛下要去哪儿啊?


    此时已经是寅时,皇帝一个人游荡在宫中,身后林林总总的内侍宫女都被他赶走,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漫步目的地走,绕了一圈又一圈才发现自己是围着显阳殿在走,正中的大殿高高耸起、气势非凡,冯照就被关在东殿。


    此时此刻,她正在睡觉。


    皇帝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仪仗也跟着停下,齐齐望向他目光所及之处,天边的月已经悄然落下,轻盈地站在飞檐之上。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站到晨光熹微,天翻露白,才动了动快僵硬的腿脚,迈步进去。


    殿外看守的侍婢并不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来过很多次,每次都安静站在外面看着。


    她们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仿佛这一道门隔着千山万水。


    这一次他没有止步于此,她们静静行了礼之后就悄然开门,皇帝进去时看到的就是冯照安静的睡颜。


    她睡得很香,脸颊饱满红润,一看就知道无梦好眠。不像他,被她欺骗、被她牵着鼻子走,在梦里也躲不开她的缠绕。


    他没有办法,他爱她,爱她古灵精怪、可爱盘算、冷静睿智,不肯承认那是狡诈奸猾、唯利是图、冷酷无情,但她从来没变过,变的是他永无止境的贪婪。


    他爱她爱得太早了,早到泥足深陷来不及逃走,他爱她爱得也太晚了,晚到无法阻止他们走向不归路。


    可是他偏偏不信命。


    “冯照。”皇帝平静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中。


    冯照尚在安眠中,被这声动静叫醒,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意外看见皇帝站在床头,她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你认不认错?”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无比郑重地问,好像她的回答能定人生死一样。


    可惜冯照刚醒,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急了,两步走上来把她拽起来,“你认不认错?说话!”


    冯照被他这么一拉,脑子瞬间更晕了,“我——”她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倒下去了。


    “阿照!”皇帝惊恐地抱住她,“你怎么了!”


    他慌得不知道怎么办,语无伦次地大喊,“太医!叫太医!来人!”


    阎王不是说会给他机会吗?为什么会这样?送他回来却要把阿照带走,那为什么还要承诺他!


    “太医呢!”


    “陛下息怒,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殿中乱糟糟的,兵荒马乱地像打仗一样,皇帝抱着怀里的冯照忽然落下泪。


    求你活着,求你活下来。


    原来和生死相比,什么事都无足轻重。


    皇帝眼睁睁看着冯照的脸色变得苍白,原本充满活力和笑容的面孔慢慢冷硬,他忽然用力抱住她扣在自己胸前,听着自己的心跳震动一点点传到她身上。


    万方有罪,在予一人。神若有灵,降福施佑。敢待天谴,以求圆满!


    “陛下!太医到!”


    皇帝赶紧大喊,“快来!”


    太医们也顾不上礼数,屁股冒烟似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为皇后诊治。


    几人在路上已经听完婢女的禀报,这段时间以来皇后并无异样,身体康泰,能吃能睡,只有今日突然晕倒。


    观完皇后神态气色,几人心里都有了猜测,再对皇后仔细诊脉,女医又找婢女详细查问,而后几人一合计,不约而同地面露喜色。


    为首的太医令面含笑意向皇帝禀报:“恭喜陛下,皇后殿下这是有喜了。”


    皇帝闻言浑身僵住,许久才轻声道:“怀孕……了?”


    一众大小宫人纷纷松了口气,齐声向皇帝道喜。


    “皇后殿下承天降祉,乃社稷之福。”


    “恭贺陛下桂宫添辉,乾象垂祥!”


    “此莲台瑞相,菩萨护持!”


    殿中洋溢着热闹喜气,但皇帝却想到了那个梦,他的子女缘不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冯照身体安然无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他无法再奢求更多。


    看着她尚且平坦的腹中,皇帝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涩,这就是那次来的吧,可那时候孩子的父母却带着怨气,也不知这孩子出生了会不会怪他们。


    冯照睡了多久,皇帝就坐在这儿多久,一直坐到她睁眼看他。


    “我怎么了?”她迷蒙地问,只知道自己无缘无故晕了过去,唯恐得了什么大病。


    皇帝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你怀孕了。”


    冯照噌的一下坐起来。


    “你小心!”


    “怀孕!”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两个人顿时相顾无言,都想到了上一次在这张床上他们做了什么。


    冯照伸手贴上自己的肚子来回抚摸,感觉颇为惊奇,皇帝的目光也随着她手上的动作看过来又看过去。


    她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轻声问他:“……你原谅我了?”


    皇帝原本翘起的嘴角慢慢放平,没有说话。


    冯照立刻跪坐着扑到他怀里,眼泪说下就下,“承意,承意,我就知道你最爱我。”


    她急不可耐地去吻他的唇,他的眼,他的耳边,眼泪并湿润的唇一下一下印在他身上。


    她像一株藤蔓紧密缠绕他的全身,用自己源源不断的香气迷惑他,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壮大自己。


    皇帝长久地凝视她,看着这张泣泪柔弱的脸,看着她尚未突显的小腹,深深闭上眼睛,一双手慢慢、慢慢地回抱住她。


    “承意!”得到他的回应,冯照知道自己再一次赢了。


    这是一场惊险的战争,而她单枪匹马地应战,纵然身前有千军万马,却都听命于一人,她打败主将,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她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对视上他的眼睛,那里面幽黑郁重,深不见底,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人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冯照泪中带笑,轻柔而又深重地吻上那双眼睛。


    **********


    这次怀孕后,皇帝罕见地留在宫中,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冯照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的意思,他却似笑非笑道:“心有余悸,当然不敢再贸然出京。”


    至于为什么心有余悸,冯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问,软下身子靠过去扶住他的臂膀摇啊摇,“我想出宫,你陪我嘛。我在宫里再待下去都要发霉了。”


    她已经怀孕八个月,宫人不敢轻易让她动弹,但她在宫里憋闷好久,像


    个木偶一样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了了。


    哪怕宫人告诉她再忍一两个月就好了,她还是铁了心要出宫。


    按照皇帝护得固若金汤的架势,她还以为还要再多说几次,但皇帝很轻易就答应了,让冯照怀疑他肚子里装了一堆阴谋诡计。


    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父母要出宫的消息,哒哒地跑过来要跟着一起去。


    冯照摸摸他的脑袋摇头拒绝:“你的课业还没做完吧?要是让御史知道了我们敢带你出宫,还不写可以,非得在朝会上把你说得体无完肤。”


    “我不怕!”太子挺直胸膛道。


    “你个小兔崽子不怕,你阿耶还怕丢脸呢!”冯照用力一指他的额头嗔道。


    元谌原本扑在母亲的怀里,此时忽然察觉异动。他身体一退,发现竟是母亲的肚子,“娘,它动了!它踹我!”


    冯照大笑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在和你打招呼呢。”


    “弟弟妹妹?这里面有两个人吗?”元谌惊奇问道。


    “是啊,太医说是双胎,你要有两个弟弟妹妹啦!高不高兴?”


    元谌其实并不觉得高兴,他不喜欢别的人来分走他的父母,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弟妹都不行。但母亲问话,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高兴。”


    出宫的这一日,冯照很高兴。


    宫人准备的马车已经停在千秋门前,皇帝身着便服,轻车简行便带冯照出发了。


    一开始冯照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窗外的一切,但很快她就发现马车似乎在朝既定的方向驶去。


    “你带我去哪儿?”冯照问,她还不知道他的安排。


    元恒沉声道:“抱翁寿数将至,盼见你我一面,我答应了。”


    “见我?”


    见他倒也罢了,怎么还说要见她。


    元恒冷飕飕地看着她,“你是我的夫人,不见你见谁?”


    自那次以后,他总爱抓住机会就阴阳怪气,但冯照自知理亏,无奈让步,“是是是,你说得对。”


    但她这么一说,他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臭脸。


    别扭一直维持到二人到抱家,家中亲眷知有皇帝驾到,早就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前迎驾。


    两人见到抱巍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浑身虚弱地像干枯的树枝,泛黄的叶子变得干巴,再也不会变绿。


    床前伺候的是冯次兴和抱家长辈,抱巍的堂弟,见到皇帝来了十分惊讶。


    “我今日来,是带着夫人和抱翁叙叙旧,不用多礼。”


    几人退避在外,抱巍看到帝后二人亲至,激动地留下眼泪。看到冯照已经显大的肚子,他面皮隐隐发颤,那是太激动的反应,他说话已经很难,但坚持一字一字地说,“珍……惜,眼前……人。”


    这一刻,抱巍和当年太后的面容交重错影,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句嘱托。


    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要好好珍惜,别越推越远。


    一语成谶。


    多年后的今天,太后早已离去,幼时身边的老人也一个个远去,能像这样殷勤告诫他的人再也没有了。


    元恒拉着冯照的手坐到抱巍床前,坚定地说:“抱翁放心,我与阿照一定会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回去的路上,冯照半靠在窗边蔫蔫的,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一样,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也不为所动。


    元恒莫名觉得烦躁,问道:“怎么出来一趟还不高兴?”


    冯照摇摇头,又转过头望他,“陛下会一直对我好吗?”


    “你又想要什么?”元恒竖起浑身尖刺冷声问。


    冯照泫然欲泣,瘪着嘴就要哭,“抱翁这么长寿的人都要死了。我就是害怕,我怕将来哪一天你突然没了,我怎么办?”


    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但早就成为二人之间的禁忌,碰不得说不得,唯恐又刺破眼前温情的幻境。但冯照似乎满不在乎,就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在嘈杂的大街上对着皇帝捅破眼前的窗户纸。


    元恒眼神骤然冷却,讥嘲道:“这不就是你最想要的吗?”


    冯照哭着说:“我太冲动了,也太幼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差一点就酿成大错。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沿着车厢的座慢慢挪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你教教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元恒甩开她的手冷笑道:“你想学帝王术?你太贪心了,阿照。”


    冯照重新拉起他的手,五指穿插到他的指缝里,双手缠握,“除了你,没人会教我这些,天下间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你一样教我。你是我的丈夫,我们是一体的。我不想将来有一天一旦你不在,就没人保护我和孩子,我想保护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一次他没有松开手,他用超出丈夫的眼神打量着她,那是君心难测的目光。


    她了解她的丈夫,并借此揣度一个皇帝的心思,这是她一贯的本领。


    他同样了解他的妻子,对她所有的不堪和欲望了如指掌,这是身为帝王应有的识人术。


    车厢中两个人的眼睛沉默地对视,目光交错间缠绕着紧绷到极点的丝线,只要微微失衡就会立刻断裂爆开。


    就在一刻,或许刹那间,原本楚河汉界的两人在一瞬间躬身拉扯拖抱。


    元恒死死箍住冯照的肩臂,腹部紧密相贴,两个人在狭窄的车厢内呼吸交错。


    他扼住她的下巴,眼中不复温情,一开口就锋利地割开静默的气息,“普天之下,只有在我身边,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你记住了吗?”


    冯照轻轻弯唇,勾住他的后颈靠在他胸前说:“我记住了,陛下。”


    车马悠然向宫城驶去,大街两侧市坊的喧嚣声不绝于耳,北地啸风与江南湿息对往更替,在洛阳城融汇交织,共同诉说着大卫延熙年间的岁月。


    第120章


    延熙四十年春,洛阳宫中云迷雾罩,皇帝已昏迷多日,宫中上下无不小心忧虑。


    多年来,皇帝一直龙体欠佳,卧床不起是常有的事。最近几年,皇帝尤为病重,朝会大半取消,宗亲重臣多在太极殿面圣,以小朝会代之。


    上月起,陛下又感不适,下令太子监国,数位重臣辅之,这是应有的惯例,然而满朝文武却觉风雨欲来。


    太子尚且年幼,陛下就赐以监国重任,恐怕陛下的身体……


    就在众人忧心忡忡天色将变时,皇帝这一日清晨突然醒来。


    最先发现的是冯照。


    她这几日都睡在皇帝身边,片刻不敢离开。昨夜看奏疏看得太晚,竟然歪在榻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见到皇帝在跟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猛地坐起,揉了揉眼睛,“陛下怎么下床了?快回去躺着。”


    说着她赶忙拉起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床上躺下。


    皇帝卧床多日,此时已经体弱至极,被她轻轻一拉就坐靠到床头,他摇摇头不肯躺下,也不放下被她握住的手。


    “怎么不睡床上,好容易着凉。”他轻轻地说着,气若游丝,仿佛再高一点儿就喘不过气似的。


    冯照给他掖上被子,把露在外面的手臂盖住,又道:“这不是忘了嘛,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说你的屋子能有多凉,我都热得把外袍脱了。”


    她絮絮叨叨的,看起来就像个一心扑在丈夫身上的妻子,元恒静静地看着她仔细照顾自己,忽然开口道:“阿照。”


    “嗯?”冯照抬头听他说话。


    “我要死了。”他说。


    冯照陡然僵住,怔愣地看着他,“你……陛下怎么能这么说,以后还长着呢。”


    窗外日光正好,将屋子里照得透亮,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看着她脸颊侧边透过的弧光,没有在意她的安慰,只道:“你高不高兴?”


    冯照坐直身体,正色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大卫千秋万代都等着你,孩子们都还小,还等着阿耶的教导,你就是开玩笑也不要轻易犯了口忌。”


    元恒看她极力反驳,勾出一丝


    笑,“这么多年,你总算学会什么叫忍,可惜往后我也看不到了。”


    冯照蹙眉要再说,他却摇摇头道:“把孩子们带来,我和他们说说话。”


    他命令坚决,她虽不放心,还是拧着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冯照走后,元恒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掩住口鼻,咳得脸色涨红,平息之后拿开帕子,上面赫然是一片血红。


    元恒慢慢靠在床头,取来一杯茶水咽下去,然后缓慢地平息自己的胸中乱气。


    “郑迅,”他略微提声呼喊,外面立刻进来一个中官,低头躬身听吩咐。


    “召咸阳王、北海王、宁城王、广阳王、尚书令、吏部尚书六人进宫。”


    冯照带着三个孩子入殿时,皇帝已经阖上眼,她轻轻比了一根手指在嘴上,示意孩子们出去。


    “都过来吧。”皇帝似乎是注意到几个人的动静,慢慢睁开眼,缓声让他们过来。


    “阿耶!”元谕哒哒跑过来扑到床前,哭着呼喊,“你总算醒了,我好害怕!”


    元恒忍不住笑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阿谕天不怕地不怕,还说流血不流泪,怎么现在哭成了小叫花子一样。”


    元谕瘪着嘴哇哇大哭,“我好担心阿耶!抱翁就是一直躺在床上,突然有一天就没了,大家都说他死了,我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他。”


    她幼年时好几次出宫都见过抱巍,抱巍自己没有子女,家中亲眷都是早就长大的男丁,见到小小的公主稀罕得跟什么一样,简直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给星星。


    出宫的机会毕竟少有,元谕总是心心念念着要去,然而没过多久抱巍就与世长辞了。


    这是幼小的公主第一次直面死亡,几年后的今天,她看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又想到了当初抱翁的离世。


    元恒脸上笑意淡下,他平静地擦掉元谕的眼泪,跟她说:“人慢慢长大,就是在不断失去,阿谕身边除了我,还有阿娘,还有阿兄阿弟,不要哭啊。”


    他一句话说的在场人都泪流而下。


    太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比弟弟妹妹都高出一截,从母亲身边走过来时已经忍不住含泪,他低着头走过来跪在床前,泣声道:“阿耶……”


    元恒看着太子轻轻叹了口气,“阿谌,你是长兄,以后你要担起来家里的担子啊。”


    太子瞬间嚎啕大哭,“不,我离不开阿耶!阿耶快点好起来吧!”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身后的弟弟也带着大哭起来。


    元谨懵懂,但见到阿姊,甚至于大兄都在哭,也跟着嚎啕不已,一时间殿内几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好了!”冯照高声喝止,“哭什么!你们阿耶病了这么久,现在要的是清静,你们吵什么!”


    她一向严厉,几个孩子都怕她,被一句话说得都不敢哭了。


    元恒笑笑,向她伸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冯照抿着嘴不肯说话,元恒慢慢把她的手递到嘴边落下一吻,“我一生有两大恨,一恨南北不一,二恨与妻离心。”


    冯照眼珠微动,手指轻颤,又被他紧紧攥住。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南北归一是天下大势,可我三次南征皆无所得,我就知道时机还没有来,纵然天再予我十年阳寿,我恐怕也见不到这一面了。国家迁都未久,根基不稳,我已无时日弥合国础,只盼将来阿谌能尽善尽美,延我意志。”


    “可是……”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你,我和你之间耽搁了太久,至死也解不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但今生今世我们都是世间认定的一对,我们的姓名并列在史书上,青史无改。下一世,我们还会再见。”


    他用力握紧,指尖用力到发白,“你记着,我们是分不开的。”


    冯照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发寒,她的手被元恒攥出了鲜明的指印,稍微用力就会被更使劲握住。


    直到外间中常侍来禀:“陛下,诸位殿下到了。”


    几人陆续进来见到眼前情景,顿时意识到,陛下这是要留遗诏了!


    咸阳王与北海王任司徒、司空,是继君的叔父,可保元氏江山稳固。宁城王与广阳王辈分高,能镇得住人,在军中足有威望,亦可镇住旧代人蠢蠢欲动之心。尚书令与吏部尚书都是汉人,可保皇帝汉化大计延续,为新君改官定制,立下新都新朝气象。


    另,皇后身为新君亲母,必不会受害,在诸辅政公卿眼皮下,亦无法胡作非为,她想当太后就让她当,多余的也做不到,如此方能两全其美。


    皇帝目光逡巡过在场几人,借着冯照的手坐直身体,他看向太子,“太子,这是我为你选中的宰辅,你记着我说的话,听到了吗?”


    元谌擦干眼泪,狠狠点头道:“我记住了!”


    阿耶跟他仔仔细细地说了每一位宰辅的优劣,每一个人的偏好性情,让他学会从中分而化之,拉打并用,这是他自小就从父亲这里学到的知识,到了今天终于要自己担上担子了。


    皇帝看着单薄年幼、眼泪未干的太子,轻声叹了口气道:“军国大事若有不定,可问决于皇后。”


    冯照此时猛然转头,怔怔地看向皇帝,他却在嘴角溢出一丝笑,仿佛料中了似的。


    我说过,只有在我的身边,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皇帝正声下诏:“诸位,先太祖伟业,累圣重明,托鸿历于朕。兢兢业业,迁都中土,定鼎河洛,仰光七庙,俯济苍生。公卿当善毗新君,兴隆卫室,佑我国家!”


    延熙四十年,帝崩于太极殿,时年四十五。上谥曰孝文皇帝,庙曰高祖。


    皇太子继位,改元承兴,大赦天下。


    帝年幼,皇太后临朝称制,亲览万机。


    承兴元年,宁城王上告尚书令意图南逃叛卫,太后主持查证并无此事,咸阳王据此弹劾宁城王,宁城王受贬任雍州刺史,但尚书令在朝中亦由此深受打击。咸阳王因此骄矜自傲,骄奢贪婬,乃至对太后不敬,放肆言道:“岂有妇人宰制天下之理。”


    太后闻言,命禁军领军将军率军传见咸阳王与北海王,命二人加进太保、大将军,除司徒、司空之职。


    承兴二年,帝听进谗言,不敬母后,言道:“此我元家之天下乎?我让天下于人如何!”


    太后大怒,废皇帝为平阳王,幽禁相州,立孝文皇帝次子为皇帝,仍临朝称制,改元建新。


    建新四年,南阳蛮族起乱,公主自请往南阳平叛。太后中军将军前去平乱,公主随军前往,在南阳立下汗马功劳。


    公主大胜归朝,太后大悦,封兴国长公主。


    次年,公主自请再往北部六镇,在六镇镇将麾下两年不曾回京。


    再一年,京中忽起传闻,曰太后狠毒,夺子君位,君臣亦有不安。太后召公主回宫,问:“阿谕如何看?”


    公主答:“阿娘在朝,儿方可如此。阿兄阿弟自有礼法做柄,无所不可,但若无阿娘,也无儿带兵出征之良机,儿倍感珍惜,不敢辜负。”


    太后默然,后加封镇国长公主,食邑三千户,赐亲兵护卫数千。


    建新七年,太后威隆日盛,众人只知太后而不知天子,朝野渐有微词。公主自六镇归来,献上白玉一座,此物乃公主麾下将士自阴山取得,显现于日出时分,熠熠于众人眼中,上显“圣母降世,帝业永昌。”


    太后得之大喜,亲往阴山祭天拜谢。回京后,太后下诏,命诸州刺史、宗室诸王、京中公卿齐聚洛京,上尊号曰圣母皇太后。


    宫中大宴,百官醉飨。席间,公主醉言,“殿下弥勒下生,顺天应命,何不为天下之主?”


    席间霎时惊静,台上太后闻言面不改色,问道:“我儿果真如此想?”


    公主道:“我与军中诸将士皆不敢悖逆天意。”


    太后大笑,加封公主大将军尊号。


    建新八年,皇帝自请退位,百官上书、朝野共议请太后登基。


    太后问公主:“我儿今有何感?”


    公主答曰:


    “父为皇帝,兄为皇帝,弟为皇帝,今母亦为皇帝,独无我。儿请立皇太女。”


    太后笑而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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