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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元恒放缓了步子,英华忍不住疑心陛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陛下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端倪。


    英华心里焦急,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只能老老实实跟着走过去。


    走至台阶下时,众人停下,侍候在侧,却见陛下忽然几步跨过,匆匆上去后毫不犹豫,一手推开了大门。


    楠木雕成的朱门雄壮有力,推开时骤然发出一道吱呀声。


    众人都惊立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英华更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大殿后深黑的一片,但下一刻,只见陛下飞快进了殿中,反手关上了殿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只在这里作木头人状。


    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内殿中烛光晕开了些许亮光。


    元恒沉着脚,一步一步走进去,碧纱橱上平日里挂起来的纱帘被了放下来,遮住了里面似乎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停在纱帘前,静静等了一刻,又猛然把纱帘掀开。


    里面空无一人。


    “承意。”


    元恒骤然转身,是太后在他身后唤他。


    太后未作正装,在自己殿中只是稍稍拢了拢头发,颇为随意,“今日怎么来得突然?”


    元恒沉默了一瞬,才慢慢开口说道:“只是来看看祖母。”


    太后转身朝着正堂走去,元恒忽然问道:“听闻李仆射也来了,不知他在何处?”


    眼前裙袍摆动,如行云流水般过去,毫无停歇,“他刚刚走了。”


    元恒微微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是方才被大门上的绦环勾出的丝线,冒出个头来又被他抹平。


    他跟着太后离开了内殿。


    太后在桌前坐下,元恒坐到她对面。桌上文书奏折分门别类地摆着,但分明序中有乱,这里出个角,那里折个痕,并不像往常一样整整齐齐。桌子跟前还有一道水渍,像是茶水撒出来又被擦干的痕迹,但仔细一瞧好像又瞧不出来什么。


    元恒收回目光,敛着眉说道:“我欲问改田并税一事,李仆射首提此事,若是他也在倒是更巧了,我正好问问他。”


    太后以手支颐,“不巧了,他刚刚才走。你若是着急,便叫他回来,他应当还没走远。”


    元恒便道:“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祖母,她精神矍铄,但头上已经生出华发,再强大的人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他的祖父高宗皇帝大丧时,内庭宫眷与朝中诸臣聚集在灵堂前哭丧,众人面前生起一堆大火,皇帝生前御服器具尽数投入火中。


    众目睽睽之下,太后奋不顾身投入火中,誓要以身殉夫,所幸左右动作快,将她救下,在场众人无不叹服她的衷情。


    元恒那时尚且年幼,被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只觉得害怕和无措。但听周围人所说,这似乎是件值得称赞的事。


    后来他养在太后膝下,稍长大一些再回忆起此事,心里却在想,这恐怕是太后教给他的第一课。


    如今祖孙二人相对,虽不是血亲,但无论是面貌还是作态竟都一般无二。有那么一瞬间,元恒甚至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意识到这一点


    ,他心里顿时涌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朱门大开,殿外众人被这声响吸引过去,但见陛下快步下阶匆匆离去,身后随侍也匆忙跟上去,又留下这座太和殿静静地矗立在这里。


    英华长长舒了一口气,差点站不住身体,扶住身前的柱子。


    她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后老神在在,手里还拿着本折子在看。


    太后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慌什么?”


    英华拜倒,“是臣不够稳重。”


    太后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我与陛下乃是一体,他下我的面子就是下他自己的面子。”


    英华应和:“陛下是个孝子。”


    太后轻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我教他汉学,本也没指望他能学到多少。可他现在竟比我还要推崇汉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英华不敢说话。


    “他是个信奉强者为尊的人,谁能为他所用,谁就会百般受宠。他虽然年轻,但对这套权术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太后慢慢合上书页,轻叹一句,“历朝历代都是以孝治天下。我们这位陛下是立志要做旷世明君的人,绝不会因为小事而破了这个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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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恒出门后只顾着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崇光宫。这是他父皇生前所在的居所。


    殿中陈列依旧,只是一切御用器物都随着先帝崩逝而付之一炬了。


    元氏皇族历任皇帝像是受了诅咒一般活不长,于是成亲早,生孩子也早。他父亲也是年纪轻轻便走了,留下年幼的他。


    故而他对父亲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幼时父亲得病,背上生疮,看起来惊人可怖。太后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去给父亲侍疾,他茫然地回头,只看到太后坚毅的眼神。


    他见到那满背的疮流着黄脓夹杂绿液,心里只觉得恶心。


    然而不知为何,方才太后的眼神回荡在眼前,他忽然想起当年太后投火一事,那一瞬间仿佛有种力量叫他俯下身去,亲自为父亲吮吸出脓液。


    吃进嘴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好像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难做。


    父亲果然大为惊异,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看着父亲,说:“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于是他看见父亲眼中流出了泪水。


    再后来,他接受了父亲的禅位,承继大卫国祚。


    失去了父亲,他已经习以为常。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现在甚至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据宫人所说,他的母亲是个貌美的宫女,被父亲一眼看上,从而有了他。但也正是因为他,这个貌美的宫女很快就丧命了。


    他的母亲在他成为太子之前便受制而死了。


    若是按照常理,在这样情形下长大的孩子定然会思念父母,感念生恩吧。然而他的念头若是说出去定然要被骂大不孝了。


    世人都说父母之恩重于泰山,但其实他的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好像只是蒙上了面纱的故人,他们的离去只是让他更快地走过了人生的一段路,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过心里这么想,他的所做所行却看不出不妥。


    譬如此刻,众内侍眼见陛下在崇光宫驻足良久,以为他触景生情,更加小心翼翼侍奉,就连他身边最信重的中常侍白准也不敢在此时上前打扰。


    于他而言,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手把手养大他的祖母。


    说是祖母,其实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元氏皇族历代早婚才显得她辈分大。


    幼年时祖母待他严苛,他视祖母为不可逾越的高山。如今他长到壮年,祖母逐渐老去,他们二人便是长成的猛虎和老去的虎王。


    然而正是因为他将她视为老师,才不能容忍她有犯禁之举,这将他置于何地!


    她们以为瞒得好好的,但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那是延熙五年的夏日,为了避暑,太后和皇帝以及宫中内眷全都搬去了行宫。


    正是午后乏困之时,元恒在午睡中突然醒来,身边侍从都在忙着粘蝉,贴身的几个内侍也昏昏欲睡,他突发奇想要去找太后。


    到了太后的殿中,门前守着的侍女们也都昏昏欲睡,元恒便从后面水榭的小道绕进去,那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水面。


    他想从那窗户翻进去,然而走近之后,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祖母坐在上首靠着窗户,他的臣子,他的另一个老师李忠跪在那里,跪在太后的脚下,裙影摆动,羞煞桃花。


    他们在做什么!元恒不知所措又愤怒交加,他想立刻冲上去阻止,可他耳边还有另一道声音在说不可以!他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他的皇位坐得还不稳当。


    他就这样生生忍下,若无其事地回去睡觉。入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早日亲政,终有一天他不会受任何人的掣肘。


    多年以后的今天,元恒再一次面临当初的境地,心境却早已变了。


    若是这件事闹大了,受辱的不只是祖母,还有整个元家的名声。他并不愿祖母受辱,也并不想听到臣子嚼舌根,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的家事。


    但他为此遮掩,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又问起白准,“太后派人出宫去做什么了?”


    白准立在身后只当自己是石头,乍被点到名,惊了一瞬,索性他早有准备,“陛下,太后是为冯家二娘子赐赏。”


    元恒温和的脸上泛出一丝冷意来,为我择妻,却不问我,且看看这三人能争出来个什么吧。


    微风吹过,零落一地花瓣,元恒拂袖一扫,转身离去。


    白粉的花瓣飘零满城,落到了冯照的院子里,婢女们在院子里来回清扫,又漏出一块干净的平地来。


    冯照靠在窗前盯着满地打转的花瓣,心里不停打着腹稿,若是见到了陛下该怎么说。


    从前都是别人哄她,少有她哄别人的时候,更何况这还是陛下,一句话也不能出错。她上回的话往轻了说是情人拌嘴,往重了说便是有违圣心,全看陛下心里怎么想。


    冯照心里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沦为鱼肉,任人拿捏的感觉。


    第24章


    “女郎!”玉罗迈着碎步子,手里还端着攒红掐丝的盘子,顾不上瓜果摇摇欲坠,一手推开了院子大门,又等不及掀开了内室的丝帘,撞到墙上叮咚作响。


    冯照拖着下巴想事儿,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眉毛皱地像没拧开的巾帕。


    玉罗粗粗喘着气,把盘子往桌上一置,“我去给女郎催厨房的冰镇瓜果,她们磨叽了好一会儿,我就在那儿等着。结果回来的时候路过西侧门,瞧见门房在跟人整治什么,本来没想管,可隐约之间听见说什么冯大娘子,我就走近去听。谁知道听见了什么崔郎君,我怕出了什么事,也不敢贸然出头,只好匆忙回来问女郎了。”


    崔郎君?崔道安?


    他有什么事儿?


    难道是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瓜葛?


    不对啊,陛下那日虽驾临代北牧场,但圣驾所至,众人只知他来巡察,面见何人,所见何事怎么会有人知晓。


    陛下身边百余内卫层层环绕,将周遭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一只鸟也飞不进去。至少她见到他时,身边也无牧场的官人在侧。


    再者,若是他知道了她与陛下的纠葛,恐怕立时远离她八百丈还差不多,又怎么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她必须亲自去看看,定不能让他们在门口闹大,否则如今叫她头疼的局面更要雪上加霜。


    穿过高墙层院,她一路疾走到了西侧门边,果然有几人正在争执。


    原来自上回她归家以后,父亲严令她不许再出门,也不许再有外人找她,门房的下仆自然不敢再通传。


    而与那门房争执的小郎君,冯照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在崔道安身边伺候的那个白脸僮仆。


    玉罗见了,凝神一看,却不是她方才所见的人。


    依冯照所见,恐怕是方才只随便打发了个家僮来传话,见传话不成又派了近身的人来。只是贴身的僮仆都来了,崔道安岂非也来了?


    她赶紧前去制止。


    门房几人见大娘子来了,既是松了口气,又很快提起了一颗心。松的是这难缠的客人总算能走了,提的心确是大娘子又要出府可怎么办,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那僮仆见着女郎简直眼睛一亮,“冯大娘子!”硬是从好几双拦着他的胳膊中伸出手来挥舞。


    冯照沉声问:“找我什么事?”


    僮仆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气馁,只赶紧说了自己要传的话,“我家郎君就在街角的马车上等着,他有话要跟女郎说。”


    玉罗没个好气,“他要见人怎么自己不来,还要我家女郎去找他?”


    僮仆哭着脸道:“我家郎君现在还不能起身走动呢,今日都是我们扶着上马车的。”


    玉罗顿时傻眼了,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那也没摔倒哪儿吧……怎么就不能动了……


    几个门房见女郎所有所思,真有想去的意思,又哭丧着脸,架起来要拦的架势。


    冯照叹了口气,“我不为难你们,既然他说街角那就街角,多一步我就不走了。你们过来几个人跟在我后面,再跟着我回来。这样行了吧。”


    几个门房互相对对眼,神色踌躇,犹犹豫豫的还是点头了。


    就这短短的路,应当不算出府了吧?


    于是众人跟在身后,便看到冯照一人当先抓住绥绳,脚踩上车辕,那僮仆没赶上递绥绳,生怕落了恭敬,又毕恭毕敬地轻扶住女郎的胳膊,递到了车轼上。


    掀开门帘,马车上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崔慎是坐着的。她还以为他躺在马车里,就像那日在营房中躺在床上一样。


    崔慎见她上来自然喜不自胜,“冯娘子!”见她看了眼自己的身体,神色不由黯然,“叫冯娘子见笑了,我那日实在……懦弱。”说罢又抬抬手,看向她,“但我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照不动声色,忽然伸手袭向他的腿。


    “啊——”崔慎轻叫了声,又忽然停住。


    冯照收回手,“崔郎君不必逞强,也不必为被救而羞耻,人非钢筋铁骨,受伤不是常事吗?”


    崔慎一愣,顿在那里。


    这时外面一阵风吹过来,方才掀起的轿帘又轻轻落下来。


    冯照探过身去又将它掀起来,又回去坐下。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黑暗中好像看见崔道安的脸上似乎在又哭又笑。不过适时亮光进来,刺得里面透亮,好像是她花了眼。


    只听见他轻叹了一声,轻得要烟消云散一般,“女郎高义,我所不及也。”


    她看向她,崔慎面上带笑,“我心悦女郎,女郎定然知道。”


    冯照当然知道,不过他今日这么挑明了说,要她怎么回才好。


    她兀自思索着怎么拒绝这样一个伤患,又听见他说:“我也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顿了顿,毫不躲闪地看她,“女郎身边定然有许多才貌双全的郎君相求,我愿做其中一人供女郎择选。”


    冯照这下是真惊住了,现如今还有这么自甘下风的郎君吗?


    崔慎见她神情讶异,却不见有心动之迹,心中有些黯然,却并不气馁,“也许如今女郎心有所属,但我待女郎之心世无可比。”


    他面带羞赧,轻声说道:“七宝池中有三千莲花,就算两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往生了,最后一朵也会留下来,等着菩萨只见他一个。”


    据闻西天极乐中有一座七宝池,池中莲花三千朵,去往极乐世界的人都经由莲花化生,不能化生的将由菩萨点化,再入一次轮回。


    冯照抚着额角,哭笑不得,她的确曾入佛寺,可又不是做了尼姑,怎么就成菩萨了。他怎么像刚破壳的小鸡,见着谁挡在他前面,都像是认定的母鸡似的。


    “崔郎君,你这嘴怎么长的?”


    崔慎见她不信,忙不迭动了动身体,俯身前倾要表明真心,“我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冯照比了个手势,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打住,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家的仆人眼睛就要把我盯出个洞来了。”


    她回头看着这个痴郎君,笑叹一声,“多谢崔郎君的厚爱,但我恐怕无福消受了,我下回出府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


    崔慎还要说什么,她却已经扶着门框跳下了车。


    车外传来一声,“崔郎君,后会有期。”


    车内恢复了一片寂静。


    半晌,方才那吵架的僮仆慢慢进来车内,跪坐在地,“郎君,依您所托,已办妥。”


    “——咚!”


    那僮仆被一脚踢翻撞倒在车壁上,“谁叫你碰她的。”


    僮仆忙不迭爬起来,“奴知罪!”


    **********


    这日代城刚刚迎来一场大雨,天色暗沉,仍有阴云拢在上空。冯照跟着父亲上了进宫的马车。


    宫中有令,哪怕是下刀子也得去,更何况这还是他们求来的机会。


    “到了太和殿,你先向太后请罪,就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想要进宫侍奉太后。”冯宽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仔细叮嘱她。


    冯照耷拉着脸点了点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屈居人下可容不得你摆脸子,是我们求人,不是人求我们。你这样以后还有的罪受。”


    冯照当然知道,可她就是不快。早知道后面惹出这许多事来,她当初就不该撩拨人,但想想自己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于是又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说话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再次走进了殿中。


    冯照低着头,自然也看不见太后从座上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听到太后问她:“阿照的病好了?”


    冯照小心回话,“回殿下,去岁已经大好了。”


    太后点点头,“是么,那就好。”又说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身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大好的。”


    冯照提着心,“幸得殿下垂爱,在寺中修养得当,如今身上也不曾留下什么遗症。”


    冯宽这时候适时插话,“她就是太过顽皮,不过殿下教导后她的性子都沉稳了不少。”


    “父亲说的是,我从前太过任性,叫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如今一番大病,也叫我想明白了许多,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耍小性子了。”冯照耐着性子说道。


    太后听了,终于漏出一丝笑意来,“小孩子么,哪有不耍性子的,知道改了就好。”


    冯宽此时给冯照使了个眼色,冯照见状立刻起身。


    太后佯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只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的茶,等着他们说话。


    冯宽略一沉吟,“阿照性情粗野,我这么久也拗不过来,想来想去便想斗胆请殿下教导,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也好改改性子。”


    上回罚这个侄女入寺,兄长求情她也没应,想想也是在尼寺里待了不少时日,苦头也吃够了。这次特意带着过来想必也是求得一个安心,她的气也消了,乐得做这个人情。于是便也点了头。


    见太后终于答应,似乎不打算追究前事,父女二人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冯宽走后,徒留冯照一人留在太和殿中,面对着满宫一动不动,静如顽石的


    宫娥内侍,还有一尊殿中的大佛,她该如何是好?


    她又要如何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见到陛下?


    冯照抬头看着四方天空,真想长叹一声,阿耶,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第25章


    九月初一,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一场秋雨铺洒而来,将这四方禁宫洗了干净。雨过天霁后,宫城飞檐翘角不时滴落水珠,映出破云射地的金光。


    高高耸立的石阶那头,是巍峨壮丽的太极殿,坐落于宫城中央,俯视着玉阶之后绵延不绝的中轴大道,将宫城与皇城一分为二。


    大道两侧,羽林卫佩刀握枪,凛凛注视着往来临朝的臣子。


    今日是每月朔朝之日,朝中百官均要参会,因而殿前人头攒动,臣僚们也借机攀谈,殿外的广场上时不时有私语之声。


    文臣武将分列而立,各自成团,一眼看过去泾渭分明。本朝以武立国,太祖携八部征战,世祖又率骑兵横扫中原,因而朝中向来有重武轻文的传统。


    汉人在舞刀弄枪上当然比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汉人世家大族以诗书传家,都是一心想着走文臣的路子。本朝立国已久,早不是当年区区白山黑水八部落,光想着继续征战以拓大业已经行不通了。中原生民经十六国之乱,凋敝已久,唯有励精图治,休养生息,才能留有余力再征南北。


    元卫若想坐稳中原,固北图南,势必要重用汉臣以经略天下。


    崔慎身为主客令,从六品的文官,堪堪不到进殿的资格,但也不必站到广场上受晒,只是和同僚们一齐站在大殿之外。


    一旁同僚动动胳膊,戳了戳崔慎,头略偏过去,挤眉弄眼说道:“崔主客想必要擢升了吧。”


    崔慎微微一笑,“升与不升,都是太后与陛下的恩典,下官可没法知道。”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崔慎出身清河崔氏,年纪轻轻就能站到太极殿前,任谁都知道将来是要受重用的。君不见,高高玉阶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可都是大卫的官呐,这里面少不了白头老儿,临到了了都看不到太极殿长什么样子。


    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滴水不漏的样子,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崔主客说的是,升与不升都是天家的恩典。”随即又歪头朝着大殿中示意,“若是崔主客将来进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旧时的人呐。”


    崔慎听了一笑置之。同朝为官,站在身边的人是敌是友都不知道,好话不代表好人,坏话不代表坏人,他要是连嘴都管不住,也不配站在这里了。


    正说着,殿内出来了一个谒者,往左右看了看,继而看向了崔慎处,“宣主客令崔慎觐见。”


    众人瞠目,虽已有预料,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于是崔慎在身侧众人艳羡中走入大殿。


    大殿内轩敞宏大,御座踞于高台之上,稍偏左,陛下身着冕服,头戴冕冠,面容隐于十二旈之下,看不清神色。御座右侧又摆了一方宝座,其上玄衣绣金,大带垂地,如此端坐着的便是冯太后了。


    朱红立柱之间,殿中重臣跪坐于东西两侧,他们的眼睛都盯着这个新进来的年轻人。崔慎施施然拜倒在地,“臣崔慎叩见皇太后殿下,皇帝陛下,恭请圣躬万安。”


    太后温声道:“起身吧。”


    崔慎便起身恭听圣训。


    太后打量他一眼,颇为满意,“崔主客,前岁宋使臣来访,你尽心尽力,为我大卫宣扬国威,震慑南朝。如今使臣已离去,我与陛下欲嘉奖,擢升你为给事中。望你夙夜匪懈,勿负圣恩。”


    崔慎面色惊喜,恭敬拜倒,“臣区区凡资,谬荷殊宠,非万死难报其一,今仰赖圣训,不敢不竭力以报天恩。”


    如此一番,今日的第一件事算是了了,只是众人心里不免有些犯嘀咕。


    依照惯例,朔朝议事由太后主持,但陛下也会时不时出言。陛下向来不会违逆太后之令,碰上这种升官之事也会诫勉几句。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始终不发一言。


    众臣暗自猜测,莫非陛下今日心绪不佳,还是对太后有所不满?如此一来,殿中的氛围也越发严肃。


    但于崔慎而言,升了官自然就能留在殿中,不必再受外面的风吹日晒了。崔慎退居人后,在满殿重臣身后寻了个空位坐下了。


    朝会第二件事,便是议一议历城王元思率兵南下夺取云阳之事。


    历城紧邻云阳,是南北交界的前线。前些时日,云阳爆发流民之乱,大批流民在城中作乱,最终冲破城门,部分流民往历城而来。恰逢宋国皇帝驾崩,群龙无首,朝中无暇顾忌边线,元思便趁机率兵南下夺取云阳。


    开疆拓土按理是要受敕封的大喜事,但殿中却肃穆沉默,无喜可言。


    缘由便是元思此番行事颇有争议。


    本朝封君向来是虚封,封君有食邑租税,但不在封地治理。陛下几个弟弟封王之后都留在京中,甚至有从没去过封地的,这样当然是为了防他们在封地拥兵自重。


    历城王当然也常驻京中,此番回封地是奉命驻守,以防宋国动荡之时生乱。但谁也想不到,竟有如此良机能一举夺下云阳。


    适时,元思于历城中得知流民入城,才知云阳有乱,多方探查后又知晓宋国朝廷还没派人来此地镇压,他便动了心思。


    元思派人快马送信回京中报由太后,但时势不等人,他很快得知宋国派下的兵将就在来云阳的路上,而云阳易守难攻,一旦错失这次良机,很难再有机会攻入,于是先斩后奏,不等回信便率兵占下了云阳。


    若是寻常僭越之事倒也罢了,偏偏是兵权这么棘手的事,几乎是动了太后和陛下的命脉,轻易是绕不过去的。


    元思此刻跪在殿中请罪。


    底下臣子们吵吵闹闹,有的说要嘉赏,有的说要治罪,说不到一块去。几个亲王当然闭嘴不言,唯恐惹火上身,生怕陛下这个长兄也记恨到自己身上。吵了半天,尚书令和侍中都觉得当赏,御史中丞在其位谋其职,当然说当罚,众臣意见不一,都看着太后和陛下发话。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又面向群臣,面上露出笑容,“历城王虽鲁莽,但为大卫南下拓土,功当抵过,该当嘉赏。”


    皇帝不见生气,也点了头,“六弟机敏,善书善兵,又立下拓土之功,当加封征西大将军。”


    太后和陛下都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也无异议。元思心中也是一番难言滋味,叩首谢恩。


    散朝之后,臣僚们鱼贯而出,三三两两并作一堆,议论着今日之事。


    朔朝向来都是做个形式,要事都是小朝议已经定下的,真有要事百官都没有资格决定。今日的事必定是太后陛下和几位老臣商定好的,待到大朝上宣布罢了。有些并不机密的事许多人事先也都知道了,譬如崔慎擢升一事。而历城王之事一直没个结果,直到今日才宣布。


    靴子落地,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


    说实话,多数臣子心里也觉得历城王不应治罪,尤其以武将居多。武将打仗什么都不看,只看军功,占领前线一城,还能以此为跳板南下,于大卫而言是绝佳的好事。而历城王容止俱佳,文武双全,在众臣中声名极好。没仇没怨的,众人也不忍见其获罪,再者,同朝为官者因立功而获罪,哪个臣子还敢为国冒进呢。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喜的崔慎走出来后身边顿时围了许多人,都是来恭喜他的,这些人笑得像是自己升官了一样,崔慎自然也以笑回之。


    不过其中有人好生自来熟,说着说着就勾肩搭背起来,碰到了崔慎的胳膊。他一顿,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又绽出一个笑来,轻轻往右一挪,嘴上告饶,“诸位,某多谢盛情,只是今日还约了人,就不敢多占诸位的时间了。”


    说着,他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人,朝着前


    面大喊一声,“冯世兄!”又匆忙谢过众人,直奔前方人群而去。


    等走过了人群之后,崔慎慢慢卸下面上的笑,轻轻甩开袖子,仿佛抖下什么脏物。此时他沿着侧边小门内的宫墙往前走,周围人少,空中也越发静谧。


    不过,崔慎耳朵尖,好像听到墙那边传来什么声音。


    像是几个年长的宫人正在教训初入宫的宫婢,人还不少。他放慢了脚步仔细听,听见什么“罪奴”“放肆”之类的话。如今没有什么大案,能获罪的恐怕只有历城王南征俘来的罪人家眷了吧。


    其实方才在殿上,他心中思虑良多,因为云阳实在是个关键之地。


    清河崔氏自汉时便盛极一时,乃至晋时更加显赫通达。衣冠南渡后崔氏大多仍留在中原,等到中原一统,崔氏出仕受到重用。大卫立国之初更有崔氏先人立下汗马功劳,乃至于卫之国号也是崔氏先祖所取,呈由太祖皇帝采定。然而后来崔氏获大罪,崔慎的父亲崔英南逃宋国才躲过一劫,直至延熙皇帝登基后才归卫。


    当年获罪突然,崔英来不及联系南渡的其余族人,只能先行南下,南下宋国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云阳。而当时的南阳郡守便是崔家的故交,崔英得以顺利返回江左崔家。如今云阳被占,还不知那故交是否仍是云阳郡守。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过长长的宫墙,到了前面广场上人又多了起来,他正巧看见了方才喊的人,心道真是巧了,于是又喊了一声。


    冯延也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崔慎上前来,便道:“道安,恭喜啊!真是少年英才!”


    崔慎笑道:“多谢世兄,我向来以世兄为榜样,有世兄这番话我不知有多高兴。”


    冯延虽读书不在行,但身为陛下的侍读,太后的亲侄子,冯太师的长子,不及而立便已加封郡王,比崔慎的官位高多了,有陛下的情分在,将来更是难以限量。


    冯延听了笑道,“道安过誉了,你年纪还小,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二人慢慢走到宫墙边,远远绕开人流,崔慎才问道:“听闻世兄要娶亲了?”


    冯延少见地有些羞赧道,“父亲还在说亲,尚未定下呢。”


    第26章


    冯延身为冯家长子,亲事自然马虎不得,冯太师自不必说,冯太后也关切得很。她当年力主冯宽尚公主,如今到了冯延,当然也不会放过和皇家结亲的机会。


    太后为冯延亲自选定了乐庆公主,陛下的亲妹。冯延幼时入宫侍读,常有在宫中走动的机会,早就见过乐庆公主。冯延性情宽厚,对待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公主在宫中少见外人,当然也记得这个老实的小郎君。


    有此前缘在,太后做主牵红线,冯延和公主都很满意,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了,冯太师便将婚事备礼操心起来了。


    但冯延的好心情只到家门口为止。


    冯宽的房中吵吵嚷嚷,看起来里面有人在。冯延走进屋子里,只见父亲坐在上首,赵夫人和二弟坐在一侧,见有人进来,都朝他看过去,空中顿时一静。


    冯延好像没听到他们方才的争吵,先向父亲见礼。冯宽点点头,示意他也坐下。于是冯延便坐在了二人对面。


    冯宽看向赵夫人和冯修,沉声道:“大郎来了,你们当着他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冯修轻嗤一声,不说话了。


    赵夫人倒是面不改色,语意慈爱地说:“大郎向来爱护弟弟,定然想得跟我们一样,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上前几步,坐得离冯延更近,含笑说道,“大郎年纪长些,该当先议亲的,又是尚公主,多准备些也没什么,我们家也不算薄待了公主。公主金枝玉叶,愿意下嫁冯家是我们家的荣幸。”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轻叹一声,“只是,二郎和大郎也不差几岁,如今亲事也还没个着落。”


    说完了这里,她停了一下,可冯延仍是看着她并不接话,赵夫人噎住,又自己往下接着说:“公主下嫁后定然也会思念宫中,我想着,若是有姊妹亲人在,公主也能宽心些。不如叫二郎也尚公主吧,姊妹二人做妯娌,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说完,眼含笑意地看着冯延。冯延一时沉默,半晌才说话:“二弟婚姻之事,我做不得主,不如听父亲安排吧。”


    冯宽先前被二人吵了半天,早已不耐烦。他对长子寄予厚望,这孩子虽然才气不多,但胜在忠厚,又得陛下喜爱,叫他尚公主再好不过。大郎好歹被昌陵公主养过几年,说起来也算是乐庆公主的表哥,但二郎不知争个什么劲,他当皇家公主是地里的大白菜吗!


    “不必再说了!尔父还没那样大的面子叫公主都到我家来,你有本事自己求娶!”冯宽身为家主,一锤定音后再无更改可能。冯修顿时气得面色通红,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冯延,像是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冯延别过头去,只当做没看见,毕竟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弟弟从小浮薄易妒的样子。


    冯修一路气冲冲地回到院子,赵夫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二郎,你给我停下!”


    冯修充耳不闻,只一路往前冲,直到撞上了刚出门的冯煦。


    “哟!我们家的贵人终于舍得出门啦!”


    他此刻心火怒盛,见谁都想骂两句,冯煦刚好撞上竟也遭了两句讥讽。


    她好不容易修整好,结果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败家子的奚落,可不得炸,她不甘落下风,开口就是痛骂,“你也知道是贵人,狗见了贵人都知道叫两声,有些人攀不上贵人只知道张口吠粪!”


    冯修向来嘴贱惯了,却忍不了别人骂他,忍不住要动手,身边的侍仆吓得不行,立即要把他拦下。


    冯煦还在火上浇油,“你来啊!你敢打我!你个窝囊费只敢对家里人动手,就这点出息,留点力气等着将来出去讨饭跟狗多抢点吃的吧!”


    “啪!”赵夫人气得打了冯煦一巴掌,指着她骂,“你怎么说话的!这是你阿兄!”


    冯煦不敢相信地捂住脸,瞪着眼睛看着阿娘,像是把心也给瞪出来,但出来的却只是泪,“你也知道我们是兄妹!都是你生的,你为什么永远偏心他!刚才他骂我你怎么不说,我骂他你就动手!生怕我打疼了你的宝贝儿子!就因为他下面比我多长了个东西吗!”


    赵夫人一慌,想捂住她的嘴,“你乱说什么!”


    冯煦却挥手挡开,不停大喊:“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说着一路狂奔回去,身边的侍女都被撞倒几个,院门和房门摔得震天响,又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赵夫人看着不放心,想追上去看看,但回头一看冯修却已走了,慌着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最后又去找冯修去了。


    一众婢女顿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女郎悉心备好的羊臛已洒落在地上,那原本是去送给夫人的。


    **********


    秋高气爽,暑热退散,宫中已然开始为过冬作备了。代城地处太行山以北,阴山隘口,每逢秋冬时节便阴寒非常,隆冬时更是常有大风席卷而过,因此刚过了暑热便要开始骤冷了。


    宫娥内宦在夏末秋初之时常要备好冬季衣食,修缮宫室。譬如太和殿中的内侍近来爬上爬下,利索地撤去内室中挂起来的竹帘,那原本是盛夏避暑所用,到了九月时节也用不上了。匠人们拎着小桶,在门窗上刷上桐油灰,待其凝固后将门窗糊得密不透风,这便是为了隆冬防风之举。


    冯照靠在柱子上,看着院子里侍婢们忙来忙去,有些无所适从。


    她人在宫中,消息闭塞,想着


    打听消息又怕传到太后耳中,可不去打听又只能在这里做睁眼瞎,只能暗暗旁敲侧击。


    都说陛下常来太后宫中,可她日日在此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且不说面圣了,就连人影也没见着过。她问过奴婢们也都说没来过,再往下问就太明显了,窥伺帝踪可是大罪,以至于来了这段时日,她竟连一声消息也不知。


    冯照琢磨一番,觉得还是不能坐以待毙,心里又活泛起来,想了想决定再去膳房看看。


    阿耶说叫她侍奉太后,但太后又岂会缺人伺候,衣食起居都有无数人操心,她帮不上忙,不过是跟着做个孝顺样子而已。太后日常饮食药膳,衣赏起居她都跟着看了个遍,至于文书奏批,她还没有沾上的份。


    冯照进膳房时,众位女食和女飨都在忙着。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做蓬饵,这是北地名吃,以米粉混入茱萸、枣栗蒸制而成,这是时令糕点,兴于初秋之时,如今正是吃它的好时候。


    御细在一边盯着,见冯照来了,笑道:“女郎来了,来的正好,蓬饵已经做好了,菊华酒也备好了,女郎可要取一些?”


    冯照走到御细跟前,轻言细语地笑回:“多谢御细,烦请为我取些蓬饵吧,酒就不必了,白日献酒恐怕太后要嫌我耽于享乐了。”


    御细虽然品阶不高,但一手厨艺深受太后喜爱。冯照乍来宫中,对这等红人自然是小心周旋着,好在御细多少也看在她身份的面子上多有照顾。


    冯照便取了一盘蓬饵回太极宫了。


    走至巷道尽头,左转便是去太极宫的二方门,可右边的门后却隐约传来一阵吵嚷声。冯照顿了顿,这可是了解禁宫的好机会,吃食日日有,凑热闹可不常有。


    走进去一看,几个老宫人正在厉色训斥跪在地上的几个小宫娥,宫娥看着很小,头上磕破了口子都渗出血了,地上洒落着几段牛骨与丝线。


    “这是怎么了?”


    老宫人见冯照穿金着锦,身后还跟着几个宫娥,显然身份不凡,自然不敢冒犯,忙说:“这位贵人,这几个女婢初入宫,毛毛躁躁的,摔了要送去作司的器物。”


    “这是做什么用的?”冯照问。


    几个宫人面色犹豫,显然有所顾忌,不知该不该说。冯照便道:“我是冯家的大娘子,太后的侄女,几位老媪尽可放心。”


    宫人一听顿时惶恐,小心回道:“女郎,这是送去作司的祭物,要再行雕琢的。”


    “祭物?近来有祭祀吗?”冯照发现自己还真是闭目塞听,宫里有什么事都不知道。


    宫人见她全然不知,便仔细说道:“近日陛下将于西郊大阅,作司要为大阅备好祭品。”


    什么?


    难怪陛下最近不见踪影,原来忙着这事呢,说不定甚至都不在宫中。


    冯照懊悔不已,就说自己闭目塞听嘛,这等大事都不知道。但想着想着心里也难免生怨。宫中尽是耳目,她入宫陛下定然知道,但他从未找过她,这么久气也不消,气性也太大了吧!


    真是瞎子给哑巴拜年,一个摸不着门,一个光看不说话。


    只是这样,她费尽心思见面还有意义吗?说不定等到见了面的那天,他都要忘了他们的情意了,尽管她也不知道陛下心中他们的情意还有几分。


    想到这里,她又惆怅不已。预备要走时却被跪在地上的宫娥绊住了脚。宫娥小心磕了个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冯照向来不是个发善心的人,但这回见到这小宫娥的可怜样子却有些感同身受,她如今境况与这宫娥何异呢?


    于是便对着老宫人说道:“我瞧她们年纪还小,难免犯错,便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多教教吧。”说着把自己都感动了,唉,我年纪也不大,怎么没人原谅我呢。


    宫人见贵人求情,当然不会再为难,只吩咐道:“还不多谢贵人。”


    小宫娥们纷纷磕头如打桩,“多谢贵人!”


    冯照矜持地叫她们起身,心里不免得意,我真是个好人。但走着走着又不高兴起来,我这么慈悲为怀,怎么没人来对我慈悲呢。陛下,太后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啊!甚至是英华夫人呢!


    但人常说不要背后说人不是没道理的,她刚一过垂花门,便看到了英华夫人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心里一片空白,脸上却瞬间扬起了笑容,“华夫人!”


    第27章


    英华站在那里许久,既是看宫娥们艰难救活,也是看这女郎如何处置得当。出乎意料的是,女郎竟多管闲事起来,还能收敛脾气,对着宫人也去了自己的骄纵气,她不免高看了几分。


    “女郎怎么管起闲事来了?”英华问道。


    冯照叹息一声,“我看她们年纪也不大,放在宫外只是豆蔻年华而已,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爷娘手心撒泼呢。”


    英华听了,脸上慢慢流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也回忆起什么。


    冯照瞥见她脸上神色流转,暗自琢磨自己赌对了。年岁大的人大都喜欢孩子,华夫人无儿无女,在宫中多年亦有慈悲名声,看见这种事肯定是要管一管的,她抢先做了,肯定能在华夫人心里留下好印象。


    她想跟华夫人套近乎,好多知道点消息,于是便绞尽脑汁打听,“夫人是想起来什么吗?”


    英华看她一眼,暗叹这女郎可不好管。太后想叫她多教教,可她又不是正经长辈,在这种心眼多的女郎跟前拿什么管呢,想了想,还是多说了几句。


    “女郎知道太后当年曾在掖庭中为奴婢吗?”英华问她。


    嗯——?怎么提到太后了?不过她家祖上渊源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便点了点头。


    英华见她不以为意,语气沉重,“掖庭中都是罪臣之女,太后当年获罪入宫时比方才那宫娥还小。她是冯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原本是要去抄书或学些琴棋书画的,将来好做女史。但她初入宫中谁都不认识,年纪又小,就是最好欺负的,这种轻省的活当然轮不到她,就被打发去做苦力,缝纫、洒扫、备膳这些都是她做。可年纪小干这些活难免会犯错,受罚受打都是家常便饭,方才那样的更是数不数胜。”


    冯照第一次听到这些旧事,不由震惊,她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当年被罚入宫中,后来去了高宗身边伺候,此后一路向上,成为天下之母,没想到宫中旧事竟是这样的。


    她放轻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


    英华早有预料,“你当然不知道,连太师也不知道。太后当年也是金枝玉叶,一夕之间沦为奴婢,亲人一个都不在身边也无人可说,后来艰难苦厄都过了,当然更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听宫里旧人说的。”


    亲人一个不在身边倒是真的。当年祖父获罪,事出突然,祖母只带了父亲一个人逃走,姑姑被带走没入掖庭,从此兄妹二人天各一方。直到后来新帝登基,二人才重新团聚。


    只是,虽然出于无奈,但一个罪入掖庭,一个虽是逃亡却跟在母亲身边,孰优孰劣谁都知道。


    冯照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年祖母仙逝太后都没有露面,终究是心里有疙瘩吧。太后那样一个刚强的人,这种事上当然不肯示弱,只是自己埋在心里。


    她仔细想想,这种事的确谁也不能释怀,也怪不得她总觉得姑姑和父亲之间好像并不像寻常兄妹一般亲密。


    英华见她似有明悟,心里自然高兴,又说道:“富贵绵延听起来很轻易,咱们身边见的人、遇的人,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呢,但是一朝跌落更容易。向来都是从地下往上爬难,可你要是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到多深都说不准呢。”


    她说着,又感叹一句,“当年冯家……”


    英华说了半截又停了,冯照却明白她的未竟之语,那是冯家当年发迹的事了。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各路英雄


    自立。冯家祖上乃燕北冯氏,以燕山为据,自立为大燕。


    后来大卫世祖皇帝一统北方十六国,大燕一朝倾覆。冯照的祖父冯广其时在家中无立足之地,担心被继母迫害,眼见大厦将倾,投奔大卫而来,被封为辽西郡公。


    冯广虽然不被父亲看重,但他的才华却有目共睹,冯太后幼年时的开蒙就是亲自跟着冯广学的。


    只是后来因崔家先祖而起的大狱蔓延到整个朝堂,冯广也牵连其中获罪下狱,冯家才沦落到底。


    短短二十年荣辱交替,是非对错就在一瞬间,冯家的命运伴随着朝野大事起起伏伏,牵连在其中的她们恰如小舟浮水,也是如此波澜起伏。而眼下,冯照在迷茫懵懂中和陛下扯上了匪浅关系,这又将会怎样关系冯家的将来,她并不知道。


    但此刻的冯照敏锐地意识到,进宫这段时日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冯照跟着英华走入太和殿的前庭时,几位婢女上前来禀报,说是太后正在接见李仆射,二人便转到西殿候着。


    冯照还没见过这位李仆射,但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声,便问道:“这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仆射吗?”


    英华坐在榻上,瞥了她一眼,“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大名鼎鼎?”


    冯照被噎住了,她有些尴尬不知怎么回答。


    李仆射的大名源自他位高权重手握大权,锐意变法又引来许多争论,但除此之外可就不是什么好名声了,京中许多传言说他以色侍人,谄媚太后,有辱斯文。


    虽话不好听,但官场中人嘴毒远甚乡野泼猴,有些人巴不得攻讦政敌,有意无意让李仆射知道。不过他年纪轻轻便出将入相,其心力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他当然知道这些传闻,却毫不在意旁人置喙,不过一笑了之,众人见他不追究便讨论地更加津津有味。


    英华见她瞠目,仍是面无表情,说道:“这有什么,一些虚名而已,他们顶多在李仆射面前碎碎嘴,还能说到太后跟前吗?”


    连陛下都不管,旁人还能说什么呢,说你祖母找了男宠,快管管她吧,恐怕话还没说完就被陛下一剑斩了吧。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魄力吗?


    冯照惊呆了,心里艳羡不已,惊叹说道:“夫人说的是……”


    **********


    陛下此时正忙于准备西郊大阅。


    宫人说陛下将于西郊大阅,而冯照茫然不知,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消息闭塞,而是大阅一事早已中断十余年了。


    元氏鲜卑出身代北之地,自白山黑水见而来,越过大漠草原,南下逐鹿中原,自太祖立国至今不过数十年而已。


    鲜卑人以西为尊,相信神授王力当出自西方,于是惯于西向设祭。太祖立国后便确立于西郊祭天,其时,满朝百官及诸部大人都要随帝驾行至西郊,乃至后宫后妃都要亲至。可以说,满朝说得上话的人都要列席在场,此种场面不可谓不隆重。


    然而,自先帝退位以后直至今日,十余年间再无祭天之事。


    先帝退位,延熙践祚,太后执掌天下,主持祭礼的人既无法是已退位的太上皇,也不能是尚在冲龄的新皇帝,这在祖宗法度上无先例可循,而太后也绝不会允许其中一人撇开她独自前去主持祭礼。


    当今陛下纯孝,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此后十余年再也没有去过西郊祭天,就连朝中的鲜卑勋贵也几乎快要忘记此事了。


    然而今年陛下忽然提出要去西郊祭天,朝中大臣们都吃了一惊,纷纷去打听太和殿的风声。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并未反对,默许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一种别样的暗示,太后的允许是出于本心还是被逼无奈?每一个臣子的心中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太后近一年来身体渐渐不佳,时不时患病卧床,而皇帝却渐渐长成,已经可以肩负起独自祭天的重任。


    往深了说,今后大卫第一人,是日渐衰老的太后,还是迈向壮年、逐渐崭露头角的陛下?


    “陛下!”太常卿前来禀报,“西郊大阅礼已备完毕,陛下可由宫中亲往。”说完又呈上来一份礼制奏疏。


    元恒仔细看了一遍,目光掠过忐忑不已的太常卿,终于点头,“依卿所办。”


    这是个识相的人,眼见太后那边不作反对,便马不停蹄地为祭礼做准备,他也得以完完全全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准备祭礼。


    太常卿松了口气,多年未办,这场祭礼将整个太常寺上下都折腾得不轻,如今终于得到陛下点头实属不易。不过眼下还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待到祭天完成陛下回宫才算是真正做完了一桩大事。


    九月初四,相较于旧制四月初四已经晚了半年,但终究是办了延熙继位以来的第一场祭天,皇帝乘大驾前往西郊。


    皇帝乘四轮大车,车上有五层高楼,为防车楼倾倒,车身周围多达数百人持握绳索牵引。车架外,诸王坐骑拱卫中央,装甲骑兵包围在外,再往外便是诸公座驾,而旗幢骑兵再围一圈,再往外围诸侯和长矟步兵层层包围,最外围着一圈刀盾步兵,将天子车架围得密不透风。


    八十一辆属车之前,五品官以下乘车在大道两旁为天子座驾开道,一切车旒华盖、皮轩鸾旗、散官构服皆为纯黑,以示尚水德之意。


    这是按照陛下的意思,改从前土德为水德,承继先晋法统,否则以土德来看,承继的岂不是前秦氐人这种胡虏。这对于浸润汉统,要承天受命成为中原正统的陛下来说绝不可接受。


    天子卤簿由宫门一路向南出城,沿途百姓都来参拜以窥见天颜,但被重重车马阻隔,哪里还能看得见。


    王侯如云车马如织,旌旗遍布遮天蔽日,将景阳门外的这条大道占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仿佛神仙下凡游幸一场,坐于其中不曾露面的皇帝更给人留下无限遐想。这场宏大的帝王仪仗给代城百姓留下太过深刻的记忆,原来这就是坐镇于禁宫中的陛下,是大卫的皇帝,乃至许多年后仍不能忘怀。


    千百人之中,王驾之上的皇帝陛下看着脚下的百官万民,有片刻的志得意满,这是他在直面太后之后取得的胜利,是他多年小心翼翼筹谋的回报。


    多年忍耐之后,这一年,元恒终于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机到来了。


    第28章


    圣驾一路浩浩荡荡到了西郊,太常寺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一切,只待皇帝亲临。


    西郊外祭坛早早布置好了,只是祭坛之外建起了厚厚的一层墙垣,外人无法看见祭坛,只能从偶尔打开的青门之中窥视一二。


    这是仪仗来到西郊的第一日,皇帝将率领公卿众人着戎装绕墙骑行,皇帝绕坛一圈,而众公卿绕坛七圈,此之谓蹋坛。其余众人则到百子帐中休息。


    百子帐以木板作料,木条和绳结作缚,制成穹顶,其上覆以青缯,因为建成后巨大无比,可容百余人坐下,便称之为百子帐。


    皇帝率众人蹋坛归来,便于帐中大飨群臣。毕竟众人一路从城中走来,早已饥累交加。


    帐前竖立着七根木杆,杆上覆白绢,又挂上长长的马尾,迎着风轻轻飘动。侍从们正在杀牛马祭祀,也兼备餐之用。伎乐们在帐中奏乐,乐声传入众人耳中,也悠扬地飘进了祭坛之上。


    席间皇帝以酒作礼,宴敬群臣。众臣自然也不敢失了礼数,一个个说着祈福颂圣的话向皇帝敬酒,而皇帝今日大约心情极佳,对敬酒来者不拒,众人看陛下心思敬得越发频繁,生怕自己落了下风。


    于是酒过半晌,元恒就醉了。他撇下群臣,径自回了御帐。此地林木交错,百子帐错落有致,而御帐便在众多百子帐之后。


    元恒晕着头,慢慢地向后走,走着走着忽然顿住,他骤然转头看向一侧的林木,那里平静无虞,他呵斥一声,“出来!”


    侍从卫将顿时紧张戒备,腰旁佩刀立刻拔出,神色警惕看向那处。


    那里仍然平静无声,元恒眯着眼,慢慢走过去。侍从万分担心,“陛下——”


    元恒摆手,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树丛后的人眼见躲不住了,终于放弃,于是众人便看见一阵窸窸窣窣后,翠木之后现出来一个女郎。


    她低着头,缓缓挪着步子,走到陛下跟前,“陛下…


    …”


    元恒死死拧着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冯照。


    她没有预料到会被中途发现,此刻被周围众人盯着,原先那些准备对着陛下说出的肉麻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此时还有刺驾的嫌疑,没看陛下身后的内幢将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么?


    冯照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让陛下带她进入帐中。多日未见,此刻陛下脸上再看不出当初的浓情蜜意,只有满满的审视,她须得说一个让陛下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拼命挤出一点泪,苦着脸仰头对上他,“陛下怎么忍心抛妻弃子?”


    抛妻弃子?!


    元恒瞪大了眼睛,他听见了什么?他的酒还没醒么。


    满场的侍从都惊得握不住手中的刀剑了,一个个目光小心瞥向陛下脸上,陛下何时在宫外有妻有子,还被人找上门来?


    元恒闭了闭眼,一把拉住冯照的胳膊,拖着她往御帐中走。


    内幢将急忙跟上去,却被白准拦住,中常侍脸上表情精彩,嘴歪眼斜好像中风了一样,内幢将不知所以,刚一碰到帐门,却被陛下呵斥出来,“谁都别进来!”


    白准朝着面色愕然的内幢将双手一摊,好像早有预料,我就说么。


    帐中二人一高一矮,冯照跪坐在地。


    元恒见她可怜又可气,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


    冯照泣声,“陛下不是要我做妻子吗?如今却对我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元恒抚额,还真给她狡辩成了,这的确是他的意思,这么说倒也不算错。


    不对!什么抛妻,什么叫抛妻,简直荒谬!他险些被她给绕进去了。


    “弃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孩子?”他问。


    冯照瞥他一眼,又抬手捂住了腹部,小声道:“陛下都不认我是妻子了,岂不是也放弃了我们将来的孩子。”


    元恒:“……”


    冯照见他不为所动,又上前一步挪动到他脚下,小心拉住了他的手。


    元恒却拽出了自己的手,冷脸问她:“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来这儿做什么?”


    原来还知道我进宫了呀,我还当你不知道呢,冯照心里暗暗腹诽,但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老老实实说:“我从未见过西郊大祭,一心想来看看。”


    接着脸上又扬起笑容,“幸亏我来了,否则定然见不到陛下统领千军,御治万民的雄姿伟岸了。朝中百官都能见到,独我一人见不到,我心里实在难耐,便求了太后让我过来。”


    “我一知晓陛下独自主持祭天便忍不住想来一观了,可到了这里却见不到陛下,便等在御帐外面,又怕卫守们把我当成刺客,不敢现身,好在陛下及时发现了我。”


    听到这里,元恒心里微微触动。其实自她进宫以来,她的一切言行都有人禀报他,也知道她想见他。毕竟他是禁宫之主,若是宫中事都不知道,他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但元恒不去见她,一则是心中有气,不肯原谅她,二则是他不肯低头。自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今后再也不会见这女郎,只把这当作露水情缘。毕竟他贵为天子,胆敢惹怒他的不会再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可在二人分离的这段时日里,他竟时不时想起她,想起她的任性,想起她的欺骗。他越发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正巧这时她进宫来了,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你搅动得我无法安心,那么你也休想求一个安宁。


    在这种恶劣的心绪下,他冷眼旁观她在宫里四处打听,想尽办法与他见面。元恒在这种别样的关注里感受到了一丝隐秘的得意感,他享受她的目光、她的心思都为他所动。哪怕她只有人在宫中,也好过在宫外不能事事掌控。


    元恒一贯以圣君要求自己,行事作风皆学旧统,这种说来难以启齿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只是当这女郎说为见他,独自追到这里来时,他不免心有触动,终究是个女郎而已,何必与她置气。


    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冯照赶紧趁隙再度抓住他的手。


    他没有甩开,冯照窃喜,又将脸靠在了他的手上。她捧住他的手,张开之后堪堪盖住她的半边脸庞,两具身体的温度相贴,原来是一样的火热。


    女郎婉转靠在腿边,姿态尽显柔顺,手上传来皎洁光滑的触感,那是她的脸庞,元恒忍不住握住她精巧的下巴,让她的眼睛看着他,不要再去看旁的一切。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帐中仿佛要升温,将二人一起燃进业火里。


    元恒的手慢慢往下,碰到了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他忽然顿住,坐下来,把她的头轻轻转过来,“这是什么?”


    她的脖颈连着头发的地方有一道划痕,上面正渗出点点血意。


    冯照把他的手拿下来一看,手指上也沾上了一点血渍,她小声说道:“就是刚刚躲在树丛里,不知是树枝还是草划伤的。”


    元恒皱起眉头盯着那里看,“怎么这么不小心?”


    冯照噘着嘴,“我又没来过这里,本来藏得好好的,谁知道你那么聪明,一下就猜到有人了。我心一慌就顾不得小心,肯定就会病急乱投医嘛。”


    她说这话时目光谴责地看着他,好像是他的过错一样,嫌他太过聪明。也不想想就她那三脚猫功夫能躲到哪里去,要不是被他发现了,而是被哪个公卿知道,肯定闹大收不了场。


    她怎么总是这样毛毛躁躁把自己弄伤,偏偏还总是不消停。若不是他,换做别人谁能容得了她肆意游荡,她却不知好歹处处留情,非要置他于不顾,想到这里,他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变硬了。


    然而下一刻他又被惊呆了,“你……!”


    女郎抓住他的手,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唇上,唇间湿意很快将那点血渍濡湿殆尽。


    她只抓住了一根手指,却好像用绳索捆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那点湿意顺着指尖流遍全身,像冬日冰封一样把人冻住。


    元恒猛然拔出自己的手,这成何体统!他喘着气,好像才从沉冰中解封,“放肆!”


    冯照低头假作谢罪,但却暗暗翻了个白眼,从前他可不这样扭捏,如今一段时日不见却装起纯情来了。


    半晌,元恒好似平复了心绪,才问起她,“你自己来的,晚上住哪里?”


    冯照以为他又要怪她毫无准备,便解释道:“我与阿兄说过,晚上可住在他的帐中。”


    元恒好像被她堵住,原本要说的话又换了个话题,便说道:“明日若来找我别再偷偷摸摸的了,叫众公卿知道,你的脸面不要,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冯照鼓着脸,“知道啦……那我怎么找陛下?”


    元恒不语,只是转头去了内帐。


    冯照不敢跟着进去,此处虽在外,但御帐相当于宫中寝殿,非诏不得入,她也不敢踩在皇帝的红线上,只敢在外嘟囔,“陛下见我轻而易举,我见陛下却难如登天,若是思念陛下又该如何见面?岂非又像今日这样?”


    她在外面嘀嘀咕咕,元恒却很快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玉瓶。


    地上铺了厚厚几层毛毡,他坐下来,叫她躺下,她便乖乖躺下。


    叫她躺下不是躺在他的腿上!元恒又被她弄得呆住了。


    ……也罢,就这样吧。


    他把瓶塞拔掉,轻轻倒了一点在她的伤口上,又用手轻轻抹开。他手上还带着刚才过水的潮意,乍一碰到温热的皮肤,冯照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他顿了一下,“这回知道要小心了吧。”


    冯照轻轻哼了一声,又尽力睁着眼睛从下往上看他,“我怎么见陛下嘛……”


    元恒上完了药,才松口回她,“先找白准,他会告诉你怎么见。”


    冯照又哼哼两声,“中常侍日理万机,叫我怎么找。”


    元恒上完药盖上盖子,腾出手来轻轻


    点了点她的额头,“所以你有事再找。”


    冯照听了,歪心思又动起来,她翻了个身,昂起头盯着他,“怎么才叫有事?思念陛下算不算有事?想和陛下说话算不算有事?”


    元恒被她的胡搅蛮缠说得没辙,他说什么都会被她曲解,于是轻轻推开她走了。只是转过身后背对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轻轻勾起了嘴角。


    第29章


    冯照心满意足地离开御帐,首战告捷她心里很是满意,又暗暗得意起自己的御男之术。再如何尊贵的身份下都只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她拿捏起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得意完了,她便去寻阿耶和阿兄,好叫阿耶知道她又不是只会闯祸,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冯照在百子帐间穿梭,但路过一间帷帐时,她忽然被人叫住,转头一看,竟是陆希清站在那里。


    帐顶形如巨伞,遮盖住下面,在墙壁下形成一圈阴影。他贴着墙,立在阴影中像是藏匿的壁虎,怪不得她没看到。


    “陆世兄,好巧。”冯照说。


    “不巧,我是特意等在这里。”陆希清道。


    冯照疑惑,等着找她吗?


    陆希清低头看她,有些犹疑,“我刚才看见你……”


    冯照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等着他说出下半句。


    陆希清见她不作回应,便接着说:“看见你从御帐里出来。”


    冯照抱臂看他,“所以?”


    她不以为意,陆希清死拧着眉头,像是操心什么骄纵的孩子,“你不能这样。”


    冯照笑了,“不能哪样?”


    陆希清见她装糊涂不承认,忍不住直白说出口,“你与崔给事既有情意,便不该……”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放轻了声音,“不该招惹陛下。”


    他是憨直老实的性子,见不得这种多人勾缠的纠葛,见到了便忍不住说出来。


    冯照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担心,有疑问,也有纠结。她走近一步直逼他,“你是以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陆希清正色,“我是你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不该帮我吗?我们一起长大,你应该为我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高兴才是。”冯照笑道。


    他又狠狠皱起眉头看着她,“你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责怪你,但你招惹了陛下,不是能轻易脱身的。”


    冯照不知道陆希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好像他们关系匪浅一样。但对她而言,这只是个幼时玩伴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地步。多年不见,他们都和小时候大不同了,他又怎么能假定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主动招惹的呢?倘若是我身不由己呢?”


    陆希清脸色一变,他第一反应是震惊,但再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以她的性子,若是被逼无奈也定不会逆来顺受。


    见他面色纠结,不知信还是没信,冯照扬眉道,“即便是我招惹了又如何呢,他们都心甘情愿啊,他们都没说什么,你又有什么不满的?”


    他本就不善口角,此刻被她的牙尖嘴利堵得说不出话来。


    冯照被他半道上截住又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弄得很不高兴,忍不住讥讽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陆希清想叫住她又不得,更加焦急,他自小跟在父亲身边,虽不善言辞但心中对朝野人事都清明得很,如今又任散骑侍郎,随侍陛下左右,当然知道陛下为人。


    陛下有圣明仁德之誉,但那都是在朝堂之上,于私事上却格外执拗。若是寻常事倒也罢了,陛下愿意为了名声宽容几分,但要是触到了逆鳞就知道何为雷霆之怒了。


    如今冯照肆意妄为,简直是在陛下的底线上蹦跶。他万分担忧,这二人之间就如平地焦木,稍有雷火便能彻底击中引燃。他在一旁看着都担惊受怕,可一个不愿听,一个不敢说,迟早有一天要出大事。


    但他阻止不得,只好满面忧愁地回去帐中。


    帐上顶盖长得几乎曳地,柔风吹动间露出一个人影,方才二人谈话间周围百子帐密布,青缯翻动,目光所至完全没发现有人在。


    元恒面冠如玉,在天光下能白得发光,然而此刻隐在阴影里却看不清神色。他一动不动,一直站到周围无人,手里还拿着玉瓶。


    他是来给她送药的。


    现下药也不必送了,他拖着站得僵直的腿回了御帐,白准在帐外等着,见他回来不由笑道:“陛下真是有心了,冯娘子定然感动不已。”


    元恒定住,看他一眼,眼中好像能射出利箭将他戳个窟窿,此刻手中玉瓶就是烫手山芋,他迫不及待要甩开,他猛地扔到白准身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准猝不及防陛下的变脸,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仔细一瞧,小小的玉瓶身上竟已有了几道裂痕。


    这是怎么了?


    但无论如何,第二日祭天时陛下又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处了。


    祭礼上,只有皇帝和内朝臣可以进入墙内,外朝臣与诸部大人都只能留在墙外。冯照无官无职,当然也只能留在墙外,听着青门里时不时传出的阵阵的声响。


    有此一瞬,她忽然颇为羡慕墙内的人,他们在奉祀上苍,直通天神,可天神也不愿被过多打扰,只有人世间最为显贵的人才有资格前去祭祀。一道墙垣将人分成二等,外间的人只有只有透过青门间隙才能窥到些许动静。


    而墙内的皇帝心绪难平,祭祀的一切礼程都从速,已无他争来祭礼时要大做一场的雄心壮志了。


    女巫手持巫鼓,走到祭坛上开口吟唱,标志着祭典开始,在她挥臂舞足的仪式中,七位少年手持酒器绕祭坛而立。礼官站在坛下,注视着礼程的进行准确无虞,再高声主持礼程的下一步。


    皇帝下拜结束,礼官高声呼喊,指挥青门内外的百官下拜,陛下一人独立于祭坛高台之上,众人则在底下下拜,观陛下此刻也与天神无异了。冯照就在墙外的百官诸臣中一同下拜,看不见墙内景象,但她也以为皇帝心中定然豪情万丈。


    元恒此刻心中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那酒器怎么那么像他扔掉的药瓶,明年必须换掉。


    祭天之后,同样由皇帝带着众公卿行绕天之举。所谓绕天,便是皇帝骑马绕行祭坛三周,公卿绕行七周。


    于是墙外众人得以看到陛下率众公卿出墙寻马。这时候便能看出大卫朝的臣子们谁轻谁重了,这种祭天大礼非公卿重臣不得跟随,满朝百官也只挑了二十来个,都是陛下最倚重的臣子。


    臣子们遍穿戎服实在难得一见,冯照在这些人中精准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前不久她见到的李仆射。


    在众臣之前,是全副武装的陛下,这还是冯照第一次见到身着戎服的陛下,昨日蹋坛时她还在百子帐间找路呢。


    元恒穿的是最正式的戎装,窄袖短衣,长裤革靴以备骑马,身披明光铠,腰束革带,头戴铜铁兜鍪,面容冷肃。


    冯照只见过陛下在宫外穿着寻常衣服的样子,如今别样的装束在陛下身上倒是显得更有一番风情了,冯照托腮看着,心里美滋滋的,这样文韬武略的郎君也折服在她裙角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典礼繁复所致,她总觉得陛下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绕天很快结束,陛下将要在帐中再次宴请群臣,冯照预备着找准时机再去寻他,不料路上却碰见了她方才看见的李仆射。


    李忠迎面走来,却似乎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眼。


    冯照行了个礼,“李仆射。”


    李忠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冯照便道:“我在太后宫中见过李仆射,自然认得。”


    他的眼神一下变了,重新审视她,“太后?”


    冯照面对这个传奇人物,有些顽劣的心思,想看看涉及太后时他是什么反应,便说道:“


    我是太后的侄女,冯家大娘子。”


    李忠方才锐利的眼神又一瞬间和缓起来,他微微一笑,“原来竟是冯家女郎。”


    冯照很想知道他方才为什么看她,也并不委婉,直接问他:“方才李仆射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哪知道李忠丝毫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有些伤感,他道:“女郎与太后年轻时很是相像。”


    冯照震惊了,她和太后很像?她们分明长得不一样啊,连父亲带着她跟太后套近乎时也没说过她们长得像。


    李忠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笑道:“样貌倒是其次,女郎和太后当年的神态如出一辙。”


    她没有见过太后年轻时的样子,但李仆射入朝也并不早吧,这么早就见过太后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性情跳脱,远比不上姑姑稳重,姑姑那时和如今性情不同吗?”


    李忠闻言却有些沉默,他说:“岁数大了,性情总归会变的。”


    李仆射看起来很是怀念的样子,再联想到他至今未娶,孤身一人,冯照不由浮想联翩。


    李忠见她眼露精光的样子,又说道:“太后当年入掖庭时,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女郎若想知道,可去东观探寻一番。”


    冯照又震惊了,李仆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那时候还只是个中书学生吧。


    李忠说完便施施然走了,只留下冯照在原地满脸疑惑。


    冯照避开人群到达御帐时,帐前站着白准。堂堂中常侍立在门口像个门神一般,但一见到冯照过来脸上又盈满笑意,“冯娘子。”


    冯照也回之一笑,“白中常,陛下现下可得空?”


    白准笑容不改,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陛下正忙着,女郎请回吧。”


    什么?


    她不是听错了吧?她根本不信他在忙,出来祭天还要忙什么。更何况陛下昨天才说准允她过来寻他,今天就没空了,这不合常理。


    但中常侍是陛下心腹,绝不可能自作主张,唯一的可能是陛下他喜怒无常的毛病又犯了。


    冯照暗暗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跟白准客套一番后就打道回府了。


    “她只问了一次就走了?你怎么说的?”帐内的皇帝陛下还没把戎装换下,他站在桌前,隔着满桌的经书奏文问道。


    白准觉得自己冤得很,他是按照陛下的意思说的,半个字也不敢改。可他哪儿能决定女郎怎么说呢,只好原模原样地把帐外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


    皇帝听了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冷言道:“出去。”


    白准暗暗心里舒了口气,忙不迭滚出去了。


    第30章


    西郊大阅之后,太后又病了一场,虽然很快又好了,但不免叫人心慌。倘若还年轻,这点小病自然不算什么,但太后已经年纪不小了,小小风寒也能叫人一病不起。


    皇帝纯性至孝,在太后患病时来得越发勤快,日渐积威,宫中人对他也越发恭敬。


    冯照侍奉太后左右,终于在宫中见到他。他穿着栗色圆领缺骻袍,联章鹿纹,锦绣衬光,腰间系着鎏金蹀躞带,上挂玉玦与短刀,脚着鹿皮短靴,浮以金线织成飞鹰在天,头戴垂裙皂帽,身后跟着内侍宫娥零零总总数十人。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人上前为他备好茶水,摆好坐具,他不说话,满殿奴婢无人敢动。


    也就是这时候,冯照忽然觉得,这和她从前认识的元承意大不同了。在禁宫之中,皇帝的威势一览无余,更能让人知道什么才叫天下之主。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太后说话,祖孙二人隔着男女之分、老幼之分竟然会如此相像,周身威势如出一辙。


    冯照本以为回宫后常有机会见到陛下,毕竟他常来太后宫中。但谁知道见是见到了,却一句话没说过。


    太后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多说话,而陛下见她不主动竟也一句话不说,每每来时,他眼风掠过她视如无物,就像看殿中摆设一样。


    既然上回已经见过,她也不耐烦一直热脸贴冷屁股,她又不是他的婢女要一天到晚围着他转,民间郎君要求得新嫁娘还得好好低头一阵呢,且先晾着他一番吧。


    太后病的这些时日,冯照在殿中侍疾,见了陛下也没法说话,早就憋得不行了。于是太后等到大好,她便赶紧溜出去玩儿了。


    她入宫以后便一直留在太和殿,也忙于求见陛下,还没有在宫中游历过,先前李仆射说太后当年曾在东观做过女史,她便先去东观看看吧,也好好看看禁宫之中是什么样子的。


    东观在禁宫以东,顾名思义东观。这里离后宫远得很,但离宫外却很近,绕过正大门就是东阳门,和宫外仅仅一墙之隔,也许是为了外朝的臣僚们方便进来。


    其中存贮着经史典籍多达万卷,是宫中藏书所在,延熙以来又重修文渊阁,儒释道典籍应有尽有。


    冯照问过英华夫人,她说太后当年做女史时除了平日办差,其余时间便待着东观中读书,不知算不算是因祸得福,有天下藏书在此,身为奴婢的太后,博闻强识毫不逊于有老师教导的的世家子弟。


    东观占地颇广,在禁宫中独占三进的院子,每间屋子都装了满满的樟木柜,藏书塞得满满当当。一进屋便能闻到淡淡的防蠹芸香味,屋子的门窗前、书柜边都放了密密的灵香草用以防虫。观中内仆也与旁处有异,气息沉静,举止典雅,恐怕和她姑姑当年一样,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才能到这里来。


    当然,她也从英华夫人口中知道了李仆射为何会知道太后曾在这里做女史。


    此处凝聚天下藏书精华,宫外士子当然也希望能有机会一观。高宗便开恩下旨,中书学生课业优异的便能来此抄书借书。


    李仆射读书时出类拔萃,得了恩赏进来这里,认识了还在做女史的太后。


    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来,时移世易,人心多变,当年的小小女史和小小学生,如今已为君臣。


    君臣之别有如天堑,如今想起来也只能在回忆里说一句当年了。


    冯照手持太和殿的手令一路畅通无阻进来东观,在排排书山集海中搜寻。


    太后得知她要来这里,笑了笑说难得你对书有兴趣,不过读书有先后之分,太史公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先去看看史书吧。


    其实她开蒙后诗书春秋通通读过,更不会落下读史了,但太后有令,她也不得不再读一遍。


    她翻翻捡捡,竟没发现史记就在一进门最显眼处,也怪这里的书装帧精美,远胜于她那时读的,致使她没认出来。


    她抱着厚厚一摞去了里间的书桌上认真读起来。


    日光透窗而进,直射到案桌上,也洒到冯照的身上,一人一书一桌远远看去像是打上了光晕的玉雕。


    但冯照在这样宁静的气氛中越发感到不安,她已经看到了吕后本纪。小时看时不以为意,如今再看,她竟然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不适。


    冯照的脑袋转得飞快,太后提到了太史公,那就是让她来看史记,想提醒她什么。而她翻遍整书,只有这篇吕后本纪让她坐立难安。


    重读一遍,文中一字一句竟与如今太过相像。太后必定也读过,让她来看是想告诉她冯家与吕家相像吗?


    但冯家远远比不上吕家,吕家还有兵权在手,冯家比之吕家更后继无人。她父亲就不必说了,她的兄弟们读书读书不行,从军从军更不行,文武双废,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那句“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更是叫她浑身遍布寒气。太后也许是想叫她入宫,再度维系冯家和皇家的关系,


    但她孤身一人真能改变什么吗,说不准太后没做成,倒先丢了性命。


    冯照原本觉得自己有和陛下的前情在,入宫一事焉知非福,然而此番借书一观后,她又觉得前途渺茫起来。


    倘若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除去冯家,她做了皇后真的能阻止吗。冯照忆起相遇以来陛下的举止,想起朝野对陛下的评价,说他不是刻薄寡恩的人,甚至说他性情宽慈。


    可冯照却觉得他不过是外示宽和而已,内多独断忌刻。他以汉孝文皇帝为榜样,想学以德化民,可文帝登基后是如何对待吕氏女的,她只要想一想便觉得不寒而栗。


    “冯娘子!”


    冯照猛地抬头,好像梦中惊醒一般。


    眼前崔慎正站在她面前,面带惊喜地看着她。


    冯照勉强笑了笑,“好巧,崔郎君。”说罢站起身,怎料坐久了腿有些麻,她没有察觉,站起来时差点摔了一跤。


    崔慎见状,慌忙去扶她,好歹没让她摔倒在地。


    “多谢崔郎君。”冯照说道。她不想再看那可怖的书,正好来了人,便想和他一道出去,便道:“我没来过东观,没想到这里这么多书,崔郎君常来这里吗?”


    崔慎负手在后,脸上眉眼弯弯,笑道:“正是,我无事时便来这里看书,子曰禄在学中,今日见到女郎便是我苦学的回报了。”


    冯照噗嗤一笑,“崔郎君,你还是这么会哄人啊。”


    崔慎看她笑,自己也笑了,继而又正色看她:“冯娘子,我从没对别人这样过,你要相信我,我只是对着女郎便情不自禁说出来了。”


    饶是冯照见惯了郎君们的甜言蜜语,面对崔慎如此直白的话也不免失笑。


    不过有一句话她是愿意相信的,他说自己从没对别人这样过,崔家家教甚严,随意沾染女色是要受家法的。


    听说崔公仅有一妻一妾,家中和睦无争,乃是世家典范。不像她父亲妻妾成群,个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只是如今她处境尴尬,不能答应他的思慕,若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准会跟这个郎君玩一玩。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果然人长大了就有烦恼了呀。


    **********


    太华殿中,元恒端坐于桌前,满桌奏疏典章堆在一起,几乎要把人的头埋住。


    白准听了小黄门的禀报,脸上愁容终于消散,他走到桌前预备向陛下禀报,但陛下还在忙于批阅,他便小心侍立一旁。


    元恒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又见他半天不说话,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白准一惊,立刻上前回道:“回禀陛下,方才侍人来报,冯大娘子去了东观。”


    元恒抬头,看着他,“你一个中常侍成日没事干吗?连一个女君每天去哪都要盯着吗?”


    白准大惊,这不是陛下你吩咐的吗?可他又不能反驳陛下,正想着怎么接话,谁知陛下又接着说,“她一个人去的?”


    白准张了张嘴,“……是。”


    明眼瞧着都知道陛下心口不一,白准身为近臣,揣摩心思自然是一流,于是又补充道:“冯娘子只带了几个侍婢过去,想来也是听闻了东观博纳万书之大名,想去看看。也多亏了陛下有先见之明,重修东观,加藏书册,连宫外的女郎都听说过呢。”


    元恒听着他的马屁面无表情,只吩咐道:“去看看吧,可别把我的书阁搅得鸡犬不宁。”


    元恒不欲兴师动众,便从东观的侧门进去,正好也离太华殿最近。里面的侍人兴许是要常年肃静,见陛下驾临,一时竟也没闹出大动静来。


    他颇为满意,也进去屋中,隔着重重书架,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伏案的身影。他穿过一座又一座书架,来到她身后,但下一刻却又见到了那个狂徒。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看着他们手臂相触,看着他们相伴而去。


    明明知道没有什么,但元恒还是心火难消,他扶在书架上的手几乎要将架子捏出裂痕,他心绪难平,一边是告诫自己不要为这等男女小事发怒,否则天子威严何在,另一边却又不住怨怒,为何要四处招蜂引蝶,为何偏偏要让他撞见!她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元恒平复着心情,慢慢踱步过去,路过那案桌上摆了一桌子的书,他错眼一看就停住了。


    他慢慢坐下来,看这几册的史记,摊开来看的是吕后本纪那章。薄薄的一页纸,上面的字好像能刻在他心上,他幼时曾读过无数次。多少年来,这章古文在他的心里烂熟于心,一句也不敢忘,如今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一直以来,他面对她时总有些不知所措,苦辣交织,总像是吃进了茱萸,是有些辛辣能刺得人掉泪的,可离得久了总不悔改还想再尝一尝。


    她很聪明,知道怎么挑动他的心绪,却又愚蠢,用自己浅薄的心思揣度当权者的想法,自以为能为自己谋求一个前程。


    他在不知道她身份时就动了心,于是常常想如果当初第一次见她就在宫里,在太后跟前会怎样,可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后来知道她姓冯,但和她在一起时总想不起这点,也从来不去想今后如何,她给他带来的都是今朝的快乐。但一旦去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窗外又传来她的阵阵笑声,“是李仆射告诉我这里有座天下闻名的书阁。”


    她也认识李仆射啊,他想,不过也不奇怪么,都是太后的人。


    一会儿又安静下来,那人终于走了。


    他听着步子一动一跳,想必她很高兴,但她见了自己恐怕就要不高兴了。


    他就这样看着门口,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盯着门口显现出来的人。


    她果然被惊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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