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坐在冯照先前坐着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间内室,重重书格,金辉日影透进来,也照不暖这里的肃寒之气。
冯照呆呆地站着,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你准备这么一直站着?”元恒问她。
她这才想起来,趑趄不定地走到桌案前,小声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恒站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身上,“朕乃天子,宫中何处去不得。”
冯照顿时凛然,她没预料到会在宫中碰见崔道安,更没预料到会被陛下撞见。这放在平日里没什么,任何人看来也不逾矩,但偏偏陛下不能容忍。
她不知道他怎么对待别人,但却知道他如何对自己,早前他们之间的嫌隙也是来源于此。这次他很平静,没有像上回那样大发雷霆,却更让她不知所措。
冯照隐隐感觉到,此刻面前的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从前那些恣意放肆不过是他有心放纵而已。
她越发感到心慌,心却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怎么把他哄过去。但眼神流转间,忽然发现桌子上的书还摊开着,他肯定看见了!
怎么办?若是解释一番岂不是欲盖弥彰,可若是不解释,他心里能猜忌成什么样。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入了他眼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要是一夕被恶,还不知成什么样儿呢。
她心里焦急,面上也带了几分,“陛下明鉴,这次绝不是我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碰到——”
“够了!”元恒打断她的话,他当然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若是故意的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她都没见过宫里真正的罪人是什么下场。
那些私通的后妃……呵!他差点忘了,有个长辈在,她恐怕知道了也会有样学样吧,她的本事还挺大,都和李仆射谈笑风生了,对这些宫闱秘事怕是了解得很吧,哪儿要他操心。
她这么一个有大志向的人,恐怕将来想做的还要远甚于她的姑姑!想到这里,元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吞回去,他怕忍不住下令,要把她关起来。
冯照来不及解释,便看到皇帝拂袖而去,衣袍翻飞间,身影渐渐没入宫门深深处。
伺候的婢女在外间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
怒而离去是明眼都能看到的,顿时惊愕不已。她们都是太和殿的婢女,平日里见到陛下都是他来给太后尽孝的时候,一派谦和宽宏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么冲动的样子。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有主人授意的情况下。宫中是主是仆都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彼此之间紧密相连,就如气血盈满人身,这种消息就像血液一样在禁宫连廊中流动。
等到冯照回到太和殿,英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她端坐着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大娘子,方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冯照想反驳她,却又发现自己的辩解苍白无力,只好听之任之。
“太后对陛下寄予厚望,不愿看到陛下与冯家互生嫌隙,这个道理相信大娘子定然明白。”
太后也知道了吗?也是,宫中事哪有太后不知道的。
冯照苦笑,她的心思恐怕早早就被看在眼里了吧,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都不知道处处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英华见她失落不已,安慰她道:“女郎也不必过多思虑,太后胸怀天下,这种事往大了说事关陛下,往小了说也不过是男女之情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不是什么迈不过去的槛。不过是女郎和陛下都是太后亲近的家人,太后的愿望只是希望家人之间和乐融融而已。”
说完又转了个话音,“陛下至情至性,对自己人向来都是宽厚有加,有什么误会好好解释就是了,不至于闹到不复相见的地步。”
冯照听明白了,意思是让她去求陛下,二人重归于好。想想也不意外,毕竟从一开始,太后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中间耽搁了一年,如今见他们自己遇上了,又重新拾起来这个想法。
尽管冯照心中郁郁,脸上却照旧露出了柔和的笑容,对太后的要求满口答应,“夫人说得是,是我莽撞了,回头我就找个机会面见陛下,说清楚种种误会。”
英华见她如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而众人散去,冯照却半倒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时至今日,当初弥陀山上的元承意的面目已经渐渐在她心中褪色,取而代之的是笼罩着赫然威势的皇帝陛下,是天下人熟知的大卫皇帝。面对他时,她总觉得心里有块砖石沉甸甸地压着,纵然看起来还是坦然的说话,可她总怕哪一句就踩到了什么符篆上引来一阵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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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乃皇帝居所,独具恢弘磅礴之气,殿阶螭首层层往上,重檐殿顶沉沉压下,压得满宫人都垂下头来。
冯照心里咚咚作响,此时此刻,她好像才真正发现,那个被她随意撩拨的情郎竟真的是天下之主。
此时殿门紧闭,门外站着白准。
她进来殿中一个人也不敢带,这里里里外外的宫人都像是泥塑一般半点不动,她见了更觉害怕。看见白准心道总算是个认识的人,好像抓住了什么救星,拼命调动起眉毛眼睛暗示他,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白准当然也看见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陛下闭门已久谁也不见,他也盼着救星快快来,可他心里也打怵,这次恐怕非同一般啊。
他耷拉着眉毛,瘪了嘴,又轻轻摇了摇头。
冯照的心一下就凉了。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
殿中空旷,不见有人伺候,中间御座金碧辉煌,龙首探出张牙舞爪,只有东西两侧有光亮穿过窗户照进来。
冯照轻轻走进里间,只看到桌案前坐了一个人,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容貌,此刻身着皇帝常服,龙纹冕章,佩金戴玉。他双臂张开,靠坐在背椅上,坐姿闲散,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周身的气势重如雷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还是她认识的元承意吗?
原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她僵直在那里,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不自觉缓缓下拜,“陛下圣安。”
此刻她又发现了自己的错处,她对着他并不恭敬,有时都不见礼。也许他平日里不做计较,但有朝一日发起火来,这些都是她的罪处。
元恒沉默地注视她良久,终于开了尊口,“平身。”
冯照跪在地上,得令起身,依然低首敛目,作恭敬状。
她在心里默念,小心些,斟酌着说话,“妾特来向陛下请罪。”
元恒身形不动,平静地问道:“请什么罪?”
冯照紧紧握住袖子下的双手,说道:“妾不识尊卑,冒犯天颜,望陛下恕罪。”
“不识尊卑……”元恒轻轻重复这句话,问她:“谁是尊谁是卑?”
冯照低头,“天子为尊,妾为卑。”
从前那些互相不知底细的时光里,她冒犯了他不知多少次,他也热衷于这样掩人耳目的游戏,但浓情蜜意时什么都好说,到了今天他总算是厌烦了吧。
陛下这样一个人,只能接受自己的小打小闹,一旦超出他能容忍的界限,他立刻就会翻脸。
“还有呢?”元恒衣袍下的手缓缓抓住了扶手,像是抓在冯照的脖颈上。
“妾辜负了陛下的衷情。”她低声说出这句话,双眼渐渐流出泪水,语带哽咽。
见她流泪,元恒好像有所触动,身形微动,“原来你还知道……”
他这话一出口,冯照便知道自己做对了,现在的陛下终于褪去了天子的外衣,慢慢露出她认识的元承意的内里。
她想趁热打铁,说得更加大胆直白,才能讨他的欢心。
“妾任性已久,得遇陛下才知晓什么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难免又使了小性子,却抓不住深浅,伤了陛下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到了桌案下,跪坐在他身侧。
元恒的目光也跟着她来到桌案一侧,身侧的女郎婉转动人,情态可怜。
他动了动手,忍不住轻抚她的头发。
冯照提着的心终于能放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她一笑,荣光四射,连带着这片多年来只放着厚厚奏疏的暗沉无力的桌案都多彩起来,像是艳丽带着刺的花忽然开了,又像是散发出芳香的五石散放在桌上。
元恒的手忽然一顿,又收回去,不敢再碰。
然而女郎像是吃到了甜头,她大胆地捧起那只手,轻轻摸着指尖,眼神水润润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仿佛也盈起了一片水泽。
他的一只手,每根手指都被细细照顾到,酥酥麻麻地发痒,十指连心,这痒意很快蔓延到他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他不得不抓住那只活泼乱动的手才能平复心绪。
然而他一抓到那只手,就摸到了她手心里的疤痕,为了救别人而落下的疤痕。
一瞬间,浑身的热意和痒意都平息了,心里冒出一股炙气来,烧得他慌不择言,“你对谁都这样吗?”
冯照愣住了。
他看着无措的女郎,陡然升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她这样四处留情的女郎最擅长这样的手段,喜欢被郎君追求,喜欢别人为她神魂颠倒,合该受到教训。
只有他看穿了她的真面目,不受她的引诱。
而他身为天子,负有教化生民之能,更应当让她迷途知返,教她如何做一个懂规矩的妇人。
“对着夫婿以外的人殷勤献好,非良妇所为。”
第32章
太华殿内空荡荡的,宫人皆屏退左右,皇帝独坐于高台上,面容冷峻,像是刚刚下了什么谕旨。
冯照独坐于御座之侧,丝毫没有预料到陛下的态度竟直转急下,她还以为会像从前几次那样,略略一哄就过去了。
她不知陛下为何瞬间翻脸,连忙解释,“陛下误会了,妾怎会对别人这样,
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再没有旁人了。”
她又换了副恳切至深的表情,“妾修养于弥陀山,陛下是知道的,尼寺中鲜有遇见旁人,再后来家中守孝更无机会见到外人,如今满心满眼唯有陛下一人而已。”
元恒默了默,自遇见她以来,她的行踪在他面前都是透明的,他当然知道这女郎做过什么,可严防死守能防得住人,也能防得住心吗?
早在第一面,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乖顺的女郎,但也无妨,他身为天子,怎需担心这女郎不牢牢握在自己掌心之中。但没有料到的是她竟是冯家的人,一个大胆又有心的,和他祖母血脉相连的冯家女人。
太后让他娶冯家女,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他当然也有过一闪而逝的排斥,但在他心里这不是件重要的事,一个皇后而已,哪里比得上他的江山社稷。他已经有了太子,皇后在血脉上染指不了半分,摆在后宫里看着就是了,为此跟太后起冲突引起国本动荡才是得不偿失。
国有二圣,须得行为一体,若是二圣间有嫌隙,底下臣子必然会见风使舵,朋党相争,朝野动荡引得江山不稳。须知此时北有柔然,南有刘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大卫孱弱,他们立刻就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他有再大的抱负与丘壑都将灰飞烟灭。
皇帝十分明白,他还年轻,而他挡在他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已经日落西沉,他只需要好好等着,等着属于他独掌权柄的时刻到来,那时他想心里设想的一切都将如云施雨展般铺开。
但他不明白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动了,却又不可抑制地想去反感她,致使他面对她时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譬如此刻,见到她婉切的神情,他一面心动,一面却不由生出一股恶意,想用自己的话在她脸上戳出泪来,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冯照心中忐忑,她尽力哀婉着面容,以希求得郎君的垂怜,可如今她面前的人早不是山中的元郎君了。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惆怅,甚至有些后悔起来当初为什么招惹他。
元恒的目光静静落到她身上,又像是看到了她身后。冯照此时跪坐于皇帝身侧,并没有看到在她身后挂着的正是一幅禹贡九州图。
她的身影映在他的宏图霸业前,更像是一片阴影。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轻忽来去,她却越发感到不安。
元恒嘲讽一笑,“你本性顽劣,惯于引诱又很快腻烦,却早已习惯如此,只是碰上我叫你憋屈了是不是?”
冯照不知为何他越说越刺耳,像是故意给她难堪一样,她心里又气又急,努力仰头看他。
她哑着声,像是把泪堵在了喉咙里,“陛下明鉴,陛下龙章凤姿,玉质金相,妾一见倾心,只对陛下一人如此。”
乍听到这话,他的一颗心瞬间变得柔软,脸上顿时温柔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触碰到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是一张色如春花,颜如月华的面容,她的眼中星星点点,满满当当只有他一个人。
冯照任凭他的手在下颌上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她的整张脸,她只是用那凄婉的眼神幽幽地看着他,试图融化他的心。
然而下一刻他又突然放手,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诘问她,“你又骗我。”
“你只是看上一个爱一个,先挑剔外貌,再挑剔身份。”
冯照这样被下脸,也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但口中还是低声辩解,“妾一片真心,绝无作假。我与崔主客在瑶光寺才见,期间并无瓜葛,只是这回碰巧,恰好叫陛下看见了。”
“难道是我的错?打扰了你们两个卿卿我我。”他沉着声音,面容冷峻不已。
他死死抠着手中的扶手,不想再提这个人,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她的性子一日不改就一日让他难安。
他只想掰开她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真心。
“你当初装病躲开赐婚不想进宫,因为你觉得在宫中不得自由。见到我时以为我是晋阳王,觉得这个身份富贵闲散,又起了心思。如今又来我跟前求情,是觉得可以挟我旧情了是不是?”
这一连串密密麻麻的追问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终于说出口,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他践祚多年,匍匐在他面前的人不知凡几,但凡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皆有所求,他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贪嗔痴做尽,当然不会看不透一个小小女郎的心思。但他心知肚明又自得其中,不愿洞察人心消磨情意,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冯照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这一番斥问,不知作何解释,只是下意识落下泪来。
但元恒却撇过头去,不愿看见。
他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她机会,以为她对着皇帝会有所顾忌。
可他错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永远知道怎么顺杆子往上爬,永远也改不了。
他忽然朝外面大喊一声,“白准!”
白准守在殿外,本以为冯娘子进去至少也能让陛下心情和缓些,哪知道忽然听到惊天一怒,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跑进来跪倒在地,“陛下……”
皇帝脸色可怖,指着一旁的冯照问他:“她入宫前,太后派人去冯家做了什么?”
白准一惊,磕磕绊绊地回答:“太后对……冯二娘子有赏。”
他嗤笑一声,想起那位冯二娘子所说,竟果然如此,“你妹妹说你们都是依阿权势之辈,你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你看到太后的动作,怕自己被比下去了,所以急着来见我吧。”
“你是因为我们的情谊而来,还是为了天子而来!”
冯照这才意识到陛下在想什么,她想解释,但发现自己的理由好像说不出口。她是听了父亲的话才来的,也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依旧才来的。她能解释什么呢?若说是为了真情,陛下已经认定她在撒谎,难道会相信吗?
况且,况且!提起冯煦是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见过冯煦,他在拿她们姊妹作比较吗?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是他,说要让她信他,不要相信太后所说,可是今天他又主动提起她的妹妹,这又算什么?
是,他是陛下,那就可以出尔反尔,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元恒一直盯着她,期待她能解释,哪怕是给一个借口,可她那么能说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一言不发。
所以他猜对了是不是?
他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暴烈,非要说出如刀似剑的话,割开自己的身躯,也割去别人的身心。
“你一心攀附,难道不觉得有辱门楣吗?”
冯照猛然抬头,这话如同一记闷雷炸开在耳边。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即便从前她犯过许多错处,也没有人这么责骂过她。
她从没想过,竟然会因男女之事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不出话,浑身颤抖不止,原来从前种种,他都以为她在一心攀附,还有今日她伏低做小来请罪,恐怕他心里也认为她在自甘下贱吧!
想到这里,她尤为生恨,什么尊卑贵贱、天子一怒、富贵荣华在此刻通通都得往后排,阿耶的话、太后的话在她心里一闪而逝,此刻通通也都顾不上了,唯有她的怒恨挤在心口张扬着要冲出来。
她再也忍耐不住,“陛下知道,却还是跟我搅和在一起,岂非自甘下贱!”
元恒惊愕不已,继而大怒,“你放肆!”
这女子竟敢说这样的话!
“你疯了吗!”
冯照却已经不
管不顾了,大不敬的话已经说出口,干脆一口气说个干净!
忍了这么久,她早就不想忍了!
今日之后,管他洪水滔天吧!
她冷笑,“民间还有话说,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陛下说我有辱门楣,是否不肯承认自己也是这种人?”
他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可怕,目光有如淬火利箭,几乎要在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冯照越说越勇,面含讥讽,“本就是男女之事图个快活而已,陛下却好像看得太过重了,以至于耿耿于怀。”
“陛下不肯承认自己用情,就将我看作是别有用心的妖女,极尽揣测。”
“陛下追问我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我要说是!陛下想听这样的回答吗?”
“深陷这段情谊无法自拔的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白准在一旁已经目瞪口呆,听见这话更是如遭雷劈,咚地一声跪地埋首不起。他情愿自己是聋了瞎了埋了,也不要听到这么骇人的话。怎么偏偏今日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听到了,他还想着颐养天年,不想这么早就丧命!
她的话说完,回声响彻在整个大殿,一遍又一遍地在元恒耳边质问,搅得他头痛欲裂。
“不肯承认自己用情”
“自己用情”
“究竟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她竟敢这样说话!
她还在笑,她在嘲讽他!往昔那些明媚、妍丽、欢笑、哭泣的面容拼命挤在一起,在他眼前轮番出现,他挥手扫开,那张芙蓉面瞬间模糊成一片旋涡,变成了要吞嗤他的艳鬼!
心里也震成鼓点快要炸开,怎么会这么痛苦,多看她一眼好像就要碎裂。
他双眼猩红,只能勉力不让自己倒下,双手撑在桌案上,一字一句地说,“冯氏,大不敬!”。
“砰”地一声!
桌上的镇纸被挥落砸地,震得人心中一颤。
年轻的天子一手遥遥指向殿外,脸上涨得通红,又拼命喘气,像是再也不堪忍受,“滚出去!”
第33章
太华殿大门砰地一声洞开,惊得殿外诸侍人纷纷侧目,只见方才进去的女郎如风卷一般冲出来。
方才殿中隐隐传出几声叫嚷,已经足够叫众人瞠目,这是堂堂天子居所,素日里接见百官重臣都好好的,如今一个女郎进去,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真是叫人啧啧称奇。
那女郎快步冲出去,身上衣袍烈烈,面上又笑又哭,一时又以手覆面,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可转头一听,殿中砰砰作响,有什么东西不停砸到了地上,此刻殿中仅有陛下与白中常,总不可能是白中常做的吧,他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可要是陛下……众人面面相觑,这一番争执,陛下难道也受了什么委屈吗?
陛下如此大动肝火,实在鲜见,恐怕这段时日太华殿的差要不好当了。
正想着,却见白中常连滚带爬从殿中跑出来,顾不上去捂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帽子,一边一拽,飞快地把两扇门关上,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中常沉着脸,眼神凌厉地扫过殿外一圈当值的人,众人才纷纷低下了头,这是不许外传的意思。
太华殿是宫里一等一金贵的地方,政令所出可震动天下。太华殿的宫人向来都是要挑口风最紧的,当差好与不好区别不大,但嘴严不严可是顶顶要紧的事。
只是,瞒得过其他人,却瞒不过宫里最大的太后。
太和殿中,错金博山炉锃亮夺目,却已被闲置已久,在昏暗的屋子里也变得暗淡,只映出千丝灯架上闪烁的群群烛火。
殿中久不燃香,此时只弥漫开浅浅淡淡的药香味。
太后此时大病初愈,时不时须得卧床修养,见不得风吹,也受不了寒气入内。门窗边角被堵得密不透风,屋内除了少许门缝透进来的日光,还有窗户纸透过的朦胧的微光,更多的只有靠烛火来照明。
英华在一旁恭敬地禀报太华殿传来的消息,随着越说越详细,太后的脸色越发紧绷。
英华一边说着,心里也咋舌起来,这女郎真是一如既往地大胆,该说她秉性纯真好,还是肆意妄为好。
在家里霸王脾气也就罢了,到了陛下跟前竟也丝毫不收敛,可偏偏陛下还真被气到了,过家家一样地跟她掰扯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真是老了,都不懂现在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
英华连忙宽慰道:“是孩子们不懂事,伤了殿下的心。”
太后靠在床头,按了按额角,“小小年纪,一场恋慕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大娘子也就罢了,陛下怎么也跟着胡闹。”
英华道:“陛下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从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免不得陷入其中,将来年纪大了,更稳重些也就好了。”
太后听了更没个好气,“他还小呢!他父亲……这个年纪都带兵从柔然进出一个来回了……”
提到先帝,太后又变了神情,眼底渐渐浮现哀伤之意,英华更不知说什么是好。
先帝崩逝时年仅二十三,朝野内外各种猜测,风言风语更是层出不穷,说的最多的就是太后动的手。
太后摄政,一手独揽大权,一个平叛有功的太后对上一个继位没几年的年幼皇帝自然是高下立判,这些揣测伤不到她半分。
至于真相,当然只有太后自己知道了。那时英华还没有来到太后身边,对此事一概不知,但此事显然是太后心头的疤痕,她也不敢触动。
英华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长在您膝下,有殿下的庇佑当然能更肆意些,这是陛下的福气。”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了,她神色和缓了些,便道:“罢了,吵就吵吧,现在吵总比成婚后吵好。”说完又问道:“对了,阿照呢?”
英华忙道:“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太后点点头,“她那性子,怕是哭得走不动道了,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吧。”
冯照此时心内激荡,一会儿跑一会儿走,时不时靠在宫墙上哭一会儿,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见了都退避三舍。
她就这么一路走回了太和殿,然后遇上了叫她去见太后的宫娥。
太后见她眼圈还红着,原先的怒意稍稍减退了几分,声音还颇为温和,“阿照这是受了什么委屈?”
冯照面见太后,脑子已然清醒了大半,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太后是全心全意要为她做主,于是谨慎答道:“回殿下,是阿照不懂事,御前失仪,冒犯了陛下。”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总算还不至于昏了头。
见她很识时务,太后也不吝说几句话教导她,“你在宫里待久了,也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陛下虽是我的孙儿,但终归是天子,不能轻易失了分寸。不过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次就免了你的罚。”
见她乖觉,太后又叹了口气,“你是懂事的孩子,只是家里富贵舒心,没遇过难事,如今遇到急事了就顾不上周全了,但人活一辈子,总是要心存顾虑的,哪能只顾一时痛快呢?”
冯照低着头听训,越听脑子越清明,她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苦着脸道:“殿下说的是,阿照一时气血上头,太不顾后果。”
太后看她不敢抬头的样子,总算有些满意了,“你知道就好,宫里最忌讳冲动行事。”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陛下不是小性子的人,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冯照见太后终于说话软下来,连忙抬头,露出微红的眼圈,泪珠子打转,“陛下……陛下守礼,是我冒犯了,可我绝不是想攀附的意思。”说完又用手擦掉眼角的泪珠子。
太后眉毛一竖,“这是
什么话,这是他说的?”
冯照不语,只低头拭泪。
太后更生气,“他还是真是能了,哪有这么跟女郎说话的?怪不得能吵起架来。”
冯照听了,又呜呜地哭起来。
太后见了也有些不忍,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找个时候我好好说说他。”
冯照眼泪汪汪,终于能找到人为她做主了。
见她满脸伤悲的样子,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进宫这么久了,还受了委屈,肯定也想家中爷娘了,你先回家好好歇着,也好好孝顺父母吧。”
冯照顿时脑子一激灵,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怪不得太后没有罚他,这是完全放弃让她进宫的意思了吧。她在御前犯了大错,引得陛下盛怒,结不成婚姻之好,还差点结仇,太后对她终于失望,耐心也消耗殆尽。
固然太后没有直说,还说要好好教训皇帝,但她心里恐怕已经彻底将自己排除在外了。
一个废弃的侄女还是早早回家为好,太后不愿再在她身上花心思了。
冯照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她苦求的结果,现在摆在她眼前,她心中却五味杂陈。
从今以后,宫中的荣华富贵都与她无关了。
但此时即使太后不在意,要她继续留下来,再去求盛怒中的陛下,她也是不愿的。
于是就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冯照坐着一顶小轿,慢慢悠悠地出了西阳门,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
秋风乍起,草木摇落,窗外一片丹凤黄花,碧云万里更显辽阔之景。
眼见宫外秋景已至,冯照沉郁的心情也不免开阔了几分。
回到家中,只见府里热热闹闹,奴婢僮仆来来去去,手上搬着拖着什么宝箱珠匣都是满满当当的,见大娘子回来了都脱不开手行礼。
冯照心里疑惑,但眼下身累心累,暂不想掺和别的事,只一心想着回去歇一歇,便略过去走了。
往院子里走去,正巧碰见玉罗从里面出来,“女郎!你回来了!”
冯照来不及回应,只见玉罗转头向院子里跑去,一边大喊:“女郎回来了!”
等她进屋才知道,原来是阿娘来了。
常夫人见到她欣喜不已,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道:“看着瘦了。”
她也惊喜,问道:“阿娘怎么来了?”
常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进宫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派人来府里问出来的,你这不是平白叫我担心么?”
冯照道:“这不是不想让阿娘担心么,而且您看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一点磕碰都没有。”说着,她原地转了个圈,“完璧归常。”
常夫人嗔怪道:“油嘴滑舌。”转而又问起她在宫内种种。
冯照轻描淡写地说了她与皇帝的纠葛,听得常夫人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冯照在阿娘眼前挥了挥手,“阿娘,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常夫人才认清事实,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番,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儿。
“你……你胆子也太大了!”
“这这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砍头的!”
冯照噘着嘴不满道:“哎呀!阿娘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不应该跟我一起痛斥他吗?”
常夫人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还敢乱说!”
冯照蹙着眉道:“阿娘我知道分寸啦!这不是有太后在么,他还能真把我砍了,朝中的大臣骂过他也没被砍头啊,我不过说话重了一点而已。再说是他先说我的,我这是反击!”
常夫人已然无言,这个女儿比她预想的更加离经叛道。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阿照丝毫不这么想,她只想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也不例外。
常夫人也不知道她这种念头是怎么来的,但一想,女儿这种念头将来到哪里都不会吃亏,总归也是件好事,如此倒也罢了。
只是她还是叮嘱道:“你跟我这么说就罢了,在外面千万不能这么说,一点苗头都不许有,知道么?”
冯照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当然知道。你是我阿娘嘛,我只说给你听。”
常夫人见她不以为意,又担心道:“太后是怎么说的?”
冯照叹了口气,“太后恐怕大失所望。”
“太后对大娘子很失望吗?”英华立在床前问道。
太后看了英华一眼,只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说完竟笑了,“皇帝向来克己复礼,今次大动肝火倒很是难得。”
英华也跟着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不定陛下这样文雅的人,就得大娘子那样泼辣的才能挑动凡心呢。”
太后睇了她一眼,“瞧你说的,把他说得跟什么似的。”说完又想了想,又吩咐道:“陛下恐怕气得不轻,你去问问,叫他过来一趟。”
英华领命前去,但刚走了几步又被叫住。
“罢了,他现在恐怕还在气头上,那种话也说得出来,满脑子装的都是女人,我这个老妪他怕是也不想见。等他气消了再说吧。”
英华失笑,继而躬身应喏。
第34章
代城秋月,风动云寒。
小院草木凋零,姹紫嫣红都褪色去,常夫人来时见女儿已进宫,院中又这样凋敝,不由心生哀怜。
于是早早吩咐好将这里焕然一新,门窗纱帘皆换上绢帛,往年的狐裘貂皮纷纷取出来曝晒,再以药草蒸熏,又在后院里备好慢慢一屋子的木炭骨炭,地下烟道清得干干净净,就怕女儿回来住得不舒心。
当下外间天寒,冯照屋内却早早就点上了炭,置身其中便温暖如春。
冯照应付好了阿娘的细细查问,终于想起来方才回来时的怪像,便问道:“对了,我回来时见府里仆婢们乱哄哄的,这是要办什么事儿了吗?”
常夫人道:“你进宫了不知道,你阿兄要娶亲了,婚期已经将近了。”
冯照一惊,“要娶谁?乐庆公主吗?”
阿兄娶亲的事好几年前就在商议,没想到一眨眼,都要准备成婚了。
常夫人点点头,“除了公主还能有谁。”
冯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用手指了指西边,“他们没动静?”
西边院子住着赵夫人和二弟二妹,以二弟那个性子,见到兄长娶亲,还是尚公主,很难不出来闹个大动静吧。
常夫人嗤笑一声,“这回你还真猜错了,他这段时日没在府里闹,倒是天天跑出去不归家,不知道在鬼混什么呢。”
代城西市,治觞里内酒香飘扬,层楼对出间,达官贵人往来者众。
治觞里之人多以酿酒为业,城中买酒的、喝酒的人都要来这里,故而此地生意兴隆,往来金银如流水,里内富丽堂皇,工商僭越成风。
冯修近来常到这里喝酒,他向来花天酒地,对此地再熟悉不过。
这片酒肆不仅有春醪美嬢,还有粟特人、波斯人带来的葡萄酒,坊中丝竹咏歌之声不绝于耳,胡姬当垆卖酒更是别具风情。
他坐在楼上的包房内,一杯又一杯的酒倒进肚子里,对面的元康见了,劝了他一句:“少喝点儿吧。”
此时二人都酒兴正浓,喝得上脸,冯修有些不满,“康兄,说好了要不醉不休的,怎么说话不算话?”
元康托腮,一手把玩着那青玉被子,眼神迷离,“也罢,子修仗义执言,我今日就陪子修不醉不归。”说完,又举着杯子倒了酒进肚。
所谓仗义执言,是说冯修为元康出头一事。
冯修近来因府中忙于准备冯延大婚一事早有不满,但父亲在家里压着,他只能跑出来发泄,便来了治觞里喝酒。
但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冯修刚到这里便遇到了老对头贺兰成,他正和一群锦衣子弟聚在一块喝酒听乐。
原本冯修势单力薄,不欲起什么冲突,却无意听见了他们爆出一阵大笑。
他心生疑窦,怀疑他们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凑上前去,哪知道绕到正面才发现门口已经有人了,此人锦衣华袍,身后仆从不少。
他们像是刚从隔壁包房中出来,恰恰听
见了这些议论才停下来。
那包房的门没关上,此时只听见里面飘出来几句话,“那不是旱田里撒种吗!”顿时众人都大笑不止。
冯修看到那些仆从们面色愤慨,差点要冲进去了。
难不成这人与贺兰成认识?他心里嘀咕,但暂且还不敢进去搅和,只在一旁仔细瞧着。
这时,又听见里间一人戏谑道:“哎,这就不对了,人家可是有儿子的。”
有一人赶着话头道:“可不是嘛!就是石狮子带崽——像个摆设。”他说完,里面瞬间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此时,门口那人终于动了,冯修定眼一看,竟是元康!
元康乃陛下堂叔,敕封乐陵王,为人风流,好诗文经义,是个名声不错的宗亲。但唯有一点,元康无子,先帝不忍他孤老,便让他从兄长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
民间常有传言说过继的孩子是引路的福星,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引到人间来,先帝未尝没有考虑过这个说法。
但乐陵王显然不在此列,过继之后数年,他还是没有一个亲生孩子出生。
今日不知为何,贺兰成竟当众嘲讽起了乐陵王,这可是他小舅舅呢。
这一瞬间,冯修脑子里的机灵劲难得动了一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正愁势单力薄不好动手,这就来了个帮手。
于是下一刻,他冲上去喊道:“好你个崽种,在这儿编排起来别人了,你先管好自己娘老子的事儿吧!”
猝不及防冲进一个人,不止屋内喝酒放笑的定住了,连隔壁的元康一行也定住了。
待贺兰成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个泼皮,谁叫你进来的!你要不要脸!”
冯修半点不怵,叫得更大声了,“谁不要脸!我看背后嚼长辈舌根的人更不要脸!毛都没长齐,还编排起别人生不生了,你能生吗?孩子也不从你*眼里出来吧!”
贺兰成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但身边众人都脸色难看地站了出来,牙尖嘴利他比不上这货,但他今日非要给他点体肤之痛瞧瞧!”
眼见几人离开座塌,面色不善,还离他越来越近,冯修心里终于开始打鼓了。
乐陵王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可是为他出的头。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心里发狠,连元康也一并记恨上了。
几个人已经把他团团围住,冯修虽然心里害怕,但面色仍然凶狠,绝不肯服输。
下一刻,有人一拳打上来,冯修顿时弯腰躲闪,而眼风扫过,终于看到身后房门被彻底推开。
“住手!”
元康终于如愿出手,冯修总算松了口气。
里面的人闻声滞住,再一看竟是议论的事主本人,不由纷纷尴尬起来。
而正中的贺兰成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毕竟背地里说人又被逮住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贺兰成心知理亏,脸色难看地道歉:“成与几位兄弟喝多了,说些胡言乱语,还请舅舅勿怪。”
元康面不改色,不见怒意,只说:“喝多了就回家醒醒酒,在外面胡闹成何体统。”
贺兰成见他不追究,带着几个人灰头土脸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记了冯修一眼。
冯修瞪大眼睛看着这几个人匆匆逃走,忍不住问元康:“这就让他们走了?”
元康笑了一下,“多谢子修为我出头,只是亲戚一场,闹大了还要叫外人看笑话。”
说完又要请他喝酒,冯修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会拒绝白来的便宜,于是二人一道喝起了酒。
酒过三巡,冯修终于知道贺兰成今日为何犯浑了,竟是为了个胡姬。
酒色蚀人,治觞里既有酒,当然也少不了风月生意。
贺兰成混迹风月楼,看上了美艳胡姬,但那胡姬不肯,一问才知道心有所属,对元康痴心一片,宁肯不收钱也要拒了这桩生意,贺兰成才怀恨在心,嘲笑他生不出儿子,想在这上面掰回一局。
冯修知道了,更是大笑不止,讽那贺兰成真是软蛋一个。
早先冯修与元康只是点头之交,如今一场酒酣,说一说机遇,谈一谈愁苦,倒像是成了好友一般,于是不知不觉吐露了近来的烦恼。
元康听了他大倒苦水,也不嫌烦,只道:“太师只是最近忙了些,来不及为子修谋划。况且子修也不必执着于尚公主,公主下嫁还得好好伺候,也要受些委屈,子修不如另寻贵女,如今京中适龄的女郎也不少。”
冯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软趴趴的话,他神智不清,说话也大胆起来,“你不懂!你家里和和睦睦,当然不知道父亲偏心是什么滋味。”
元康这时才认真看了他一眼,一时沉默,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挂起笑来,说道:“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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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信堂中,君臣相对。
太后近来身体欠佳,朝会也停了一段时日,但今日事出紧急,太后与皇帝齐齐到场。
穆庆从怀朔快马加鞭回京,禀报六镇前线第一手消息:柔然寇边了!
太后沉声问道:“详情如何?你回来,谁在前线指挥?”
穆庆道:“殿下,如今是阳平王在武川率军布防。”
阳平王元颐是陛下的族叔,现任武川镇将,若是他带兵,那就是说柔然此次攻打的是武川?
“为何先打武川?”有人问道。
此前柔然犯边多以怀朔居多,怀朔位于阴山南麓,水草丰美,军民众多,粮草丰足。若是攻下怀朔,往南可直向代城,往西又可侵据河套,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此时入冬时节,北部草原枯竭,柔然犯边多是为了过冬而劫掠,怀朔向来是首选。
所以上回穆庆来中枢要钱要粮,太后都答应得很痛快。
而武川位于怀朔以西,连接六镇东西防线,经武川隘口亦可南下平城,只是不如怀朔物资丰满,所以有些出乎意料。
“早说了豆仑那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也许是看怀朔兵强马壮,另辟蹊径也说不准。”穆庆拧眉说道。
穆庆心里也不大高兴,若是柔然真打了怀朔,那他必以军功擢升,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以如今大卫军力与柔然的比对,打不赢是不可能的事,这是躺着捡功的机会。
因而尽管前线急报,殿内诸公却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皇帝坐于上首,此时终于发话,“卿以为,此战胜率几何?”
穆庆一愣,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吗?但稳妥起见,他还是克制回话:“大约有七八成。”
皇帝点点头,就等着他这句话,“战中瞬息万变,七八成已经很高了,既然如此,乘胜追击是否可行?”
太后有些意动,看向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征讨柔然?”
“是,朕还要率兵亲征。”
此话一出,满朝臣工愕然。
“陛下三思!”
“陛下切勿冲动。”
元家虽然是马背上得的天下,但到了元恒这一代,已经是长在深宫的天子了。不要说亲征,就连代城周围都走动不多。
元家本就短命,要是再出个意外,朝中又要换个皇帝,再稳固的朝纲也经不住这么折腾。
只是陛下心意已决,极力说服太后与朝臣,“先王英武,朕承累洪基,难辜伟业。如朕不亲赴兵戈之事,岂非断祖宗武德。况且穆将军也说此战可大胜,朕为天子,岂有胆怯之理?正好借此一战,靖乱破虏,除皇卫大患。”
众臣见陛下劝不动,纷纷去看太后,然而太后沉吟不语,竟像是也要跟着陛下一起冲动。
果不其然,太后开口定音。
“既然陛下主意已定,那就去吧。”
第35章
皇帝承乾十五年,首率亲兵北讨,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中枢与前军一并声势浩大地行动起来。
尚书省和中书省的臣工忙得脚不沾地,尤其尚书省总经全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尚书省眼下以穆亮为尊,穆亮与李忠互为左右仆射,左仆射位尊而右仆射位卑,再者穆亮已经在尚书省经营多年,威望要比李忠高出许多。本次出征一切要务由穆亮总览。
穆庆已经先一步赶回怀朔,穆亮作为他同宗的族叔对备战更加切身操心。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度支尚书筹备粮草,拉上太仓令一起调
度,考虑事态紧急,先就近从冀州、定州调粮。
而李忠则去征调兵卒,此行北讨大军计划七万人,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彰显国力威武,譬如史书上常有十万大军之语,大多也都只有半数而已。
实际上北征大军能有五六万实数就不错了,但这于李冲而言也是不小的难关。
本朝兵士以部落兵和兵户居多,但延熙朝少有大战,天下承平已久,亲征大战靠这些还远远不够,还要临时募兵。
此时刚过了秋收,恰好避开了农忙时,征调民夫还不至于耽误农产。但临近寒冬要去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丁户畏惧也在所难免。
此一战非战不可,但一战过后还有多少人能回来,享受胜利的荣光呢?
李忠幽幽地叹了口气。
不过说到底,他们这些人都是要留守京中的,真正忧心,又或者是激动的还是要随驾出征的人。
陛下亲令,以阳平王元颐和平原王陆睿为都督北征军事。陆睿作战勇猛,经验丰富,可堪统领。元颐又是武川镇将,对柔然再熟悉不过。
陆睿还道,想带着儿子一同去,好见识见识前线是怎样排兵布阵的,好叫陆家后继有人。
这话就对上了皇帝的胃口,他也盼着年轻一代随军参战,于是欣然同意,还额外加封陆希清为羽林郎,随驾出征。
陛下初次领军,却知道轻重缓急,不妄自托大,知道要跟在老将身后学,大臣们也很欣慰,于是并无异议。
而太华殿中,白准的心情却颇为微妙。
陛下此番北征,竟专门把抱巍叫回来了。
抱巍从前是宫中的中常侍,深受太后和陛下信重,累迁殿中侍御尚书、大长秋卿,在宫中已升无可升。后来,陛下恩典赐封他为泾州刺史,加封公爵。
——泾州,是他的老家。
那是给他荣养天年的恩赏,众人都以为他衣锦还乡,再不回来了。
白准初来御前时还受过抱巍的教导,教他如何在御前当差。抱巍出宫后,他便晋升中常侍,伺候陛下左右。
他当然对这个老中常心存感激,可一旦这人回宫,他在陛下跟前的位置就要往后挪了。
且看见抱巍现下正在殿中涕泗横流,诉说对陛下和太后的感念之情。
许久不见,抱巍竟已花白了头发,皇帝见了也不免动容。
皇帝幼年时,太后身边最信重的内侍便是抱巍,他长在太后膝下,也最亲近这个内侍。
甚至可以说,太后忙于政务,更多的时候是抱巍在带着他这个孩子。
有着太后的信重和陛下的厚爱,抱巍一路坐到了宫中宦官第一人的位置。只是后来年岁大了,陛下怜惜其辛劳,恩准其还乡终老,还加封刺史之职,可谓天恩隆盛。
如今陛下初次亲征,又想起了这个旧臣,不免叫人感叹陛下情义深重啊。
“抱翁,身体康健否?”
“托陛下的洪福,臣身子骨还算健朗,还能为陛下效力多年。”
皇帝听了很高兴,又问道:“回乡住得可还习惯?”
抱巍笑眯眯地回道:“人之故土,当然过得舒心,陛下体谅臣的功劳,赐下恩典,臣感激不尽。”
“抱翁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抱巍笑了笑,并不答应,推却道:“君臣有别,臣在宫里大半辈子,可不能忘了这个规矩。”
皇帝朗声一笑,“你就是太重规矩了。”
抱巍又正色道:“不规矩何以成方圆,陛下身为天子,更要做守规矩的表率。”
皇帝又露出笑来,“抱翁这话倒像是又回到我小时候了,我那时候不懂事,也多亏了抱翁从旁规劝了。”
“陛下早慧,从小就知轻重,我也只是做个臣子的本分罢了。”
君臣二人叙旧,又像是回到从前一样。
皇帝想起一事,关心问道:“晚辈对抱翁可孝顺?”
抱巍幼年入宫,净为内侍,自然没有亲生的孩子。但后来官位通天,炙手可热,收养了冯宽的儿子做养子。
那小儿子名次兴的,按年纪都已长成少年人了。
谈到儿子,抱巍脸上笑得更开了,他摆摆手道:“自然极好,再没什么可求的了。”
外间白准听着殿内时不时传来的欢笑声,心里既是开心,又是发愁。
开心的是抱巍通身本事,教他一次就受益匪浅,发愁的是抱巍回来,他在陛下身边毫无立足之地。
他在这里候着,一旁来了个小黄门,禀报说御前新选了一批宫人,要请他裁定。
白准便问:“都是从哪儿选的?”
小黄门道:“一半是从掖庭,另一半从其他宫调来的。”
白准皱起眉头,“都从掖庭挑,又不缺人,做什么去别宫选人。陛下又不缺人伺候,挑出来有二心的人可就不得了了。”
二心……
他忽然像是脑袋被击中了一样,定定立在那儿不动。
小黄门只看到眼前的中常慢慢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身后的大殿。
原来如此!
他是身在局中被蒙蔽了双眼。
明褒暗贬,他还在暗自羡慕。抱巍怕是早就心知肚明吧,他到现在才想明白,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但想明白以后,他反倒心情舒畅了许多。他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这意味着只要他不犯错,陛下绝不会弃他而选抱巍。
思及此,他看向小黄门的眼神瞬间和蔼了许多。
这可都是自己人呐!
白准心情大好,午后洒扫时敦促着宫人将太华殿好好清扫一番。陛下待他仁厚,他也需结草衔环以报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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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福地,白雾缭绕。
元恒置身其中,身边的宫人内卫全都不见,白茫茫一片天地只有他一个人。
他屏息立身,警惕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袭击。但他转了一圈,毫无发现,只有浓重的白雾不断包裹着他。
忽然,他看到了前方一个黑色的东西隐藏在白雾之中,他下意识去拔佩剑,却发现自己身着寝衣,通身无物。
元恒心里砰砰地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拔下头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那黑影跟前,他才发现竟是一个人。
这人泡在池子里,周围的白雾都是池水漫开的水汽。
走近了,迷雾微微散开,竟是个女郎,她披着头发,露出削白双肩,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
“铛!”
元恒退后一步,手中的簪子也掉落到地上。
那美艳绝伦的脸庞,不是冯照又是谁?
她转了个身,带动起波水摇荡,没过水池边,又细细流淌,岸上湿水交错,浸湿了元恒及地的衣角。
“承意,过来呀。”
元恒滚了滚喉结,不由往前走去,慢慢停在了池边。
奇怪地,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模糊的景象好像一下变得清晰了。就像他此刻能清楚地看到莹白如玉的肌肤,原来人的体肤可以这样雪白。
那水波一荡一荡,带着女郎的身体也摇曳摆动,时不时露出点点沟壑。
只是通体雪白的肌肤,忽然落下了点点水珠,他吓了一跳,忽然心虚起来,那好像是他落下的汗珠。
他支支吾吾地等着女郎发脾气,不敢看她眼睛。
但下一刻,她却用甜丝丝的声音跟他说:“你蹲下来呀,我都够不到你。”
他连忙蹲下来,离她更近了。
看见她近在咫尺的娇艳脸庞,看见她秋水盈盈的双目,看见她莹润的嘴唇……
此时他这才发现,此情此景好像似曾相识。但他仔细想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不去想了。
因为女郎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她撑着他站了起来。
哗啦啦的水通身淋下,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睫毛颤颤巍巍,沾上了几滴水珠。
“你睁开眼,看看我。”她轻柔无比地说
道,还带着几分泣声,好像他多么辜负她。
他抖着睫毛睁开眼,下一刻,嘴上被紧紧堵住,是她柔软娇艳的红唇。
她的嘴唇好柔软,他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个想法。
这一刻水乳交融,甜丝丝的水津进入他的口中,他的脑海,他的全身。
他浑身无力,浸润在柔软的体肤之中,飘飘欲仙,像是浸润在水中慢慢沉下去……
水?
咳咳!他忽然呛水了。再一睁眼,元恒慌乱地发现自己竟然沉在水中,无论如何也出不了抓不到支点。
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愕然发现冯照竟然站在岸上,冷眼看他在水中沉沦。
半空中突然传来尖利的吼声,“深陷其中的是我,还是陛下!”
“陛下!”
他慌忙去看冯照,可她竟然不见了!
元恒不停挣扎,但水中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把他拖拽下去,他不停地呛水、摆手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黑夜,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浑身干燥,没有一点水。床帐上的流苏被他的动静惊得微微摇晃。
元恒重重地喘气,浑身发汗,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
他就寝时不喜有人在场,因而此时殿中只有他一人。
他就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然后下床趿拉着鞋子去喝水。
窗外月光如水,倾泻到寝殿之中,晕开地上一片银白。
元恒顿了一下,绕开了这片流光,去了桌子边,那里还有睡前留下的冷掉的茶水。
他浑身燥热,正适合一饮而尽。
转身离开时,他的衣袖好像蹭到了什么,竟扫开了桌子边的抽屉。
抽屉里好好地放着一个匣子。
雕花镂叶,镶金嵌玉,与他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
他注视着这个匣子良久,半晌才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金钏。平平无奇的金钏,并不如装它的那只匣子穷工极巧。
他轻轻地把金钏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套到了自己的手臂上,再往上就套不住了,还是有些细了。
他捂住这只手臂,慢慢地回了帐中。
第36章
寒露初凝,秋菊送香,长兴大街一片丹枫映红,从太师府绵延向宫城大门。
冯家今日热闹非凡,一大早就吵吵嚷嚷起来,尽管府中广阔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走动。盖因今日乃是冯延成婚的日子。
冯延身为新郎官,起得最早,但神采奕奕,并不见有疲态。
可冯照难得起这么早,睡眼惺忪地看着众人百般忙活,活脱脱梦游似的。
她靠在门边,眼皮子耷拉着,差点睡过去,下一刻却看见阿兄被打扮一新,掀开帘子走出来。
冯照的困意一下就不翼而飞了。
冯延平日里衣着简单,不喜豪奢,是以虽样貌非凡,一眼望过去难免有失光彩。
可今日他从头到脚都被好好装饰一新,身着绛纱公服,佩金印紫绶,腰系革带缀金玉带钩,下垂玄纁蔽膝,脚穿赤乌短靴,头戴细纱进贤冠,好一通锦绣玉郎的气派。
“阿兄,你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仔细,是要跟新娘子比美么?”冯照忍不住调笑一番。
冯延听了,一下脸红了,不过今日大喜,他也没有板着脸说不许,只道:“你就知道过嘴瘾,等你嫁人了看我怎么说你。”
冯照也不恼,只笑眯眯地说:“好啊,那我就恭候阿兄的大驾了。不过阿兄还是先注意时辰吧,耽误了接公主可就要麻烦咯。”
冯延一听,也来不及和她拌嘴了,匆匆出门去了。
公主下嫁,驸马须得率仪仗前往宫门等候,待公主卤簿出宫后,驸马再望阙谢恩,拜谢天家恩宠,再将公主迎回。
冯延到达西阳门时,幸而公主还没到,好一会儿,才看到公主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禁军宿卫护送出宫,女官们则跟在身后一同出宫。
隔着重重帷幕,冯延看不见公主,但他仍然很高兴,掀起袍角下马,向着宫阙拜倒,叩谢天恩,接着上马走在前头,引着旗幢戟架一路回府而去。
仪仗之上,公主悄悄掀开了一角帷幕,看着高头大马上的新郎,不禁笑了笑,又轻轻放下了帷幕。
太师府中,冯宽带着一家人已经等在屋外。
堂屋外早早就搭好了青庐,这是北地风俗,以青布幔为屋,新人在青庐之中结拜。
冯照站在众人之间,看着公主轻轻下轿,跟在女官身后来到青庐之中。她阿兄此时脸上喜气洋洋,见了谁都笑两声。
而公主姿容秀美,脸上笑意盈盈,看向新郎时面带些许羞意,任谁看了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新人夫妇要在青庐中交拜,而公主身份尊贵,拜见舅姑时冯宽与几个夫人均侧身受礼。女官主持,二人行合卺礼,饮酒交杯。
至此,这一番礼算是成了。
冯家显赫,又是尚公主,今日来观礼的宾客几乎堪比平日上朝的规格。
朱紫大夫,皇亲国戚,王孙公子都聚在这里,冯家门口的马车几乎要排到几条街外去。
冯家亲戚,前来观礼的宾客,洋洋洒洒挤满了整座府邸。人人脸上带笑,生怕笑少了要被赶出去一样。
冯照站在冯家亲戚之中,一眼就看到了众多宾客之中的玉宁,她努力昂起头看过来,冯照也悄悄摆手示意,二人相视一笑。
拜礼之后,府上摆宴款待宾客,冯照偷偷溜出来,果然见到玉宁也出来了。
“阿照你终于回来了!听说你是进宫了?”玉宁上前问道。
冯照点点头,“是啊。”
玉宁一脸新奇,“宫里是什么样子啊?有巍峨壮景吗?”
冯照想了想,“的确富丽堂皇,迫人心魂。”
玉宁眼冒金光,“原来班兰台说的金城万雉,周池成渊是真的呀。”
冯照不由失笑,“我还当你想进宫呢,原来是读书读傻了。”
玉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我在家里本就不能轻易出门,要是进宫了更得一辈子出不得门了。”
冯照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在宫里迟早得被人吃了。你得硬起来呀!”
玉宁揪着衣角,一脸纠结,“我也想啊,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急了就反应不过来了。”
她也知道自己软弱好欺,可人就是这样,哪怕自己一直吃亏,也改不过来天生的性子。
她读史多,当然知道人性百态,天性决定命运,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冯照摇摇头,“罢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阿耶说我老是招惹事,我也总是改不过来,哪能说你呢。”
玉宁好歹没惹过事,她可是一直捅娄子不停啊。
玉宁听了,反倒安慰起她,“这样有什么不好呢,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的份。”
冯照不由失笑,又问她:“你说假如我今后成婚,该选什么样的人呢?”
玉宁一听,奇道:“上回的那个情郎被你抛弃了吗?”
冯照哑然,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就算是不快、愤懑、争吵,那也都已经过去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至今安然无恙,无事发生,多少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想再续前缘是绝无可能了。
但她生性豁达,此处不通自有别处通,过去的就当他过去吧。
“我们性情不合,纵然一时情浓,时间久了也过不到一块去。”
玉宁轻轻蹙眉,担心她恐是受了什么委屈,便道:“这种郎君不要也罢。要我说呢,你该找个听话的,不会跟你吵架的,那些跟女郎吵架不休的,连乡野莽汉也不如,最要不得。”
听玉宁一顿轻斥,冯照心里颇为微妙。想不到堂堂天子竟被人说不如乡野莽汉,不知道他听了是什么感觉。
再一想,自己当时胆子竟然那么大,在堂堂太华殿,皇帝召见群臣的地方,当着皇帝的面破口大骂,把他气得脸色铁青,几近失态,事后还全身而退,真是……真是想一想都通身舒畅!
冯照不由志得意满,她可真是了不起,真真是天下第一爽快人。
玉宁看她露出迷之微笑,只觉浑身一颤,阿照有时真叫人害怕啊……
“玉宁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玉宁歪头,想了想,“最好与我性情相投吧,能与我一起看书就好了。不要舞刀弄枪的,我有点害怕那些煞星。”
说完有些沮丧,“可我父亲并不在意,女君也不在乎这些。”
她常年在家中,也并不认得什么男子,更不用说她想象中的儒雅郎君了。
冯照是知道她家里的,冯家和游家是老相识,玉宁的父亲官至仪曹尚书,是最重规矩礼仪的人,娶的女君也是一样重规矩的性子。
当然,说难听些就是太死板,至少绝不会像她阿耶一样纵容她。
“那你就自己悄悄相看。”冯照凑在玉宁耳边说道,“比如今日,京中的王孙公子差不多都来了,你悄悄看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玉宁一惊,随即一想,对啊,虽不知道内里如何,但至少能看到长相,总比盲婚哑嫁,嫁了人才知道丈夫长什么样好。”
于是重重点头,“你说得对!”
“女郎!”
有奴婢过来叫她,“女郎,大郎君那儿在已经在敬酒了。”
冯照便道:“那我先走了啊。”
玉宁摆摆手,“你走吧,我记住了。”
厅堂之中觥筹交错,众宾客的欢声笑语伴着丝竹乐舞飘荡出来,在府中盘旋不散。
冯延在给宾客们敬酒,敬完酒之后再回屋中,众人趁机给他灌酒,还时不时开新郎官的玩笑,以至于结束之后,冯延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
冯照上前去劝,叫他别喝了,耽误了洞房就等着公主的怒火吧。
又叫侍仆扶着他回房里去,但门还没出却被人叫住,“子延兄!”
冯延和冯照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
他端着一杯酒,也过来敬酒,“子延兄今日大喜,慎敬兄一杯。”
冯照刚想说他不能再喝了,崔慎却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笑道:“我敬子延兄为兄长,这杯酒我先喝,子延兄随意。”说罢举着酒杯一饮而尽。
这酒其实是清酒,轻易不会醉人,但崔慎显然平时不怎么喝酒,这一杯下去,脸上瞬间就红了。
冯延见了很是高兴,“多谢道安!我今日不胜酒力,实在是不能喝了,下回必定陪你不醉不归!”
也许是今日新婚,他也开了个玩笑,“等你成婚,我敬你回来,你可不要推辞。”
崔慎浅浅一笑,“多谢子延兄,我记住了。”
他说这话轻轻看了冯照一眼,因为红脸眼中还带了几分醉意,甚至还有些娇意,看得冯照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不能叫他继续待在大庭广众下了。
冯照转身离开,找了个人少僻静的地方。果不其然,崔慎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来了。
她抱臂在身前,坐在连廊的美人靠上,崔慎就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
“崔道安,你想说什么?”
崔慎还红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自那日被女郎拒绝之后,我虽失落,却也不改其志。我回去思索许久,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冯照好笑地看着他,这是欲扬先抑?
好吧,那就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似乎得了她的鼓舞,崔慎一股脑地说出来一串话。
“我心悦女郎,却没有丝毫表示,女郎收不收是一回事,我送不送确是另一回事,这是一错。”
“我身为男子,却要为女郎所救,受女郎安抚,实非大丈夫所为,这是二错。”
冯照越听,眉头拧得越紧,世间男子多数自负,好一些的知道藏住这样的心思,差一些的连演都不演,只摆出一副能奈我何的架势。
尤其在男女之事上,他们容不得拒绝,更容不得在女郎面前低头,好像低了头就要被阉了去做宦官一样。
可真做了宦官的,得了高官厚禄他们又要逢迎谄媚,巴不得自己也是宦臣。
从前那些被她所拒的男子,也有恼羞成怒,愤而斥她的,只不过碍于冯家门第不敢多说。
难得见到像他这样肯这么伏低做小的。
她也想试试他什么时候会坚持不下去。
此时,崔慎期期艾艾地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冯照便抬起下巴:“还有呢?”
他虽还红着脸,却郑重说道:“我想求娶女郎。”
不等她拒绝,又赶紧说道:“如若两错不改,这便是三错。故而我今日来是想改正我先前的错。”
“我今日来,其实带了礼品,只是不好随身带,便放在了门房那里。女郎可去看看,若是想收便留下来,若是不想收也可送给别人。这绝不是要挟,女郎可以自行处置,我不会多说一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我为女郎所救,女郎却说我不必自责,这是大善,但我不能不回以报答。我愿就此立誓,为女郎马首是瞻,无论你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娶。”
“倘若女郎答应,我愿以性命前途起誓,今生今世只有一人,绝不会纳妾,绝不会狎妓冶游。”
“倘若我有违此誓,有负女郎,你尽可效法安平公主,我定不会多说一字。”
第37章
冯照听崔慎这番仿佛掏心掏肺的陈词,并不觉得受宠若惊。
男女之事,本就是谁在意谁低头,心疼男人只会害了自己。若是在求娶时还不拿出姿态来,难道还敢想婚后如何如何吗?
圣人说夫妻,亲子,君臣有尊卑贵贱,岂知尊卑不会逆转,贵贱不会颠倒。
她偏不相信。
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此时是他诚心诚意的时候,也是最好提要求的时候。
“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可成婚是一锤子买卖,你要是以后反悔了怎么办?”
肯提要求就是有希望,崔慎见她似乎有意,大为振奋,“我愿写下契书,以今日承诺为约,签字画押,倘若将来违契,女郎可去官府告我的状。”
听到这里,冯照才算是有了点兴趣,白纸黑字最有保证,便道:“那你下回来带上契书给我瞧瞧。”
崔慎却忍不住露出个欢喜的笑来,他连忙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我已经备好了,就待女郎打开看了。”
冯照愣住了,这也太有备而来了吧。
她眼睁睁看着崔慎把信塞到自己手上,不得不接住,然后在崔慎满怀期待的目光下打开。
【延熙十五年甲寅岁,十月乙亥朔,清河崔氏慎,求聘长乐冯氏长女照为妇。
今诺:两姓结姻,以求婚好。男家仅此一妻,不纳妾豢宠,女家凭诺应娶。若有悔,聘财不得追,女妆不得退。双方有异,凭此据告官。
书讫,各不得悔。】
再下面,他已经签好了自己的画押,另有私章盖上,只待她签字即可成效。
看完了契书,冯照其实颇为满意,但婚姻大事,肯定不能这么草率答应,也不能叫他这么轻易就求成了,于是她便道:“崔郎的心意我知晓了,但婚姻之事还需通禀父母,今日家中忙碌,还顾不上我的事,等过几日我再通晓阿耶阿娘吧。”
这是冯照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松口,已经足够叫崔慎欣喜若狂,他甚至有些磕磕巴巴,“女郎这是……这是答应了?”
冯照睨了他一眼,崔慎立刻会意,“我就是太高兴了!”
随即咧着嘴笑道:“那我等着女郎的消息!”
冯照收起信件放在袖笼中,起身准备离开,但走了几步发现崔慎竟还站在那儿不动,脸上痴痴挂着笑。
见不得他那傻样,冯照大声喊他:“崔郎君,走了!”
崔慎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神情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过来。
冯照就这么看着,看他下台阶时也迷迷糊糊,果然摔了一跤,不禁笑出声。
崔慎这才发现自己被看笑话了,不由掩面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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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人头攒动,又有人声乐声交错,来来往往的根本辨不清谁是谁。
冯修今日心里不快,脸上也没什么好脸色,但迫于父亲强压,他勉强在场看完了新人结拜。
不过看着看着,他又得意起来,公主身份尊
贵,他阿兄这么想尚主,就等着好好伺候吧,说不得公主哪天蓄养面首,冯延还得焦头烂额地应付呢。
但这位公主名声不显,如今乍看起来又不像是跋扈的样子,冯修心里又不忿起来,什么好事都让他大兄赶上了。
冯修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各个红光满面,更是气得发昏,又不是你们成婚,这么高兴做什么?
但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
穆家人那里,中间坐着穆灵,脸上很不高兴的样子,冯修甚至能看见她身边的穆家人在劝她什么。
冯修颇为鄙弃,这女君蛮横,随时随地发脾气,自小和他不对付,半点没有淑女样子。
不过转念一想,这蛮横性子正好给冯延添堵,所有人都给他贺喜,一场婚礼弄得跟升仙了一样,至于吗。
冯修不欲看这些人的笑脸,匆匆离开席间,不巧半路撞上了元康。
他心中不快,脸上也不怎么好看,但元康性情宽和,并不介意,反倒因为知道他的心结,多加宽慰,“子修见兄长娶亲,也想成家吗?”
冯修听了,脸色更不好,“我并不想。”
他嘴硬不肯承认,元康也并不介意,“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子修何必愁眉苦脸,今日来了这么多贵女妙媛,难道就没有子修看得上眼的吗?”
冯修心里不屑,再贵能贵到哪儿去,贵得过公主吗?他娶了谁都要被冯延压一头。
但心里这么想,他也知道不能跟元康唱反调,便假作答应。
他虽和元康是酒友,但也不耐烦他在这里教训自己,说得自己不懂事一样,含糊答应后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元康依旧和和气气地送走他。
只是他的仆从却颇为不忿,“区区小子,竟敢对府君如此无礼。”
元康拢了拢袖袍,慢慢说道:“年轻人,不懂事而已。”
仆从气不过道:“他这般年纪时,府君都已经开府成家了,哪里像他这么无礼。”但这话一出口,仆从就知道说错话了,府君此时脸色陡然阴沉,他吓得不敢再开口。
主仆几人沉默地走出月洞门,同时顿住了。
院中连廊上摆了几架屏风,座座相连将连廊封起来,缂丝上绣花鸟山水,飘然欲飞,犹如仙庭幻境。
但元康王侯之身,什么富贵场面没见过,当然不是被妙景所惑,而是屏风之后有一人婀娜姿态靠在丹柱旁。
此时日光射过屏风,其后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她紧紧依托在柱子边,竭力将自己隐在廊柱于屏风架子之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已经被光透得清清楚楚。
元康玩味地摸了摸下巴,看着她道:“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那身影轻轻一晃,带动铜钩清泠作响,然后一颗脑袋慢慢从两扇屏风之间露出来。
元康心中一动,是个乖巧柔美的女郎,并不如何惊艳,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他脸上笑容愈盛,“女郎为何躲在这里,是偷听了我与旁人的话,不好意思现身吗?”
她面上一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偷听的,是我先来的。”
“那你为何躲呢?”
“我……我怕你误会。”
元康点点头,“原来是我错怪了,女郎……不知是谁家的女郎?”
她小声道:“我父亲是仪曹尚书。”
元康一笑,“原来是游仪曹之女,我出身宗室,敕封乐陵王,对女郎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女郎见谅。”
玉宁一听,终于放下心来,这人看起来相貌堂堂,又是敕封亲王,便摇了摇头,“殿下勿怪,也是我匆忙不及,扰了殿下的路,这便走了。”
元康还想多说几句,但玉宁已经像兔子一样走的飞快,三两步就不见了。
元康摇摇头失笑,“长得像兔子,走得也像兔子。”
一旁仆从听了,心里一凛,不敢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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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城碧空如洗,煌煌殿宇在中央。东城离禁宫不远处正是崔家府上。
崔慎带着家仆回到府上,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喜意。
迎面走来两个婢女,步态一致,齐身低头行礼道:“见过郎君,夫人请郎君过去。”
崔慎脸上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像是画布上泼来墨汁,画中人五官染成一片,只剩空空一张面皮。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他脸上又扬起一幅温文的笑意,“我知道了,这就去。”
崔府宅院广阔,是崔家从前的祖宅。崔英归卫时,皇帝又将崔家祖宅赐回。但家族零落,族人已死,如今府上只剩崔英一家了。
崔英仅有一妻一妾,各有一子,分住一东一西两边,互不相扰。东院位尊而西院位卑,妻居东院而妾居西院。
崔慎的母亲卢夫人便住在东院,他带着微微笑意往东院而去。
崔家虽曾被抄家,但崔英回来后又劳心劳力好好修理了一番,如今府上仍是峻宇彫墙,画栋朱帘之景,到底是百年世家的气派。
东院这里更是银屏金屋,玉阶彤庭。仆婢们静默在侧,院内静默无声。连洒扫的人看见郎君回来,也暂停住居侧行礼。
这是卢夫人的要求,治家管事,都要有章有度,仆从都管不好,何谈治家严明。
卢夫人出身范阳卢氏,自小就是世家女的典范,那时连宫中教养公主时都要提及卢家女,要公主们多学她。
如今京中的夫人也对卢夫人也多加艳羡。她嫁得好郎君,是崔家妇,丈夫只有一个妾室,还从不出去乱来,儿子也争气,在同龄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论起来,她是日子最舒坦的。
崔慎进门掀开帘子,卢夫人正端坐在桌前抄经,正好抄到一张末尾,见他进来便停了。
她放下笔,一旁的侍女轻轻拿起桌上写满字的一张纸,来回吹干后又移到另一张桌案上,那上面已经铺了满满几层,用镇尺压着。
卢夫人面若银盘,姿态雍容,她笃信佛祖,面容含笑,一眼看过去还真有些菩萨模样。
崔慎跪坐于正中,一丝不苟地行礼。
待礼毕,卢夫人才开口问他:“你去了冯家?”
崔慎低着头道:“是。”
卢夫人沉默了一瞬,问他:“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崔慎低着头不语,卢夫人见他如此,从桌前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手伸出去,旁边侍女立刻递过来一根短棍。
崔慎熟络地揭开袖口,伸出双手并拢在一起,这样刚好是平直的一面。
卢夫人握住棍子,一点力道不减,重重地打在他手上。
雪白的手心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左右手痕迹平齐没有错位,红痕交错,很快将手心掌纹盖住。
他一声不吭,只盯着手心看,比上回红许多,看来今天格外生气啊……
见他对此习以为常,毫无反应,卢夫人怒气陡生。
她紧抿着唇,停下来绕到他身后,高高举起棍子,然后狠打下去,他静默不动的身体被打得一踉跄,猛地扑到在地。
第38章
崔慎双手撑到地上,又缓缓爬起来跪好,身前的地上映出了两个血红的手印,痕迹深深浅浅,而他落定后又将双手并在膝上,血肉模糊。
卢夫人冷眼看他的动作,只道:“崔家往上三代也没有谁娶在士族之外的,你倒好,上赶着去外戚之家,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殷勤。”
崔慎还跪在那里,背对着卢夫人,微微一笑,平静地说道:“冯家不好吗?太后不也出身冯家。”
卢夫人横眉怒对,“你什么时候这么市侩!你是崔家人,需要去阿谀奉承吗?崔卢两家封侯拜相的时候,冯家还在地里刨食呢!”
崔慎不以为意,“冯家也是长乐燕王血脉。”
卢夫人冷笑,“草莽匹夫而已。”
崔慎却道,“若论草莽匹夫,谁能胜得过元家,可现今崔卢郑王都要为元家做臣。”
“放肆!”卢夫人勃然大怒,手里的棍子直直掼到崔慎身上,不想再看到这个忤逆的儿子,“滚出去!”
崔慎仍然面不改色,缓缓转了个身,向卢夫人拜倒行礼,然后才施然出去。
崔慎回到院中,僮仆跟在他后面,对侍女使了个颜色。不一会儿,侍女就拿着药过来了。
一盒木匣子里方方正正地摆着十几样瓶瓶罐罐,有的是涂抹的,有的是滴沾的,还有药粉药丸等物,跌打损伤的一应俱全,尤其是治外伤的药最多。
僮仆和侍女几人这个净手、那个涂药,忙中有序,而崔慎坐在榻上双手摊开,两眼放空,心神不知飘落到了哪里。
手上的药涂完了,僮仆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郎君,背后还有伤,您趴下吧。”
崔慎这才回过神来,他盯着眼前几个人问:“你们说,夫妻之间是不是会上药?”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明不白,但他身边的侍从却很是知道他的心思,只道:“那是自然,奴等不曾婚配,却也知道这是私隐之事,是夫妻恩爱才能做的。”
崔慎听了顿时高兴起来,又肯脱下衣服趴到床上。宽大衣袍之下,雪白的背上几道深深的红痕交错,血迹从深处泛出,将中衣也染上浅红。
他靠在枕上,一歪头看见了几个侍女杵在房里,顿时拧眉,又一把盖上了被子,“你们几个出去。”
他可是要成婚的人了,总得避嫌。
几个侍女纷纷离开后,他才又露出背脊来,吩咐僮仆给他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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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惊秋,代城寒风阵阵,已是隆冬的预兆。
居于阴山脚下的六镇更是寒彻不已,秋冬时节,北风在草原席卷千里,携着雷霆万势挤到这个小小的峡口,然后从这里呼啸而过,一路向南奔去。
代城冬风便是自此而来。
皇帝率大军到达武川时已是半月之后。大军前方是鲜卑重骑,可日行半百里,但此次北征人数众多,尚有不少步卒跟在后面,于是紧赶慢赶地到了这里。
皇帝第一次出征,坚持轻装急行,不要那些伺候人的繁文缛节,跟在骑兵之后一起跑马倒也适应得很好。
陆睿作为都督,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这一趟是奉圣命而来,也背负着圣命。要是陛下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难辞其咎的就是他。
如今陛下安然到达武川,他的心又提起来了。在外作战,最怕的就是纸上谈兵、意气用事,偏偏陛下这个年纪最容易冲动,大权在手总想试试深浅证明自己。
但战场就是战场,并不会因为来的人不一样就给什么特别的面子,一出一回就是多少人的性命留下。
他只盼着,有元颐这个长辈在,陛下能管住冲动。
大军抵达武川时,元颐领着镇上一干武将前来迎驾。
皇帝驭马冲锋在前,见到众人立刻勒住缰绳,身下的追风双蹄扬起挺立半空,长长地嘶叫一声,才重重落地,惊起一滩尘土。
待尘气落尽,跟在元颐身后的武川诸将才终于看见了一马当先的男人,大卫的皇帝陛下。
元颐率众将拜见,“陛下圣安!”
皇帝翻身下马,面色优容地走上前说:“诸位免礼,近来辛苦了!有诸位在,武川才能守得铁桶一样,大家都是护国的忠臣。”
除了元颐等宗亲之外,小将与士卒都是镇守武川多年的军户,一辈子生死都在这里,鲜少外出,更不用说见到天子。如今陛下亲至,还谆谆教勉,叫众人都感动得不知所以。
元颐先禀报了近日战况,豆仑先前突袭武川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六镇常年防寇,立刻就备军作战,将豆仑挡在城外。
若是平时柔然突袭,一次不成就灰溜溜逃了,但这回不知是因为到了冬天实在没办法,还是豆仑亲自带队不肯丢面子,总之大批人马还留在城外虎视眈眈。
也就是说,皇帝此时到达武川,正好能和豆仑正面遇上,不必出城去追。
元恒赞许地点点头,又紧紧握住元颐的双手,恳切无比,“堂叔辛苦!多亏了堂叔守住这里,勇毅果敢,以一敌万,非堂叔莫属。”
元颐不敢受礼,只推辞道:“陛下谬赞了,岂是臣一个人的功劳,将军们才是抗敌主力。”他一伸手,露出身后的将卒们目光炯炯,神情振奋。
元恒走过去,跟几个副将一一问好,副将们个个受宠若惊,生怕碰坏了这真龙天子之身。
陛下虽身长健壮,但皎白异于常人,说句大不敬的话,甚白于妇人,和他们这些奔腾于草原的黝黑汉子实在格格不入。
他们也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平易近人,体恤兵卒,都以为宫中贵人高高在上,不会看他们这些人一眼呢。
陛下甚至连后面一排排的军主都没忘记,勉励他们奋勇作战,保疆卫土,其声昂扬,说得在场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下一刻就上战场杀敌。
陆睿也没有想到,陛下初次亲征,驾幸之后第一时间就和主将讨论战事,他没出过京城,却对这里了如指掌。
眼见乌压压一片大军堵在城外,陆睿不得不上前劝阻,“陛下,将士们昼夜赶路,今日总算到了,不如先叫他们驻扎下来,养精蓄锐才好迎战。”
皇帝一听,很是赞许,“那咱们就先进城,有劳将军督促他们整肃营垒,尤其进城后秋毫勿犯,若有扰城之事,以军法处置。”
陆睿当即应喏。
镇将府上,元颐已经备好了酒席,众人一进来便看到肉山脯林,水陆俱备,顿时惊呼起来,个个迫不及待要去吃肉喝酒了。
陆睿拧着眉看那丰盛筵席,又去看元颐。元颐热情满满,只顾着看陛下发话。
元恒将众人反应一扫眼底,微笑道:“诸位日夜疾驰,风餐露宿,想必都饿坏了。”见大家纷纷点头,他又沉了脸色,“但是,今日不可饮酒。”
陆睿这时才松了口气。
元恒快步上前去,将放于主位上的酒壶拎起来,壶口翻转,里面的酒往地上倒了干净。
“我与诸位同行,知道一路上的辛苦,但此时时刻,城外的柔然人正在看着我们,就等着我们露出弱点,他们趁机偷袭。一旦我们失了警惕,就是城破人亡的下场,到时候在这里喝酒的就是柔然人,你们甘心吗!”
陛下发话,谁还敢违逆,众人听了这番圣训,方才欢快的心情又重新压下去,没了喝酒的胆子。
元恒这时才下令,“开饭!”
众人这才敢动手,好在席间陛下也没再训话,他们的心又放回了肚子。
一顿饱饭过后,便是彻夜休息,养足精神,但皇帝与两个都督都坚持不睡,连带着副将们也不敢睡。
兵卒们打着瞌睡守在外面,屋中摆着沙盘和地图,皇帝拉着两个都督在探讨如何据势出击与双方布阵。
等到下半夜,前方忽有急情来报,豆仑又突袭了!
皇帝听了却高兴起来,“果然!”
陆睿道:“陛下果然料事如神,猜到豆仑今晚会突袭。”
皇帝摆摆手道:“陆都督不必抬举我,我知道自己斤两,”又看向另一边的元颐笑道,“堂叔恐怕早就有准备了吧,就算我今日不到,堂叔派去应付豆仑的人也已足够了。”
元颐支支吾吾的,皇帝也不恼,“我又不是不讲理,堂叔实在小看我了。依照堂叔的性子,平时也不会备酒,这次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吧。”
元颐这才承认了,但他想不通,“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元恒一笑,“先前城外时,我问了几个副将,他们说是被选来的,可我看武川十余个副将还没有多到站不下的地步吧,那剩下的人自然都各有
去处。”
“至于酒么,我的酒壶中装的是白堕春醪,你自己的酒壶里装的可是白水啊。”
白堕春醪是美酒也是烈酒,京中王公贵族喜爱此酒,元颐接驾不敢轻慢,以为他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富贵天子,只想着自己好玩,怕他误事自己担责,干脆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去。
元颐这才恍然大悟,“陛下心细如发,臣实在佩服。”
几人在这里好一顿话,也不急着去守城,实则是因柔然人并不以破城为目的。
六镇是大卫的第一防线,众将把守,固若金汤。汉人攻城常常借助云梯、冲车等物,撞开大门就是胜了,但柔然人在草原上缺衣少食,才南下劫掠,这些奇物巧技更不可能有。
他们仰仗的是精锐骑兵,突袭为重,往往会劫掠六镇一线的村屯。若是打仗,多半会想尽办法引卫人出城再埋伏围歼。
正是这种倏来忽往,云合鸟散的战术让卫人疲于奔命,这样小打小闹的侵袭早已在御前呈报过无数次,故而皇帝才想北征以求一劳永逸。
豆仑想趁大军多日奔袭疲劳殆尽、夜间不备时打个措手不及,但殊不知皇帝和都督们却想一网打尽。
城门大开,豆仑以为卫军匆忙应战,想趁机入城,谁知面对的却是军容整肃的大军。
他心道不妙,想先试探一番,派出前锋冲击,但这队人马闯入卫军好像溪流小浪汇入大海,很快就悄无声息。
豆仑终于意识到自己大意了,但此刻再离开已经来不及,只有正面迎战。
元恒冲锋在前,追风悍勇无可匹敌,手中长刀以迅雷之势将好几个骑士斩于马下。
身后的卫兵立时包围上来,生生将柔然人杀开一个口子。
大卫皇帝就在眼前,而自己南下一趟竟然一无所获。豆仑不觉怒睁双目,竭力嘶喊,“儿郎们,给我杀!皇帝人头可封王!”
这句话宛如惊雷,在柔然大军中掀起惊涛骇浪,推着一圈又一圈的士兵向前冲去。
原本的丧气顿时一扫而空。
皇帝手上的刀还在滴血,脸上也溅了鲜红的血渍,目光森然,“杀豆仑,赐千金,封万户侯!”
一时间,周围人像是中了蛊热,纷纷杀红了眼。有人砍下柔然人的脑袋,脑浆撒了一地,激得他大笑。有人偷袭卫人,臂膀裂开长口,响起渗人的惨叫。又有两马相撞,惊起仰天长嘶,震人耳鼓,双马倒下,绊倒周围群马,将落下的人踩得面目全非。
卫军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将柔然兵马包抄,豆仑在其中有如困兽。
元恒在这混乱、轰然的气氛中几乎迷失了一切,脑袋里除了砍刀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声撕裂的喊叫声传来,“陛下!”
他陡然心里一紧,胸中嘭嘭直跳。侧头一看,陆睿对他狰狞大喊,而他侧身处正有一个柔然大将拉开弓弦。
利箭穿过重重人马,直直向他射来。
这只有短短一瞬,对战的兵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围在他身边的卫兵也早就冲散在各处。
元恒下意识伸手格挡,他手上还拿着长刀,但也就在那瞬间,一个柔然小兵猛然朝他撞过去。
身体一歪,格挡的刀露出毫无防备的肉身。
千钧一发的时刻,元恒竟然在想,我这辈子竟然这样短吗?可她还在等我……
“嗤!”
利箭直直插到他的臂膀,震得剧痛,直抵脑门。
此时四面八方的卫人才发现陛下竟然受伤了!纷纷包围过来。
“陛下!”
“陛下!”
元恒迅速捂住手臂,怒吼道:“继续冲!勿分心!”
只是战场瞬息万变,卫国皇帝受伤给了柔然人莫大的振奋,在大军包围中仍有斗志,豆仑更是得意洋洋地看过来。
元恒青白着脸,面色难看,忽然从马鞍上抽出长弓利箭对准了豆仑。
豆仑见势不妙赶快闪避,但就如元恒躲不过快箭一样,他也来不及躲闪。
这一箭射中了他的后肩。
只可惜离得远,没能一箭毙命。
主将受伤,其余兵卒哗然,纷纷过去护住。柔然所剩无几的骑兵在这一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战力,拼着命冲出重围。
元恒还要再追,元颐却道:“陛下,先回去治伤吧!现在杀了豆仑也无用,捣了他们老巢才行。”
柔然虽是大敌,但再大也大不过陛下的安危。
元家皇帝历来短命,如今陛下无病无灾,看着能长命,若是在他们手下出了事,那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陆睿并几个中军领军也都坚持回城,这场出战才到此为止。
城中将军府。
数人围在皇帝身边,老大夫小心翼翼剪开袖子,那上面的洞就是箭射的,但箭没插在臂上反而掉了实在是幸事,不必费心拔箭避免感染。
可沿着洞口剪开一个大口子,里面肌肤竟然完好无损,只是微微泛红。
众人顿时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元恒也很奇怪,当时他明明感觉到一股痛意,怎么会没有……等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而众人还在惊叹陛下受箭竟然毫发无伤。
“陛下真龙天子,紫薇在世,上天庇佑!”这是拍马屁的。
“难道是箭擦过去的,一开始就没射中?”这是有理有据猜测的。
“陛下无伤,实在是大幸,征服柔然大营指日可待。”这是一心想着战事的。
而元恒此刻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心里复杂难言,不想听这些人胡扯。
抱巍看着陛下的脸色顿时会意,将诸位将军客气请出去,说是陛下要好好休息云云。
屋子里只留下元恒一个人,他慢慢解开中衣,伸出一臂,完好无损,光洁如新。
只是臂膀上有一圈浅浅的红痕。
元恒看着那儿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翻开中衣的袖子,里面赫然是一块裂开的金钏。
那只箭射到他臂上,偏偏射中了这只细细的金钏,猛力袭击将他的手臂震得剧痛,让他以为自己的胳膊被射穿了。
这只金钏在他身上太久,他已经习惯了,直到方才大夫剪开衣裳,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这只金钏救了自己半条命。
生死一刻,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和冯照还在吵架,她还没有认错就得知自己的死讯,恐怕会追悔莫及吧。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愿力,他想到了她,也被她送的东西相救。
**********
“你去瞧瞧,崔道安在门房那儿留了什么东西?”冯照吩咐玉罗去取。
澄儿一边在屋里剪花枝,一边看着玉罗出去,不由说道:“崔给事真是有心了,还知道送东西,也不知道送了什么?”
冯照便道:“你猜猜?”
澄儿放下了剪子,想了想道:“我猜应是什么新奇玩意儿,女郎不缺金银财宝,崔给事又是细心体贴的人,一定会送到女郎心坎上的。”
冯照噗嗤一笑,“你这么有信心啊。”
澄儿眼珠子一转,想了个主意,“不若这样,我们打个赌。要是女郎喜欢就算输,要是不喜欢就算赢,赌注就是……”
她抱起来手里的那盆白梅,“这就是赌注。”
冯照轻嗔,“你恐怕觊觎好久了吧,既然这么喜欢那我们非赌不可了。”
一会儿,玉罗捧着个大东西进屋里来了。
她往桌子上一放,上面还盖着一块布,宝贝似的说:“这可是好东西,女郎肯定喜欢。”
冯照倒真来了兴致,把那布一掀,竟然是个金笼,里面是一只鹦鹉,丹嘴翠衣,丽容采采。
澄儿立时凑过来,“是鹦鹉诶!它会说话么?”
冯照摸摸下巴,琢磨道:“会吧,不然送来干嘛,它又不好看。”
“美!美!美!”
它忽然尖叫,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冯照又笑起来,“果真会说话,还会臭美呢。”
澄儿见她果然满意,便问道:“既然如此,那白梅可归我啦。”
冯照摆摆手,“给
你给你。”
鹦鹉在站杆上蹦跶了一下,又大叫,“你美!你美!”
这下冯照和两个婢女都大笑起来,“它可真有意思。”
冯照把它拎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跟它说:“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看到没有?”
鹦鹉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她的话,又蹦跶了几下,然后又对着一面不停扑腾。
冯照顺着它的方向一看,是挂在床边的另一个笼子,那里面是元恒当初送她的信鸽,可惜现在也送不了信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惆怅。
她把笼子挂到了信鸽旁边,然后对着两只鸟儿说道:“以后你们两个就相依相伴了。”
哪知话音刚落,鹦鹉又扑腾起来,对着信鸽不停大叫:“丑八怪!丑八怪!”
信鸽见来了邻居,还是发疯的邻居,急忙背过去躲着它,等它凑得近了,又突然从笼子缝中啄它一嘴。
澄儿和玉罗在一旁看着捧腹大笑不止,冯照叉着腰看它们打架,羽毛不停从笼子里飞出来,飘得满屋都是。
两只鸟儿竟然水火不容,她不得不把它们分开,然后见到了两只啄得斑秃的鸟。
她扶额叹气。
真是鸟随主人,一副鸟样!
这日天光大好,冯照特意叫来阿耶阿娘,三人在屋中相对而坐。
她正襟危坐道:“阿娘,阿耶,你们以为崔家如何?”
冯宽一头雾水,什么崔家?
倒是常夫人立刻就明白了冯照的意思。
只是她也有些顾虑,“我们家和他们家交集不多,还得找个相熟的中间人啊。”
冯宽更是摸不着头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冯照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道:“阿耶,崔家二郎向我求亲。”
冯宽被这消息惊得不轻,愣了半晌才道:“不是,那宫里……”
冯照挑眉道:“人家都这么嫌弃我了,我还上赶着去吗?”
其实冯宽的确还想着她去试试,但以她的性子,要是惹毛了再弄出来更大的乱子怎么办。
冯宽也被这个女儿弄得抓耳挠腮,难办得很。
常夫人见他这样,满脸不屑,“你女儿多得很,干嘛要为难阿照。”
冯宽很想叫冤,这分明是好事,怎么给她说的跟要推女儿进火坑一样。
进宫可是天大的富贵等在前头,要不是他有心推阿照上去,太后早就另选人了,阿煦还要死要活的想去呢。
只是如今局面,阿照得罪了皇帝,自己又不想进宫……罢了!何必他做这个恶人呢,搞得人人都怨他。
冯宽沉吟一番,“崔家富贵,家里人少,崔二郎倒是不错,是个少年英才。”
“不过……”他话锋一转,“崔家规矩多,你真能受得了吗?”
冯照歪头道:“他们家规矩还想管到我头上吗?崔二郎要是敢对我不好,就看他受不受得住我的拳头吧。”
她在阿耶阿娘面前用力晃了晃自己的拳头。
常夫人有些欣慰,又有些犹豫,“哎,到了别人家,做了崔家妇可不能这样。”
冯宽也有些头疼,到时候别不是崔英会找他,说他教子无方吧。
冯照不满了,“难道我成婚了你们做爷娘的就不管了吗,那要是我受了欺负你们是不是也不管?”
说着说着她又哭啼蹄的,哭得常夫人心软,“阿照不哭啊,有娘在肯定不叫你受委屈。”
冯宽也头疼,“好了好了,依我看,别人也欺负不了你,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冯照立刻收起眼泪道:“那阿耶得给我保证,要是我受了委屈,一定要把我接回来。我在宫里受了大委屈,你们管不到也就罢了,要是区区崔家都管不了,那我不如去做比丘尼算了。”
常夫人赶紧说她,“胡说什么呢,比丘尼哪是好做的,你也不是没去过,那地方哪有家里舒坦。”
冯宽捋着胡子道:“崔家就崔家罢,总归是世家,差不到哪里去。他们家虽然门第高,但现在还要夹着尾巴做人呢,只要有太后在,有你阿耶我在,肯定欺负不到你头上去。”
只是,冯宽看着冯照天真的脸庞,心里却隐隐担忧,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这场婚结的不是时候,也许将来他们都会后悔。
但此刻,他也说不出来任何反对的理由。
**********
“崔家如今比不得从前,你要是选了冯家也不算是个错事。”
崔家宅邸中,崔英对着崔慎自己选的这门亲,倒并不反对。
但崔英却有顾忌,“但你大兄的婚事还没着落……”
想到这里,他紧锁眉头,思索一番,忽然问崔慎,“不如你先等等,等你大兄的婚事定下来再办。”
他摇摇头,“长幼有序,以后你嫂嫂进门,见到妯娌比自己还小岂不难堪。”
崔慎脸上挂着的笑有一瞬间垮塌。
这种理所当然把他先前天真的想法击得粉碎。本来他还以为在这种婚姻大事上,父亲至少会仔细为他考虑,只是内心深处,他始终有隐忧。
如今一看,幸好他提前有打算。
崔慎面容温和,并不反驳,只道:“我们家毕竟是男方,要女郎家等着实有负心之嫌,况且冯家傲气,若是见我诚意不够说不好就拒了这门亲,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崔英显然听了进去,他陷入了沉默。
崔慎很有耐心,慢慢等他发话。而他沉思一阵,心中反复权衡取舍,最终还是答应了崔慎的要求。
崔慎向父亲作揖拜退,出了主院的大门后才停下。他背过手去,直腰抬头,闭眼感受着日光洒在脸上的暖意,露出了一个志满意得的笑。
至于卢夫人听说后大发雷霆,要他过去听训,他也觉得耐心十足。
毕竟,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
这是延熙十五年的冬日,代城寒风凛冽,长街萧瑟,但冷肃的北风吹不散火热的气氛。
崔家的聘礼如流水般送入冯家府邸,一抬抬红木雕花箱在日光下亮滑逼人,从长街一头蔓延到另一头,偶有装满开口的箱子,露出丝帛云锦、金器玉饰,更有藏书册章,那是世家大族才舍得的聘礼,毕竟是家传藏书,贵比黄金。
饶是京城子民见多识广,也不免惊叹于崔家的大手笔。沿街民户纷纷出来看热闹,议论着贵人家事,毕竟这么大的婚仪阵仗平时也不多见。
这场议论一直持续到迎娶那日。
太师府上喜气洋洋,装扮得全然一新,比之冯延大婚那日也不遑多让。
常夫人陪着冯照在房里梳妆,新娘子面上敷粉,双颊又染些许胭脂,眉心贴一点花钿,颈上挂绿松石琥珀项链,头戴鹿角金步摇冠,行走间金叶交错,美不胜收。
常夫人轻轻摸着她的脸,情不自禁落泪,“阿照今日就要做新妇了。”
冯照看着镜子里阿娘的泪眼也有些伤感,可她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她转头擦掉了阿娘的泪水,安慰道:“阿娘莫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常夫人摇摇头,“嫁了人你就知道了,终归是不如在家里的时候了。”
冯照却看得开,“世间万事,总有阴阳两面,多往好处想想嘛。俗话说一婿如半子,阿娘你还多了半个儿子呢。”
常夫人被她说得破涕为笑。
长街之上,崔慎春风得意马上笑,领着迎亲车马向冯家而来。
沿途众民纷纷打开门窗,一观崔郎风采。他身后的仆从捧着大雁和酒器,婢女们打着灯笼,更有乐工一路鼓瑟吹笙,奏雅乐唱颂歌。
崔郎上马,如白玉仙人,锦袍宽袖间更显君子如玉。
行至半途,崔慎取下箭筒,向着天、地、祖先方向射箭三矢,这是鲜卑风俗,崔家在北地
日久,也渐渐学到了不少风俗。
临近冯府门前,几个青年拉着绳索在路上拦住去路,朝迎亲队伍大喊:“射箭还是喝酒,选一个!”
崔慎不善功夫,只好选了喝酒。其实他也不善喝酒,可大庭广众下,喝酒还能忍忍,他要是射箭出错岂不是丢了大丑。
结果这些人还不肯放过他,连喝三杯,他终于忍不住,把口袋里准备的金银都抛出去,这才得了一条宽敞大路。
而走到冯府门前,崔慎终于振奋起来,迎亲队伍朝着大门大喊。
“新妇出来!新妇快出来!”
“舆轿已到!新郎已到!”
十数人大呼,催促新妇出来,这时大门洞开,冲出来好些宾客,对着马上的新郎动拳脚。
尽管不是真打,但崔慎生平还没有如此狼狈过,头发都被扯乱了,他连连求饶,身上带着的金银这回终于散尽,周围的亲戚才停手。
此时门后终于出现了他苦苦等待的人。
冯宽和常夫人走在两旁,冯延背着新娘走出来,崔慎赶忙上前去迎,“拜见外舅外姑。”
冯宽看着新郎,语重心长地嘱托,“阿照在家里被我们惯坏了,你多担待,多包容她的脾气。”
崔慎连连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娶了阿照,会对她好一辈子,外舅外姑尽管放心。”
迎亲队伍中,青庐毡车遍身彩帛,熠熠生辉,车顶华盖悬挂金色流苏,顶上插着幡旗,上书大大一个崔字。
冯延背着冯照到车前,崔慎提前一步掀起了门帘。
冯照此时以红罗縠盖住发髻,轻纱微微垂于额前,进入车内之前,她对着崔慎忽然眨眼一笑,然后一股脑钻进车内。
只留下崔慎还立在那里愣住,直到冯照抬手将门帘拽下,他才反应过来,然后耳根子染上了片片红意。
迎亲的队伍重新奏乐,然后启程朝着崔府而去。
常夫人看着他们慢慢离去,府中重新平静下来,不由痛哭出声。
冯宽见状,小心将她的头揽过来靠在肩上,常夫人沉溺于离苦,竟都不曾拒绝,冯宽也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厢苦楚,那厢高兴。
赵夫人在偏房中坐着,听见乐声渐渐远去,脸上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好了,这下可算是放心了。真没想到,大娘子真嫁人了。”
她意犹未尽地喟叹,“她怎么想的……”
“不管她怎么想,这府里终于只有我们一家人了。”
她紧紧握着冯煦的手,“阿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要当皇后了!咱们不用再算计,只要在家里好好等着就够了。”
说到这里,赵夫人又忍不住笑出来,“到时候,你阿弟就是国舅,陛下一定会给他封官加爵,还有我,我也是堂堂命妇了。”
她痴痴发笑,好像她脑海里想象的美妙图景都一一实现了。
但坐在她身边的冯煦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她所孜孜以求的,却是阿姊弃之如敝履的。阿姊毫不在意这些,轻轻松松就走了,从此以后,她艳羡的、渴求的、妒忌的就这样轻易地离她远去了。
而在她身边的血脉亲人,也让她愤然苦郁,这甚至抵消了她要做皇后的喜悦,身体里涌动的沉郁之气让她坐立难安,以至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赵夫人见她发脾气,忍不住劝道:“你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别这么任性。”
冯煦偏偏不想,甚至刻意大摔房门,留下屋中砰砰响声。
第39章
崔慎一行人抬着青庐轿子,锣鼓喧天地回到了崔府。
崔府门前,众多亲戚宾客们等着看新娘子。
崔慎眉开眼笑地掀开门帘,将车内的新娘搀扶出来。
天光映照下,露出新娘明丽炫目的脸庞,一众宾客都看失了神。
冯家和崔家结亲是一桩大事,即使在权贵如流的京城也足够轰动。
大卫朝如今是冯太后一手执柄,元卫依仗的世家大族中崔家更是不容小觑,世祖杀光了崔浩一脉,但崔家支系众多,还有诸多堂叔伯兄弟列居高位。
因而今日这桩婚事朝中权贵也来了大半。
人群之中的年轻男女心碎了一地,那都是冯照从前招惹过的郎君,还有钦慕崔慎的女郎,如今见二人成婚,俱是伤泣不已。
崔家亲戚们倒是很高兴,毕竟崔英南逃又北归,动荡流离,那时还不知前路如何,而如今崔家的下一代总算再次在北地安稳扎根了。
崔慎扶着新娘走进府中,堂屋前已经设好了青庐,只待新人进去。
在堂屋门槛通向青庐的路上铺设了一块长长的红毡,而在青庐的门槛上摆着一条马鞍,上面缀嵌金银,织锦彩缎,两头还整齐排列着数十珍珠,十分引人注目。
这是鲜卑风俗,意思是新妇跨过马鞍就是平平安安。鞍下放置弓箭和无色丝线,寓意镇宅祈福。
但奇怪的是,崔家这个马鞍,怎么比别人家高那么多?
冯照此时穿着长袍嫁衣,长长的裙摆垂到脚底,而马鞍甚至高过她的膝盖。
她要是强行跨过去,势必会露出裙下,而此时周围这么多人围观,直接就能看见她出丑。
她正这么想着,青庐里出来一个老媪,她托手在腰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女郎先坐于马鞍之上。”
“为何要坐?”
那老媪道:“这是崔家的规矩,新娘坐于马鞍上,再有长辈取净瓶柳枝洒扫衣裙,去浊气后再进门。”
冯照没听说过这样,冯延成婚时她也没见过这么做的,崔家规矩果然多。
不过抱怨归抱怨,周围人都高高兴兴地看着,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想扰乱仪程,便也安生坐了下来。
于是下一刻,她便见到了一个妇人端着净瓶过来,通身瘦削,一副慈悲面像。
第一洒,点滴水落在她身上,有丝丝凉意,她觉得还挺有意思。
第二洒,有水珠从面颊流下,她心道,不会糊了她精心画好的妆吧。
“母亲,够了。”崔慎适时出声,“足够了。”
这是他的婚礼,他不想此时起争执。
冯照猛然睁大眼睛,仔细看这夫人,原来这就是崔慎的母亲,跟他长得还挺像,尤其神态很是相似,都是温润的面容,乍一看很容易叫人有好感。
但冯照第一眼瞧她,却有种不合的预感。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直觉,直觉告诉她,她和这位夫人不是一路人。
还没等她想完,第三洒就来了,更多的水落在衣服上,冯照觉得自己的怒气蹭蹭往上直冒,那瓶子里的水是要洒完么!
好在这回之后终于没有了,冯照的怒气才稍稍平息。
她们果然不是一路人。
此时那老媪却又开口,“请郎君将鞍拿走。”
冯照巴不得赶快站起来,崔慎则弯下腰去拿马鞍。
“哎不对!”老媪慌忙去挡崔慎的手,这边又使劲把冯照按下来,“新娘不能动,得坐着不动,新郎从新娘腿下抽出来。”
冯照又困惑不解,“这又是什么意思?”
卢夫人眼看她过于活泼,连成婚的规矩都不懂,更加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就算不是出身世家,好歹也是大族女儿,不停宽慰自己,都要劝自己妥协了。
可今日一看,果然她是对的,此女与乡野村姑无异!
老媪这边仔细给小夫妻两个解释,“新郎取出新娘压着的马鞍,是驾驭新妇的意思,夫贵妇顺,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啦!”
周围人听了,也笑着开起来玩笑,“这是免得崔兄做妻管严,你就拿了吧!”
冯照听了很不快活,桩桩件件,怎么都是叫她不舒服的事,他们崔家人也太难相与。
还有崔慎,他怎么一句话不说?
仿佛和她心有灵犀似的,崔慎摆摆手,“都听夫人的,我答应过夫人。”
这番话说得冯照心里舒坦了些,崔二郎倒还是说话算话的。
周围人又起哄了,怪声怪气地学他
说话:“都听夫人的~”
卢夫人脸色僵硬,对着老媪使了个眼色,老媪看看夫人,又看看新娘能盯死人的眼神,只敢小心去劝新郎,“郎君,这是崔家的规矩,不好在您这儿破了。”
僵持不下时,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句,“好马不备二鞍,好女不嫁二夫!”
人群顿时一阵寂静,在人家大喜的日子说这种话,讨打来了么?
卢夫人听了更是气得直抖,可她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难堪,回不回应都落了下乘。
“砰!”
众人瞪大了眼睛,一片鸦雀无声。
只见新娘奋力一脚,把马鞍踢翻在地,甚至踢碎了一角,碎渣落了一地,然后大步跨了过去,又转身把崔慎拉过去,拉得他一个踉跄。
众目睽睽之下,新娘高声喊道:“碎金鞍,岁岁安!”
此刻,仿佛凝滞的河流重新奔腾,众人忽然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岁岁安!岁岁安!”北地尚武,连带着对女郎的偏爱也是照着英武的模子走的,新娘大破大立叫众人都不由喝彩。
就在众人高涨的热情下,新人夫妻拜天地、拜父母,座上崔英脸色和煦,卢夫人却很是僵硬,不知作何表情。
当然这妨碍不到新人高兴的心情,崔慎更是嘴裂开到了耳边,迫不及待跟冯照进了洞房。
房中以青色帷幔挂于墙上,壁角坐立金枝百叶长明灯,烛火昼夜不息。床榻上挂设锦缎缀金线,帷幔两边划开,以金钩挂住贴到床柱上。
床榻上铺着厚厚锦衾,掀开看底下是满满的五谷枝杆,寓意五谷丰登、家宅富贵。上面洒满了钱币、石榴等物,是些常见的祝福多子多福的用意。
冯照捡起一个钱币,上面是“延熙五铢”四个大字,这是皇帝刚发了不久的钱币,外面见得不多,多是富贵人家用,没想到她第一次见竟然是在这里。
她不免觉得有些荒谬。
她的身后,崔慎满脸通红地看着,磕磕绊绊地说话,“阿……照,阿照……”
头一回叫她的小名,他小心试探地说。
冯照今天折腾一天早就累了,一屁股坐到床榻上,双手后撑看着崔慎。
崔慎在她审视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慢慢上前,为她解开发髻上覆住的红纱,完完全全露出她美丽的脸庞。
冯照眨着眼睛看他,看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她拍拍身边的床铺道:“坐。”
崔慎轻轻坐下,柔声说道:“外面的事是我没安排好,阿照受委屈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绝不会变,我会一直听你的。”
冯照便抬起下巴,“是你说的,都听我的。”
崔慎重重点头,“绝不食言。”
冯照便露出一个笑来,“好!那今晚就听我的。”
“唰”的一下,崔慎的脸更红了,但他还是羞涩地点了点头。
冯照却脸色一变,轻踹了他一脚,“先去洗漱。”
要说崔家不愧为百年世家,纵情享乐的确是人间一流的。崔慎的院子竟然特意修了个浴池,如今寒冬时节在其中洗漱竟也不觉受寒。
两人一前一后去洗,冯照先回来,在床上都等得烦了,崔慎才出来。
“你怎么这么慢?”冯照趴在床上,托着下巴问他。
崔慎脸上被热气熏红,但神情却如薄冰,像是轻轻一碰就碎了,他站在烛台前轻轻问道:“阿照介意我把烛火熄了吗?”
冯照觉得奇怪,“不是说烛火到天明寓意白头到老吗?你们家规矩那么多,这时候又不讲规矩了?”
崔慎听了,似有震动,他慢慢低下头去,踱步到床前坐下。
冯照一股脑爬起来,满怀兴味地打量他。
此时崔慎只身穿中衣,因刚洗漱过,中衣只虚虚披上,露出莹白的胸膛,发梢还带着微微湿意。
他看着文气,衣服底下却并不瘦弱,冯照小心戳了戳他的胸膛,那股肌肤竟然猛地缩起来,像是躲她一样。
冯照咯咯直笑,她从前看许多避火图、春宫图就十分好奇,男子和女子的身体真的不一样吗?如今看见货真价实的男人,只觉得女娲大才,竟把男人造得和她完全不同,于是这下更勾起了她的兴致。
她振奋起来,命令崔慎,“你把衣服都脱了。”
崔慎大受震惊,没想到她能大胆成这样,他眼瞳闪烁,像是在守卫自己的清白,但抵不过女郎强迫,终于还是扭扭捏捏解开了衣裳。
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于是中衣散开,他闭上眼睛。
“呀!”
果然,崔慎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早知该把烛火熄了也在所不惜。露出来只会吓到她,或是遭到她的嫌弃。
“这是怎么弄的?”
崔慎慢慢睁开眼,只见冯照伸出手,轻轻触碰到他身上。
在他手臂上和背上是无数道浅浅的红痕,那带着丝丝凉意的触碰游走到每一道疤痕上,都在他身上惊起一阵颤栗。
第40章
烛火闪烁,光影在房中摇曳,郎君的身体莹白如玉,散发出微微暖光。
冯照小心触碰他身上的疤痕,背上的几道红痕从上肩一直延伸到后腰,在白璧无瑕的脊背上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谁弄得?”
崔慎颤了颤,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是我家家法,我犯错时,母亲会打我。”
冯照拧眉,“你都多大了还打你,把你当小孩子吗?”
崔慎轻轻微笑,“父母赐,不敢辞。”
冯照一听,简直恨铁不成钢,她两指作拢敲他的额头,“你不知道躲吗!他们打他们的,你躲你的。你都知道当官了,还不知道怎么躲打么。”
崔慎转过头看她,眼睛里亮若星辰,“阿照是心疼我吗?”
冯照轻叹一口气,“白璧有瑕,实在可惜。”
崔慎急了,“很快就会好的,这是前几日才有的,时间长了就没了,阿照别嫌弃我。”
冯照更是恼意上头,“早干嘛去了,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不知道身体要留给娘子吗,这下好了,新婚夜都弄得不快活了。”
此时二人都只着中衣,屋内烧着地龙,哄得人暖意十足。
燥气并情急之下,崔慎忽然抓住了冯照的手,“阿照别生气,我以后一定躲开。”
冯照拍打他的手,“真没用,下回再要打你,就喊我过去,别傻乎乎的不动。”
她毕竟是新妇,看他们一家的样子,就是死要面子的人家,肯定不愿在新妇面前丢脸。
至于崔家长辈会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她根本没想过这点,顶多嘴上说几句而已,还想也打她吗?她非得把崔家掀个底朝天。
还有崔慎,看他在外面当官当得像模像样的,没想到在家里竟然跟泥点子一样,谁都能打两下。
她可不信他真没办法,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只不过作为新嫁娘,她且得先做个样子,若是之后一如既往,她也不想沾染麻烦,又不是打在她身上。
像那平常富贵人家对儿子都是予取予求,养出来骄纵豪横的性子,反倒作孽到新妇身上。崔慎对她百依百顺,未尝不是在家里做惯了。
她须得好好想想怎么调理他的性子。
正这么想着,忽然脸上被碰了一下。崔慎趁她不注意,悄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冯照还未如何,崔慎却先红了脸,呼吸急促,眼睛发亮地盯着她。
一个如玉如琢的郎君坐在跟前,冯照也起了兴头,问他:“很想?”
崔慎重重点头。
“好,但你要听我的。”
说话间,冯照猛地将崔慎推倒,半边身子一跨,稳稳压在他身上。
崔慎惊慌之下想起身,却被她两手按住,“不许动,说了要听我的。”
他的衣衫早已散开,露出玉白的胸膛,这里光洁滑腻,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冯照轻轻按着上面,能感受到肌肤之下传来的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崔慎仰头,看见女郎放大的脸庞,看见她长长的睫羽垂下,目光毫
不闪避地落在自己身上,心里咚咚直跳。
冯照身上穿了洁白的中衣,发梢低落的水珠将胸前腰后都浸得湿透,洗去妆容的脸显得莹润纯稚,让人不禁躲闪,生怕多看一眼就要被蛊惑。
崔慎僵硬地躺在床上,被按住的双臂、被压住的腰间好像通通失了知觉,只有温暖的热气从那里不断传来,一路涌到他脸上,涨得满脸通红。
下一刻,冯照弯腰低头,唇瓣轻轻一碰,一触即分,她舔舔唇,品鉴着滋味:“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可对崔慎来说,这点触碰却像是火引子,烧得理智全无,只想要更多。
冯照大力压住他震动的身体,坐得更往前了。
她一手扣住他的手腕撑在床上,一手抚上他的脸,在高挺的鼻梁和唇瓣上游动。她用拇指深深扣进去,让他张口。
“我最想试试这个,书里说叫‘颜面全无’,我们试试好不好?”
崔慎目光颤动,像是猜到她要做什么,一瞬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
但他的口鼻被扼住,嘴巴大开无法合拢,从嘴角慢慢流出涎液,几乎不能呼吸,直到冯照放开手,他才感觉活过来,不停地吞咽涎水,咳嗽不止。
不等他缓过来,迎面就压来一片沉沉的云覆住他的口鼻。亲密无间,留不下任何呼吸的余地,他忍不住发出呜呜的求救声,可下一刻却被压得更紧了。
崔慎像是浸入海中无法上岸,脸上此时憋得通红,他的鼻中口中尽是洇湿的咸腥气,顺着鼻腔和口舌入了心、入了脑。
下一刻,他开始被海浪蹂躏摇动,起起伏伏间露出水面,有丝缕空气进来,终于让他得活。可是摇摆中他竟感受到了滑嫩细密的水波,像是亲吻浸水的豆腐。
他舍不得放弃茫茫大海中的这点食粮,于是伸出舌头极力去舐弄舔吮,他极尽卖力讨好,就像小狗一心想博得主人的欢心,好让主人救他上岸。
床头的茶水被取来,喝进口中,也泼洒到床上。
更多的水流沿着他的下颌落下,轻轻颤动的反应和时不时的喟叹吟哦都让他更加振奋,声响在整间房中出现又消失,若是外面有人听见,非得脸红心跳不可。
崔慎双目通红,眼神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冯照察觉他想起身,一手捂住他的双眼,“二郎,听话。”
崔慎得了吩咐不敢再动,女郎的声音就像轻曼的咒语将他牢牢禁锢,一点动弹不得,只知道天昏地暗,他在肆意放荡,尽情坠落。
不知许久,覆他面上的裙摆轻柔地移走,帐中的光亮重回他的眼里,他竟有些怅然若失。
冯照满脸餍足,一手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二郎真棒,想不想要奖赏?”
崔慎顿时神回躯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阿照……”
生平第一次,崔慎知道什么叫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他熟读圣贤书,知道自古以来有红颜祸水,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红颜佳人如涛涛江水将他淹没殆尽,而他沉溺其中不愿被救。
冯照轻轻一笑,往后退了退,已经有什么东西已经蠢蠢欲动。
她按住他的肩膀,听他粗喘不止,又问他:“这个叫‘西施浣纱’,想不想试试?”
崔慎此时的确已经颜面全无,满脸都是刚刚落下的痕迹,像是被糟蹋了一样。
他像是在天外环境走了一遭,心神游离,只知道听着女郎的话,旁的一切都忘了。此时此刻,他就是供奉在神佛面前的信徒,只能等着神佛降世来救他。
冯照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小盒,从里面拿出来一只透明的鱼鳔,这是有大用的。
哪知道崔慎反应这么大,他猛地弹起来,像濒死的鱼奋力挣扎,脖颈青筋毕现,根根分明,大口喘着粗气,两只手想抓她却又不敢,只好紧紧抓住身下的裀褥。
“啊……”他忍不住叫出声,又赶紧停住,怕被外面人听了去。
她在你攻我守中渐渐得了趣味,心道怪不得书上画的男女都高兴得很,只是二郎好像比书上小了许多。
听说男子都格外在意这个,她虽不知为何,但也知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提起,免得伤他的心,好歹他生得漂亮,叫她也享受了一番,于这种事也无妨碍。
她神游天外,被崔慎偷袭了正着。
一瞬间,二人上下颠倒,崔慎终于能起来,他此刻满头大汗,眼神也浸着水意,“阿照,阿照,求你……”
他埋头到她颈间,说话颠三倒四,低声地言语,“求你,你累了是不是,让我来吧,我一定好好伺候你,阿照,我好难受……”
崔慎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放到她的头顶,抵住床头,然后像是发疯了一样亲她。
冯照来不及动作,“你,你慢点……”
她全身无力,找不到支点,双手四处摆动,不经意间抓到了什么。
她在动荡中看了一眼,原来是延熙五铢钱。
崔慎见她心不在焉,不由发狠去咬她的嘴,叫她的眼睛仔细看自己,她避之不及,手中东西也掉落到床下。
许久之后,灯架上的烛蜡堆了满满半碗,房中归于平静。
冯照仰躺着,脸上冒出细密的汗。她从前看书看画,离家前阿娘也曾嘱托过她,不过书上所说与自己亲身体验倒还是有所不同的。
书上说什么一夜几女,猛如蛟龙,依她看都是吹牛罢了。都是凡人,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不过二郎的表现倒也不算差,至少没叫她失望。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可惜,若是婚前试过就好了,不成还能退婚,倘若成婚之后才发现不合岂不是要遭。如今这样堪堪算她运气好。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着,崔慎眼中,她却像是为他送来净瓶雨露的神女,将他解于苦海,一日登船。
崔家管得严,从前官宦子弟章台走马,眠花宿柳,他被卢夫人严令禁止不许去。他自己当然也没有兴趣,于是直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是人间极乐。
但下一刻,冯照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轻拍他的脸,“说了不许动,你不听我的话。”
崔慎此时像被捋顺了毛的狗,乖觉无比,神色迷离,“娘子尽管罚我吧……”
如此沉沉浮浮一夜,外间偏房里的热水也烧了一夜。今夜轮值的仆婢远远看着听着房中的动静,也忍不住说起闲话来。
几个老媪年长,说起话来也大胆,“瞧瞧,二郎君对新娘满意得很呐!”里面折腾了多久,她们在外面也守了多久。
年轻的下仆和婢女听了都羞红了脸。
却有人意味深长地说道:“郎君满意,夫人却未必啊。”
旁边一个老媪添完柴火,插了句嘴,“夫人眼光高,但要是跟那边比,”她往西院那边努嘴,“说不定就满意了呢。”
几人面面相觑,又觉得不无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