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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翌日,天色渐白,暖日辉光透过窗户洒到床上,窗户上涂了几层桐油,从床上看过去模模糊糊,并不刺眼。


    冯照在洋洋暖意中醒来,发现身上沉重,原来是崔慎紧紧窝在她怀里,埋头在她颈间,呼出的热气一息一息的,直起鸡皮疙瘩。


    她一下把他的头挪开,“你可真重,快点起来,今早还要拜舅姑呢。”


    崔慎这才迷迷瞪瞪地醒来。


    一睁开眼,面前竟然是香香软软的娘子,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已经成亲了,钦慕的女郎此刻正躺在他面前,顿时傻笑起来。


    冯照嫌弃地看他那傻样,径自下了床去洗漱了。


    但崔慎怎么会舍得刚到手的新妻,他也跟着下床,在她身后绕来绕去,贴在她身后直转。


    她净脸漱口,他就在一旁端着绸布准备给她擦脸,净脸之后涂香膏,他也抢了婢女的活,惹得婢女只能在一边愣愣站着,偏他还涂得慢,像是画画一样。


    上妆


    的时候他也跃跃欲试,仔细研究她的螺黛,为她细细描眉。


    冯照被他搅得不耐烦,嗔怒道:“你再玩下去,咱们就要迟了。”


    崔慎柔声细语道:“别担心,无事的。”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看看你身上的伤再说话。”


    崔慎轻笑一声,“娘子担心我是不是?”


    冯照无言了,这人自有一套想法,无论她说什么都能绕进去。


    崔慎善书画,尤善工笔画,最是要手稳笔直,这样一双画人画山河的手在她脸上描眉,也极力妙穷毫厘。


    冯照一看,倒也还算满意。


    崔慎放下手中的香膏和螺黛,揽住她的双肩,将她抱在怀里,歪头埋入颈窝,轻嗅着颈上散出的香气。


    他轻闭眼,在细白的脖颈上映下一个吻,又凑到她耳边细语,“别担心,你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手牵着手,或者说是崔慎紧紧拉着冯照的手,一齐走到了崔府的正堂中。


    崔家这支人丁单薄,在堂中已经坐满了。


    上首是崔英,崔慎的父亲,旁边是卢夫人。二人一左一右端坐着。


    而在崔英这一侧,坐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郎君。


    妇人生得并不如卢夫人美丽,圆圆的脸上有一股和气在,看着笑盈盈的。郎君生得高大朗然,脸上不如崔慎秀丽,是弘毅敦厚的长相。


    想必这就是崔英的妾室杨夫人和她的儿子崔怀了。


    人都说崔家家风和睦,崔英不近女色,仅有一妻一妾,但她怎么看着今日这堂中气氛诡异呢?


    他们二人姗姗来迟,卢夫人却昂首看着,半句也不提,脸上半点怒色不见,反而和和气气地看着他们。


    怪不得崔慎说别担心呢,她倒要看看弄得是什么幺蛾子。


    **********


    武川镇,寒风萧瑟,天高地远。


    元恒站在城墙上眺望远处的辽阔草原,还有城门外列兵布阵的密密麻麻的大军。元颐陆睿等人站在他身旁,还有中军将军一干人等围在他周围。


    墙上列官,墙下万众,此时鸦雀无声,都等着皇帝下令。


    元恒一手按住身侧佩剑,面目坚毅,神情沉肃,对着身边的诸人道:“诸卿,北虏悍愚,不善攻城内侵,然倏忽无常,劫掠袭扰,今伐北灭虏,虽有赞劳之勤,乃有永逸之益。今日三军十二将在此,务必誓死决战,扬威漠北!”


    两大都督与诸将军齐声应是,“谨遵陛下令,扬威漠北!”


    元恒登时拔出佩剑一手指天,看着城下大军,气沉丹田,高呼一句,“扬威漠北!”


    底下将士看着城墙上陛下挺拔的身影,还有那剑指上苍的气势,顿时振奋不已,狂热的气氛在万人大军中蔓延,领军将军带着众人,一道齐声喊出:“扬威漠北!”


    陆希清此时正在大军中,他不愿在后方干看,自己主动要做冲锋的将军。父亲的威名他自小就听说过,但他从来不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


    父亲说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他先在后方历练,但他觉得机不可失,于是混迹在大军之中做了小小领队。


    他从前跟在陛下身边,见的是朝臣文书,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如今身在城下,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周围人狂热的叫喊中,竟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赫赫天威。


    大卫自太祖起,代代出英主,到了陛下这代,他竟隐约觉得陛下能有超越先祖之势。这谈何容易,且看如今南国频出昏君,行事荒谬至极。


    倘若再往后数年,凭借陛下的威势以北统南,大卫一统天下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不由格外振奋,这是青史留名的机会!


    如今这一场仗,也定然是大卫浓墨张彩的一仗,是他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元恒一声令下,七万铁骑奔袭漠北。大军分三路,沿一山两河行进。


    中军沿阴山而出,守成防线,扼住柔然南下要道,防止敌军迂回,危及京城。东军前往士卢河,西军行至侯延河。两河居于草原南部,往北可围攻柔然,往南便是守农耕要地。


    沿河而进,大军既可时时补给,不愁粮草跟进,又能以河道为轴定住路线。


    三路大军如半扇一般,极速向中心推进,将柔然主力包围在扇中不得逃走。柔然若想回击,也需分兵作战,其小股骑兵也不足为惧。


    先前豆仑受伤,柔然军心有乱,如今卫国大军压阵,汗帐中已然乱得不行。


    草原缺衣少食,更不用说伤药,豆仑的伤口回来后一直溃烂,乃至发起高烧,汗帐中的医师束手无策,只能尽力用更多更好的药。


    豆仑虽身体虚弱,但还要强撑着起来,否则这种时候不能服众。


    柔然强横,迫使周边部族都来归顺,这招在柔然强大时十分有用,但此时面临卫军的来势汹汹,其他部族也心怀各异。


    高车族临近柔然的副伏罗部早先臣服于柔然,如今见柔然大势已去,其首领阿伏至罗见强弱已分,迅速决定叛逃柔然。


    豆仑这头传信各部落首领守好领土,那头阿伏至罗已经在族中陈明利弊,决心带着族人一同西迁。


    他和堂弟穷奇一北一南,率领部族十余万人西迁,欲自立为王。


    豆仑还在病榻上,听闻草原西部已空,气得猛吐出一口血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军压境,一臂却失,这是生死抉择。


    大臣也意见不一,但说的都是怎么逃,显然此时卫军已经占据优势,柔然再无翻盘可能了。


    豆仑脸色涨得发紫,他不甘心!


    即使真要以退为进,他也要先教训那个叛徒!那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阿伏至罗!


    柔然大势已去,卫军越过大碛,进入柔然腹地就如切瓜砍菜一般将汗帐屠戮殆尽。只是这么多人却都找不到豆仑在何处。


    元颐率兵将所有王庭俘虏抓来,一个个逼问,这才知道原来豆仑早就带兵西逃了。


    元恒坐于马上,扬声问他:“带了多少人?”


    俘虏抖抖嗖嗖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一旁的通译道:“他说不清楚,只知道所有不会打仗的都留下来了。”


    元恒冷笑一声,“懦夫一个!”


    柔然大势已去,此地俘虏仿佛也预感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结局,于是那人拼命挣扎,嘴里咿呀咿呀地说着什么话。


    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元恒忽一伸手,暂停了兵士手里的刀。


    通译见状,立刻转述了他的话,“他说豆仑只带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另一个王族带着。”


    生死存亡之时还兵分两路,非有极大的信任不能做,兵力给出去容易,拿回来就是千难万难了,看来今后豆仑是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元恒非常满意,尽管豆仑没死,但这一战已经击破了柔然的腹地,没有几十年不会恢复。


    他们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本就散落漠北,想要完全灭尽是不可能的,如今这样已经无力南下侵扰,六镇从此将有数十年的太平。


    此一战,完美至极!


    元恒心情极好,卫军停歇整顿时,他饶有兴致地巡视柔然汗帐,发现这里别有一番趣味。


    他自小长在太后膝下,读四书五经,学君子六艺,向来鄙弃这些蛮夷,觉得他们不曾开化。


    今日一见,虽然他们粗鄙,但也知道什么是好东西,譬如王帐中就藏了不少宝贝。


    想必是豆仑走得匆忙,好些东西都来不及带走,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抱巍见他有兴趣,一个个打开来。但元恒身为天子,自然不会青眼于凡品,他只盯着王座后面挂着的那把弓看。


    那是一把黄金弓,上面还嵌着丹红青绿的宝石,在这样昏暗的帐中都闪耀着光,一定成色极好。


    抱巍一看,便说道:“陛下不如将这把弓带入宫中,挂在太华殿,谁来了都知道这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战利品。”


    元恒失笑,


    “抱翁,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需要做这种事。”


    抱巍不语,只是乐呵呵地笑。


    但元恒看了半晌,却道:“我若是送人,她会喜欢吗?”


    抱巍这下才惊了,陛下是多擅专的人,向来爱独据,第一次打胜仗得了好东西竟然想着送人,他可真想知道这位是什么神仙了。


    第42章


    崔家堂中,卢夫人面色和蔼地看着新婚夫妻两个,好想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样。


    她甚至面带笑意地看着冯照,问她:“今日新妇入门,可有什么不惯的?”


    她说这话时尤为关切,半点看不出来是能下得了狠手打自己亲生儿子的人。


    冯照特意看了眼崔慎,他脸上挂着笑,看不出什么,见她看过来还对着她一笑。


    罢了,他泥菩萨一个,踹两脚都要粘上来甩不开。


    既然卢夫人给面子,她也不吝于给个好脸色,大大方方笑道:“多谢阿姑,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府中一切都好。”


    卢夫人轻笑颔首,轻声嘱咐她道:“从今日起,你与阿慎就是夫妻了。若是阿慎让你受了委屈,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虽然卢夫人前后态度迥异,但冯照愿意相信此刻她说的多半是真话。她要再这么教训下去,指不定她哪天就要守寡了。


    于是冯照敷衍的笑一笑,“多谢阿姑,但二郎脾性好,不会欺负我的。”她欺负他还差不多。


    至少目前为止,冯照对崔慎还是很满意的,她知道自己性格娇野,甚至常常出格,等闲人受不了她。


    而崔慎德容言功俱是一流,还对她言听计从,虽然有时候烦了点,但瑕不掩瑜,仍然是个让她舒心的丈夫。


    卢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慈爱地看着她道:“你别客气,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亲家说你在家里千娇百宠的,到了我们家肯定也不能叫你受委屈。崔家家训,不以声色乱心,不以色衰而弃妻,要是阿慎叫你受委屈,那就是我们家没教好。”


    说着她又话音严厉起来,“阿慎,你娶回来的妻子就是你的责任,勿要招蜂引蝶,寻旁门左道,夫妻同体才是正道。”


    崔慎听了,先是偏头去看身边的冯照,才正色道:“母亲放心,我必定不负阿照。”


    卢夫人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冯照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不以声色乱心,不以色衰而弃妻”,虽然她没成过亲,但也见过别人成亲,新妇第二天拜见舅姑听这种话也不常见吧。


    再者,招蜂引蝶,旁门左道……


    这说的是崔慎,还是旁边已经脸色难看到不行的崔英?


    崔英阴沉着一张脸,半点看不出来儿子成亲的高兴,坐在他一侧的杨夫人湿着眼眶静静别过头去,崔怀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此时此刻,场上一共六人,除开他们三个,另外三个人都被她骂进去了。


    冯照心道,怪不得二郎说不用担心,原来是这个意思。有杨夫人在还轮不到她来当出气筒。可惜她精神抖擞准备的迎战都派不上用场了。


    那头崔英面容冷硬地看了卢夫人一眼,以冯照看来,那目光中尽是恼恨,实在看不出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见京中传言崔家伉俪情深多么不实。


    他压着火气开口,“大喜的日子,作为长辈该说些嘱托,我不说那些扫兴的话,我盼着你们和和睦睦的,将来也举案齐眉,不争不吵。”


    他借着说话的机会含沙射影,连冯照都看出来崔英的态度,更何况是卢夫人。


    她抿着唇,声音干硬,也不甘示弱顶了回去,“那是自然,毕竟阿慎对妻子敬重,没在身边放人碍她的眼。”


    这话一出,场上顿时就默了。


    众所周知,崔慎是崔家二郎,他前头的兄长是杨夫人所出,就是因为卢夫人嫁到崔家之前,崔英已经有了侍妾杨夫人。


    杨夫人是崔家侍婢,与崔英相伴多年,比卢夫人这个后来人要长得多,而她偏偏又在卢夫人入门前被纳为侍妾,甚至她的儿子也先一步出生。


    卢夫人为此耿耿于怀多年。若是崔英是个风流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这么多年也只留了杨夫人一个,她怎么能不介怀。


    卢夫人的态度已经不加掩饰,崔英陡然站起来高声呵斥,“行了!你看着,这是你儿子娶妇,你阴阳怪气给谁看,非得把所有人都折腾不高兴吗!”


    卢夫人哪甘被当众下面子,她冷笑道:“我儿子……呵……他不是你儿子吗!”


    她越说越激烈,“你有把他当做你儿子吗!你心里只有你的大郎,连阿慎自己找的婚事你都要拦着,生怕他抢在大郎前面!”


    卢夫人爆出惊人消息,连冯照也没想到崔慎在崔家的处境竟然是这样。


    她悄悄看了眼崔慎,但他却很平静,好像众人争论的中心与他无关一样。


    另一边,杨夫人却忍不住了。她眼眶湿润,脸色惊惶,小声地嗫喏:“夫人误会了,大郎,大郎还未定亲呢……”


    杨夫人生得娇美怯弱,性子也格外柔弱,说话间泫然欲泣,任谁看了也觉得可怜。


    但在卢夫人眼中,她出身贫贱,在子嗣上矮她一头是奇耻大辱。她又怯懦不堪,令卢夫人格外不喜,跟她计较实在是拉低了自己身份,于是厉色道:“这里没你的事,我没跟你说话!”


    卢夫人又对准了崔英,“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跟阿慎说让他先别成亲,等大郎成亲了再说。你不替他考虑,他自己挣来了亲事你还要阻拦,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父亲吗!”


    崔英神色异动,看向崔慎,卢夫人更怒,“你别看他,我有我知道的法子。倒是你,不假思索就怀疑自己的儿子,你配做他的父亲吗!”


    崔英沉声道:“长幼有序,先长后幼有何不妥?再说我何时阻拦过,如今先成亲的不是二郎吗,你简直无理取闹。”


    卢夫人讥笑,“我无理取闹,我看是你无用罢了,找不到士族女子来配你的好儿子”,她居高临下地扫过杨夫人母子二人道:“卑贱之人还想与士族为伍,简直异想天开。只有脑子进浆糊了才这么干!”


    崔英脸色难看,多年来每每吵架,最后总是会吵到这里,他早已不耐烦,他也无话可说。


    他别过头,对着杨夫人和崔怀冷喝一声,“还不走!”说完就大步冲冲出门去了,也不管后面人跟不跟得上,连对冯照的场面话也顾不上说了。


    卢夫人见他油盐不进,也气得够呛,勉强对着二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跟崔英一左一右相背而行。


    杨夫人看看堂中留下的夫妻二人,又看看怒而离去的崔英和卢夫人,神色惶惶不决,又像找救星似的寻自己的儿子。


    此前崔怀一直低头沉默,此时才站起身,冯照才注意到他眼圈也有些红,但还是低声安慰母亲。


    他先是对着夫妻两个道贺,“阿弟,弟妹,我这做阿兄的尚未成亲,没什么经验可授,惟愿你们二人白首偕老,福泽长存。今日家中不宁,叫新妇看了笑话,实在是对不住。”


    冯照摆摆手道无事,没想到崔家长辈靠不住,却是唯一的兄长撑起了体面。


    崔慎也颔首道:“多谢阿兄。”


    冯照琢磨这兄弟二人的反应,竟然还不错的样子。


    俗话说子女不合都是老人无德,崔家父母不合又偏心,这样长大的两兄弟竟还能互给体面,看来崔家养人的风水确实好啊。


    崔怀陪着母亲慢慢走了,留下新婚的夫妻两个独留在堂中。


    崔慎一直是他们争论的焦点,但期间一直没说话,此刻看着外面人渐渐离去,他脸上忽然一下子免得空茫起来,连声音也幽幽的,“今日叫娘子看笑话了……”


    冯照往靠背上一靠,好整以暇地问他:“你早就知道?”


    崔慎


    慢慢低下头,“是……”


    见她有审问之意,崔慎底气越发不足,“我原以为他们最多说两句怪话,没想到直接吵起来了,让娘子难堪了。”


    他原本是坐在冯照一侧,说着说着话又慢慢挪到她身边,坐得更近。


    他拉住冯照的一只手放到脸颊边,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娘子要是不高兴就打我吧,千万别与我置气,我与娘子夫妻一体,离了你一刻也活不成……”


    冯照反手在他脸上揪了一下,瞬间出来个红印记,“说着听我的话,小心思又多得很,你不老实。”


    “不过呢,看你在家也是个小可怜,怎么长这么大的?”


    崔慎怔愣了一下,继而眼中溢出湿意,“娘子担心我是不是?我很高兴,只有娘子这么关心我。”


    冯照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珠,又伸出一指点他的额头,“油嘴滑舌。”


    崔慎痴痴地看着娘子温柔的动作,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吻去指上的泪珠,“油嘴滑舌才能好好伺候娘子,”


    他悄悄观察冯照的脸色,又凑到她的耳边说了什么,惊得她一下子喊出声,“这儿人来人往的,你要不要脸……”


    她的话蓦地停住,堂屋的大门“砰”地被关上,隐隐约约传出含糊的声音。


    “明日……回门……”


    翌日,冯照领着崔慎回冯府,两个人带着一众仆从,并满满当当十余辆马车一同出发。


    这回门的队伍声势浩大,两个人原以为沿途围观的人很多,早做了准备,挑了许多身强力壮的部曲围在左右,但走着走着发觉街上都没什么人。


    冯照正觉得疑惑,怎么京城忽然空城了,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哄哄的叫嚷,像是许多人聚在那里做什么,她好奇心起,派人去打听何事。


    那人去了一阵,回来后却兴奋异常,“夫人,郎君,今日陛下率大军回京了!”


    第43章


    延熙十五年,柔然寇边,南及于武川,帝亲讨之,步骑十万,越大碛至鹿浑海。


    柔然闻军至,溃散不止,豆仑负伤奔逃,西走数千里。以穷寇远遁,不可追,乃止。


    史书上薄薄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掠过波澜动荡的时日。


    这是对皇帝而言极为重要的一战,此一战证明了他亲政的本事,朝臣不再将他视为太后羽翼下的木偶。


    自京中到六镇,他远离宫城,却反而更能体会到皇帝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宫中规矩多,他能见到的无非就是太后、朝臣和宫人,如此按部就班十数年。然而此次出征,一路走来他见过生民百态,万人瞩目。


    战场瞬息万变,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大军动向,乃至于这场仗最后的走向,这和他在奏折上看到的冷冰冰的几句话全然不一样,让他心里激荡起伏,难以平静。


    元颐和陆睿提心吊胆地看着陛下举止,生怕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把自己交代在这里,所幸他自己有分寸。


    此二人资历老,经验足,皇帝知道他们心里并不服气自己,尽管他们口口声声称陛下。


    直到他戎服持刀,御马而出,在大军中杀了个来回,他们看他的眼神才真正有所转变。


    那是微妙的服从和惧怕,掩藏在诚惶诚恐的敬意之后。他很熟悉这样的目光,朝臣就是这样看着太后的。


    这一切都转变于皇帝率军从鹿浑海汗帐回来后。


    陛下亲征,率大军平定柔然的消息在几天之内像插翅一样传遍了整个六镇。


    这里的军民战后还要重铸城防,譬如重修城墙,施粮施药等琐事,城中一时间热闹不停,街头巷尾都议论着陛下的事迹。


    皇帝微服出来时不断的听到这些话,很是满意。一夜之间,皇帝的权威就笼罩在武川上方,在此之前他们或许根本不知皇帝是谁,尽管他的诏书年年到达这里。


    粗粗待了几日,又巡幸了稍近的怀朔镇,皇帝便考虑回京了。


    十万大军留在这里,多一日就有一日的粮草,早几天回原籍也能节省些口粮,再者,这么多人留在这里容易生乱。大战之后有大灾,当务之急便是要尽快将人带走。


    从柔然俘获的俘虏在六镇置为镇民屯田,或为奴为婢。卫军缴获的战利品中,约莫十万牛羊马匹,柔然驻地的诸多金银宝物也被充作奖赏。


    诸事已定,三万宿卫军拱卫着前方华盖宝顶的车马浩浩荡荡回京了。在帷幕之下,车架座上,就是带领着他们北伐胜利的陛下。


    皇帝车架周围,抱巍一直驰马跟随,谨防陛下有吩咐。


    如今正是隆冬,北地辽阔萧瑟,遍地黄土,从车窗外看出去了无生趣。


    但这里正是暂做修整的好地方,背靠缓坡,有小河穿过,背风迎阳,极目所至可一览无余。


    再过一日就能到京城了,将士们无不欢欣,脸上俱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在战场上死里逃生,又可因战功封赏,还即将回到京城家中,而这些喜上加喜都来自于带着他们打赢了柔然的陛下!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亲下战场,与他们并肩作战。


    众人停歇饮食之时,皇帝走下车驾,在军中走过一圈,依次慰劳军士,许多小兵平日里无人无津,当下乍一见到陛下亲自征询,嘴里的炊饼都顾不上吃了,激动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发誓要为陛下出生入死。


    皇帝只是温和地笑笑:“汝等出生入死不是为我,是为拼死挣活,是为护卫父母亲人安康,是佑我卫安宁,此之谓精忠报国。”


    一时间,将士们动容不已,营帐中许多人抽泣不止。代城与六镇相距不远,宿卫军大多出身京城附近,许多人中亦有亲眷住在北部六镇。


    柔然侵袭是卫国大患,多年前甚至到达过京城脚下,死于柔然铁蹄之下的卫民数不胜数,诸人听到这里无不伤心慨叹。


    此时不知有谁吹起了胡笳,凄美哀婉之声悠悠地传遍整个营帐。


    皇帝慢慢走出营帐,看着前方的一片平野,忽然问起:“从前大军经过这里也是歇在此处吗?”


    元颐回道:“陛下,通常都是选在此处一般的平地。”


    皇帝蹙着眉,一手指向前方道:“我虽长在宫中,但也知道这是小农的田地”,他又指着脚下的土地道:“我们就踩在田垄上。”


    陆睿看着皇帝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抢先说道:“陛下,此地不种麦,种粟,春种秋收,此时地里已经没有种粮了。”


    但几万人马踏过,再松软的土也会被踩得板实,春耕时还要费大力气翻土,不过此时说这种话就过于扫兴了。


    抱巍适时上前道:“陛下若是担心农人收成,可给赏赐弥补一二。”


    皇帝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于是下诏此地亩给榖五斛,众人纷纷赞颂陛下仁德。


    他沿着田垄慢慢走过,周围一片辽阔土地,抱巍跟在他身后,看他负手而行,不知为何竟从陛下的背影中也看出了一丝惆怅之意。


    抱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正想小心开口问一句,皇帝忽然停下来问他:“抱翁,小时候我问你长大以后是不是就会了无烦恼,成为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你对我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最快活的人。”


    抱巍一时失语,“陛下……”没想到陛下竟还记得多年以前他随口说过的一句话。


    皇帝似乎并不想他回答,“但是,最尊贵的,不一定是最快活啊……”


    抱巍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小心试探道:“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与人争吵,该如何重归于好呢?”皇帝轻轻说了一句,抱巍却大为骇异,忙问道:“何人胆敢冒犯陛下?”


    他不回,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很生气,却更想和好,就像从前一样不好么,为什么非要惹我生气呢?”


    一瞬间,抱巍想到了陛下要送出去的那把弓,不由大胆猜测,“臣斗胆,不知是女子否?”


    皇帝别过头去不作声。


    抱巍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乐呵呵地笑:“能让陛下如此牵肠挂肚的定不是寻常女子,有点脾气也不奇怪。”


    皇帝显然是想找个台阶,碍于面子想让别人提出来,他自然得搭上这个梯子,“臣虽不曾成婚,但听闻民间夫妻吵架,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他嘿嘿地笑,暗示陛下如何如何,但谁知陛下听了却沉了脸。


    他一惊,不知为何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又绞尽脑汁重想法子,“陛下身为天


    子,心胸宽广,何必与小女子计较。”


    “女子性情柔弱,与陛下争吵后说不定偷偷流泪不让您知道,悄悄等着您过去哄呢,倘若好好哄哄她,叫她知道陛下如此体贴,此事大约就解决大半了。”


    听完这话,皇帝的脸色总算阴转晴,赞许地点了点头。


    抱巍笑眯着眼道:“陛下再带上精心挑的长弓,指定马到成功。”


    **********


    代城大街上万人空巷。


    皇帝车驾从景阳门入城,身后跟着铁甲长缨,大军一路绵延到城外,城中民众根本看不到尽头。


    战马踏起的尘土飞扬,高高竖起的幡旗旌节如同林木一般在长兴大街上拔地而起,此间喝令声与欢呼声此起彼伏。


    城中众民得知柔然大败,不由欢呼雀跃,再见陛下圣驾回京更是兴高采烈,甚至顾不上犯圣,往车架里扔瓜果干花,反正人多也找不到是谁。


    隔着一条街,冯照和崔慎坐在自家的马车上,遥遥地听着远处的呼声。


    再次听到陛下的消息,竟恍如隔世般。


    他率军北伐的事,她也是知道的。大兄随侍陛下,按理要随军,但陛下念他要成婚,准许他告假不去。


    其实刚出宫时她还有些隐秘的期盼,也许他会出宫来找她,也或许会叫人来传话,说他的错处,说他的情意。到时候她就可以自矜身份拿个乔,好好为难他一番,毕竟号令天子的机会可不常有。


    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确天真,皇帝是天下的皇帝,心里装着天下万民,她在里面不知排到哪个角落,只有闲暇时才会被拎出来。


    皇帝的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讨他欢心的人,也许她走的第二天就有人围了上去,争着做他面前的红人。


    与她相处时的真心是真的,与她吵架时脱口而出的话也是真的。


    那一日,大军离京。她一个人跑出来看着队伍慢慢离开,盯着最前面那个人看了很久,直到慢慢消失在城门后,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要慢慢接受有人逐渐离开,有人意外而来。


    如今陛下回京,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他再如何功勋卓著、威满天下,也都与她无关了。离得远了,还能总想起来好处,离得近了,就只有面目可憎了。


    冯照定定地看向街外,崔慎看在眼里,却觉得她伤心欲绝。


    她性情向来火热,什么也不能让她伤心,鲜有这样浑身沮丧的时候。只有碰上那个人她才会这样。


    他觉得心里很难受,想抱着她,想亲她,又担心她不愿。


    他知道她心里并不那样喜欢自己,是他苦苦求来的结果。但看到她的目光不落在自己身上,他又难以忍受。


    崔慎慢慢凑过去,轻轻将她拢住,冯照顺着他的力道慢慢歪在他怀里,两个人依偎着,肩臂交缠。


    柔然、温暖、缠绵,连她的发丝蹭到他的脸上都带来一股快意,崔慎想长长地喟叹,又担心被她发现,于是小心隐藏在心里。


    他交织在欢乐与苦痛的识海中不能自拔,期望着有人能拉他上去。明明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是他的精心安排,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舍不得了。


    第44章


    冯照带着崔慎回到冯府时,父母俱已等在家中了。


    常夫人虽与冯宽坐在一处,但心早已飞出去,时不时打发身边婢女去外面看看阿照回来了没有。


    等到冯照出现在府上,常夫人迫不及待走到堂屋的门口去迎。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女儿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早上不再睡会儿?”


    冯照拉起常夫人的手道:“我想你了嘛,阿娘不想我么?”


    常夫人听了眉开眼笑,“你个机灵鬼。”


    冯照兀自坐下来,露出身后的崔慎,常夫人这才注意到女婿,也关心了几句,“阿慎这几日累不累,阿照性子野,你怕是头疼得很。”


    常夫人以退为进,说女儿不好,实则是想说我女儿就是这样性子,你也别想着叫她改,就这么受着吧。


    崔慎能年纪轻轻混迹官场的人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话外之意,他弯着眼睛,温柔回道:“娘子蕙质兰心,仙姿丽质,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常夫人很满意,脸上的笑容都更真诚了许多。


    冯宽作为父亲,这时候适时出来做做恶人,肃声说道:“阿照既已嫁入崔家,便需好好做个妻子,你收收心,从前那等浮浪之行再不要做了。”


    冯照嘟着嘴,“我哪里浮浪了,我乖得很。你不看看别人家,养人的养人,豢宠的豢宠,我这么洁身自好,你还说我浮浪。”


    本朝民风开放,又有胡俗浸染,女子养宠的不在少数。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安平公主大张旗鼓地找面首。


    冯宽瞪着眼睛,“你还狡辩,你忘了太后怎么教你的了?”


    太后养的面首还跟你同朝为官呢!


    冯照心里反驳,但想起入宫一事还是觉得心里发憷,于是也不说话了。


    崔慎听着,趁机插上一句,“外舅不必苛责阿照,她在家里高高兴兴的,若是嫁了我以后反倒束手束脚地不高兴,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的话说得很熨帖,冯宽听了也觉得高兴,这个女婿没白选,阿照虽肆意大胆,但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成了婚就是大人了,不可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你找个时间进宫去拜见太后,让她也看看你。这回你自己去,我不带着你了。”


    进宫啊……


    见太后倒没什么好说的,但要是碰见他怎么办?


    冯照揪着自己的袖子,陷入沉思。


    太后宫里那么大,大不了躲着他就是咯。再说了,他操心着天下大事,说不定早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千头万绪,人家却在宫里纵情享乐,都想不起来她这号人了。


    她游思妄想着,手上突然被攥住,崔慎坐在她身边,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小心钻到她指缝里插着,对她温柔一笑。


    冯太师与常夫人坐在上首,将小夫妻情态收入眼中,对视一眼又错开眼神,喝茶的喝茶,捏帕子的捏帕子。


    皇帝策马驱驰,沿着长兴大街直入太华门,后方人马奔涌追随,乃至宫门重重关上,今日的这番热闹由此结束。


    皇帝回宫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太后。


    说来也怪,他亲身走了战场一遭,北伐凯旋,对太后反而越发佩服了。


    他知道太后出身掖庭,鲜少出宫,多年来在深宫之中纵横捭阖,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犹如天眼逡巡世间。


    要知道,他亲赴六镇才知晓那里情势如此复杂,众多卫人、俘虏的柔然人、归附的高车人齐聚一处,风俗言语各异,稍不注意就能打起来,但如今至少能有个表面的风平浪静。


    他记得幼时读书时读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心中惶惑,他知道自己是鲜卑人,祖母是汉人,朝中大臣鲜卑人与汉人各有半数。


    元氏鲜卑的天下,如今由汉人执掌,那这到底算谁的天下呢?


    那时祖母说一不二,他心里惶惑也不敢直问,只能等着祖母为他授课时旁敲侧击地提起来。


    但冯太后是何人,小小孩童的障眼法在她面前不够看的,但她并未发怒,只是平静地叫他坐下说给他听。


    “翻开你的书,看它的后半句,‘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季文子谏劝鲁成公


    勿要弃晋择楚,理由是楚非我族类,必定不会真心相帮。”


    元恒依旧困惑,这他当然知道。


    太后眼神锐利地看着这个孩子:“那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还有鲁楚之分吗?”


    元恒一瞬间醍醐灌顶,神思惘然。


    太后接着以一种势在必得地语气说道:“始皇一统天下,经二汉四百年,天下汉人岂有晋楚之别乎?”


    这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幼年的元恒,他试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那些惶惑猜忌在太后御揽天下的气势面前如鬼魅见日,通通缩了回去。


    此后数年,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的祖母。


    而如今北伐归来,他想第一时间就去告诉太后,横扫柔然,威抚六镇,都是他的功绩,他是个青出于蓝的学生。


    果不其然,太后听了他的详述很是高兴,甚至破天荒地夸了他:“陛下裕后光前,不坠先祖之风。”


    元恒很诧异,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别人山呼万岁或许是迫于他的身份,恭维皇帝,但祖母也认可他的成就,足可见他这一战多么成功。


    座首上,太后仍面带病容,自上回大病之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了。


    元恒看着她头生华发,面目憔悴,心中滋味难言。多年以来,他总盼着太后离去,因废帝再立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他头上,他毕竟有许多弟弟,没了他太后还能再挑出皇帝的人选。但如今太后眼看着垂垂老去,他却并不如想象中高兴。


    太后嘱托他对北伐的大军要论功行赏,留守京中的勋臣也要多加安抚,他都一一应了。


    说完了要事,他暂别太后,准备前去操心北伐的后续诸事。走到门口,太后却忽然叫住他:“你知不知道——”他等着太后说完,但她却戛然而止,“罢了,也无分别了。”说完挥挥手让他走了。


    元恒满头雾水,太后很少有这么犹疑的时候,不过此时他早已志矜意满,顾不上追究太后所为何事,皇信堂中诸多大臣还等着他一力定夺赏罚黜陟。


    他走后,太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英华小心问道:“殿下不说,倘若陛下自己知道了……”


    太后满目怅然,“他从小就这样,外宽内深,静不露机,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他天生就这样。”


    英华想,这必然是天生的,冯延冯修两兄弟也在太后膝下受教过,可拍马也比不上陛下呀。


    太后一说就止不住了,“政事上就罢了,在男女之情上也这么干,迟早要栽跟头。什么时候改改他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再说吧。我一把年纪,也不想掺和进去啦。”


    元恒行至长宁园外的长廊,忽然听到假山丛树之后隐有私语声。他一扬手,身后侍众通通停下。


    此地幽秘,常有秘事在这里发生,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秽事,不想让这么多人看见,只身上前去一观。


    慢慢转到假山后,他却大吃一惊,“五弟,怎么是你?”


    只见元思站在那里,一名宫人靠着假山垂头站在他身前,他双手握住那人的双肩,面带怒容,二人相距不过咫尺而已。乍一看,竟像是他把人逼退到假山跟前。


    其实元思样貌俊雅,性情温和,文武皆成,更是从来不近女色,没有什么私德丑闻,在京中是众多贵女眼中最好的夫婿人选。


    正因为如此,元恒才震惊不已,他竟想强逼宫人。


    前次元思先斩后奏,元恒其实心里不大高兴,但他以为这个弟弟并没有什么坏心思,愿意相信他的忠心,这才放心在北伐时留他在京中。


    谁知道他一回来就给他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见有人过来,那宫人更把头埋得深深的不愿露脸。而元思一看竟是陛下,惊慌不已,“陛下,我不是……”


    元恒看了那宫人倚靠着的单薄身影,再看看这个弟弟,不由失望,“你好歹也是我弟弟,怎么做出如此跋扈之事?”


    皇帝亲口批驳,元思很是慌乱,“不是,我认识她……”,见皇帝脸上鄙夷,元思更慌张,“不是你想的这样!”


    他见事已至此,只好都说了,“我与她先前就认识,我想求娶,但她不答应。”


    他满心欢喜地准备求娶,却陡然被拒,实在不愿被大兄知道这样丢脸的事。他原本还想着求一个赐婚诏书,这下全然没有了。


    皇帝仍旧目露嫌弃,“你以势压人,强逼宫人嫁你,岂是君子所为?”


    元思此刻有口难言,他脑中乱得快要爆炸。


    他的清白都交代在她手上,他以为二人两情相悦,结果他求婚时她却忽然说她并无此意,请他见谅。


    他很崩溃,他要怎么对大兄说,说他被人抛弃了?说这个小小宫人对他堂堂亲王始乱终弃?他怎么开口!


    那宫人趁机向皇帝开口离开,皇帝见她被自家弟弟欺负,不由肩负起了做长兄的责任,开口道:“不必担心,你在宫中好好待着,他要是逼你,你来找我做主。”


    宫人感激涕零,“多谢陛下!”


    元思见她就这么走了,不由激动,甚至想拦住她,“不是,你说句话呀!”


    元恒更是没眼看,“行了,别动手动脚的。”


    她远远地走了,元思伸手捂脸,再不想说话。


    元恒却很看不上他满脑子私情,只问他:“叫你留守京中,你只想着这种事?”


    元思无力开口:“陛下,子延都已成婚,我只不过是求婚而已……”


    元恒一下子被堵住了。


    冯子延婚期临近,他便没带上他。如今他出征归来,正好去他府上看看,也好贺他与妹妹新婚之喜。


    第45章


    太华殿中,白准严阵以待迎陛下归来。


    陛下命他留在宫中,本就许久不见,倘若回来后见他不称心,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过他现下也想明白了,他不如抱翁善武,就是去了军中也难免束手束脚,听说那里还艰苦得很,不如留在宫中做好内务。


    抱巍见他在大殿内外来回指使活动,殷勤得很,对他也服帖,不由想起一事问他:“你可知陛下心中似乎钟情一女子?”


    白准愣了,“没啊……”


    “——不对,”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迟疑地问:“抱尚书是怎么知道的?”


    抱巍见他反应奇怪,似乎另有隐情,便道:“陛下在武川时曾向我提起过,他与一女子吵架,欲将从柔然俘获的珍宝送予那女子。”


    “从前陛下不是这样儿女情长的人,没想到竟会主动与我说起此事,只是陛下好面子,不肯说是谁。”


    “我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能让陛下牵肠挂肚,低头求和——”


    “——白中常,你怎么了?”


    白准此时瞪大了眼睛,抖着嘴唇,脸上虚得发白,满面惊恐。


    “完了……全完了……”,他不停念叨着,忽然一口气栽倒撞到门上。


    抱巍连忙去扶他,却被他弄糊涂了。


    什么意思?“完了”还是“晚了”?


    “我今日来看样子还不算晚。”


    元恒微服到太师府上,府上此时行婚礼用的装点还没拆。沿着连廊挂起的布幔连绵不绝,上绣游龙戏凤,金线银环交织其中。地上铺的红毡还没收走,门头上挂着的锦绣织毯、彩绘灯笼都还满满当当的,一看就是府上有喜事的样子。不过门前的青庐倒是撤干净了。


    他今日出来,本要带着白准,但白准今日似乎身体不适,便带了旁的内侍。正好门房不认得这内侍的脸,也不知他的身份,便将他当作寻常客人迎进来了。


    他在前厅等了


    一会儿,冯延才终于姗姗来迟。


    “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冯延拱手作拜。


    元恒起身扶起他双手,“子延不必多礼,你与三妹成婚,我未能赶上,如今回来总算能说一句祝贺了。”


    说话间,乐庆公主也款款而来,“参见陛下。”


    元恒面带笑意看着一双新人,“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感情好的时候,我这外人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公主红着脸道:“陛下说的什么话。”就连冯延也被说得脸红了。


    元恒大笑,“你们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阿干,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盼着你们欢欢喜喜,顺顺遂遂的。这不一回来就来贺你们新婚了。”


    冯延听了很是动容,“多谢陛下!”


    他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陛下从来都对他很优容,还把妹妹嫁给他。


    陛下如此亲近优厚,他也不能毫无表示,“臣蒙天恩,幸尚公主,必当恪守臣节,奉公主恩荣,不敢轻慢万一。


    元恒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又看着公主笑道:“你们可千万别吵架,万一哪天吵架了来找我,我都不知道该帮谁。”


    说得夫妻二人都笑起来。


    公主见兄长与丈夫相谈甚欢,不由说道:“还得多谢陛下开恩,让子延留在京中,不然我们的婚期又得往后推了。”


    元恒摇摇头,“这是应当的,成婚是人生大事”,他又叹道:“不过若是我早回来几日,还能赶上你们的婚礼呢。”


    公主笑道:“陛下说笑了,大军刚走我们就成婚了,哪里能赶上呢?”


    元恒诧异,他看着周围的金器宝瓶,铜钱帘幔,问道:“这些装扮还没撤,我以为你们前几日成的婚呢。”


    冯延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陛下的这句话说出口。他心跳陡然加快,重又抬头看着陛下的脸,他脸上平静温和,甚至面带笑意。


    冯延忽然如遭雷击,该不会……


    公主顺着陛下的目光看去,才笑了,“陛下误会了,这是——”


    她忽然被冯延拽住,他面上一片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不停喘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元恒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冯延的脸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元恒心里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沉下脸看着冯延,“子延,你怎么了?”


    公主被这二人弄得满头雾水,说道:“这不是阿照成婚的装扮吗?有什么不能说的。”


    冯延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元恒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阿照?成婚?


    这是能连在一起的话吗?


    他面色空茫地看过去,好像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听胡语,“你说什么?”


    公主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是阿照成婚的装扮,我与子延的成婚装扮早就撤了。”她又指着屋外道:“这是送新娘出去的红毡呀……”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乃至不敢再说话。


    因为皇帝此刻面色可怖,眼眉沉郁,嘴角紧绷到极点,连出下颌刀削般的利势。


    “你、说、什、么!”


    公主与皇帝并非同母所生,从前在宫中也见得不多,只是每次见他时他都像个宽怀的兄长一样勉励弟弟妹妹们。她从未见过兄长这样盛怒,慌得六神无主,连忙看向身旁的丈夫。


    冯延的手慢慢从脸上落下,露出一张灰白的脸。


    成事已定,覆水难收。


    他无力地看向皇帝:“陛下,阿照她……已经嫁人了。”


    元恒脑中“嗡”地一声,几乎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目光惶惶,身形颤抖,是不是故意在骗他?这是欺君之罪,他们胆敢!


    他意乱心慌,目无定处,四处逡巡,阿照是不是躲在屋后等着看他笑话。他的心稍稍放下,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跳脱大胆,连他也敢戏弄。可恨冯延和三妹竟也敢配合她戏弄皇帝,他定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迅疾起身,在厅中快速走了一圈,连通后院的门一把推开,怎么看不见人?她藏在哪儿?


    元恒的心又沉下去,冯延绝望地看着他在这里如困兽般游走,细若游丝地说道:“她已经走了,嫁去了夫家……”


    元恒骤然定住,转头怒目而视,双目红如火炭,冯延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去。


    他还在骗他,定是在骗他,竟装得这么像!元恒的胸膛中心跳得越来越快,似乎将血液泵上了他的眼睛。他又看见了门外的红毡,冯府用的红毡都是染得最上好的火红色,红得刺目,新娘走在上面……那上面不是干干净净的吗?


    他越看越红,红得他眼睛发烫,喉中发热,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身体里涌出来。靠在他手边的凭几忽然裂开,蹦出细碎的木块。


    “陛下!”


    “陛下——”


    皇帝忽然口喷鲜血,轰然摔倒在桌案上,身后的凭几撞翻在地。


    冯延和公主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分地去扶住皇帝,可皇帝还瞪着眼睛不知是昏是醒,他们怎敢贸然惊动龙体,要是动出了毛病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皇帝身边的内侍早已吓得抖如糠筛,他鲜少随侍陛下,今次首番随陛下出宫微服就遇上这种事,几乎把他吓得魂归天外。


    直到冯延大喊,“去叫宿卫!叫太医!”他才如梦初醒,夺门而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叫人。


    此时冯太师听闻陛下微服到府上,猜想他是为了给大郎和公主贺喜,便不急着过来,于是姗姗来迟。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惊得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怎么回事!”


    冯延心乱如麻,脑中昏昏,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到如今这种地步。冯太师扑上去看陛下,却又不敢动他,只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冯延的双肩,“陛下怎么了!”


    此时门外一阵动静,太医手脚并用地扑进门,手里的药箱来不及放甩在地上。


    几个太医纷纷将陛下围住,七嘴八舌地问清陛下发病的缘由症状,观色把脉,再一口药灌下去,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时隆冬时节,厅中林林总总的众人却无不满头大汗。


    待太医点头,宫中内侍宿卫才敢小心翼翼将陛下抬上辇车,浩浩荡荡回宫去了。


    几人此时都惶惑不已,并不知道陛下究竟如何了。陛下的身体是机密中的机密,宫中太医只听皇令,哪里会告诉他们这等私隐。


    然而陛下晕倒在冯府上,无异于天降横祸。陛下无事还好,一旦有事,京中诸方蠢蠢欲动,太后如今身体又不大好,能不能压得住局面还未可知。


    冯太师阴沉着一张脸厉声问道,“陛下究竟怎么了!”


    冯延抹了把脸,仿佛有千斤压在背上,沉重说道:“陛下知道阿照成亲了。”


    冯太师奇怪,“知道又怎么了?他们不是早就——”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冯延,冯延沉痛地点头,又捂住脸再不肯说话。


    冯太师陡然惊怒难当,朝天大喝出声,“冯照!你这个孽女!”


    “阿嚏!”冯照用帕子捂住口鼻,又吸了吸鼻子,“谁在说我?”


    崔慎轻勾着唇,将一旁的毛帔轻轻围到她脖子上,“谁敢说你,是你太贪凉,系上毛帔又不肯,外面这么冷,不多穿几件怎么行?”


    冯照嘟嘟囔囔着,任他穿上了。


    此刻二人正坐在进宫的马车上,准备去面见太后。车外数九寒天,车内放置了暖炉,冯照手里还握着手炉,因而并不觉得冷,只是崔慎总觉得她娇贵,想让她多穿几件,裹得跟猫儿似的。


    第46章


    崔慎慢慢摸过去握住冯照的手


    ,在她耳边悄声道:“我给你暖暖。”


    他握上去像握住一块软玉,微凉柔软,忍不住揉捏,连蜷缩的指尖也不肯放过。


    冯照轻哼一声,“做什么,这可是在宫里,小心点儿。”


    崔慎轻轻笑,露出洁白的牙尖,不知不觉间将她笼在怀里,“怕什么,外面人又看不见我们。”


    也是怪了,这寒天数九的,他身上倒是暖和得很,窝在他怀里暖呼呼的,手炉都比不上。


    崔慎见冯照在他怀里乖乖待着,像是可爱可怜的兔儿,冬日无处可去只能求人收留,躲在人身边不肯走。他渐渐目露迷色,双手收紧,情不自禁低头吻她的头发。


    宫城辽阔,近了内城便要下轿了。崔慎下了马车,察觉外面冷寒,将冯照从马车上扶下来,再横揽过去,把自己的氅衣披到了冯照身上。


    二人跟着小黄门,一路到太极殿畅通无阻。


    英华并手站在门口等着,见她们来了立时露出满满的笑容,让这寒天都温暖了几分。


    “大娘子看着气色极好,可是从冯府来的?”


    冯照点点头露出个笑,“华夫人一猜就对了,我们正好回了趟冯家,立刻就来求见姑姑了。”


    英华笑着将人引进殿内,不经意间打量着这个郎君。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瘦弱了些,不够英武,肤白倒是不输。


    她心里百转千回,想来想去却又觉得自己想岔了,比赢了又怎样呢?女郎她不喜欢呀,终究还是缘分不够呀。


    此时她也有些恨铁不成钢了,她觉着陛下是个不错的郎君,尤其是与大娘子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十分养眼,简直天造地设、无比登对。唉!她自寡居之后对亲事再提不上兴趣,难得看到登对的一对,竟活活拆开了!大娘子找的这个,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样貌没的说,可就是不般配。


    此时殿中,太后素衣宽袍,长发稍挽,不施装点。冯照觉得,看上去比从前更老了一些。


    太后和蔼地看着这对小夫妻,含笑说道:“阿照如今一成婚,看着都沉稳了许多。”


    冯照微笑点头。可不是嘛,今日身上穿了少说八件,沉得路都走不动了。


    太后又问了跟英华一样的话:“今日是从冯府来的?”


    冯照道:“是,回家见了父母,立刻就来见姑姑了。”


    太后呵呵地笑,目光终于转向这个侄女婿。


    她的目光沉沉压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让他原本昂扬的头颈也忍不住垂下。


    通身打量一番,太后重又露出笑,“不错,你是有福气的。”


    崔慎往日在朝堂上见太后都是她威严赫赫的样子,听诏令决断由太后出。这还是他第一次私下面见太后,尽管不如上朝时肃穆,但她注意到一个人时那种打量审视的目光足以让人发颤。


    崔慎虽也紧张,但终究还是经受住了太后的判决,他不自觉地屏息,一下放松下来,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他一副紧张样子,太后也促狭问他:“阿照颇为骄纵,你是怎么让她点头答应的?”


    崔慎一下红了脸,“臣一见倾心,屡次打扰,是阿照不嫌我烦人,才准我所求。”


    太后点点头,“哦——死缠烂打。”


    冯照不忍直视,太后竟也有这么喜欢开玩笑的时候。


    太后笑道:“看来授你这个给事中是授对了,你连阿照都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冯照扁着嘴,很不乐意的样子,“我哪里是您说的这样……”她说着又往前坐了坐,端着一张笑脸问道:“殿下可有什么赏赐给我二人?”


    太后失笑,“你来我这里就没想空手回去是吧。”


    冯照不好意思地笑笑,太后便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冯照眼珠子一转,小声说道:“殿下觉得他前途好,不如给他升个官儿?”


    太后有一瞬间的凝视,继又恢复如常,打趣道:“你可真敢要。”


    崔慎连忙解释道:“殿下恕罪,阿照是随口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太后往后一靠,眼皮子掀着,闲适说道:“你娶了阿照,也算半个冯家人,只是我也得看看你这侄女婿做的如何,要是对阿照不好,别说升官了,我肯定绕不得你。”


    崔慎忙拱手告饶:“多谢太后教诲,我必定不敢有负阿照。”


    冯照盯着太后脸上的神色,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看来太后对这门亲事还算满意。


    此时英华从外面进来,向太后禀报:“殿下,太史令说今明二日许会降雪。”


    几人一听,不约而同看向了窗外,果然外面天色晦暗,残云沉压,让人看了心里也沉甸甸的。


    太后便道:“既然天色不好,你们今晚就在宫里住一晚吧,免得路上平白生出波折。”


    冯照便带着崔慎一同谢恩。


    天色将晚,英华领着二人去往偏殿,派人将这里重新布置一番,二人这才安顿下来。


    冯照见了软榻就走不动道了,今日坐马车坐得骨头都松软。


    崔慎却站在那里迟疑地说道:“娘子何必冒险触怒太后?我并不愿借着娘子的脸面求官。”


    冯照翻了个白眼,“你清高个什么劲,有靠山不用是傻子,你还等着头发白了熬个几品官吗。”


    崔慎抿嘴一笑,“娘子在意我,我就满足了。”


    冯照躺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是没来过这儿?我带你出去看看。”


    崔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拽着出去了。


    冯照带着他一路跑到长宁园中,距离太极殿不远,这里花木繁盛,水波粼粼,平日太后常在这里散心。


    她带着崔慎来到水边,也就是一处池子,地方不大但造景很妙,周围假山,佐以茂林,颇有幽静之气。


    两人靠在假山边赏园中池水,恰逢天上开始飘落点点雪花,落在头上身上,带着冰凌寒气。


    此情此景,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崔慎动了。他将自己的毛氅解下,轻轻系在冯照身上,可那手系完了却不肯离开,像条蛇一样灵巧地钻进去,沿着腰后上下游走。


    一高一低,月光下一对情人的眼神慢慢相汇,越凑越近,忽然鼻尖碰上,情热一触即发。


    “啊!”冯照轻叫了一声。


    她缩紧脖子,手摸进去才发现有雪水落进脖子里,抬头一看,松枝正轻轻摇摆着,像鬼魅的影子。


    **********


    太华殿内殿,皇帝昏迷一个时辰后终于醒来。


    众太医对皇帝望闻问切,又经数人讨论,得出一致看法,陛下是肝气郁结,气机逆乱,乃至气血上涌,身体无大碍,只是还需修养,等着醒来就无事了。


    只是元家先祖多病,此事是否关系到陛下身上其他暗疾,谁也不敢肯定,只能等着陛下醒来再看。


    如今陛下一醒,身边围着的一圈太医,伺候的宫人无不欢喜若泣,皇帝无事,他们总算能逃过一劫。


    白准见皇帝醒来,更是喜得手舞足蹈,重重地朝天磕了几个响头。


    他是陛下的心腹,陛下要是没了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陛下昏迷时他更是陷入两难,要是陛下有事他却不报太后,过后必是一个死字,可要是他着急忙慌报了太后,陛下醒来定然将他厌弃。


    好在陛下这么快就醒了。


    只是,陛下怎么看着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睁着眼一直对着帘帐顶上的金龙飞天看,太医轮流问安,宫人如何呼喊都毫无反应。


    方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陛下该不会神智出毛病了吧!


    白整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像苍蝇一样乱转,这时候才发现抱巍还在一旁看着。


    他方才没有立时去给太后通风报信,让白整不由放心了许多。此时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白整重又抓住希望,求救般问:“抱翁可知陛下如何了?”


    抱巍紧紧攥着眉心,走到御塌前轻声问道:“陛下还好吗?”


    皇帝的眼珠子动了动,抱巍这才松了口气。他挥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


    白准不放心,可看他仿佛知道些什么,狠狠心把众人都请了出去。


    此刻殿中只剩下三人,幽静的空气中,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们……都出去。”


    抱巍跪坐在床头,又给皇帝塞紧被子,“陛下现下龙体有碍,没人在身边守着怎么行。”


    皇帝充耳不闻,忽然猛地掀开身上的被子,立刻就要下床。


    抱巍应对不及,慌得连忙拉住他,“陛下,陛下这是怎么


    了,这时候不能乱动啊!”


    皇帝猛地甩开,将他掀翻在地,下一刻又一个踉跄,白准一个滑跪死死抱住他腿脚,“陛下要做什么,奴婢们去做,陛下不可妄动龙体啊!”


    他腿被制住动弹不得,不由大怒,“滚开,你胆敢拦我!”


    抱巍连忙跑到他面前张臂一跪,“陛下!”


    “陛下是否要去找冯大娘子?”


    “她此刻就在宫中。”


    皇帝愣住了。


    白准趁机飞快拿来夹袍、金带并狐裘氅衣,风卷残云般为皇帝穿上。


    皇帝此刻呆愣住,一动不动。好半晌才哑着嗓音问:“在哪儿?”


    抱巍轻呼一口气,叹道:“在太后宫中。”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迅如疾风地走了。


    抱巍目瞪口呆,看着人影慢慢说出一句:“跟着夫君一块来的……”


    他匆匆忙忙追过去,却看见太极殿外的二方门拐角处,皇帝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粗喘着气赶上来,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愕然发现正是冯大娘子。


    她身旁那男子一臂揽住她的肩,将自己的毛氅完全盖在她身上,两个人慢慢走在甬道上,像是一团轻云缓缓飘过春城飞絮。


    抱巍小心翼翼去看陛下的脸色,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并未发怒,甚至脸上苍白而茫然,像是初冬清脆的薄冰,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以为陛下这就要死心了,看见人家夫妻恩爱还能如何,天拦不住娘嫁人,皇帝还能拦得住女嫁郎么。


    但谁知陛下竟不管不顾似的,跌跌撞撞影子一样跟着他们,他跟在身后躲躲藏藏,简直身心俱疲。


    直至冯大娘子二人进了长宁园,皇帝不跟了,他爬上那座小山,在山上的四角亭里坐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池边的两个人。


    下面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皇帝的步伐距离亭柱也越来越近。


    抱巍看着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掉下去。


    雪夜下,两个人冒着莹莹辉光,满头白雪慢慢交融,皇帝不由自主向前迈一步,突然碰到了一旁的树枝,抖动间落下的雪浸湿了他的袖角,他浑然不知。


    可山下两个人仿佛都被树枝惊动,齐齐向上看过来。皇帝一惊,猛地往后退步,撞到身后的亭柱,就像定住了五脏六腑,沿着亭柱慢慢滑下,然后坐到槛椅上一动不动。


    第47章


    雪夜中,两个人相拥而吻,白雪落满头,像是共浴神光,祝福这对有情人。


    山亭之上,皇帝远远地看着,鬓发凌乱,衣袍散开,原本就没穿好的衣服,一路上跑走不停早就乱了。


    亭外渐覆积雪,消弭了一切杂音,连山下的一点动静也听不见了,只有时不时的呼啸寒风灌入亭中,皇帝坐在那儿像座雪雕般一动不动。


    抱巍更是屏息不敢动,也不敢上前去劝。他眼瞅着陛下脸上面无血色,唇上更是虚得发白,却一句话不敢说。


    这小情人怎么磨蹭这么久,这么冷的天还要在外面腻歪,也不嫌冷!


    他轻轻抬脚在亭柱边蹭蹭,好让脚不至于冻僵,他一把年纪了真是受不住啊。


    他在心里嘀咕,皇帝冷不防地站起来,又直直往下走去。


    抱巍往下看了一眼,那底下已经没人了,他松了口气,陛下总算能消停了。


    他跟着陛下往回走,可刚下山陛下却走得越来越快,甚至离那二人越来越近。


    抱巍心里忽然警铃大作。


    他三步并两步上去扒住皇帝的手,极力压着声音:“陛下三思!”


    可皇帝此时已经失去理智,全然没法听进他的话,只一心想着要见冯照。


    他一定要问她,为什么?


    抱巍在前方一力抱住皇帝的身体,死死地制住他前进的脚步,但皇帝正值壮年,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年老无力哪里抵得住,很快又被甩开。


    这样冷冽的天气,他急得满头冒汗,“陛下这样贸然前去,没有理由啊!到时候传出风言风语,陛下天威何在?”


    天威?那虚无缥缈的天威根本无法熄灭他心中的熊熊怒火,无法解除他的沺沺困苦,他要去找她,要去问她,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而抱巍毕竟多年伺候在御前,对皇帝心性还是熟知,一开口就直打七寸,“陛下!如今贸然前去冯大娘子必定不会愿意,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不如臣安排人将冯大娘子带到殿中,也好过贵人们都在外面受冻。”


    “陛下还需修养,冯大娘子也经不住冻。”


    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松木交错,山石孔洞之后的二人慢慢走远,才终于开口答应,“按你说的,我要见她。”


    冯照与崔慎躲到山石下,看着月亮渐渐隐没,空中落下片片雪花,不由觉得天地广阔,尽赐人良景。


    “以前我来姑姑这里,最喜欢这里,”她指着身旁的一块假山道:“这里原来有块石头,但我那时候磕到头,姑姑就命人把它扔了。”


    她抬头看天,雪越下越大,遗憾道:“可惜今夜月亮被掩,看不清这里的石头。”


    崔慎抚着她的额头道:“阿照光彩照人,我当然看得清。”


    说完,他又轻轻吹口气到她额头上,“给小阿照吹一吹。”


    冯照一时被噎住,她本意是想炫耀自己被太后看重,好叫他不要轻易造次,但这人怎么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话都说不通。


    崔慎倒是很高兴她愿意和自己分享这方天地,更想多留一会儿,毕竟美景美人沁人心脾。


    但此时风雪交加,已经下大了,再待下去恐怕就要受冻了,于是二人结伴而去。


    临走前,崔慎将冯照身上的毛氅再整理系牢,揽着她的肩离开,拨开头上树枝,山上的亭中漆黑一片,他定定看了一眼,又抓紧了她的胳膊。


    行至半道,遇上了几个小黄门抬着炭桶走过来,他们手上包着布巾,收紧臂肉慢慢走着。那炭桶看起来不轻,几个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费劲得很。


    冯照没留意,哪成想擦肩而过时,有个人忽然脚下一滑,炭桶“咚”地一声砸下来,连带着里面的炭也滚落下来,滚到冯照的下裳和皮靴上,一下沾上了几块黑团。


    幸亏是没烧的炭,只是有些脏,还起不了火。


    冯照顿时大怒,“我的衣服!”


    那领头的小黄门顿时苦苦告饶,“女郎恕罪,奴等笨手笨脚的实在该死。”他凄凄哀求,“这是送到太华殿的炭,陛下还等着要,奴等还要送过去。女郎若不嫌,奴为女郎引荐去殿中更衣。”他顺手一指,“就在这旁边,是宴饮时女眷更衣之处。”


    这里离太极殿还有段路,冯照也不想拖着脏衣服走那么远,便应了他的话。


    她预备跟着走,崔慎却拉住她,“别去了,这里冷,我们一起回太极殿再换吧。”


    冯照平白被弄脏了衣服,就想着赶快换掉,不耐烦他说教,“就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崔慎不说话了,可他此刻眼神幽邃,甚至看得她浑身发毛,“你什么毛病,这也要跟我争一争,我偏要在这里换。”


    她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向那座黑洞噬人的大殿。


    崔慎的眼重重掠过这群低头告饶的小黄门,又看向冯照慢慢走进去的身影,不由痴痴地笑了,一片雪花落在眼角,在温热的脸上化成水珠,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第48章


    冯照独自走到大殿的玉阶上,前方是紧闭的雕花朱门,里面一片昏暗,来时路上的宫灯都能在门框上隐隐映出几分亮光。


    她定在那里,站在大门正中,绷着脸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出脚朝大门猛地一踹!


    砰当一声,两扇门撞到里面墙壁上,震出惊天巨响,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格外令人胆颤。


    冯照跨过门槛,没有再往前走,就在离门口一步之远的地方站定。


    她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前面的人,正对着大门,坐在高座之上的人。


    偌大的殿中此刻竟只点


    了一盏灯,烛火微弱,又被殿外的寒风吹得摇曳,将那人的脸上也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坐在描金绘银的偌大宝座上,双臂揽住扶手,以一种无力而又坚持的姿态倔强地看着大门,终于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冯照一步一步走到宝座下,脚步缓慢,面色平静。


    他慢慢挺直了背,渐渐靠到座背上,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二人之间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在比谁沉默得更久。


    就在此时,冯照忽然动了,她径直解开自己身上的毛氅,右手一拽就全从身上落下,她递出去在身前,然后手一松,这件银白毛氅就如炼乳般委顿在地,最上面正好覆着一片乌黑的炭印。


    上首的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冯照脱了毛氅,身上单薄了许多,但气势丝毫不减,她抬头盯着他,“陛下何故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觉得荒谬,此情此景,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的衣服,不,这还不是她的衣服。


    她一句话不说,可他却有话要问。


    “为什么?”


    冯照清凌凌地看着他,“我问陛下为什么,陛下却反过来问我,难道是我自己弄脏的吗?”


    “我问你为什么!”他忽然站起来,疾声大吼。


    冯照轻嗤一声,“我不明白,陛下不如直说。”


    元恒几步冲到她面前,两个人面对面,近得能看清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冯照也能看到元恒此时泛红的脸颊和双眼,以及他苍白的唇色。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那是刚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水润透红,“陛下召见我为何不直说,要这么拐弯抹角弄脏我的衣服。”


    元恒看着她低头露出的尖巧下巴,闻见她发丝上传来的阵阵清香,忽觉茫然,人还是从前的人,但身份却天翻地覆。


    他不明白。


    “为什么成亲?”


    冯照抬头,勾唇一笑,“我的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何苦弄脏了它,”她轻嗤一声,“这么拙劣的借口骗得了谁。”


    元恒充耳不闻,仍然坚持问她,“为什么成亲?”


    “到了该嫁人的时候自然就嫁人了,哪有什么为什么。”


    “该?”元恒大怒,“你不该嫁给我吗!那是什么无名鼠辈,你竟嫁给他!”


    他指着脚下的大氅,一只脚踩在上面,“连块整色都凑不到,你竟当成宝贝一样,你嫁他就为了过这种寒酸日子吗!”


    冯照起初听他的话心里毫无波澜,可他竟然说她寒酸!那明明是上等的白狐毛织成的裘衣,被他指使糟践成这样,他竟还敢嫌弃。


    她的怒火蹭蹭的上来了,“我喜欢!陛下满意了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早知她就不该来这里,平白生一肚子气。


    见她当即就走,元恒一时慌张,顾不得礼数,竟直接上手去拉住她。


    他力气大,拉住她的胳膊她就走不了了。


    冯照气急,用力甩开胳膊,“放开!”


    元恒下意识松手,可她身体像滑鱼一样立刻就游走了,他只得再度攥住,这回说什么也不放开了。


    他紧绷着脸,唇角甚至发颤,“你不会喜欢他的,你喜欢的是我。”


    冯照气得发笑,“陛下这么笃定,是凭何而来,就凭我们那段风花雪月吗?”


    元恒再肯定不过,“我们互定了终身,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但你……你违背了我们的誓约!”


    冯照轻嗤一声,“我们之间不过露水姻缘罢了,我和崔慎才是正儿八经定亲成亲的夫妻。”


    元恒的嘴绷成一条直线,紧咬牙关,额头青筋奋起,“不要提他!”


    冯照见他这样,反而咯咯笑起来,“他是我夫君,是我精挑细选的爱人,陛下很介意么,我先前爱你,现在爱他,很难理解么。”


    元恒嘴唇翕动,下巴都在颤抖,“……你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


    冯照陡然变脸,勃然作色,“我不是这样的人吗!”


    她凑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近得能咬掉他脸上的一块肉,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心攀附,有辱门楣。”


    “这话不是陛下说的吗!”


    她一直跟他打太极,不愿回忆那场争执,那实在太难看,把她的心思放在脚底下踩。她极力不去想,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一直耿耿于怀。


    她承认自己不甘于平庸,没有视富贵如云烟的坦荡心境,但这种话从元恒的口中说出来让她不能接受。


    毕竟她是真的喜爱他。


    元恒是天子,是君父,纵然也是她的意中人,可当他在御座上居高临下地吐出那些话,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受审判。


    金口玉言钦定了她就是这样无耻的人,好像她就是这么不堪。


    他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一面是绵软的裘衣,一面是锋利的尖刺,她享受那柔软的温存,但当尖刺的一面对准她,她却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到来。


    冯照不是愿意委曲求全的人,当她想明白自己所求时,就不愿意为了将来虚无缥缈的富贵做眼下不知终期的鹌鹑了。


    将来的荣华虚无缥缈,眼下的痛苦实实在在。


    元恒呆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尖利的声音闯入他的脑中,简直振聋发聩。他不知道怎么说话,不知道怎么动作,手脚僵硬地站在那里。


    昔日气极时口不择言的话如今再听来竟这么刺耳,他向来文雅克制,对着祖母,对着众臣都是仁厚有礼。


    但偏偏对着她就忍不住要说些逾矩的话,他知道那很刻薄,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堂堂皇帝为了几句口角难道还要对着女郎认错吗?


    往后他多加安抚,这事也就了了。


    从前战事不利时他狠批过一些将军,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可过后再复职赏赐,他们又都高兴得很了。祖母还夸赞过他会识人、会用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他自己挑中的枕边人身上,他却好像犯错了呢。


    冯照一步一步地逼近,元恒一步一步地后退,被她逼至御座前。


    她又换做腻人香甜的话音,凑到他耳边:“如今我已嫁人,陛下尽可放心了。”


    这句话很轻,却把元恒吓得一抖,他忍不住往后退,脚下却被绊倒,一个趔趄摔到座上。


    他没有力气坐起来了,眼睁睁地看着冯照的背影慢慢走出殿门,再走到院外,终于消失在他面前。


    她走得那么快,既是逃离这座昏暗的宫殿,也是为了逃离一个人的身边。


    上一次见面,她哭着跑出去,是他亲口赶她出去的。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哭得他心里翻江倒海,可他还恼恨着那些诛心之语,浑身难受,看她哭得可怜更加难受。


    可是这次,她连哭都不哭了。


    昏黑的大殿中,寒风呼啸而进,殿中唯一的烛火在冷风中颤抖着、恐惧着,骤然熄灭,一缕细密的游烟飘无所依,直至碰到了地上的那堆白氅,悠悠打了个旋儿,然后慢慢在殿中散尽。


    此刻殿中无声、无光、无味,只有一人独自坐在正中,和一片虚无融为一体。


    元恒的眼中慢慢浮现黝黯的墨色,很快将全身也泼染殆尽。


    冯照沉着脸走出去,崔慎等在门外。


    他低着头,手覆在墙面上,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旁边的动静,


    陡然一怔,他猛地缩回手,看向冯照。


    此时他才注意到她身上的大氅不见了,他慢慢颤抖起来,嘴唇翕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冯照朝他走过来,在宫灯下,他才注意到她身上自己的衣衫还整整齐齐,只是尤带愠色。


    下意识的,他松了一口气。


    冯照见他神姿有异,不由拧眉问他,“你怎么了?”


    说着,她上前去抓他的手,“这么冷的天去抚墙做什么,不嫌冷吗?”


    崔慎却倏地一躲,手缩到后面,比兔子蹦地还快,“我手冷,别冰着你。”


    见她不高兴,崔慎又温软地笑道:“怎么没拿件大氅披着,外面这么冷。”


    冯照瞥了他一眼,“我不冷,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衣服都要的。”


    听见她这样说,崔慎乍然抬头,眼睛里亮得仿佛有星子一般,“果真?”


    他猛地抱住她,头埋在她颈间,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她被痒得发笑,“你干嘛……”


    崔慎搂的更紧了,他用手腕交握着围住她的腰,笑着说道:“我太高兴了。”


    “至于吗。”冯照轻轻打在他背上,“大惊小怪的。”


    崔慎在她的颈间蹭着,声音慢慢低下,“阿照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冯照不说话了,她把手悄悄放进他的脖子里,想冰着他,可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只听见耳边崔慎轻轻的笑声,“我就知道,阿照只是不说,心里是有我的。”


    冯照听得心里也慢慢高兴起来,她也低头靠在他肩上,双手慢慢落下,揽住他的腰。


    此刻天寒地冻,冷气袭人,二人相依相偎着,如同世间每一对两情缱绻的爱人。


    第49章


    天高地阔,朔风凛凛,在外面吸进一口气都能直通脾肺,让人浑身清醒。


    冯照埋头在被子里窝着,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炉,哄得暖意融融,床上还放了几个热水炉哄脚,舒服得让人不想起来。


    崔慎去了官署,澄儿坐在榻上摆了一筐针线为一件锦缎中衣绣补,玉罗小心备着鸟食去喂那两只倔脾气的鸟。


    冯照睡醒了,慢条斯理地耷拉着眼皮,看着屋中静谧的景象,心里惬意舒坦。


    过了一会儿,外间传来一阵叽叽咕咕的叫声,偏偏还尖利无比,直直刺进耳朵。


    冯照一下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从里面喊出嗡嗡的一句:“别吵了!”


    那两只鸟又在打架,前回看它们老是厮打,羽毛掉一地还得扫,便把它们分开,互相挂得远远的。但不知为何,每次一去喂食就又犯幺蛾子,声音不大却刺耳得很。


    冯照猛地钻出头,朝着那边大喊:“玉罗!”


    玉罗探出个头来,“女郎,何事?”


    冯照恶狠狠地说道:“你去找管事要两个新笼子来,两遍都用铁片钉上挡住,必定要它们互相看不见,我看它们还叫不叫了。”


    玉罗得了吩咐,欢快地走了,她也受不了这两只鸟了。


    澄儿慢慢来一句:“女郎还要养着那鸽子呐?”


    冯照登地一下坐起来,“怎么啦?成婚了还不许我养只鸟了。”


    澄儿还在缝着,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绷子,“女郎,你知道我的意思。”


    冯照揉了揉头发,“何必为了人迁怒到鸟兽身上,再说了这鸽子金贵,就当是抵债给我了。”


    说着,她又忿忿地打了下被子,“不说我还想不起来,除了这鸽子,我竟什么都没收过!可恶小人!吝啬!”


    从前追求她的人哪个不是金银珠宝满堆地送,就是文雅些的也送了许多字画墨宝,就他坐拥天下,反而什么也没送,这只鸽子还是为了让她跟他通信,还一天到晚乱叫,还得花钱养着。


    她越想越气,气得要起床,掀开被子去够床下的鞋子,澄儿拦住婢女,去给她穿衣裳,“我是怕崔君知道了,又惹出麻烦来。”


    冯照又安静下来,崔慎也是个直愣的,她猜他攒的宝贝都放进聘礼里了,平时倒不见他那么有钱。


    不过要她掏出来是不可能的,送给她就是她的。她再哄哄他,说不定能掏出来更多。


    想到这里,她的气又平了,一会儿伸手,一会儿抬手,澄儿将她的头发拢到一边,一件件穿好衣裳。


    她顺着澄儿上上下下的动作偏头,看向窗外的明光,“好端端的他哪里会知道这个,况且知道了又如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澄儿微微叹气,她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嫁了人总归是比不得从前在家的时候,免不了受制于人。


    罢了,如今正是日子快活的时候,何必提这些扫兴的事呢。


    将将穿戴好,屋里走进来一个婢女,“夫人,府上有一宾客求见夫人,说是冯家弟弟。”


    弟弟?


    难道是冯修?他来找她做什么?还特意到崔家来,前几天她不是刚回了冯家么,有什么事那时候问不就好了。


    “哪个弟弟?”


    “奴婢不知。”


    “是在抱家的郎君,”正巧玉罗也回来了,她笑吟吟地说道,“我在门口瞧见了,如今长得人高马大的哩。”


    竟然是他,被抱巍收养的冯次兴。


    他们虽说是血亲兄妹,但多年不见,乍然来访不知他有甚要事。


    冯照慢悠悠到了前厅,打眼一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脸上能看得出来是冯家人,不过不如冯延冯修生得光彩照人,她有些失望。


    冯次兴见了冯照,当先摆出一个笑脸,拱手拜倒,“见过长姐。”


    “你怎么来了?”冯照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找我何事?”


    冯次兴见她不慎热情,并不意外,只是仍满面开怀地跟她说起来:“上月阿翁受诏回京,我为家业计留在泾州。如今北伐大获全胜,阿翁便叫我也回来看看。”


    冯次兴虽认抱巍为父,却是到了会认人时才送出去的,还一直长在京中,与冯家人俱都认得,直到抱巍转任泾州刺史他才跟去。


    之所以说稀客,是因为他并不常来冯家,回来也是跟阿耶阿兄说话,见她这个长姐的时候并不多,反倒是她成亲了才特意找过来。


    她打量着这个便宜弟弟,他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态度也恭恭敬敬的,她也不介意多说两句话,“你回府上看过了?”


    他点点头道:“是,阿翁说我虽按礼法已不是冯家人,但血亲斩不断,让我回冯家探望。”


    仿佛是知道她的疑惑,冯次兴慢慢叹了口气,“长姐嫁人,我远在泾州没有到场庆贺,实为一桩憾事,如今虽然晚了,我却还想着补上一份贺礼。”


    听他说到这里,冯照才真正笑起来,“阿弟客气了,你先前还送了礼钱,何必特意来跑这一趟。”


    冯次兴摇摇头道:“礼不可废,长姐不收是恩义,我不送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他强硬地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这就准备要走。


    冯照示意玉罗去拦住,玉罗把盒子一抱,直愣愣送到冯次兴手上。


    他一愣,还没见过这样生瓜蛋子似的推却,左手一挡,右手再一推,盒子又回到玉罗手上。


    见玉罗还要再动,他迅速往后一退,轻笑道:“小心,再动就要摔地下了。”


    “好好的女郎伤了手多可惜呀。”


    玉罗登时不敢动了,只死死抓住盒子,瞪着大眼睛看着他。


    冯次兴不由笑出声,“长姐不要推辞了,就当是我许久不见的赔礼吧。倘若我哪天成亲,长姐再送我就是了。”


    话说到这份上,礼自然就要收下了,冯照本就没打算退回去,只是做个样子而已,给了她的再想拿回去是不可能的。


    等冯次兴走了,玉罗手里还抱着盒子,愣愣地看着他。


    “喂!”冯照挥挥手,“回神了。”


    玉罗这才傻乎乎地笑道:“三郎君人可真好。”


    冯照接过盒子,“送个礼就把你收买啦,你在我身边见过那么多宝贝都白看啦。”


    打开盒子一看,是座通体白润的观音菩萨立像,一看就价值不菲,再一抬头,人却已经走远了。


    抱府上,抱巍在前厅中来回踱步,等着冯次兴回来。


    “如何?”一见到他回来,抱巍就上前问,“大娘子什么反应?”


    冯次兴却道:“我没说。”


    抱巍急了,“什么?可陛下——”看见冯次兴沉着的样子,他顿了顿,“你是怎么想的?”


    冯次兴沉吟一番,“阿姊看起来并无异色,依我之见心情还不错,我贸然提到陛下恐怕她并不会答应,就算我提了,也只会招她嫌恶,不如暂且交好,待日后再说。”


    “怎么会?陛下简直性情大变,怎么她竟毫无所动,”


    抱巍还是皱着眉,脸上愁成一团,“我担心陛下那里……”


    冯次兴摇了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阿翁最好不要妄动,倘若现在掺和进去说不定惹得一身骚,眼下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抱巍陷入沉思,半晌才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冯次兴却笑了,“阿翁此言差矣,有乱才能生变,才有出头的机会。”


    抱巍指着他道:“你小子胎投得好,太后保你一世富贵,又来个阿姊接着保。”


    冯次兴笑着拱手道:“阿翁想岔了,我的富贵怎么说也是从阿翁这儿来的。”


    这话说的不假,他虽出身冯家,但冯家兄弟姊妹众多,大头的肯定是给了冯延,他非嫡非长,排在后面也不剩什么了。


    反而过继给报巍,成了他唯一的儿子,什么东西都是他一个人的。抱巍身上还有爵位,待百年之后他承袭爵位,也不比冯延差多少。


    再加上如今陛下如今还对阿姊有心,冯家又能再续富贵,看在血亲份上,怎么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不过头疼的是,阿姊嫁人了,而陛下竟不知道这事,他还得琢磨琢磨,这上面有什么文章可做,还要做到陛下心坎上去。


    **********


    冯照披着毛氅在院子里赏梅,氅衣雪白一片,毫无杂质,与周围的雪景几乎融为一体,而院中红梅盛放,与雪中人红白相间,更显仙姿玉貌。


    院中连廊曲折蜿蜒,一墙之隔就是外间的走道。听脚步声似乎是崔慎和他父亲回来了。


    她抬脚就去找崔慎,却忽然听到两人在议论朝政,时不时冒出一句“陛下”,她的脚步一顿。


    崔英背着手走在前面,崔慎跟在后面。


    “陛下怎么好端端地病了?太后身体也不好,陛下再病了,朝中一时竟没人做主了。”


    崔慎微笑着,“这不是好事?我们这阵子能多歇着了。”


    崔英回头,以一种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你在想什么?这种时候才是活动的时候。宫中都病着,才要提人上去做事,不在这时候被看见,你指望什么时候。你万事不管,哪天别人爬上去踩你一脚你都不知道。”


    崔慎敛了笑,“父亲说的是。”


    崔英说完了,又沉沉叹了口气,“这病来得蹊跷,陛下还年轻,身体健壮,一场风寒怎么如此严重。”


    崔慎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崔英自然也没指望他搭话。


    说来也奇,这个儿子以口舌之才擢升给事中,但崔英却始终觉得此子笨拙,乃至愚钝,他甚至很难理解周围同僚夸赞他教子有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升的官。


    眼下皇帝病了,太后同样也病了,朝议也停了。


    此事让崔英真正担忧的是,少壮而母弱,太后与皇帝之间原本失衡的天平很快就会正回来,但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谁也不知道。


    太后与先帝之间的血雨腥风还历历在目,再往前高宗、世祖朝的刀光剑影更是让人胆寒。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是皇帝,更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一朝不慎,南渡下场就在眼前,他已经费了数年时间归北,再来一次,崔家根基就是再厚也承受不起。


    在这种时刻,任何一场突发的小事,最终都有可能引起庞大的事变。而他要做的,就是如何带领崔家在乱局中破局,并且顺利平稳地过渡到下一次太平岁月,甚至于更进一步。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思索种种可能,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崔慎那讥讽的眼神。


    第50章


    这日天公回暖,冰雪消融,枝头雪水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上。


    冯照靠在窗前看书,正对外光,手上举着书,将将打开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


    “女郎,”玉罗从外面小跑进来喊道:“崔君回来了。”


    她喘口气又接着说,“和崔郡公一块回来的,但是不知发生了何事,郡公看起来很生气,还说要家法伺候呢。”


    “什么?”冯照手里的书一下扔到桌上,立刻起身往正院去。


    玉罗一路小跑着跟过去,几人老远就听到了崔英的怒声。


    冯照皱着眉,这时候进去她肯定会被崔英迁怒,但眼看着就要动手了,她不管谁管。若是去叫卢夫人,保不齐她还要再添上几板子。


    冯照长长地叹了口气,从前她也不是这么心慈的人,如今一成亲,连这种救死扶伤的事都要干了,怪不得常有妇人说婚姻噬人呢。


    她都变得心慈面善了,良心都长得比别人大些,将来指定是有大福气的。


    这么安慰着自己,冯照进去走到门前,门口的侍从是崔英身边人,见她来了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让她进。


    这儿是崔英的寝居,也是书房,是崔家的重中之重。


    她叹了口气,指了指里面,“郡公与二郎吵得不可开交,我舍身入内平息战火,你们不给我几分面子吗?再这么吵下去,你们离得近最容易被迁怒。”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往两边挪开一步。


    冯照拱手作揖,“多谢多谢!”


    她轻轻推开门,探出头来,屋内的二人注意到她,声音戛然而止。


    崔英还在气头上,涨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崔慎的鼻子骂,崔慎低着头,垂手在前,一句话也不说。


    见她进来,崔英也不好对着新妇发怒,强忍着怒意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冯照在两人身上打量一圈,轻快地说道:“我听说二郎回来了,便想着寻他一同出去。”


    崔慎这时才看过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她本想着借机支走崔慎,哪成想崔英听了却是火上浇油,又骂起来,“玩什么玩,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你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看你笑话吗?”


    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看向崔慎,崔慎却撇过脸去。


    “呵!”崔英冷笑,“你也知道丢脸,怕被知道你刚上任就贬官吗!”


    贬官?!


    冯照猛地看向崔慎。


    前几日高句丽遣使来贡,照例献上贡品,主客曹的人按例对照贡品挂单。也是巧了,陛下心血来潮要查账,这一查就查出毛病来了。


    账本和贡品竟然对不上!


    去年这时,高句丽献上两百只东山参,但这本子上竟然记的是一百只,那另外一百只去哪儿了?


    陛下盛怒,一群人在库房中里里外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要是找到了顶多是个粗心的过错,可要是没找到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今日朝会时,陛下将这事捅出来,一桩小事由此变成了贪墨大事。原本掌财的都是油水丰厚的差事,主客曹已经算是清水衙门了,毕竟来朝贡的本身就是积弱小国,拿不出多少东西。


    再者,小吏无论是失误写错还是真贪了都很常见,哪个当官的也不敢保证自己手下没这种事,但陛下有意借机整治,那这事就成了大事。


    从主客曹到太府寺,凡是牵扯到这批贡品的人都被扒了一层皮。


    崔慎作为长官,当然逃不了罪责,降职一等,仍为主客令。


    满打满算,他升官还不到一年,如今又被降职,之前那些眼红的人可有好戏看了。


    更别说陛下盛怒,特意叫人在殿中责罚,诸位大臣一个也


    不许走,必须眼睁睁看着。


    他也没有什么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凡是被贬官的每一个都要上来受笞打。打在手心上,不疼不伤,几下就结束了,但殿中诸人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这简直比贬官还受辱。


    崔家自诩百年世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旁观受笞,崔英何以忍受。


    散朝之后,还有人专门到崔英面前来看笑话,他更是怒不可遏。


    反倒是崔慎,真正受笞的人一声不吭。


    内监还是下手轻了,都比不上卢夫人打他时一半的力道。


    就在这几下笞打中,他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大殿的正北,御座之上的皇帝高高在上俯瞰着下面,细密的旒珠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崔慎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怒火,以及无处发泄的愤然。


    几板子打完了,崔慎也走了,但身后却有一道灼热的眼神盯着,仿佛能烧穿他的身体,他微微勾起唇角。


    “你也是翅膀硬了!出这么大的事,你半点反省都没有。”崔英见他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觉得崔慎过于文弱,性情又太柔弱,不足以担当大任。书读的倒是多,可在家总话少,不知道在心里想什么,有时甚至觉得他性格阴鸷。平时看不出什么,一出事就是大事。


    不是他故意看不上这个孩子,实在是他亲缘浅。他大兄和他血脉相连,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怎么崔怀就懂事大方呢。要说年纪,崔怀也大不了几岁,只能是天生的这样。


    “我教你事事小心,你是半点都听不进去,这下好了,捅出来这么大篓子,连带着整个崔家都跟着你丢脸!”屋中崔英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


    崔慎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冯照身上。


    他知道她满心都是荣华富贵,要过得快活、过得舒服,可如今自己贬职了,让她没面子了,她会怎么想,会不会嫌弃他,今晚会不会不让他上床……


    他眼神飘忽,一看就知道走神了,崔英看了更气,“逆子!不可教也!”


    崔英索性眼不见为净,指着门外一吼,“滚出去!”


    冯照先出去,崔慎跟在她后面低声唤她,“娘子……”


    冯照停住,肃着脸看他,“手伸出来。”


    他伸出手被一把抓住,“还好,没下狠手”,冯照轻轻抚摸他的手心,修长如玉的手,只有掌心有些红痕。


    崔慎看着她的脸色小心说道:“我被贬了……”


    冯照看他一眼,“所以?”


    “你不怪我吗?”他问。


    冯照歪着头道:“你还有钱吗?”他一愣,随即点点头。


    “我的用度会减吗?”他摇摇头。


    冯照把他的掌心摊开,从袖子掏出一瓶药,在上面涂涂抹抹,一边说:“那不就成了,有什么可说的。”


    崔慎一愣,然后笑了,“你不骂我吗?说我管教不力,粗漏大意。”


    冯照把药往他身上一扔,“你真是自讨苦吃,非要人骂你才爽,你是不是有毛病。”


    崔慎手忙脚乱接住药瓶,笑道:”别人都这么说,你不说我倒不习惯了。”


    冯照翻了个白眼,“我是你娘子,不是你上官,也不是你爷娘,教训是他们的事,我只负责跟你卿卿我我,享受日子。”


    崔慎呆在原地,怔住了。


    等回过神来,冯照已经走远了,也不等等他。


    他轻笑着跟上去,却被两个婢女拦住,”郎君,夫人有请。”


    崔慎一瞬间敛起笑。


    去了东院,有些出乎意料,卢夫人竟没有发怒。


    她拉着崔慎的手坐下来,桌上摆了瓶瓶罐罐,都是上好的伤药。


    他手上被抹上层层药膏,湿滑黏腻,非常不舒服,但他也没动,只是任由双手摊开到膝上。


    卢夫人放下药,蹙着眉抱怨,“你父亲也是,宦海沉浮再正常不过,竟把气撒到你头上,你别听他的。”


    她看着崔慎道:“你还年轻,一时的起伏不算什么,你懋建大命,勤勉同心,将来必会起复。再说你就是贬了官,也比你大兄品阶高。”


    崔慎面含笑意,心里却只想嗤笑,果然又来了。


    卢夫人继续安慰他,“你样样都比你大兄好,你父亲就是偏心,等你做出成绩来,终有一日会叫他刮目相看。”


    崔慎问:“样样都好吗?”


    卢夫人拍拍他手,“那当然!你可是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的孩子,是世家子弟的榜样。”


    但她还要说两句,“就是你选的夫人不成,看她惫懒的样子,哪里像个崔家夫人的样子。”


    崔慎为她辩解,“阿照就是这样的性子,她不喜欢繁文缛节,随她去吧。”


    卢夫人听了,本来没气现在也生气了,“你好好说说她!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别老是惯着她。”


    崔慎却正色道:“娶夫人回来是为了享福的,不是让她吃苦的。”


    卢夫人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没说话,“你……罢了,你说得对……”


    好半天,卢夫人才回过神来,气也消了,“如今都娶回来了也就罢了,怎么着也比崔怀好,他越不过你去。”


    说到这里,卢夫人还是忍不住发牢骚,“我叫你赶在崔怀前面定下婚事,不是叫你随便选一家,你好歹也认真挑一挑,怎么就选中了冯家,京中这么多世家女,你选哪个不行?”


    崔慎笑笑道,“我觉得阿照很好。”


    卢夫人指着他,“看你鬼迷心窍的样子!


    她叹口气,“你别不是故意选的来气我的吧!”


    崔慎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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