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山脉作为罗塞瑞尔西境与中部的分界线, 自北向南几乎贯穿了整片大陆,仅在最南端近海处留有一道豁口。
极端干旱的沙漠、陡峭险峻的山地、暴雨频发的原野……西境自古以来便不适宜人族居住,但人类的踪迹在此却并不罕见, 因其北部的灰色沼泽中散落着许多远古建筑遗址和附魔器物, 想去碰碰运气的御法者或普通人从来不在少数。
七国先民遗留下来的史料中记载, 古圣国曾经得到光冕女武神的旨意,一部分圣骑士沿着洛希山脉一路南下,到最南端的豁口处安营扎寨, 就此安顿下来。
百来年间, 那些圣骑士与南方的民族在交流接触中彼此融合, 圣殿的信仰得到宣扬,而圣骑士们也在代代交融中失去了鲜艳的红发这一标志性特征。
他们与南方民族的后代在豁口处建成一座繁盛城邦,并以狮心为名——昭示着他们是“来自北方的心如雄狮的神圣骑士”的后裔。
当年那群圣骑士聆听到了怎样的神谕, 如今已不得而知, 真正广为人知的事实是,在狮心城的把守下,除了能够任意开启传送门的御法者,普通人再也无法随意深入西境, 灰色沼泽的传说自此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进入龙祸纪元后,强盛的地火王庭统治西方大地长达上千年时间, 在那位残暴主君的阴影之下,愿意踏足西境的种族寥寥无几。
毕竟是和黑沙龙祖一样被冠以“死神”称号的巨龙,并且德克索只是对人类造成了巨大威胁, 而伊弗瑞拉则是平等地威胁着各族。
连夜嘲妖这种狡猾且神出鬼没的阴暗生物都不敢冒犯地火的领域,其他种族更是心怀畏惧敬而远之,于是千年来西境成了五大王庭中除北地外最神秘莫测的一处疆域。
而如今这场爆发于地火王庭与千流王庭之间的战争,则在许多人面前重新揭开了西方那片土地的神秘面纱。
出乎相当一部分人的意料, 战火最先在千流王庭西部与豁口的交界处爆发。在洛希山脉的阻隔下,地火与千流并不接壤,豁口地带的狮心城是黑沙王庭西北边陲的重要城邦,历来由阿戈雷德的心腹大将负责驻守。
而现在,地火王庭的陆行军顺畅无阻地通过豁口一路东进,这说明黑沙主君有意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不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战争打响的第一日,从第一缕曙光照射大地到滔天的焰火划碎夜色,从率先飞越高山的龙族到后续增援的地面行军,冲锋的号角声遥相呼应终日不息,千流王庭西部边境的十九座城邦无一不陷入苦战。
红龙的爪牙仿佛不知疲倦那般,龙族精锐率领铺天盖地的翼手龙轮番向城墙和城内发动轰炸,巨魔则领着其他人马从地面进攻城门,龙焰与箭矢挥洒如雨气势磅礴。破坏比捍卫要容易得多,与势焰汹汹的侵略者比起来,守城将士的苦苦抵挡无疑更显艰难。
到夜里战事暂时停歇时,夜皇后与食尸鬼行动了,它们在大部队的掩护下潜入城中,目标明确地发动突袭——一夜之间四座城邦的守城大将被暗杀成功,其中两座在次日接连沦陷。
经此一劫,所有守城的龙族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敌人也没有选择故技重施,第二夜是在震天响的龙焰爆裂声与厮杀声中度过的。
地火王庭的先头部队攻势猛烈,很快又有五座城邦相继被攻破,城破的第一个夜晚才刚过完,迎着破晓的光亮,人们发现,有七位地火将领的头颅被千面神教的刺客挂在了城墙上……
第三日,后方送来了威力十足的附魔巨弩,地火龙族和翼手龙的空中优势得到一定压制,但没过多久,伊弗瑞拉就在红堡射出了三支黑箭。
一支直取眉心,一支封喉锁命,一支穿心而过。
据说那是从西境的灰色沼泽中发掘的附魔兵器,吸食血液后速度会越来越快,力量也将得到强化,且没有主人的命令就不会停下。
转瞬间,三支魔箭便折损了千流王庭上百龙族精锐的性命,甚至有些尚未被卷入战事的城邦也由此失去将领。
这来自灰色沼泽的兵器没能肆虐太久,很快,第一支箭被前线督战的千流王后逼入传送法阵,开始不分敌我地反向收割地火王庭的将士性命,最后被红龙主君召唤了回去。
第二支箭在袭击圣殿骑士团时被骑士长阿曼达持剑斩断,第三箭似乎是偏离了方向,在闯入黑沙王庭的疆域后被一名银发龙仆控制住。
前线战报频传,沙盘上的红色棋子如赤潮般涌进石心森林西部区域,战事愈演愈烈,而伊弗瑞拉依然盘踞于红堡,并不着急现身,她实力最为可怖的炎魔大军也尚未介入战局。
没人能揣摩疯龙主君的想法,毕竟以她那曾毫无征兆地将上任黑沙主君重伤致死的狂悖作风来看,做出什么似乎都是有可能的。
当晚,千流王后用绿龙龙晶挽回了魂魄尚未远去的几员大将性命,边陲士气才稍有回复,随后在整个罗塞瑞尔的见证下,血月夜降临了。
红龙及其侍奉者的状态达到最盛,血月当空,群星隐匿,白昼不再,千面教徒、星语者和圣殿骑士团的力量都会被削弱。在红龙主君的压制下,绿龙龙晶也失去了作用。
将士们不免惶恐地猜想,有能力终结血月的,除了阿戈雷德、努卡罗维,恐怕就只有他们的主君了。
前三日,没有人见到过千流主君的身影。据传在开战的前夜主君与王后曾大吵一场,两人的感情就此产生裂痕。还有人说,千流王庭的后位恐怕要易主了。
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
银发青年蜷缩在寝殿的角落里,鳞尾紧紧地环绕着自己,他面容憔悴,神情呆滞,紫罗兰色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梦魇深处无时不刻不萦绕着安卡莎的低语,挥之不去,无法摆脱,梦里看不见灰龙主君的面容,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雾障,像阿弥沙的眼睛。
原来这就是他最不愿意触碰到的真相。自己竟然一直在被欺瞒,他就是银龙,千年前的银龙,阿弥沙的银龙。
……阿弥沙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千年前?赫兰魂不守舍地想着。不,他刚苏醒见到自己时的震怒错愕如今还历历在目,那时他甚至以为自己是银龙的孩子。
霜歌王庭的主君似乎也知晓银龙的存在,与阿弥沙的关系或许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那她究竟是……他倚靠在墙边,第一次感到不支撑着自己就无力继续思考。
“他骗了你啊。”
赫兰缓缓仰起头,昏暗的光线下,灰雾如流动之水倾泻而下,徐徐绕过他的后颈,从右肩滑落时形状愈见分明,宛若人手。
“未来真的那么美满,你为何会不惜代价回到千年前?”
那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幽幽冷气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喉结,留下一片令肌肤颤栗的寒意。
“因为阿弥沙死了,他没能活到你成为第一主君的那日。”
“黑沙龙祖的引星——克莱尔的血脉,他注定要与德克索的后代不死不休地纠缠下去。如今的阿戈雷德可比他的先祖强大多了。”
他咬住下唇,被灰雾逼至尽头时绝望地摇着头。
“何况他还僭越地杀死了古伦达,加迪安,卡拉提。”那声音极轻地停顿一刹,雾气凝成的指尖划过他的脸庞,“弑神的代价,凡人是无法承受的。”
他想到那日阿弥沙的回答。他说,是的,主君,凡人皆有一死,我也不能幸免。
愿意被自己转化是真的,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是真的。浮空石砌成的风神殿,十二具魔铸的鹰王骨,如无意外风暴阵能够庇护千流王庭上千年甚至更久,阿弥沙是在给他谋划退路。
毕生好像还未有过如此歇斯底里的时刻,他搂紧了阿弥沙哀求他不要真的走到那一步,不要就此离开自己。
但阿弥沙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重复着为他揩去泪水的动作,眉眼间或许是有不忍的,但那不足以让他为自己停留。
是什么改变了你?赫兰抑制不住地这么想,曾经作为御法者学徒的阿弥沙还没有如此决绝的念头,那时他只是一心想回到千里之外的鹰崖城,回到他素未谋面的故乡。是什么改变了他的阿弥沙?
对了,席琳大主教。他想到那个半张脸毁容、跛着脚却仍然昂首挺胸走在屠龙派队伍最前端的女人。她的死想必对阿弥沙影响颇深,他有一个那么坚毅慈悲的导师兼生身母亲,如今活成她的模样也在常理之中。
“何必为他悲伤呢?”灰龙的声音轻飘飘地在他耳畔游移,“他甚至不愿意为你停留。阿弥沙明知道你最害怕什么,却还是要抛下你。”
“终究非我族类,比起爱你,他更爱他的同族。”
“不是这样的,”赫兰徒劳地捂住耳朵,惘然注视着自己被灰雾撩动的发丝,“是你设计害死了加迪安,又煽动人族内战,让七王国的远征军覆灭了圣城。”
“导致的龙祸是你,是你造成了这一切。”
雾气被他挥散后又再次聚拢,像蛇一样缠绕在他颈间,冰冷的触感刺痛着肌肤。
“阿弥沙继位后大肆屠杀龙族,我为了同胞才对付他,何罪之有?”
赫兰呼吸微滞,一时无以回应。
“别忘了,你也是龙族的一份子。”
“在霓琉斯湖畔的那夜,”安卡莎微妙地笑了笑,温声细语道:“你被吓坏了吧?”
他移开视线,并不理会灰龙主君。
“我那时元气大伤,还不能很好控制那具躯壳,或许下手的力道重了些。”她自顾自地解释着,“但你要知道,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么,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银发青年稍微抬起头,眸中的警觉提防不输先前。
“……在罗塞瑞尔之外,星辰律法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神庭。”
她以极尽柔和的嗓音娓娓道来,以便这一切能被他所接受,“它三千年一更迭,在第三个千年的尾声,大浩劫如期而至摧毁神庭,诸神随之陨落至罗塞瑞尔,承受层层禁锢,只有获得足够的信仰力才能恢复力量。”
“凡人皆有一死,而我们生而为神,哪怕暂时被困在这凡俗之地,也不会与凡人的生命有太多的交集。他只是从你眼前划过的一粒微尘。”
赫兰依然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但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
“你只是受了太多苦,所以对他给予的一点爱怜如此难以割舍。”
绕在颈间的冷雾徐缓游移,好像变成了一只正在轻抚他的手,“等你得到了无上的权力和力量,成为万人仰望的时光主宰,你就知道自己曾经执着的东西到底有多渺小了。”
他看着那几乎攀附上自己眼球的灰雾,声音冷淡:“从前你也是这么蛊惑卡拉提的么?”
安卡莎笑了,“我会让你相信的。”
“为什么是我?”
“因为这世上只有你我是同类。”
赫兰疲倦地合眼。这太荒谬了,他有一千个理由来反驳灰龙,但实在不想与她多费口舌。
“曾经统御南方海域的海皇阿尔泰娅也发现了真相,她是潮洇王庭的第三代龙祖,你清楚她的下场的。赫兰,我们只有联合起来,才不会步她的后尘——”
“这根本就是错的!”他侧过头避开愈靠愈近的灰雾,“她驯驭海妖,令它们为自己迷惑出海的人族,这害死了多少人?”
“应该像金龙主君那样,真正地与人为善,阿瓦隆的人民才会深深爱戴着他,”想到地牢中的奉光使者,赫兰垂下眼眸,语气平缓些许:“哪怕过了一千年,也不放弃为他复仇。”
安卡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笑出声,“加迪安?别忘了,他的能力是赐福。”
“同样拥有这种令人心向往之的能力的,还有卡拉提——了解过他与石心族人的故事就会知道,当初若不是教廷强制干预,恐怕他都无法安然长成。人族从来不是什么善类,凭什么我们一定要以良善的方式去获取他们的信奉呢?”
“如果你偏要诉诸暴力与阴谋,”他摇摇头,“那就别怪他们想要屠龙。”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过去呢?”灰龙轻声引诱着,微凉的雾气在他额间点了点,“来吧,阿弥沙无法向你坦诚,我却不同。”
赫兰眨了下眼,面前的景象开始发生变化。
第42章 烟尘新曲(中) 他最害怕在梦中见到的……
雾气淡去了些许, 但仍然萦绕在四周,笼罩着眼前这片荒凉沉寂的沼泽地,日光难以穿透雾障, 只能零散地落下碎片般的光影。
视野之内没有活物, 有的是枝干扭曲的怪异树木、铺成一片暗绿地毯的水草和苔藓, 以及少数漂浮于水面的不明物体。
偶尔传来不甚清晰的蛙鸣和昆虫振翅声,短暂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被带入灰龙的视角,随着对方一路跌跌撞撞地在这片灰蒙蒙的沼泽中奔逃, 直至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 安卡莎的动作停滞下来。
轻微的水声随着圈圈波纹向外漾开。
以周遭的环境为参照, 此时的灰龙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还未长成巨龙。赫兰默默地想,所以才会轻易受惊奔逃。
视野之内, 安卡莎抬起左前爪, 掌心前端的位置被什么东西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血水绵缓地往外淌着,滴入黑沉沉的沼泽中,与其融为一体。
刚刚有什么在反光。灰龙低下头谨慎地四处搜寻, 找到了那被水草纠缠住的东西。令她受伤的罪魁祸首。
像是受到某种指引那般,她化成人形, 用手摘除去上面湿黏黏的水草。
那原来是一块碎片,属于某面镜子的一部分。
安卡莎将碎片举高了些,借着微弱的天光, 从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容颜。
赫兰轻微蹙起眉。仿佛有意提防,那碎片中的人脸竟也被雾气所晕染,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为什么从不展露真面目?他不免觉得蹊跷。
很快赫兰便无暇思索了,转而诧愕于被安卡莎握在手中的那块碎片——它在发生变化, 镜中倒映的物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个银白的身影,静静倚坐在弯月形的白石上,无数条丝线飘浮环绕于其身侧,正缓缓被编织进巨幅的画卷中,那画卷如起伏的海浪般绵延千里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仔细一看,许多色泽各异的发光物体散落在那人脚边,丝线的另一端正是连接着它们。赫兰眯了眯眼,觉得那不像线球或纺锤,倒像是某种晶体。
“知道灰色沼泽的传说吗?”安卡莎的声音有些空蒙,仿若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嗯。”
此前流浪的生涯中他曾听说过,西境北部的不祥之地,里面散落着远古的建筑遗址和附魔器物,埋藏着早已被凡俗遗忘的秘密。
那毕竟处于地火王庭的疆域之内,敢于前往者少之又少,是真是假都无从辨别。起码在这一刻之前,他从未真的笃信过。
相信灰色沼泽传说的人会认为,远古茹毛饮血的人族在那里意外发现了神之遗迹,由此诞生了最早的御法者。
“正是借助这远古遗物,”灰雾再次抚上他的肩,散逸的凉意触及脖颈,和那轻柔得过于虚假的声音一样令他感到不适,“我看见了自己的前世,进而窥探到旧日的神庭。”
赫兰还在艰难消化着方才的所见所闻,“镜中的人是你?”
那银白的身影也太过模糊,和雾中女妖一般让人无法看清。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是你的前世。”
“我?”
灰龙主君笑了笑,“星语者是最早接触到神迹的人类,他们对星辰律法的解读并没有偏离实际太多。”
赫兰迷惘地眨着眼。
“初代龙族就是曾经的神族,祂们掌管着世界,直到三千年一度的大浩劫摧毁神庭,诸神随之陨落人间,在凡俗之地历经磨难,收集信仰,重新走一遍成神之路。我告诉过你的。”
“就算是真的,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
银发青年将视线从碎片上移开,垂眸注视着在自己身上游移的雾蛇,“远古龙族与人类共生,也得到了他们的信仰,北方七国的遗址中至今还保有远古龙的石像。”
“那是它们没发现,将人转化为龙仆就能直接获得信仰力。”安卡莎冷笑两声,“多天真,你以为付出真心就能换来真心,以为自己能为阿弥沙付出一切他就会同样为你不顾一切么?”
碎片中被编织的那幅画卷蓦然放大,轻缓浮动着,浩浩荡荡在紫罗兰色的眼眸前铺展开来,上面描绘了无数栩栩如生的画面。
赫兰忽而意识到,面前这是时间的卷轴,画中的每一个场景彼此衔接彼此联系,共同构成了罗塞瑞尔的历史。
“我也曾真心待过他们。”
伴随着灰龙的低语声,他在瞬息间看到了很多、很多。
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一团灰雾骤然掠过天空,龙啸响彻云霄,从天而降的炙热吐息将其中一方人马轰炸得丢盔弃甲。
另一方的将士们乘胜追击,口中高声欢唱着龙歌,一鼓作气将敌人尽数击溃。
波涛诡谲的海面上,善于吟唱的海妖被亡灵拖入水中,无法再施展歌喉来蛊惑猎物。
海龙女王现身于漩涡之心,浅金色眼瞳阴鸷地盯视那道盘旋于空的灰色身影,船上的水手则激动地为劫后余生相拥欢呼。
还有暗无星月的深夜里,几头龙结伴向人类的领地发动突袭,和往常一样掳走羔羊冲上夜空,孰料却就此落入为它们准备的陷阱之中。
猎物化为雾索缠绕上它们的躯体,巨弩发射时的裂空声尖锐而恐怖,弩箭顷刻间穿透夜色洞穿心脏,恶龙发出无可奈何的啸叫,挣扎几番后轰然落地……
赫兰的唇瓣动了动,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我庇护着北方的追风部族,与他们相伴共生,不遗余力地助其抵抗外敌。”安卡莎缓缓道,“我同样也庇佑南方的民族,百来年间数次不辞辛劳远洋巡弋,哪怕与海皇阿尔泰娅为敌也要保下人族的性命。”
这是真的。他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环绕在周身,仿佛要将自己拖拽进入画中,无法言说的共鸣连接着他与画卷,那种感觉,与他每次在梦中看到过往时非常相像。安卡莎并没有骗他。
“整整两百年,从一群居无定所的流民到北方最强大的部族,我毫无保留地守护那些人,甚至为他们杀死自己的同族。论付出我没有一丝一毫输给加迪安。”
说到这里她停顿须臾,冷冰冰地笑了:“可是你看看,最后我得到了什么?”
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赫兰迟疑片刻,抬眸凝视那徐缓浮动的画卷,面前的一个个场景再度流淌起来。
他看到,追风部族不再满足于已有的领土,他们倚仗着与其共生的灰龙,陆续向北方其他部族发起战争,力图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
其余诸部不敌,于是结盟共同抵御这些马背上的入侵者,数十位德高望重的祭司倾尽全力,以活祭为代价创造出七个死灵刺客,在弦月夜重创了追风部族的精锐战力——这是他们最后的有力反击。
而后,一场甚少有史料记载的亡灵战争席卷了整个北境,诸部将士在战场上遭遇自己亡故的亲族,丧失斗志接连溃败,很快便被追风部族逐一吞并。
一统北方后,追风部族年轻有为的首领自封为北境王,将族徽更换为被雾纹缭绕的旌旗图腾,他野心勃勃的目光甚至投向了更为广阔的南方疆域。
在万众瞩目的加冕礼上,这位银发君王执起身旁灰发女子的手,向臣民高声宣告:“她是追风部族的荣光,也将是北境的王后。”
赫兰眼睫翕动,试图看清画卷中安卡莎的脸庞,不出所料仍以失败告终。即使没有佩戴面纱,那张脸也始终被雾气遮盖得恰到好处。
雾中女妖,原来她也曾爱上一个人类。知道这段感情的结局注定不会美满,他微微叹息。
世上所有流传下来的人龙相恋的故事,无一能让人看到善终的希望。自己和阿弥沙的结局会好吗?
亡灵战争,北境一统,人龙结合……越来越多的御法者闻讯而至,对异族王后的讨伐之声如滚雪球般壮大。
那时的星语者比后世要偏激得多,他们认为北方的统一是龙祸导致的恶果,并决心要将掀起亡灵战争的灰龙绳之以法。
有了御法者的支持,战败的各部再次联合起来,以龙祸为由反抗追风部族的统治。
赫兰惊愕地看见,刚出生的婴孩被身穿黑衣的御法者活活摔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叫。
衣不蔽体的王后被拖上刑台,她发丝凌乱,头顶的灰色龙角断了一只,手脚都戴上了龙晶所铸的镣铐,低低的啜泣声被不堪入耳的唾骂所淹没,而道貌岸然的北境王、丈夫、父亲——正面露不忍地将行刑权交给身旁的御法者。
杀死她!杀死她!
就是这头恶龙蛊惑了首领!
让那个混种和她死在一起,一个都不能留!
终结龙祸!让她去死!
把她的角和翼割下来,祭奠我们枉死的同胞!
看着那一张张扭曲愤怒的面孔,赫兰不自觉眉头紧蹙,寒意自心底攀升蔓延,他在这滔天的恶意中感到难以喘息,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北方部族,天生银发,马背上的战士……默然之中,一个越见分明的想法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半晌,他近似于叹息地轻声道:“他们是辛戈人的祖先。”
这会是巧合吗?
“是的,”安卡莎很快就肯定了他的猜想,“他就是第一代辛戈王。”
“那么,七国动乱也有你的推波助澜。”
雾中女妖依然轻飘飘地笑着,“现在你该知道了,人族的贪欲,恶念,从来都不输于龙。哪怕为他们付出一切,得到的也只有毫不犹豫的背叛。”
“并不全是如此。”他否认道。
“阿弥沙要让你成为第一主君,是希望你为两族带来和平,可种族的隔阂哪是轻易能够打破的?你心里清楚,他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好。”
“那些人的确愧对于你,”赫兰沉重地开口,攥紧的手缓缓松开,“但这不是你报复整个人族的理由。人和龙都一样,有善恶之分,无辜的人不该遭受那样的命运。”
“怎样才算无辜,”雾气化形而成的手挑起他的下巴,那声音笑着问:“用龙祸来掩盖内斗事实的七国先民,他们无辜吗?”
赫兰迟疑着,轻轻摇头,又补充道:“先民固然有错,后世的七国百姓却是无辜的,你的报复不应落在他们身上。”
“七国百姓……哈哈,可是你口中的七国百姓组建起联合远征军,杀死了无数的星语者。”
“他们是受了你的蛊惑,”他反驳道,“原本不至于此的。”
“那些死去的星语者呢?他们无辜吗?”
赫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是的。”
安卡莎的笑声蓦然变得有些刺耳。
“我们继续吧。”
碎片中的画卷缓缓飘动,后续的场景如涌泉般快速奔过,在他因眼花缭乱而稍感不适之时,时间流淌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画中的景象再次变得清晰,宏伟的城墙,密集的人群,高处的刑台以及旗帜上醒目的双星旋标志等都逐一展现在眼前。
……圣城审判。
心在漫长的下沉中终于触底,呼吸顷刻间急促起来,赫兰僵立在原地,既不敢前进,也无法后退。
他最害怕在梦中见到的场景,那些巨细靡遗的真相,在此刻一一浮现。
第43章 烟尘新曲(下) 他们为亲睹堕落的星律……
天未破晓, 层云笼罩下的弗罗伊斯尚未苏醒,圣城顶层平台、长阶甚至是高处的塔楼上都已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像阴云坠落了下来。
他们为亲睹堕落的星律教皇受刑而来。
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长阶尽头, 所有人都自动向两边退开, 为他让出一条路。
导引派和屠龙派的十二位银袍大主教分别站在人群两侧, 依旧是从前那般势同水火的模样,但望着走向刑台之人的眼神却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杀害金龙主君的元凶!
席琳大主教如何待你?她死于龙祸,你却与银龙苟合!
败类!不知廉耻!
为一己私欲扭曲律法, 你不配做教皇!
阿弥沙, 你该被流放去地狱!
将他从屠龙派除名!
毕竟是曾经的教皇, 弗罗伊斯最声名赫奕的星语者,数次终结龙祸的功绩不假,围观的学徒、低阶乃至高阶御法者有不少都保持缄默。
而站在人群最前端的灰袍主教与其他教众则声张势厉地怒斥他们眼中的异端, 甚至于频频向其投掷石块。
他再次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恶意, 在漫天声讨中哀伤地注视着千年前的爱人。
阿弥沙对那些辱骂之声并无反应,被石块砸中也只是稍微停顿,然后继续平静地走向高处的刑台。
在沉重镣铐的束缚下,他走得不算快, 阿弥沙还是第一次以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眼下乌青,漆黑发丝凌乱不堪, 嘴角带有伤,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御法者制服,连那绣有教廷十六字信条的腰带都不配使用。
赫兰咬紧嘴唇, 不知觉舌尖尝到腥甜,垂在身侧的手微颤不止。
他知道圣城审判的全过程是怎样的,戈利汶曾经告知过他,但亲眼目睹却是迥然不同的感受。这场对阿弥沙的审判, 现在也成了对他的审判。
刑台边伫立着从七王国远道而来五位龙族主君,除了轻纱蒙面的安卡莎依旧瞧不出情绪,其他几位是肉眼可见的神色各异。
红龙奈尔法垂眸静立,站成了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塑,她的妹妹则对阿弥沙怒目而视,眸中野火滔天,似乎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绿龙主君阴恻恻地笑着,倚在石柱上对戈利汶低语着什么,而蓝龙全然无心回应,浅金色眼瞳中是深切的不安与恐惧。
这条路不长不短,终究走到了尽头。
行刑者笑着示意:“请吧,大人。”
赫兰呼吸一滞。
话音刚落,几个高阶御法者装束的人即刻围上去,有人狠狠踢中阿弥沙膝弯,粗暴地迫使他跪倒在地。
阿弥沙很快就挺直了腰身,但未来得及站起,紧接着就被御法者们牢牢按住,他们开始剥去他的衣物,又默念咒语为手铐和脚镣附魔。
“放开、放开他……”他发出呓语般的哀咽,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罔顾这一切仅是画卷中的幻象,不管不顾地护在阿弥沙身边想阻止他们。
“教皇大人!”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学徒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高声求情,“你们一定是弄错了,阿弥沙大人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另一个年纪小些的男孩也跪在她身边,脸色涨得通红,带着泣音为阿弥沙辩护:“村庄被龙祸摧毁了,是他救了我和姐姐,又送我们来弗罗伊斯。他不会为了银龙背叛人族的!你们相信他呀……”
又有一位高阶御法者站出来,面露不忍地开口:“陛下,梅德湖的流民也是阿弥沙大人救下的,若他真的与龙族勾结,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艾德温教皇现身于顶层,远远眺望着刑台处的场面,神情冷峻,不为所动。
纵使接二连三地有人挺身而出为阿弥沙求情,那样的声音也还是太微弱了,很快便被人群激烈的怒吼叫骂所淹没。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附魔的锁链紧紧束缚住阿弥沙的手腕,他被悬空吊在金属刑架上,在圣城的最高处,于起伏不息的唾骂声中默然等待接下来的三日光刑。
赫兰寸步不离地守在刑架旁,眼眶泛红魂不守舍,摇着头轻声呢喃。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他救了那么多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时间无声流逝,已经过了日出的时刻,铺天的阴霾却久久不散,像一个无缝的蛋壳,没漏出一寸光芒。
赫兰抬起头,有些迟缓地注意到,戈利汶背在身后的手正抖个不停。这是他未曾向自己透露过的细节。
直至有所觉察的绿龙主君搡了他一把作为警告,教皇也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投来目光,弥漫于天穹的积雨云这才消退。
戈利汶垂头丧气,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旁的伊弗瑞拉与卡拉提眼中则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
此刻阿弥沙身上只有一层聊胜于无的素色纱衣,还是被押上刑架前一位灰袍主教不管不顾为他披上的。
因为轻薄得遮挡不住任何日光,仅能保有受刑者所剩无几的尊严,最终被教皇默许了。
初晨的清辉还很柔和,透过微弱的流云倾泄而下,在所有围观者面前,耀眼金纹霍然浮现于阿弥沙的每一寸肌肤,灼烧得他无可抑制地向后仰起脖颈,反手攥紧了链条,用力到青筋暴起,像一场自燃。
多年挚友亲手以黑龙龙晶施下恶咒,庇护过的人带着恶意与快感围观受刑……这些不应该降临在在阿弥沙身上,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这不正确,也不公平。
难以言喻的苦涩感揪紧了他,催得他眼睛发酸,心脏也一阵一阵地绞痛着,他知道那是怎样令人难以忍受的灼烧感,他触碰过,在时停之地,在鹰崖城,在潮洇……
后来那不祥的金色纹路一旦出现,哪怕只有短短一刹,他都紧张得无以复加,他们怎么能够,怎么有资格用这个来惩罚阿弥沙。
刑架上的人仅在金纹刚出现的时候有过稍显得不那么平静的反应,然后就不再动作了,而是低垂着头颅默默忍受。
“为什么……阿弥沙,”他一开口就泣不成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站立不稳地跪在刑架旁,膝行着朝阿弥沙靠近,“为什么不逃,为什么留下来任他们审判……你到底在想什么?混蛋。”
你本可以选择离开的,谁有能力奈何得了你?不会有人的,你既然知道安卡莎图谋不轨,知道戈利汶屈于灰龙的权势,为什么还要留下?
他想不明白,阿弥沙也从不告诉他,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知了。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到日中时,受刑之人在忍耐中咬破了嘴唇,血液从唇边滑落没多久就干涸成黑褐色的痕迹,如此反反复复。和他的眼泪一样。
若不是阿弥沙的胸腔还在微弱起伏着,他几乎也要觉得那是一具永无回应的死尸。
连原先云集的观者也因日光过于猛烈而纷然退散,他们足够冷漠,甚至幸灾乐祸地以猎奇的眼光来看待这场没有烟尘的火刑。
哪怕阿弥沙数次终结了令教廷上下都束手无策的龙祸,有史以来第一位屠龙教皇的名号,对那占教廷多数的导引派来说,依然是不可容忍的失败象征,是眼中钉肉中刺。
这场审判只针对阿弥沙个人,却足以摧毁屠龙派这些年逐步建立起来的威信。
而对于屠龙派,一位爱上龙族的领袖,其存在无疑是对他们信仰的践踏,是无法洗脱的污点。
纵然阿弥沙多年来一直扶持屠龙派,使其壮大到能与导引派分庭抗礼,也无法逃脱被除名、被审判的结局。
或许每个人的恶念仅有一丝一缕,可当它们全部汇集起来,就足以埋葬一条鲜活的生命,足以促成太多的恶事了。此时个体已经不成个体,他们仿佛拥有了神的权力,可以审判众生,生杀予夺。
恶咒所生的金纹炙烤灵魂摧残意志,攀升的热度将金属都烧得滋滋冒热气,过热的镣铐烫烂了阿弥沙的双手,腕部模糊成一片血泥,每一次微弱的挣动都能让人看到呼之欲出的白骨。
附魔过后的镣铐不会轻易脱落,受刑者筋脉断裂骨肉分离,它便深深地勒住腕骨,阿弥沙的手腕可能早已骨折了,碎裂了,姿势扭曲的双手变得灰白,像接上了活死人的肢体。
他全程都没怎么吭声,而赫兰一路都在崩溃,这样的静默化作一柄扼喉的利刃,他想救阿弥沙,可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对方,每一次失败都让利刃捅入喉间,喉咙猛然收紧,他只能痛苦地泄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哀咽。
这也是一场对他的审判。他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恍惚间,眼前人的身影与安卡莎——曾经的北境王后,渐趋重合。非我族类,灰龙作为异族受到了他们的审判,阿弥沙身为人类却也没能幸免。
无辜吗?
眼泪干涸后他开始自问。
不知何时起,远天出现了成片的浮云,还未接近弗罗伊斯上空,一位银袍大主教就顶着烈日行至教皇跟前,俯身行礼:“陛下,请允许我启动驱云阵法,以保证光刑不受干扰。”
“不行,”赫兰挣扎着站起身,情绪激动地挡在银袍主教面前,“他会死的!你不能——”
得到教皇的应允,对方径直穿过了自己,不紧不慢地朝刑台走去。
不行,不行,不行。
咚!法杖驻地,银袍主教合上眼睛,双唇微动,默念着起阵的咒语。
不行。
刑台周边的那些御法者,有的朝大主教投去钦慕的目光,有的则嘴角上扬,视线锚定在受刑的男人身上。
不、
金色的法阵雏形初现。
“离他远点!!”
那起阵的银色身影骤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须臾间烟消云散,没留下任何痕迹。
而周遭的人皆视若无睹,目光仍然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原地。
“回去,银龙。”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和却微弱。
赫兰怔怔地看着指尖处涌动的纯白微光,又蓦然仰起头,望向刑台上的男人。
阿弥沙在沉重喘息着,他吃力地抬头,感到不适般眨了好几下眼,视线缓缓移动——在那一瞬间,两人的目光隔着画卷交错,赫兰见到他染血的双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你看见我了?”
他吸了吸鼻子,没能压抑住喉间的哽咽,迈开脚步,朝受刑的人走去,边走边伸出手。
“阿弥沙,我在这里。”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句“回去”。
驱云阵法启动,上空疾速涌动的气旋发出一种近似于鹰啸的声响,将方圆几百里的流云都席卷殆尽。而后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听见阿弥沙叹息一声。
“别看了。”
不。赫兰摇摇头。
出乎意料的,到了某个节点,刑架上一直无声无息的人忽而颤动一瞬,近乎寻死地迎着光仰起头,在强光的刺激下生理性泪水顷刻掉落,触及脸颊处高热的金纹,旋即化作轻烟般的水汽。
“怎么了?”
他浑身冰凉,艰难地朝阿弥沙发问。
刑台边已经不见戈利汶的身影,其他几位主君仍如石像般矗立着,默不一言。
很快,阿弥沙的眼角开始渗血,那双璀璨金瞳在日辉的摧残下逐渐褪色,变成自己最熟悉的灰色模样,然后他就此昏死过去,头颅无力垂下,终于失去了意识。
不待教皇有什么指示,即刻有御法者上前准备施展疗愈术,好使阿弥沙继续清醒地承受光刑。
“别哭,”冰冷的指腹拂去他脸侧的一滴泪,“都结束了。”
不。
画卷中的场景逐渐远去,对他的审判暂时告一段落了,而阿弥沙的还没有。
“还没结束。”
回过神来,赫兰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在掌心处凝聚起一团柔和的光芒,“阿弥沙……还要继续完成星语者的使命。”
他要与黑死神的后代同归于尽,独留自己一人,带着遗恨回溯千百年。
“而你不会让他如愿的。”安卡莎的嗓音轻缓柔和,透露着愉悦的笑意,“与我一起,成为这世最至高无上的存在,我掌管暗域,你主宰人间。”
其他一切都能让步,唯独这样的结局,他不接受。无论如何都不接受。
“我们会建立一个新的神庭,打破旧日神庭三千年一轮回的秩序。只要你愿意,阿弥沙千万世都无法飞出你的掌心,他会敞开一切来接纳你,在你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秘密。”
“你要我做什么?”
面前的银发青年凝望着自己,容貌昳丽却憔悴不堪,向来含情的紫眸此刻沉静无波,仿若她从碎片中窥视到的那旧日神庭的紫水湖。
雾中女妖笑意更甚,不再提及先前那个无辜与否的问题。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撼动世界设下的枷锁,我需要足够多的信仰力,”她驱使着灰雾,使其轻快地缠绕上银龙的躯体,“要更多的侍奉者,更多的龙仆。”
“战争每天都在死人,还不能满足你?”
“还不够。”
……她悄然贴近,在他耳边温声低语。
“好。”
良久,银龙主君冷淡地应答道。
袅袅雾气化作藤蔓,徐缓攀上他的小指,达成一个无声而微凉的约定。
“别再来了。”
他径直将凝聚的灰雾拂散。
“他会察觉的。”
第44章 冰火不容 它们一拥而上仗势欺魔,啸声……
“喏, ”蓝龙主君将一卷羊皮纸摊开在桌面,“我和希尔妲她们翻遍了潮洇的藏书室才找到这个御寒符咒。”
阿弥沙搁下龙晶刀,活动着酸软的肩颈走过去, 站在戈利汶对面, 垂眸打量羊皮纸上的图案。
“怎么样, 比梅丽莎找的更高级吧?这可是教皇亚伦二世在位时由一位银袍大主教首创的,能使人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端严寒下活动自如不受伤害!厉害不?”
蓝龙眉飞色舞地得瑟着,又蓦地意识到调子起得有点高了, 于是轻咳两声, 严谨地补充道:
“不过嘛, 越高级越废人,实力一般的御法者驱动不了,而且这是有时限的, 大概顶用一到两天??星夜下使用效果更好。”
最后一句似乎是废话, 如今血月夜降临,哪还看得见星星啊?戈利汶默默晃了晃尾巴尖。
“就用这个。”
良久,阿弥沙终于应声,继而扭头对梅丽莎道:“责令守城的大将做好准备, 阵前的将士我来负责。”
“是。”梅丽莎恭敬地颔首,转身迈出营帐。
他默然拎起龙晶刀, 擦拭着上面沾染的血泥,走到沙盘边审视战局。满目的红棋,地火王庭的势力持续推进, 又有几座城邦的地标要更换白棋为红棋。
血月夜降临后他们只能依靠沙漏和流水来计时,红龙的侍奉者更加疯狂,不眠不休地轮番进犯,一日未满千流王庭就有四座城邦接连沦陷。
“吃不消吧。”戈利汶瞅着他眼下的乌青, 靠在桌边摇了摇头,“这没日没夜的,都不知该何时休息了。”
当然,也不敢休息。
“与其这么磨着,我倒希望伊弗瑞拉快点派出她的炎魔大军,是死是活赶紧下定论,别再折腾人了。”
话音未落,帐外嘹亮的鹰唳震彻长空,阿弥沙仰起头,刚夸下海口的蓝龙主君两腿一软险些跪下。
“不是吧?!说来就来啊,我还没做好准备——”
听着角鹰们兴奋的啸叫,阿弥沙否定道:“不是伊弗瑞拉。”
“王后,”守卫营帐的龙仆掀开帘布,向内禀报:“圣白宫来信。”
戈利汶瞬间不动声色地把腿蹬直了,在外人面前站出了龙族主君的风范。
一只游隼嗖地钻入帐内,在两人的注视下疾速盘旋两圈,然后化作信笺飘落在桌面,几根黑褐色的飞羽打着转缓缓下坠。
阿弥沙即刻过去拿起信笺,专注到灰眸一眨不眨的,漆黑的鳞尾抬起些许,紧张得无处落地。
蓝龙拈起落在桌边的一根羽毛,浅金色眼瞳瞪大了些,“这啥?”
“飞羽传信。”阿弥沙回答道,“教皇雷诺四世在位时由一位银袍大主教首创,能疾行千里传递消息,速度仅次于疾风魔铸而成的风箭。”
戈利汶听得一愣,见他紧绷的神情已经缓和下来,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得问:“小白花消气了?肯出来了?”
龙仆勾起唇角,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等等!”蓝龙主君眯起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什么飞羽传信,雷诺四世……不会就是你弄出来的吧??”
好家伙,合着学他说话是为了自夸?!
“我哪天要是拐弯抹角地骂你,”阿弥沙收起信笺,好整以暇地瞥他一眼,“想来你也不会马上发现的。”
可恶!这死人,小白花一有消息尾巴都翘上天了!戈利汶恨恨地想。
“不说了,我回潮洇了,就不打扰你开心了。”
蓝龙拂袖而去。
阿弥沙没搭理他,转而抽出鹅毛笔匆匆写好回信。
完毕后大致扫一眼整体,虽然自己字写得不算好看,但好在主君也不识字,只需由仆从念出来就好了。
他默念着咒语,将信笺叠成三角形,再插上三根飞羽,游隼化形脱手的一刹那,角鹰尖锐的长唳划破血色夜空,震荡于所有人心间。
“王后,”梅丽莎阔步迈进营帐,尽管努力镇定下来,但异常凝重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与不安,“炎魔来了。”
阿弥沙站起身,灰色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黯淡。
伊弗瑞拉果然沉不住气了。
来到帐外,天际的那轮血月看着愈发鲜红妖异,将整个罗塞瑞尔都笼罩在黑暗恐怖的氛围之中。
盘踞西境上千年的猩红死神再次肆意伸展她的爪牙,只不过目标从黑沙王庭变成了千流王庭。
月影刺客凭借着死灵之刃,曾数次在暗夜摘取地火将领的首级,直至部分成员因汲取了血月的力量而患上龙病。
在猩红的震慑之下,千面神教的信徒逐渐退归阴影,仅余凯瑞尔等少数人仍在抗争。
千流王庭的将士们据守城邦连日苦战,身后有来自潮洇的援军,圣殿骑士团和北方的趋光武士继续发挥游击战术的特长,出其不意地袭击地火军队的侧翼以造成干扰。
只是在势不可挡的炎魔大军面前,这一切努力都太微不足道的了。
没有蓝龙龙晶的辅助,要维持足以传送整支军队的传送门并不容易,然而血月当空,伊弗瑞拉的力量也有所提升,显然这根本无法阻挠她。
那些从地狱中孕育而出的恶魔相貌丑恶,躯体比巨魔还要高大壮硕,周身都缭绕着永不熄灭的火焰,头顶的角能撞破御法者布下的一切结界,鼻息如炙热的蒸气,毫无防备的活物一旦靠近就会被烫熟,它们咆哮着抡起魔铸的长鞭和刀斧,轻易便能砸碎守军的巨弩,长尾似鞭又似矛,摆动间致使将士死伤无数。
千流王庭的西部边境就此化作血火地狱,罗塞瑞尔所有生灵都无可遏制地抖了两抖,颤颤巍巍地回想并思索——当年黑沙主君是怎样打败掌控炎魔大军的伊弗瑞拉的?
石心森林被龙焰侵袭过后已然奄奄一息,如今炎魔大举入境,林中的树妖、巨魔、兽人等不敢抵抗,哀嚎着纷纷东逃,身后的大地寸寸开绽,探出炽热的火舌。
千流龙族一蹶不振士气低迷,不再竭尽全力守城,更有甚者干脆叛逃至西南的黑沙王庭,最后因不被接纳而游弋徘徊于狮心城一带。
危难之际,梅兹女王希尔维娅现身于火光冲天黑烟四起的战场,率领亡故的圣国战士介入并影响着战局。
这支亡灵军队暂时拖住了炎魔的步伐,为其他人争取了撤退逃生的宝贵时机,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亡灵不会轻易被炎魔消灭,但他们同样无法对炎魔造成太大伤害,消磨时间罢了。后方的将士与龙仆们心生绝望,不见主君,也不见王后。
连伊弗瑞拉都差点相信阿弥沙真的束手无策了。
在战场上杀敌如砍瓜切菜的炎魔们仰起头颅,视线捕获到半空中的一个身影,人类模样,却有着黑色的龙角、双翼和鳞尾,额间一抹细腻的银鳞。
低贱的龙仆罢了,它们不屑一顾。
然而地面遽然开始剧烈抖动,比地火喷涌而出侵袭大地时还要声势浩大,所有生灵都仿佛置身于即将分崩离析的蛋壳中,恐慌不分敌我地迅疾蔓延着。
远在红堡的地火主君觉察到,独眼中的烈焰熊熊燃烧起来,在一众仆从惶恐不已的目光中现出原形,怒吼着展翅远去。
阿弥沙……你该被千刀万剐!!
这场惊动大陆的震荡中,巍峨雄伟的洛希山脉在古伦达龙晶的作用下西移了百余里,与横贯在石心森林和北方七国之间的群山断开连接,形成一道贯穿南北的通途。
战场上的炎魔还一无所知,阿弥沙笑意不减地搭弓射箭,那疾风魔铸而成的风箭转瞬便淡出视野,再也不见踪迹。
它们发出如闷雷震响般的古怪笑声,有的挥动链斧欲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龙仆砸下来、碾碎并凿入泥土,有的横冲直撞,将巨弩被刀斧砸毁的轰响视为战鼓声。
只是稍有疑惑,为何素来跋扈的飞龙此刻却要么匍匐在地,要么龟缩在后方?炎魔的脑子不善思考,也没有对此太过在意。
等它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十二支风箭裹挟着北地的雪暴破空而来,眨眼间天寒地冻气温骤降,仿若霜神降临,冰锥拔地而起形成萧瑟的密林,根部如藤蔓般肆意延展并接入地缝,将暴虐的地火重新封存。
“斩下炎魔角者,王庭受封,位同大将。”
第十三支风箭以主君的龙晶为簇,迅疾穿行于千流王庭的城邦之间,反复传达着同一句话。
能够享受城邦的供养,却不必和大将一样履行守城的职责,短短几个字催得龙血沸腾如岩浆奔涌,原本无心恋战的龙族骤然呼啸着成风暴之势涌入冰棘林。
甚至连王庭东部那些暂时远离战端的城邦也迅速集结了大批战士,还没领到御寒咒符就急不可耐地奔赴战场杀敌取角。
“祖宗啊……”
蓝龙主君小心翼翼地从高空俯视这一切,那数支风箭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盘旋交错着,分离又聚拢,将方圆百里都编织进冰天雪地之中。
在恶劣的严寒下经受风欺雪压,炎魔身上缭绕的火焰势头渐弱,被十数头大龙联合围攻时更是一点火光都漏不出来了。
不多时,千流龙族发现那裹挟寒流的风箭竟会绕着自己走,霎时尾脊都挺直了,更添几分有人撑腰的张狂,它们一拥而上仗势欺魔,啸声压过滔天风声。
地火王庭的巨魔、食尸鬼、夜皇后都无可奈何地连连退却,少数胆敢继续进军的都被迅速冻僵,龙尾一扫就碎了一地。
作为军队主力的龙族更是畏缩不前,翼手龙感知到恐慌在蔓延,奋力啸叫却也不敢冲锋,只能虚张声势地在外围打转。
千年前号令人族,千年后号令龙族,往前往后再翻个几千年也找不到第二个存在了。
黑死神教皇改头换面变成龙族王后,多么震撼龙心,多么……戈利汶视线缓缓游移,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料却差点被一阵强光闪瞎了眼。
第45章 心照不宣 遥远的天际日轮高升,万道光……
“太阳出来了!!”
“血月结束了, 快看!”
遥远的天际日轮高升,万道光芒耀眼夺目犹如金花怒放,令猩红的血月黯然失色, 红龙的爪牙见状仓皇溃退, 战士们激昂地振臂呐喊, 呼声震得冰棘林都在丁零作响,饱受摧残的大地似乎就要回复生机。
不对。象征诅咒的炽热金纹攀上面部,阿弥沙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仰起头远眺长空。这不是太阳。
与角鹰共享视野片刻后, 他看清楚了, 众人所以为的太阳,来自罗塞瑞尔西北群山之间的一座涅白高塔——塔顶那颗凝聚了万丈日辉的晶球。
是白塔的人。
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的藏身之所,看来奉光使者终于决心要介入两族纷争, 不再避世了。
思忖间, 头顶霍然洒下一片渐趋扩大的阴影,替他遮挡住了灼灼日光。
阿弥沙抬头望去,那只褐色龙角间有一圈圈亮丽金纹的角鹰正盘旋于低空,双翼努力展开到了最大限度。
你不是在圣白宫照看主君么?他眯了眯眼, 角鹰即刻不忿地连叫两声,脖颈处的羽毛都炸开了些, 仿若控诉。
“阿弥沙。”
无比熟悉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龙仆闻言猛地转身,差点被尾巴绊了一跤,内心懊恼于自己的大意, 竟然连主君站在身后都一无所知。
什么时候来的?
银发紫眸的青年依旧温和昳丽,只是眉眼间有些许憔悴,柔顺的长发也随意地披散着,看腰身好像又瘦了些。
阿弥沙迟疑须臾, “主君。”经历上次的不欢而散,他还没想好怎样哄人,一时语塞。
赫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恰到好处,既能让龙仆心疼,又不至于令其心慌。
缄默少顷,阿弥沙勉强地笑笑:“您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还是……”
他微微叹息,主动上前揽住龙仆,感受到对方一瞬的僵硬,坦白道:“我放走了萨维恩。”
“嗯,”阿弥沙扯动唇角,也抬起双臂回抱他,似是终于放松下来,“您没事就好。”
半晌——
“谁?”
“萨维恩,”赫兰无奈地重复道,稍微踮起脚,伸手替龙仆戴好兜帽,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灰眸,“白塔奉光使,在加冕礼上刺伤你的那位。”
伊弗瑞拉的实力比千年前强劲很多,又是在血月当空的暗夜,对付她及其爪牙可谓难上加难。阿弥沙迟迟没有终结血夜,他就知道这对龙仆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所幸,这样的困境也并非无法破解。
在千流王庭的地牢里,他和萨维恩进行过一番谈话,并以主君的身份许下承诺,只要奉光使者愿意与他们结盟共同对付伊弗瑞拉和阿戈雷德,在终结龙祸后,害死金龙主君的元凶将交由白塔处置。
萨维恩等人回到白塔,很快就给出了他们的答案。抛开奉光使者、圣骑士、千面教徒之间的种种龃龉,千年来人族似乎终于首次达成了团结。
“当然,您有权这么做。”阿弥沙顿了顿,忍不住问:“但您是怎么说服那些顽固的奉光使的?王庭派出的特使从没得到过他们的回应。”
赫兰望着他,柔和地笑了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语,龙仆指尖一抽,欲言又止地观察主君的表情,“好。”
“主君!!”
“是我们主君终结了血月!”
“主君来了!”
愈战愈勇的龙族呼啸着蜂拥而至,见王后一言不发地挡在主君面前才稍微收敛,但还是难掩亢奋,闹哄哄地炫耀起各自的战果。
本以为面对强大的地火王庭,这必将是场希望渺茫的恶战,没承想王后巧妙地用冰棘林围困住彪悍的炎魔大军,主君更是一现身就终结了伊弗瑞拉的血月夜。
毫无疑问,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他们,光是想想占领西境那广袤疆域后的情形就令龙忍不住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炎魔那热气腾腾的头颅像下陨石一样从天而降,共同完成猎杀的大龙为抢占功劳而彼此缠斗,从空中到地面打得血花飞溅,连角鹰都不得不避着他们飞行,冒着烟的炎魔残肢和龙血交杂洒落,好不壮观。
目睹此情此景的银龙主君微微蹙眉。
“您先回去吧,”龙仆勾了勾他的鳞尾,轻声劝导,“这里有我就行,不用担心。”
我担心的就是你。赫兰没有说话,任凭一银一黑的鳞尾缓缓交缠,他们两人倒是站得开。
红龙主君尚未现身,一切还未成定局。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蓝龙主君不知从哪窜出来,非常自然地挤到两人中间,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汗,“果然,炎魔一被围困她就坐不住了。”
他边说边拍拍龙仆的肩膀:“这回靠你了阿弥沙!”
赫兰紧张地望向阿弥沙,对方倒还淡定,神色自若地开口:“再等等。”
赤色巨龙降临时大地都不免为之震颤,地火王庭的军队颓势顿消,在主君的召唤下转瞬又成燎原之势,部分大龙集结成群,啸叫着直取白塔奉光使的栖身之所。
先前掠过冰棘林去追击地火军队的亡灵战士首当其冲地遭遇猩红死神,梅兹女王持剑的身形一僵,缓缓抬起头,眼眸中倒映出冲天火光。
伊弗瑞拉!
亡者的黑号角接二连三地响彻战场,预想中的救星却没有到来,红龙所经之处土地崩裂岩浆翻涌,梅兹的战士们退无可退,在地狱吐息的炙烤中惨叫着灰飞烟灭。
绝望之际,西尔维娅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援助。
几百匹独角飞马脚踏烈焰,嘶鸣着奔赴西线战场,像一片火烧云,霎时间光箭如雨点般砸落,将伊弗瑞拉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骑士长阿曼达驾驭着最为威风凛凛的一匹赤焰飞马走在前头,眼看怒不可遏的赤色巨龙发出惊雷般的咆哮,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双翼奋起直追,她这才一扬马鞭,在身下飞马扬蹄嘶鸣时高声道:“散开!”
飞马群亢奋地奔腾起来,从原先的烈火燎原之势解散为数点火星,疾驰于天穹躲避着猩红死神的追击。
圣骑士们本以为能为梅兹女王和她的亡灵战士争取到些许撤退的时间,孰料从地缝中喷射而出的烈焰转眼间覆盖了半个平原,甚至还波及到了远处的冰棘林。
满目疮痍的土地更显焦黑,参战的亡者被焚烧殆尽,幸存的活物皆奄奄一息,连地火王庭的巨魔和食尸鬼等也未能幸免。
围困在冰棘林的炎魔感知到主君的到来,十二支风箭设下的冰霜结界也隐有松动迹象,不由得为之一振,重整旗鼓后继续抡起魔铸的刀斧和长鞭,顶着千流龙族的密集攻击破冰前行。
阿弥沙仿佛对战场上的惨状一无所知般无动于衷,还召回了在前线盘旋观战的角鹰。
“为什么不去救他们?”
赫兰无法理解地望着龙仆。
“比起永世徘徊在暗域,这不失为他们最好的结局。”阿弥沙答道。
“你欺骗了他们,”他难以置信地靠近龙仆,语气近似于质问:“西尔维娅相信你会帮助他们解脱,你却只是在利用她?”
戈利汶看得有些局促,“别吵起来啊,都这种时候了!”
“她早已归顺了灰龙。”阿弥沙干脆道出真相,“牵制炎魔只是借口,避开伊弗瑞拉并尽可能地重创地火军队才是他们的目的,为了向安卡莎献上更多的侍奉者。”
“是吧,我就知道!”蓝龙叫道。
赫兰尽量装出吃惊的模样,但料想效果没有太好,“所以,你是为了古伦达的龙晶才假意与他们合作。”
阿弥沙点了点头,对他温和一笑。
赤色巨龙撞破了风箭编织成的结界,地狱之火咆哮着翻涌而来,近乎将整片冰棘林都融化成水,千流龙族原本还想拖住炎魔,但在恐怖的炽热吐息威逼下也只能惊啸着逃离。
龙群的身影由远及近,被那染红半边天的火光追着赶,有的尾巴都在冒着黑烟,被压制得传送术都使不出,于是纷纷翅膀扇得快出了残影。
“照看好主君。”
阿弥沙撂下这句话就拎着龙晶刀消失了。赫兰心脏跃动得愈发沉重,用发带将长发束起,有些魂不守舍地眺望着熊熊燃烧的远天。
“跟我回去吧,小白花。”大蓝龙笑意盈盈地转过身,双手叉腰,“想回圣白宫还是潮洇?”
“我不走。”
“那好吧。”
出乎意料的,戈利汶就这么爽快地应允了,挥手间在周边布下一道防御结界,“外边的看不见也摸不着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你近来实力见长。”银龙主君笑道。
“呃,”蓝龙撇过头去,“也就那样吧。”
“梅兹女王和她的战士已经不在了?”
“估计是吧。”
上空传来角鹰的长唳,赫兰了然于心,“不是问你。”
“怎么,”戈利汶眉头一皱,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他,“阿弥沙不仅教你飞羽传信,还教了鹰语??”
“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没有,合情合理,哈哈。”
蓝龙主君晃了晃尾巴,有些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赫兰注意到,结界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些许。
执念过深或罪孽深重的人死后常常无法进入往生界,徘徊于世就成了亡灵,这样的存在最易被灰龙役使。或许在时停之地的封印解开后没多久,梅兹女王便已归顺了安卡莎。
“……对于那些被占领的城池,伊弗瑞拉破天荒地没有犯下屠城之类的暴行,她很清楚,死亡会壮大我的力量。”
他默然回想着,雾中女妖的话语仿佛再次萦绕于耳畔。
“亡灵在战场上有不可比拟的优势,籍此重创地火的军队,既能壮大我的侍奉者,又能帮到你和阿弥沙,何乐不为呢?”
原来阿弥沙也猜到了,所以先假意与梅兹女王合作以取得古伦达的龙晶,又设下陷阱围困伊弗瑞拉的炎魔大军,最后借红龙之手清除掉安卡莎的侍奉。
未来得及思虑更多,眼前的结界就骤然崩塌,一个黑影动作迅猛地自两人身后发动突袭,手中的刀刃散逸着不祥的黑气——
紧接着却被一道白光瞬间贯穿,刺客闷哼一声翻滚在地。
“哎呀!”蓝龙主君夸张地叫了声,凑上去观察倒在地上的人,“竟然破了我的结界,你也真是厉害。”
赫兰默不一言地看着,那是个瘦削的中年男子,头顶已经长出了小小的龙角,表情痛苦的面部被鳞片覆盖,额心那片猩红似血,显然是被血月的力量污染后患上龙病的千面教徒。
他取出一小枚绿龙龙晶试图救人。
“没用的,”戈利汶双手抱臂,摇着头制止道:“龙病只会把人变成怪物,不伤及性命,卡拉提的龙晶派不上用场。”
“不过,小白花,”他蓦地笑了,浅金色的眸子都微微眯起,“你近来也实力见长啊。”
第46章 血火地狱 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此刻肉眼……
“你说过的, ”赫兰平和地笑笑,“等到合适的时机。”
他没有点破蓝龙故意令结界露出破绽来试探自己的事实,而是继续远眺那烈火喧嚣的战场, 看着远处烟尘弥漫。
两位龙族主君心照不宣地归于缄默, 罹患龙病的千面神教刺客在他们面前痛苦呻吟, 没多久就咽了气。
“有时候,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是一种成长。”戈利汶眼角带笑地侧过头看他。
“若所有人都知难而退,恐怕再过一千年龙祸也不会终结。”
“龙祸是对人族而言的, ”蓝龙主君好整以暇地叉着腰, 边说边踢去脚边的一块碎石, “摘去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干的不过是党同伐异的事。”
“嗯,那又如何?”
他讶然望向身旁的银发青年, 听见对方面无波澜地继续道:“杀死伊弗瑞拉和阿戈雷德, 符合人族的利益,同样符合千流和潮洇的利益。”
停顿须臾,小白花对他笑了笑:“除非你站在另一边。”
“这么说也是,哈哈。”
戈利汶话音刚落, 几声长啸骤然在两人上空爆开,尖利急促, 就像是某种警示。
仰头望去,角鹰们飞旋于空的速度显然有所加快,甚至隐约摆好了准备起阵的姿态。
紫罗兰色的眼瞳微微收缩, 赫兰转身迈入龙晶戒指开启的传送门,消失在似有若无的一片海潮声中。
“哎!去哪?!”蓝龙大喊。
千河平原的宁静已然被打破。
从近处城邦调来驻守王都的大将与贴身侍奉主君的龙仆皆已候在风神殿,大多表现得惶然不安,见到他时眼中霎时迸射出希望的光芒。
“主君回来了!”
“主君, 黑沙龙族来袭!”
褐色龙角上带有圈圈亮丽金纹的角鹰首领也率部众通过传送门回归,锐鸣着盘旋于风神殿之外。
银龙主君在大殿上举目远眺。
好在,留守的角鹰已经召唤出风暴阵,虽然首领不在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总归是把来犯的敌人阻挡在外。
来势汹汹的黑沙龙族意图强攻,先头部队的翼手龙径直撞入暴风群中,孰料却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在内,于声声惨嚎中成了货真价实的龙卷风。
没有犹豫,他即刻用自己的龙晶催动那拱卫风神殿的十二尊巨鹰塑像。
被炼化成晶的鹰王骨受到感召,如曾经与风吟者家族守卫鹰崖城时那般,在震颤耳膜的鹰唳中迅速聚风成阵。
十二道狂暴的风阵应召而生,以花瓣盛放的姿态自高空展开,融入原本的风暴阵,眨眼便将卷入其中的龙族撕成碎块,风啸间血雨狂舞。
如无意外,风暴阵能庇护千流王庭上千年甚至更久……他回想起阿弥沙说过的话,以及龙仆鬓边那缕白发,安静地抬手抹去飞溅到脸上的一滴血点。
“哇,大事不妙啊!”
蓝龙主君也从传送门中走出,咋舌地瞅着眼前的场景,轻声揣测:“阿戈雷德这是跟地火王庭结盟的意思?”
赫兰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凝望那遮天蔽日的庞大风群,束起的银发在风中飘扬不止。
战火燃起那日,在豁口一带驻守狮心城的黑沙龙族一反常态,为地火王庭的陆行军大开方便之门,阿戈雷德会与伊弗瑞拉暂时联手也不无可能。
伊弗瑞拉与阿戈雷德有弑父之仇,但他当年毕竟饶了她一命。
也许在黑沙龙族眼中,杀死龙祖德克索的阿弥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于是选择先利用一切可控力量来削弱他。
黑沙主君强悍暴虐,却并非莽夫。
曾经猩红死神也怀揣着称霸龙族的野心,所以她杀死上一任黑沙主君,意图吞并那数量庞大的龙仆。
只不过伊弗瑞拉没有想到,黑沙王庭那默默无闻的少君年纪轻轻就已经分外强大,因此没能如愿吞并龙岛。
阿戈雷德同样野心勃勃,但他比红龙主君有耐心得多,也谲诈得多。
翼手龙的尸块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滋养了千河平原本就肥沃的土壤,进犯的龙族没再敢靠近张牙舞爪的风暴群。
伴随着风啸声的血雨落幕之后,天色似乎也就此被染红了,视野内的一切都在迅速暗沉下来。
不,是血月夜再度降临了。赫兰抬眸观望,微微攥着拳。看来白塔没能在红龙爪牙的进犯下坚持太久。
“我还派了潮洇的龙去支援他们,”蓝龙主君眼睫抖了两抖,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伊弗瑞拉的仆从是有多强啊,见鬼!”
“主君,是他!”身后的大将诧愕地举臂指向半空。
漫天血色尚未完全沉淀下来,透过外围那狂暴的风阵,依稀可见——在严阵以待的黑沙龙族前头,一名银发龙仆踏着翼手龙的背,正平静地与风神殿内的众人视线交错。
阵前的乱流掀得银白色长发飘扬不定,那一袭黑衣的身影却岿然不动。
塞缪尔。
银龙主君与黑沙龙仆目光相接,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泛起波澜。
你来做什么?
咣当——
龙晶刀因过于炙热而脱手,阿弥沙喘息着后退几步,从赤色巨龙投射下的阴影退入如血夜色。
在他身后,千流龙族已然无心恋战,虚声恫喝着且战且退。
若非先前那第十三支风箭召来了许多东部城邦的部将,现在恐怕更加难以支撑。
仅是被红龙那地狱吐息堪堪燎过,五色龙晶魔铸而成的利刃便剧烈燃烧起来,转眼在异色的焰光中彻底熔化。
像是流淌的彩虹,闪烁着诡异的光泽,在焦土上熔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即刻就有火舌从中探出,如涌泉般肆虐过满目疮痍的战场。
双生子仅剩其一。
血月夜再临,星辰箭阵的威力有所削弱,卡拉提的龙晶在红龙威慑之下也无法再发挥效用。
为免亡故者的数量过多壮大安卡莎的实力,法阵的攻击显得束手束脚,难以对敌人造成太大伤害。
冰棘林被猩红死神的地狱吐息融化后,剩余的炎魔突破重围,怒吼着挥动长鞭刀斧,率领声势浩大的地火军队,踏着层层叠叠翻滚不休的火浪一路东进,如排山倒海般势不可挡。
千流龙族无力抵抗,周天世界都被赤红所充斥,岩浆从裂缝中漫出,横流于焦黑难闻的地表,伊弗瑞拉的龙焰愈燃愈烈,仿佛不将一切化为灰烬便不会熄止。
连飞上高空也没好受多少,热浪和黑烟灼伤躯体蒙蔽视线,况且越接近那轮猩红的血月,地火龙族的实力就越强悍,如不识相撤退,后果就是残肢零零碎碎地洒落一地,徒然给敌人增添兴致。
不仅是龙族,仍旧停留于战场之上的角鹰也接二连三地陨落,悲怆的长唳响彻天际。除了让火势席卷得更快,它们引以为傲的风暴阵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王后!这太烫了!
吼,我们真的顶不住了!
翼膜要被烧烂了王后!
再撑一会儿就是极限了……
我的肉好像熟了??
看来血月虽然有法力压制,但对传音术这种低阶法术却没有过多限制。
阿弥沙只觉得耳畔嗡嗡的,有头龙话多得像在观战而非打仗,还有头龙声音难听得出奇,宛如嚼着硬树皮——之后有机会他一定把这俩揪出来,看看究竟是何等龙物。
喘息的间隙,他再次朝北方射出三支魔铸的风箭。
群星不知所踪,血色的天幕像一个罩子,隔绝了御法者与其力量之源的接触途径。
……仿若千年前圣城沦陷的那一战,彼时遮天蔽日的浓重雾障阻断了星语者与律法的联结,所有人不得不像魔铸师那样,消耗生命炼化精血以背水一战。
被热风撩起的发丝又有部分褪黑为白,他无心着意,很快,三支风箭挟带北地汹涌的雪暴回归。
虽不及先前十二支的气势磅礴,但也使得地火的嚣张焰势受到削减,炎魔被暂时拖住脚步。没有龙在他耳边嚎肉被烫熟了。
被血火缭绕的红龙主君化为人形,面色阴沉地拎着链斧,逼近狂舞的暴风雪间那个令龙胆寒的身影。
她长发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周身那爆裂的赤焰近乎融为一体,血珊瑚般的龙角上,打磨细致的数条骨链正迎风摇曳。
“听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龙仆稍稍握紧刀柄,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步步紧逼的猩红死神,额间那抹银鳞倒映出可怖火光,宛若睁开了第三只血眼。
“多脆弱啊,屠龙宝刀,却连龙焰都承受不住。”
伊弗瑞拉眉飞色舞地笑了两声,独眼中毒光闪烁:“阿弥沙,你为之奋斗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何必还执着于仇恨呢?”
链条摩擦声震响之际,火焰萦绕的利斧骤然斜劈下来,阿弥沙侧身避过,却还是被张扬的火舌灼伤了脸颊。
“让我送你去往生世界,与你的母亲和银龙团聚不好吗?”
短兵相接的瞬间刃锋嗡鸣,金属链条灵活缠住龙晶刀的刀身,猛地将其从龙仆手中拽出——
伊弗瑞拉嗤笑出声,然而认主的魔铸兵器在绕了圈后又迅速回到主人手中。
“事到如今你还相信你的养母么?”阿弥沙冷淡地发问。
“安卡莎该死!”红龙主君陡然激动起来,嘶吼着连续挥动链斧,肌肉线条明朗的手臂青筋暴起,“但你也同样不得好死!!”
电光石火之间,赤焰链斧劈下的速度快出了残影,犹如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血痕,与左右拢合的风屏相接,霎时催生了数道火龙卷,空气变得愈发滚烫难忍。
“阿弥沙……你杀了加迪安,又间接害死姐姐,你毁了我的一切。”
伊弗瑞拉的身躯像自燃那样裹满了烈焰,连蔽体的衣物都不复存在,唯有赤红鳞甲附着于肌肤之上。
阿弥沙余光扫过天际,默然不语。
肆虐的火龙卷扩散开来,势头愈盛,裹挟着地心渗出的烈焰与岩浆继续向西推进。哀嚎与嘶吼不绝于耳,整个战场已然沦为血火地狱。
“这是主君的龙晶。”
银发龙仆摊开手心,袒露出一枚萦绕着不祥气息的黑色晶体。
赫兰微微蹙眉,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将龙晶抛给巡弋在不远处的角鹰,塞缪尔继续道:“得知千流王后正是声名赫奕的黑死神教皇,又忖想当年龙祖之仇尚未得报,我们主君特以龙晶请战。”
戈利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诧愕地喊出声来:“搞什么?!”
阿戈雷德?宣战?!在这种时候?!!
“在黑沙龙族一雪前耻之前,”银发龙仆微妙地停顿须臾,加重语气:“我们不得不与千流王庭为敌了。”
风神殿上的众龙面面相觑。
“王后是黑死神?!”“怎么可能,他都死了一千年了!”“可是阿戈雷德……”“保不准是黑沙主君对付我们的借口罢了!”“他对付我们还需要借口?”……
最后所有目光汇聚到主君身上,而主君还无心搭理他们,依然仰头望着天外。
完成传话的任务后,黑沙龙族逐渐退散,此刻穹顶之上日轮高悬,万丈光芒的照耀中血月开始失色。
“伊弗瑞拉……呃,死了?”
蓝龙主君眯着眼猜测道,但见身旁的银发青年毫无异常,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赫兰皱着的眉头终于松缓了些,轻声开口:“应该是白塔。”
血月夜徐缓消散,对垒间伊弗瑞拉惊怒地仰起头,料想自己的下属阻挠奉光使者失败了。
旋即又见星辰箭阵再启,她怒极反笑道:“阿弥沙,没了血月你又能支撑多久?”
龙仆身上那避光的斗篷早已被烧毁,天光乍亮,象征诅咒的金纹已经隐隐现形。
“你的实力不比当年,”她笑着抡起链斧,罔顾自己身上也已伤痕累累,“何况还有这一层禁制。”
察觉主君的力不从心,炎魔喘着粗气向他们靠拢,庞大的躯体逼近时大地都在不住地颤抖。
历经鏖战,剩余的角鹰一举冲破地火龙群的重围,合力召唤出风暴阵以阻挡炎魔的去路。
天际隐有闷雷震响,支援白塔之后,圣骑士们驾着飞马奔赴西线战场,日光魔铸而成的金箭伴随嘶鸣声,如雨点般从天而降。
嗞啦……
最后一把龙晶刀也被烈焰熔化。
阿弥沙毫不迟疑地松开手,趁伊弗瑞拉被风阵扬起的烟尘迷蒙视野之际,攥住那烧红的链条猛然夺下链斧,拋入龙晶戒指开启的传送门中。
“哈哈……能压制我的龙晶没有了,你怎么办呢?”
红龙主君讪笑着,满意地看着那怪异的金色纹路攀附上龙仆的肌肤。
龙晶刀被焚毁,再无后顾之忧的她双手化为利爪步步紧逼,很快便扼住失去法力之人的脖颈,将那血淋淋的躯体缓缓举起。
龙仆双脚离地,颈部被火焰缭绕的锐利指爪抓得血肉模糊,仰起头时灰眸中倒映出金色的光芒。
红龙主君抬起利爪状的右手,就要剜出仇敌的心脏,孰料却瞬间被一支金箭穿心而过。
她眼瞳放大,身体摇晃两下,无力支撑地半跪在地。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此刻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半空中,射出那致命一箭的圣骑士长默然垂下眼眸,目送着又一位龙族主君的落幕。
伊弗瑞拉气息紊乱,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箭簇那刺目的红色——她的血,她的龙晶。
第47章 红龙之死 看着震慑西境上千年的猩红死……
“不、不可能, ”她惘然仰头望向黑发龙仆,声线嘶哑破碎,“我明明已经……怎么可能?!”
“你将自己的龙晶隐藏得很好, ”阿弥沙平静地注视着地上的红发女人, “我没能找到你的地穴。”
“只是奈尔法担心, 你终有一日会对圣国子民赶尽杀绝。”
垂死之际的红龙主君颤然睁大了那只独眼,泪水在来得及盈出眼眶前便化作朦胧水汽,无声无息地飘散。
姐姐?
阿弥沙继续开口:“所以她将你们共同的龙晶交给了梅兹女王。”
早在千年前, 圣城之战前夕。
“不可能, 你撒谎!!”伊弗瑞拉奋力朝黑发龙仆的位置挪动, 一手紧紧攥着心口的箭矢,边剧烈地咳血边否认道:“姐姐不可能害我……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满口胡言!阿弥沙你不得好死!!……”
龙仆喘息片刻,又有密集的光箭锐鸣而至, 璀璨如同云间漏下的光柱, 虽没有龙晶加持,却也以千钧之势将受了致命伤的红龙钉死在地面。
很快她就再也无法动弹,残焰渐熄时躯体抖得像寒风中的叶片,利爪在焦土表层留下数道狰狞抓痕, 眸光逐渐涣散。
“这里就交给您了。”
圣骑士长阿曼达向地面的男人颔首示意,旋即一扬马鞭, 飞马群亢奋地嘶鸣起来,调转方向直击群龙无首的地火大军,奔腾间与怒吼不止的炎魔再度陷入缠斗。
随他同行的二十四只角鹰仅有七只幸存, 此刻正高高盘旋于空,迎着日出的万丈金光,发出劫后余生的激动长唳。
其他的,或许早已化作灰烬了。
灵魂和躯壳, 缺失任何一样都无法使用绿龙龙晶召回,而红龙的地狱吐息不仅能轻易焚毁肉身,连魂魄也不能幸免。
看着震慑西境上千年的猩红死神不甘地阖眼,阿弥沙迟缓地感到有些乏力,就这样静默伫立在原地。
安卡莎酿成的惨祸已经太多了。
卡拉提和伊弗瑞拉并不无辜,千年来因他们的恶行凋敝的生命不计其数,但回溯源头,律法最应该被修正的谬误仍存在着,罗塞瑞尔的阴霾尚未散去。
依照旧日教廷屠龙派御法者的惯例,接下来应该射出一支星光魔铸而成的金箭,向律法昭告迷途之星的回归。
只是眼下他实在是累了。龙仆垂眸看了眼手上灼烫的金纹,黑龙诅咒的压制也令他难以继续施展法术。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怕是无法做到了。
好在早预料到此时自己可能状态不佳,所以开战前他就知会过阿曼达、凯瑞尔及梅丽莎等人。
伊弗瑞拉一死,她们便会用绿龙龙晶去复活被血契杀死的龙仆。
屠龙从来不是目的,救人才是。他算是没有忘记导师的教诲。
在红龙的仆从转化为银龙侍奉前,他得回到赫兰身边,难以承受的力量会令他的伴侣痛苦异常,哪怕没办法分担,只是陪着对方也是好的。
“阿弥沙!”
在风神殿内终于等到龙仆现身时,银龙主君即刻上前想要拥住他,却又惊愕于男人满身的伤痕。
比侧脸的灼伤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血肉模糊的颈部,赫兰不敢相信龙仆还能若无其事地呼吸着。
“主君,”阿弥沙径直将他揽进怀里,而后蓦然愣住,迟疑道:“您没事……?”
“嗯?”
赫兰仰起头,见到那双灰眸被惊扰般掀起阵阵波澜,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了?未来得及问出口,尖利的鹰啸声就毫无征兆地震响于耳畔——
褐色龙角上带着亮丽金纹的角鹰首领敛翅俯冲下来挡在两人身前,遽然被一支迅猛的长箭穿透颈部,刹那血羽飞溅呼声四起。
“小心!”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他们的距离太近了,黑箭稍稍偏转,朝着千流主君冲去,阿弥沙将伴侣护在身后,抬手凝聚起保护罩,然而尚未消散的金纹如同加诸于身的禁锢,令他无法施展全力。
呯!
轻微的结界破碎声响起,赫兰还未回过神来,就亲睹护在自己面前的龙仆被一支黑箭倏地穿透了喉咙,素来令人安心的身影蓦然抖了抖。
阿弥沙。他眼瞳紧缩,双唇颤然翕动着,因过于震愕而没能说出话来。
“龙晶……取绿龙龙晶。快去!!”
“是!”身后的龙仆们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展开双翼直奔圣白宫。
大将们杵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动弹,同样在场的戈利汶失惊地瞪大了浅金色的眼睛,表情凝固在脸上,直至见到银发青年扑上前搀住龙仆这才紧赶过去。
主人与首领同时中箭,剩余的角鹰们在大殿上空绕着林立的白石柱萦回盘旋,洒下串串无可奈何的悲唳。
阿弥沙跪倒在地,脖颈渗出的血液转瞬被吸食干净,他死死握紧黑箭的末端,能感觉得到它还在奋力挣动。
这支箭的目标不是自己,是赫兰。
“呃……”
龙仆徒然张了张嘴,因喉管的痉挛撕裂而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能用肩膀轻轻撞开面前的银发青年,示意他远离此处。
“别说话,”赫兰噙着泪扶住自己的伴侣,银白的衣袍因此沾染了多处血迹,“我知道的。我知道。”
纤白指尖微微抖动,轻触那仍震颤不息的箭身,寒冷的气息弥漫开来,片片霜花自此发荣滋长,须臾间便将那封喉索命的附魔兵器冰冻住。
阿弥沙原本眉头紧蹙,恍惚间感受到这股力量源自于谁后,竟对着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染血的笑。
赫兰哽咽地低下头,小心查看龙仆的伤势,使劲将眼泪憋了回去。虽然早已料想到对付伊弗瑞拉会让阿弥沙受伤,但自己无论如何还是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哪怕有绿龙龙晶。
“是伊弗瑞拉的那支魔箭!”替奄奄一息的角鹰暂时止住血后,蓝龙主君惶恐大叫:“她没死吗?”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伊弗瑞拉从西境的灰色沼泽中发掘出的三支魔箭之一,曾在战场上致使千流王庭损失了上百名龙族精锐。
戈利汶紧张地思索着,额头直冒冷汗。
后来那三支魔箭,一支被红龙主君召回,一支被阿曼达斩断,还有一支则被黑沙龙仆控制住了。
而现在伤了阿弥沙的这支箭是紧随其后——通过龙晶戒指开启的传送门到来的,是这自大的死人疏忽了?伊弗瑞拉根本就没死透??
抑或者,是阿戈雷德……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就目前来看,小白花没有任何异常反应,红龙确实可能还没死透。
余光无意间扫过,戈利汶发现那双灰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自己,仿佛在向他示意着什么。
我?蓝龙主君困惑地凑过去。
与此同时,先前的龙仆去而复返,只见医官像只大扑棱蛾子那样叫唤着赶来,一落地就揣着绿龙龙晶来了个老龙冲刺,黑灰龙角上的银铃响得纷乱不堪。
然而几位大将及其侍卫挡在前头,形成了一堵高大的肉墙,面色不善地瞪着老得掉色的黑龙医官。
“你们要做什么?”医官也瞪了回去,“快让开!”
赫兰不解地扭头望去。
那几位大将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甚至直接上前推搡着医官,“这里不需要你了。”
“胡闹!耽搁了王后的伤势,你们担待得起吗?!”老医官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奈何实在拗不过体格魁梧的大将,被推得一个趔趄,手中的龙晶也险些被抢走。
“黑沙主君向王后下战书了,你还打算救他么?”
“阿弥沙一日不死,千流王庭就会是阿戈雷德的眼中钉肉中刺!”
“主君,我们也是别无他法了,不能眼睁睁葬送千流王庭啊!”
“这、这是谋逆!”医官连连摇头,“难道主君的怒火你们就承受得起吗?”
“他前不久才从地火王庭的侵袭下庇护了你们!”戈利汶没好气地瞅着那群大龙,“看到那白头发了吗?看到那浑身的伤没?你们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谁知道伊弗瑞拉是不是也冲着他来的!”其中一龙口快道。
眼看龙仆因呼吸困难而濒死,银龙主君站起身,双手遏制不住地攥紧,刚朝着部将们迈出一步——眼瞳顿时染上了深红的血色,视野被漫无边际的猩红蒙络,撕裂的痛楚自心脏发轫,刹那蔓延至四肢百骸。
“祖宗!你又怎么了?!”发现小白花也骤然倒地后,戈利汶两眼一黑,冲过去揽起那痛苦挣动的人仔细观察,“啊,这回伊弗瑞拉死透了……”完了!
盘旋于风神殿上空的角鹰似是得到了什么指令,猛地俯冲下来掀起一阵阵疾风,以此迷乱牵制龙族,并从老医官手中取走卡拉提的龙晶。
几位大将及其侍卫见状都现出原形,在咆哮声中展翅升空,与巨鹰们激烈角逐着绿龙龙晶的归属权。
“主君还可以有别的王后!”
“与黑沙王庭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可是龙族第一主君!”
嘹亮的龙啸与鹰唳间混杂了他们的怒吼,伴随着撕裂般的风声,震响于众人头顶上方,势如雷阵。
龙仆们瑟瑟发抖地围绕在主君身边,看着向来温顺平和的主君被不可名状的痛苦折磨得浑身冷汗气若游丝、强悍可靠的王后也重伤濒死,一时间惶恐无措,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聚到蓝龙主君身上。
要死要死要死——
戈利汶急得跳脚,先是注入自己的力量到赫兰体内,试图抵消些许红龙侍奉那堪称恐怖的信仰力,然而无济于事。
接着他又尝试对阿弥沙使用疗愈术,却收效甚微,那支黑箭不是一般的附魔兵器,吸血索命的作用力难以被就此压制。
“我也要窒息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对我好点?!”最后蓝龙崩溃地扯着头发,有了给自己也来一箭的冲动。
“潮洇主君,”令龙仆们堪堪压制住挣扎不止的主君后,医官往其口中灌了一小瓶药水,幽幽叹息道:“您把王后带走吧,主君由我们照顾,会无碍的。”
“我?”
戈利汶怔愣片刻,随后反应过来。
对了,潮洇也有绿龙龙晶,之前救阿弥沙和黛娜时就用过,现在应该还被希尔妲保管着。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
第48章 破晓之后 待到龙祸平息的那日,或许他……
“加迪安!”
赫兰睁开眼, 目睹兴高采烈的火发女子猛然朝自己扑了过来,紫眸不由得放大些许。
……然后她径直穿过他的躯体,奔向后方那笑意盈盈的金龙主君。
是千年前的伊弗瑞拉, 他意识到。彼时她尚未失去左眼, 性格也还没变得暴虐且阴晴不定。
“怎么, ”红龙矜持地慢下步伐,双手背在身后,龙角上缀了蓝、绿宝石的金链晃晃悠悠, 摇曳生姿, “找我有什么事?”
“明日就是阿瓦隆的丰收节, ”金龙主君依然温和地笑着,提议道:“不知你可愿前来参加我们的诗酒夜宴?”
伊弗瑞拉双颊微红地撇过头去,害羞般不敢与男人对视, 微微颔首:“热闹的宴席我自然不会错过, 不过——”
她话音一顿,歪着头问:“你专程来到梅洛就是为了这个?”
加迪安望向远处那高高飘扬的圣国旗帜,深邃的五官此刻仿若被金光蒙络,“梅洛与阿瓦隆毗邻, 来一趟也不是多费力的事。”
他回过头,与红龙目光相接, 笑道:“若是派遣信使,倒显得我对你不够重视了。”
伊弗瑞拉继续追问:“那卡拉提和戈利汶他们呢?该不会只有我吧?”
“他们可不会拒绝品鉴美酒的机会。”金龙主君分外确信。
“安卡莎和古伦达就不必了吧?”伊弗瑞拉撇撇嘴,猩红鳞尾颇有意见地摇晃着, “他们去了也是闷坐着,无趣死了。”
加迪安失笑:“一个是你的养母,一个是你的兄长,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对了, ”他顿了顿,“似乎没见到奈尔法?”
“你想什么呢?这里是梅洛,又不是梅兹。”伊弗瑞拉叉腰瞅着金龙主君,补充道:“虽然我们常待在一起,但多是我去梅兹找她。”
“你该庆幸这次我没有去,不然你就白跑一趟了!”
加迪安回以微笑,轻声开口:“那就麻烦你转告她了。”
“这倒不麻烦,卡拉提和戈利汶都去了,我肯定会叫上她。”伊弗瑞拉小声嘟囔。
金龙离开没多久,另一位红龙主君便悄无声息地出现,“这么开心?”
“姐姐!”
伊弗瑞拉被吓了一跳,接着眉开眼笑地迎上去,须臾间鳞尾晃出了残影:“你什么时候来的?正好我准备去找你,我们之间果然有心灵感应。”
“我跟你说过的,”奈尔法蹙着眉,缓缓走近不令人省心的妹妹,“不要跟加迪安走得太近。”
“为什么?加迪安是好龙,他又不会伤害我们。”
“那是因为……愚蠢!难道你觉得最后他会站在我们这边吗?”
“我们才是同族,不站在我们这边,他要选择人类不成?”
……
赫兰默默观察着不甚愉快的红龙姐妹,从她们的对话中拼凑自己所不了解的信息。
虽然用着同一张脸,但要辨别出两人却不难。伊弗瑞拉总是披散着头发,说话时的表情非常生动,双眼更是炯炯有神,张扬而具有野性,就像未经打磨的宝石。
奈尔法看起来就比她稳重得多,长发利落地束起,穿着轻便的骑装而非长裙,没有其他繁复的装饰,似乎已经完全融入了信奉光冕女武神的圣国。
他再次充当起时间中的逆行者,在这些生命逝去后才开始重新认识他们。
伊弗瑞拉曾经恋慕金龙主君,而奈尔法却提防着加迪安。灰龙是古伦达与红龙姐妹的养母,又蛊惑了卡拉提,早在七王国开启人龙共生新局面之前,这五头巨龙就已经站在同一阵线了。
也许奈尔法并不完全赞同安卡莎的做法,她对梅兹的子民有感情,不愿他们成为两族斗争的牺牲品。
但她也确实没有勇气忤逆灰龙,不敢与加迪安为伍,和当时的戈利汶一样。
无心继续消耗时间,现实中阿弥沙的情况才最令他忧虑,赫兰平静地从梦中剥离出过往的蛛丝马迹,不再倾注多余的情绪。
毕竟,那些都是亡者了。
苏醒之后,他看到龙仆昨日的飞羽传信,才知自己足足昏迷了三日。所幸,阿弥沙早没有性命之虞,目前正在潮洇养伤。
或许是与卡拉提的力量融合良好的缘故,这次虽然昏睡了那么久,但他没再像之前那般迷惘,醒来后很快就感受到了体内那股属于红龙主君的力量。
尽管还不能即刻收放自如,但已经比初次好很多了。
没有听从医官多加休养的建议,令仆从誊写好回信后他就离开了寝殿,传见驻守洛兰城邦的大将梅丽莎,在其辅佐下开始着手处理王庭的大小事宜。
与地火的这场大战令千流王庭遭受重创,洛希山脉以东的四十多座城邦亟待重建和休养,罗塞瑞尔西境的广袤疆域也要得到妥善安排。
圣殿骑士团、千面神教以及北方的趋光武士与千流龙族经历此次并肩作战,关系不再势同水火,趁此时机接纳他们,帮助他们在千流境内安置下来,或许这会成为两族和平的开端。
黄金之都洛兰物产丰饶,是一座信仰自由的城邦,在被龙族占领前曾接纳过包括圣骑士、千面教徒在内的御法者。
而洛兰的上任大将、梅丽莎的伴侣——银龙阿利安,是一位值得称道的仁慈主君,所以当今生活于此的龙仆数量要远超过龙族。
比起与龙族共存,让圣殿骑士团驻守洛兰无疑更能解放那数以万计的龙仆。至于梅丽莎与她的部属,在将炎魔驱逐回地底后,作为西境心脏的红堡会需要一名强悍可靠的守将。
“这对你来说有困难吗?”
梅丽莎恭敬地单膝跪地,“属下不是王庭内实力最强的部将,但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守好红堡,必定不辱使命。”
“我相信你的能力,”赫兰微微一笑,“只是洛兰毕竟对你意义非凡,你不必勉强自己。”
红龙脸上有瞬间的惑然,少顷她反应过来,由衷地笑了:“谢主君关心,红堡是父母生养抚育我的地方,和洛兰一样承载了许多回忆,对我来说其实并无区别。”
他点点头,视线落向风神殿外,面朝王庭东南的方向出神片刻,下意识地抚摸无名指上的龙晶戒指。
初次见到圣骑士的领袖时,赫兰不免错愕。
此前圣殿对千流王庭抱有戒心,加冕礼还有商议战事时现身的都是那位名叫艾伦的副骑士长,如今真正见到骑士长阿曼达,他却有些不敢认。
如果记忆没有出差错,这张脸自己曾见过的。会是巧合吗?
“哦,您还不知道,”梅丽莎低声解疑:“阿曼达是凯瑞尔的胞姐。”
原来如此。一对双生姐妹,姐姐是圣殿骑士长,妹妹是千面神教的刺客,这着实出人意料。
他思量片刻,末了开口:“我还以为圣骑士和千面教徒向来不太对付。”
“原先确实如此,”红龙大将笑着应答,一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长鞭上,“听艾伦说,她们幼时因龙祸失散,阿曼达被当时的骑士长安纳瑞收养,而凯瑞尔则加入了千面神教。”
“后来的事您也知道,凯瑞尔在杀死黑沙龙族驻风琴堡的大将后声名大噪,阿曼达就此与她相认。”
难怪,虽然早就听说圣殿与千面神教不合,那日在加冕礼上却见凯瑞尔和艾伦交谈甚欢。
“这么说,”银龙主君勾动唇角,“人族联合最早的契机在这里。”
就算没有阿弥沙,没有千流王庭,人类也终会走到这一步,他们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进程罢了。
圣骑士们得到了安置,作为圣国后裔的趋光武士却重新回到了北方,继续守卫那片辉煌落幕的故土。千面教徒一如既往,分散开来隐藏在人群之中,并不轻易展露自己的身份。
除此之外,白塔奉光使依旧隐匿于山城,戈利汶已经派出潮洇龙族助其重建被红龙爪牙摧残的家园。
而奉光使者拒绝了龙族的援助,要求让翼手龙前往山城。
蓝龙主君犯了难,只好来找他商量。
最初,赫兰以为白塔是出于对龙族的芥蒂,这太正常不过,考虑到潮洇几乎没有翼手龙,他便派出千流的翼手龙群去山城协助。
伊弗瑞拉死后,通过血契转化的那些龙仆没有就此殒命,而是在绿龙龙晶的作用下复生成为银龙侍奉。
在地火王庭境内,与主君缔结血契的龙仆少之又少,多数人是由于感染龙病而不得不归顺红龙。
如今主君身死,他们虽没有性命之虞,却也因此无法被生死人肉白骨的绿龙龙晶挽救,全都无可奈何地变成了翼手龙。
和当初他们那些不愿屈服的同族一样。
派出翼手龙没多久,赫兰就感受到自己的部分信仰力在消散。这种感觉并不明显,如同汪洋大海失去了几条支流,不易觉察,却真实存在着。
难道是……
“你敢信我在白塔发现了什么?!”
戈利汶嚎叫着从传送门钻出时,银龙主君正在浮空殿内安抚那只英勇救主的角鹰。
绿龙龙晶把它从生死线边缘拉了回来,但那支魔箭毕竟是从西境的灰色沼泽中发掘出来的、传说中旧日神庭的遗物,连卡拉提的龙晶也无法完全治愈它撕裂的声带。
发现自己只能发出类似于卡壳的雀啾后,角鹰陷入了抑郁的情绪中,在伴随着主君温声细语的轻抚中难过地眯起眼,翅膀无可奈何地拍了拍。
“金龙龙晶?”
他摸着角鹰的喙,仰头望向蓝龙。
“你知道了?”戈利汶稳住身形,叉着腰喘息片刻,摇了摇头:“没想到他们藏得这么深,啧。”
“不过也是,早些年白塔都自身难保,有伊弗瑞拉和卡拉提在,明目张胆地用金龙龙晶救人太不现实了。”
赫兰垂眸聆听着,指尖轻抚角鹰的飞羽,将瘫倒在地的大家伙重新哄起来。
“喂,你想好怎么安置那些人了吗?我看奉光使的那座小山城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而且被金龙赐福治愈后,他们不再是你的龙仆了,想来也不会再甘愿受制于龙族。”
“现在有多少人?”
“呃……”戈利汶摩挲着下巴作沉思状,“其实也不多,加迪安毕竟死了上千年了,龙晶的力量已经很微弱。”
“嗐,你不知道,那几个奉光主教费半天时间累得脸红脖子粗的,也就治愈了十几二十个人,很慢的。”
看来蓝龙已经完美融入白塔了,赫兰了然于心。某些时候戈利汶确实跟人类更像同族。待到龙祸平息的那日,或许他会是最合适的和平使者。
“千河平原富饶广袤,足以接纳他们了。”
“嘿嘿,”蓝龙主君拖着大尾巴凑近来,扬了扬眉毛,“怎么,没有别的想说了吗?”
银发青年沉默须臾,对上那双浅金色的眼瞳,认真开口:“阿弥沙今天怎么样了?嗓子好些了么,还是毫无好转?整日待在潮洇王宫会闷吗?要不让角鹰去陪陪他?告诉他出去的话记得穿好斗篷……”
“停、停!”戈利汶如临大敌地跳起来,“干什么!我哪记得了这么多?!……唉,等我一会儿。”
蓝龙起身踏入传送门,没多久又嗖地回来了。
“咳,阿弥沙说他一切都好,让你也注意休息,不要过度劳累,要是那些大将敢忤逆你,不防给他们些教训。哎,还有……啊对,角鹰留在你身边就好,他有希尔妲和黛娜她们陪着。”
“忘记问嗓子了,不过他还是能说话的,不像那家伙——”戈利汶眼神示意如走地鸡般跟在他身后的角鹰。
赫兰松了口气,“好,多谢你了。”
“呵呵,你们开心就好。”
蓝龙主君心累地闭上眼,冲对面的人摆了摆手。
小白花醒来整整五天了,前两日这一主一仆心照不宣地通过飞羽传信来交流,后三天就变味了,开始使用更方便快捷的蓝龙传信。
戈利汶真是不懂这两人到底在别扭什么,明明彼此挂念得要死,自己的龙晶都给他们做定情戒指了,见面不就一个念头的事吗??
虽说他也能看得出来,小白花是想整顿好千流龙族再把龙仆接回去,而阿弥沙则希望看到主君不靠自己也能独当一面的模样。
况且战前两人还有过不可调和的矛盾,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怎样面对彼此。
唉,情啊,伤人又伤龙。
尤其伤中间龙。
戈利汶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什么时候接他回去啊?多养一个人我倒是不在意,但……”见鬼的那可是黑沙主君想杀的人!!
小小的潮洇,大大的不妙。
他怎么总能精准踩中阿戈雷德的尾巴?先前把大黑龙要娶的王后藏在潮洇,现在又把大黑龙要杀的宿仇收了进来。
蓝龙主君越想越慌。
“再给我些时间,”赫兰捏了捏眉心,思忖片刻后应答道:“明天就去接他。”
阿弥沙曾以自己的名义号令东部城邦的龙族奔赴西线战场,如今论功行赏,正好将他们分封到原地火王庭的城邦里去。
西境肆虐的地火到今天已经完全熄灭,但焦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适应了此等环境的地火龙族可以继续在那里栖息,不堪酷热的龙仆就集体东迁,等将来条件改善了,再陆续迁徙龙族和人类到洛希山脉以西。
另外,那几名忤逆的大将在他昏迷期间联合了不少同党,然而经此一役,从血火地狱厮杀回来的龙族多数坚定了立场,宁可与黑沙王庭为敌也不愿背弃阿弥沙。
何况当初炎魔参战时就有不少龙族试图叛逃至黑沙王庭,结果却被阿戈雷德的部将拒之门外,这足以令其他大龙放弃这样的幻想。
三任君王,出了两位第一主君,黑沙龙族一贯睥睨万物目空一切,自是不会轻易接纳他们眼中的“劣族”。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也是龙之常情,他可以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但危及阿弥沙性命的那几名大将——绝无得到宽恕的可能。
第49章 育儿心得 两只塞壬真情流露地晃着他的……
清晨, 潮洇尚且沉睡在银月湾的怀抱中。天幕是蓝紫色,远际隐隐透出橘辉,倒映在呼吸平稳的海面上, 打亮了出海渔船的帆影。
巡海的龙族刚换过一批, 睡眼惺忪的大龙活动着颈关节, 乘着清风低空飞行,为驶出海湾的船只保驾护航。
归来的龙群趴在岩石上憩息,有的已然鼾声如雷, 有的在他行经时懒散地摇了摇鳞尾。
造型精美的天鹅船安静地随风飘摇, 其上依稀可见夜猫子塞壬们那横七竖八的身影, 个个都昏睡得不省人事。
海崖延伸出来的低矮岩脊边缘,平缓的石坡上呈阶梯状排布开成片的白色建筑,还有熟悉的蓝屋顶、蓝窗棂。
龙仆和人类劳作的身影在其间来来往往, 有个孩子将一束花递给他, 然后不待他开口便带着腼腆的笑跑开了。
垂眸注视着手中的紫色鸢尾花,赫兰一时思绪万千。
好像如今才发现,当初在潮洇的那段日子原来如此安逸。
彼时自己还不是千流的主君,也不知道阿弥沙就是传说中的黑死神教皇。
他不需要肩负起治理王庭的责任, 每日只是观察着和睦共生的人与龙,时而陪塞壬们嬉闹, 并期盼着龙仆的身影。
忙碌而归的伴侣总不忘给他带一朵花,有时他以为自己没有收到,却在之后的不经意时刻, 发现那花被悄悄别在了发间。
在对未来的憧憬中,他和阿弥沙会住在一座宁静的花园里,直至时光消磨龙族漫长的寿命,龙仆的黑发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银白。
他们失去时间, 但是拥有彼此。
那些都不可能实现了。
时至今日他已经明白,自己看到的安稳生活皆是水中泡影,卡拉提死了,伊弗瑞拉死了,还有阿戈雷德、安卡莎。
一个是千年前的最强,一个是千年后的最强,他们实力深不可测,且都与阿弥沙隔着血海深仇。
从前他就忧心自己的龙仆过度自信,伊弗瑞拉已经让他重伤至此,黑沙主君又该如何对付呢?更遑论还有潜伏在暗处的灰龙。
“赫兰!”
思忖间,银龙主君骤然被两只塞壬缠住双臂,直接走不动道了。他无可奈何地笑笑:“你们两个怎么还不睡?”
“好久好久没见到你了!”希尔妲搂住他的左手转起圈来,侧脸那亮闪闪的鳞片贴得有些歪,露出了部分疤痕,“你知道吗?主君说外边不安全,都不让我们出去!我还想去圣白宫玩呢。”
“你怎么才来呀?”黛娜倚在他右肩上,撅着嘴嘟囔:“阿弥沙天天在那里望啊望,把他带回去都能跟石心花园里的雕塑摆在一块了!”
赫兰听得一愣。
蓝灰长发的塞壬得意地笑了:“我和黛娜打赌说今天你肯定会来,她不信,我们就一直在这守着。”
黛娜叉着腰哼哼两声,虽然输了赌约,却还是难掩兴奋,拽着银龙主君往王宫的方向走去,“走走走,我们快去找阿弥沙!”
两只塞壬叽叽喳喳,响在耳畔就像是鸟群在会谈,不觉聒噪,反而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笑着问希尔妲:“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主君昨天说,你把那几头坏龙驱逐出千流王庭了。”塞壬狡黠地眨了眨眼,步伐轻快地踢着沙子,“我就想,你接下来肯定要把阿弥沙接回去了。”
“好啊!”黛娜叫喊着,松开他的手转而去追希尔妲,“我就说你怎么知道,原来是主君告诉你了!不公平!”
赫兰眼中含笑地瞅着在沙滩上展开追逐战的塞壬,不忘提醒道:“慢点,别摔了。”
昨日在风神殿清算时,他自然没错过蓝龙主君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想来多半是阿弥沙不放心自己,所以托戈利汶暗中观望,以防万一。
这也说明,龙仆现在还能够信任蓝龙,没再像之前那般防备着。或许潮洇龙族的参战令阿弥沙放下了部分戒心,愿意相信他们是盟友而非潜在的敌人。
走在连接陆上与海上宫殿的白石长廊上,停止疯闹的塞壬似是有些犯困了,哈欠连连还要坚持和他搭话,看起来非亲自将他送到阿弥沙身边不可。
希尔妲:“赫兰,你看着憔悴了,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吧?”
“是不是阿弥沙不在,你就睡不着呀?”黛娜挑眉问道。
“没有。”银龙主君矜持地矢口否认,“他这些天都和你们在一起?”
有这群闹腾的塞壬陪着倒不会太闷,他还担心龙仆养伤期间会在潮洇憋坏了。
“这倒没有,”希尔妲指尖点着唇瓣,眼瞳轻轻转动,“阿弥沙这几天跟在那些带崽的大龙尾巴后面,向他们请教育儿心得呢!”
“什么?”
银白鳞尾微微翘起又垂下,赫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
“对了,赫兰!你可不能让他带龙宝宝!”乌发塞壬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开口:“阿弥沙竟然觉得那些大龙的育儿方式太精细了!”
“嗯……实际上呢?”
“你知道潮洇的龙是怎么养崽的吗?”黛娜瞪大眼睛,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首先,龙蛋孵化期间父母就很少去地穴附近巡逻,完完全全顺其自然——甚至,他们懒到一胎二胎三胎直接用同一处地穴!”
希尔妲附和道:“对对,连挖个洞穴都不乐意,太不负责了!”
“然后,他们平时根本不管幼崽,只在进食的时候分一些小鱼小虾出去,小龙要是想吃点好的就得要自己学会狩猎……”
赫兰不免失笑。
育幼方式其实因龙而异,曾经在龙岛上,他见到黑沙龙族会将幼崽集聚起来,由龙仆承担主要的抚育责任。
相较起来,潮洇的龙仆并不会被任意役使,这里的龙族也大多散漫随和,自己不争不抢,养崽亦是顺其自然。倒也不难理解。
“所以呢,阿弥沙说了什么?”
他蓦地对龙仆的见解很感兴趣。
希尔妲:“他说有个洞来孵化就行,不用太费心!”
“这也……”
黛娜气鼓鼓:“他还说,如果龙蛋不大的话,千河平原上很多地鼠洞、兔子洞都能用!”
银龙主君眼睫微颤,硬生生将“可以理解”这四个字又咽了回去,感到无言以对。
“如果千流少君的龙晶地穴是个地鼠洞,”黛娜设想着那可怕的未来,眼神空洞,表情呆滞,“那龙宝宝绝对会从小被嘲笑到长大的!!”
希尔妲继续补充:“他还说了,健康强壮的小龙是能自己捕猎的,抓牛吃羊都不成问题。赫兰,你见过这么野的小龙吗?”
“……”
半大银龙黯然神伤。照阿弥沙这么想,自己岂不连幼龙都不如?起码在遇到龙仆前,他确实是饥一顿饱一顿长大的。
“赫兰,你一定一定要拯救龙宝宝,”两只塞壬真情流露地晃着他的手臂,眼瞳闪闪发光,“不能让阿弥沙乱来啊!”
“好、好。”他只好笑着搪塞过去。
虽然不知她们是否有夸大其词,但阿弥沙与伊弗瑞拉对战受了重伤,现下肯定没好利索。
再者,黑沙龙仆塞缪尔先前的那番话,也算是代表着黑沙王庭向千流宣战了。
这几日他操心王庭事务,一方面千流的确需要休养生息,另一方面也是要确保战备事宜能有序推进。
无论是阿弥沙的身体状况,还是目前的紧张局势,都不可能允许他们有孩子。
“你进去吧,快去!”到地方后,塞壬扒拉着寝殿的门望向他,欲盖弥彰道:“我们不会偷听的!”
“好。”
银龙主君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在大门合上后脚步霎时慢了下来,沉默片刻,随后心情复杂地走向那露台花亭中的人影。
这座缀满了蓝紫色花藤的亭子,他印象深刻,当初龙仆正是在这里为自己戴上了那枚龙晶戒指。
“阿弥沙。”
男人转过身,像记忆深处的无数个瞬间那样朝他微笑,灰眸中流动着温和的情绪,“主君。”
赫兰顿在原地,眼眶轻微泛红。
他见到了更多的白发,像死亡在龙仆身上编织的细网,随时可能将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阿弥沙脸侧,被灼伤过的地方长出了黑色的鳞片。红龙主君的地狱吐息威力可怖,这处伤疤怕是会永远伴随着龙仆了。
其实模样还是英俊的,这些鳞片根本不影响阿弥沙的五官和轮廓,只是他看着会很难过。难过得说不出话。
戈利汶说得没错,阿弥沙早已过了全盛时期,黑龙龙晶施下的恶咒、星律圣城的三日光刑、时停之地的千年封印,这些对他实在损耗过大。
而龙仆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犟种。逞强到人死了嘴也还是硬的。自己到底怎么会喜欢上他?银龙绝望地想。
“不过来吗,主君?”
阿弥沙说着就要朝他走来,赫兰注意到亭子外的日照,紧忙将没有听话穿好斗篷的伴侣推了回去。
龙仆顺势搂住投怀送抱的主君,就这样无声地温存片刻后,他轻轻开口:“我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哭了?”
温暖的指腹替自己揩去泪水,赫兰眨了眨眼,闷声回应:“没有,眼睛进沙子了。”
“哦。”龙仆煞有介事地点头。
视线徐缓移动,男人脖颈处还缠绕着绷带,他记得那处洞穿的箭伤,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凑近,却又不敢触碰。还会痛吗?
“已经痊愈了,主君。”阿弥沙注视着他,才说几句话嗓音就有些泛哑:“只是不太好看。”
“我又不是那样的人,”赫兰微微蹙眉,不满地开口:“不好看就不给看了么?”你是因为护着我才受伤的啊。
“也行,”龙仆微妙地笑笑,手臂环住他的腰,“今晚给您看。”
银龙主君耳朵有些发热,总感觉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劲。他不予回应,转而用指尖轻抚龙仆脸侧那细腻的黑鳞,感受着每一片的纹理。
“您看,就算没有我,您也能做得很好。”阿弥沙闭上眼,鳞尾缓缓勾住他的,“不过,还是要顾及自己的身体。都瘦了。”
“我长高了,”赫兰将手搭在龙仆肩上,装作很在意地问:“你居然没看出来?”
“差别不大,”龙仆说着,俯首吻住了他,末了又笑道:“还是要低头。”
“……”
算了、算了。
第50章 育儿实践 转化应该快开始了
是夜。
沐浴完毕后, 银龙主君已有困顿之意,孰料前脚刚迈进寝殿,一众龙仆便迅速鱼贯而出, 甚至还吹熄了殿内的烛火。
“……”
看着仆从面带笑容轻手轻脚地合上门, 赫兰欲言又止, 末了还是没说什么。阿弥沙多半已经睡熟了,免得打扰到他。
“主君。”
哦,没睡。
龙仆的呼唤勾动着他的视线, 转过身去, 银龙主君愣怔在原地, 眼睫微颤,昳丽面容绽开丝丝裂痕。
阿弥沙……没穿衣服。
尽管蜡烛已被熄灭,攀爬入室的月光却心照不宣地映亮了视野。再一次, 龙仆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
不, 应该是第一次——赫兰蓦然想到——潮汐镜编织的梦境可不作数。
银白鳞尾轻轻抬起又耷下,他已经分不清眼下是梦境还是现实。频繁入梦的弊端在此刻显现出来。
“你……这样,会着凉的。”
银龙主君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绝望。那漆黑亮丽的鳞尾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 显然正处在兴奋状态。
“很快就会热起来的。”
赫兰下意识后退一步,而阿弥沙径直上前攥住了他的手, 轻快却不容抗拒地将他带到床边,摁坐下来。
“转化我吧,主君。”
龙仆跪在他腿间, 缓缓拉开衣带,进而扯下他的睡袍。冷白月光吻过光裸白皙的肩背,霎时间仅余袖子仍套在他手腕处。
“你、你不是说我们都还没准备好?”银龙主君有些语无伦次,撇过头去, 红着脸强装镇定,“要是我失控了、不对……要是你失控了怎么办?”
转化期间的血欲会侵蚀龙仆的理智,他自是不介意将自己的血喂给阿弥沙,如果这是阿弥沙想要的,那全都给他也无妨。
但是、作为主君,作为阿弥沙的伴侣,他无法不考虑冲动可能导致的后果。
加冕礼那晚龙仆就有过血欲的迹象,彼时自己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现在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正常情况下,龙族能够轻易压制转化期的仆从,可是他们称不上正常,阿弥沙比他强太多太多。
失控的风险有多大,转化完成后龙仆体内会长出适合龙蛋发育的孕腔,若他控制不住阿弥沙而使其受孕成功……生育对龙仆的损耗是不可估量的。
“况且,”赫兰顿了顿,“你的伤还没痊愈。我们再等等,好吗?”
月色攀过他的肩膀,洒落在阿弥沙沉静俊逸的脸庞上,缕缕光线编织出他鬓边的白发,那双灰眸在发光,赫兰低着头,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龙仆脸侧的黑鳞。
“没关系。”对方哑着嗓子开口。
滑滑的,很冰凉,指腹能轻易感知到鳞片的纹理及相接处的轨迹。
他将垂下的长发撩至耳后,托着龙仆的下颌,使其稍微仰起脖颈,而后食指轻轻一动,银白色的焰火就此浮现于两人身侧。
紫罗兰色的眼瞳微微收缩,适应着骤然明亮的光照,而后银龙主君呼吸一滞。
映入眼帘的是火燎过的暗红疮疤,狰狞地覆满脖颈,他深深蹙起眉,视线缓缓游移,喉结往下些许的位置有一道黑色裂缝状疤痕,正是那支魔箭的赠礼。
神庭遗物的传说也许是真的,竟然连绿龙龙晶都无法完全治愈它留下的创伤。
“怎么就没关系了?”半晌,他闷闷地回应,指尖仍然搭在龙仆颈间。
隔着薄薄一层皮肉,他能感受里面奔流的血液,炙热、勃发。阿弥沙是融血者,即使被完全转化,他的血也只会与自己的相融,而不会变成纯净的龙血。
这是不是意味着,转化的效果也不会太好?阿弥沙真的能与自己共享寿命吗?
“现在您与卡拉提、伊弗瑞拉的力量融合良好,”龙仆有力的双臂搁在他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腰,“就算我失控了,您也能够压制住我。”
“我?”赫兰微微诧愕。
以自己现在的能力,虽然不至于真的被阿弥沙拆吃入腹,但要压制住神志不清时实力毫无保留的龙仆是否太……还是说,阿弥沙已经衰弱到这个地步了?
所以才顾不得潜在的风险,如此迫切地想要被自己转化。银龙主君心情愈发沉重,双唇紧抿。
“您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这次是我大意了,没料到伊弗瑞拉是诈死,她太不甘心,死也想要让我后悔。”
龙仆抓着他的手,拉至唇边轻轻啄吻,边吻边含糊不清地低声说道。赫兰知道他是在掩饰沙哑的嗓音,无可奈何地浅浅叹息。
“你没想到她会那么恨你?”
“奈尔法又不是我杀的。”阿弥沙理所当然道。
“她喜欢金龙。”
“……哦。”
“这次与你抗衡的是整个地火王庭,”他抽回手,温和地捧起龙仆的脸,弯腰吻了那抹银白额鳞,“和以往不同,你击杀德克索时也没想着要同时对付整个黑沙龙族吧?”
战场上接连开启的星辰箭阵,庇护前线将士的御寒符咒,十六支魔铸的风箭……这些都太伤耗精血了。
尤其在血月夜,星语者与律法的连接被阻断,阿弥沙只能损耗生命来阻挡地火王庭。
“您说得对。”
“我目前的状态还行,”龙仆勒紧了他的腰,目光炯炯地徐缓贴近,炙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小腹处,“所以现在就转化我吧,主君。”
赫兰紧张地绷直了腰,千言万语都被哽在喉间。接下来不论说什么都无法改变龙仆的想法了,他再清楚不过。
……转化就转化吧。事到如今,只能是自己谨慎些,小心些。这次的生死一线算是激起了阿弥沙的危机感,起码彻底被转化后他不会继续衰老,还能得到自己的部分力量。
这样再好不过了,只要不出意外。他默默地想着,没注意到伴侣埋头在自己腿间的意图。
“等等,”银龙主君抖了抖,局促地扶住黑色的龙角,将龙仆的脑袋稍稍推开,望进那双闪动着惑然的灰眸,“不用这样了……你嗓子还没好,我不想。”
“还是直接做吧。”
阿弥沙微妙地笑了,声音低哑却动人,赫兰转身爬上床,将银丝薄被甩至另一侧,而后拘谨地掐着枕头,看龙仆的身影缓缓贴近自己。
嗖!
银龙主君忙不迭熄灭了先前那团焰火,在昏暗的光线下感到稍稍安心,果不其然听到了龙仆促狭的笑。
“主君不想看着我?”
“我能看见。”他小声道,紫眸刹那间恢复成龙族的竖瞳。
这样既能看清伴侣的动作,也不至于暴露自己的无措。
“好。”
阿弥沙愈靠愈近,先是给了他一个温和的吻,一黑一白的鳞尾试探着彼此交缠,从灵活的尾尖寸寸往上,越绞越紧,赫兰的呼吸随之紊乱,在喘息的间隙闻到了清新的草木气息。
是迷迭香精油,他红着脸闭上眼。阿弥沙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守在这里等着吃掉自己。难怪那些仆从出去时面上都挂着笑。
从唇瓣辗转而过,阿弥沙又低下头去啃咬他的脖颈,赫兰哼了声后马上憋住,下身也被龙仆不遗余力地撩拨着,鳞尾更是被绞缠得无法动弹,尖端微微抽搐。
“还好吗?”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无言地点点头,接着倾身搂住阿弥沙,双手搭在对方后颈处,轻轻摩挲那些触感分明的疤痕。
再次交换过彼此的气息,龙仆终于扶着他坐了上来,赫兰绷紧了小腹,汗珠划过侧脸。无法用言语形容此刻的感觉,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拥紧自己的伴侣。
真奇怪,分明自己才是融火而生的龙族,那烈焰浇注成的沸腾龙血却没有流淌在他体内,而是在阿弥沙的身体里,触及到时自己根本抑制不住颤栗。
“为什么……会这么热?”
阿弥沙听闻,动作稍有停顿,随后轻笑着吻住他,嗓音更加喑哑,“因为我很高兴,主君。”
汗湿的银发粘连在颈侧,赫兰眨了眨眼,思忖起龙仆很高兴和龙仆身体在发热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专心点,”阿弥沙不满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你在走神?”
“嗯、抱歉……”
这下龙仆的动作不再温吞,赫兰才知道先前是对方在迁就自己。
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余力分神,阿弥沙激烈地在他肩颈处连吻带咬,他有些想退缩了,但没能退成,反而两人一起砰地摔下床去。
“阿弥沙?”
担心垫在自己身下的龙仆碰疼了,结果他刚起身就被黑色的鳞尾勾住脚踝拖过去,霎时间位置反转,阿弥沙喘息着再次坐了上来。
“为什么躲我?”
话音里的不爽如此明显,赫兰愣怔须臾,不知要如何回应。阿弥沙竟然会不爽,这大概是龙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出这样的情绪。
“不舒服?”
“没有,”他忙不迭否认,连连摇头,“只是不太适应,可能……在水里会好些。”
阿弥沙困惑地挑眉,赫兰即刻低垂眼眸,没敢再与那双灰眸对视。
他不好直说龙仆没有情调,毕竟自己也是傻愣愣的。都怪潮汐镜缔造的梦境,让自己对这种事情有了过于粘腻的幻想,有了不合实际的期待。
实际上,眼下这简单粗暴的方式才符合龙仆贯来的行事作风。
“那就去水里。”伴侣站起身,把他也拉了起来。
“啊?”
龙仆说到做到。
赫兰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湿润的梦境里,如薄雾般氤氲弥漫的水汽,被水雾熏久后变得影影绰绰的水晶灯,一切他都曾在梦中见过。
不过这次浴池里的水没有过烫,阿弥沙体贴地试过温度才把他扯进去,随后室内仅余绵延不断的水声和喘息声,半大银龙这次退无可退,被摁在水里泄了身,差点在失神之际沉入水底。
龙仆像梦中那样用鳞尾将他捞了上去,衔住湿淋淋的脖颈,咬破一个小口便开始吞食龙血,尾巴仍虚虚地与他的缠络着。
赫兰喘息良久才渐渐回神,因为一个梦而产生的莫名落差感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好吧,这才是阿弥沙。
他轻轻揉着伴侣靠在自己胸口处歇息的脑袋,阿弥沙缓慢爬起来,低头与他交换了一个血腥味的吻。
转化应该快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