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得寸进尺 在身下的雪堆里摁得冰冷透骨……


    “你竟然是龙。”


    御法者声线飘渺地重复道, 分明强压着即将燎原的怒火,那俊逸面庞却顷刻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好似对此并没有多么在意, 唯有凝视着他的金瞳锐利异常, 仿若锚定猎物的鹰隼。


    “啊?”


    纵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了, 赫兰蓦地感到有些头皮发麻,连缠在伴侣腿上的鳞尾都僵直了。


    ……阿弥沙之前见到的自己竟然一直在装人?


    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毕竟他们彼此的时间是错位的, 自己现在龙模龙样地把屠龙派的大主教压在身下, 简直不啻于洗干净脖子往刀刃上撞。


    现在想伪装成龙仆什么的也太晚了, 赫兰没错过那道掠过自己额头的犀利目光,明白现下情形抗拒从严坦白从宽。


    “对,我是龙。”他扯动唇角笑了笑, 紫眸平静地注视着面若坚冰的御法者, “可我没有作过恶,没有给别的种族带来龙祸,我对你也是真心的。龙和人一样,都有善恶之分, 你不相信吗?”


    阿弥沙不动声色地听着,在他不知觉愈靠愈近时一把攥住他的龙角将他推开些许, 随后唰地掀开他拢在身侧的翅膀,迅速翻身而起跑了出去。


    拉开距离后青年在雪地里站定,转过身, 不无嘲讽地冷然开口:“黑死神转化和杀死了那么多人族,它可从未觉得自己是在作恶。”


    “那你知道北方的金龙主君吗?”


    赫兰说着,收起双翼从雪地里站起身,试探地缓缓朝阿弥沙走去, 温声道:“德克索并不能代表所有龙族。我知道艾德温是你的挚友,他与金龙主君相交匪浅,你应该了解加迪安是怎样的人。”


    “那是自然,”御法者视线飞快扫过周遭,警惕地随他的步伐前进而后退,不咸不淡道:“神王议事会的七位主君中,他拥有数量最多的龙仆,连阿瓦隆王室都受他控制。”


    “是金龙引领阿瓦隆走向强盛,诗酒之地的子民才会自愿成为他的侍奉。”


    眼看黑发青年再退就要跌下石坡了,赫兰叹了口气,止住脚步不再逼近,“在你眼里,连加迪安也是所谓的‘恶龙’么?”


    “七君之中,他拥有最多的人族龙仆。”


    夜色已与浓墨无异,言语间照明的炽白焰火倏然亮起,跃动在料峭寒风中,凉凉地映出御法者煞白的半脸。


    “欲望既被满足,他自然不再需要冒着风险展露被世界所排斥的那一面——没有龙族能超脱这样的天性,无论是金龙,还是你。”


    赫兰无端感到寒意窜上躯体,近乎本能地靠近黑夜里明灭可见的那团焰火,郁闷地轻声开口:“阿弥沙,为什么不能试着相信我呢?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证明什么,证明你的内在和外表一样冰雪剔透?”


    阿弥沙嗤笑道,目睹昏暗中那双漂亮含情的紫眸化成冰冷的龙瞳,他更加坚定心中所想。


    “你有多与众不同,不想要龙仆?不想被尊奉为主君?还是不想用自己的血脉去吞并其他种族?”


    银龙主君缄默片刻,眼瞳低垂时恢复至寻常模样,眸光微动,“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要那些的。”


    “我只想能和爱人在一起。”他复而直视着前方满脸戒备的青年,勉强地笑笑:“但没想到,这竟然比你所说的那些还要难。”


    “你还有爱人?”阿弥沙微眯着眼,拳头也攥紧了,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这句酸溜溜的话:“我就该立刻送你回归律法本源!”


    刹那间数十支星光魔铸而成的长箭嗖地破空而来,赫兰愣了愣,意识到阿弥沙是要动真格,他讶然闪身至御法者背后,一手搭上对方肩膀。


    “阿弥沙,我的意思是……”


    阿弥沙没打算听任何解释,按住他的手回身将他狠狠掼倒在地,接着骑在他腰腹处桎梏着他的肢体动作,两手掐紧了他的脖颈。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成为你党同伐异的工具。说不准,下一次死在我手上的龙族就是你了。”


    “为什么,”赫兰平躺于地,坦然任由脆弱的颈部被阿弥沙掌控着,没有任何挣扎,只是气息微弱地发问:“为什么我接近你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目的?就不能单纯地因为我喜欢唔——”


    御法者忙不迭捂紧他的嘴,以蛮力杜绝掉他继续发出任何声音的可能性,像是不可置信般凝重地眨了眨眼,随后恶狠狠道:“你当真不怕死?!”


    此刻那双金瞳盛满了沸腾翻涌的怒意,赫兰出神地望着,不料金光闪烁的箭矢遽然从天而降,阿弥沙稍稍错开位置,任由那密集光箭气势汹汹照着他的眼睛刺下去。


    他屏住呼吸阖上眼,飞矢撕裂空气发出的锐鸣似乎已钻入耳道,在身下的雪堆里摁得冰冷透骨的手徐缓抬起,虚虚地搭在阿弥沙腰侧。


    意料之中,箭雨在来得及落在他身上前便涣散消逝,攻势戛然而止。赫兰重新睁开眼,见到阿弥沙用力扯开领口,咬掉手套,将那枚龙晶吊坠拽下来丢到雪地上。


    “这其实是你自己的龙晶吧?”


    “嗯,”他望着在雪面砸出个凹坑的龙晶,不知该说什么,又扭头看向阿弥沙,应答道:“是我的。”


    “还给你。”


    御法者迎着冷风撂下这句话,转身径直离去,身影消失在渐浓的雪幕中没多久,地面的脚印也被尽数覆盖,了无痕迹.


    一间松木垒成的小屋,尖耸的屋顶比云海高地的住所还要陡峭,积雪不易滞留,年久发黑的木栅栏在周边圈出一片不大不小的区域,阿弥沙推开柴扉,心情复杂地步入其间。


    他知道那人正远远地尾随着,却还是视若无睹地钻进屋里去。


    木屋的门框低矮,仅容一人弯腰而入,内里覆着一张由海豹皮缝制成的门帘。门前空地上堆积着柴木,一把生锈的宽刃斧插在木堆顶端,一旁的晾绳上吊着几串风干的肉条和鱼片。


    扫量过这里的环境,赫兰也跟着进到护栏里,止步于门外,他想了想,盘着尾巴原地坐下,不吵不闹地守着屋内的人。


    好在今夜的雪不算特别大,龙族强悍的体质也保证了他不会轻易患病,至多是冷些罢了。


    现在细想,结合阿弥沙对自己的态度及其先前说的话,他们应该早已认识,但自己不知为何惹阿弥沙生气了,所以对方不想见自己,不仅任由他在这附近傻傻地找寻了好几天,还派矛隼来暗中监视。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怎样会招来阿弥沙的怒火。戈利汶说过他的伴侣年轻时脾气不好,看来这并非全然出于蓝龙的偏见。


    “呜?”


    龙崽的叫唤将赫兰的思绪拽回现实,他瞥向屋外那堆木柴,恰好见到银色的小脑袋从后面探出来。


    自幼在王宫里长大的小龙对这里展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她观察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柴堆,铆足劲一个蹬腿跃了上去,孰料却没能在顶部的木柴上站稳,四只小爪子忙乱地扒拉几下,反而带得木柴接续滚动起来,辘辘地整堆散架。


    赫兰始料不及,登时抬手隔空击飞那把危险的斧头,以防它落下去伤到下面的龙崽。


    所幸皮实的沙沙并无大碍,被夹在乱木间还高兴地朝父君摇了摇尾巴,四爪像划水那样微微摆动。


    这样的响动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阿弥沙皱着眉打开门,只见到外面的银龙莫名其妙将自己的柴堆打散了。


    “……”


    他嘭地合上门。


    银龙主君伸出手,欲言又止,最后幽怨地盯着捣乱的小龙,“你看,他不理我了。”


    龙崽尾巴耷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吻部戳进雪里沉思半晌,忽而眼睛一亮,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盘旋几圈后,疏疏的絮雪转成鹅毛大雪,隔着衣袍落在身上也颇有份量。


    银龙主君心领神会,学着小龙平时扮可怜的模样,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装作难耐严寒地轻咳几声,连鳞尾也细致地呈现出僵直的状态。


    没过多久,木门果然被再次打开。


    御法者提了盏油灯,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赫兰抬眸望向那道暖光之中的身影,未来得及故作惊讶,余光先瞥见龙崽咬住肉干将自己整个挂在晾绳上,正摇着鳞尾来回晃荡。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抱着一只龙模龙样的崽子去见阿弥沙了,后果绝对很糟糕。


    眼看阿弥沙就要扭头留意那边的窸窣响动,他紧忙以手掩嘴,重重地咳嗽起来。


    这一举动果然立即吸引了御法者的注意,那人迈出小屋,提着灯朝自己走来。


    “冰霜龙会怕冷?”阿弥沙垂眸盯着他,衣着比先前更为单薄。


    “我受过伤,”赫兰难为情地笑了笑,撇开视线不与那双金瞳对视,“体质不如以往了。”


    这不算假话,阿弥沙也没追究下去,而是默然将他领进屋里,扯到暖烘烘的火塘边坐着。


    银龙主君心情好得病态全无,看着伴侣取过吊在炭火上方的一只铜壶,又拿来一只小巧的桦木杯,往里面倒了些黑黢黢的液体,递给他。


    赫兰乖巧地接过,“这是什么?”


    “暖身的,喝掉。”


    “噢。”阿弥沙不愿与自己多说,他也不强求,一边想着外边的小龙一边啜饮一口,那不知名的液体味道浓厚,在口中先苦后辛,滋味实在难以言喻,他不由得问:“里面放了什么?”


    “松针,杜松子,干越橘枝。”阿弥沙说着,又往他手里塞了块肉条。比之前的都大。


    “呃、不用,我不饿。”


    还是省着点吃为好,银龙主君默默地想,毕竟明早醒来阿弥沙或许就会发现家中存粮损失严重——至少外边晾绳上是没有剩的了。


    “随便你。”


    紧挨火塘的是一张窄小的木榻,上面铺着驯鹿皮与旧羊毛毯,看着就温暖极了。阿弥沙褪下多余的衣物,缩进毛毯堆里准备入睡。


    赫兰:“阿弥沙……”


    话未说完,御法者就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指着铺了旧毛毯的地面:“你睡那。”


    “哦。”银龙主君备受打击,羽睫翕动两下,黯然神伤:“你睡吧,我不困的。”


    没有人回应他,屋内就此沉寂下来,唯有火塘时不时爆出几声噼里啪啦的轻响,伴着屋外北地寒风的狂啸声。


    过了许久,一只灿金色的眼瞳自被缝里漏出,微眯着观察起外面的状况来。


    那银白的身影守在火塘边不停搓手,仿佛炭火还不足以驱散寒意,良久,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驱寒的苦茶,却不慎被铜壶烫到了手,纤长的鳞尾都感同身受地蜷起来。


    阿弥沙实在看不下去了,翻身往床榻内侧挪了挪,接着一把掀开厚重的毛毯,瓮声瓮气道:“上来。”


    赫兰差点没压抑住让鳞尾愉悦地翘起,他背对着御法者乖巧点头,解开腰封,脱了外袍爬上塌去,卷着羊毛毯往阿弥沙身上靠去。


    “别贴着我。”


    “靠在一起才更暖啊。”


    “那也不行。”


    “可是我冷。”


    “……”


    最后如愿以偿地紧贴着阿弥沙,赫兰克制地矜持了一阵子,在伴侣睡着后即刻将其揽进怀里,鳞尾也小心翼翼地缠在对方脚踝处。


    半只脚踏入梦乡的阿弥沙瞬间惊醒,弄清楚现状后他沉重地喘了口气,准备将银龙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


    正当他覆上那只微凉的手时,身旁的人忽而说话了:


    “阿弥沙,我好想你。”


    阿弥沙沉默须臾,猛地往里侧缩了些,没好气道:“上次分明是你不告而别。”


    “我?”


    赫兰微微诧愕,阿弥沙的火气原来是因为这个。不告而别……自己在什么情况下会不告而别呢?


    那只可能是,龙晶的力量逐渐耗尽,已经不足以再维系他待在另一个时空了。


    “我当时……没办法不离开。”他沉吟道,代表未来的自己向伴侣道歉,“阿弥沙,我留在这里的时间有限,那边有很重要的事情,我不得不回去处理。没有好好跟你道别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的,我知道我说再多都像是借口,但……”


    “我真的很在乎你。”


    御法者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你跟爱人之外的人也都这么说话?”


    “没有,你误会了——”“呜!”


    说到一半赫兰身形一滞,僵硬地稍微扭过头去,只见小龙顶开了厚重布帘,从窄小的窗口处探进脑袋,嘴巴不停地嚼着什么,往前摸索时前爪一滑,头朝地咕咚地摔下去,砸在一个粗木箱上,弱弱地哼唧两声。


    阿弥沙听见异响,一手撑在榻上正欲起身查看,却兀然被银龙结结实实地拥进怀里,滑落的缕缕银丝更是直接蒙蔽了他视线,“你干什么?”


    “别看其他地方,看着我。”


    赫兰不遗余力地给崽子打着掩护,毕竟这实在不是一个让她出现在阿弥沙面前的好时机,一旦被发现,结果极有可能是他们父女俩被一并扫地出门。


    他想了想,摸索着抓到阿弥沙温暖的手,认真地坦白道:“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


    屋内静默了有那么片刻,阿弥沙更是愣怔得彻底,神情空茫呆滞,连沙沙钻进木箱的响动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赫兰心情忐忑地与枕边人大眼瞪小眼,就在他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


    “该死的!我才不要和你偷情。”


    第72章 偷羊小贼 漫天飞舞的雪花定格在空中……


    北地的天总也不透亮, 昏昏蒙蒙的,仿佛万事万物都还盖在雪被之下沉眠着。


    窗前厚重的帘布不知何时被掀起一角,冷银色的光渗进来, 在地毯上印下小块的光斑。


    已经快到日中了。


    阿弥沙醒得比平时晚了些。他的作息向来雷打不动, 不过眼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毕竟自己被窝里可不常有人。


    准确地说,那甚至不是人。


    下床时御法者遇到点困难,他需要先解开牢牢缠住自己左腿的鳞尾, 然后再从熟睡的银龙身上爬过去。


    这听起来简单, 但那银尾巴活像长了章鱼的吸盘, 不使劲根本扯不下来,扯开了还会反弹回去,然后缠得比先前更紧。


    考虑到太用力或许会把这漂亮的鳞尾拗断, 他试图弄醒银龙, 可那家伙只是一味地缩进毛毯深处,没有任何要醒过来的意思。


    “醒醒!”


    阿弥沙恼了,不管不顾地直接下床,孰料刚跨到对方身上, 他就蓦地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紫眸。


    御法者脸一沉,保持着跨坐在银龙身上的姿势, 拧眉质问:“你故意的?你在装睡?还有,你昨晚是不是催眠我了?”


    “我才刚醒。”银龙主君无辜地眨了眨眼,“昨晚是因为你太拘谨了,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


    “我拘谨?”阿弥沙气笑了,“你说得好像这里是你家。”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闭眼?”


    “那你为什么一直抱着我?”


    “因为我喜——”果不其然又被御法者紧紧捂住了嘴,这家伙力气大到他只能像沙沙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


    片刻后阿弥沙松开手,迅速下床穿衣, 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他于是也不再出声。


    催眠的实际缘由不好说出来,毕竟阿弥沙若是知道昨晚其实还有另一只银龙爬上了榻——不仅大吃特吃他的存粮,还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届时恐怕就不只是暴怒那么简单了。


    拾掇完毕后,阿弥沙拎着木桶和舀勺出门挖雪煮水,但没多久人又折返回来,面色凝重地开口:“它们来过了。”


    闻言赫兰从榻上坐起身,不解道:“它们?”


    “雪魇。”阿弥沙肯定道,接着侧身撩起门帘,示意他看向那空荡荡的晾绳,“晾在外边的肉干和鱼片都被偷吃了,什么都没剩下。”


    “啊……”银龙主君眼神飘忽,嗫嚅道:“没准是熊,或者别的什么野兽?”


    “不可能,一般的飞禽走兽根本无法突破我的结界。就算不是雪魇,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也绝非寻常生物。”


    阿弥沙皱着眉愈想愈深,咣地一声把空桶撂下,在火塘边来回走着。


    “目前的情况来看,它们极有可能是通过异变或别的什么方式,获得了新的能力,比如……御风。”


    赫兰从榻上下来,将长发束起后边穿衣服边问:“为什么是御风?”


    “近日常有牧民反映怪风卷走了他们的羊羔,我原以为是他们没看清雪魇的身影。”


    阿弥沙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想在这里偷东西,必然会触发我设下的风阵。可外面的风阵没有被启动过,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真是这样,我就不得不致信弗罗伊斯了。”他喃喃地补充道。


    银龙主君听了,不免紧张地问:“他们会派更多的御法者过来?”


    阿弥沙摇摇头,好整以暇地倚着靠墙的柜子,“他们才不会派自己人来这种地方,最后这个任务只会落到屠龙派的御法者身上——准确地说,落回到我身上。”


    “是么。”赫兰干巴巴地回应。


    沙沙“狩猎”的原来是牧民的羊。


    阿弥沙要抓的偷羊贼就是他们的宝宝。


    他低垂眼眸艰难地思忖着,要是现在就出去把龙崽给逮回来,抱到阿弥沙面前坦白认罪,会不会能得到宽恕呢?


    “阿弥沙,抓到偷羊贼之后你打算怎么处理?”


    “能活捉就交给牧民,不小心弄死就烧掉。”阿弥沙转而坐在矮凳上,打开一旁的粗木箱,从里面取出几副篆刻了符文的金属镣铐,在他面前晃了晃,“当然,其实牧民也是直接把它们弄死。”


    赫兰眼睫微颤,试探道:“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我是说,如果雪魇能够以某种方式弥补牧民的损失……”


    “那只会后患无穷。”御法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雪魇这种生物,狡猾,贪婪,记仇。”


    “恶劣程度仅次于龙族。”


    “……”


    沙沙,自求多福。


    今天早餐是粗糙的燕麦粥,赫兰心事重重,没能吃几口,他坐在桌边看着阿弥沙去换了套衣服。


    或许因为兽皮斗篷昨晚丢在雪山上,所以对方穿上了星律教廷的御法者制服。


    赫兰盯了片刻,起身走过去,在阿弥沙系腰带时上手摸了摸,果然在腰侧看到一行熟悉且潦草的金色符文。


    他清楚记得,当初在去往霜歌王庭寻找努卡罗维前,龙仆也曾在他的龙晶斗篷上绣过这样的符文,能够在寒冷的北地里御寒保暖。


    此时此刻,莫名其妙被摸了把腰的御法者瞅着他,“有事?”


    “没什么。”赫兰回过神,转而从挂着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双手套递过去,“别忘了这个。”.


    “咩——”


    曾经梦里的场景一一临现,他却没有丝毫的激动,甚至不如在梦中那般平和从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能想象到。


    六只伪装成山羊模样的雪傀儡从地上站起身,缓慢活动着僵硬的肢体,在雪地上从容踱步。


    “万事俱备,”阿弥沙起身拍掉衣服沾上的雪尘,笑着望向他,“只待偷羊贼自投罗网。”


    银龙主君故作镇定地笑笑,“好。”


    好不了了。他头疼地想,雪傀儡羊那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对小龙来说简直是世上最美妙的餐铃。


    虽然、昨天夜里自己曾数次告诫过沙沙,绝对不能出现在醒着的阿弥沙面前,但可没跟她说不能抓羊。


    此刻御法者像鸟一样栖在树梢上,一动不动,目如鹰隼地俯视下方,将一切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


    刚才趁阿弥沙捏雪傀儡的时候,他也抓了把雪,捏出一只长尾山雀,现在那小家伙应该快找到在外边撒欢的龙崽了。


    希望沙沙能听话……


    思忖间,一个黑影遽然自他眼前掠过,绕着他盘旋两圈后落在不远处的冷杉树上。


    是那只矛隼。


    赫兰眼瞳微缩,猛禽那铁钩般的利爪攫住了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白鸟,并且还在用力收紧着,眨眼间他捏出来的长尾山雀就碎成一滩雪,唰啦地散落殆尽。


    完了。


    “银龙主君。”


    树上的御法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赫兰转过身,见对方似笑非笑地问:“雪魇是你的龙仆吗?”


    他尽力扯出一个从容的笑,神情困惑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和它们有关系?”


    “你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阿弥沙说着,脸色逐渐冰冷下来,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仿佛要用目光钉穿什么,“每次都刚好在那个偷羊贼现身的时候,我很难不怀疑。”


    “什么?”银龙主君眼睫颤了颤,不解道:“你说这些天?我一直在附近找你啊。”


    “你可不只是在找我,”阿弥沙冷哼一声,“还会时不时靠近牧民的住所,每次你出现在草场附近,他们的羊就会被偷,你怎么解释?”


    哦……那是因为去找沙沙。赫兰说不出话来了。


    偷羊贼不是他的龙仆,而是他的龙崽,说出来可就更难逃脱干系了。


    沙沙来到这里后状态是前所未有的好,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御风,鹰崖城风吟者家族的血脉开始在她身上苏醒。


    他还以为小家伙连狩猎野物都不在话下了,而心虚的龙崽每次离开都不让他跟着,他也没多想,孰料竟然是光顾牧民的草场去了。


    可是,阿弥沙分明一直监视着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沙沙的存在?


    “你不是在监视我吗?那应该知道我从没接触过雪魇。”


    “那只是白天,谁知道你晚上干什么去了。”阿弥沙没好气地瞅着他。


    “嗯……爬你的床?”


    “我说之前!”


    原来如此,他想明白了。矛隼不能夜视,难怪自己只在白天的时候有被盯梢的感觉,也难怪沙沙明明每晚都和自己睡在冰屋里,阿弥沙却对此一无所知。


    “咩——!”


    银龙主君还想说点什么,然而伴随着一声惊叫,雪傀儡变作的山羊骤然被狂风掠至半空,接着隐入树林深处消失不见了。


    糟糕。


    赫兰紧张地扭头一看,却发现身旁的黑发青年也已经没影了。他一时呼吸困难两眼发黑,强撑着跟上去防止阿弥沙大义灭亲。


    “呜……”


    还没追出多远,远远便瞧见御法者从冷杉林深处现身,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赫兰霎时顿在原地。


    这也太迅速了。


    偷羊吃偷得愈发圆润的龙崽被人抓住尾巴拎起,四只爪子胡乱在空中抓挠,无助地呜咽着。


    银龙主君心跳都漏了一拍,心疼地几步赶上去,“阿弥沙!……轻点,别伤了她。”


    阿弥沙手一甩,扭动的银团子就这样被抛到松软雪地上,龙崽翻过身迅速爬起,摇摇脑袋抖落身上的雪粒。


    “你似乎应该解释一下?”


    仰视着面前危险的御法者,小龙琥珀色的眼睛瞪大了,瞳仁紧缩成细缝,整只龙懵在原地一动不动,小爪子呈内八状摁在地面,微微曲起一瞬,似是在暗暗发力。


    “沙沙!”赫兰紧忙喝止。


    喝止失败,龙崽亢奋地腾空跃起往前猛扑,两只翅膀撑开努力拍动,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撞了过去。


    疾风卷起雪粒劈头盖下,仿若一只巨手从天而降,岂料小龙全然不受影响,叫唤着突破雪幕,猛地一头撞在御法者腰上,将阿弥沙撞得一个趔趄,一只脚深深陷进雪里,整个人懵了有那么片刻。


    ……自己的风阵竟然对这只小龙毫无作用,怎么可能?


    就连制服都要被它抓坏了。


    “啊,忘了介绍给你,”赫兰小声挨过去,直冒冷汗地想将龙崽从伴侣身上撕下来,“这是我的孩子,她叫沙沙,是只三岁多的小雌龙,”


    本就不爽的御法者此刻更是牙齿都要咬碎了,“你还有孩子?!”


    银龙主君先是俯下身,脸颊贴着龙崽的脑袋,温声低语地哄劝着,然而沙沙反而抓得更紧了。


    闻言他又忙不迭直起腰,跟阿弥沙解释道:“我是独自抚养,她的母亲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真的!”


    “……求你别把她交给牧民,是我的错,没能管教好孩子。我一定会尽力补偿他们的。”


    大银龙黯然神伤,小银龙呜呜叫唤。望着眼前情景,风中凌乱的御法者一时失语。


    他低下头一一掰开小龙攀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一只,两只,三只,四只,罔顾那愈发凄凉的哀鸣,决然将幼崽塞到银龙怀里,冷着脸转身离开。


    “阿弥沙!”


    “滚。”


    木门狠狠闭上,一大一小两只银龙被双双拒之门外,不约而同地尴尬晃了晃鳞尾。


    “呜!”小龙眼巴巴地去挠门,无果又准备像之前那样爬窗,没想到窗户也被封死了,正欲去钻烟囱口却被父君逮了下来,“会变成烤龙的,傻瓜。”


    天色越见暗沉,风雪渐起,寒意侵骨,小龙不愿离开,守在门前一声接一声地叫唤着。


    如果屋内的御法者懂得古龙语,那大概能知晓这只三岁多的龙崽在说些什么。


    我冷,我饿,抱我。


    银龙主君听得红了眼眶,默默让风雪来得更猛烈些。父女俩的身影隐没在冰天雪地中,呼隆隆的风声像一只张开巨口的雪兽,随时准备将他们吞噬。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被推开的轻微声响传来,并不明显,但大银龙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鳞尾勾了勾昏昏欲睡的小银龙。


    小龙即刻振奋起来,仰天嚎叫:“嗷呜——!”


    “吵死了。”御法者裹了毯子倚着门框,晃了晃手中的油灯,“你们装也装得像一点,这雪就只落在屋子周边。”


    银龙主君笑了,将还在努力的龙崽抱进怀里,低声道:“成功了。”


    晚餐是腌制的驯鹿肉,连着筋膜和骨头在锅里炖熟,阿弥沙还顺手丢了几根冻硬的胡萝卜进去。


    赫兰捧着杯子坐在火塘边,安静注视着伴侣忙碌的身影,小龙开心地在其脚边绕来绕去,几次绊得御法者险些身形不稳。


    被瞪了一眼后,赫兰即刻起身去把不安分的龙崽抱走,“好了,听话,再添乱就没有晚餐吃了。”


    小龙果真消停下来。


    用餐时他没找到叉子,见阿弥沙直接将肉割下来用刀挑着吃,于是也有样学样,龙崽闻到肉味,兴奋地爬上桌,不小心撞到他的碗,又被御法者给拎了下去。


    宽木碗装着带骨的驯鹿肉,被一只手搁到地板上,沙沙看着面前的碗,晃得正欢的鳞尾啪嗒一声落下,扭转脑袋望向父君,“呜?”


    赫兰挤出一个笑,看向面无表情的伴侣,意有所指道:“阿弥沙,她在家时都是上桌吃饭的。”


    “龙就该有龙的样子。”养龙无数的御法者斩钉截铁道,“在弗罗伊斯,就算是导引派的人也不会和不能化形的龙一起用餐。”


    银龙主君默默端起碗也蹲下去,仅余颀长漂亮的龙角出露桌面。


    “你……”阿弥沙欲言又止,最后默然撇过头去,眼不见心为静。


    “咬得动吗?来,父亲给你撕下来。”


    “吃饱了没?不够吧,把这份也吃了。”


    “骨头上还有肉呢,你再啃啃,那颗乳牙也该换了,啃一下说不定就掉了。”


    “萝卜也吃掉,这里的蔬菜很珍贵,浪费掉……他会不高兴的。”


    御法者听着父女俩在桌下人言龙语地交流着,心情复杂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用完餐后银龙主君面带笑容地收走用过的餐具,“我去清理,你们好好休息。”


    银龙前脚刚走,一只小爪子就试探地搭在他腿上,阿弥沙瞥见那上面沾着的肉汁,忍无可忍道:“别碰我。一边玩去。”


    “呜!”


    龙崽歪着脑袋瞧他,然后两只前爪一块搭上他的膝盖,扑了扑翅膀跃至腿上,睁大了灿金色的眼睛,用脑袋拱他的手讨要抚摸,鳞尾在身后摇来摇去。


    阿弥沙板着脸,将一个劲想要亲近自己的龙崽放到地上去,沙沙不依不饶地再爬上来,又被放下去。


    小龙不满地叫唤一声,铆足劲继续往上爬,三十几个来回后御法者手都酸了,无可奈何地起身走开,就此终止这个幼稚的游戏。


    暗中观察的银龙主君堪堪松了口气。


    当晚准备入睡前,阿弥沙整个缩进被窝里,反手又将爬上塌的龙崽拎下去。


    “别想让她也上来。”他干脆坐起身,将一块毛毯塞给坐在榻边的银龙,“你可以和她一起躺地毯,像晚饭时那样。”


    这时候还是不必同甘共苦了。赫兰笑着摇摇头,鳞尾将小龙扫远了些,“我跟你睡。”


    “嗷呜!”


    阿弥沙将信将疑地躺下,不再搭理挤眉弄眼的父女俩。


    半梦半醒间,赫兰悄悄凑近,故技重施地低声念着催眠咒语,待伴侣彻底不省人事,他稍微掀开厚重的毛毯,“上来。”


    沙沙兴奋地一跃而上,趴在枕头边舔了舔黑发青年的脸颊,赫兰缓缓将那略显凌乱的黑发拨开,低头在额间落下一吻。


    小龙也要学父君的模样,吻部猛地戳着熟睡之人的额头,却被父君低笑着推开,“你可别把他弄醒了,快睡。”


    见父君也躺了下去,龙崽在窄小的空间里转了几圈,终于找到舒适的姿势,蜷起尾巴安然趴下,下颌搁在母亲手臂上。


    她打了个哈欠,哼唧两声,慢慢地闭上眼睛。


    昏暗光线下,紫罗兰色的眼瞳悄然睁开,不动声色地描摹着安睡的一大一小。鳞尾徐缓越过龙崽,轻轻搭在伴侣腰侧,银龙主君圈住毕生的珍宝,暂时停止了时间。


    “晚安。”


    屋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定格在空中。


    第73章 冰释前嫌 小龙哼唧着窝进他怀里,意犹……


    窸窸窣窣——


    覆雪的灌木丛中传出阵阵轻响, 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动着,震得积雪如烟尘般散落飞扬。


    潜伏着的黑发青年缓缓举起弓,金瞳微微眯起, 箭簇瞄准那颤动的枯瘦枝桠, 不动声色地拉紧了弦。


    “呜!”


    出乎意料的, 小龙叼着一只雪兔倏地冲出灌丛,跑得摇摇摆摆,腿太短以至于好几次差点被猎物拖在地面的半个身子绊倒, 不由得努力仰起脑袋。


    那只雪兔的后腿还在用力蹬动, 仿佛随时都能挣脱逃掉, 沙沙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呜呜地呼唤不远处的双亲过来帮忙。


    白忙活。阿弥沙无言以对地松开拉弦的手,低头正欲抹去眼睫上结的细霜, 却诧愕地发现放手后, 那支箭仍纹丝不动地定在弓上。


    翻过来仔细打量,竟是箭身被银链般的冰索固定住了。也就是说,这支箭根本无法被正常射出去。


    他费解地扭头瞅着身旁的人。


    被伴侣盯住的银龙主君错开视线,轻抬指尖令冰索融化开来, 讪讪一笑:“我怕你不小心伤到沙沙,抱歉。”


    “噢, 那确实该上点心。”御法者自顾自收了弓箭,凉凉地开口:“毕竟你的崽子现在可是和屠龙者朝夕相处着。你自己也是。”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沙沙,”赫兰觉察出不对劲来, 下意识握住伴侣的手臂,解释道:“只是她总喜欢乱窜,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万一……”


    “星律教廷的御法者分不清龙和兔子,那我以后都不用再回弗罗伊斯了。”阿弥沙没好气地挣开他的手, 反问道:“除了同样又白又圆,她和兔子还有别的共同点吗?”


    “呜!”


    银龙主君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蓦地被幼崽的叫唤声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终于回到焦急的小龙身上,“怎么啦,你想要帮忙?”


    沙沙眨了眨眼睛,继续呜呜。


    “她明明连羊都能抓,”阿弥沙望着叼住猎物摇头晃脑的小龙,难以理解地挑起眉毛,“为什么现在对付不了一只兔子?”


    “因为她在向你示弱,希望得到你的庇护。”赫兰说着,冲伴侣微微一笑。


    “哦。”阿弥沙恍然大悟。


    星语者的经验之谈,这个年纪的幼龙会主动向双亲以及有可能对自身造成生命威胁的存在示弱。自己大概是属于后者吧。


    自从两年前转换派别加入屠龙派之后,弗罗伊斯的龙见到他都得绕着飞,唯恐避之不及。阿弥沙对自己的威慑力还是很满意的。


    严冬时节,牧民的住所在一处挖进坡地一米多深的地窝里。顶上架着松木,覆了草皮与厚雪,门口挂起厚重的兽皮帘,依稀能听到里面叽里咕噜的讲话声。


    “去吧。”银龙主君温声道。


    小龙叼着雪兔往前蹦两步,又停下来,扭头试探地瞧着身后的两人,睁大金色的眼睛呜呜叫唤。


    见到龙崽恋恋不舍的可怜模样,御法者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呜!”


    没有回转的余地,最疼爱自己的父君非但不说话,还用鳞尾将她往前推了几步。沙沙爪子呈内八状抵在原地,撅着尾巴往后靠去,仍不可避免地被父君往前推出一段距离,直推至地窝顶部的边缘。


    “别耽搁了,”阿弥沙好笑地提醒道,“待会你还得去清理隘口的积雪,回来晚了就赶不上晚餐了。”


    “呜……”


    龙崽垂头丧气,耷拉着尾巴继续往前走,在地窝边缘扑动翅膀飞起来,嗖地将叼着的雪兔丢到牧民门前。


    回来后还没走几步就嗷呜一声缩成个球,抱着鳞尾独自伤心,一副谁来哄也不好使的架势。


    赫兰站着没动,平静地跟幽咽不止的幼崽讲道理,“沙沙,牧民丢了他们的羊也很难过,所以我们以后不能再那样做了,知道吗?”


    小龙全然听不进去,只一味地在雪地里到处翻滚,不自觉滚至御法者脚间,阿弥沙两腿收拢夹住暴躁的雪团子,俯身将其捞起。


    “这么有劲,跟我去隘口收拾你的烂摊子。”


    “呜!”龙崽即刻顺从地仰躺在御法者怀里,仰起下颌袒露肚皮任人抚摸,鳞尾也摇成了一朵花。


    这样的反应,阿弥沙看得愣住,不确定地对银龙道:“她是只能听懂你说的话是么?”


    银龙主君回以一笑,几步来到伴侣身前,指尖轻挠小龙下巴,“你主动抱她,所以她很开心。”


    “好吧。”御法者似乎不以为意,没什么表情地掂了掂手上的重量,将龙崽抱得更牢了些,“真是够沉的。”


    按照原计划,他们三个应该一起去清理上次雪崩过后堵塞住隘口的积雪。所幸眼下不是春秋时分,牧民早已尽数完成迁徙,短期内不会返回夏季牧场,也就不必行经隘口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


    故地重游,银龙主君心有余悸地回想起上次的经历,差点就跑得了小的跑不了大的。


    为免再次惊动雪魇,他提议阿弥沙先带沙沙回去,自己留下来负责这里的善后处理。


    “你一个人能行吗?”


    御法者表示怀疑,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抱着小龙离开了。


    赫兰松了口气,默默在心里祈祷母女俩能有一段温馨和谐的共处时光。至少等他回去时两个都安然无恙。


    回到木屋里,一人一龙礼貌性地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吱声。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小龙试探性地探出一只爪子。


    “不行,不许再爬到我身上。”阿弥沙瞅着跃跃欲试的龙崽,侧过头向她展示颈部的红痕,“你的指甲很尖知道吗?”


    小龙于是安分地在地毯上坐好,歪着头思索一阵后又扑过去,热切地用脑袋去蹭御法者的手,接着仰起头舔了舔温暖的手心,“呜!”


    快摸我!


    阿弥沙沉默少顷,微蹙着眉,将满手口水揩在兴奋的龙崽身上,“再舔我就用布条绑住你的嘴巴。”


    沙沙委屈地退开两步,低垂脑袋,哀咽几声转过身去,背对着只会令龙伤心的御法者。


    “怎么,饿了?”


    阿弥沙不解地望着那惆怅的小身影,料想这只一夜之间能干掉好几串肉条和鱼片的龙崽应该是饿了,他起身取下摆在柜子顶部的陶罐,掏出仅存的肉干,拿在手中轻轻晃了晃。


    “呜!”


    小龙即刻冰释前嫌,亲昵地去蹭御法者的腿。


    “你父亲也不像是会饿着你的,怎么会馋成这样?”


    阿弥沙边喂边被展示了一番肉干消失术,眼看这么满满一陶罐就快要见底了,他不免咋舌,拎起龙崽来检查她的肚子。


    “呜……!”沙沙挣动几下,不适地咳嗽两声,忽而双眼瞪大,扭动身躯挣扎起来,四只爪子在空中胡乱挥舞。


    糟糕,被噎住了。


    阿弥沙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里,拍背和抠喉咙无果后,他紧忙准备将龙崽倒拎起来,没想到沙沙自己就把卡住的肉块给吐了出来。


    惊出一身冷汗的御法者脱力坐下,没脾气地拍了拍小龙的屁股,“吃那么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小龙哼唧着窝进他怀里,意犹未尽地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陶罐。


    “还敢吃?真是——”目光无意间扫过被龙崽吐出来的那块肉干,阿弥沙数落到一半兀地哑了声。


    好像,确实太大块了。


    回想起银龙喂食时细心将每一份都掰成小块的场景,御法者心虚地轻咳一声,老实把肉干撕开成合适的大小再喂给龙崽。


    实在撕不动的他干脆用牙咬开,小家伙开始时还急得凑上来,想舔他的唇,后来就不再护食了,整只龙惬意地仰躺在他膝上,肉干来时直接张嘴,眼睛都不用睁开。


    这才三岁大呢,就会把人当龙仆使了。阿弥沙只觉得自己看透了龙族的劣根性 。


    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还是耐着性子迁就这只撒欢撒到屠龙派主教头上来的小龙,一直到发现陶罐已然空空如也时才终于发作。


    “还不够?你的肚子是无底洞?”


    他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小龙的肚子,圆滚滚,软乎乎,像水汽过度凝结时沉甸甸的云朵,细皮嫩肉的触感简直好得不可思议,御法者思绪飘忽,没忍住揉了又揉。


    等他回过神来,龙崽已经舒服得睡着了,四只爪子紧紧搂住他的手。


    阿弥沙想将手抽回来,没能成功。每次抓住她的爪子稍稍往外一扯,睡梦中的小龙就蜷起身子呜咽起来,那可怜的小腔调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令他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无奈任由龙崽继续抱着手臂。


    “……怎么会有你这样粘人的小龙。”.


    银龙主君裹着满身风雪回来时,天色已晚,隔绝了严寒风霜的木屋内亮起昏黄的灯光,炖羊肉的香味在其间弥漫开来,却不见某只小龙激动不已的身影。


    “睡了?”


    阿弥沙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又将门边挂钩上乱七八糟的衣物收走,为他脱下的外袍腾出空间,闻言“嗯”了一声,补充道:“睡得很熟。”


    赫兰也笑了,啜饮几口杯中的热茶,而后轻手轻脚地绕开火塘来到塌边,视线徐缓描摹过难得安分的龙崽。


    以往沙沙睡觉时,或趴着摊成一块银饼,或抱着鳞尾蜷缩起来,很少像现在这样——此刻龙崽放松地仰躺在阿弥沙的御法者制服上,小爪子搂着一只冰雕小羊。


    银龙主君安静端详幼崽熟睡的萌态片刻,伸出手想取走其怀里的玩具,但小龙哼唧着抱得更紧了,他只好作罢。


    为免肚子受凉,赫兰转而翻找到龙崽身下那件黑色制服的袖子,一左一右交叠起来盖在她肚子上,隔开些许冰雕小羊传递而来的寒意。


    “既当父亲又当母亲,”阿弥沙往火塘内添着木柴,不忘调笑他,“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赫兰的目光从龙崽身上移开,望向对面的伴侣,“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会感觉很幸福,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我又没有孩子。”御法者不接他的茬,转而意有所指地问:“你知道她是一只冰霜龙吧?比你还纯的那种。”


    就像不是所有红龙都能凭借炽热吐息获得火龙的称号,地狱火姐妹更是其中万里挑一的存在——银龙中也只有极少数能够成为冰霜龙,适应极北之境最恶劣极端的环境。


    赫兰知道阿弥沙指的是他担心沙沙受凉的行径,细想这确实有点多此一举,他只能干巴巴道:“她还是个宝宝。”


    “冰霜龙宝宝。”御法者强调道,“她比你更适应这里的环境,更像一头纯种的冰霜龙。”


    “嗯。”银龙主君直觉话题似乎变得有些微妙了,谨慎地不再接话。


    “冰霜龙是远古龙族最强大的一支,在它们的时代,海皇阿尔泰娅的先祖都只能俯首称臣,不得不举全族之力献上贡品,以换取海冰一年一度的消融。”


    阿弥沙说这话时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金瞳却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赫兰几乎能从中读出深切的质疑,喉结不由得滚动一下。


    “龙族的力量代代削弱,她怎么会觉醒比你更强大的血统?除非——”御法者停顿须臾。


    “除非什么?”他紧张地问。


    融血者?阿弥沙已经猜到了?


    “除非你一直在隐藏实力。”阿弥沙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继而扭头望向榻上安睡的小龙,“又或者,她的母亲本身就是冰霜龙。”


    一个都没猜中……


    赫兰突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以阿弥沙在这方面的迟钝程度,这家伙或许一直到千流王庭建立前夕——自己道出他融血者的身份,他才知晓沙沙其实是他们的孩子。


    “你之前说在‘那边’有重要的事情,每次出现时还都打扮得像个贵族,”阿弥沙重新牢牢盯着他,猜测道:“你不是普通的龙,而是龙族的主君。”


    “是的。”赫兰叹一口气。


    “你有龙仆。”


    “是。”


    御法者不动声色地握紧手中的汤勺,追问道:“你怎么转化他们?血契,还是通过龙病?”


    “杀死他们原先的主君。”


    阿弥沙的表情骤然凝固在脸上,汤勺也啪嗒掉落在地,灿金瞳仁一再收缩。


    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第74章 神庭传说 赫兰注视着那双金瞳,恍惚间……


    “杀死他们原先的主君, ”赫兰定定地望着他,重复道,“继承他们的信仰力。”


    阿弥沙不吱声了, 似乎被这意料之外的答案噎得暂时说不出话来, 默然捡起汤勺擦了擦, 神情若有所思。


    银龙主君双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安静地守在酣睡的小龙身边, 思绪在昏黄的火光下飘散开来。


    从前翡翠王庭与地火王庭的龙仆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自己取代绿龙、红龙两位主君, 虽然暂时使他们摆脱了生命威胁,但根本处境没有改变。


    要想真正终结龙祸,龙仆需要重新变成人, 而不是继续作为谁的奴仆存在着。他想, 必须得尽快规划好来日,否则自己往生之后,这个难题就被抛给沙沙了。


    睡梦中的小龙翻了个身,怀里的冰雕小羊滚落一旁, 抱空的爪子即刻无意识地摸索起来。


    听到幼崽的哼唧声,赫兰回过神来, 俯身拾起小羊塞给沙沙,抬手轻抚她的脊背,“给你了, 睡吧。”


    “冰川的另一边是什么?”


    御法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嗯?”银龙主君愣怔片刻,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望着伴侣明亮的眼睛,他豁然意识到——或许由于龙崽的血统与天赋,阿弥沙误以为自己所说的“那边”就是冰川的另一边, 以为他和沙沙都来自那从未有人抵达过的极北之境。


    赫兰沉默少顷,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


    他笑着问:“你想看看么?”


    “我又去不了。”阿弥沙低头搅拌着锅里炖煮的羊肉,尝了下味道,又扔进一把晒干的越橘,“我只是好奇,那里真的是世界的尽头么?”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因为从没有人去到过那边?”赫兰轻声问。


    “传说神庭位于世界的中心,而罗塞瑞尔处在最边缘处,诸神鼎盛之时这里一片荒芜,连一朵花都开不出。”


    御法者自顾自地说起来。


    “……但神庭倾覆后,分崩离析的残骸会摧毁除这片化外之地以外的一切,所以陨落的诸神只能降临在罗塞瑞尔,在这里历经磨难,收集信仰,重新走一遍成神之路。”


    银龙主君安静听着,温和的紫眸中掠过一丝异样情绪,不过转瞬即逝。


    上一次在云海高地,阿弥沙偶然对他提及神庭的传说,而他也恰好看到那副人像——与安卡莎口中自己的前世相差无几。


    于是回去之后,他带着疑问前往西境的灰色沼泽,又循着记忆中的线索找到了安卡莎的龙晶地穴,在神庭遗物的提示下,终于得以触及那些发生在旧日的故事。


    关于他自己,也关于阿弥沙。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艾德温告诉我的,”御法者耸了耸肩,“毕竟可没有人给我讲睡前故事。”


    “那你想知道——”“呜!”


    银龙主君的话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那只睡醒的小龙不知何时已经蹦到地上,闻到肉香后两眼放光激动不已,咬着饭碗就要飞窜至桌边。


    宽木碗倒扣在脑袋上,遮挡了视线,在双亲的注视下,龙崽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于即将窜进火塘时被父君用鳞尾轻轻捞起。


    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说什么,赫兰将兴奋的小龙抱到桌上,掰开嘴筒子取出木碗,擦掉上面的口水然后递给阿弥沙。


    沙沙早已被默许上桌吃饭,此刻更是今非昔比的神气,才咽了两口就不继续吃了,用脑袋将自己的碗顶到阿弥沙面前,转而甩甩鳞尾推开对方的碗,示意他先喂自己。


    银龙主君倒吸一口凉气,起身正欲将无法无天的龙崽给抓回来,没承想却见御法者自然而然地接过沙沙的碗,像自己喂食时那样将肉撕成小块,再一口一口地喂给龙崽。


    看来,他的担心确实多余。赫兰放松地重新坐下。


    毕竟血浓于水。哪怕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阿弥沙也终究会接纳沙沙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


    临睡前,身旁的银龙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微笑说道。


    “你……”阿弥沙眼皮一抽,伸手将爬到他腹部趴着的小龙从被窝里拽出来,摁在枕头上强制休眠,然后自己也躺好,“讲吧。什么故事?”


    “关于神庭的故事。”“呜!”


    龙崽叫唤着,在御法者手下奋力挣扎蠕动,赫兰于是轻抚她的脊背,待幼崽消停下来才接着往下说。


    “……三千年一度的大浩劫将至,神庭逐渐走向败落,漫天诸神得到感应,许多不再等待,选择先一步降临至罗塞瑞尔。”


    “远古龙族?”阿弥沙转过头去,与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对上视线。


    龙崽兴奋地朝他伸出爪子,却被毫不留情地抓住尾巴拉到枕头以下的位置,终于无法遮挡母亲看向父君的目光,“呜……”


    御法者无视了小龙幽怨的眼神,继续说道:“龙族的相关记载最早出现在壁画上,先民那时还处在茹毛饮血的野蛮时代,大地上突然出现这么一种强大的生灵,将其视为神明加以供奉也在情理之中。”


    “是的。”银龙主君与伴侣对视一眼,笑着安抚不满的龙崽,“所以那时两族的矛盾尚未显露。至今也仍有许多人相信,远古龙族是天神降世来拯救世人。”


    “那时人族还没有御法者,根本没有能力与巨龙抗衡。”阿弥沙愈想愈觉得,那个遥远的时代并没有教廷所描绘的那么美好,“既然那时两族实力差距悬殊,信仰力也不难获得,那剩下的神为什么还逗留在神庭?”


    在几千年之后的今时今日,仍有陨星陆续降临至罗塞瑞尔,化身成为初代龙族。只是每每这般都必然伴随一场腥风血雨。


    为确保成功驯驭初代龙,导引派会大肆打压屠龙派,将对立的星语者派往偏远地区传教,甚至是坑害构陷然后流放边地。


    而为避免这样强大的存在长成之后威胁自身的生存空间,龙族也会不遗余力地猎杀幼小的初代龙。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那些神明化作陨星降临世间的好时机。


    “剩下那些,有的是因为不忍,他们心知神庭一旦陨毁,除罗塞瑞尔之外的所有生灵都会走向灭亡,所以他们不愿离开,而是继续以自身的力量维系着神庭。”


    “如果艾德温听到,他一定会两眼放光地说,对,加迪安就是你说的这种!”阿弥沙模仿了下挚友的口吻,末了又觉得这样太傻,尤其是银龙还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他干巴巴道:“……嗯,那还有的呢?”


    “还有的,”赫兰移开目光,看向昏昏欲睡的龙崽,压低声音:“他们留下是为了变得更加强大。比如死亡,比如衰败,神庭的消亡反而令这些神的力量得到增强。”


    “那黑死神肯定是其中之一。”御法者笃定道,细数着黑沙龙祖契合的特征:“它降临得那么晚,又那么强,野心勃勃,才长成没多久就夺走了原属北方那两头龙的龙族第一主君称号。”


    趴在两人之间的小龙懒懒掀开眼皮,瞅了眼像有说不完的话的双亲,接着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埋头缩进父君怀里。


    赫兰一手揽住倦意十足的龙崽,银白羽睫轻轻翕动着,“或许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真是这样,”阿弥沙说着,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开口:“那我们的存在有什么意义?让龙重新变成神,这就是罗塞瑞尔存在的理由?”


    赫兰注视着那双金瞳,恍惚间似乎透过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你很迷惘。”


    “其实只有一部分是艾德温告诉我的,”阿弥沙的语气有些躁郁,像是压抑着什么消极的情绪,“其他那些,关于世界的尽头,都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有段时间秃顶让我去打扫藏书室。连你也知道,这才是真相对吗?教廷从不承认这些,他们宣称罗塞瑞尔就是世界的心脏,实际上……”


    窝在父君怀里的小龙哼唧着挣动起来,御法者止了声,两人掀开毛毯查看幼崽的状况,发现小家伙是在梦呓。


    看起来这个梦不怎么美妙,以至于她的爪子都挠紧了父君的衣服。


    阿弥沙看着银龙温声安抚受惊的龙崽,默然伸手过去揉了把她的肚子,小龙即刻松开爪子转而抱住他的手臂。


    “你太娇惯她了。别忘了这是一头龙。”御法者说着,像搓团子那样揉过小龙全身,甚至拎起来抖了抖,沙沙只是抱紧了他的手臂继续安睡,没有半点要苏醒的征兆。


    赫兰无可奈何地笑笑,“抱歉,这方面我没有太多的经验。”


    “以后生多几只就知道了。”阿弥沙不以为意道。


    “……”


    他无言地揽过龙崽,恰好触碰到御法者被小龙抱着的那只手,于是干脆展开手将对方虚虚拢住,然而阿弥沙抬眸望过来,神情像是被毒蜂蛰到。


    赫兰以为这是抗拒的表现,正准备将手移开,却发现阿弥沙是在盯着他手上的龙晶戒指,眼神透露出莫名的敌意。


    “……你在介意她的母亲?”


    “啊,”御法者闭上眼撇过头去,“没有。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在我们身边了,甚至没来得及见过沙沙。”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握住阿弥沙的手,感受着掌心处那熟悉的温暖触感,“如果你实在介意,那就推开我。”


    “她也才三岁大,难道三年多的时间你就——”


    第75章 牧羊小龙 “让他给你捏吧,想要多少有……


    不经意间望进那双寂寥黯淡的紫罗兰色眼眸, 阿弥沙忽地顿住,剩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此咽了回去。


    他扭过头不看那轻微泛红的眼尾, 生硬地转换话题:“少来, 这么挤我怎么推开你?到这里的第一晚你就不愿睡地铺。”


    “那……我能帮到你什么吗?”银龙主君自然而然地贴得更近, 将趴在两人之间的龙崽捞到自己身上,“阿弥沙,你在狮心城击穿德克索的护心鳞时那么坚定, 现在为什么也变得迷茫了?”


    阿弥沙因他靠近而抽回了手, 在龙崽无意识地寻觅时随意揉了她几下, 被揉成一团的沙沙哼哼两声,抱住尾巴继续安睡。


    就这样缄默少顷,御法者拈起银龙的一缕发丝, 在指腹间轻轻摩挲着, “我不知道。他们说成为星语者是神圣无比的使命,可你告诉我律法存在着错讹,就连罗塞瑞尔的存在也只是为了补完神庭三千年一轮回的空缺。”


    “那他们将我从父母身边带走,断绝我人生的其他可能, 将我培养成毕生与龙周旋的御法者,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 对吗?”


    “不会的。”


    “不会的。”赫兰重复道,他握住伴侣抓着自己头发的手,抵着对方的额头作为安抚, 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阿弥沙,神庭太过遥远,像前世往生一样不可触及。我们行走世间, 要找到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意义,那时你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也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


    “知道吗,你现在说话就像秃顶,让人听了想睡觉。”阿弥沙笑着闭上眼,“你的故事讲完了?”


    在床上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让你想睡觉吧?银龙主君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转而继续跟身边的人讲述那未完的故事。


    “……在留守神庭的诸神之中,有一位负责掌管时间,他曾因过于寂寥而救下一只濒死的黑翅鸢,将其变成了自己的神使。”


    “然后呢,”御法者的眼皮开始打架,脑子一抽道:“他们相爱了?”


    身旁的银龙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应该吧。我也不确定。”


    “嗯……然后?”


    “他们相约一起降临至罗塞瑞尔,要在那个世界里找到彼此。但神庭逐渐走向消亡,衰败的力量愈发强大,神使的生命凋零在即,不得已被提前送走。”


    阿弥沙困得可以,下意识地往银龙身上靠去,双眼也已闭紧,含糊道:“那他的主神呢?”


    “继续守在神庭,直至分崩离析的最后一刻。所以在降世之后,他与他要找的人相隔了整整一千年。”


    “真可惜,那他们找不到彼此了。”御法者蹭着他的颈窝呢喃,一只手无意间搭在龙崽身上,沙沙翻了个身,茫然地睁开眼睛,接着松开尾巴抱住那只温暖的手。


    银龙主君轻拍几下幼崽的背,紫眸久久地注视着伴侣熟睡的脸庞,一如既往地俯身轻吻他额头。


    “找到了。”.


    “太钝了?”


    “呜!”


    “这样正好,省得把你父亲抓得到处是红痕。”


    小龙不忿地在御法者掌心处挠了挠,被反手捏住小爪子,警告道:“你还想抓我?坏家伙。”


    刚醒来的银龙主君安静倚在塌边,没有打扰到一大一小间的互动。


    沙沙此刻后腿蹬在地毯上,两只前爪搭着阿弥沙的膝盖,乖巧地任由对方为自己修剪指甲。


    小龙晃了半天的尾巴都没被注意到,于是往前一扑想舔阿弥沙的手,吓得御法者紧急收了剪刀,没好气地将崽子摁在地毯上揉成一团,“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小龙被揉搓得呜呜叫唤,鳞尾却晃得异常起劲,赫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拆穿暗爽的幼崽。


    一番忙活终于修完前面的爪子,阿弥沙将龙崽抱起,整只搁在腿上,捏着她的后爪继续修剪。


    变钝的前爪撩着御法者垂下的发丝玩,被凶了后小龙暂时安分,扭过脑袋,得意地朝父君眨了眨眼睛.


    今日收获不算太差,他们在林子里打到两只雷鸟,大些那只投放到牧民的地窝里,小些的则带回家去给小龙解馋。


    到了地窝附近,沙沙眼巴巴地瞅着那只肥美的雷鸟,想把大的叼回去留下小的,被父君制止后干嚎了一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御法者也跟着笑了一路。


    傍晚时分天气不太好,而小龙毅然迎着风雪走在最前头,倔强地不看跟在身后的父君。


    仿佛受她心情影响,大雪一刻也不曾停,在地面越积越厚,渐渐的,龙崽每走一步都要艰难地将整条腿从深雪里拔出来,人高腿长的主君和御法者很快就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实在跟不上了,尤其双亲还在前面有说有笑,根本不搭理自己。


    沙沙懊恼地飞起来,孰料非但没能前行,反被厉风刮得往后倒去。小龙怒而学着角鹰的模样拍动翅膀,直接改变周遭的风向。


    走出好一段距离后,赫兰还是有些担心幼崽,想回去查看她的情况,却被伴侣抓住了手腕,“你会惯坏她的。让她嚎吧。”


    风骤然从四面八方狂啸而至,带着冰冷的铁锈味,松林的枝条噼啪断裂,漫天飞雪涌动成波浪状,有如长鞭破空抽来,抽裂了渐暗的天穹,如墨夜色从裂隙渗入,眨眼间铺满整个天幕。


    这个架势,暴风雪要来了。


    “沙沙!”来不及多想,赫兰紧忙赶回去寻找落后的龙崽。


    阿弥沙站着没动,犹疑地眯起眼,尽管周天世界一片昏黑,他还是勉强看清了风暴中心的那个小身影,以及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瞳。


    果不其然,银龙主君远远地发现龙崽就在狂暴的风阵之中,安然无恙,只是不愿跟他回家。暴风雪愈演愈烈,眼下走回去是做不到了。


    在使用传送术离开前,御法者问了句:“冰霜龙在御风这方面也有天赋么?”


    赫兰默默跟上,没有出声。


    比起远古传说中的冰霜龙,这更像是来自鹰崖城的祝福。


    如果千年后与巨鹰共生的风吟者真的已经消亡殆尽,沙沙就是那座古老山城最后遗留于世的血脉。


    他想,阿弥沙若是知道,也会感到欣慰的。


    “你可千万要让她做个好孩子。”此刻的御法者轻飘飘提醒道。


    银龙主君笑了笑,“我会的。”.


    直至布置好晚餐,他仍未见某只小龙从窗口处钻进来。


    这里毕竟条件有限,膳□□细丰盛程度不比圣白宫,而每天的运动量还大了许多,沙沙没再继续长膘,按理说木窗的大小刚刚好,总不至于爬不进来的。


    赫兰实在放心不下,跟阿弥沙打过招呼后就冒着风雪出去寻找,最后发现那只贪玩的小龙正在羊堆里撒欢。


    准确地说、是雪傀儡羊堆。


    奇怪。他分明记得,上次阿弥沙诱捕“偷羊贼”时只捏了六只羊,现在的数量却显然不止,估摸得有十几二十只。这是哪来的?


    “呜!”龙崽猛蹬后腿,敏捷地在雪地上扑来扑去,叫唤着驱赶羊群东奔西跑,留下数串凌乱的脚印,还不忘邀请父君也加入其中。


    那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望着幼崽兴奋不已的模样,银龙主君温和笑了。


    今夜他充当了一回牧民,小龙则像只忙碌的牧羊犬,尽心尽责地赶前赶后防止有羊掉队,一直将这群咩咩叫唤的雪傀儡赶至木屋的围栏内。


    “你看,沙沙很喜欢你的礼物。”


    龙崽嗷呜一声应和父君,激动得在雪地里又蹦又跳,然后一头扎进雪傀儡堆里。


    候在门边的御法者微微挑眉,出奇道:“吃饭已经对这家伙没有吸引力了?竟然还要你出去找。”


    小龙奔过去咬住父君衣摆呜呜几声,赫兰俯身抚摸她的脑袋,笑着转述给伴侣:“她说想要更多的羊。估计是还不饿吧。”


    “啧。”阿弥沙摆了摆手,转身回屋去,“你们玩吧,我可没有冰霜龙那么耐冻。”


    父女俩在雪地里面面相觑,半晌,绝不扫幼崽兴致的银龙主君一甩袖子,“那好,父亲给你捏。沙沙还想要几只羊?”


    “呜!”


    “呜?”


    “呜……”


    接连捏出七只小龙都不忍直视的四不像后,再也无法淡定的银龙主君破门而入,与正在烤火的伴侣四目相对。


    “阿弥沙,我捏的不像。”


    御法者默然瞅着他,脸上写满了拒绝,但最终还是戴上手套去到屋外。


    龙崽开心得在雪地上蹦跶,边蹭母亲的腿边看着心爱的小羊一只接一只地多起来,金瞳闪闪发亮。


    “我真是疯了。”又捏好一只雪傀儡后,阿弥沙撒气般将龙崽摁倒在地,翻了个面然后扯掉手套揉着她软乎乎的肚子,揉得小龙哼哼唧唧直叫唤。


    银龙主君笑够了才上去解救小龙,又抱着跃跃欲试的崽凑近些许,任由沙沙出其不意地舔了一下御法者的脸颊,在对方狠狠地抹着脸站起来时迅速退开。


    “好了,这是最后一只。”


    来回折腾半天后,阿弥沙终于将完成的雪傀儡推进羊堆里,扭头一看,发现龙崽此刻正在忙碌着别的事情。


    小龙短短的吻部戳进雪里,走走停停地拱来拱去,还要晃着鳞尾将身后自己留下的爪印抹平。


    他走到默默观察的银龙身旁,两人一起打量沙沙的辛苦成果——依稀可以看出,雪地上画着两个潦草的火柴人,中间还有一只圆圆的小龙。


    赫兰看着看着,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弥沙的那个夜晚,自己捡了根枯枝就在地上画起画来,讲述着千年前那个屠龙者的故事。


    而如今,自己竟然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他不免感慨万千。


    “你哭了?”御法者弯下腰,中气十足地问,“她画的是你们一家三口吧。”


    银龙主君抹了抹眼睛,有些语塞地纠正:“是我们一家三口。”


    “对啊,我说的就是这个。”


    “不对,”赫兰认真注视着那双与龙崽如出一辙的金瞳,再次强调:“是我们,你和我,还有沙沙。”


    “哦。”御法者微不可闻地应了声,“那看来她是真的喜欢画画。”


    “沙沙之前从没画过画。”赫兰不再放任这家伙装傻充愣,“她喜欢你,我也是。我们本应是一家人。”


    “龙和人才不会是一家人。”阿弥沙打断他的话,眼神戒备地扫过他的龙角和鳞尾,“我只是暂时没找到你作恶的证据,这不代表我会对你们手软。银龙,你不该忘记我的立场。”


    “屠龙派的大主教,这个立场好像也没影响你喜欢上龙?”


    御法者怒道:“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龙!”


    言罢他愣怔少顷,见银龙表情微妙,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阿弥沙懊恼地转身就走,孰料一打开门就见到银龙站在跟前,面带微笑。


    “你看,你都承认了。”


    “呜!”小龙也趴在羊背上跟着附和。


    阿弥沙看看大银龙,又看看小银龙,攥紧手撂下狠话:“带上你那只会呜呜叫的崽子滚!别再来了。”


    说完他正欲转身让行,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不由得诧愕地瞪视着神情无辜的银发青年,“你要干什么?”


    赫兰叹了口气,迈前一步,在惊疑的伴侣身前站定,伸手去解御法者制服上那枚精致的双星旋领扣,“总把我想得那么坏。在发现我是龙族之前,你从没觉得我是坏人吧?嗯,不然也不会喜欢上我。”


    阿弥沙被那冰凉的指尖冻得一颤,银龙一连解开了三四颗扣子,领口大敞后他忍无可忍地骂道:“你敢——”


    后面的话生生止住,因为御法者眼看着银龙重新给自己戴上了龙晶吊坠,并小心翼翼地塞到衣服里藏好。是先前他丢弃在雪山脚下的那枚。


    “你捡回来了?”“你回去找过。”


    两人同时出声,赫兰仍旧眉眼弯弯地笑着,被戳穿的阿弥沙双唇抖了抖,倔强地反驳:“你是龙,尚未被教廷驯驭的龙,我当然有义务取回你的龙晶,以防将来——”


    他无言地将还在嘴硬的御法者按到门上,解开禁制的同时低头吻了上去,就此堵住年轻的伴侣那张总吐不出好话的嘴。


    仅仅是温柔克制的辗转,对方的呼吸就急促到像要喘不过气了,阿弥沙两手下意识抓紧他的肩膀,不知是想推拒还是靠近。


    小龙睁大眼睛,悄悄地凑近来,被纤长的银白鳞尾轻轻扫开,仅能看清母亲身形僵硬地被父君抵在门前,双腿因父君的介入而无法并拢,被鳞尾缠上时还抖了抖,罕见的气势全无。


    片刻后,银龙主君稍稍退开,拨了拨御法者有些凌乱的发丝,笑着问:“以防将来什么?”


    “以、以防,”阿弥沙瞪着眼语无伦次,卡壳得活像被攫了魂,“以防你将来作恶——”


    他换了个角度再次吻上去,这次不再按捺隐忍,直到咬得那两片薄唇莹润微肿,身前的人挣扎着近乎窒息,才缓缓把对方松开。


    御法者喘息着撇过头去,金瞳有些涣散,望着别处平复了半晌,憋出一句:“……饭要凉了。”


    “没关系,可以再热。”银龙主君喟叹一声,将口是心非的伴侣揽进怀里,心情大好地晃着鳞尾。


    “你其实并不抗拒这样,对吧?”


    “我是男人,你是雄龙,亲一下又不会怎么……你还来!!”


    “呜!”小龙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瞧着,在父君完全压制住母亲时激动得尾巴唰唰摇摆,边看边在雪地上继续完善自己的画作。


    最后御法者抿着唇同手同脚进屋去了,没能欣赏到龙崽引以为傲的大作,银龙主君行经时瞥了眼,发现画面上多了几个圆圈。


    他在小龙面前蹲下身,“这是什么,你的弟弟妹妹吗?”


    “呜!”小龙兴奋地摇动鳞尾。


    赫兰笑着将龙崽抱起,边揉她的脑袋边往屋里走去,“让他给你捏吧,想要多少有多少。”


    第76章 不期而遇 冷静点,年轻的御法者在心里……


    “他们来了!”


    “快看, 是席琳大主教!”


    “阿弥沙也在吗?”


    号角声骤然响起,激昂的旋律响彻整个城邦上空,附近的孩童争先恐后地涌向城门, 连商贩们也撂下手中的活计, 纷纷从长街短巷蜂拥而出, 推着装满鲜花的手推车一路欢呼。


    城墙上悬挂起星律教廷的双星旋旗帜,风琴堡的贵族们笑意盈盈盛装相迎,在无数人兴奋的围观下, 与席琳大主教一面攀谈一面往城内走去。


    本应成为人群焦点的青年却悄然转身离开, 身姿轻盈地跃上街道两旁那白石建筑的顶端。


    谈话中的席琳稍微侧目, 瞥见不远处那御风而行的身影,她眸光微烁,最终宽容地抿了抿唇。


    找寻不到目标, 汇聚于城门口的人流逐渐涌至城邦广场, 那里已经在奏乐声中排起了两幕戏剧。


    一是黑死神用龙焰活活烧死两名屠龙派的御法者,以此威慑狮心城内数以万计的百姓;二是目睹同胞罹难的年轻学徒独自攀上高塔,一箭击穿了黑龙的护心鳞。


    扮演狮心城民众的群演为之欢呼时,广场上亦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人们不由自主地振臂高呼,为黑死神不败传说的破灭而感到振奋欣悦。


    从钟楼上可以俯瞰整座广场, 带着海浪状纹路的白色大理石地面,行走其间的人就像漂游的鱼群。


    与之遥相对应的是港口处高耸的灯塔,拔地而起直插云霄, 顶端的青铜镜面反射着日光,在海面上留下微不可见的碎金印迹。


    青年手中攥着两枝纯白的百合花,是方才经过撒花的人群时顺手取的。


    他唤出魔铸的长弓,以花为箭裹挟着疾风将其射出, 祈望指引未归的亡魂眠于故土。


    “全城百姓都想见到的小英雄,怎么倒一个人躲在这里?”


    一道温和的嗓音自后方轻轻响起。


    惊觉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人的到来,阿弥沙猛地转过身,却在看清来者面容后愣怔当场,眼瞳缩紧,诧愕道:“是你!”


    “嗯,是我。”


    银发男人的衣着打扮不似初次见面时那般精致华贵,褪下了垂坠着无数条水晶链足以亮瞎人眼的银袍,取而代之的是风琴堡居民惯穿的纯色无袖亚麻长衫,仅在腰部有系带收束修饰。


    他既没有束发,也没有佩戴象征贵族身份的额冠,倒是入乡随俗地在颈间戴了条珍珠贝壳项链,柔顺的银白长发恣意披散着,随风而至的似乎还有隐隐的幽香。


    那张脸依旧完美得无可挑剔,比雕塑更精美典雅,肤色白得极不真切,找不出丝毫瑕疵,含情的紫眸在日光映照下半眯着,瞳仁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浑身上下莫名散发着一种早已被采撷过的成熟气息。


    阿弥沙杵在原地呆愣半晌,一动不动直至对方神情关切地走近,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风琴堡几乎处在罗塞瑞尔的最南端了,再往南就只有蒙特岛有人族居住活动。


    从北方的辛戈来到这里,路途遥远不说,还极有可能遭遇各种凶险不测,细皮嫩肉的贵族最好还是乖乖待在安全的城堡里。


    况且这人白净得一点也不像能在马背上作战的样子,估计在辛戈王室中也是属于娇生惯养毫无野望的菟丝花那类,现在竟敢跑到龙祸频发的南方,真是胆大妄为。


    “我想见你,”银发男人双臂搭在护栏上,远眺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回首朝他笑道:“所以就来了。”


    “哦。”阿弥沙木然挪开视线,没敢多看几眼那个笑容,“得了,我可没那么好骗,分明是你自己到处游玩,碰巧在这里遇到我。”


    “嗯。”银发男人一手托腮,歪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沉醉,宛如在欣赏什么难得的美景,“你可以把这当作是费尽心思的‘碰巧’。”


    冷静点,年轻的御法者在心里告诫自己。他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这太荒谬了,难道要像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贵族一样追求所谓的精神恋爱?有这时间自己不如多屠几头龙,起码那是真的跟信仰挂钩。


    这会不会是导师对他的考验?阿弥沙复而狐疑地打量起面前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席琳大主教找个男人来考验自己,但若是连美色这关都过不了,那成为屠龙者的决心似乎也没多坚定。


    毕竟,以往也不是没有龙族化形成人诱杀星语者的先例。还是要小心谨慎,不能被这张脸给轻易迷惑了。


    “对了,你叫……”“你刚才是在缅怀什么人?”


    不巧同时出声,正准备打听人名字的御法者又把话咽回肚里,望着别处回应道:“我导师的两个学徒。”


    “在狮心城牺牲的那两人?”


    “对,狮心城沦陷时他们本有机会逃脱的,但为了掩护居民撤离被黑龙的爪牙抓住,不愿屈服最后被龙焰烧死。”阿弥沙回想起导师展示给自己看的那些画面,声音都愈发沉闷起来。


    赫兰安静地听着,又问:“风琴堡是他们的故乡么?”


    御法者点点头,“早些年黑沙龙族先是袭击了蒙特岛,接着又进攻距离最近的风琴堡,但因为有席琳大主教坐镇于此所以没能成功。他们也是在那时离开了弗罗伊斯,跟在导师身边修习、屠龙。”


    这两座人族最繁盛强大的城邦,最终还是接连败落了。狮心城的失陷昭示着黑沙龙族的鼎盛,而风琴堡的覆亡则象征着千年龙祸的伊始。


    银龙主君注视着日光之下繁荣热闹的美好景象,实在难以将这与现世被黑沙龙族占据的城池联系起来。


    眼前才是它原本的模样。


    缄默之中阿弥沙又发起呆来,却冷不防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对方的手凉丝丝的,一点也不像在烈阳下被烘烤着的活人。


    他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没抽动,只听到银发男人笑着道:“阿弥沙,我们下去吧。”


    “不要。”御法者断然拒绝,“那么多人,我不习惯。”


    “你总要习惯的。”赫兰意有所指道,仍旧没有放开伴侣的手,“再不出现,大主教就要找你了。”


    阿弥沙犹疑地瞅男人一眼,不知为何也没继续尝试挣脱,“你怎么知道?”


    “她需要你站出来,接受百姓的拥戴,得到贵族的支持,以风琴堡为起点,将范围逐步扩展至整个南方地区——届时数百城邦联合向教皇请愿,你就能被破格提拔为银袍大主教,填补艾丽塔大主教安息之后的空缺,巩固屠龙派的地位。”


    银发男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而御法者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不是在开玩笑?”


    “阿弥沙,”赫兰望着自己尚且年少的爱人,压抑住想在那脸颊上捏一把的冲动,认真道:“你做到了教廷那么多御法者都没能做到的事,银袍大主教的位置有什么不妥呢?”


    “可是,”阿弥沙神色纠结,半天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叹了口气,“……就下去看看。但是,这不代表我就相信你的话了。”


    广场上早已沸腾一片,孩童们叫唤着在人群中穿梭嬉戏,手里拿着龙形和人形的迷你雕像,有的发现了御法者的到来,兴奋地踮着脚尖想为其戴上月桂花环。


    阿弥沙依旧不太适应,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不由得紧挨着银发男人,无所适从到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对方倒是很受用地一直笑着,从容得像个接受臣民参拜的君王。


    好不容易去到人少些的街巷里,不料却又被哪哪都有的小孩给缠上了。


    “你好,买花——”


    御法者紧走几步,并不搭理卖花的小家伙,身旁的银发男人则放慢了脚步,偶尔回头看一看,似乎挺感兴趣。


    “你好,买花吗?”小孩锲而不舍地继续跟在他腿边。


    “不买。”阿弥沙冷淡地拒绝。


    “很漂亮的,你看看嘛!”


    实在被纠缠得无可奈何,他不明白身旁的男人看起来比自己阔绰多了,为什么这小花童还如此没眼力见地只缠着他。难道长得漂亮就只能收花不能送花吗?


    考虑到自己内容物并不丰富的钱袋,阿弥沙面无表情地挑了最小的一簇紫罗兰,“多少钱?”


    “不需要钱,”银发金瞳的小女孩甜甜地笑了,“给我一个拥抱就好!”


    “啊。”御法者愣了少顷,内心顿时遭受强烈的良知谴责,他双唇抖了抖,蹲下身将提着花篮的孩子揽入怀中,“抱歉,你生病了?”


    小孩撇下篮子搂住他的脖颈,脑袋乖巧地靠在他肩膀上,沉默了好一会,瘪着嘴小声道:“我想妈妈。我六岁了。”


    ……还是遗传病。


    阿弥沙在心里叹息。


    “拿去吧。”


    最后御法者慷慨解囊。


    沙沙双手接过来晃了晃,一个没什么钱的钱袋,看来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纪念物。


    她开心地将其塞进花篮里,边走边挥手:“谢谢你的礼物!”


    目送那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远去,阿弥沙还是有些没缓过来,一时间心情复杂。怎么会有这么可爱可怜又乐观的孩子?


    赫兰默然瞧着伴侣感伤的模样,一时分不清是血脉的联结起了作用还是阿弥沙本就极能共情。


    “你别难过。”他不由得宽慰道,一只手按在御法者肩上,“那个孩子我见过的,平时住在宫殿里,一天能吃四五顿,条件其实不差。”


    阿弥沙蓦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夜幕降临,繁星铺满了整个天穹。风琴堡的贵族们在宅邸的庭院中设宴,精心招待席琳大主教及一众御法者,并正式见过那位一箭击穿黑死神护心鳞的年轻学徒。


    “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席琳大主教的眼光一如既往。”


    “他值得教廷内更好的位置!”


    他们如此评价道。


    银龙主君本想了解更多细节,奈何伴侣目前的状态实在不适合逗留在宴席中。


    阿弥沙喝了些酒,之后就醉醺醺地挂在他身上,“秃顶以前不让我这么干,他说这是原则问题……呵呵,要是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一定会气疯的,虽然这么大了他已经很少揍我,但也说不准……”


    “那就不想他了。”


    赫兰一手环住伴侣的腰防止他滑下去,想夺过对方手中的酒杯,阿弥沙皱起眉不肯松开,他只好就着伴侣的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继续道:“既然你已经是屠龙派的御法者,席琳大主教又是你的导师,吉恩主教再也不能像对导引派学徒那样管束你了。他不可能因为你屠龙就揍你的,放心吧。”


    “什么屠龙?”青年费劲地仰起头,发丝凌乱铺散在泛红的脸庞上,眉宇间尚未具备长成后的凌厉感,像千河平原随处可见的野草,看似锐利不折,却会在风过时展现出柔软的弧度,“……我是说喝酒。”


    “哦,你说这个。”


    “你也不让我喝,你和他一样。”


    “阿弥沙,你醉了。”他微微叹息,视线很艰难才从那沾染了酒液的晶莹唇瓣上移开,感觉自己其实也不遑多让。


    “我们回去吧。”


    “嗯……”


    席琳大主教步履微跛地穿梭于谈笑的人群间,找寻着学徒的身影。


    目光扫过长桌时,她不经意间看到一只小手从桌下探出,在餐盘间摸索片刻,摸到一块果挞,又一把抓住好几块回到桌底。


    藏不住尾巴了,沙沙害怕被人发现,又不想打搅到难得重聚的父母,于是决定安静地躲在桌底先填饱肚子,孰料面前的桌布忽然被掀了起来。


    她往嘴里塞果挞塞到一半,另一只手还抓着个烤鸡腿,鳞尾即刻老老实实地蜷缩在身后,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出声:“……嗯?”


    外边是一个中年女人,瞧着不算上了年纪,但黑发已经半白,右脸还覆着块狰狞的疤痕,嘴角微微向下,看起来凶凶的。


    沙沙又嚼了两下,咽下嘴里的果挞,犹豫须臾,还是同情地将手中热乎的鸡腿递过去,“给你。”


    屠龙派大主教平静地望着眼前圆润漂亮的小孩,将手中装满果挞和肉卷的碟子递过去,“出来吃,别躲在下面了。”


    这场宴会持续了很久,直到夜深,差点就要原形毕露的小龙这才急匆匆往回赶。


    第77章 柜中银龙 一只小手安抚地搭上他膝盖,……


    “她是我的祖母?”


    沙沙看着父君动作轻缓地将沐浴过后的母亲安置在床上, 坐在软椅的扶手上惊呼出声,鳞尾都因不可置信而翘起。


    父君坐在床边,一手托着母亲的后颈, 将湿润得还在滴水的发丝烘干, 再帮人盖好被子, 回应她道:“对呀。”


    “可是,”小龙困惑地皱起银白色的眉毛,“她都不认得我呐?”


    “他也不认得你啊。”父君笑着对她说。


    “母亲可能是有点笨, 但祖母看起来很聪明。”沙沙眨了眨金灿灿的眼睛, 边晃腿边问:“我的眼睛和母亲一模一样, 她怎么就猜不到呢?”


    “沙沙,他不是笨。”银龙主君侧卧在床边,耐心地纠正女儿, “只是……嗯, 有些方面比较迟钝。而且你长得更像父亲吧,他们认不出来也正常。”


    “真的吗?那为什么没有人说我长得像你?连希尔妲她们也不觉得。”小龙越想越觉得纳闷。


    “瘦下来就像了,宝贝。”赫兰勾起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父亲!你坏。”


    品尝过桌面上的点心后, 小龙晃着尾巴爬上床,顺利挤入父母的二人世界, 她嘻嘻地笑着上手去捏那张俊脸,“为什么漂亮的是父亲,英俊的是母亲?”


    “别把他弄醒了, ”有些疲倦的银龙主君提醒道,伸手轻轻揩去女儿嘴边的饼干碎,“我可没下催眠咒。”


    “不会的,他睡得可熟啦。”沙沙豪迈地一抹嘴, 朝父君露出个大大的笑容。


    两只银龙就这样一左一右地卧在不省人事的御法者身旁,一个搂着他的腰,一个蹭着他的手,细致地感知着时间的流逝,默默无言。


    困意来袭前,小龙惆怅地枕着母亲的手问:“他爱沙沙吗?”


    “当然了。”赫兰托起小龙软乎乎的下巴,凑过去与她碰了碰额头,温声道:“你是我们的珍宝,独一无二的。”


    “那他为什么抛下沙沙?”


    她小心地从母亲身上爬过去,习惯而自然地窝进父君怀里,抓着父君的长发小声叨咕:“……每次都要跨越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见到他,见面之后你还会变得虚弱,因为这个,所以我们只能那么久才见一次。然后他还不认得我,哼,他既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小龙。”


    赫兰轻叹着揽住委屈的小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离开我们的。”


    “真的吗?”


    “周围的人都说他不爱笑,脾气差——你还记不记得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住在北地的雪屋里,阿弥沙经常望着你笑,连你闹脾气他都觉得可爱。”


    “好像是吧?”沙沙指尖点着唇,若有所思,“他是有点喜欢我。”


    银龙主君继续往下说:“他给你捏了好多好多雪傀儡做玩具,还有为了填饱你像无底洞一样的小肚子,他总是天不亮就出去打猎。”


    “我想起来了!”小龙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她钻出父君的怀抱,摇着鳞尾挪动到安睡的青年身边,低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沙沙也爱你喔。”


    她又像先前那样躺在母亲另一侧,和父君一起把人圈起来,在入睡前贴在青年身上嗅了嗅,然后吃吃地笑了:“我闻出来了。”


    “嗯?”


    “母亲身上都是你的味道,你是抱着他洗澡的吗?”


    “小龙不能讨论这些话题。”银龙主君用鳞尾将那抬起的小脑袋摁下去,催促道:“快睡。”


    “噢。”


    翌日第一缕晨曦刺破薄雾时,御法者终于从昏睡中找回自己的意识,并且还不是因为他有规律的作息,而是由于那不可忽略的敲门声。


    “阿弥沙。”


    “阿弥沙?”


    “阿弥沙,你在里面吗?”


    是导师的声音。


    阿弥沙惊而从床上坐起,先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皱眉扶着额头,紧接着就愕然发现,自己此刻正衣衫不整地与银发男人肢体交叠在一块。


    啊……


    御法者霎时面如灰土,熠熠生辉的金瞳此刻都熄了火,他抖抖嗖嗖地掀开被子,在四条光溜溜的长腿撞入眼帘时忙不迭又盖了回去,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睡了?……我把他给睡了?!


    谁给自己换的衣服??


    阿弥沙低头看着身上穿的无袖亚麻长衫,连系带都没有,就这一块布,其他地方全都是光着的,理智告诉他混沌的脑子这绝对不是这种衣服的正确穿法,只是某个家伙为了图方便或者别的什么缘由给他省略了一切内搭。


    导师还在外面敲门,御法者痛苦地捂着眼,默默在心里把酒列为比龙更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将自己麻木的右腿从对方两腿间抽出来时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醒醒!别睡了!”


    在他压抑着怒火和心虚的猛晃下,熟睡的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漏出那两抹靓丽的紫色,银白秀眉似蹙非蹙,整个人还处在被打搅了清梦的不适中,“怎么了?”


    “滚出我的房间!”


    “哦……”赫兰感知到门外的存在,但还是想逗一下难得暴躁失控的伴侣,“为什么?”


    “她来了!”阿弥沙急道。


    “谁来了?”


    “我的导师!”


    “你可以把我介绍给她。”银发男人表情诚恳地开口,然后起身作势要去开门,“要是不好意思,就让我来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着,”御法者精确地使用瞬移术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臂膀,沉着脸道:“我绝对不会也不可能跟你玩什么精神恋爱,像你这样的人……什么对象找不到?而我只会找一个普通的女人——很有可能还是个星语者,然后再生几个星语者,倾尽毕生精力探寻屠龙之法。”


    “这样,”赫兰心情微妙地挑起眉,在对面的瞪视下顺从点头,笑道:“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阿弥沙因这个笑容而愣怔须臾,反应过来后即刻将人往窗口处推,“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等等,这要我怎么走?”银发男人在窗前顿住,示意他看向外边那三层楼的高度,无辜地补充道:“我又不像龙那样有翅膀。”


    阿弥沙顿在原地,感觉脑子从来没有转得那么快过,他指着一旁的枫木衣柜:“躲进去!”


    “好。”


    银龙主君言听计从地缩进衣柜里,在合上柜门的前一刻听到御法者与席琳大主教交谈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只小手安抚地搭上他膝盖,同样缩在衣柜里的小龙幽幽叹了口气,严肃道:“你说得对,他真的很嘴硬噢。”


    “当然。”赫兰笑着将女儿抱进怀里,揉了揉她发丝柔软的脑袋,“不然你是怎么来的?”


    “父亲,我想知道,”沙沙的眼睛在昏黑的衣柜里仍然亮亮的,兴奋时身后的鳞尾也藏不住了,“真的是他主动和你生的我吗?”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龙嘿嘿地笑出声来,被父君一把捂住嘴,“嘘。”


    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正在与导师谈话的阿弥沙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瞥了那个枫木衣柜一眼。


    “怎么了?”席琳大主教不解道,探究的目光扫过御法者身后。


    “没、没事。”


    “可是,只有母亲主动的话,”小龙的思绪发散开来,疑惑地望着一向最疼爱自己的父君,“难道父亲不想要沙沙吗?”


    “父亲当然想要你。”


    赫兰喟叹一声,纤长的鳞尾缓缓将小龙圈了起来,这是个最能给予幼崽安全感的姿势,六岁的沙沙依然非常受用,哼哼着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自颠沛流离的孤苦生涯时就期冀的珍宝。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龙,意味着他有了想要厮守一生的爱人,有了幸福安稳的家,意味着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能够庇护尚且幼小的后代。


    “只是那时父亲还没做好准备,还不够强大,不能保护你和母亲,而生育会损耗精血,削弱承载的母体。虽然没能陪着你长大,但他也为沙沙做出了牺牲。”


    小龙搂住父君的脖颈安静听着,闷闷不乐地开口:“所以是因为生了沙沙,他才会死,对吗?”


    “他是星语者,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沙沙的到来反而帮助了他,知道吗?”赫兰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感应到一门之隔的爱人的存在,心脏在胸腔内沉稳地跃动着,“而且,是沙沙让父亲有了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你是他留给父亲最宝贵的礼物。”


    “嗯。”小龙点点头,本想在父君衣服上蹭干被眼泪沾成一绺一绺的睫毛,却被父君的大手先摁住并擦拭干净了。


    “冰霜龙不下雪改下雨啦?”


    沙沙一下子被逗笑了,没笑几声就蓦地被父君的鳞尾捂住嘴扯到他身后去,紧接着柜门吱呀地被人打开,明媚的光线随之钻入其间。


    御法者瞅着衣柜里姿势僵硬的银发男人,没再提及对方刚才在里面发出怪声的事情,而是神情凝重地开口:“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赫兰收起身后的鳞尾,恢复至人模人样的状态。


    “银袍大主教的事,”阿弥沙边说边望向门外,“她真的跟我说了。”


    难道昨天都那样了还没看出来吗?银龙主君欲言又止,趁对方移开视线即刻起身出去并合上柜门。


    “看起来你接受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你认识她?”


    小龙悄悄将柜门推开一条缝,眯着眼贴上去偷看,父君的身影完完全全将母亲挡住了,她只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亚伦二世在位时,教廷的一位御法者在西境找到了传说中的不老泉,从此容颜永驻,后来这人虽然隐姓埋名,但一直与教廷保持着某种联系。”


    “嗯,不错的故事。等等,你怀疑我是?”


    “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我才二十六岁,阿弥沙。”


    “那你也比我大了十一岁。”御法者咬牙切齿道。


    “你嫌弃我?”


    对面不出声了。


    “说的什么呀,全都听不懂。”小龙不满地嘟囔着,“……快亲他!”


    “什么声音?”阿弥沙谨慎地举目四顾,检查过床底、窗帘,最后犹疑的目光落向唯一还能藏东西的衣柜。


    沙沙惊慌地掩上柜门缩成一团,突然想起自己还有戈利汶叔叔给的龙晶手镯,“我是个笨蛋。”


    “咳,”为防止大笨蛋发现小笨蛋,银龙主君轻咳一声挡在御法者面前,“抱歉,是我的肚子在响。我太饿了,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阿弥沙给了他一个将信将疑的眼神,准备动身时忽而想到了什么,默然在原地杵了半晌,最后在他的注视下低声开口:“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哦。”


    分明不是对着窗口的位置,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倏地撩起半长的黑发,袒露出御法者通红的耳廓。


    银发男人在对方望过来时错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轻微勾起唇角。


    第78章 情难自抑 不喜欢我,它就是一块普通的……


    天色尚早, 整座城邦逐渐在海风温暖的吹拂中苏醒,白石筑就的穹顶、廊柱与拱门在曙光照耀下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潮汐退去,滩涂上出现不少孩童的身影, 个个弯腰弓背, 寻宝寻得不亦乐乎。


    “这个好看……这个也好看……喔这种螺好好吃的!”


    沙沙远远跟在双亲后头, 兴致昂扬地捡着贝壳,渐渐的两只手捧不过来了,她思索片刻, 翻出母亲给的钱袋, 将里面的铜币哗啦一声倒进水里, 然后开心地把好看的贝壳全都塞进去。


    沐浴在清爽的海风中,阿弥沙没来由地感到心口隐隐作痛,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怎么了?”身旁的银发男人关切地靠过来, 紫眸一刻也不曾离开他脸庞。


    “没事。”他伸手把人推远了些, 继续保持着礼貌得体的距离,幽幽道:“你还说饿,刚才吃的比我都少。”


    “看着你心情好,就不觉得饿了。”赫兰笑吟吟回应道。


    御法者皱了皱鼻子, 懊恼地加快步伐将人甩在身后,“再说这种话, 我就让你永远也说不出话来。”


    银发男人讶然地开口:“不是说教规不允许对普通人使用法术?”


    “我没说要用法术。”


    阿弥沙站定了转过身,挑衅地冲他笑了笑,“把人变成哑巴有的是办法。”


    “嗯。”


    银龙主君默然回想起上次把这家伙亲得无所适从直冒热气的模样, 觉得这确实也不失为一种让人说不出话的方法。


    远处陆陆续续有十几艘三桅帆船驶入风琴堡海湾的怀抱,此刻正解开缆绳预备着卸货,水手和商人的身影在甲板上来来回回,大都面露喜色。


    “那些是从蒙特岛来的吧。”


    御法者望着港口“嗯”了一声, 不解地看向身旁的人,“怎么了?”


    “当地岛民饱受黑沙龙族的侵扰,昔日繁荣的海上商路也严重受阻。”赫兰说着,视线重新回到稚气未脱的青年身上,“直到你向黑死神射出那一箭,他们这才迎来转机。”


    “你说得好像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阿弥沙不以为意地踢着松软的沙子,边踢边往前走,“实际上,黑沙龙族攻陷狮心城后就掉以轻心,再加上席琳大主教先前冒死取回了黑龙龙晶,机缘巧合之下才有我的这一箭。”


    “那你也是无可替代的。”


    阿弥沙绷紧了唇,扭头与那双漂亮的紫眸对视着,一时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本该正常的一句话从这人嘴里说出来却像情话,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对劲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了?”银发男人揶揄地笑了,“你现在的表情像是想讨吻。”


    “没有!”


    微恼的御法者转身就走,赫兰不紧不慢地跟上去,时不时捡几块好看的贝壳,悄悄塞给尾随在后边的女儿。


    “父亲,你要强硬一点哦。”沙沙边接过贝壳边提醒道。


    “嗯?”


    “上次在雪屋里他也嘴硬,可你亲了他之后,他就乖乖地做你的配偶、做我的母亲了。”


    “沙沙,那时他知道我们是龙,并且心底里已经慢慢接受了。”


    赫兰说着,习惯性地揉了揉小龙的脑袋,忘记自己的手因为捡贝壳而沾了沙子,于是沙沙真的沙沙的了,“呃……待会洗洗脑袋。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能硬来。”


    “噢。”小龙怏怏地捂住脑袋。


    “更何况,他现在的年纪只能当你哥哥,做不了母亲。”


    “那父亲什么时候才能把哥哥变成母亲?”沙沙殷切地仰起头。


    余光注意到路人朝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银龙主君哭笑不得地拉着女儿紧走几步,“乖,继续捡贝壳吧,记得保管好他的钱袋。”


    “我知道啦。”


    沙滩上的人多了起来,阿弥沙绕开他们踏上蜿蜒的石阶,海鸥高亢鸣叫着横穿长廊,掠过悬铃花攀爬的风化石墙,随之而来的轻风都裹挟着花香。


    身后许久都没有动静,他以为那人已经离开了,转身却撞入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


    “想理我了?”


    御法者默然回过身背对银发男人,但面色再也无法紧绷下去,“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哦,哪里奇怪呢?”


    “哪里都很奇怪。”感觉自己要把天聊死了,阿弥沙下意识地继续说:“这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却表现得很了解我,好像认识了我很久,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银发男人目光缥缈地沉默了片刻,然而未待他发问很快又恢复如常,习惯性地露出笑容,“阿弥沙,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


    “对啊。”


    那意味着,很快就是最后一次了。赫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自然地与身边的人续着话题,“阿弥沙,等你成为银袍大主教,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御法者歪头打量着他,眸光闪烁一瞬,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现在我要怀疑你其实是导引派的人了。”


    赫兰笑着低下头,“如果我能让屠龙派的大主教耽于情爱不思进取,那确实会得到导引派的认可。”


    “你不会的。”阿弥沙笃定道。


    模棱两可的答案。银龙主君默默地想,是不会让他放弃屠龙,还是不会让他爱上?


    “对了,那块龙晶你还留着么?”


    闻言阿弥沙垂首看向胸口的位置,双唇动了动,而后蓦地反应过来:“你装什么?”


    ……昨晚给他换衣服的时候不什么都看到了?


    “没有,”银发男人直白的眼神停留在他胸前,那里隐约可见龙晶吊坠的轮廓,“只是很诧异,你就这样贴身带着我们的定情信物。”


    阿弥沙霎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什么时候说过这是定情信物了?!”


    见鬼。果然自己当初的归家计划还亟待完善,不说去到别的地方会如何,他就在弗罗伊斯城外都能被人骗。


    “不然我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你?”银龙主君故意逗着尚且稚嫩的爱人,蹙眉道:“你是在圣城弗罗伊斯长大的,该不会不知道龙晶有多贵吧?这还是最罕见的无色龙晶。”


    “可你是辛戈的贵族,龙晶不是随手就能拿出来?”阿弥沙气急道。


    “神王议事会成立后,七王国境内都不得再任意使用龙晶作饰品了,我怎么随手拿出来?”


    御法者被狠狠噎住,缄默须臾,一手探向领口,“那我还给你。”


    “好了,行了,”赫兰一把按住他的手,隔着衣衫摸了摸自己的龙晶,“龙晶也是有灵性的,它都不愿意离开你,你还是好好留着吧。”


    被人贴上来以这过于亲昵的姿态握住手,阿弥沙正要发作,旋即就诧愕地感受到胸口的龙晶竟然在发热,仿若真的有了灵性。


    “你喜欢我,这就是定情信物,不喜欢我,它就是一块普通的龙晶,好么?选择权在你身上。”


    阿弥沙蹙起眉不确定地盯着眼前的人看,银发男人继续道:“就算你将来真的找一个女人,生一堆星语者,我也不会变卦要回去的。”


    那话音分明暗含笑意,御法者听得眼皮抽了抽,“你的语气好像这一定不会发生。”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来自未来。”赫兰表情诚恳道。


    沉默了好一会后,阿弥沙再度开口:“那我走了。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明天就要前往东部的其他城邦了,你……”


    “你说过的,”银发男人笑着回应道,“我闲来无事在南方到处游玩,没准还会‘碰巧’遇见你很多次。”


    阿弥沙看了他的眼睛片刻,撇过头去,“那可不一定。”


    于是他们就此别过。


    赫兰静立原地,久久凝视着那远去的背影。御法者步履轻快,丝毫没有被别离的情绪所拖沓,仿佛心知他们真的还有许多次重逢。


    “就走啦?”小龙抱着他的腿探头探脑。


    “嗯,他还有事情要做呢。”


    “那我们呢?”


    “还想去别的地方玩吗?”


    “想!”


    往后的四个多月里,父女俩追随着御法者的步伐穿梭于各大城邦之间,走走停停,四处游玩。


    看得出来,南方的百姓是发自真心地爱戴席琳大主教,在个别地方,人们不称她为主教,而是心怀感激地呼唤“圣母”。


    听得多了,有感而发的小龙晃晃被父君牵着的手,认真道:“父亲,我长大了要做圣龙!”


    “好。”银龙主君笑着低头看她。


    “可是,”小龙又皱起浅浅的眉毛,“沙沙这个名字不够威武,不够霸气,等我成了圣龙,我得换个名字才行。”


    “那你换名字后记得告诉父亲。”


    “我会的,嘻嘻。”


    每次他们混迹在人群中眺望成为焦点的御法者时,阿弥沙总能精确地发现他的存在,然后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瞥向这边。


    赫兰不禁怀疑,风吟者家族与巨鹰共享的不仅有御风能力。


    以防对方觉察到什么,被发现后他就不好再抱起沙沙,看不见人的小龙在下边急得团团转,还差点露出尾巴。


    有时恰好解决一处龙祸,抑或者到了某些影响力大的城邦里,席琳大主教往往要在当地进行一些鼓舞人心的演说,好使这些地区继续坚定不移地支持屠龙派。


    而渐渐的,她不再频繁站到台前,而是更多地把机会让给年轻的学徒。


    阿弥沙刚开始的表现相当青涩,磕磕绊绊、念错词都是家常便饭,导师在这时变得相当宽容,但他还是不免感到挫败,尤其每次都能在人群中发现那双紫眸,平静地映照出自己失败的模样。


    气馁至极的御法者终于在某个夜晚翻进了银发男人的临时居所。


    “我做不成银袍大主教,没有人告诉我成为大主教还要做这种事。”


    不确定床上的人是否睡着,他凑近些许并伸手探向其颈侧,而后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银龙主君缓缓在床上坐起,几乎能透过指腹下脉搏的韵律感知到对方混乱的心绪,他注视着身旁的黑影,温声道:“能先帮我点个火吗?”


    那人沉默地点了点头。霎时间床头柜上那根熄灭的蜡烛重新燃烧起来,烛光映亮了两人相距极近的脸庞,御法者垂着眸,模样莫名有些可怜,干巴巴道:“希望没打扰到你睡觉。”


    “不打扰。”赫兰眯起眼,稍微适应这骤然的光亮片刻,同时松开对方的手,拢着睡袍倚靠在床头,“这次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觉得我还是更习惯跟龙打交道。”阿弥沙怃然坐在床边,侧面朝向他,双臂搭在膝盖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迷惘:“就做个高阶御法者挺好的,我可以屠龙,但没办法天天对着一群陌生面孔,跟他们讲屠龙派的起源,信仰,讲肆虐南方多年的龙祸,甚至还要反复地讲我自己是怎么朝黑死神射出那一箭的!”


    “嘿,放轻松。”银龙主君搭上御法者的肩,安抚地轻捏两下,令那紧绷着的身子松缓些许,“作为从小和龙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人都多的学徒,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吉恩主教从没培养过你这方面的能力,你现在的表现也就是普通人水平,没有比条件相同的人差。”


    “但我做不好。”阿弥沙放弃地摇摇头,语气愈发沉闷,“现在还只是面对一座城邦的人,我就已经招架不来了,那日狮心城内比这数量多得多的龙族都没让我害怕。”


    “特别是背完大段的发言之后还要费时间跟贵族交际,可龙祸不波及到他们身上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只想要倒卖龙晶来敛财。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我还得忍着,那恶心的手都摸到我脸上来了我也不能干脆把人揍一顿——”


    “谁摸你了?”赫兰顿时警觉,紫眸差点收缩成了龙族的竖瞳,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御法者愣愣望向他。


    昏黄的烛光下,青年的轮廓还十分柔和,像极了尚未毁容前的席琳大主教,深邃的五官端正清俊,加上那双足以令人过目不忘的亮丽金瞳,遭人觊觎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今天晚宴上碰到的一个老男人。”半晌,对方低声道。


    “只是摸了你的脸?”他按住阿弥沙的肩膀,温和而不容抗拒地令其转过来面向自己,“没有做别的事情?”


    “没有,之后我就走了。”


    “席琳大主教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阿弥沙错开视线望向别处,神情仍倔强得可以,“我的问题够多了,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那也要照顾好自己,”赫兰叹了口气,掐住那削瘦的下巴把御法者的脸转回来,直视着那双金瞳认真道:“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我也会生气。”


    阿弥沙挣开他的手,沉思少顷,“那我怎么在不惹怒对方的情况下脱身,用催眠术?起码之后我们还能继续合作。”


    “催眠术?”银龙主君气笑了,这次真的上手捏住青年的脸颊,“大声念出来没效果,你是打算凑到人耳边去献温柔?”


    “……那时落到你脸上的可能就不只是手了。”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点了点粉润的唇瓣。


    “那我能怎么办,”阿弥沙读懂他的意思后嘴角都禁不住抽了抽,“瞬移术?”


    “你可别把自己送到人家房间里了。”


    “我的瞬移术虽然不算很好,但也没有这么差!”


    “好了,听我说,”赫兰像哄劝幼崽时那样轻轻抚过对方脊背,接着抬手按在御法者胸口处,摸到那块微微凸起的龙晶吊坠,“这块龙晶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时间,虽然力量比较微弱,但用来将人暂时定格住也足矣了。以后谁还想冒犯你,让他停下来。”


    阿弥沙眼睛都亮了,将吊坠从领口处翻出来,又谨慎地看向他,询问道:“这是哪头龙的龙晶?”


    银发男人微微一笑,“抱歉,为了他的生命安全考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控制时间……”御法者低头摩挲着龙晶,喃喃自语,“这样的能力,就算不是初代龙族想必也非同寻常,以我目前的实力还无法将其击杀。但我的导师或许可以。”


    是吧,不能告诉你。银龙主君默然望向别处,无奈叹息。


    “至于公开演说,”他复而从对方手中取回自己的龙晶,将御法者的视线重新吸引至自己身上,“你试着忽略那些人,眼神不要飘忽,实在不行就看着我,当作是在对我一个人讲话。”


    阿弥沙听了,默默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展开后只见上面写满了密麻且潦草的字体,两人四目相对。


    “我现在就对着你来?”他又问了一遍:“不会打扰你休息吗?”


    横竖都已经打扰了。赫兰莫名想笑,这家伙今晚分明铁定心要打扰自己了,却还表面客气地一问再问。好像料定他不会拒绝那般。


    “来吧,我未来的大主教。”


    ……


    他早猜到阿弥沙在床上坚持不了多久,没承想连三遍都过不了,困顿的青年就栽倒在他腿上睡着了,滑落的羊皮纸被银白鳞尾轻轻捞住。


    烛火应声熄灭,赫兰睁着细窄的龙瞳在黑暗中端量熟睡的爱人,随后脱掉御法者的制服外袍将人抱上床,又起身去打开衣柜,把搂着枕头在里面睡着的小龙也抱回床上。


    自那时起,御法者隔三差五就从窗口或露台翻进他们在各处城邦的临时住所。


    沙沙不愿意睡在另外的房间,便在父君感应到母亲要来时搂着枕头爬进柜子,乖巧地等待母亲睡着后父君来抱自己。


    感到无聊时她会悄悄推开柜门偷看,于是就观察到,一开始母亲总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说话拿腔拿调很不自然,讲急眼了还会缩到床角去不看父君。


    父君则总是安静地聆听着,适时安抚灰心丧气的母亲,俯身拾起被抛到地上的纸张,凑到母亲身边对他念着上面的内容。


    一段时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不像最初那样拘谨,而是站在床边从容地对着父君讲话,动作从毛毛躁躁变得游刃有余,很少再掏出纸条来看了。


    偶尔他边说着屠龙之类的东西,边徐徐从衣柜前经过,小龙即刻搂紧枕头缩到最里面,生怕杀龙不眨眼的母亲发现自己。


    沙沙最喜欢的还是睡着之后的母亲,这时的御法者软软的,毫无杀伤力,顺势钻进他怀里还会被揽住,亲得他满脸口水他也只会在第二天醒来时诧愕地瞅着父君,而使坏的小龙则躲在衣柜里吃吃地笑。


    再后来,母亲好像不怎么需要父君做他的听众了,但却出现得比以往更加频繁。


    每次他都倚在父君身上随便讲几句意思一下,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父君聊着生活琐事,从截获走私的龙晶聊到附近哪里的餐点好吃,就像一对普通夫妻那样。


    小龙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关键信息,次日便缠着父君带自己去母亲所说的饭馆里用餐。


    沙沙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有次不小心撞破正在咳血的父君。小龙无措地呆愣在原地,鳞尾啪嗒耷拉下来。


    “沙沙,”父君很快将沾血的手帕丢掉,蹲下身对她露出笑容,“今晚他也会过来,你准备好藏进柜子里了吗?”


    “可是,”小龙红了眼眶,上前搂住父君的脖颈,边吸鼻子边说:“我们该回去了,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你会死的呜……”


    “很快了。”父君轻抚她的脑袋,温声哄劝着,“我们再等等好吗?他现在很开心,父亲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再等等吧,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龙呜咽着用力摇头,双手揪紧父君的长发,“沙沙没有母亲了,不能也没有父亲,我们回去嘛……以后再来,也能见到的,沙沙带你来。”.


    御法者猫似地从窗口翻进来时,银龙主君不无担忧地瞥了眼衣柜的方向。


    原形毕露的小龙缩在里面哭成一团,虽然他已经隔绝了声音,但若是沙沙当着阿弥沙的面闯出来,那也就无从隐瞒了。


    “咏星礼时你会来吗?”


    御法者驾轻就熟地来到床边坐下,挥手燃起一团照明的焰火,笑意盈盈地贴近他问。


    赫兰嗅到轻微的酒气,挑眉道:“你喝酒了?”


    阿弥沙没有否认,还比划了一下:“一点点。”


    “那是多少?”


    闻言阿弥沙伸出两根手指。


    “两杯?”赫兰有些怀疑。


    “不对,两瓶。”


    这跟沙沙的吃一点点有什么区别?银龙主君哑然失笑,而后差点又忍不住咳嗽。


    他直起身子与御法者稍稍拉开距离,指尖轻戳对方脸颊,“你忘记自己第一次喝酒之后发生什么了?”


    “我现在酒量不同以往。”阿弥沙拍开他的手,眼神逐渐迷离,努力眨了两下才清明些许,说出来的话却不像清醒:“第一次喝酒,和你睡到一块了……结果也不算坏。”


    “真的?”赫兰低笑着靠近声音越来越小的御法者,调侃道:“你那时不是说,以后会找个女人,生几个星语者——”


    “不生了。”阿弥沙摆摆手,话音带着无奈,“跟男人怎么生……你实在想要,我去捡个蛋回来给你养。”


    “你醉得不轻。”银龙主君叹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醉醺醺的御法者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他,追问道:“咏星礼时你会来吗?”


    “在圣城?”


    “嗯。”


    “恐怕不行。”


    “好吧。”阿弥沙直率地接受了,没有寻问缘由,接着道:“那我之后去哪能找到你?”


    赫兰沉吟片刻,回应道:“风琴堡。你行了咏星礼成为大主教后,我就在海边的长廊里等你。”


    “好。”阿弥沙点点头,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抬起阿弥沙的下巴令其看向自己,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似乎都在燃烧升温,耳边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仅余彼此的呼吸交错起伏着。


    银龙主君压抑住喘息,捧着爱人的脸缓缓低下头去。


    “等等!”御法者骤然从沉醉状态挣出一丝理智,抬手抵住了他的唇,“不行,我还没正式跟你……总之你再等几天。”


    他从床上翻身而起,边整理着装边说:“今晚我不留在这了,明早我们就要启程回弗罗伊斯,在行咏星礼之前都没时间来找你了。”


    在从露台外边离开前,阿弥沙最后一次转身望向他,提醒道:“我们七日之后见,在风琴堡。”


    “好。”


    银龙主君没有起身相送,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被。


    待阿弥沙离开后,他再也忍不住,顾不得小龙藏还在衣柜里,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大滩血,气息骤乱地倒在床边,冷汗倏然划过额角。


    ……


    海潮之声不绝于耳,天还未亮。


    为免引人注目,正式成为银袍大主教的御法者换回了学徒时期的制服,早早来到他们约定的地方。


    这次没人陪自己练习,他确认过四下无人,拎着一束紫罗兰对廊柱道:


    “虽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紫罗兰色的眼眸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呕……”


    “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特别漂亮,特别聪明,特别成熟,特别有魅力……不行。”


    “你像一道未解的谜题,神秘又令人向往,如果我能有幸成为你唯一的答案,那请你收下这束花。嗯……不像表白。”


    彻底没辙的御法者蹲在地上,皱眉摸着胸口处的龙晶吊坠,那里冰凉一片,不再像先前那样会时不时地发热,连体温也无法将其捂暖些许。


    直接告诉他,这块龙晶不再是普通的龙晶了,他应该会懂吧?


    嗯,还要问他的名字到底叫什么。他不是有伴侣的人,手上那枚戒指是怎么来的?这么问会不会太冒犯?他会不高兴吗?还是等他答应了再问。


    如果他不答应……不可能。不想这个。


    他什么时候到?


    青年在海边的长廊里,从日轮高升等到日暮西沉。一直等过了三个日月循环。


    第四日破晓将至时,御法者扔掉那束渐渐枯萎的紫罗兰,踏着微弱的星光沿海岸线离开,龙晶吊坠被他攥紧在手里,犹豫了很多次,终究没能将其掷入大海。


    下次那家伙出现,如果给不出恰当的理由,他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第79章 星下传说 好像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


    夜已深, 星辉无声蒙照着被其信徒视为圣城的弗罗伊斯。


    这座信仰之城已然沉睡。


    林野中,点点萤火涌动成浪,仿若天上星辰散落遍地, 忽而又徐徐汇成几股, 不约而同地朝夜色中的那抹银光聚拢。


    为逃避枯燥无味的驯驭练习, 年轻的学徒叼了根草,隐秘地藏在一棵白蜡树上,很快就倚靠着结实的枝干陷入沉睡。


    有茏葱枝叶作挡, 连导师和其他学徒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 完成任务后便披着星光返城了。


    醒来时发现附近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阿弥沙即刻知晓自己睡过头了。


    思及回去之后被吉恩主教堵在门口痛斥的场面,他决定还是将错就错,现在先好好地睡一觉, 等明早再回去挨骂。


    “阿弥沙。”


    孰料这次还没来得及睡着, 就听到有人下面在喊自己。


    嗓音温和沉稳,绝对不是秃顶那个破嗓子。


    是谁?也不像艾德温的声音。


    阿弥沙懒散地掀起眼皮,他原本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躺在交错横叠的枝桠上,不想起身于是干脆往后仰起头, 半长的黑发随之垂落,那银白色的身影就这么兀地撞入眼帘——


    散落遍野的萤火此刻轻飘飘缭绕于其身侧, 倒映在眸中的面容朦朦胧胧,昳丽得令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年轻的学徒蓦地一抖,身形一歪就要从树上滑落, 幸而及时用腿勾住了树杈,但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整个人还是无可避免地撞破枝叶从高处遽然坠落。


    哎,不疼。


    阿弥沙差点以为自己的皮实程度大有提升, 直至发觉身体好像哪哪都不着地,他猛然抬头,与一双温和的紫眸对上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人接住了。


    原来并非天赋异禀。


    “你是谁?”他警觉地挣扎着要落地,那人便俯身将他放了下来,动作轻缓得仿佛他是玻璃做的,稍有不慎就会碰碎。


    阿弥沙一挨着地就与对方拉开距离,这个奇怪且漂亮的银发男人只是默默注视着他,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紫罗兰色的眼眸中似乎压抑着深沉的情感,无声地在一派平静的外表下汹涌肆虐。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轻声道。


    “什么?”阿弥沙费解地皱起眉。


    “我说,”男人似乎在瞬息间整理好情绪,露出了足以摄人心魄的笑容,“见到你很开心,阿弥沙。”


    “你认识我?”学徒犹疑地退开两步,又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你是精灵?”


    “什么?”银发男人轻笑出声。


    罗塞瑞尔从未存在过被称为精灵的种族,自己是在打扫藏书室时偶然翻看到的,据说这些生灵只栖息于被誉为“春神的心脏”的穆赫瑞恩。


    ——那是世界上最接近神庭的一片土地。


    不同于彼时连一朵花都开不出的罗塞瑞尔,诸神鼎盛之时的穆赫瑞恩常年鲜花不辍生机盎然,蒙受神的赐福,所以孕育出了世间最美丽的生灵。


    如果面前的人并非他们一份子,那精灵的美貌或许还在其次。至少并没有书里描绘的那么夸张。


    虽然这话的确是发自内心,但学徒转瞬也意识到自己这样问实在很傻。


    男人眼中笑意更甚就是证明。


    “呃,开个玩笑。”他清了清嗓子,以大人般的成熟口吻揣摩道:“我猜你应该是……”


    镶嵌晶石的银制额冠,精致繁复的编发,一眼便知其华贵程度的典雅长袍,腰封上还不要钱似的坠满了能晃瞎眼的银链,动作间光华如水般流动。


    必定是王公贵族出身。


    那惊为天人的脸庞看着还挺年轻,头发却是银白色的。这样的发色较为罕见,据他所知,整个北方只有辛戈人是天生银发。


    弗罗伊斯城内也有来自辛戈的星语者,只不过长相远不及眼前的人标致就是了。


    “你是辛戈的贵族。”他这么猜测道。


    银发男人没有否认,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专注得宛若要用眼神将他纂刻在脑海里。


    阿弥沙不自然地撇过头去,幽幽问道:“一个贵族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城内有你的亲人么?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莫非是哪位新晋大主教?他顿时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可大主教怎么会打扮成这副模样?不穿教袍就算了,言行举止也莫名其妙得很。


    “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但不是现在。”男人笑着开口。


    说了跟没说一样。阿弥沙转身就准备离开,朝身后摆摆手道:“那就以后再见。”


    “错过了导师对律法的讲解,这次你打算怎么补救?”


    学徒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去,“什么,这次不是驯驭练习?”


    “看得出来,”银发男人好整以暇地笑笑,徐缓朝他走近,“你这次确实睡得很好。”


    “那又怎么样,艾德温会告诉我的……”阿弥沙说着说着就卡壳了,脑子终于迟钝地转了过来,“噢,他今天没来。”


    他完全不记得,好友前日就随父母到洛希山脉那边去追踪尚未驯驭的龙族了。双亲都是星语者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出来,其他学徒都只能满眼羡慕地看着。


    不过这次没有人救自己,唯有老老实实在下一次授课时挨骂了。


    “不会挨骂,”银发男人仿佛看穿他心中所想,笑吟吟道:“我可以教你。”


    “你?”


    难道这真的是某个不好好穿教袍的大主教?他看出自己的特别之处——而不是像秃顶那样整天说自己天资愚钝。


    学徒的态度肉眼可见的恭敬了些许,“那,那就有劳您了。”


    男人微微一笑,随后摘下了额冠,取出镶嵌其中的晶石递给他,那顶银冠则被随手抛弃在野草丛中。


    “这是什么?”阿弥沙接了过来,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龙晶。”


    龙晶?少年睁大了金色的眼瞳,再次端量起手中那块晶石。


    这么澄澈剔透的无色龙晶可不多见,况且用龙晶来做饰品……除了必要时会使用龙晶披纱,教廷内可没有这种奢靡的习惯。


    “你果然是辛戈的贵族。”他复而警惕起来,目光炯炯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赫兰瞅着十四岁的少年竖起浑身的刺却还是没什么威慑力的模样,忍不住挑逗他:“既然知道我是辛戈王族,这就是弗罗伊斯的待客之道?”


    “啧,你去找其他大人,找银袍、或者那位黑袍的,找我干什么?”阿弥沙据理力争道,“我是最低阶的学徒,只会料理那些半大的龙,可招待不了你。”


    他径直抓住少年的手,将人拉至一片视野开阔的荒草地,“我说了,我教你怎么与律法连接。”


    “不想成为厉害的御法者吗?阿弥沙,让导师他们对你刮目相看。”


    在萤火微弱光亮的映照下,少年发红的耳廓暴露无遗,注意到他的视线,阿弥沙不自在地晃了晃脑袋,好使头发将耳朵遮住。


    “你真的会?”


    “我不会骗你的。”


    最终学徒还是妥协了。


    他想,绝对不是因为这个人的脸太具有迷惑性,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抵抗,不仅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对方。


    “可是为什么要用龙晶?”


    赫兰回头看着面露惑色的少年,解释道:“最初的星语者正是借助龙晶来参透律法,毕竟龙族与星辰律法本就一体同源。”


    “那为什么现在教廷的人不用了?他们甚至严格管控着龙晶的用途。”


    阿弥沙想了想,补充道:“据说屠龙派的人都不敢将获得的龙晶上交,因为之后再想取用就难了。”


    “你可以亲自验证一下。”银发男人这么对他说,“反正也没坏处,不是吗?”


    也是,平日里自己可没有机会接触到龙晶。他攥紧手中的晶石,扭头望向男人,“我要怎么做?”


    于是男人站到了他身后,引导他双手合拢,将龙晶拢在掌心出,轻声问:“知道教廷的十六字信条么?”


    “……我又不是傻子。”


    少年幽怨的语气令赫兰笑出声来,下巴无意间蹭过对方发顶,“来,试着感受龙晶的力量,同时在心里默念那十六个字。”


    阿弥沙于是闭上眼照做。


    半晌,他转头瞄了瞄后面的人,“好像没什么变化?”


    “再试一次。”男人将他的脑袋转回去。


    阿弥沙沉默须臾,还是半信半疑地照做了,这次闭上眼没多久,刚在心底将十六个字默念过一遍,那只微凉的手就轻轻托起他下颌,他随之睁开眼,直视着漫天繁星。


    “用心去感受。”另一只手轻轻摁在他胸口处,他稍微侧头,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若即若离的,“直到不睁开眼也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你就成功触及律法本源了。”


    “那也太难了。”阿弥沙皱起眉。


    “我相信你能行的。”身后的声音依然温柔平和,又低低补了句:“只要你不马上犯困。”


    “怎么可能?你来的时候我刚醒。”学徒有些不满自己被看作是个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人。


    “那就继续吧。”赫兰笑着道。


    事实证明开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知过了多久后,两人各自坐在草地上,谁也没有说话。


    少年握着龙晶仰头望天,银龙主君则久久地凝视着爱人的脸庞。


    直到某一刻,意识冲破轻纱似的薄雾,真正抵达了星光大盛的彼端。


    阿弥沙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处在群星之间,周天世界遍布光点,触手可及,耳畔边有谁在喃喃低语,而他分明感知到,那声音不属于任何现世之人。


    “我好像成功了!”


    虽然律法给出的启示如此古怪,与教廷长久以来宣扬的驯驭、人龙共生都相去甚远,但他还是不免为此感到激动。


    阿弥沙起身正想告诉男人,却蓦然发现身旁已经不见那个银白色的身影。连先前弥漫于此的萤火虫都散去了,仅余稀疏几只,光影寥落。


    好像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少年愣了半晌,而后低头展开五指,只见那枚龙晶还静静安置于手心,隐隐散逸着微弱的光芒。


    散去的萤火虫重新被吸引回来,轻飘飘掠过他鬓发,又落在他肩上,仿佛那人从未离开。


    第80章 努卡罗维 我是一只银龙,破壳于母亲死……


    我是一只银龙, 破壳于母亲死后的第一个春天。


    我还是颗蛋时,刚来到世上没多久母亲就死了,与那作恶多端的灰龙同归于尽, 魂魄都散得一干二净, 连往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破壳而出时, 恰逢父君不得已亲手将母亲封印。他们相见得匆忙,依旧是来不及告别。


    两次出来都没赶上好时候,好在父君很疼爱我, 从未因母亲的故去而对我流露过任何消极情绪。尽管他其实非常难过, 余生一日也不曾停止对母亲的思念。


    我诞生的龙晶地穴非常隐秘, 位于千河平原与云海高地交界处的地底,里面宽敞又舒适,听艾伦说是父君在母亲怀着我时亲自挖的。


    我并不相信。


    父君是千流王庭至高无上的主君, 一贯尊贵优雅, 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去刨地洞?


    古龙语有说,聪明龙不仅懂得如何妥善保管自己的龙晶,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龙晶。


    并且,与龙晶相伴还有利于幼龙的成长, 但我小时候没什么机会接触到自己的龙晶,因为父君对我的地穴设下了禁制, 就算是我自己也无法找寻得到。


    艾伦告诉我,在三个月大的时候我曾与父君去过一次龙晶地穴,回来就昏迷了半个多月, 把父君吓坏了,从此他再也不允许我回自己的地穴。


    我很想说,其实父君自己也经常滥用龙晶,不仅用龙晶来给我打造各种玩具, 乃至于睡觉的小窝、小城堡,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带着尚且幼小的我穿越时空,去到千年前与母亲相伴。


    是的,我的父母原本相隔了整整一千年的时间。


    正常情况下,两人之间唯一的交集应该是母亲的名字在父君所听到的故事里偶然被提及。


    然而过于深重的执念让我的母亲——一个本该死在千年前的人族,硬是活到了一千年以后。


    父君也异常执拗,哪怕耗尽龙晶的力量也要回到过去与母亲相见,到了称得上不计后果的程度。


    印象中有一次,我们逗留在那边太久,父君终于支撑不住,当着我的面呕血倒下,回去之后老医官连声叹气,甚至取来了绿龙龙晶为他治疗。


    我以为父君该吸取教训了,然而醒来后他倚靠在床头枯坐半晌,竟蓦地对我笑了,说,终于知道为什么上次他那么怨我了。


    沙沙,我们让他白等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我对他说,如果母亲不那么在意一场正式的告白,那根本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承认自己有些埋怨那个只能在千年前见到的人。他把星语者的使命之类的事情看得比父君和我还重,所以才会刚生下我就一走了之。


    他的人生了无遗憾了,可我成了没有母亲的小龙,父君也日日夜夜思念着他,甚至为了回去陪在他身边,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


    如果因为他,父君也不在我身边了,那我大概会恨他的。


    父君知道我的不满,他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可在我七岁那年他还是悄悄回去了,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我知道后很生气。但实际上,那次父君没有停留太久,很快就回来了,并没有过度消耗龙晶的力量。


    等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那时的不高兴或许是由于父君没有带上我。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之后父君再也没有回去见母亲了,但他也没什么时间悲伤,因为单一个我就足以让他费心劳力。


    九岁时我在石心森林里玩耍,不经意间去到千流与黑沙王庭棘峰谷地的交界带,戍边的龙族大将驱逐我离开,但我没多久又偷偷折返回去。


    棘峰谷地,那个毒雾弥漫的神秘峡谷,是母亲身死的地方,也是我的出生地。


    黑沙龙族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大名鼎鼎的龙祖黑死神在那里长成,黑沙王庭的旧址也在其间。


    如今黑沙王庭两位少君都是在龙岛出生,而我却诞生于这黑沙龙族的圣地。


    我想,我命中注定是要将这片疆土收入囊中的。


    理想很远大,现实却有些骨感。我背着大将偷闯入棘峰谷地,被里面的毒雾折腾得够呛,还好死不死地碰到了那两姐弟。


    黑龙莱塞娅,红龙凯洛斯。


    ——黑沙王庭的两位少君。


    这不公平。连最小的凯洛斯都比我大一些,他们极不厚道地二打一,我挂彩逃回圣白宫,把老黑龙医官吓得掉色,还第一次见到父君冷脸的模样。


    之后再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伤得挺重,有只眼睛还差点瞎掉了。


    然而彼时我无暇他顾,全然沉浸在自己落败的愤怒不甘以及担心惹父君生气的心虚中。说到底是我闯入了别人的地盘,较真起来还是理亏的。


    没多久我还得知,那两姐弟向大黑龙邀功无果,反而被他们各自的母亲吊起来打,差点黑龙变红龙,红龙变黑龙。


    不论如何,我讨厌黑沙王庭。我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将其吞并。黑沙龙族自诩龙中上族,视龙仆的性命为草芥,瞧不起一切异族甚至包括其他王庭的龙族。


    我的野望大概不是与生俱来,只是千流时时受到它们的压迫,平日里父君每皱眉十次就有七八次是因为它们——嗯,剩下两三次是因为我。


    反之对于潮洇王庭,我就很乐意与它们和谐共处,而不会想着什么时候将其吞并。


    听圣白宫里的人说,母亲死后蓝龙主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现在父君面前,直到我五六岁大时情况才有所好转。


    那其实不是他的错,我知道的,他捅的那一刀不仅成全了母亲,还保全了我。父君和我都能理解他,也不曾怪罪他。


    蓝龙主君每次来圣白宫总会逗我玩,熟络之后我有模有样地喊他戈利汶,他说我没大没小,跟那群蠢鱼一样。我知道她们对我父君也是直呼其名,从不会规矩地喊主君。


    十岁的某一日,我通过龙晶手镯感知到戈利汶的到来,却没见他来找我玩。于是我四处找寻,最后发现对方在风歌庭内与父君谈话。


    他说自己已经了无牵挂,打算带着海龙一族回归深海了,希尔妲她们也会跟着回去,毕竟塞壬本就属于大海。


    至于潮洇剩下那些不具有海龙血统的龙族,就让它们并入千流。自然的,潮洇王庭也就归属千流王庭了。


    父君沉默了许久,问,那你当初的牵挂是什么呢。


    ——为什么教廷覆灭了一千年都不曾回归深海,现在却突然想开了。


    最初蓝龙主君顾左右而言他,在父君平静的注视下,他忽然抹了抹眼睛,开始向父君道歉,重复着说对不起,说自己真的没办法宣之于口。


    最后父君无言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片刻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和蓝龙说一句话。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戈利汶时,总能在某个时刻发现,他正默默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许有些太残忍了。


    我去银月湾见了塞壬们,她们一如既往地嬉笑着投喂我,而后偷偷掉了好多珍珠。


    我也很想哭,但忍住了,毕竟我哭起来肯定没有漂亮的珍珠。她们像我的姐姐,也像我的母亲,我从小到大的裙子几乎都是她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黛娜她们抱了几只更大的珍珠羊给我,希尔妲则整理好她们新做的衣裳。知道我不爱穿裙子,她们学着准备了其他样式的衣服,从十岁一直到长成,尺码齐全,甚至连我突然长胖都考虑到了。


    我问她们为什么不考虑我突然变瘦,她们哭着哭着又笑了。


    装了好久的风轻云淡,跟她们道别时我还是哭了。百灵学着父君的模样逗我,说冰霜龙不下雪改下雨啦?我哭得更凶。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蓝龙主君离开呢?哦,她们是他的龙仆。我由衷觉得,这世上不应该有龙仆的。


    不过,至少戈利汶把她们照顾得很好。海底里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凶悍的海妖,可怕的亡灵……虽然亡灵在我母亲死时就基本被消灭了,但呆头呆脑的笨鱼们最好得到海龙的保护。


    后来我还是经常去银月湾看海,父君会在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去,他说,小龙小小的脑袋里装了太多愁绪会坏掉的。我说,现在有了潮洇,下一步我们该吞并黑沙王庭了。


    父君觉得不能再让我闲着,于是令两位导师“稍微”加重了我的学习任务。


    我的导师是艾伦和萨维恩。他们极有可能是当世仅存的星语者,而我身上恰好也有星语者血统,让他们来教导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能感觉到父君的矛盾,他既希望我继承母亲为之倾尽心血的这一身份,又担心我将来会步母亲的后尘。


    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亦或在更早之前,父君就有了那样的想法。


    可惜我从没能察觉。


    母亲身上的星语者血统有两个源头,其一来自鹰崖城的王室,其二来自席琳大主教。因此,他既是黑沙龙祖那一脉的引星,同时也是雾中女妖安卡莎的引星。


    我问过我的导师,引星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仅仅因为与初代龙族同时降生,他们便如此与众不同?


    不仅能与漫天星辰建立连接、聆听律法的旨意,还拥有足以屠龙的力量,杀死与自身相对应的陨星一脉而不会受到反噬。


    明明都是母亲教出来的,两位导师却给了我不一样的答案。


    艾伦告诉我,引星的存在是由于罗塞瑞尔的意志在自我保护。毕竟陨星就是从神庭陨落的神族,哪怕陨落至凡俗之地,祂们的力量也远超世间所有生灵。


    为了避免灭顶之灾,罗塞瑞尔选中这些与陨星一同苏醒的灵魂,赐予他们与神同源的星辰之力,让龙族不能在世间肆意妄为。


    而萨维恩却说,引星的存在是神庭的选择。神庭三千年一更迭,旧神的死亡即为新神的初诞,陨星降世之时旧神灭亡,新神亦随之苏醒。祂不一定是破壳而出的初代龙,也有可能是将来杀死初代龙的屠龙者。


    毕竟陨落的诸神并非全都具备再度成神的资格,比如臭名昭著的海龙女王阿尔泰娅,以及人族眼中的“黑死神”德克索。


    普通人屠龙会遭受一定程度上的反噬,那是凡人弑神的必然结果,但星语者杀死陨星却不必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他们本身就有资格取而代之。


    ……杀死堕落的旧神,将其体内的神力归还给星辰律法,由屠龙者来继承神格,死后灵魂回归神庭,成为这一轮回的新神。


    我不太懂,他们说得都挺有道理,但我更愿意相信萨维恩的话。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的母亲就不是真的消散于世间,他只是去到了神庭,没准此刻正在看着我和父君。


    我年纪还不大时,萨维恩就早早地结婚生子了,他本身就古板严肃,晋级成人夫、人父后更是灾难。我是千流王庭唯一的少君,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我真的怕他喋喋不休的训诫。


    比起他,我想我更喜欢艾伦。


    圣殿的副骑士长要比奉光使温柔得多,在练习如何与星辰律法建立连接时,他会把我抱起来,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好离天上的星星更近一些。而萨维恩只会和我大眼瞪小眼,然后没好气地告诉我他腰不好。


    后来我发觉,起码萨维恩的古板守旧让他早早结婚生子,延续了星语者的血脉。毕竟骑士长不太指望得上,他不仅不近女色,还过分关心我父君。


    有段时间我觉得,父君找个伴也挺好的,我不愿看着他为母亲过度悲伤。之后我又想到,万一父君有朝一日也去了神庭,他要是有了新伴,见到母亲会很尴尬的。


    我会愿意接受艾伦,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对我也很好,称得上宠爱——在萨维恩严格管教的对比下。


    不过,古板的奉光使偶尔也会让人吃惊。我在棘峰谷地和黑沙少君打架挂彩的那次,还没回到圣白宫他就逮住了我,老医官用绿龙龙晶为我疗伤时,他担忧这伤会落下什么隐患,于是连夜赶回白塔取来了金龙龙晶,守在床边为我赐福。


    我没想到他原来那么在乎我,感动得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奉光使不自在了好久,后来别扭地告诉我,他于心有愧,当年差点让我没能出生。


    我由此得知白塔与金龙主君、与千年前那位黑死神教皇的渊源,也知道了发生在父君加冕礼那夜的一切。


    后来你们是怎么和解的?我问他。


    从父君曾经的话里我听得出,母亲完全就是个倔脾气,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从来不屑于解释什么,对白塔的敌意也不甚在意。


    不过为了父君,他终究还是转变了,放下姿态向白塔求和,求得一个揭露真相的机会。


    不过一个星语者给圣骑士和奉光使当导师还是太怪异了。萨维恩说,那个时候他和艾伦非常别扭,在默念教廷的十六字信条前都得分别向光明神和光冕女武神谢罪,其他方面的阻碍可想而知。


    萨维恩还说,母亲有了我之后肉眼可见的没那么急躁,对待学徒比以往更有耐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君每晚在他枕边念叨,经常生气会生出小傻龙。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我不傻,甚至还挺聪明。看得出母亲脾气是真的变好了。


    终于成功与星辰律法建立连接,触及律法的本源后,萨维恩看到了真相,也知晓死亡并非龙族生命的终点。所有的白塔奉光使都相信,他们的主君早已回到神庭,行走世间的信徒依然蒙受着光明的赐福。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无意间翻到父君珍藏起来的一个小本子,那是母亲用来记事的,前面稀疏地记录了各地守城大将的信息,有些名字上画了个交叉符号,间杂还记录有父君衣服尺码的变化。


    继续往后翻,父君逐渐长高,守城大将的名字翻了倍——我知道是地火王庭并入千流了。父君还在接着长高,被画叉的大将名字越来越少。


    再后来,父君的身高记录旁多了一行时间,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激动得鳞尾都翘了起来。


    这是我吗?他也在记录我的成长,像爱父君那样爱着我。我小心地收起这个本子,把父君的珍藏变成了自己的珍藏。


    我开始想他了,可父君不会让我去见他的。父君或许会亲自带我去,但我不想他又过度使用自己的龙晶。


    于是我偷偷破开父君的禁制,回到自己的龙晶地穴中,在这里太容易引起父君的注意,我想了想,决定将部分龙晶转移到一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


    除了极北之境,还有哪个地方符合要求呢?我恰好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只血统纯正的冰霜龙,连父君都经受不住极北的严寒,没有人会打扰到我。


    幸好有蓝龙主君给我的镯子,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龙晶转移至极北,用它们造了一座小城堡——像小时候的玩具那样,毕竟我不敢拿太多。


    然后我安静地待在里面,有时那无色的水晶变得如镜面般明澈,从中可以窥见许多不属于现世的影子。


    我看到那不可一世的海皇被星语者联合鹰崖城击败,其中一名星语者与风吟者家族的人相爱,之后跟随爱人归家,从此星语者的血脉融入了鹰崖城。


    我看到一个叫做雷诺的星语者,在沼泽地里杀死一头灰龙,却不慎陷入安卡莎编织而成的迷雾中。雾中女妖在他心底种下一个念头,于是多年后圣城落成,雷诺成为了雷诺一世。


    在安卡莎的控制下,他曲解星辰律法,创造了导引的谎言,随着星律教廷势力的扩大、落单的星语者被逐一抹杀,那朦朦胧胧的薄雾逐渐笼罩住整个天穹。


    此后,所有新生的星语者都被带回圣城弗罗伊斯统一培养,再也无法真正触及律法本源。


    一开始,他们真假掺半地说,龙族是陨落的神明,在人间得到足够的信仰便可重返天穹。


    再后来,他们宣扬巨龙是天神降世来拯救世人。导引派成为星律教廷正统。


    我还看到我的祖母,席琳大主教,哦不,那时的她还只是灰袍主教,且属于导引派。


    年轻的主教踌躇满志前往山城传教,与拥有一双亮丽金瞳的年轻贵族相爱。在深入探寻鹰崖城的历史后,她的信仰渐渐崩塌,于万念俱灰之时终于得以触及真相。


    她不顾爱人的劝阻执意回到弗罗伊斯,以屠龙派御法者的身份。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那个被龙族视为“黑死神”的屠龙狂魔。


    先后被两任导引派教皇流放,恩师兼生身母亲惨死在黑龙手上,彼时褪去青涩幼稚的御法者早已不寄希望于任何温和的方式。


    他用导师为自己铸成的龙晶刀杀死罪孽深重的黑死神,黑沙龙族惊惧交加地夺走了龙祖的尸身,而他带回了那颗罪恶的心脏。


    一如当初成为银袍大主教前的辗转周旋,血淋淋的黑龙之心被展示在南方各大城邦,饱受龙祸摧折的民众欢呼雀跃,被簇拥着的御法者将龙血抹在额间,以极具煽动性的语言将人们对龙族的憎恨翻成燎原怒火,又在他们心间催生屠龙的念头,毕竟显而易见的——巨龙不可战胜的传说早已破灭。


    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他接受他们的宴请,许诺成为教皇之后将解除对龙晶贸易的管制,甚至开放狩猎季允许众人根据需求捕杀龙族。


    我看着母亲身着玄衣晶纱,面无表情地接受加冕,成为了教廷有史以来第一位屠龙派教皇。黑死神当权,龙族震颤的时代来临了。


    我心情复杂。母亲屠龙时的冷血残忍是真,对父君和我的温柔与爱也是真,他怎么能毫无芥蒂地……嗯,父君也是相当英勇。


    果不其然,铁腕一出,顽固不化的导引派开始学会变通了。从前他们反对一切屠龙的主张,认为即便是作过恶的龙族也能被引导向善,也能被驯驭成无害的模样。


    如今新任教皇不加节制地无区别屠杀龙族——就像曾经的黑死神德克索对人族所做的那样。他们慌乱了,开始极力谋求公正,主张对龙族中的善类与恶类加以区别,杀死恶龙,而放过并未作恶的那些。


    母亲达成目的了。屠龙派的势力初具规模,哪怕后来他被灰龙构陷,被罢黜,被绑上刑台接受三日光刑,人龙两族的关系早已僵化,导引派就算重新掌权也不可能延续虚假的和平了。


    我有种感觉,如果不是后来父君突然出现,他可能真的心甘情愿去死了。


    两族眼中铁血强悍的屠龙狂魔,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攥着龙晶吊坠思念爱人。他明知那有多么难以被世人接受。人龙相恋,而他自己的身份还是屠龙派的教皇。


    那时或许母亲也害怕吧,所以在灰龙幻化成爱人的模样时,他一下子丧失了警惕。


    银龙。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他对灰龙化成的父君这么说。


    从前我总以为,母亲其实没那么在乎父君,所以才能无牵无挂地抛下他。原来他也等待过,思念过,还犯过差点令自己丢掉性命的傻。


    我沉醉于发掘过去,身边缺失了母亲所以我不受控制地在千年前找寻他的身影,以至于忽视了现世,忽视了父君。


    父君告诉我,他要为我的十八岁生日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典。


    我没有很在意,十八岁又不是龙族的成龙礼,“长成”在龙族的字典里意味着各方面都达到巅峰状态,即开始步入黄金时期,而这因龙而异,并没有统一的年龄标准。


    我那时显然仍未长成,但父君的思维方式与衡量标准似乎更接近人类。否则若以龙族的眼光来看,他自己都还没长成就和母亲生下我了。


    年纪轻轻就成了丈夫兼父亲,小小的我一度成为父君行走的能力证明,想爬上父君的床的龙族不在少数,但没几个敢付诸行动。


    一是因为我小时候需要父君陪睡,谁要是吵到我,便能轻易惹恼一贯温和的银龙主君。


    二是因为等到我能独自睡觉后,父君几乎就不闭眼了,他不是在埋头处理王庭的事务,就是又去了哪处城邦、边地,威慑那些欲挑起事端的大龙。


    这样至少他不会有闲暇想到母亲,但我也但心他过度劳累。于是我收敛了玩心,想要履行起少君的职责,好替父君分担些许。


    父君受宠若惊,然后安排我去处理王庭内部的人龙纠纷,一日时间就把我累个半死。


    我不服输,连续忙碌半个月后,整只龙严重受挫。我回去告诉父君,人龙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龙族不可能同时拥有像碾死蝼蚁那样碾死人类的力量和对人类的尊敬。人族也不可能以奴仆的身份向他们主君谋求什么平等宽仁。


    父君听完,笑着问我,那你觉得两族该如何共处呢?


    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像从前那样吧。


    人族中强大的御法者拥有屠龙的能力,他们成为抵抗巨龙的锋矛利刃,龙族有所顾忌,不能肆意转化龙仆,想要得到人类的侍奉,起码它们得展露出和善的一面,真正为信徒带来福祉。


    只是现存的星语者寥寥无几,圣殿、白塔以及千面神教的御法者虽能对付大将级别的龙族,但面对巨龙还是有心无力。


    我知道黑沙王庭那两位少君,他们的母亲曾经就是人族最强大的御法者,却落得这样下场,可悲可叹。


    时间错了。


    我还没正式满十八岁,王庭内却声势浩大地为我庆生,整个罗塞瑞尔都要知道千流的少君十八岁了。


    时间错了,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或许在所有人眼里我确实满十八岁了,只有我自己不这么认为。是谁有能力如此隐秘地调换时间,成功瞒天过海,除了我的父君不会有他人。


    彼时我安然地待在自己的城堡里,殊不知另一位至亲也要离我远去了。


    阿戈雷德。他对我的执念深重至此,源头实在无从追究,没准黑沙龙祖这一脉全都有病,阿戈雷德则是个中翘楚。


    后来莱塞娅告诉我,她父君对我的感情非常复杂,爱与惧交错融合,既掺杂了血脉里黑沙龙祖对雾中女妖的痴恋,又包含着对黑沙王庭未来的忧虑——龙岛的祭司曾预言,我会是那个吞并黑沙王庭的龙族君王。


    出于自负抑或是别的什么心态,大黑龙一直耐心等到我十八岁才动手,他蓦然闯入载歌载舞的风神殿,将我掳至阴森可怖的棘峰谷地,要用我的血来告祭先祖,巩固黑沙王庭的千年霸业。


    当然,实际上我还在极北之境的城堡里观察我那杀龙不眨眼的母亲。


    阿戈雷德掳走的其实是我父君。


    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被黑沙主君掳走的银龙。只不过这一次,他打的是我的主意,这足够唤起父君的杀心了。


    棘峰谷地的王庭旧址里有一道传送门,通往龙岛的黑峰堡地底,阿戈雷德的两位得力龙仆在稳定躁动的臣民后,私下通过传送门现身于棘峰谷地。


    他们无法伤害自己的主君,但圣殿骑士长和千面神教的死亡信使可以。因为阿曼达与凯瑞尔这对双生姐妹也介入了战局。


    当年姐妹俩因龙祸失散后,作为骑士长的安纳瑞收养了阿曼达这个来自北方的遗孤,而塞缪尔则是凯瑞尔的导师,他用满头白发成就了凯瑞尔“银刀”的威名——那把魔铸而成的死亡之刃,助她收割了黑沙王庭驻守风琴堡的大将性命。


    不过,在强悍的黑龙面前,真正有能力与之一战的唯有我父君。为了这一刻,他整整十一年没有回去看过爱人一眼了。


    那一战惊天动地,整个罗塞瑞尔都为之震荡,千河平原罕见地下起了鹅毛大雪。


    极北真的离得太远了,我没能觉察,只当是外边的又一场雪暴。


    萨维恩和艾伦用金龙和绿龙龙晶拯救那些罹患龙病或缔结血契的龙仆,然后这些信仰力全部转移到父君身上。


    他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更严重的或许是心上的伤,母亲的死像是活生生从他心口剜去一块肉,这个伤口十九年来从没长好过。


    只有当沉浸在过去,陪伴在年少的那个鲜活动人的爱人身边时,父君真心地笑过。


    他本可以再等等的,至少等到和我有个正式的告别。不过他大概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他的离开,而他也实在不能等到漫长岁月的尽头,否则那样他的龙仆就会尽数由我继承。


    父君不愿让那样的问题困扰我,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寿终正寝对他来说更像是折磨,不论如何,我长大了,他早就想放下一切去找我母亲。


    那日潮洇主君从深海回归,他即将成为罗塞瑞尔唯一最强大的龙族主君了,所以理应由他来驱动金龙龙晶。


    父君选择让艾伦动手了结自己。他和萨维恩同为父君的引星,弑神不会遭到反噬,他还是个完全的人类,龙仆的信仰力不会因此转移到另一位主君身上。


    那时的副骑士长与蓝龙主君真是同病相怜。可同样的,他们也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主君消逝之后,金龙龙晶的赐福赦免了他所有的信徒。就像千年前金龙主君临死时对阿瓦隆的子民所做的那样。


    父君用他的死终结了这一切。


    我回来得太晚,歇斯底里的哭嚎他都听不见了。他抛下了我,就像母亲那样。我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放逐到极北之境。


    变回银龙后我缩在龙晶城堡里一睡就是好几年,直至偶然睁眼时在晶壁上看到了我自己。


    那只胖乎乎的银白小龙,不知又因为什么事情而犯倔,在暴风雪中嗷呜嗷呜地叫唤着,仿佛要站成一尊冰雕。


    御法者用风刃割开暴雪,钻入其间动作利索地抓住欲逃的龙崽,用手臂将她禁锢在怀中,抱着边揉肚子边往回走。


    “小气鬼。你都这么胖了,我给你父亲分更大块的肉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到了你嘴里……”


    回到屋里,银龙主君无奈地瞅着在伴侣怀里哼哼唧唧的龙崽,“重归于好了?”


    “你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了。”御法者边说边掰开小龙的嘴,掏出自己被咬去的手套。


    “她想让你关注她,”父君笑着上前搂住母亲的腰,于是小龙就成了两人的奶白夹心,“你看,她在我面前就不会总是闹脾气。”


    “……歪理。”母亲这么说着,但在父君贴上来亲昵地蹭他额头时没有躲开,温存过后两人无言地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龙崽安静地窝在双亲怀里,细看似乎已经睡着了。火塘橘黄的焰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柔和的跃动间融为一体,再也没有间隙。


    至少现在,我想,父君和母亲重聚了。我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也许该回去看看了,那里毕竟有父君的心血。确切地说,也包含了母亲的心血。我终于离开龙晶城邦,回到哺育我长大的千河平原。


    千流王庭暂时由红龙大将梅丽莎和蓝龙主君共同治理,艾伦和萨维恩早已回到他们的族人中去。主仆契约消除后人族的力量空前壮大,但还不够。


    西南的龙岛此时也是二君共治,莱塞娅和凯洛斯这两姐弟谁也不服谁,他们的母亲已经管不住他们——或许也懒得管,据说阿戈雷德死后他们就双双消失了。


    黑沙王庭的瘪犊子还想到陆上来掠夺人类做龙仆,我告诉千流的龙族,阿戈雷德不在,也该挫挫它们的气焰了。


    就像当初黑沙与地火王庭的那场大战一样,只不过这次角色变换,是千流龙族兵临龙岛的黑峰堡。


    那两姐弟困兽犹斗,结果是凯洛斯断了一只角,莱塞娅瞎了一只眼。


    我只能说,我已经不是当初那只好欺负的小龙了。冰霜龙自古便是龙族中最强大的一支,而今也不例外。


    自此,延续千年的黑沙王庭彻底覆亡。


    尘埃落定,我继续守了千流王庭两百年,看着人族的势力逐步壮大,又像千年前那样拥有了与龙族抗衡的力量。


    和平降临之后,原本荒废的山城中也出现了人类的踪迹。我意识到风吟者还未完全消亡,于是放巨鹰回归它们的故园。这样,人与巨鹰共生的传说还会长久地延续下去。


    如果母亲真的在神庭里看着我,我相信他此刻一定会笑。


    完成这些后,我也不想再当什么主君了,而是心心念念着回到极北之境的城堡里去。被打服的莱塞娅决心要追随我,她看我的眼神不怎么正常,可能得了什么跟她父君一脉相承的病。当然,我并不在意。


    我还听闻凯洛斯征服了炎魔,像曾经的地火主君伊弗瑞拉那样盘踞于西境。那里原本就不适合人类及其他种族居住,就由得他去了,我懒得管。


    若他胆敢破坏两族之间的相对和平,我一定从极北归来,将他的另一只角连着头颅掰下来。至于其他小摩擦小矛盾,我管不了那么多。


    地穴里的龙晶越来越多,我的水晶城堡一再扩建。某日我醒来走出去,却警惕地感应到其他巨龙的存在,还不止一头。


    不多时我就发现,是这座龙晶城堡带我回到了之前的时空。黑沙、地火、翡翠、潮洇四大王庭并立,而我的父君还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银龙。


    太有意思了。


    我开始常常穿越回去,观察父君是怎么被千年后的母亲吃得死死的。我一般不带莱塞娅,她得帮我盯着另一边,确保不会突发变故,顺便给我捏些雪傀儡。


    我看着陨星划破过往的天空,初代龙族就此降世,我知道我父君是最后的那个,从此世间不会有初代龙的身影了。


    但这是永恒的轮回,终有一日,祂们会再度降临。


    不过在那之前,我想,我的父母应该已经在神庭重逢了。他们还有漫长的三千年时光,足够弥补过往的一切遗憾。


    哦对了,我的名字叫努卡罗维。


    莱塞娅为我取的,取自古龙语对极北之境的称呼,意为“永恒的风雪”。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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