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辛戈王宫 银龙主君眼瞳紧缩,骤然吓得……


    “……您是哪位主君?”


    赫兰再度睁眼, 发现自己已不在沙沙的龙晶地穴内,而是身处一座景观独特的庭院中。灰色旗帜猎猎飘扬,开阔的草坪上随处可见奔马的雕像。


    小龙两只后爪踩着他的手臂, 前爪搭在他肩膀上, 鳞尾悠悠地晃着, 不停转动脑袋打量周遭的环境,金瞳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面前是一位银白短发的侍者,端着满托盘的蜜糖果仁千层酥, 正神色惊疑地朝他发问。


    哪位主君?当今整个罗塞瑞尔貌似只有自己这一位银龙主君吧?赫兰这么想着, 忽而注意到眼前的人并无额鳞, 不由得愣住。


    这是个真正的人类。


    龙崽的尾巴突然也不动了,不再好奇地四处张望,而是收回前爪缩进他怀里, 先懒懒地翻了个身, 旋即猛然一蹬后腿,目光炯炯地往前飞扑而去——


    侍者端着盘子大惊失色。


    “不行!”赫兰忙不迭将沙沙捞了回来,无视幼崽那抗议的叫唤,微笑着抬手在侍者面前挥了挥, 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中了幻术,侍者眼神变得涣散, 表情也不再惊恐,杵在原地木讷地回答:“辛戈王宫。”


    “宫廷夜宴?”他下意识地问。


    “是的。”


    “宾客都是些什么人?”


    “陛下宴请了圣国,亚斯兰和泰瑞斯的君王及亲眷, 以及对应的四位主君。”


    银龙主君陷入沉思。


    他记得,在千年前的神王议事会中,戈利汶负责东部的海滨国家泰瑞斯,卡拉提负责千山国度亚斯兰, 红龙姐妹对应信仰光冕女武神的双子国梅兹和梅洛,古伦达与作为七国腹地的辛戈共生,安卡莎对应高地王国西诺恩,加迪安则负责盛产美酒与诗篇的阿瓦隆。


    那么此刻宴席上的四位主君就是红龙姐妹以及卡拉提、戈利汶。


    看样子,他们已经回到了千年前,眼下这节点正是七国动乱的前夕。而他也会在辛戈的宫廷夜宴上见到阿弥沙。


    摁住怀中翻腾打滚的幼崽,赫兰回过神,蹙起眉托着她的肚子掂量片刻,叹了口气,从托盘上取过一块热乎的果仁千层酥,叮嘱道:“小口吃,只有这一块。”


    两眼放光的沙沙已急不可耐,像雏鸟那样仰起脑袋大张着嘴等待投喂,闻声收敛些许,转而用前爪扒着诱人的千层酥,先舔了几下尝尝蜜糖的滋味,然后才咔嚓咔嚓地小口享用。


    他继续询问:“古伦达呢,他没有出席?”


    “是的,”侍者顺从地回应,“蓝龙主君并未现身。”


    银龙主君愣了愣,犹疑道:“那泰瑞斯的主君——”


    “雪翼就在宴会厅里。”


    看来阿弥沙先前所说的没错,古伦达确实是人尽皆知的蓝龙。只有戈利汶拒不承认他俩体色相近同为蓝龙,倔强地认为古伦达是紫色的。


    啃完了面前的果仁千层酥,沙沙咂咂嘴,恋恋不舍地舔干净爪子,又爬起来趴在父君身上,软软地叫唤几声,鳞尾缠着父君的手撒娇。


    只可惜尾巴短了些,兴许还胖了些,以至于无法缠绕过银龙主君的手腕一圈,只能是虚虚地挽着。


    赫兰低下头,见自己这身得体的银袍沾满了酥皮碎,气得想笑,不由得与龙崽大眼瞪小眼片刻。


    “不许吃了,你今天已经吃过很多东西了。我也不能这样乱糟糟地去见他。”


    不过,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先后融合了两位龙族主君的信仰力、一直到十八岁才真正做到的时间回溯,沙沙仅三个月大就轻松做到了。


    现在他毫不怀疑,小家伙将来会长成强悍无比的银龙女王。


    终有一日她会脱离自己的怀抱,去到终年严寒风雪不辍的北地,成就属于霜歌主君的一番天地。


    ……愿律法庇佑你,愿世界接纳你,也愿你如你母亲所期待的那样,在这世间茁壮成长,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


    一个没有龙祸的和平时代。


    佩剑的侍卫两两巡经此处,赫兰正欲带着幼崽回避,转头却又迎面撞上一个女人。


    “什么人?”对方问道。


    来者同样是一头银发,长着与发色相同的龙角,额间还有一抹深蓝色的鳞片,服饰低调却不简朴,看得出地位比一般的侍从要高。


    古伦达的龙仆?


    在神王议事会时期的七王国,主君的龙仆地位是相当高的,或许仅次于王室成员。赫兰想起自己从前听到的故事,在盛产美酒与诗篇的阿瓦隆,甚至所有王室都自愿成为了金龙主君的龙仆。


    他正想故技重施控制眼前的龙仆,女人却继续发问:“抱歉,您是随戈利汶大人前来赴宴的吧?”


    为什么会联想到蓝龙?


    “嗯,我是戈利汶的朋友。”银龙主君微笑着拎起又要溜往别处的幼崽,顺着女人的话往下说:“孩子调皮,免得在宴席上打搅各位,我就带她出来走走。”


    闻言龙仆笑意更深,目光被他怀里的小龙紧紧吸引住,转身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块果仁千层酥。


    “哎……”赫兰来不及阻止,沙沙即刻四爪并用地将千层酥护在怀中,生怕铁石心肠的父君再夺走。


    “孩子真可爱。”女人叹道。


    银龙主君回以微笑,“谢谢。”


    她又问:“出来这么远,您还认得回去的路吗?”


    “唔,光顾着照看孩子,好像还真不记得怎么走了。可否麻烦你带路?”


    龙仆笑道:“正有此意。”


    说完,女人相当自来熟地拍拍手,从他怀里抱过啃千层酥啃得正香的小龙,脚步欢快地走在前面。


    银龙主君不露痕迹地解开那名侍者身上的幻术,迈开腿跟了上去。想到待会可能就见到阿弥沙,他赶忙拍掉衣袍上粘着的酥皮碎。


    终于看着体面些后,赫兰抬起头,只见到龙崽短胖的鳞尾正搭在女人手臂上悠悠地晃着,心中不免有些微妙。


    这家伙真就只认吃的,被陌生人抱走也无所谓,甚至都不爬起来望自己一眼。没心没肺的模样倒是像阿弥沙。


    他这么想着,却见两只小爪子忽而搭上女人的肩膀,紧接着那颗银脑袋也探了出来,开始殷切地朝他叫唤。


    “怎么啦,宝宝?”银龙主君顷刻眉开眼笑,以为幼崽想回到自己怀里,便释然地伸手去接。


    ——直到他踩到什么酥脆的东西。


    小龙仰天发出悲痛的哀鸣。


    “……”


    赫兰沉默地后退半步,抿着唇低头一看,原来是半块四分五裂的果仁千层酥。


    想来是小家伙啃得太忘我了,结果一时没抓稳酿成惨祸。还招得他自作多情。


    罔顾幼崽凄凉的哀鸣,银龙主君若无其事地将碎掉的半块千层酥踢开,踢得远远的,再朝那对圆溜溜的金瞳挑了挑眉。


    辛戈王宫内部风格简洁,线条硬朗,前厅正中心摆放着一座令人印象深刻的雕塑——君王骑着纵身扬蹄的高大骏马,挥剑直指天穹。


    ……那是初代的辛戈王,曾经发动过震惊整个罗塞瑞尔大陆的亡灵战争,在灰龙的辅佐下统一了北境,令原本微末的追风部族从此超越那些古老庞大的北方族裔。


    这是辛戈的起源。


    赫兰凝视那座雕塑少顷,不可避免地忆起被诛杀的灰龙,以及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


    她说她窥探过旧日的神庭,看见过自己的前世,那么在众神陨落前他们是什么关系?


    设宴的大厅就在前方,他放缓呼吸,抚平自己凌乱的思绪,然后紧走几步至引路的女人身边,抱回嚎了一路的沙沙。


    还未踏进宴会厅,悠扬动听的乐声就已撞入耳中,分设的五张长桌上摆满了色香诱人的佳肴,金盘银盏中盛放着迷迭香熏烤的猪排、黑松露盐渍的兔腿、焦糖色的脆皮乳鸽……赫兰脚步一顿,当即捂住龙崽的眼睛。


    “呜?”


    “不要看,不能吃。”


    侍者的身影穿梭于宾客之间,动作熟练地斟酒、上菜,他看见先前那个龙仆步履稳健地行至宴会厅的主位旁,俯身对坐着的黑发男人耳语几句,而后在其身侧站定。


    男人即是当今的辛戈王,德拉克斯。


    那与辛戈国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黑发随意披散着,仅鬓边的一缕编成了辫子,泛着金色的光泽。


    德拉克斯悠然晃着酒杯,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大厅中心那殊死拼杀的两名战士,绿莹莹的眼瞳迸射出残忍的微芒。


    一头体型硕大的白狮慵懒地趴在其脚边,看似昏昏欲睡,实则台下每一次鲜血飞溅都会令那双大眼变得炯炯有神,鞭子似的尾巴抽打在兽皮地毯上。


    沙沙抬高吻部,鼻子使劲嗅着,闻到食物的味道后张嘴想嚎,赫兰紧急握住小龙的嘴筒子,生怕这动静招引来辛戈王的注意。


    宴会厅左右两边的侧位上分别是来自梅洛、梅兹、亚斯兰以及泰瑞斯的宾客,蓝龙主君的座位最靠近殿门,他悄悄自侍者身后绕行过去,倒也没引起其余人的注意。


    赫兰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龙仆会认为自己是和戈利汶同行的——因为蓝龙主君这次足足携带了十几位伙伴。


    其他人在宴席上举杯畅饮谈笑风生,蓝龙却被排挤在角落,挨着他的是泰瑞斯的老国王,看起来有七八十岁,耳背严重,讲话时也含糊,既听不清别人说的话,也令别人听不清他说的话。


    或许是不好推脱辛戈王的邀约,毕竟北方七国除开三强鼎立的辛戈、阿瓦隆与西诺恩,其余四个都是国力平平的小国,唯有依附大国才能存续下去。


    连老掉牙的国王都亲自赴宴,戈利汶作为泰瑞斯主君自然也得硬着头皮上。哪怕红龙姐妹和卡拉提全程都没有理会过他。


    不过,蓝龙向来是很懂得自娱自乐的。赫兰见到他身边簇拥着的有男人有女人,有龙族也有龙仆,不变的是每张脸都足够赏心悦目。并且,似乎没有谁对他的到来表现出诧异。


    “你呀,怎么把崽子都带来了?”


    “瞧把孩子给饿的,来,吃鸡腿!”


    “小家伙,肉卷吃吗?”


    “尝尝这个果挞!”


    众人的关注点霍然从蓝龙主君转变成小银龙,赫兰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搂着崽连连推拒,但抵不过那么多只热情的手,一时连沙沙都应接不暇,被喂得睁大了眼。


    一阵酒气蓦地扑面而来。


    “嗝,这趟来得值啊,想不到……”蓝龙醉醺醺地贴近,眼神迷离,腆着脸在他面前晃了又晃,“辛戈还有这样的大美人。”


    赫兰想起不好的回忆,黑着脸抱起沙沙与醉龙保持距离。


    蓝龙主君皱起眉,“美人,你怎么还带崽呢?”


    “没事,崽也很好看。让我摸摸,真乖。”


    小龙挣脱父君怀抱扑了过去。


    赫兰静静地看着,这崽子看似想要亲近蓝龙,实则爬到其膝上后又起身攀住餐桌,伸出小爪子努力去够黄金鹿角架上挂着的大块烤肉,粉嫩的舌头要和口水一块淌出来了。


    “不许再吃了,回来!”


    他想把馋疯了的龙崽抓回来,不料沙沙猛地往反方向躲去,结果一个没站稳就砰地摔到地上,小身躯蜷成球顺着惯性滚入桌底。


    “咦,崽呢?”戈利汶懵了有那么片刻,只当是出现了幻觉,继而挥手道:“继续斟酒!”


    后方的侍者即刻捧着酒壶上前,为蓝龙主君斟酒后,还不忘给他也倒了一杯。


    赫兰心疼坏了,他并不喝酒,但还是象征性地接过酒杯,想着等人退下了再把沙沙从桌底捞出来。然而倒酒的侍者却没有恭敬退下,反倒将酒壶给重重搁在了桌面上。


    戈利汶不满叫道:“发什么疯?”


    侍者冷哼一声。


    银龙主君动作微滞,心中蓦然涌动着怪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他不解地抬眸望去,孰料却与一双熟悉的金瞳对上视线。


    ……阿弥沙。


    他无声地动了动唇。


    青年的衣着打扮与那些侍者一般无异,甚至连头发都变成了银色的,此刻瞅着他的眼神异常犀利,赫兰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被那样的目光钻出几个洞来了。


    我不是,我没有。他一把打掉戈利汶搭上自己肩膀的手臂。蓝龙带来的其他人嬉笑着窃窃私语,视线在他们三个身上暧昧流连。


    众目睽睽之下,火气十足的阿弥沙到底没做出什么来,只是不爽地盯了他少顷,而后径直将酩酊大醉的蓝龙主君连龙带椅往泰瑞斯国王那边拖去些许,确定他们之间保持了足够的距离,这才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


    别走。他一把攥住青年的手,紫罗兰色的眼瞳中眸光微动,用口型表达着挽留:我给你看看宝宝!


    赫兰俯下身去,当着伴侣的面悄悄掀起桌布。


    阿弥沙疑惑地扬起眉毛,似是不明白他此举的意图。


    不觉得宝宝可爱吗?


    他有些落寞地低垂眼眸,扭头看去,却见桌底下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小龙的身影?


    崽……崽呢?!银龙主君眼瞳紧缩,骤然吓得心跳都漏了几拍。


    第62章 星下舞会 辛戈仍保留着先祖作为游牧民……


    夜幕低垂, 宫廷廊院内烛火接连亮起,目之所及一片灯影辉煌,映照得天上群星似乎都黯淡不少。


    辛戈仍保留着先祖作为游牧民族的习俗, 舞会不在厅堂中举办, 而要到露天的草坪上去。


    晚餐过后, 衣着鲜亮的贵族男女陆续现身,踏着轻快的旋律在水池边翩然起舞。辛戈女子不穿曳地的长裙,下摆至多垂到腿肚子处, 舞动时能瞧见漂亮的腿部线条。


    化形的龙族亦混入其中, 穿着更加清凉, 是仅能堪堪遮羞的程度,但舞会的氛围确实因他们到来而变得更加火热。


    细砂石铺就的地面上有好几簇烧得正旺盛的篝火,侍者忙活着将固定好的羊羔架到火上烤制, 龙崽兴奋得直哈气, 晃着尾巴在人们脚边来回打转。


    远远瞧见龙崽撒欢的身影,银龙主君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宽容地决定让小家伙玩得尽兴些,自己则先去找她的母亲。


    参加这场露天盛会的人不少, 他花了好一会才重新找寻到隐藏在人群中的御法者。


    乐曲声忽而转了调,变得舒缓悠扬, 仿佛置身于星夜下静谧广袤的原野,人影在烛光间穿梭流动,双双结伴预备共舞一曲。


    阿弥沙几步退出已然成为舞池的中心地带, 继续为外围歇息闲谈的人们送上美酒,余光瞥见一只手朝自己伸来,旋即麻利地转身换手将酒呈了过去。


    那人却径直将整个托盘从他手上取走,任其长了翅膀般飘向不远处的长桌, 惊呆了在桌边忙碌的几位侍者。


    “我能有幸和你跳支舞吗?”


    那莹白修长的手向他伸出。


    对星语者来说,此夜的星光着实算不上明朗,虽然不失偏颇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却只有眼前的银发青年被镀了一层柔光,眉目含情,连微微勾起的唇瓣都清晰动人,仿佛连律法也赞颂这颗陨落之星的美好。


    实际上并不会跳舞的御法者静默须臾,瞟了眼近旁那本欲上前此刻却红着脸后退的几位贵族女子,若有所悟地扬起眉毛,选择了相信自己的临场学习能力。


    “当然。”他将手搭了上去。


    赫兰笑意更深,回想着加冕礼那夜与伴侣在圣白宫跳舞的情形,像阿弥沙当初教自己那样,抓着他的左手搭上自己肩膀,再握住其右手。


    阿弥沙安静地任由他摆布,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你以前和谁跳过舞么?”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银龙主君揶揄地套用了龙仆从前的说辞。


    年轻的阿弥沙显然没有自己当初那么好糊弄,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的龙仆?还是沙沙的母亲?”


    “嗯。”


    “嗯?”


    “你要较真的话,那么二者兼有。”


    御法者不出声了,兴致缺缺地撇过头去。


    银龙主君同样足足沉默了半晌,装作观察旁人舞步的同时用力咬住下唇,这才不至于当面笑出声来。


    “你找到她了?”对方闷闷地问。


    “嗯。”


    憋得实在辛苦,赫兰笑着吻了自己未来的龙仆,宽慰道:“跟谁跳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只喜欢你。”


    浅尝辄止的一吻。那双金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亮得似有星辰落入其中,嗓音微哑:“这好像不是舞蹈的动作。”


    “当然不是,”银龙主君坦诚道,“只是因为我想吻你。”


    “哦。”


    他莫名觉得,阿弥沙现在双眼璀璨明亮的模样,就像是沙沙见到了烤羊腿。


    小龙第一次在诞生礼上见到烤全羊时,直接激动得左爪绊右爪摔倒在地,而阿弥沙现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也差点左脚绊右脚。


    御法者感到匪夷所思:“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银龙主君正色道。


    “对了,”阿弥沙微眯起眼,神情似是在揣摩他,就连握着他的手也紧了紧,“你什么时候和雪翼有了这样的交情?”


    “没有什么交情。”


    赫兰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打消伴侣的疑虑,认真道:“你没看出来吗?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是来找你的。”


    阿弥沙看向别处,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但轻微上扬的唇角昭示着其很是受用。


    “你知道么?”御法者又想起了什么,望着他笑道:“上次你离开后没多久,我的调雨阵法就成功了。”


    “嗯……”


    赫兰愣怔少顷,回忆起那个与云海高地有关的梦境。彼时自己的情绪相当糟糕,现在心境却全然不同了,或许仅余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你不记得了?”


    不料他的反应引起阿弥沙的误解,这人就这么耿直地说:“我们第一次□□,在草丛里,是你给了我灵感。”


    “咳咳、好了,”银龙主君霎时面红耳赤,一把捂住伴侣的嘴,不忘举目四顾确认周围没有人听到,“我记得的。”


    “你是从流放地偷跑出来的?”他赶紧转换话题。


    阿弥沙点点头,推开他的手。


    “云海高地消息闭塞,你怎么知道七王国遭遇龙祸?”


    阿弥沙蓦然与他四目相对,凌乱的舞步彻底停顿下来,“你也觉得是龙祸?”


    “嗯……不然呢?”


    关于七国动乱的故事,赫兰确信自己听到过的所有版本都是以“龙祸频发,阿弥沙从流放地来到辛戈”作为开端,更多的细节则无从得知。难道最初阿弥沙并不是为此来到辛戈的?


    未免停在这里引人注目,他带着面前的人继续跳起并不标准的双人舞,而阿弥沙则向他娓娓道来那些不为人知的细枝末节。


    “我收到了导师的信笺,北方七国出了点问题,她在南方抵御黑沙龙族暂时抽不开身,让我秘密前往调查。”


    “你查到什么了吗?”


    阿弥沙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缓缓贴近:“这几年七王国境内失踪人口陡增,以少女居多,其次是青壮年,一开始还主要发生在偏僻的村庄里,后来连都城的居民也不能幸免。”


    “……有些被吸干了血液的尸体被人发现,神王议事会由此裁定为吸血鬼族群作恶,连定居于此的星语者也大都这么认为。”


    银龙主君听得微蹙起眉。


    他知道北方民族自古便有与龙共生的传统,七王国同时也是星律教廷导引派御法者的传教地,定居于此的星语者多是导引派出身,除非证据充足,他们不会轻易将此等灾患与龙祸挂钩。


    毕竟一旦被定性成龙祸,导引派御法者若不能在短时间内驯驭作乱的恶龙,民众就会自发地驱逐他们,转而呼吁屠龙者到此清除祸患。


    屠龙派只需得手一次,他们在当地长久以来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


    他从思忖中回过神,趁着伴侣贴近而蹭了蹭对方的发丝,轻声问:“那你怎么知道实际上是龙祸?”


    “起初我只是有些疑心,”阿弥沙停顿须臾,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移动,拂去上面沾着的酥皮碎,继续道:“你是带过崽的,应该知道龙族活跃的地区很少出现吸血鬼。”


    银龙主君面不改色地点头,默默在心里扣掉某只破坏自己形象的小龙一顿餐后甜点。


    阿弥沙说的没错,吸血鬼害怕日光,白天就躲在诸如地下洞穴等阴暗处,有时难免碰巧闯入龙晶地穴。如果幼龙已经出世,而父母又未能及时现身,它们可不会拒绝品尝龙血的滋味。


    当初伊弗瑞拉死后没多久,战火刚熄,地火龙族就迫不及待地对西境的夜皇后等吸血鬼进行了一次大清洗,那些生物要么被驱逐,要么被烧成了灰烬。


    栖息于七王国境内的龙族不在少数,有过育幼经验的龙杀起吸血鬼更是得心应手,按理说再庞大的族群也不可能如此大规模长时间地猖獗于此。


    “一开始我怀疑地狱火,红龙姐妹在被教廷驯驭前就曾与吸血鬼共生,但调查过梅兹后我发现,奈尔法也被连环失踪案折磨得焦头烂额,她像是知道些什么……如果她不是主谋,那伊弗瑞拉也不太可能是,毕竟那个暴脾气从不忤逆她姐姐。”


    阿弥沙说着,觑了眼在人群中甩着鳞尾摇摇欲坠的蓝龙,“然后我去找了雪翼。”


    “你认识他?”赫兰有些好奇,他们是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不认识,”阿弥沙否认道,“他被遣去泰瑞斯时我才十岁。还在弗罗伊斯的时候,能接触到他的最低也是高阶御法者,而我只是个学徒。”


    他不解地问:“你不认识他,既然要求助,那不是更应该找金龙主君么?”


    “金龙未必知道内幕,他就不一定了。”御法者以仿若了如指掌的语气开口。


    “也是,”赫兰回以一笑,“所以他将龙祸的真相告之于你了?”


    “没有,他也不知道。”阿弥沙说着,话锋一转:“但老国王在半年前突然开始念叨,说自己收到了海潮来信,他的女儿在辛戈王宫里遭受虐待,可能命不久矣。”


    “达雅公主?”


    “对,德拉克斯的第三任王后。”


    阿弥沙再次凑近他,悄声道:“国王年老,他掌权的儿子不愿为妹妹的安危而冒犯德拉克斯,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庇佑泰瑞斯的主君身上。”


    ……但戈利汶同样没胆量去冒犯作为辛戈主君的古伦达,思量至此,赫兰终于肯定地开口:“所以你来辛戈是为了公主的消息。”


    当初戈利汶给他讲述阿弥沙生平时,有意略过了“银龙”存在的这一部分,好在如今他得以亲身经历,这才没有错过其中隐藏的许多细节。


    ——比如阿弥沙年轻时原来话并不少,比如一切的一切他都能坦然告诉自己,真的毫无保留。


    阿弥沙默认了他的猜想,贴着他脸颊继续道:“这王宫里面太奇怪了,你不觉得吗?龙仆比人还多,就算在阿瓦隆也不至于这样。辛戈王的寝宫还被结界覆盖,用蓝龙龙晶也无法进入。”


    银龙主君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同时他还觉出其他不对味的地方:“你们才刚认识,你还是屠龙派的御法者,他就敢把龙晶交给你?”


    “嗯……”阿弥沙语气虚软下来,目光飘向远方。


    赫兰了然地轻笑出声,决定还是不再探讨这家伙是如何对蓝龙实施恐吓兼威逼利诱的了。


    “那你在这里找到龙祸的源头了么?”


    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了,自己只是稍一转头,双唇就在阿弥沙脸侧摩挲而过,然后就听到对方不太自然地开口:“我原以为是德拉克斯性格残暴,时常虐待达雅才导致公主向父王求救,现在看来恐怕不仅是如此了——”


    赫兰追随着伴侣的视线,仰头远眺天穹,只见漫天星辰的光辉几乎被黑暗吞没殆尽,黯淡得恍如云遮雾掩。


    他也曾经历过诸如这般的至暗时刻,龙族的力量盛极一时,律法便就此蒙尘,亟待星语者挺身而出拨乱反正,再由启明星阵来昭告光明再临。


    但此刻阿弥沙还没能触及真相。


    他想,既然自己早已悉知七国动乱的祸根为何,倘若现在直接告诉阿弥沙,会不会对这个时空造成破坏呢?


    赫兰注视着伴侣的侧脸,双唇翕动:“阿弥沙,其实……”“你们怎么贴这么紧啊,舞是这样跳的吗?”


    蓝龙主君骤然横插一脚,一左一右地将两人推开,眼神已经迷离,继而醉意十足地向他伸手:“喂,你们跳得够久了!该到我了吧?”


    “……”


    未待他有所反应,阿弥沙已经和善地揽住戈利汶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被刮一次鳞?”


    蓝龙霎时酒醒了一半,鼻尖都凝出了冷汗,语无伦次道:“啊……你们两个是、哦!哈哈,没事了,你们继续,继续!我去给他看崽!”


    戈利汶一步三回头地边说边退,大嗓门及怪异的举止不出所料吸引了周边的目光,而阿弥沙已经牵着他的手迅速钻入了奔马雕塑背后的月桂丛中。


    繁茂的枝叶将烛火人影统统隔绝在外,唯有乐声存在感极强,不容忽视,却也压不过他们彼此的心跳。眼下发生些什么实在不合时宜,但赫兰无法欺骗自己,他心里的确是隐有期待。


    伴侣的手按在腰间,他即刻顺从地躺下,甚至连扎人的草丝也能原谅了,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才刚躺好他又猛然起身,视线透过斑驳的叶片找寻沙沙的身影。一头醉龙说要照看他的宝宝,这并不能让他放下心来。


    阿弥沙跪坐在他身上,掰正他的脑袋,旋即不客气地在他唇瓣上狠咬一口,“你把崽子带来了,待会她要找你怎么办?”


    银龙主君喉结滚动一下,揽住伴侣的腰勉强笑道:“那我快一些?”


    第63章 在逃小龙 生平第一次见到怀孕的男人,……


    阿弥沙笑得身体都在抖, 轻拈他散乱在胸前的一缕银发,“这样不会太委屈你了?”


    “不委屈。”他埋首蹭着伴侣的颈窝,闭上双眼, 声音放得很轻很轻, “和你在一起, 怎样都不委屈。”


    纤长的银尾巴悄然探至御法者身后,习惯而自然地想与对方的鳞尾交缠,不想却扑了个空, 失落地退却时, 又被一只温暖的手蓦然攥住。


    “嗯……”


    尾尖被阿弥沙揉弄得抑制不住蜷起, 赫兰咬住唇气息愈急,眼尾开始泛红,解开伴侣腰带的动作都有些磕磕绊绊。


    反观阿弥沙, 一只手被自己的鳞尾紧紧缠络, 仅凭单手也能轻易地褪下他的衣袍,双肩袒露在微冷的空气中时银龙主君不免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在自己不经意间使用了什么术法。


    他也不愿示弱,双手贴上伴侣的腰,孰料却摸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银龙主君费解地低下头。


    渐入佳境被霍然打断, 阿弥沙喘了口气,径直将贴在腰侧的匕首取出来, 撂在一旁,边与爱人接吻边含混不清地解释:“雪翼给的,用来破开辛戈王寝宫的结界。”


    “哦。那你得保管好。”银尾巴轻巧地勾住落在草丛间的匕首, 将它稍微挪近了些。


    “别走神了。”


    这个吻来得急切而热烈,赫兰极力迎合着,快要喘不过气时阿弥沙终于放过了他的鳞尾,转而抚上更为敏感的部位, 他闷哼一声,在喘息的间隙忍不住问:“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阿弥沙没停手,抽空回忆了一下,“两年吧。”


    两年……赫兰晃了晃糊成一团的脑袋,迫使其重新运转起来。


    现在的阿弥沙二十二岁,之后他二十五岁击杀黑死神登上教皇之位,二十七岁杀死金龙主君在圣城接受审判——那是自己上一次见到阿弥沙的时间,对于阿弥沙来说却发生在未来。


    上次在龙晶地穴里,阿弥沙分明说过他已经有十年没见过沙沙了。圣城审判的十年前,阿弥沙才十七岁,被教皇雷诺四世流放到北地尚未得到赦免。


    可这次他不也能见到沙沙么?既然这次见过了,那到圣城审判的节点应该才相隔五年。银龙主君越想越觉得脑子乱七八糟,凌乱的时间线在里面缠绕出数个死结。


    “等等、阿弥沙,你想看看她吗?”按住伴侣煽风点火的手,他神情诚挚地发问,眸中暗含期待。


    “谁?”御法者茫然与他对视。


    “沙沙。”


    “……”


    那双金瞳缓缓黯淡下来,阿弥沙阖眼叹了口气,默默将脱了一半的衣服又穿好,“只怕已经被烤羊迷得神魂颠倒,都不认得我了吧?”


    赫兰衣衫不整地笑道:“见了吃的,她连我都不认呢。”


    阿弥沙曾经见过小龙,沙沙却是还没见过她母亲的,自然谈不上认不认得。他只想把宝宝抱给伴侣仔细瞧瞧,让阿弥沙看看他们的孩子有多可爱,活蹦乱跳还胖嘟嘟的。


    迫不及待展示幼崽的银龙主君将欲念都抛之脑后,三两下就把脱了大半的衣裳重新穿回去,鳞尾勾了勾伴侣的脚踝以示催促。


    “带崽的就是事多。”钻出月桂丛前,御法者幽怨地瞥他一眼。


    可这也是你的崽啊。赫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舞会仍在继续,他带着阿弥沙穿梭过人群,朝烤羊羔的位置走去,果然不见那不靠谱的蓝龙。


    赫兰没放在心上,指着篝火边的那只龙崽:“你看!”


    “那是沙沙?”阿弥沙看得皱起了眉,犹疑道:“不像啊。”


    “啊呀,你怎么跑出来了!”


    话音未落,之前在王宫里抱了沙沙一路的那个龙仆再度现身,径直将徘徊在烤羊羔旁边的龙崽抱起就走,动作熟练无比。


    “等等!”怎么抓我的崽啊。


    银龙主君两眼发黑,强稳心神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只浅金色的幼龙,个头也比三个月的崽子大了一圈。根本就不是他的沙沙。


    糟了。


    “不见了?”阿弥沙一看他的模样便知出了问题,“你快去找她。”


    赫兰僵硬地点点头,“好。”


    当着伴侣的面把崽弄丢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他一面感到脑子里嗡嗡的,一面紧张地感知着龙崽的位置。


    “我先走了。”眼看那个名叫海伦娜的龙仆抱着幼龙朝辛戈王寝宫的方向去了,阿弥沙扫四周一眼,趁无人注意,随手端了盘生肉快步跟上去。


    “小心。”银龙主君忍不住道。


    御法者回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连黑死神都奈何不了我。倒是你,看好自己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女人一路逗弄怀中的幼龙,步履轻快地哼着小曲,全然丧失了平日敏锐的观察力。


    阿弥沙远远地跟着,接近辛戈王寝宫,巡逻的侍卫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戒备愈发森严,没跟多久他就被人拦下盘问。


    “什么人?”


    御法者向守卫展示了盘中的生肉,“该给梦雪喂食了。”


    闻言,守卫脸上皆流露惧意,很快就挥手放行,“走吧走吧。”


    阿弥沙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据传德拉克斯时常用人肉来喂他的狮子,看刚才侍卫的反应,想来这并非谣言。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龙祸会跟辛戈王有关么?


    那只龙崽不安分地扑腾起来,前方的女人停顿下来,若有所思,随即抱着它到寝宫后的花园里去,“不要玩太久了,知道吗?等你母亲醒了,你得陪着他。”


    又是麻烦的崽子。阿弥沙微微蹙眉。


    再晚些,说不定德拉克斯就要回来了。他不再等待,解开外套取出别在腰间的那把赤色匕首。


    其由星光魔铸而成,刀刃融入了足以焚化一切的红龙龙晶,就像是血色的弦月。


    ——在得知自己的龙晶派不上用场后,戈利汶特意以对付吸血鬼为由向教廷借来了它。


    赤月轻易在结界上割开了一道口子,御法者隐去身形迅速潜入.


    “梦雪?”


    尽兴后的辛戈王迈出宴会厅,率先呼唤他的爱宠。


    侍卫们低着头在外排成两列,宫廷总管神色惶恐地赶来,哆嗦着嗫嚅道:“陛下……它、它死了!”


    德拉克斯眸光登时暗沉下来,他睨了总管一眼,旋即默不一言地拂袖往外走去。


    廊柱背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辛戈王不紧不慢靠近,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瘫倒在地,双手捂着被撕开的腹部,奄奄一息,在见到他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陛下……不是我、不是我!”


    这是方才宴会厅中斗武的失败者,循例应该被喂给他的梦雪,可这家伙现在竟然还活着。


    德拉克斯面无表情,视线缓缓游移,落入带刺的灌木丛间——


    一头白狮瞪着铜铃般的大眼僵卧在地,肚腹被一簇巨大的冰棱撑破,肠子断成几截流了出来,被冻结在草坪上,仿佛长出了血色的根。


    “谁干的?”


    跟随而至的总管万分惊恐地回答道:“陛下,是、是一头银色的幼龙。”


    “幼龙?”


    “是的。”


    辛戈王兀地笑了,绿莹莹的瞳仁刹那间骤缩成一道细缝,非人的模样吓得总管迅速低头,“抓回来。”


    “不论死活。”.


    辛戈王寝殿空寥地出人意料,衣柜、茶几、边桌等有棱角的陈设通通消失不见,倒是被褥和兽皮毯多到堆叠在地板上,有的被堆成了鸟巢状,某块平铺于地的褐色兽皮上甚至能看出一串凌乱的小爪印。


    宠物养在睡觉的地方?


    阿弥沙回想起自己在弗罗伊斯当学徒时的经历,几乎每日都要照料那些御法者的坐骑,喂食、修甲、清洗、放风……有时对象不那么配合,无法按时完成任务,在栏舍里陪龙睡上一觉也是常有的事。


    那些家伙鼾声如雷还总喜欢乱动,他良好的睡眠质量就是被它们毁坏的,以至于那段时间脾气都差了不少,秃顶还责怪他叛逆期比其他学徒来得早。


    此刻目光落在那串模糊的爪印上,阿弥沙越看越觉得眼熟,这辛戈王养的该不会是……龙?


    扫视过整座寝殿,隐约可见有个人影躺在床上,帷帐遮挡了视线,于是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公主?”


    那人毫无反应。


    阿弥沙缓缓靠近床榻,一手探向对方肩膀,孰料“熟睡”的人遽然暴起,御法者的眼睛仅捕获到一道金光袭来——


    眨眼间,强劲有力的金色鳞尾缠住腰肢将他甩到床上,旋即另一个人的重量压了上来。


    好在、这唯一能造成威胁的鳞尾勒在腰间而非脖颈,除此之外,对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而他的匕首已经抵在其咽喉处了。


    阿弥沙还算冷静地发问:“你是谁?”


    身上的金发男人因方才猛然的动作而气喘吁吁,一时没能答上话来。阿弥沙首先注意到他的性别,其次是他额间漆黑的鳞片,最后是他高高隆起的腹部。


    男的、


    龙仆、


    怀孕了。


    啊……


    生平第一次见到怀孕的男人,年轻的御法者有些傻眼,握紧匕首戒备不减地问:“你是德拉克斯的男宠?达雅公主呢?”


    “男宠!”


    男人嗔怒的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敢的,“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辛戈的伊莱王子,泰恩·伊灵顿之子!”.


    “沙沙?”


    花丛里没有,水池边没有。


    “宝宝?”


    桌底下没有,烹饪室没有。


    赫兰在辛戈王宫里找寻了半天,还没见到幼崽的半个影子。


    奇怪的是,他感应到沙沙的位置离自己时远时近,这小家伙要么是故意躲着自己玩,要么就是在被什么东西追逐。


    天边隐隐传来吼声,忧心忡忡的银龙主君仰起头,只见数头大龙展翅盘旋,须臾便封锁了整片空域,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下方,似是在搜寻什么。


    赫兰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后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队侍卫从他身侧小跑而过,领头那人高声喊道:“陛下有令,不论死活,抓住小银龙重重有赏!”


    哪只小银龙?银龙主君不敢置信地将队末一人定在原地,正欲上前询问,肩膀却先被人拍了拍。


    他转过身,发现是先前那个抱过沙沙的龙仆,对方神色严肃异常,怀里依旧抱着早先被自己错认为沙沙的那只金色幼龙。


    “你的崽子闯大祸了。”女人说着,一颗银脑袋忽而从她背后探出,兴奋地朝他唤了两声。


    谢天谢地!赫兰紧忙将扒在龙仆背后的幼崽抱了回来,确认沙沙没有受伤后又紧张地问:“她做了什么?”


    “她杀了陛下最喜爱的梦雪。”见他面露惑色,海伦娜解释道:“就是那头白狮,陛下将它从小养到大。”


    “你们……会不会弄错了呢?”


    看着怀里用爪子抱着自己的手讨要抚摸的龙崽,赫兰无法相信这么可爱无害的小宝宝能杀死一头狮子。


    难不成用她钝钝的小爪子?用她连蜡烛都点不着的龙焰?还是跳出去把狮子萌死?


    “我不知道。”女人摇摇头,“反正陛下已经认定了,他一定会杀了她的。”


    银龙主君下意识捂住幼崽的小脑袋。沙沙可听不得这些,他想。


    海伦娜抱着幼龙,边说边往后退去,“以防你不知道,薇拉太后是女巫出身,她为陛下悄无声息地解决过很多人了……想要你的孩子活下去,去阿瓦隆寻求金龙主君的庇护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祝你好运。”


    言罢,她展开双翼飞离此处。


    第64章 湖心女妖 传言说她是女妖霓琉斯的后代……


    “活剖?你说你把辛戈的王子给活剖了?!”


    戈利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指着黑发青年的手都止不住哆嗦:“你你你真不是人呐……对龙那么残忍就算了,对同胞也毫不留情!他就算成了龙仆,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那枚染血的金色龙蛋此刻被放置在软垫上, 外壳凹陷出一个浅坑, 看着还是柔软的, 因为发育不全所以没有鳞片状的纹路,比一般的龙蛋显得更加光滑。


    御法者伫立于大殿中心,垂在身侧的双手血迹斑斑, 并未回应蓝龙的指控。


    年迈的泰瑞斯国王佝偻着身子坐在王座上, 目光惘然地扫过被带回的龙蛋, 声线沙哑地问:“那我的达雅呢?主教阁下,您在辛戈王宫可曾见到我的女儿?”


    “抱歉。”阿弥沙错开视线,不去看老国王望眼欲穿的模样, “我并未发现达雅公主的下落, 德拉克斯或许将她藏了起来。”


    “哎,用不着那么客气。”蓝龙倏地转身拾阶而上,一胳膊揽住国王略显臃肿的肩膀,将手别在嘴边低声道:“他早就不是什么银袍大主教了, 还敢对泰瑞斯的主君动手,你得拿出点君王的威严来啊。”


    “这是□□!简直有违纲常!”


    大殿左侧那面镶嵌了蓝龙龙晶的落地镜中, 亚斯兰国王重重地一拳砸在扶手上,“德拉克斯竟敢对自己王兄做出这种事,他将辛戈的王后置于何地?将法律置于何地?”


    另一侧的镜子则映出了梅兹女王的身影, 她面色凝重地扶着额头,“既然主教阁下带回的是他们的第九个孩子,那请问其他的现在身处何处?”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阴云笼罩在几人心头,但谁也不愿主动提及。


    闻言, 阿弥沙低垂眼眸,视线落在那枚龙蛋上,以平和的语气继续道:“他们的头生子是一只黑龙,被德拉克斯当做王长子在培养。”


    “莱斯利!”梅兹女王激动得猛然起身,如若不是隔着镜面她几乎就要冲上去按住御法者的双肩,“他不是我妹妹所生?”


    亚斯兰国王颓丧地抹了把脸,话音颤抖着:“那莉雅和妮娜?……原来我的女儿并非死于难产?”


    德拉克斯十七岁就继位成为辛戈王,在位六年有过三任王后,分别为梅兹女王的妹妹、亚斯兰公主以及泰瑞斯公主。


    第一任王后为他诞下王长子,随后不久便病逝了;第二任王后先后生下两个女儿,在分娩最小的妮娜公主时难产去世。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您的猜测没错。”御法者平静地阐述着自己在辛戈王宫的所见所闻,“他们的第二个女孩是蓝龙,第三个男孩是金龙,莉雅和妮娜公主是他们的第四第五个孩子……第六和第七一金一蓝,与他们那两个同色的哥哥姐姐一起被养在古伦达身边,还有一只一岁的小金龙,由龙仆海伦娜抚养。”


    听到一半,亚斯兰国王掩面瘫倒在座椅上,难以接受这荒诞的事实。


    两个外孙女其实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他的女儿更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的妹妹身强体壮,曾经为国出征,却在与德拉克斯成婚后早早病逝……”梅兹女王顿了顿,双目通红,咬牙切齿道:“这是谋杀!”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亚斯兰国王艰难地发问,“就算并非辛戈王所出,他也如愿登上王位了,为什么——”


    “或许,不仅为他和伊莱的子嗣谋求合法身份,”阿弥沙缓缓开口,望向王座旁那表情仿佛吞了苍蝇的蓝龙,“还有将梅兹、亚斯兰和泰瑞斯的主权纳入囊中。”


    “那个女巫?”戈利汶略一思索便心领神会,接过话头:“传言说她是女妖霓琉斯的后代,尤其擅长暗杀。”


    当初辛戈王病逝,王储伊莱又在赶回都城时不慎坠马身亡,原本不少大臣都反对让私生子继位,毕竟德拉克斯的身份受人质疑,辛戈王的弟弟诺顿亲王无疑比他更有资格登上王位。


    然而那些反对的人不久便接连遇刺身亡,连诺顿亲王及其眷属都未能幸免,此后再没有谁敢忤逆德拉克斯和薇拉太后。


    “当年教廷的御法者猎杀湖心女妖时我也在场,”蓝龙主君说着,一拂衣袖,在众人面前变幻出彼时的具体场景,“一滩烂泥,无声无息从水里爬出来,出其不意地化身成为刺客,然后欻欻欻——!”


    他比划了下割脖子的姿势,“要是真如阿弥沙所说,那她一定会杀了你们的。有古伦达的龙晶助力,就算是奈尔法恐怕也无法阻挠。”


    亚斯兰国王问:“若是召开神王议事会呢?”他征询的目光在梅兹女王与泰瑞斯国王之间逡巡,“金龙主君和灰龙主君也许——”


    御法者冷不丁开口:“神王议事会裁定连环失踪案由吸血鬼引起时,恐怕也没征求你们的意见吧?”


    “哈哈,指望神王议事会,”戈利汶悄悄撇过头去,指尖在脸侧划拉两下,小声对黑发青年道:“那真是见鬼了……”


    梅兹女王亦冷静下来,望向神色凄然的老国王,意有所指道:“泰瑞斯王子不愿出兵,仅凭我们也无法与辛戈抗衡。”


    “就算泰瑞斯出兵也没用啊,辛戈人祖上就四处打仗,我们的子民却和海龙一样整天只知道捕鱼。”


    戈利汶边说边挡在了老国王面前,而后霍然发现自己被一双金瞳锚定了,“干嘛看着我?喂,我鳞片都没长结实!不可能不可能——”


    “确实不算结实。”阿弥沙摇着头挪开视线。


    “你别拿我跟黑死神比啊!”


    “辛戈的人民还被蒙在鼓里,”御法者径直推开跳脚的蓝龙,令自己亲手取出的那枚龙蛋袒露在三位君王眼前,“必须要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当今的辛戈王是巨龙古伦达之子,证明德拉克斯及其父母的暴行。”


    ……不仅警醒七国百姓,千里之外的星律教廷也会正视这样的灾厄,甚至是重新衡量神王议事会存在的合理性。


    老国王有些含混不清地开口:“凭这颗龙蛋就能证明?”


    “那伊莱王子呢?”梅兹女王犹疑道,“他让你取走腹中的龙蛋,那他现在还活着么?”


    要将德拉克斯等人的罪行昭告天下,伊莱王子无疑是最最重要的人证。


    “要是德拉克斯死不承认呢?”戈利汶紧接着追问,“你怎么凭一颗蛋证明他是杂呃、那个……人龙混血?”


    “他还活着。”


    阿弥沙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俯下身隔着软垫将龙蛋捧起,“导师曾教授我魔铸师的术法,只要将这颗蛋炼化成龙晶,就能籍此找到德拉克斯的地穴,让他原形毕露。”


    “在此之前,”他瞥了眼哀恸不已的老国王,“还望各位切勿轻举妄动。”


    “好。”梅兹女王与亚斯兰国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言尽于此。


    “那我呢?”蓝龙大剌剌地一爪子拍在他肩上。


    阿弥沙抱着龙蛋眉头微皱:“你什么?”


    “我的龙晶!”戈利汶急得张牙舞爪,挥手断开了与两位君王的镜面传讯,压低嗓音质问道:“你有保管好吧?可别给我到处乱扔啊,很珍贵的!”


    “喏,”阿弥沙不以为意地伸出手,向对方展示静置于掌心的一块深蓝色晶石,“还在这。”


    “……你确定没有少了点?”


    “没有。”


    那他怎么感应到自己的龙晶散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戈利汶捂住自己噗通噗通乱跳的小心脏,细思恐极——这死人该不会把他的龙晶敲成碎块散给屠龙派的星语者吧?!.


    “仰起头,别动,乖……”


    沙沙昂首挺胸,嘴筒子朝天,在桌面上站成了一尊端庄的远古龙雕塑,连短胖的鳞尾也用力翘起。


    脖子……脖子呢?


    银龙主君屏息凝神一顿好找,终于翻开幼崽颈间的肉褶子,将串着龙晶戒指的项链戴了上去。


    可怜无助但能吃的三月龄小龙兀然被辛戈举国通缉,自己现在的实力不敌古伦达,更遑论德拉克斯身边还有个女巫出身的母亲。


    将崽子暂时托付给仁慈的金龙主君,确实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那个龙仆没有说错。


    饶是如此赫兰也仍然不够放心,虽然沙沙在诞生礼上收到了来自潮洇主君的赠礼——一只镶嵌了蓝龙龙晶的黄金手镯,但很显然尚未学会化形的小龙没办法将手镯戴在爪子上。为以防万一,他决定先把自己的戒指留给沙沙。


    阿瓦隆的人与龙都分外热情,金龙主君没有犹豫就收留了他们父女俩,国王在宫殿内设宴招待,据说规格堪比丰收节的诗酒夜宴。


    他没参加过所谓的诗酒夜宴,但宴席的丰盛程度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自己才一个没留神,沙沙就已经撑得走不动道了。


    眨眼间四天过去,赫兰终于在阿瓦隆待不下去了。他迫切地想知道阿弥沙的情况,但把龙崽带在身边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沙沙听话,乖乖待在这里,父亲很快就回来接你,好么?”


    “呜?”小龙睁大金灿灿的眼睛,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瞧他。


    “一条烤羊腿。”银龙主君商量道,“只要你听话。”


    小龙饶有兴致地晃了晃鳞尾。


    “……两条。”


    沙沙两眼放光,兴奋地叫唤着扑上来使劲舔舐他的手,热切得赫兰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羊.


    一条背部带有锯齿形浅黑纵纹的蝰蛇抬起头,在嘶嘶的轻响声中躯体呈波浪状拧动缩起,一触即发之际却骤然被削去了脑袋。


    御法者收起匕首,手心燃起的火焰炙烤过还在微微抽动的蛇躯。


    接着他面无表情地将鳞皮撕咬开,舌尖因此被烫了一下,无言地在原地哈了会气,之后终于能从上面撕下肉来。


    已经被困在这片该死的沼泽地里整整三天了。一开始,凭着龙蛋炼化而成的龙晶他确实找到了德拉克斯地穴的大致位置,但却不慎误入这迷宫般的阵法中,无论怎么走都无法再靠近地穴半步。


    “阿弥沙。”


    一只手忽而轻轻搭上他的右肩,温和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正撕咬着蛇肉的御法者动作一滞,不敢相信这人就这么在自己狼狈得可以的时候突然现身了。


    “怎么了?”赫兰三两步绕到默不吭声的伴侣身前,看清对方在做什么后两人面面相觑片刻,罕见的谁也没有说话。


    “唉,早知道,”最后银龙主君微微叹息,“我应该给你带些沙沙的点心。她的肚子就是个小无底洞。”


    想到那只整日上蹿下跳的小龙,阿弥沙笑了出来,慷慨地将手里拎着的长条拧成两截:“你要吗?”


    “不用,”银发青年摇了摇头,“我不饿。”


    “主君吃不惯这些吧。”


    御法者边说边寻到一处莎草密布的矮丘,背靠着一棵落叶松坐下来。


    “还好,”赫兰迈开脚步跟了过去,挨着黑发青年坐下,手臂搭在膝盖上,扭头认真端详伴侣进食的模样,“我小时候吃过更坏的——”


    话音未落就被阿弥沙一把推开,“别挨过来,我身上都是泥。会弄脏你。”


    被搡得险些直接翻倒在地的银龙主君一时语塞。


    这是在干什么?当初龙仆确定了自己就是千年前的银龙后可是直接把他摁倒在食尸鬼嗦过的骨堆上接吻的。


    现在好不容易重新见到爱人,这家伙竟然因为身上沾了点泥浆就不让自己靠近。有些伤龙。


    回想起云海高地的往事,他幽幽道:“我们第一次都在草丛里了。”


    “那,”御法者险些咬到舌头,转过头问:“你想在这里吗?”


    银龙主君默然抿了抿唇,“算了吧。”


    等到伴侣囫囵进食完毕,又用术法将全身都清理个遍,他终于如愿抱到阿弥沙,“所以,我的主教大人怎么被困在这了?”


    “这个阵法,”御法者埋头在他颈窝处,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由古伦达的龙晶维系的。”


    古伦达,移山倒海……这里的地形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难怪阿弥沙怎么都走不出去。


    “要是找到古伦达的龙晶,就能破除阵法了吧?”他轻轻拂动伴侣鬓边的发丝。


    “嗯,”阿弥沙想了想,应声道:“理论上是这样。”


    “好。”


    毫无征兆地,面前的人就这样蓦然倒在自己身上——


    阿弥沙愣怔当场,拦腰揽住倒下的银发青年,诧愕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只是睡着了。


    御法者顿时松了口气,来不及思索,俯身将昏睡的人横打抱起,轻柔放置在自己刚才倚靠的那棵落叶松下,转而坐在一旁守着他。


    几天前在辛戈王宫相遇时,这人还是相当衣着得体的,称得上雍容华贵,令人一眼便能知晓这是龙族的某位主君。


    现在却变得风尘仆仆,没有编发,只是随意地束成马尾,也没有戴额冠,没有系那垂坠着数条水晶链足以亮瞎人眼的腰封,行动倒是更加便利了。


    哦对,衣袍上还沾染了一小块油渍,隐约可见是个爪印的形状。阿弥沙弯起唇角,即刻猜到这是谁的杰作。


    他抬起手,指尖徐缓掠过纯白的衣袍,微芒乍现时,某只小龙留下的痕迹被擦拭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过。


    自己还是学徒时在弗罗伊斯照料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龙,即便如此也没见过比沙沙更加闹腾的。


    虽说幼崽都很贪玩,但像这种精力旺盛得可怖的毕竟还是少数。


    小家伙的性格也完全与她那娴静温柔的父君不沾边,兴许这方面是随了她母亲。虽然他完全无法想象银龙会爱上这样的人。


    不过面前这家伙其实也算不上正常。


    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像风那样来去无踪。


    ……至少自己还能够掌控风,这比琢磨透银龙可简单多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视线在沉睡的爱人身上徐缓流连。


    戒指呢?


    天色愈发暗沉,阿弥沙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微凉的手,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摸索检查,终于确定戒指真的不在了。


    几天前还戴着啊?


    大概是被沙沙吞了吧……以银龙对其的珍视程度,几乎不存在弄丢的可能性。


    御法者心情有些微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处,解开双星旋领扣,扯出那块被编绳缠络固定住的无色龙晶。


    似乎是感应到银龙的存在,这块龙晶吊坠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下散逸着纯白的微芒。


    一如八年前在弗罗伊斯城外的那个夜晚,他见到了这世间最美的龙族,第一次觉得“陨星”这个称呼原来是那么的贴切。


    阿弥沙喉结滚动一下,将龙晶吊坠塞回衣服里,攥着银龙的手收紧了些,缓慢贴近那昳丽的脸庞,低声道:


    “你醒了对吗?”


    紫罗兰色的眼眸果然随之睁开。


    赫兰目光轻飘飘地游移须臾,感应到自己的龙晶被伴侣藏在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在辛戈王宫里自己分明没有察觉到龙晶的存在。


    当然,也有可能是面前的人在乔装打扮时顺带藏起来了。


    他抑制住扒开阿弥沙的衣服看个究竟的念头,银白羽睫无辜地翕动两下,“你怎么知道?”


    阿弥沙好笑地望着他,悠悠晃了晃被鳞尾缠住的那只手,“因为我碰巧认识我的右手?”


    银龙主君回以一笑,而后回归正题:“我已经知道古伦达的龙晶——”


    “你看起来不太好。”对方突然打断他的话,那双金瞳中闪动着异样的情绪。


    “我没事。”赫兰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依然对自己的伴侣微笑着。


    “我帮不上你的忙,”阿弥沙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指腹摩挲过那无端变得惨白的嘴唇,“你也不必勉强自己来帮我。”


    “……好。”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阿弥沙对自己说这种话,而自己也的确受之有愧。


    赫兰默默地想,他的第一个龙仆,他的伴侣,他的王后,阿弥沙已经给予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甚至还有一只健康活泼可爱的龙崽。


    在银龙主君发愣的空档,御法者更进一步抹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按住后颈不轻不重地咬着他的唇瓣,几度辗转后稍微退开。


    “这样看起来就好多了。”阿弥沙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赫兰抿着唇笑了。这实在来得太突然,以至于他都没反应过来,也没能给出任何像样的回应,活像一截木头。


    孰料伴侣的下一句就是:“带崽真的会让人……龙,丧失□□吗?”


    “我没有不行,”他欲言又止,没想到一次的克制会让阿弥沙如此耿耿于怀,无奈解释道:“我只是以为你会更想见到沙沙。”


    阿弥沙皮笑肉不笑地勾动唇角,“我为什么会更想见你和别的雌龙生的崽子?”


    银龙主君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其实沙沙是——”


    “小心!”


    话音未落,阿弥沙蓦地将他拽到身后,抬手凝聚风刃格挡开疾驰而来的数枚飞镖。


    不知何时从周边的水洼里爬出了二三十堆人形的淤泥,依稀散发着一股腥臭,此刻已然将他们团团围困。


    还不断有即将成形的烂泥从水里爬出,眼看就要在此越聚越多。


    赫兰微蹙起眉,这些家伙未免来得太不合时宜。阿弥沙没有再继续先前话题的意思,回头对他道:“她还真有女妖血统。”


    第65章 七国动乱 要不是德拉克斯和古伦达忌惮……


    “她还真有女妖血统。”


    这句话反复回荡在昏暗的宫殿内, 勾起女人的一声轻笑。


    “双星旋……”她摇晃着杯中的猩红液体,惬意地倚在靠枕上,开合的唇瓣沾染了丝丝血色, “是弗罗伊斯的御法者。难道教廷也有所怀疑了么?”


    不远处, 深蓝长发的瘦削男人正衣襟大敞地倒在床上, 胸膛随呼吸有规律地起伏着。


    闻言他徐缓起身,几步来到塌边,将她圈入怀中, 目光扫过茶几上那散逸着莹莹幽光的水晶球, 鳞尾像蛇一样缠上女人大腿。


    “阿弥沙。”


    只一眼, 古伦达眸光彻底暗沉下来,连嗓音也低哑了几分,“竟然是他。”


    “高阶御法者?”女人眉头微皱, 思忖着, “还是灰袍主教?”


    “你不记得了。”男人低头轻吻她的发顶,阖上眼缓缓道:“七年前在南方的狮心城,一箭击穿了黑死神护心鳞的那个星语者。他的实力恐怕不输银袍大主教。”


    薇拉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兽皮毯,将酒杯搁在一边, 于昏暗的光线下不无忧虑地与男人对视,“教廷是在试探我们?他们怀疑德拉克斯的身份了?”


    银袍大主教!……要知道, 多年前星律教廷猎杀湖心女妖霓琉斯时,统共也才出动两名灰袍主教和若干高阶御法者罢了。


    “不一定。”古伦达轻撩她乌黑的发丝,沉吟道:“屠龙派的领袖, 他是当今教皇艾德温三世的政敌,两年前就被流放去云海高地,早已远离了弗罗伊斯这个权力核心。”


    “屠龙派的人?”她不屑一顾,“呵, 南方还不够他们施展身手?”


    “恐怕他们是为德拉克斯的龙晶而来,”古伦达盯着桌面发光的晶球,询问道:“你能拦得住他们吗?”


    “应该不成问题——”


    女人话音未落,水晶球呈现出的景象突然变得模糊失真,仿若蒙上一层白纱,连带着对面的声音也被阻绝了。


    仔细一看,晶体表面竟覆了一层粉尘般的薄霜,而后霎时裂隙纵生,细密的裂痕呈爪状伸展开来,整个球体就这样喀啦一声四分五裂,碎得仅剩个橡木制的底座.


    泰瑞斯的形势不容乐观。


    焦头烂额的蓝龙主君不知第几次重重地叹息着,大步迈入寝殿,鳞尾砰地将大门甩上。


    无计可施,他正欲掏出龙晶到弗罗伊斯去搬救兵,孰料视野内却遽然闪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啊——!有刺客!!”


    戈利汶尖叫着丢了龙晶转身扒门,化成爪子的双手在雕花木门上抓出数道惨不忍睹的划痕,直至一道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才堪堪镇静下来。


    “不是说了不要轻举妄动么?”


    阿弥沙说着,没好气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猛然将整只龙旋了回来,面对面诘问道:“你这个主君是怎么当的?”


    不好,讨命的回来了!


    戈利汶缩起脖子,叫道:“老头爱女心切,我也没办法啊!”


    “事已至此,责备他也无济于事了。”赫兰面带微笑地充当隔板,替心有余悸的蓝龙阻挡住火气十足的御法者,“我们还是另寻对策。”


    他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泰瑞斯国王分外忧心女儿会像德拉克斯的前两任王后那样死于非命,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戈利汶见其时日无多,于心不忍,所以去到阿瓦隆向金龙主君求助。


    结果是加迪安硬闯辛戈王宫带回了达雅公主,德拉克斯知悉后,没有向国力强盛的阿瓦隆发难,而是出兵直逼泰瑞斯。


    战争一触即发,危急时刻圣国和亚斯兰相继援助泰瑞斯,西边的阿瓦隆不久也出动了军队。


    不过半月,灰龙主君所在的西诺恩亦开始蠢蠢欲动。


    哪怕忽略古伦达与加迪安这两位主君的实力差距,阿瓦隆凭借黄金卫和御法者也完全能够阻挡辛戈的铁骑,何况还有圣国和亚斯兰的助力。


    但高地王国一旦介入战局,安卡莎无疑会站在古伦达那边,战争的天平将无可避免地倒向对面。


    红龙姐妹和卡拉提早就归顺了安卡莎,圣国和亚斯兰虽然站在辛戈的对立面,但实际上起不了多大作用,神王议事会随时能强令他们撤兵,仅凭加迪安和戈利汶改变不了结果。


    “泰瑞斯已经有五座城池沦陷了。”御法者面色不善地盯着蓝龙,“你既然那么宽仁爱民,怎么不上战场与你的子民共同进退?”


    “我、呃,哎……”戈利汶口舌都不利索了,后退时还被自己尾巴绊了下,而后双眼睁大,靠在门上惊恐地反问:“我上战场?你真想引发神王议事会内斗吗?”


    阿弥沙冷笑道:“战争会葬送多少条人命,你难道不清楚?为了你那点可怜的恻隐之心——要不是德拉克斯和古伦达忌惮着加迪安,泰瑞斯恐怕马上就不复存在了。”


    赫兰默然伸手扣住伴侣的腰带,防止他一气之下扑上去把蓝龙生吞活剥了。


    “那、那,”戈利汶嗫嚅少顷,终于找到突破口:“那你拿到了吗?德拉克斯的龙晶。”


    “我要是没找到,你打算怎样收场?”阿弥沙恶狠狠道。


    低估了古伦达龙晶的厉害,那家伙凭借移山倒海之力硬生生将他们拖延了半个多月,期间还一直被女妖召唤出的烂泥追杀,好不容易取到德拉克斯的龙晶回来,却发现这边早就打起来了。


    最该死的尚未死成,就已经有那么多人为此丧命。偏偏几乎无人知晓这其实是龙祸,还傻傻地相信着所谓的主君。


    “我不知道啊……”泰瑞斯主君脸色青白,惶恐得像是要立刻昏厥了。


    “算了,算了。”银龙主君轻按伴侣的肩,在其耳畔温声低语,“阿弥沙,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还有机会的。”


    御法者火气收敛些许,对蓝龙道:“你,想办法在辛戈王宫召开神王议事会。”


    “我?我……唉好好好,我尽力!你别瞪了。”戈利汶远远地绕开黑发青年,斜在软椅上给自己倒了杯水,而后注意到那位安静的银发美人,“这位是?”


    嘶,好像在哪见过?怪眼熟的。


    阿弥沙面不改色:“我的爱人。”


    “噗——”


    蓝龙主君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那团水雾在来得及触碰御法者脸庞前便化作闪闪冰花,旋即被骤风吹回他自己脸上。


    赫兰有些不忍看地错开视线,继而问:“这次梅洛为何也会参战?”


    据他所知,信仰光冕女武神的梅洛和梅兹虽并称为双子国,但多数时候都彼此独立。德拉克斯害死了梅兹女王的妹妹,又觊觎梅兹的主权,但与梅洛似乎并无过节。


    况且梅洛的主君可是伊弗瑞拉,几乎不可能会做出鼓动子民抵抗辛戈的事。她与古伦达关系不差,除非是奈尔法的要求,但那不就等同于公然与灰龙叫板吗?


    “这个说来话长。”戈利汶抹了把脸,从方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直挺挺地倒在软椅上,回忆道:“上任辛戈王,泰恩·伊灵顿,他原本也不是王储,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他的王兄亚伦·伊灵顿。”


    又是一个□□的故事?银龙主君面露难色,缓缓在软塌边坐下。得亏两百多年前那位叛逆的阿瓦隆公主出走到弗罗伊斯,阿弥沙没出生在混乱的七国王室中,也算是好事。


    站着的御法者淡淡道:“他也囚禁自己的王兄让对方成为禁脔吗?”


    “噢,这倒没有。”蓝龙摆了摆尾巴,“他还是王子的时候,在阿瓦隆的诗酒夜宴上对梅洛公主德洛丽丝一见钟情,而公主却与他的王兄亚伦两情相悦。”


    阿弥沙皱着眉退开几步,在伴侣身旁坐下,将对方微凉的手拢了过来。


    “于是之后他弑兄夺位,强娶了德洛丽丝。”戈利汶瞥向几乎融在一块的那两道身影,不由得清了清嗓子,“但好景不长,公主郁郁寡欢,没多久就病逝了——你应该对此有所耳闻,那时卡拉提还没有被教廷驯驭。”


    赫兰下意识与阿弥沙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却觉得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在接受教廷的驯驭前,绿龙卡拉提一直生活在洛希山脉东部的森林里,还与当地的游猎族人形成了共生关系。为了不让他们老死,他甚至用自己的龙晶一一替换掉了族人的心脏。


    石心森林的不死传说流传开来后,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绿龙龙晶吸引了无数人为此铤而走险,其中就包括当时的辛戈王泰恩。


    为挽救病重的王后,他不惜挥兵南下攻打石心森林,但由于绿龙与其族人的奋起反抗而未能得逞,所以德洛丽丝最终还是去世了。


    教廷亦在此事之后决定封闭森林,让卡拉提和游猎族人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


    想到这一切背后都离不开安卡莎这个推手,赫兰不免感到心情沉重。


    若是游猎族人没有落得后来那个下场,卡拉提或许就不会归顺灰龙,加迪安不会被他们害死,鹰崖城也不会走向覆亡。


    此刻许多事情还尚未发生,但结局却早已注定了。


    “所以,”戈利汶顿了顿,悠悠地盯着天花板,“在梅洛子民的眼中,是辛戈王泰恩强娶了公主才导致她的死亡,何况他对德洛丽丝也算不上忠诚。”


    “几年后,泰恩在一次狩猎中不小心与随从失散,被女巫薇拉所救,兴许是见色起意,他把她带回了王宫——没准还许诺会让她成为王后什么的,但没多久他又在诗酒夜宴上看中了阿瓦隆刚刚长成的奥莉娜公主。”


    阿弥沙斜斜倚靠着坐得端正的银龙主君,嫌恶溢于言表地说:“那他‘病死’得实在不冤。”


    戈利汶认同地点点头,两手在身前交叠着,继续道:“那时还没有神王议事会,没有加迪安这位神明般的主君,阿瓦隆的实力压根不够看的,也就稍微领先圣国,跟辛戈和西诺恩还差得远了,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不过毕竟作为一国公主,奥莉娜成婚后就是名正言顺的辛戈王后,而薇拉只能做见不得光的情妇。”


    话扯远了,赫兰适时开口:“所以,梅洛出兵是因为曾经的德洛丽丝公主。”


    “对,”蓝龙仰起头冲他笑了笑,“就是隔代仇。伊弗瑞拉倒是没做什么,据我所知,她这个主君当得相当潇洒,根本就不管梅洛子民的死活,跟她姐姐没法比。”


    手指忽而被轻轻勾了一下,银龙主君转过头,见阿弥沙正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把沙沙藏在哪了?”


    “阿瓦隆。怎么了?”


    虽然此次阿瓦隆主动参战,但动乱并未蔓延至西边的诗酒之地。他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敢把三月大的龙崽留在金龙主君的宫殿里。


    “你该把她带在身边。”御法者认真地对他耳语道,“古伦达和那个女巫都知道你的存在了,难说他们不会对沙沙动手,何况——她还弄死了德拉克斯的爱宠。”


    赫兰讶然地微微挑眉,“这你也知道?”


    “那头食人的畜生,我本想在走之前顺手解决掉它。”阿弥沙停顿须臾,双眼弯起,“没想到被你的崽子捷足先登。”


    银龙主君神情微妙地笑了,收紧了与伴侣交握的手,“我该说你们都嫉恶如仇呢,还是……”


    “还是什么?”


    “没什么。”


    他还是打住了,决定顺其自然就好,毕竟要现在的阿弥沙接受他们有个孩子未免也太过勉强,“那我先去接沙沙,然后再回来找你。”


    御法者最后握了下他的手,“嗯。”


    赫兰站起身,不放心地提醒道:“一切小心。”


    阿弥沙张了张嘴,忽而神色一变,有些没头没尾地说:“来了。”


    正偷瞄两人的蓝龙主君登时从软椅上弹起,警觉道:“来了?什么来了?”


    阿弥沙示意他看外边,戈利汶费解地摸着脑袋走出露台,霎时浅金色的眼瞳都瞪大了,“这下面什么时候有个湖……啊?!”


    祖宗奶奶啊,刺客真的来了!


    “刺客!有刺客!!”蓝龙一溜烟地冲出寝殿警戒众人。


    赫兰看了眼戈利汶火急火燎的背影,接着视线落向窗外那粼粼湖水,紫罗兰色的眼眸亦随之泛起涟漪。


    他抬起手,水面顷刻便覆上一层薄冰,冻住了向外攀爬的泥人。


    阿弥沙沉默地观望片刻,握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我们两个才是它们的目标。你先走吧。”


    第66章 尘埃落定 他们亲眼目睹了辛戈王在星光……


    “戈利汶, 召集我们所为何事?”一副倦容的奈尔法率先发问。


    伊弗瑞拉以手支额,红艳艳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似笑非笑道:“你最好真的有事。”


    卡拉提瞥了眼缄默不语的灰发女人, 轻笑着往后倒在椅背上, 两手一摊:“神王议事会存在的初衷是为了维系两族和平, 对于人族内部的矛盾,我们几个一向是不好介入的,你应该清楚吧, 泰瑞斯主君?”


    “嗯, 这当然跟龙族有关系……”如坐针毡的戈利汶双手交叠在跟前, 强装镇定道:“毕竟,呃、是加迪安掳走了辛戈的王后啊。哈哈,跟龙族关系大着呢!”


    “?”金龙主君朝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安卡莎也抬头看向他, 隐约可见轻薄面纱之下的深色唇角微微勾起, “那么你想要我们做什么呢,戈利汶?”


    死人,搞快点啊!戈利汶心中兵荒马乱,叠在一块的双手此刻合十祈祷, 藏在座椅下边的鳞尾更是抖抖嗖嗖,很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到桌底下去。


    圆桌对面古伦达的眼神仿佛能把他刺穿, 其侧后方的辛戈王德拉克斯亦虎视眈眈,阴险异常。


    蓝龙主君抹了把额汗,两眼一闭, 不管不顾地开口:“辛戈王,达雅公主在你那里遭受虐待,回到泰瑞斯后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事加迪安可以作证, 你要怎么解释呢?”


    金龙主君应声道:“确有此事。”


    梅兹女王也不禁质问:“德拉克斯,我妹妹真的是病逝的?还是像达雅公主这样……”


    未能说完,奈尔法就蓦地回头示意她噤声,又对德拉克斯道:“无意冒犯,辛戈王,妹妹的死对她打击太大。设身处地,若是伊弗出事,恐怕我也很难保持理智。”


    “陛下!”


    只听得外边传来女人的惊叫。


    深蓝额鳞的龙仆就这么兀然闯入殿内,众目睽睽之下,她犹豫须臾,捂着受伤的右臂,一瘸一拐地快步来到古伦达身侧,低声对其说了些什么。


    成了?戈利汶不由得捏了把汗,小心地观察对面的反应。


    辛戈王果真面色不虞,仿若被谁一脚踩中鳞尾,竟罔顾主君古伦达的喝止,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古伦达重重一拍桌面,“德拉克斯!”


    安卡莎也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沉声唤道:“辛戈王。”


    男人仿佛丧失了听觉,丝毫没有理会两位主君的警示,反而步伐还更快了些。戈利汶顿时重重地松了口气,拍拍心口。


    此刻,来自西诺恩、阿瓦隆、亚斯兰、梅洛、梅兹和泰瑞斯的各国使臣皆静候于大殿外,此外还有辛戈的数位军政大臣、宫廷总管以及一众侍从。


    德拉克斯脚步一顿,此夜阴云蔽空,外边的景象都看不真切,他将绿眸转换为龙族的竖瞳,瞳仁收缩间捕获到一个悬停于半空的身影——怀里抱着一只浅金色的幼龙,


    辛戈王冷笑一声,刹那间蜿蜒的晶蓝电光自他掌心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来者!在场之人只感到眼前有刺目闪光骤现,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的呼声响彻一方天地。


    阿弥沙揽着幼龙侧身躲避,头顶那遮蔽天幕的积云被这样的巨力劈开,清朗的裂痕越扩越大,星辉漏下时他松开了龙崽,转而将深蓝色的龙晶攥在手中。


    终于脱身的幼龙哀叫着扑扇翅膀,无头苍蝇般兜了两圈后,看到前方不远处的父王,想飞过去却被匆忙赶来的海伦娜接住带走。


    夜空中群星毕现,万丈清辉倾泻而下打亮视野,德拉克斯这才发现,御法者的下方并非地面,而是一泓湖水——在龙晶移山倒海的作用下,正不断地追杀着它的目标。


    那是他父母的手笔。


    不过瞬息湖面就被彻底冰封,光滑无暇宛如一面水镜,点点星光映入其中,恍惚有如律法的启示落在纸面,御法者随即举起手中的深蓝晶体,闭目默念咒语。


    “发生了什么?”“喂,快看那边!”“御法者,是星律教廷的人?”“他要做什么?”……


    七位龙族主君及各国王室相继步出殿堂,殿外的人皆难掩惊愕,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着,直至有人的尖叫划破夜空:


    “龙——!!”


    所有在场的人都无法忘怀这个荒诞的夜晚,他们亲眼目睹了辛戈王在星光之下现出原形。


    他是一头黑龙.


    “嘘,安静。”


    眼看幼崽又想叫唤,银龙主君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嘴筒子,防止小龙的声音进一步惊吓到地下室中啜泣的少女。


    跟在身后的是三位灰袍主教,还有数十名高阶御法者——他们应阿弥沙所召从千里之外的弗罗伊斯赶来,没有惊动那位导引派教皇。


    “想不到,幕后黑手竟会是惊啸。”其中一位灰袍主教难以置信地开口。


    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愤愤道:“早就说过人龙共生后患无穷,现在那些导引派无话可说了!”


    “据我所知,这几年失踪的除了少女,好像还有青壮年?怎么这里一个都不见?”


    古伦达宫殿的地下室快走到尽头了,还是没有见到哪怕一个男人的身影,赫兰于是猜测道:“那些人可能早已被转化成龙仆了。德拉克斯身上流着龙血,来自奴仆的信仰力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而他明面上还是上任辛戈王与情妇所生的儿子,无法像古伦达那样以主君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转化龙仆,所以在将王宫内的人转化得差不多后,德拉克斯进一步将他的野心辐散至幅员辽阔的七王国。


    将被囚禁的少女陆续带出去后,其中一名高阶御法者忍不住问:“阁下可知道,他们抓来这些女孩是要做什么?”


    赫兰想了想,回应道:“辛戈王的生母是湖心女妖霓琉斯的后代。”


    “啊?”


    另一位从未开口说话的灰袍主教接着道:“霓琉斯当年就是靠吞食少女血液来使青春永驻,才会被教廷击杀。你上课走神了?”


    “所以,”御法者们面面相觑,“根本就没有什么吸血鬼族群,一切都是因为龙祸。”


    “就该把这些该死的龙都杀了!”


    正在父君肩膀上打滚撒泼的小龙被吓得一个翻身,紧急钻进父君怀里,四只爪子牢牢挠住父君的衣袍,蜷着尾巴小声哀咽。


    “啊,抱歉!”那名御法者难为情地笑笑,“吓到你的小宠了。放心,我们不屠龙崽的,何况还是这么可爱又罕见的小银龙。”


    “没事的,”银龙主君紫眸低敛,温声哄劝着受惊的龙崽,以最能给予安全感的姿态将颤栗的银团子藏在怀里,一手轻抚她的脊背,“沙沙不怕,没有人会伤害龙宝宝。”


    他没有驳斥对方所说的“小宠”,毕竟为了不给阿弥沙额外增添麻烦,自己早已隐去了龙角、鳞尾这些过于显眼的外在特征,现在看起来就和普通的辛戈国民一般无二,任谁也想不到沙沙会是他的孩子。


    “好了,别害怕。”赫兰握住幼崽的小爪子,低头轻吻以示安抚,“我们去找母亲,好么?”


    小龙脑袋胡乱蹭着父君的颈窝,闻言哼唧两声,翅膀撑开扑腾一下,因为这句话而重新兴奋起来,圆溜溜的金瞳闪亮异常。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他与御法者们道别,转身带着龙崽离开阴森幽暗的地下室。


    从辛戈王宫里搜集到的证据被灰袍主教带回了弗罗伊斯,太后薇拉与辛戈王德拉克斯被押入大牢,听候新君发落。


    一直在背后为母子俩撑腰的古伦达也被幽禁,坐待神王议事会的审判,之后剥夺辛戈主君的身份,为他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至此,似乎就要尘埃落定了。


    沙沙还是没能见到她的母亲。古伦达和薇拉在意识到他们无法轻易除掉阿弥沙后,很快就将御法者擅自逃出流放地的消息传回教廷。


    于是在利用龙晶令德拉克斯现出原形后,阿弥沙旋即接收到了教皇的传讯,来不及告别便匆匆赶回弗罗伊斯领罪。


    那是星律教廷的圣城,虽然其中超过半数都是对龙友好的导引派御法者,但阿弥沙毕竟是地位仅次于席琳大主教的屠龙派领袖,以自己的尴尬身份,实在不应该带着宝宝出现在那里。


    沙沙恋恋不舍,见不到阿弥沙怎么也不愿回到千流王庭去,赫兰也不勉强,干脆伪装成人类,带着龙崽去周游七大王国。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先是去了西边的阿瓦隆,在那参加了一次真正的诗酒夜宴。银龙主君纳罕地发现,听到悦耳的歌谣时沙沙竟然会放慢进食速度,不再狼吞虎咽,甚至都不护食了。


    他跟着学了几段没那么考验声乐能力的旋律,每次哼唱时都能将精力旺盛过头的小龙快速哄睡,可谓屡试不爽。


    然后他们一路往东南走,很快到达了千山国度亚斯兰。这里是千面神教的发源地,并且,无愧于“死亡信使”的名号,赫兰确信自己真的在此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刚来到亚斯兰,龙崽就因为误食某种有毒菌类而蔫了整整三天,疗愈术也不管用,急得他差点就要去打劫绿龙主君的龙晶,好在沙沙顽强地自愈了,之后再也不敢随便把东西往嘴里塞。


    接着往东就到了高地王国西诺恩,兴许因为出生的地穴就紧挨着云海高地,沙沙对这里的高地也情有独钟,尤其在她见到大片大片成群的牛羊后,激动的小模样用两眼放光都不那么足以形容。


    但此处恰好是灰龙主君的所在,赫兰总疑心自己被一缕雾气给监视了,最后不论小龙怎么撒泼打滚,他还是坚定地带着崽子离开。


    最东边是海滨国家泰瑞斯,沙沙见到了还是颗蛋时就保护过她、诞生礼上又赠予她龙晶手镯的那位蓝龙主君。


    不同于在辛戈王宫里时被美食所诱,小龙这次见到熟龙非常兴奋,可惜戈利汶并不认得她,也完全不想要抱她,只是用活见鬼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叫道:“阿弥沙竟然喜欢带崽的!”


    吃够了海鲜后,龙崽被父君带着朝西北行进,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见证了梅兹女王与梅洛国王的结合,第一次参加婚礼的沙沙好奇地四处乱窜,险些破坏了神圣庄严的灵魂缔盟仪式。


    赫兰注视着在圣象下接受光冕女武神赐福的那对新人,恍惚间似乎透过他们的身影,看到了多年后的梅洛君王凯尔和梅兹女王西尔维娅。


    ——一个被龙尾扫落的巨弩砸死,另一个则死于日渐恶化的龙病。


    兜兜转转,最后又重新回到了七王国的腹地。


    在辛戈,“死而复生”的王储重新接管了王国,教廷也将金龙主君与绿龙主君的龙晶借与他,希望以此拨乱反正,让那些非自愿转化为龙仆的人族恢复正常。


    整个国家仍旧被笼罩在龙祸的阴翳中,难以想象这是自古便与龙共生的民族,哪怕天上掠过飞鸟的身影都足以引起人们的恐慌。


    银龙主君用一块羊毛毯将幼崽包裹起来,像抱着襁褓婴儿那样穿行于街道上的人流中。沙沙也难得安静,缩在他怀里一睡就是大半天,只在吃饭时稍微活跃些。


    小龙不会说话,但他能感觉得到,沙沙变得虚弱了。


    小家伙才四个月多一点大,龙晶的力量能令他们回溯至千年前如此之久,已经很是不易。


    ……是时候该回去了。


    望着怀里愈发嗜睡、精力明显不如以往的龙崽,赫兰突然觉得自己还是要认清现实。他们该回到那个没有阿弥沙的世界去了。


    可是,他又想到,阿弥沙这时还没有击杀古伦达呢。


    教廷将他召回了,然后呢?


    导引派没能察觉龙祸并及时止损,让那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阿弥沙就算违令擅自离开流放地,但毕竟终结了龙祸,最次也该能将功补过,教皇没理由惩罚他的。


    银龙主君哀伤地低垂眼眸,吻了吻再度坠入梦乡的小龙,默然伫立原地,仰头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


    第67章 回归正轨 眼前的一切都在风化消散,仅……


    辛戈王宫那修葺一新的宫殿内, 王储伊莱最后一次召见了沦为阶下囚的昔日兄弟。


    “我会杀了你。”他说。


    德拉克斯戴着镣铐跪在地上,头顶的龙角、身后的鳞尾皆暴露无遗,连鬓边那编入了金丝的发辫也被直截了当地剪去, 早已不复当初作为人君时的风光。


    闻言他毫不在意地笑了, 神情全无悔改之意, “王兄,你是我的龙仆。杀了我,你怎么办呢?”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金发的王储冷淡道。


    他还未举行正式的加冕礼, 名义上还算不得是辛戈王。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终结这一切?”德拉克斯好整以暇地笑着, 绿莹莹的眼瞳幽光闪烁, 似人非人,“辛戈境内,坐拥最多龙仆的主君是我父亲, 而教廷会保下他的。”


    ……若非现今南方的黑沙龙族势头正盛, 龙祸频发以致民怨沸腾,导引派早就想将神王议事会的人龙共生形式应用于各大城邦。


    屠杀带来灾厄的龙,尤其还是被上任教皇雷诺四世钦定为神王议事会七大主君之一的古伦达,从根源上违拗他们的理念。


    根据过往的经验来看, 导引派至多承认惊啸被驯驭得不够彻底,将其暂时监禁在弗罗伊斯, 而不会让对立的屠龙派御法者来收拾烂摊子并赢得民心。


    伊莱心里清楚,却依然反问:“你以为导引派当权,就不会有人敢屠龙了吗?”


    “有这个能力, 并且真敢付诸行动的星语者,当今不过两人。”


    德拉克斯状似遗憾地笑笑,“一个在南方脱不开身,另一个被教皇流放却擅自出逃, 此刻还被软禁在弗罗伊斯。”


    “母后!”


    少年清朗的呼唤由远及近,就这么脆生生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紧闭的殿门被大力撞开,最年长的莱斯利王子笑着扑上来,莉雅和妮娜公主则伸着手向他索要拥抱,另外四个养在古伦达身边的孩子也被仆从带了过来,安静地贴过来抱他的腿。


    “看看,要不是孩子们来了,你都忘记我还是他们的父亲了吗?”德拉克斯玩味地注视着他。


    伊莱僵硬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任何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只是轻声道:“你毁了他们。”


    或许是由于那个女巫调制的缩短孕期的药水,或许是德拉克斯的过度纵容影响了他们,或许是龙族天性使然……他深知这几个孩子到底有多残忍,藏匿在人类的壳子里时还不明显,但他们这迷惑人的假象唯独欺瞒不了他。


    莱斯利三岁时活活咬死了他的养母——德拉克斯的第一任王后,莉雅和妮娜也对之后那位来自亚斯兰的继母实施了同等的暴行。


    另外四个因那会招致非议的发色而一直养在古伦达身边,薇拉有时会喂血给他们喝,甚至让他们像那头白狮那样生啖人肉。


    而他也知道他们乐在其中。


    除了被交给海伦娜抚养的第八个孩子,尚且懵懂无害——它的哥哥姐姐们只怕都会长成德拉克斯的模样,长成后给七王国带来的灾厄将不输黑沙龙族之于南方诸城。


    见他愣怔不语,德拉克斯轻而易举地挣脱了镣铐,起身缓缓逼近,似是想像往常一样拥抱他,连嗓音也放轻盈了:“你是万里挑一的融血者,我们的孩子会更加强大,甚至超越南方的黑死神,成为至高无上的龙族第一主君……”


    伊莱默不一言地退后,被逼至尽头时仰起脸冷声道:“这样有意思吗德拉克斯?你们的侍奉者遍布整个王宫,何必还装模作样地待在地牢里,为了让我短暂地体验下成为君王的滋味?”


    德拉克斯收敛了笑容,纤长鳞尾轻缓地将抱成一团的孩子们扫开,终于畅通无阻地来到他跟前,“一开始我的确是想折辱你,但后来你也意识到了不同,不是吗?”


    冰凉指尖描摹过王储漆黑的额鳞,伊莱厌恶地撇过头去,他却笑着眯起了绿莹莹的眼瞳,“王兄,连龙仆的象征都遮掩不住,你怎么做辛戈王呢?”


    “那也比你名正言顺。”


    转身抱起正拽着自己衣摆的两个孩子,德拉克斯慢条斯理地在王座上坐下,神情亦是一如既往的轻慢倨傲,“只要你想,我当然可以让你成为辛戈王,但是不要忘了——你和王座之间,永远隔着一个我。”


    伊莱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


    “要坐上来吗,王兄?”


    “你知道吗,”他迫使自己放缓呼吸,慢慢退至大殿中心的位置,“金龙和绿龙的龙晶都洗不清你的罪孽,唯有用火——”


    “母后?”妮娜害怕地走向他,本能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话音未落,光洁的大理石地面遽然迸发出阵阵灼目金光,象征阿瓦隆王室的光明神印记就此显形,霎时间整个辛戈王宫都无可避免地为之颤栗,灯烛剧烈摇曳,器物当啷落地。


    “你做什么?”王座之上的男人神色骤变,只来得及朝惊慌无措的小女儿喝道:“回来!”


    眼前金光弥漫,候在殿外的侍从接连发出恐慌的惊叫,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震颤中墙体的外壳开始七零八碎地剥落,像撕开皮肤任由血肉出露那般,袒露出内里深红色的晶体——几乎铺满了整座宫殿。


    德拉克斯已无法睁开眼,日光魔铸而成的镣铐将他束缚在王座上,孩子们被灼伤了眼睛,哭嚎着扑到父王身上,但纷乱泣音很快便被燃烧的暴烈声响所掩盖。


    “……用火才能。”


    伊莱喃喃道。


    此夜在无数居民的见证下,滂沱大雨都无法浇灭半分的炽热火焰点亮了辛戈的都城,那簇狂暴的鲜红划破天幕穿透夜色,倒映在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中。


    “呜?”


    街道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睡眼惺忪的小龙爬到父君肩上,晃着尾巴将挂在背上的羊毛毯甩掉,抖抖身子打了个哈欠。


    发现头顶的雨滴绕道而行不会落到自己身上时,她傲然仰起脑袋撑开翅膀,随后好奇地瞅着远处明亮的火光。


    原来会是这样的结局。


    赫兰默然移开视线,将快要爬到自己脑袋上的龙崽捞进怀里,重新严实地裹了起来,“睡觉,听话。”


    无暇顾及太多,他感应到自己的龙晶——那块伴随着爱人呼吸心跳的龙晶,从先前的遥相呼应到现在不断靠近。


    这说明阿弥沙已经离开了弗罗伊斯,也许正在赶往辛戈。


    在安卡莎的控制下古伦达从不敢肆意展露野心,但被父母纵容着长大的德拉克斯却学不会收敛,其野心已经威胁到了圣国之一的梅兹,奈尔法不会容忍,何况灰龙亦在背后推波助澜。


    当年千流与地火王庭交战时,自己在梦中得知了雾中女妖与北方追风部族的渊源。这场动乱演变至此,离不开安卡莎的授意。


    她对辛戈的先民怀恨在心,历经千百年时光都未曾释怀。


    在神王议事会组建前,七王国中最强盛的是辛戈与西诺恩,之后十几年时间里阿瓦隆在金龙主君的引领下逐渐崛起,开启三强鼎立的新局面,再到七国之乱结束后,辛戈彻底走向败落。


    是她有意纵容,纵容德拉克斯与其父母给七国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再任由屠龙派星语者介入,甚至借奈尔法这把刀,不仅诛杀狼子野心的德拉克斯,同时也斩断了辛戈王室最后的血脉。


    那阿弥沙击杀古伦达,这也在安卡莎的算计之内吗?


    他的伴侣现在似乎还未意识到灰龙才是真正的祸首。


    银龙主君遥远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不那么稳定。


    他意识到阿弥沙可能受了伤,或许御法者这次回来又是以违抗命令为前提,而从云海高地出逃自然不能与从圣城出逃相提并论。


    连沙沙也感应到了什么,在他怀里不断翻来覆去,不安地小声叫唤着,金灿灿的瞳仁收缩再收缩,几乎要化为一道细缝。


    惊雷之夜,阴云密布,暴雨一刻也不曾停息,远处那整座宫殿很快被焚毁至灰烬都荡然无存,红龙龙晶燃起的烈火却仍未餍足,而是继续向四周蔓延。


    若不加以阻挠,它将吞噬整个王宫,并祸及都城的其他区域。


    街道上的人群承受不住大雨,纷纷钻回各自的屋舍,一双双惶惑不安的眼睛从窗棂或门缝后漏出。


    远天云层中迸射出若隐若现的光辉,无数光点从天而降,他知道那是御法者召唤出的星辰箭阵。


    不过瞬息,更为灼目的晶蓝闪光便照彻天际,唤起足以震颤心脏的声声雷鸣。


    ——古伦达来了。


    头顶雷瀑汹涌不息,强烈的刺激几乎令耳膜无法承受。惊啸这个名号倒是名副其实,赫兰这么想着,将受惊的幼崽藏进怀里,施法隔绝雷声对小龙听觉造成的负担。


    呜咽着被轻抚了半晌后,蜷成一团的沙沙将脑袋探出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金瞳缩成一线,四只爪子迈动起来,摇摇晃晃地爬到父君手上。


    赫兰安静地瞧着,感受到这小躯体沉甸甸的份量,龙崽越长越大,已经不像刚破壳时那样纤弱得能缩起来当颗掌上明珠了。


    他尽量稳住手臂,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下方,以防沙沙的小爪子一不小心踩空。


    在父君手心站稳后,小龙气势十足地伸展双翼,昂首挺胸,张开嘴努力地朝天哈气,片刻后,吐出一小团稍纵即逝的雪白龙焰。


    “……很棒了,宝宝。”


    他认出来,这是龙族君王举行焚星礼时的架势,意在宣示主权并震慑臣民与外敌。


    虽然古伦达很大可能根本都没注意到,但沙沙的行为很勇敢。


    红龙龙晶将地狱之门打开在辛戈的都城中,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里烈火丛生,没办法做到袖手旁观。


    ……但沙沙怎么办?


    小龙仰起脑袋时,脖子下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赫兰余光注意到,伸手一摸,是自己的龙晶戒指.


    夜已深,泰瑞斯主君正被迫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主君古伦达与上任辛戈王的情妇私通,还生了个混血私生子,还让这混血种继承了辛戈的王位,还纵容其囚禁真正的王储并生了九个……


    如此骇人听闻,如此令人发指,纵然主教们一再强调不可大肆宣扬此事,但消息还是飞入了七王国的家家户户。


    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传言就从“辛戈那头淫龙与女妖苟合生了个混血”变成“蓝龙主君那头淫龙与女人私通”,再变成“蓝龙都是淫龙”,最后变成“泰瑞斯的主君也是淫龙,成天在美人堆里泡着呢”。


    真见鬼!戈利汶不忿至极,但为名声考虑还是遣退了身边那些好看的侍奉,独自品尝孤寡的滋味。


    等等,如此一来我跟犯事的古伦达有什么区别?他暗忖道。不过是那死淫龙被幽禁在弗罗伊斯,而自己被幽禁在泰瑞斯罢了。


    欺龙太甚!


    戈利汶躺软椅上翘着腿,鳞尾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孰料猝不及防就被塞了团东西进怀里,“嗷?!”


    “沙沙就交给你了。”


    “什么?!”


    来者话音刚落就消失不见,恍惚间蓝龙主君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抬起头茫然四顾。


    直到怀中那裹得严实的团子开始蠕动,两只小爪子探出来,在他胸口处扒拉两下,忽然一个猛蹬,蹿上来热情地舔他下颌。


    “祖宗啊,”戈利汶将口水抹去,隔着羊毛毯将龙崽拎起来,“是你!”


    小龙钻出毯子蹦到地上,侧躺下来摊开身子,展示着自己不算圆鼓的肚皮。


    蓝龙主君叉着腰与她大眼瞪小眼,静默了少顷,认命地到门外吩咐侍者准备膳食。


    “唉,你父亲有了人类新欢,就不要你咯!”


    戈利汶伏在桌边,边说边挑拣着鱼汤里大块无骨的鱼肉送进龙崽嘴里。


    小家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饶有兴致地歪着脑袋瞧他,熠熠生辉的金瞳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蓝龙主君计上心头,故意恐吓道:“你父亲的新欢可不一般呐,星律教廷屠龙派的领袖,杀龙不眨眼的大恶魔,连黑死神都被他击穿了护心鳞!呵呵,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龙,阿弥沙他一口一个,骨头都不带吐的!”


    小龙怔在原地,晃得起劲的尾巴也不动了。


    戈利汶以为自己把小家伙吓到,一下子就来劲了,又喂进去一大块鱼肉:“来,吃得肥肥胖胖的,到时候阿弥沙才能吃饱。”


    小龙咽下这口肉,即刻就急切地咬他的手指,努力把他往别处拽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哎停停停别咬我!”


    戈利汶捏着幼龙后颈迫使其松嘴,正欲教训,却冷不丁发现一个挂在她脖子上亮闪闪的东西。


    “……这什么?”


    俯身细看片刻,蓝龙主君蓦地炸鳞了,“阿弥沙!!”


    这个死人,竟然拿自己的龙晶去给银龙做定情信物!!岂有此理!!!


    “走走走,”他一把抱起小龙,“跟我讨个说法去。”.


    寒气渐起,辛戈王宫就此被封冻在水晶球般的寒冰壁垒中,可怖的地狱之火没再蔓延到别处。


    只是稍一懈怠,厚实的冰壁就会迅速消融崩塌,然后前功尽弃。他实在抽不开身,万般无奈之下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愿阿弥沙一切都好。


    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


    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赫兰微蹙着眉,罔顾自己龙晶的力量已经被过度使用而透支,他咬咬牙,将冰罩之内的时间彻底与外部切割,使其如激流般涌动起来,跑得快些,再快些,让红龙龙晶燃起的烈火尽早熄灭。


    这样他就能去找阿弥沙了。


    “银龙!”


    无比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诧愕回首,见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古伦达!他回来了!”戈利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躬身扶着膝盖道:“那死淫龙正在跟阿弥沙交手!啊你怎么在咳血?!你没事吧???”


    “我知道。”赫兰平静擦去唇边的血迹,不解地举目四顾,“沙沙呢,你没有把她带在身边?”


    蓝龙主君抹了把脸:“我看到他们打起来,就赶紧把她带回泰瑞斯了。本来想回弗罗伊斯找帮手的,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女妖也逃出地牢了!他们二打一啊,你快去救你情人吧——呃、你现在还行吗?”


    “弗罗伊斯的人想保住古伦达,否则怎会让他轻易出逃?”赫兰摇摇头,与蓝龙四目相对,“你回去没用的。这里你能解决吗?”


    “红龙的火?”戈利汶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估摸道:“行吧,应该还是能撑一会的。”


    惊涛骇浪拔地而起,旋转着包裹在冰壁外部,银龙主君随之撤掉了自己的力量,于是炽焰撞入水中,庞大的水球都为之沸腾,白花花的水汽剧烈升空,发出不亚于燃烧时的咝咝巨响。


    “好像也不是能撑多久,”蓝龙主君欲哭无泪,“你快走,别管我!”


    话毕扭头一看,发现身后早已不见银发青年的影子,“啧,银龙。”.


    轰隆——!


    山国亚斯兰与辛戈的边境此刻地动山摇,走兽哀嚎鸟雀惊飞,其动静之大,仿若要沿着国境线将两处疆域就此裁剪开来。


    巨龙的怒吼伴随着万丈雷霆,晶蓝电光一泻而下声势浩大,威力丝毫不输星辰箭阵那坠如雨落的万道光箭,还有骤然斜出的峰峦、倾泻而下的江河,山川河流的布局瞬息万变,若无蓝龙龙晶在手,再强大的御法者恐怕也会受困其中。


    一道幽蓝微光闪过,海潮之音隐隐泛起,小龙拍动翅膀倏地冲出云层,没有被那魔爪狂舞般的闪电击中。


    在高空中捕获到至亲的身影后,她降落在一处土丘上,放开嗓子使劲叫唤,然而皆被雷声掩盖。


    “呜……”


    沙沙失落地低垂脑袋,再次仰起头后,她惊愕地发现,奔涌的黑水正在山崩地裂的剧烈动荡遮掩下徐缓接近那道身影。


    这次破水而出的不再是泥人,而是一个身形诡魅的女妖,拥有鳗鱼般的湿滑长尾,手中还握着一支漆黑长矛,锋利的尖端电光缭绕,于电光石火间直取御法者后颈。


    伴随一声高亢的怪叫,身后掀起的滔天巨浪骤然硬化成翻卷的坚冰,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脖颈。


    阿弥沙费解地回头一瞥,只见数道冰棱那锐利的尖端堪堪抵在自己后背处,还有一个面目狰狞的女妖被封于坚冰之中,与他的距离不过咫尺。


    没有丝毫犹疑,御法者旋即聚风成箭将其击碎,顿时有密集雷瀑自天际滚滚而来,裹挟着巨龙暴怒不甘的吼声……


    银龙主君赶到时,恰好目睹伴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天射出一支星光魔铸而成的长箭。


    云雾皆散,启明星阵的光芒再度照耀大地,黑暗无处遁形,至此一切才真正尘埃落定。


    他松了口气,又捂住隐隐作痛的心口轻咳出声,周遭的景象遽然抖了抖,变得朦朦胧胧,令人看不真切。


    “沙沙?”


    反应过来后赫兰颤然捂着心口,慌乱地四处寻觅,“你在哪?沙沙?”


    星光辉映之下,眼前的一切都在风化消散,仅余那蜷缩在地的小身影清晰可见,一下子便揪紧了他的心脏。


    他紧忙赶过去,小心地抱起陷入沉睡的龙崽,柔声唤道:“宝宝?”


    沙沙睡着了,没能回应他的呼唤,连气息也微弱得难以感知,仿佛睡去就不再醒来了。银龙主君眼眶泛红,压抑着情绪说不出话来。


    “……银龙?”


    远处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快,像踏着风。


    “银龙!”


    是阿弥沙在奔向他们。


    赫兰轻抚小龙的脑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他来了,沙沙。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们一家——”


    话音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发现周遭的景象已然完全改变。他们此刻正身处沙沙的龙晶地穴内,没有阿弥沙了。


    银龙主君惘然地伫立良久。


    “我们回家。”


    离开时,赫兰将这处地穴彻底封闭起来。在沙沙健康长成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再任意使用这股力量了。


    他想,阿弥沙也会理解自己的。


    第68章 雨夜来客 银龙主君浑身湿透,怔怔凝视……


    午间日光正盛, 傍依石心花园的偏殿里,大门蓦然被气喘吁吁的侍者推开。


    “主君不好了!少君又——”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银龙主君平静地端坐于落地窗前,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抵在唇边。侍者堪堪松了口气, 垂首安静地退出殿外并合上门。


    那令数十名仆从慌里慌张找寻了半天的小龙, 此刻正抱着尾巴窝在父君膝上酣睡。


    担心龙崽睡美了照着尾巴来一口, 赫兰时不时轻轻翻动那蜷成团的小躯体,但终究没能将短胖鳞尾从四只爪子的桎梏中解放,无奈地捏了捏她的小爪子。


    遥想一年多前, 阿弥沙击杀辛戈主君古伦达的那个夜晚, 将女妖薇拉冰封近乎耗尽了小龙所有力量, 以至于自己差点以为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彼时回到圣白宫后,他将沙沙安置在用自己龙晶打造的小窝里,传老医官来为她诊治, 无果又尝试使用绿龙龙晶, 最后甚至找萨维恩向白塔借来了金龙主君的龙晶,然而赐福似乎也无济于事。


    沙沙足足昏睡了半个月,等得父君心都碎了她才悠悠转醒,由于太久没进食而整只龙都瘦脱相了。


    银龙主君不无忧虑地想, 宝宝还是颗蛋时就比同类要小些,破壳后好吃好喝也只是横向发展, 经此一劫就长得更慢了。


    一般情况下,幼龙大多在一岁前就开始长角,而沙沙则晚了许多, 一直到现在快两岁才有反应。


    连续数日,圣白宫内的人都能目睹小龙哼唧着在廊柱、树干等地方磨蹭脑袋,模样瞧着很不好受,就连享用她最喜爱的烤羊腿时也会经常停下来, 郁闷地呜咽着,用短短的小爪子去挠脑壳。


    睡觉时更不安分,每晚都会突然从枕边的软垫滚落,哼哼唧唧地一路滚进父君怀里,要父君抚摸脑袋才能睡着。


    赫兰自己也没睡好,但更忧心长身体的龙崽睡眠不足。今日偶然见到艾伦给马厩里的飞马梳毛,他想了想,令仆从准备一把干净的软毛刷,随后将四处撒野的小龙抱了回来,用毛刷轻轻梳着那活像顶了两颗树莓的小脑袋。


    效果立竿见影,沙沙舒适地眯起了眼,很快就困得哈欠连连,抱着尾巴枕在父君膝上,头一回在白天睡得这么香甜。


    龙崽从小就喜欢凉快,只有在他陪睡时才愿意趴在软垫上,其余时间若是犯困,都会无一例外地钻进那龙晶打造的小窝里。


    但这一次,银龙主君准备将幼崽送进去时却犯了难。


    将近两岁的小龙,发育再怎么迟缓,毕竟也比之前大了不少,平日里努努力就能钻进去的窝,现在要经他人之手被送进去却不容易。


    赫兰沉默须臾,只好退而将宝宝安置在软垫上,又取来沙沙最喜爱的玩具——塞壬们送的一只由珍珠串成的小羊,轻柔地塞进两只前爪间。


    该给龙崽做一个更大的窝了。


    虽然自己的龙晶现在只能用稀碎来形容,但对王庭内技艺高超的工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决定还是回自己的地穴一趟.


    漏水了?


    银龙主君抬手挡住飞溅到脸上的水花,紫眸中透露着惘然。


    地穴内,龙晶依然维持着他将阿弥沙和灰龙一齐封印时那被震碎的状态,零碎地散落遍地,却在自己靠近时漾开一圈圈奇异光影,还有汹涌水流从中喷出,淅淅沥沥地“落”在洞顶。


    就像被倒置的瀑布。


    赫兰静立半晌,俯身拾起一截白骨,扔向那铺满龙晶的诡异地面。果不其然,白骨没入水流后径直沉了下去,宛若到达了另一个时空。


    别这样。


    他霎时仿佛失去所有力气,动摇地接连后退,直至背部抵上洞壁,再也无可回避。


    黑沙王庭的威胁尚未解除,依然如影随形,千流需要一个实力稳定的主君,沙沙还那么小,需要父君庇护她健康长大,自己不能被一再削弱。不能因为想见阿弥沙而将一切统统抛之脑后。


    可是……万一他需要自己呢?


    就像上次,如果不是沙沙奋力将女妖冰封,阿弥沙会不会因此命悬一线?没有阿弥沙,那就没有千流王庭,连沙沙也不会存在于世。


    说到底,他所有的追悔自责都源于这么做的是沙沙而非自己,若能有重来的机会,他会为了阿弥沙更加奋不顾身。


    银龙主君说服了自己,迈开腿徐缓向前走去,在纷乱游移的光影与喧哗的流水间陡然失控下坠,视野内一片昏黑.


    毫无章法的狂风骤雨转瞬将银发青年淋成了落汤主君,乱雨狠戾敲打着长睫,此时连睁开眼都变得尤为困难。


    赫兰叹了口气,抬手在头顶上方凝聚出一道冰障,阻挡那过于热情的雨水。


    这里是云海高地?


    正值夜晚,又有阴云蔽空,根本无法看清周遭的景象。他下意识将暴雨同云海高地联系起来,实际上身处何地还不得而知。


    思忖间,高亢尖锐的啸叫乍响于身后。有什么凶猛异常的东西在疾速朝自己冲来。


    赫兰刚想瞬移离开原地,不料却被猛地抱着腰扑倒在湿滑的草地上,气息骤乱。


    眼见偷袭失败,余光中那头狮鹫转而展翅升空,悻悻地长唳着飞远了。


    狮鹫……


    他没猜错,真的是云海高地。


    千年前的云海高地。


    耳畔边喧嚣渐远,无形的屏障隔开雨幕,内里燃起一团照明的焰火。银龙主君浑身湿透,怔怔凝视着身上的黑发青年,连眼睛都忘了眨。


    对方同样也湿漉漉的,但还是比自己稍微好些,毕竟穿了斗篷戴了兜帽。只不过这雨实在不讲道理。


    “你这次来得真巧。”末了是御法者率先开口,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说话时那双金瞳流光溢彩,好似蜂蜜就要淌到他身上了,“差一点,我就能近距离观察那只狮鹫了。”


    听起来,这不是好巧,而是坏巧。自己这次来得不是时候,不仅帮不上忙,反倒还坏事了。


    纤长鳞尾轻车熟路地搭上伴侣的腰肢,银龙主君微蹙着眉,语气却全然听不出歉意,“那我要怎么给主教大人赔罪才好?”


    阿弥沙忍不住笑了,手臂撑在他身侧,眼看就要俯下身来——突然间又坐直了,做贼似的左看右看,犹豫道:“你没有带……?”


    “没有。”


    话音未落他就被揪住衣领扯了起来,像是迫不及待地主动将唇瓣送给阿弥沙品尝。


    御法者的兜帽被他蹭落了,所幸现在雨滴打不到两人身上,就算打到或许也无妨,他们近乎贪婪地攫取彼此的呼吸,赫兰撑在草地上的手滑了一下,阿弥沙顺势将他压倒在地,捧着他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等、等下。”最后银龙主君喘息着将伴侣稍微推开,白皙的脸颊已然染上潮红,气息不稳道:“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什么?”御法者茫然地注视着他。


    到了这一地步,不继续往下实在难受。但他鳞尾都缠得那么紧了,阿弥沙还在忘我地吻着,丝毫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啊等等、


    赫兰忽而回想起来,之前在辛戈王宫里阿弥沙说过,他们第一次□□是在他被流放到云海高地期间。


    虽然、那只是阿弥沙的第一次,并不算是自己的第一次,但这足以说明此刻的御法者可能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可他也……实在不好意思。


    要怎么告诉阿弥沙脱掉衣服然后坐在自己身上?这种话他或许再活一千年也说不出来。


    还是算了。


    眼下的状态未免有些狼狈,银龙主君红着脸松开缠在伴侣腰上的鳞尾,尾尖抵着对方腹部将人推远了些,尽量不让自己的异样变得太明显,“我是说,你要接吻,起码也带我去个能落脚的地方啊。”


    “噢,”阿弥沙恍然大悟地将他拉起来,“那到屋子里去吧。”


    银龙主君接受了邀请。御法者在流放地的住处是一间石砌的尖顶小屋,据说曾属于某位偷猎狮鹫卵的猎人,不过后来原住民失踪了,这里也就此荒废。


    阿弥沙一进门就脱下水淋淋的斗篷与外套,挂在墙壁钉的挂钩上,赫兰跟着进去,注意到最边缘的钩子上挂了块轻薄的木板,其上密密麻麻地刻画了好几排五角星,最后一个五角星是残缺的,还差两画才能完成。


    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讶然地问:“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


    “啊,”闻言阿弥沙愣了少顷,瞟一眼墙上挂着的木板,不确定道:“是吧?那个其实不准。”


    思及云海高地那连年的狂风暴雨,赫兰理解地点点头,“一直下暴雨,有时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计时确实困难。”


    “不是因为这个,”御法者褪下沾湿的衣袍,仅剩一件里衣时,龙晶吊坠的轮廓在胸口处显现出来,“每次五的倍数结束,重新开始新一轮时,我可能一下顺手就把整个五角星画完了,所以这上面应该多了很多个四天。”


    赫兰被龙晶吊坠吸引了目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有多么令人语塞,他犹豫须臾,没忍住问:“画错了,为什么不刮掉重画呢?这是木板啊。”


    阿弥沙身形一滞,震惊地扭头看他。


    难以忍受的缄默在小屋内蔓延开来,银龙主君缓缓挑眉,试探道:“被艾德温流放到这里对你打击很大吧?”


    他宁愿觉得是深受打击也不敢相信伴侣会这样犯蠢。导引派导师对阿弥沙的评价总不能是真的吧?


    “嗯……”御法者决定含混过去。


    “嗯。”银龙主君决定不拆穿他。


    “对了,你可以用那个洗澡。”阿弥沙瞥见仍在滴水的银发,指着一个木桶对他道,“这里可没有浴缸。浴池也没有。”


    银龙主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木桶,不解地与伴侣对视,“那水呢?”


    咣——


    阿弥沙推开门,当着他的面把桶放了出去,语气轻快道:“放心,很快就能接满。”


    “……”


    银龙主君婉拒了用冰冷雨水冲洗身体的提议,坚信施法清洁更加方便快捷,并在伴侣准备这么干时把人拽了过来,从头到脚清理干净。


    嘈杂的雨声到夜半仍不绝于耳,聊胜于无的羊皮床垫,那坚硬床板的存在感依旧如此强烈,但躺下去盖上厚厚的毛毯后,尤其是有阿弥沙依偎在身边时,赫兰觉得自己的眼睛马上就要睁不开了。


    以往他睡得不算安稳,总是禁不住忧心王庭内外事宜,有时身旁的龙崽也动静不小,做噩梦要他抱,做美梦要咬他——自己的鳞尾已经不知被当成烤羊腿给小龙磨牙多少回了。


    壁炉的火光足以照明,阿弥沙起身吹熄了油灯,重新躺下前,视线先是在他身上流转片刻,然后睁大眼睛凑近了些,指腹轻按在他颈侧,“这里怎么受伤了?”


    “嗯?”


    赫兰疑惑地伸手摸了摸,确实触碰到了几道轻微肿起的划痕。这个位置,只有可能是某只精力旺盛的小龙扑上来搂自己脖颈时留下的。


    “我忘记给沙沙修指甲了。”


    阿弥沙挨着他躺下,将毛毯往上扯了扯,不太理解地问:“主君还需要亲自做这种事?”


    赫兰无奈道:“让别人来,她会闹的。”


    “可能她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幼崽都这样。”阿弥沙翻身揽住他,手还不老实地去摸他的鳞尾,懒洋洋道:“之前我给她剪的时候就挺乖的。”


    “是吗?”


    脑海里浮现出小龙乖乖将爪子搭在阿弥沙膝盖上的画面,银龙主君心都软化了,转头在伴侣脸侧亲了一下,“因为是你,她在别人面前可不是个乖孩子。”


    “那是自然。”御法者很是受用,嘴角微微上扬,“我料理过的龙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头,牛那么大的都不在少数,对付这种乳牙都没换完的小崽子简直易如反掌。”


    “……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69章 云雨将息 他想,如果这是一个梦,那自……


    阿弥沙定定地注视着他, 玩弄他鳞尾的手也没轻没重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赫兰喘了口气, 尾尖徐缓缠络住伴侣的手臂, 近距离与那双具有侵略性的金瞳对视, 轻声道:“她喜欢你。”


    “小龙最喜欢最依赖的人,总共有两个。”


    言罢银龙主君隐忍地咬住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睫颤然翕动着。


    阿弥沙会猜到吗?他那么敏锐……


    人类的视线定格在那粉润的唇瓣上, 料想应该只有非人之物才能具有这般无暇的美感,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捏住银发青年下巴,侧着头吻了上去。


    “等——”


    直到银龙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弥沙这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对方, 转而继续抚弄手中冰凉滑腻的鳞尾,心情大好。


    “总是这样打断我们的谈话。”赫兰被摸得尾尖微蜷,幽怨地将龙仆的账也一并算到眼前的青年头上。


    “有吗?”


    阿弥沙认真地回忆起来,目光散漫游移, 看着那灵活纤长的银尾插入自己指缝间,缠绕住他的无名指, 就像戴了枚银戒指,“那继续聊。你刚刚说喜欢我?”


    “我说沙沙喜欢你。”


    “你不喜欢?”


    “喜欢。”


    “我还是更喜欢聊这个。”御法者眉眼弯弯地冲他一笑。


    银龙主君莫名有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不再说话了。伴侣对龙崽的漠不关心让他有些难过, 而他也清楚这不是阿弥沙的过错。


    阿弥沙是爱着他们的孩子的,只是没有机会去表达这份爱。他离开得太早了。


    赫兰愈想神情愈发寂寥,连圈住伴侣无名指的尾尖也在不觉间松开来。


    “真服了你们这些带崽的。”


    御法者忽地环住他的腰贴上来,将脸埋进他颈窝里, 温热的气息随话音缭绕于颈侧,“说吧,继续在我们短暂的共处时间里聊聊你的崽子。她最近胃口可还好?”


    “还好。”银龙主君有些受宠若惊地回抱住自己的伴侣,开心道:“虽然最近吃得慢了些,但食量没有减小。沙沙现在不仅馋烤羊腿,就连见到牧民的羊也会两眼放光……”


    阿弥沙安静地听着。


    或许有些太安静了,银龙主君没讲多久就停下来,总觉得身边的人马上就要睡着了,他转而问:“你想跟我聊些别的吗?”


    “比如?”耳边的声音闷闷的,果然沾染了倦意。


    赫兰想了想,不解地问:“阿弥沙,算上你,屠龙派统共也只有三位银袍大主教,你怎么会想着跟艾德温抗衡?”


    阿弥沙搭在他腰侧的手动了动,脑袋也微微抬起,似是精神些许,枕着他的肩膀缓缓道:


    “东南的梅德湖平原,中部的石心森林一带,洛希山脉以西的聚落,蒙特岛,以及南方的两大要塞——这六个地区虽然由导引派大主教负责,但信仰杂糅,教廷尚未取得绝对的控制权,因此不属于导引派的优势区。”


    “按照教廷法规,若在教皇选举期间,六个地区任一遭受龙祸且御法者驯驭失败,则负责该地区的大主教失去本次参选和投票资格。”


    “原来如此。”


    赫兰默默地想,蒙特岛就是后来人们口中的龙岛,此时已经被黑沙龙族占据;南方的两大要塞分别是狮心城和风琴堡,而狮心城在阿弥沙十五岁时就沦陷了。


    导引派丧失两票的优势,再加上其他四个都是龙祸频发之地,阿弥沙击穿黑死神的护心鳞也积累了不少声望,还真有与艾德温角逐教皇之位的资本。


    “你们分明是公平竞争,他却在胜出后将你流放,毫不顾忌昔日情分。”他停顿须臾,轻轻地问:“你怨他吗?”


    “他还是手下留情了,说实话,这里比北地好多了。”阿弥沙摸到他的手,睁开眼,语调轻快地描述道:“不仅栖息着罕见的狮鹫和飞马,还有悬浮于空的古遗迹,运气好时还能发现随云雨团移动的浮空建筑……”


    银龙主君安静地听着。


    角逐教皇之位失败、再加上被昔日挚友流放的双重打击,他的伴侣豁达乐观得有些戈利汶所说的没心没肺意味了。


    过了良久,赫兰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蓦地发现身旁的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匀长平稳,晾在耳畔,在屋外嘈杂雨声的烘托下显得微弱而清晰。


    这似乎与从前的无数个夜晚无甚区别,在初见的那片星下原野,在美丽安宁的潮洇王宫,在鹰崖城的废墟里,在圣白宫……一千年的时光究竟隔开了什么?彼时觉得难以跨越的距离,此刻竟唾手可得。


    他侧躺着,手臂压着枕头,稍微支起上半身,低头吻了熟睡的伴侣,而后如放下一切般舒缓地躺回去,将人揽进怀里,“晚安。”


    次日醒来时,身边果然不见阿弥沙的身影。


    赫兰睡眼迷蒙地坐起身,发了片刻的愣。努力成为一位称职的主君后他再没有嗜睡过,但每次只要伴侣在身边,就会无可避免地被打回原形。


    兴许是阿弥沙起太早了。他默默地想,这不是自己的问题。


    走出卧室,一眼可见桌面上摆着硬邦邦的黑麦面包,一块奶酪,还有一杯水。


    考虑到这近乎于家徒四壁的环境,这或许已经是阿弥沙最大的诚意了。银龙主君瞅了两眼,顿觉嗓子噎得慌,最后只是喝了杯水。


    推开木门走出去,外头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竟难得地放晴了。


    举目望去,一小片菜地率先映入眼帘,脚下湿滑泥泞,赫兰走得小心,不忘观察那和龙一样有幸被自己伴侣料理的作物。


    认得出来的有卷心菜、胡萝卜、土豆、甜菜、豌豆、薄荷以及迷迭香。还不错,他想,起码龙崽不吃蔬菜这点不是遗传的阿弥沙。


    后边简陋的畜栏里,几头外形潦草的山羊正在咀嚼草料,还有一群走来走去的鸡,见到他还好奇地撇着脑袋。


    好在沙沙不在这里,否则阿弥沙的羊怕是要不保了。


    现在没有主仆血契,也没有配对的龙晶戒指,要找到行踪不定的御法者似乎有些困难。


    所幸阿弥沙身上还带着自己的龙晶。银龙主君这么想着,不自觉唇角微微勾起。


    没费多大劲他就找寻到那熟悉的身影——在一片地势开阔的原野上。


    距其不远处,拧成漩涡的疾风狂啸着卷起几块巨型岩石,在御法者的控制下,将它们逐一放置于原野的不同位置。


    完成这一切后,阿弥沙扭头望向他,“看来主君睡得很好。”


    “我平时不这样。”听到伴侣的调侃,赫兰小声反驳:“这次是因为有你在。”


    “我的荣幸。”阿弥沙笑着朝他走来,手指曲起揩过他脸颊。


    赫兰条件反射地想蹭伴侣的手,末了还是克制住了,“你在做什么?”


    “喏,”阿弥沙扬了扬下巴,他于是看向那由近及远的几块巨石,“昨夜的雨水冲走了路标,我来把它们复原。”


    “路标?平时有人来这里么?”


    “多数是商队。”阿弥沙点点头,解释道:“龙族讨厌云海高地这样的环境,很少会出现在此地,那些雇佣不起护卫的商队就只好走这里。”


    银龙主君注视着自己的伴侣,“所以你是为了帮他们。”


    “各取所需罢了。”阿弥沙不以为然,“狮鹫会掳走商队的马匹吃掉,所以经常是我来护送,顺带跟他们换些油盐之类的日用。”


    言语间暴雨说来就来。


    远处深色的高草在狂风中翻涌成道道绿浪,为高低起伏的丘岚镶上了流水般的花边。阴云吞噬了天光,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飞速黯淡下来。


    “又失败了。”阿弥沙踢开脚边一块碎石,郁闷地仰头望天。


    “调雨阵法?”赫兰边说边凝聚出一道足以遮挡两人的屏障。


    御法者不免诧异,皱眉沉思少顷后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银龙主君撇开目光,好整以暇地笑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敷衍我。”阿弥沙掐了一把他的腰,有些没好气地原地站定,看着正涤荡整个原野的滂沱大雨,没多久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挽住他的手道:“你在这等着,待会雨停了,我就带你去看藏在暴雨团里的东西。”


    银龙主君瞅着变脸奇快的伴侣,十分配合地问:“那些古遗迹?还是浮空建筑?”


    “都有。你知道吗,它们或许跟神庭的传说有关。”


    阿弥沙说着,从斗篷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用削尖的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赫兰好奇地探过脑袋,在那布满符文、图形的纸张连续翻动时,敏锐地捕获到内容与其他截然不同的一页。


    “那是什么?”他问。


    阿弥沙朝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赫兰轻轻将纸张往回翻,翻到方才的那一页,“这个。”


    上面没有符文,也没有其他令人费解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幅画。


    画中的人倚坐在弯月石上,身边飘浮环绕着无数条丝线——正被编织进长长的画卷中。


    他好像曾经见到过这样的画面,在安卡莎的意识里,在灰色沼泽中……透过那块镜子的碎片。


    阿弥沙沉默须臾,坦白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算是我的一个梦?我梦见到,所以就画下来了。”


    听罢赫兰愣神许久,直到御法者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才如梦初醒,“好,那你去吧。我在这等你。”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夜半。阴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停,停了下,实在令人恼火。不过最恼火的当属以为调雨阵法即将成功的御法者。


    银龙主君抬手将湿漉漉的岩石烘干,坐下来陷入纷乱纠缠的思绪中。他想了很多,想了很久,以至于回过神来时已经到半夜了。


    雨暂时停住,在附近的浮空石上折腾大半天的阿弥沙也终于回来。


    御法者解开斗篷抛在地上,拍拍手,有些丧气地走到他身旁,“今晚看不成了。很快又会下雨。”


    “不急于一时,”他用鳞尾勾住伴侣的手臂,将其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阿弥沙笑了,之后又叹息,“银龙,我们的时间太少了。”


    银发青年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抓住伴侣微湿的手,将雨水烘干而后十指相扣,认真地开口:“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不要为我们的离别难过,那都是暂时的,好吗?”


    “这次你不急着走了?”阿弥沙抬眸盯着他,但像是早知道答案那般,金色眼瞳中流淌过近似于低落的情绪。


    “不是。”


    赫兰缄默片刻,有些无法面对伴侣那样的眼神,他抬手按在阿弥沙脑后,让两人彼此抵着额头,以这么一个亲密无间的姿态承诺道:“如果神庭真的存在,如果传说是真的……阿弥沙,无论你去到哪,我都一定能找到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保证。”


    阿弥沙安静了很久,然后说了句什么,他一时愣神,没能听清,不由得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面前的人顿了顿,“要做吗?”


    银龙主君没说出话来,纤长漂亮的鳞尾悄悄蜷起,阿弥沙看到了,不仅看到了还揪住他的尾尖,促狭地笑道:“不要表现得好像你才是第一次的那个。”


    “你是想……”“就在这里。”


    衣袍被层层剥落时赫兰不由得想到,分明是这家伙表现得不像第一次,怎么倒反过来取笑他?也就自己如此死心塌地地甘愿被阿弥沙欺负了。


    他看着阿弥沙把御法者制服垫在湿润的草丛间,又摘下龙晶吊坠小心放在一旁,而后直接将他摁倒并骑上来。


    赫兰闷哼一声,撑在地面的手攥住凌乱草茎,这回是货真价实的说不出话来。他缓了半晌才扶住伴侣的腰,无奈道:“你怎么能不做准备就硬上?”


    阿弥沙靠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抽着气,拥紧他一动不动,闻言理不直气也壮:“我怎么知道?你觉得不行就应该阻止我。”


    阻止阿弥沙……自己好像就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成功过。这么僵持下去确实不是办法,他轻拍阿弥沙的背,“好了,我教你,不要乱动。”


    时间宝贵。毕竟,他知道这家伙很快就会在与自己交合的过程中获得灵感,然后急不可耐地继续去钻研他的调雨阵法。


    之后,之后……自己应该就回去了吧?阿弥沙到了辛戈王宫才有机会告诉自己成功的消息,看来他们这次的时间比以往都要短得多。


    思绪远去的银龙主君被伴侣的深吻唤醒过来,阿弥沙在这方面倒是个好学徒,现在是他的喘息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湿热的云雨和清凉的风在这片原野上彼此交织,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星光下莫名令他感到羞耻,就好像他们欢爱的情节都被写入到律法之中。


    阿弥沙体温攀升得太快,内里湿热一片,外面也不遑多让,所以急切地在他身上乱蹭,还想咬他的鳞尾,赫兰有些招架不住,最后干脆躺下,与伴侣拉开些许距离。


    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可以看清阿弥沙努力又有些笨拙的模样,那双熠熠生辉的金瞳,与他梦中无数次所见的别无二致,比天上的星辰更加明亮璀璨。


    他想,如果这是一个梦,那自己宁愿永远不再醒来。


    第70章 雪上加霜 他放松地笑了,调侃道:“瞬……


    迷路了……


    其实并非迷路。


    来到此地的第七日, 银龙主君后知后觉,自己早已在不经意间踏入了御法者设下的“陷阱”。


    他无奈至极,又不愿离开, 只好漫无目的地继续在这片冰霜凝结的树林中徐缓穿行, 以期找寻到伴侣留下的蛛丝马迹。


    北地的空气极其纯净, 带着三月锋利未褪的寒意,吸入鼻腔时还能感知到松脂的冷冽气息。


    穿过这片落叶松林,往北去是一望无际的苔原, 阳光照不到时总显得贫瘠而苍凉, 更远处则是绵延不绝的冰山, 厚重积雪盖不住山巅磅礴的气势。


    远眺几眼后,银龙主君收敛了目光,默然留意着暗处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 周遭也似乎就此安静下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 这一切的源头仅在于他的一句承诺——


    沙沙愈大愈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好奇,多次费尽心思偷溜出去撒欢,但千流王庭的疆域之外并非都是如潮洇主君那般和善的存在。


    考虑到这么做的危险性,银龙主君不得不每次都声色俱厉地扣掉龙崽的一顿餐后甜点, 然而收效甚微。


    最令他忧心的一次是在沙沙两岁多时,小家伙竟背着所有人独自往北飞越云海高地, 去到那旧时人族七大王国的遗址。


    待他赶到时,龙崽正迈着小腿徘徊在山国亚斯兰与辛戈的边境,银白色的小身影在焦土间执拗地找寻着什么, 尾巴耷拉,边走边哀咽。


    看来她都记得,上次自己与另一位至亲正是在这里分离的。


    被父君抱回去时龙崽的情绪低落至谷底,抱着尾巴蜷成一团, 脑袋埋进父君怀里哼哼唧唧。


    赫兰看得心疼不已,他幼时体会过无父无母的孤苦无助,因而一点也不希望沙沙也有类似的缺憾。哪怕她已经是受尽宠爱的千流少君,那都填补不了失去至亲的空缺。


    于是他郑重向幼崽承诺,等到她三岁就带她去见母亲。


    银龙主君本以为小龙三岁差不多就能化形了——带一个可爱的小孩去找阿弥沙似乎比带一只龙崽去更容易令人接受。


    没承想,一直等到三岁半了小龙也还没学会化形。


    说她开窍晚吧,可她轻易就能令温暖湿润的千河平原像北方那样下起雪来,甚至干出过冻结溪流、然后趴在上面舔舐冰块中的鱼鲜这种事情。


    某些方面“天资愚钝”,某些方面又天赋异禀,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知情的塞壬们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绝对不能欺骗小龙,否则将会永远失去幼崽的信任。


    赫兰听进去了,但还想再等等,等到沙沙快四岁——如果那时小家伙还没学会化形,他依然会带她去见阿弥沙的。


    希尔妲与黛娜为此大半夜翻进圣白宫与他理论,将沙沙还带着壳的那段时间也算了进去,最终得出小龙已满四岁的结论。


    在三双亮闪闪的眼睛注视下,银龙主君当晚就抱着崽去了龙晶地穴。


    一切都还算顺利,来到这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后,他几乎瞬间知晓这是哪个时间点。


    ——阿弥沙十五岁时一箭击穿黑沙龙祖的护心鳞,十六岁被破格提拔为星律教廷的银袍大主教,随后没多久就因顶撞教皇雷诺四世被流放到了北地。


    小龙兴奋地趴在父君肩膀上,短胖的鳞尾在父君背后扫来扫去。


    有点沉,但也还好。赫兰另一只手护在肩膀处,以防龙崽太过忘我,一个翻滚就摔落下地。


    “我们就快能见到他了,开心吗?”


    沙沙激动得直哈气,迈动小爪子从父君左肩爬到右肩,又从右肩回到左肩,摇着鳞尾乐此不彼。


    赫兰被崽子的模样逗笑了,随后他闭上眼感应着自己的龙晶,籍此来确认伴侣的具体位置。


    父女俩在这片冷杉与落叶松组成的树林中来回游荡,却怎么都找寻不到阿弥沙的踪迹。


    明明就在这附近啊?银龙主君百思不得其解。


    许久,见找不到人,贪玩的小龙就在父君身边待不住了,后腿一蹬,亢奋地扑腾翅膀要往别处飞。


    思及龙崽没准能凭借血脉的联结感知到另一位至亲的存在,他没有阻止,原地目送那小小的身影掠过一簇松针,消失在视野尽头。


    以沙沙目前的实力,这附近还没有能够威胁她的存在。适当地放松些许也好,反正这里没有什么阿戈雷德,连黑沙龙族都远在世界的另一端。


    当天夜里,银龙主君守在临时变出的冰屋内,燃起篝火,将捡到的一些山楂和野苹果仔细擦干净,用手帕垫着放在地上,等待那只乐不思归的小龙回来享用。


    出乎意料的是,沙沙并非空手而归,还拖回来一大块连皮带毛的生羊排。


    在父君诧愕的目光中,龙崽趴下来惬意地舔着爪子上的血丝,仰起脑袋看看父君,又看看那块羊排,叫唤一声,鳞尾欢快地摇晃起来,示意父君好好享用。


    好吧。兴许是平日里在圣白宫娇生惯养着的缘故,赫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幼龙可以吃生食,亦没反应过来幼龙也有捕猎能力。


    “……这是哪来的?”


    面对父君的询问,小龙蹭着地面伸了个夸张的懒腰,然后翻过身去,仰躺着摊开圆滚滚的肚子。


    赫兰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揉着崽子的肚皮,“又吃那么多。肚子都要撑破了,不难受么?父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总也不听话……”


    “呜?”


    小龙歪着脑袋瞧着父君,而后挥动爪子翻过身来,动作略显笨拙地攀上父君的膝盖,直起身子,前爪扒住父君肩膀,凑上去在他眼角处舔了舔,乖巧异常地哼了两声。


    “行了,”赫兰眸光微烁,抬手将龙崽摁进怀里,握住一只小爪子晃了晃,“现在倒知道来卖乖。”


    父女俩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共识,接下来几日分工明确,白日里他去找阿弥沙,沙沙则去找吃的。


    每天夜里揽着小龙入睡时一切都好,然而一旦到了白天,赫兰总会有种被盯梢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对方一定非常擅于隐藏自身。


    到这里的第七日,他终于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这片树林里设下了某种阵法。


    ……就像古伦达之前将阿弥沙困在沼泽地里的那样,进入者迷失其间,无法找到被阵法藏匿起来的隐秘之所。


    赫兰不由得想到,或许阿弥沙并不想被人打扰。但如果他知道来的“人”是自己呢?


    这不是什么难事,只消现出银龙真身,一爪子下去就能撕毁御法者布下的结界。


    阿弥沙也就再藏不住了。


    银龙主君沉思半晌,末了还是决定不勉强。既然阿弥沙就在这片森林里,那他总会出来的,只要到了阵法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就能相见。


    这里其实并不人迹罕至,偶尔会碰见些浑身裹得像头熊的原住民,他们吭哧吭哧地将松树砍倒、劈成长短合适的木段,一齐捆在驯鹿拉的雪橇上,还会与伙伴叽里咕噜讲一堆他听不懂的话。


    为免引人注目,银龙主君隐去了龙族的一切特征,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懵懂的外乡人。


    借松树茸葱针叶的遮挡,他目送那几个原住民驾着雪橇远去,而后再次警觉地感知到窥探的视线。


    唰!


    半空爆开的冰棱骤然穿透了偷窥者的躯体。


    银龙主君听到一声尖唳,转身瞥见有个影子蓦地从一棵冷杉上栽倒,砸在雪地上几无声响,只引得积雪簌簌而落。


    他蹙着眉徐缓走近,发现那是一只受伤的矛隼,淡灰体表密布白色条纹和黑色斑点,一只翅膀折了,被贯穿的胸腔正剧烈起伏着。


    “谁派你来的?”


    赫兰小心将它捧起,融去了锋利的冰棱,正想施展疗愈术时,一道人声忽地自身后不远处响起。


    “是你。”


    他扭头望去,来者裹着厚实的黑色兽皮斗篷,浑身上下只余脸庞露在外边,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声音也异常冷淡,像被北地的霜雪浸透了。


    “阿弥沙!”含情的紫眸欣然弯成了两道月牙,银白羽睫微微颤动着,他差点没抓稳手中的猛禽,“你终于来了,我——”


    “还给我。”


    青年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噢。”


    尽管感到不明所以,银龙主君还是依他所言,松开了已然痊愈的矛隼,任其飞到阿弥沙手上去,又继续道:“你早就知道我来了,怎么不出来见我?”


    他和沙沙都在这里等了七天了,也不知道自己的龙晶还能维系这个状态多久。


    隔着手套轻抚几下受惊到颈羽都炸开的矛隼,阿弥沙随后放它离开,转而冷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见你?”


    赫兰愣怔在原地,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他好像忘记了怎样说话,静默半晌后轻轻地问:“你不想见我?”


    阿弥沙不为所动地漠然瞧着他,双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在见到他眼眶开始泛红后哑了声,心烦意乱地转身就走。


    “等我。”银龙主君不管不顾地跟上去,御法者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放慢速度他也跟着慢下来,直至穿越森林、走过独木桥、跨越冰湖、攀上雪山,天色渐昏时对方终于停了下来。


    赫兰几乎喘不过气来,极寒的空气钻入肺中像刀片戳进去,阿弥沙依旧没管他,自顾自地缩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面,接着不知从哪摸出块风干的肉条,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撕咬起来。


    他靠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眼神有幽怨也有难过,“阿弥沙,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朋友之上恋人未满?或者更糟糕的,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给阿弥沙留下不好的印象了吗?为什么他对自己爱搭不理?


    银龙主君越想越心塞,连强行探看阿弥沙记忆的想法都浮出心头。若这家伙还不理睬自己,他或许真的要付诸行动了。


    赫兰欲言又止,安静注视着伴侣用犬齿撕扯那硬邦邦肉条的模样,无可避免地想到沙沙啃羊腿的画面。


    身为屠龙派大主教之子,却被抱走由导引派的御法者养大,他疑心阿弥沙小时候是否经常吃不饱,所以才生出这么一只将填饱肚子作为龙生神圣使命的小龙。


    草草咽下几口后,御法者把剩下的肉条撕成两半,起身嗖地将其抛到前方较为平坦开阔的雪地上。


    “阿弥沙——”


    银龙主君刚试探着凑近些许,不料立刻就被对方摸出另一块肉条塞进嘴里,直截了当地被禁言了。


    很快,前方空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再望过去时地面的肉条已经不见了。


    赫兰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一种有翼生物,似人形,长着一对向内弯曲的尖角,爪子锋利,尾带倒刺,周身覆盖着椰蓉般的细毛。


    他拿开塞在嘴里的肉条,压低声音对阿弥沙道:“你是在……”


    御法者戴着手套的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赫兰抿了抿唇,握着肉条乖巧地闭嘴。


    两人无言地静待一阵子,待到确认雪魇暂时远去后,阿弥沙才低声地缓缓对他说:“这个地方是隘口,雪魇最喜欢蹲守在这里,等到下方有人行经就放声啸叫。”


    “……然后将下面的人活埋?”


    阿弥沙点点头,取过他手中的肉条,不甚在意地换了边咬起来,“别惊动雪魇,它们的叫声会引发雪崩的。”


    言语间,苍茫天幕开始飘落絮雪,光线更加暗沉了。


    “狩猎这种生物,最好的方式是诱杀,先将它们逐渐引出爆发雪崩的危险区,然后一击毙命。”


    说完,御法者起身向靠近山下的位置转移,毛茸茸的臃肿身影缓缓消失在渐浓的雪幕中。银龙主君跟了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艰难跋涉。


    他跟自己说话了,关系也没那么糟糕嘛。赫兰心情都好了起来。


    在下一处地点,他看着阿弥沙故技重施,而雪魇也果然在肉条的吸引下跟着他们向山下转移。


    愈发接近山脚,雪也下得愈大了,视线被乱雪模糊,等天色再昏暗些许,雪魇的身影将难以被肉眼辨别。


    成败在此一举了。


    阿弥沙屏息凝神,整个人进入到静止状态,不动声色地聚风成刃,千钧一发之际,峡谷底部的深沟内却遽然爆发出一声怒嚎。


    被锚定的那只雪魇受到惊吓,尖啸着一跃而起欲遁入云霄,虽然在半空中被狂暴的风刃瞬间撕碎,但雪山上的其他同类也被惊动,如聚集的鸟群般盘旋于空,刺耳的啸叫震得天地都在隐隐摇晃。


    “见鬼。”阿弥沙暗骂一声,猛地一拳砸在岩石上,他站起身,后方似有雷声爆裂轰鸣,翻涌咆哮的雪潮从峰顶一泻而下,势不可挡地迎面扑来。


    御法者一把将还在发愣的银龙拽起,急声道:“走啊!”


    赫兰回过神来,已然无暇他顾,按住伴侣的肩,“好。我先走了,你要小心。”


    说罢身影霎时消失不见。


    “……”


    阿弥沙没好气地攥紧拳头.


    来到幽暗深寒的峡底,银龙主君很快便发现了惊动满山雪魇的小家伙。


    银白色的小身影气得跳脚,在雪地里窜来窜去,不断地仰头喷出冰焰,将飞舞的雪魇变成一块块冰坨子,砰地重重砸落在地。


    不远处有个被刨开的雪堆,埋藏在里面的羊腿被拖了出来,啃食得仅余一张皮和几截腿骨。


    小龙暴怒的缘由显而易见了。


    雪尘如溃决般从顶部倾泻而下,崖壁也都为之震荡。快来不及了,赫兰紧忙抱起怒气冲冲的龙崽离开危险的峡底。


    “你给他惹大麻烦了,他会很生气的,知道吗?”


    这处隘口是当地牧民冬季与夏季牧场往返间的必经之路,现在雪崩将峡道彻底堵死了,最后肯定会是作为御法者的阿弥沙负责处理,为牧民们重新清理出一条通途。


    “呜……”


    挨训的小龙趴在雪地上呜咽,两只前爪蒙住眼睛不看父君。赫兰叹了口气,终归没能说出什么重话,心还没硬起来就先软了,将痛失羊腿的龙崽抱进怀里哄劝。


    眼下沙沙是没事了,但紧接着他却感知到自己的龙晶还在雪山上——那意味着阿弥沙还没出来。


    银龙主君再度心惊胆战起来,当即撂下龙崽就进去寻人,“乖乖待在这里,听话!”


    雪浪疾速奔腾而下,山腹深处传出沉闷恐怖的轰鸣声,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的扬尘,辨不清方向,甚至分不清天和地。


    御法者褪去了厚重碍事的兽皮斗篷,这座雪山过于庞大,还异常陡峭,瞬移术既不能即刻将他带出此次雪崩的范围,也无法超越雪潮汹涌而来的速度。


    眼看就要被无尽的白色吞没,阿弥沙几步奔向侧方,纵身扑到一块高耸矗立的岩石背后,捂住口鼻身体前倾做好应急姿态。


    雪潮涌过时他蓦地被扯入一个怀抱之中,有什么东西将他整个包裹起来,连飞溅的雪粒都没有沾到身上。


    眼前划过一道幽蓝微光,恍惚间阿弥沙好像听到了海潮起伏的声响,就这样被抱着翻滚过几圈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刚才的雪崩只是一场梦。


    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赫兰拢起双翼将人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确认伴侣安然无恙后,他放松地笑了,调侃道:“瞬移术确实学得够差的。”


    阿弥沙直愣愣地盯着他,灿金色的瞳仁震颤不已,连两片薄唇都微微抖动,忽而无可抑制地喘了口气,猛地揪紧身上人的衣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你是龙?!”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