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日篇章 “恢复得很不错,对么?主君……


    星光蒙照下的原野于静谧之中氤氲着生机, 日夜不息的流水被镀上一层绚丽的银鳞,仿若巨蟒的躯体在徐缓挪动。


    两座高塔之间的白石塔桥上,两位龙族主君默然并肩而立。


    这个位置视野极佳, 众星拱月般围绕圣白宫排布开来的低矮建筑一览无余, 更远处的新田与纯粹的绿野划开清晰的界限, 大小不一深浅各异的色块毗邻而布,亲密无隙。


    这是第一批从城邦迁来的住民,龙族与龙仆的数量几乎对半开, 随着时间推移, 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龙与人到来。


    千流南下之地的富饶土壤、群山为盾的优越地形, 再加上开明善治的主君,足以让一座繁荣兴盛的王都在此扎根散叶,福泽后世。


    当然, 主君还需要时间慢慢成长, 而彻底转变龙族根深蒂固的独尊观念、从根本改变两族关系并提高龙仆的地位也需要非常漫长的时间。


    或许漫长到——戈利汶都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亲眼见证两族达成真正和睦局面的那一天。


    虽然这股希望才刚萌芽,但千流王庭有一位身上龙命累累、实力难以估量的王后,抛开他的屠龙理念是否过于激进这点不谈,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是人族在龙祸中最大的权重砝码, 让天平不至于完全倒向五君并立的龙族。


    新君加冕,目之所及的每家每户都用铁、铜或木制的灯杖挂起了水晶灯, 绚烂耀眼的各色龙焰储于其中,被吹拂成了风的形状,摇曳不止。


    角鹰都憩息在浮空的风神殿上, 仅有一只还时不时滑翔出来,在两位主君头顶无声地盘旋一阵子后,这才拍拍翅膀飞回栖身之处。


    赫兰极目远眺,敏锐地注意到, 这正是白天杵在一旁盯着阿弥沙与他接吻的那只巨鹰。


    鹰崖城的巨鹰被绿龙主君通过血契强行转化后,头部长出了黑褐色的龙角,并不显眼,乍一看就像是猫头鹰的耳羽簇,将那原本英姿勃发的威猛样貌都钝化了几分。


    而那只对他异常关注的巨鹰与同族都不一样,其龙角上有一圈圈亮丽的金纹,看得出特别受到卡拉提的宠爱,或许它正是鹰群的领袖。


    刚刚在来时的路上,他向戈利汶询问了风神殿外那十二尊巨鹰塑像及鹰王骨的由来。


    蓝龙告诉他,鹰王的体型比一般巨鹰更大,实力也更为强悍,它们是风暴阵的阵眼,能够独自开启或瓦解狂暴的风阵。


    巨鹰有可能被风吟者之外的存在驯驭,而鹰王却只与鹰崖城的王族共生。据说王室每迎来一位新生儿,鹰王就会同伴侣诞下一枚卵,所有王室成员从小就拥有一只鹰王作为共生伙伴。


    但阿弥沙没有,他与他的共生伙伴彼此错失了。那只巨鹰或许等了他很久很久,直至它在翡翠王庭的猛烈攻势下为守卫家园而亡。


    戈利汶还说,他们在鹰崖城清理残骸的那几日,阿弥沙每天都会朝不同方位射出由疾风魔铸而成的风箭。


    按理说,那些速度无与伦比的风箭早已走遍整个罗塞瑞尔大陆了,可是没有一支得到过回应。


    由此他的龙仆确定了,鹰王的血脉确实已经断绝。它们与共生伙伴生死相随,最后留在世间的痕迹仅剩十二具未在龙焰炙烤下化为灰烬的骨骸。


    “风神殿铸入了你的龙晶,你就是这世上除他以外唯一可以独自开启或瓦解风暴阵的存在了——巨鹰都要集群布阵才能做到呢。”


    戈利汶说这话时,他心里涌动着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成为了阿弥沙的共生伙伴。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阿弥沙对他的感情毋庸置疑,就算他们之间隔了一个银龙,他也相信阿弥沙的私心之中肯定糅杂着几分对自己的真心。


    但是,比起需要侍奉的主君、提供温存的伴侣,被当作并肩而行的伙伴更令赫兰心潮澎湃。


    “你想从哪里开始听?”


    夜色之中,发了半天呆的蓝龙主君忽而开口。


    “我想知道阿弥沙的一切。”他转身望向蓝龙,表情诚挚。


    “你这要求有点高啊。”戈利汶不由得咋舌,“我哪能知道他的一切,我连他跟银龙什么时候好上的都不知道!”


    糟糕。一时嘴快又踩着小银龙尾巴了。


    蓝龙主君下意识地偷瞄身旁的人一眼,旋即回身朝后边几名提灯的龙仆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灯留着就行了。”


    “是,主君。”龙仆垂首齐声应道。


    等仆从尽数退去后,戈利汶清了清嗓子,“唉,我还是直接从十五岁说起吧。前面没啥好讲的,那时候都没几个人认识他。”


    “嗯。”赫兰敛起被银龙搅乱的心绪,轻轻应了一声。


    “就在他十五岁那一年,屠龙派的艾丽塔大主教寿终正寝,在圣城礼葬。席琳大主教闻讯从南方赶回,没想到黑沙王庭趁机袭击并占领了狮心城——那几乎是当时人族最繁荣强大的城市了。


    数万人在那场劫难中被转化为龙仆,更多的则被活活烧死,连席琳最寄予厚望的学徒都死在德克索手上。


    所有人都以为屠龙派要一蹶不振了,而导引派也不乐观,因为九位银袍大主教谁也没有把握能够驯驭黑死神。阿弥沙就在这个人人自危的灰暗关头崭露锋芒。”


    戈利汶似是说到激动处,迈开脚步绕着赫兰边转圈边往外讲,蓝色大尾巴也一摆一摆的。


    “没人知道那时还是个低阶学徒的他是怎么接触到席琳大主教的,一切都那么的扑朔迷离。


    教廷拥有的黑死神龙晶非常有限,据说甚至不足以铸刀,那仅有的一点还是席琳大主教以半张脸烧伤为代价从棘峰谷地的黑沙王庭偷取回来的。


    然后她竟然就这么把来之不易的龙晶交给了阿弥沙,交给一个被导师评价为天资愚钝的导引派学徒!


    而阿弥沙也真的带着龙晶独身前往狮心城,当时黑沙王庭的龙族在城中大肆举办庆功宴,慕名前来膜拜德克索的龙也不在少数。它们不只集聚在城中,听途经的御法者描述,彼时方圆百里全都是龙,龙山龙海。你猜他怎么靠近的?”


    赫兰默默听着。目前来看,这跟他以往听到过的版本大差不差,只是更为详细。


    “用树杈子来伪装龙角!千面神教刺客的小伎俩,在千年前就被你的龙仆玩过了。”戈利汶的一只爪子在他肩上拍了拍,“可能龙族都有点睁眼瞎,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阿弥沙就这样潜入了龙群之中,在德克索行焚星礼时射出了那惊世一箭。”


    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惊世一箭,不仅一举击穿了黑沙龙祖的护心鳞,令它再不敢随意进犯人族,同时也向星律教廷所有人宣告了他从导引派到屠龙派的转变。


    脑海中浮现出年少时的龙仆神情坚定地搭弓射箭的模样,赫兰多想亲眼见证——不仅十五岁的辉煌开端及之后的步步高升,还有之前的一切。


    他知道少时默默无闻的阿弥沙过得不算好,但那时他还没有经历失去和背叛,身上涌动着北地的严寒霜雪也无法冷却冻结的朝气,就像愈燃愈热烈的火种。谁会不想在其最炽热时拥有呢?


    现在的阿弥沙也很好,只是,赫兰总觉得自己没有完全将他从时停之地的雾障中解救出来。


    龙仆整个人都仿佛被影影绰绰的灰雾所笼罩,他触碰不到最真实的他,也害怕那不祥的灰雾终有一日再次将他吞没。


    赫兰愣神的片刻,戈利汶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这太夸张了,我当时在北方的泰瑞斯,听到这样的消息也只当天方夜谭来看,其他人想必也多是如此。


    席琳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学徒死在狮心城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在知情后就疯了,才会把龙晶交给阿弥沙。


    他们觉得阿弥沙也是歪打正着,毕竟没人敢去黑沙王庭瞅瞅黑死神是不是真的缺了块鳞片——直到阿弥沙击杀了古伦达,那些质疑的声音才被堵住。


    之后的一年,南方度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安宁时光,数百城邦联合向教皇请愿,阿弥沙被破格直接从高阶御法者提拔至银袍大主教,一下子就跟他的导师平级了。”


    “然后他就被流放北地了。”已经知道走向的赫兰心情复杂。


    “是的,”戈利汶似是绕圈子绕累了,终于顿住脚步,“席琳大主教都够犟的了,阿弥沙比她还犟,竟然敢在大殿上跟教皇据理力争,说什么屠龙才是星语者正统、导引只是谎言、律法被曲解了之类的。”


    这话从一个银袍大主教嘴里说出来实在太惊世骇俗了。饶是赫兰现在听着,也不免为龙仆掐一把汗。


    “雷诺四世当时已经上了年纪,性格也变得阴晴不定,何况阿弥沙说的还是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教皇一怒之下就将他流放到北地,谁都挽回不了。


    阿弥沙在流放地待了两年,期间帮牧民对付雪魇立功,再加上席琳大主教和艾德温坚持替他求情——当时艾德温可是教皇面前的红人,于是后来他就被召回了。”


    赫兰凝眸沉思。偷羊贼,牧民,雪魇……这完全照应了他的梦中所见。


    真奇怪,多数梦中自己都是作为旁观者存在,唯独那个漫天飘雪的梦境如此真实,就像他曾亲历过一般。


    “你有在听吗?”戈利汶见人一动不动,不由得伸手在那双紫眸前挥了挥。


    赫兰回过神来,眨眨眼睛,轻声慨叹:“这时艾德温还将他视作朋友。”


    阿弥沙毕竟已经高调地转换阵营投向屠龙派了,两人关系再好也难免会生嫌隙。


    “好不了多久了!”蓝龙主君摇摇头,“那家伙估计以为能劝阿弥沙回头,但他低估了阿弥沙的死犟程度,两人最终还是走向决裂。”


    “雷诺四世薨逝那年,阿弥沙大概二十岁,他与艾德温角逐教皇之位落败,被对方反手流放到云海高地。”


    赫兰微微蹙眉。


    自己求着从流放地接回来的人,最后被自己亲自流放。志不同道不合原会造就如此深切的隔阂。他们本该是星律教廷最璀璨耀眼的双子星,却走到了水火不容王不见王的地步。


    到底是什么令阿弥沙坚定了屠龙的念头?以至于,他不惜与挚友为敌,不惜与大半个星律教廷为敌。


    “后来那家伙就在云海高地钻研调雨阵法,所有人都快要淡忘他的时候,他又从天而降给了世人一个惊喜——”


    蓝龙主君故意拉长音调,赫兰被吸引了,目光一刻不停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七国龙祸频发,接着在辛戈王宫的夜宴中,我见到了那个本应待在流放之地的人——和他的银龙在一起。”


    银龙主君眼睫轻微一颤,默默移开视线。


    嘿嘿。戈利汶贱兮兮地笑了,脑袋凑到他跟前,“你介意不?我可以跳过这部分的。”


    赫兰依然面不改色,违心地开口:“我不介意,你继续说。”


    银龙的存在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除非他有能力让时光倒流,回到过去,赶在银龙之前先抢走阿弥沙。


    但那不现实,他的介意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介不介意都没关系,”蓝龙主君觍着脸注视那绷着脸的银龙,“因为我记不太清了,七国动乱还真挺乱的,你懂吧?反正最后辛戈王的混血身份暴露,金银龙和阿弥沙三个力挽狂澜、成功还七国一片安宁。”


    “噢对了,还有辛戈王的生父古伦达被阿弥沙屠了,就这样。”


    “……”


    赫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掐紧拳头。他都已经做好准备听阿弥沙是怎样与银龙情浓似蜜难舍难分了,戈利汶真是忘得恰到好处。


    “击杀古伦达平定龙祸让阿弥沙又一次名声大噪,加之他被流放期间黑沙龙祖再度肆虐南方,艾德温三世难违民意,不得已将阿弥沙从流放之地召回。之后的你都知道了吧?”


    之后的?赫兰低垂眼眸缓缓回忆着。


    之后,席琳大主教死在德克索手上,而阿弥沙用导师所铸的刀在棘峰谷地将其击杀。


    黑死神的死无疑会为他赢得无数的狂热拥趸,想必阿弥沙正是凭此逼迫艾德温退位,成为星律教廷有史以来第一位屠龙派教皇。


    这样的猜想得到了戈利汶的肯定。蓝龙点点头,接着往下讲。


    “刚开始他还比较正常,扶持自己的派系,压制对立面的导引派。每一任教皇都这么做,这无可厚非。


    但后来阿弥沙愈来愈疯魔,举个例子,他制定的新规将每年八月至次年二月定为狩猎季,期间御法者遇到龙族可自行屠杀或捕捉,进行买卖交易不受任何限制。”


    戈利汶说着,自己都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也不知道小银龙今晚回去对着阿弥沙会不会做噩梦。


    “那、另一半时间里,龙族的安全会得到保证的,对吗?”赫兰有些僵硬地发问。


    “那不是,”蓝龙主君幽幽道,“教皇铁令,非狩猎季,见龙族格杀勿论,一律焚化处理。”


    赫兰呼吸一滞,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动两下,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顷刻。


    屠龙狂魔。这个称号原来真的不带任何偏见,可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往往对此一笔带过,他从不知道阿弥沙实际做了什么,现在知道了也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的阿弥沙吗?


    如果,如果阿弥沙真的对龙族恨之入骨,那银龙的存在不就太讽刺了吗?


    “谁知道他呢?”戈利汶耸耸肩,“我猜除了那个银龙,从没有谁能真的走进他心里。”


    “呃你肯定行的,我是说当初!”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他忙不迭找补。


    赫兰摇摇头,眼眸中的迷惘愈加深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啊。”戈利汶表情顿时变得极不自然,像是害怕面对他的眼神那样同手同脚地挪到后面,连嗓音都刻意压低了,“我说了,你可不要怪我。”


    ……


    寝殿中烛火未熄,赫兰疲惫不已,动作轻缓地合上门,转身在微弱烛照的指引下走到床边,却没有见到熟睡的龙仆。


    扭头四顾,发现那人正安静地站在外边的露台上。漫天星辰毫不吝啬于福泽其信徒,散落的光华将眼前略显孤单的身影映得很亮、很亮。


    凝望片刻,赫兰强压下瞬间涌至喉间的无数疑问,迈开腿默不一言地来到龙仆身后,长靴踏地却没发出什么足以引人注意的声响。


    “伤口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阿弥沙转过身,嘴角漾起的笑令他不免觉得莫名其妙。


    “被人捅了一剑,有什么可开心的?”他闷声开口。


    “我见到了一个人,主君。”


    说这话时,那双灰眸仿佛被什么点亮,以至于某一瞬间它们好似又变回从前金色的模样。


    “谁?”赫兰想继续问下去,却因为龙仆自然而然地解开睡袍的动作而哽住,一时有些气短,目光也不知该往哪处落脚。


    那肌肉紧实线条优美的上半身就这样裸|露在自己面前,阿弥沙还要抓住他的手按在腹肌上,迫使他不轻不重地摁压着那触感极佳的肉|体。


    “你、你……”


    “恢复得很不错,对么?主君。”龙仆若无其事地问,抬眼望向面前的小银龙。


    赫兰的脸已经烧了有一阵子了。


    他双唇翕动一瞬,想顺着龙仆的话回答“很不错”,旋即又觉得这样不太对劲。虽然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这样实在不应该,但他还是毫无招架之力地石化在原地,任凭阿弥沙戏弄着。


    “好了、伤好了就穿好衣服。”


    好不容易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嗫嚅着整理出这么一句话,阿弥沙顺从地松开他的手,在他面前不徐不疾地将衣服穿好。


    “主君,您会跳舞么?”


    未待赫兰松一口气,他的龙仆又突发奇想似地抛出这么个问题。


    “什么?”


    “我来教您跳舞吧。”阿弥沙笑吟吟地牵起他的手邀请着,有模有样地俯身吻了他的手背,“很简单的。学不会我也不会取笑您。”


    “不要。”他冷淡地表示拒绝,将手抽了回来。


    自己也不是任人予取予求的,这家伙一点也不爱惜自身,他才没那么好的脾气继续跟他闹。赫兰决定要直接回去睡觉。


    本打算转身就走,孰料遭到拒绝的龙仆直接低头吻了上来,轻缓磨蹭几下后在主君气息骤乱之时稍稍分开,灰眸直勾勾地凝视着眼前人,“这样呢?”


    “……”


    赫兰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得一团糟。为什么,阿弥沙在做这种事时完全不考虑氛围,随心所欲得毫无情调。


    在那炽热目光的注视下,他叹一口气,认命道:“跳吧。”


    再拒绝一次,阿弥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得到肯定回答,俊逸面庞上即刻绽开笑容。赫兰的左手被抓着搭至龙仆肩上,右手则与他交握,循着对方的指引谨慎而凌乱地落脚。


    阿弥沙的右手覆在他左侧肩胛骨下方的位置,赫兰能感觉到自己被稳稳地扶住了,虽然几圈转下来也没多舒坦,但起码不至于摔倒。


    这个距离也不近不远恰到好处,仰起头的每一次对视,他都觉得龙仆下一瞬好像就要吻上来了,下意识地闭眼,旋即就因为走神而踩中对方的脚。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阿弥沙又在捉弄他。


    “是不是很有情调?”就这么傻愣愣地在星空下的露台上晃悠了一阵后,龙仆蓦然朝他发问。


    赫兰微微一怔,险些又一脚踏错。说实话,他光顾着数自己第几次踩到阿弥沙的脚了,完全没有其他方面的想法。


    情调?银龙主君缄默须臾,心里纠结得紧。


    要不哄哄他吧。


    “嗯,确实……可为什么每一轮的脚步都不同。真的是这样跳的?”


    被拆穿的龙仆徐缓撇开视线,心虚得不愿再与那双漂亮的紫眸对视。讲道理,当年在辛戈王宫面对着那个人,他怎么可能真的有心思学舞步。


    赫兰不知道龙仆又在想什么,以为是自己的话太扫兴了,欲言又止,末了还是缓缓开口:“……要不你还是直接做你想做的吧。”


    话音刚落双唇就被人急不可耐地堵住了。


    银龙主君在心里微微叹息,仰起头回应龙仆的渴望,主动搂住他的脖颈,任由这支不成模样的舞就此无疾而终。


    阿弥沙还是直接一些的好。拥吻间赫兰眯着眼有些不着边际地想,自己面对欲望不够坦诚,他的龙仆不能再做不坦诚的人了。


    唇瓣反复碾压辗转过对方的唇,舌尖缱绻着彼此撩拨,游移退却又追逐挑衅,体内的热意被拨动得逐渐攀升,这一次阿弥沙的呼吸变得比他还急促紊乱,揽在腰间的双臂收紧了,转而开始解他的外袍。


    察觉异样的赫兰浑身一颤,蹙眉咬了龙仆一口,急迫推开他终结这个吻。阿弥沙面露不满地凑近来,小银龙险些应激,往后退去却因为尾巴被牵扯着而摔倒在地。


    “别缠我的尾巴!”


    龙仆欺身而上将他压得难以动弹,灰眸晦暗异常,看起来已经不太清醒了,慌乱之中他只能强装镇定地试图喝止身上的人,果不其然收效甚微。


    平时阿弥沙不是没有用尾巴撩拨过他,但那只是小打小闹,现在那一黑一白的鳞尾却彼此攀绕抵死缠绵着,绞动得比交|媾的蛇还要激烈,实在是太……


    赫兰向后仰躺在地不住地喘息,额间冷汗密布,阿弥沙缠得太紧了,他不是一般的难受,并且这难受还牵扯着其他异样的感觉,交尾的冲动刺激得他很想就这样将龙仆彻底转化。


    但是不行的。他们都还没准备好。


    “阿弥沙、你冷静一点……”


    他摸索着抚上龙仆的脸庞,却被反握住双手,以十指相扣的姿势被压在身侧地面上,彻底动弹不得。


    “阿弥沙?”


    锁骨处传来一阵锐痛,赫兰倒吸一口凉气,似乎有热流在缓缓渗出,而那温热柔软的触感清晰提示着,阿弥沙在舔食他的血。


    第32章 夜谈与吻 你竟然能睡着……竟然睡着………


    银月湾的怀抱中, 天鹅船循着海浪轻轻飘摇起伏,搁置其间的水晶灯经夜风一拂,光焰便跃动得凌乱晃眼。


    “我跟你们说, 那个奉光使者动作可快了!他嗖地就……”


    “嘿!你忘了说他手里的盒子!”


    海潮声不绝于耳。在风神殿目睹了加冕仪式和行刺全过程的希尔妲和黛娜成了塞壬们关注的焦点。


    讲至兴头处, 黛娜直接扑通一声跪下, 满脸虔诚地低垂脑袋,希尔妲则带着神秘莫测的表情走到她跟前,牵住她的双手将人拽了起来。


    “我宣布她是我的王后!以后我们要生好多龙宝宝!”


    一起挤在几只天鹅船上的塞壬霎时炸开了锅, 兴奋之余不知是谁尖叫一声跌进了水里, 百灵搂着天鹅颈激动地追问:“他真的这么说吗?然后呢?我们一起给龙宝宝做的衣裳送出去了吗?”


    “那是自然!我亲手交到阿弥沙手上哒。”


    蓝灰长发的塞壬骄傲地一扬下巴, 然后和黛娜牵着手在船上蹦着转圈圈,疯闹间又有几只塞壬被挤了下水,咚咚的水花声连成一片。


    “讨厌啦你们两个!……”


    有人欢喜有人愁。蓝龙主君心不在焉地在白石长廊上信步前行, 听着塞壬们的欢笑声逐渐远去, 一路遣退所有出现在视线之内的龙仆。


    迈进寝殿,他懒散地用背部将门推合,甩甩袖子径直走向床榻。


    “戈利汶。”


    一道冷冽威严的声音凭空响起。


    蓝龙脚步一顿,惊疑之下僵硬地扭头一瞥, 冷不丁发现——原本要作为赠礼送出的那面潮汐镜不知被谁搁在了扶手椅旁的边桌上,正朝向自己。


    镜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


    异于常人的月白色肌肤, 面上隐约可见海波一般的深色暗纹,海藻般浓密的宝石蓝长发被数根纤长的骨刺固定在脑后,乍一看就像是佩戴了一顶森然的白骨王冠。


    锚定自己的那双浅金色眼瞳中, 足以掀翻一切船只的狂风暴雨在酝酿着。


    祖宗奶奶啊。


    戈利汶如芒在背,故作镇定地回过头,拖动发软的腿脚继续迈向自己的床。


    “星律教廷足足覆灭一千年了。”海皇沉郁的嗓音震响在他心间,像海啸的前奏, “为何不回归深海,重振海龙一族的荣耀?”


    蓝龙主君一把掀起丝被。


    “没有陆地的压制,你的实力早该凌驾于绿龙红龙之上了,现在却为一己私念甘愿在陆上做个废物,难道你以为自己会是——”


    被子铺天盖地兜头蒙下,严严实实地将镜子笼罩起来后那道声音随之戛然而止,再无响动。


    戈利汶冷汗淋漓地转过身,长吁一口气,滑倒在扶手椅上。


    潮洇龙祖的话语阴魂不散地回荡在耳畔,他不得不捂紧了耳朵,仿佛就此掩盖住自己的私心。


    ……


    “兴许是纵欲过度。”


    “放屁。”阿弥沙坐在床边,瞪眼瞅着有些瑟缩的医官。


    对方顿时局促地低下头,不住捋着自己的辫子胡须,黑灰龙角上串着的七个银铃响成一片。


    赫兰将手搭在略显暴躁的龙仆肩膀上作为安抚,接着询问医官:“没有别的原因可能导致他……渴望交尾吗?”


    “主君,一般来说,龙仆在转化受孕期间才会有血欲,而现在王后不在转化期,却渴求您的血——”


    老医官停顿一下,汗涔涔地掀起眼皮瞄了眼面色不太好看的男人,“呃……有时候,交合太频繁也会让未转化的龙仆产生血欲。”


    阿弥沙正欲反驳,下一瞬柔软微凉的指腹就按在了唇上。银龙主君选择用这种简单干脆的方法令急躁状态的龙仆噤声。


    “其实,血欲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加速龙仆的转化。”医官从床塌边的座椅上起身,恭敬地站到一旁,颈间的串珠骨链彼此相撞,发出一阵轻响。


    “属下斗胆猜测,只要短期内频繁有亲密之举以致情动,龙仆的身体便会做好接受转化的准备,这样就有可能造成血欲。”


    “猜测?”赫兰诧异于经验丰富的老医官这含糊的用词,“你也没有把握么?”


    “主君,王后这种情况实属罕见呐。”医官扯着胡子叫苦不迭。


    愿与龙仆生育劣血后代的龙本就不多,况且以龙族的秉性,凡是情投意合,崽子早都下了好几个了,怎会有现在这等棘手的情况。


    阿弥沙狐疑地瞥他一眼,老医官手都抖了两抖。


    “那要怎样避免呢?”赫兰温声发问,不愿再惊吓到这把老骨头。


    “简而言之就是,王后的身体做好了接受转化的准备。”医官清了清有些浑浊的嗓子,“主君若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再发生,只有将王后彻底转化才能一劳永逸了。”


    “……好,我知道了。”


    医官擦着额头退下后,银龙主君望向床边那闷不吭声的人。


    “你前不久说见到一个人。见到谁了?”


    龙仆抬起头,似是略微诧异于他转移话题的做法,继而和熙一笑,“等您见到她,就会知道了。”


    “阿弥沙,”赫兰不悦地开口,积压的情绪在此刻缓缓外泄,“你有太多的事瞒着我了。”


    如果不是戈利汶,他怀疑有些事情阿弥沙甚至能瞒他一辈子。其实他们都不坦诚,只不过他隐瞒欲望和妒忌,而龙仆隐瞒的是过往。


    若阿弥沙不愿意,自己是不应该探究他的过去的,但那千年前的遥远篇章却真切地影响着他们的今时今日。


    安卡莎,加迪安,白塔奉光使,银龙……这些过往阴魂不散地攀附在阿弥沙身上,他根本无法忽略,也做不到听之任之。


    “主君。”


    阿弥沙直接用鳞尾勾住他的臂弯,把他拉到身旁坐下,又将他发凉的指尖捂在手心。


    手上的龙晶戒指在烛火营造的昏暗光线下仍不失璀璨,赫兰默然瞧着,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我年少时并不出挑,”龙仆轻声开口,灰眸蒙络上一层平静的光,“导引术学得一塌糊涂,驯驭十有八九都不成功,和导师学徒们的关系也没多好。”


    我知道的。赫兰在心里回应道。


    “我很早就想要逃离弗罗伊斯,但每次都会被负责抚养我的灰袍主教逮回去——直到十四岁时偶然学会御风,我意识到南方的鹰崖城正是自己的故乡,于是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来策划怎样离开。”


    “然后你就给了黑死神一箭。”赫兰眨了眨眼。


    十四岁与十五岁,能相隔多长时间呢?


    “是的,”阿弥沙失笑,“那时我不知道将来自己会转变为屠龙派,只想着要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会杀死三头巨龙,不知道会与挚友反目,不知道要见证导师的牺牲……您看,无知有时并非坏事。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我可能根本走不到今天。”


    “我没想让你告诉我将来会怎样,”赫兰不解地微微蹙眉,将手抽了回来,“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过去。伴侣之间不应该坦诚吗?”


    阿弥沙的身体靠近些许,挽留地重新握住他的手,眼底似有压抑的情绪在无声蔓延,“倘若我的过去就是您的未来呢?”


    “什么?”


    赫兰迷惘的目光落在龙仆脸上,银白羽睫扑闪几下,感到难以理解这句话,“我不懂,为什么?”


    “主君,不要把注意力全倾注在我身上,”龙仆温暖的手抚上他的面庞,“您降临到世间,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存在的意义。”


    小银龙偏转脑袋去蹭他的掌心,眷恋地闭上眼,“可是,你说初代龙族来自世界之外,我们生来就被世界排斥。”


    “您不像安卡莎之流,他们愈强大愈轻蔑,妄图打破秩序建立自己的统治,这样的存在必然遭到排斥。”阿弥沙的视线流连于眼前这张尚未脱去稚气的精致面庞,徐缓描摹过眉眼、鼻梁和唇瓣。


    “假以时日,您会像加迪安那样,成为受两族尊敬景仰的第一主君,却不会步他的后尘。”


    “我怎么变得像他那样呢?”赫兰怀疑地睁开眼,望向神情专注的龙仆。


    梦中所见的金龙主君,高大俊美如日华般耀眼,实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强悍。他光是想想都不免自卑。


    “时间会打磨您,”阿弥沙的手从他脸颊处移开,拨弄着他鬓边的银丝,“等您在这世间找到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意义时,就会真正强大起来。比加迪安还要强大。”


    “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赫兰认真思量过这番话,抓住龙仆的手,“就是你。”


    “不能仅仅是我,主君。”阿弥沙眼神中的笑意如此明显。


    “噢。”小银龙垂下眼眸,复而又抬眼看向龙仆,“那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


    “是什么?”


    “完成作为星语者的使命。”阿弥沙认真地回答。


    赫兰微微失落,“只有这样么?”


    龙仆被这起起落落的情绪逗笑了,终于没忍住将别扭的主君揽进怀里,贴在他耳边温声低语,“除此之外,我还期待着您真正长成的那一天,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强大耀眼的主君。”


    为什么是再次?赫兰想不通,正欲开口,却因为阿弥沙的唇恰好蹭过他的耳垂而轻微发颤,直截了当地忘了要说些什么。


    “我期待有朝一日鹰崖城能够重建,巨鹰回归阔别已久的家园,与它们同行的,或许是幸存下来流散在外的风吟族人,或许正是我们的后代。”


    脑海里浮现出成群的银龙与角鹰相伴而飞的场景,滴酒未沾的赫兰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额头抵在龙仆的肩膀处,小声道:“我也期待。”


    这话像是触及了什么开关,阿弥沙低下头,捏住他的下巴就要凑近来,赫兰忙不迭用手抵住龙仆的唇,“等等!你不许动。”


    阿弥沙闻言狐疑地挑眉,最后还是顺从地松开怀抱,“好。”


    为避免太过激烈再度勾起龙仆的血欲,银龙主君打算自己掌握主动权。他让龙仆倚靠在床边,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爬到对方身上,将碍事的外袍脱下拋至一边。


    阿弥沙好整以暇地等待小银龙的主动,欣赏着那什么都没做就率先沾染红晕的脸庞。


    温软的舌尖磕碰着叩开唇齿,试探地探入口腔,身上的人努力将呼吸放平缓,但环在自己脖颈上有些许颤抖的手臂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阿弥沙抬手扶住他的腰,防止自己的主君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又稍微扯开其领口,指腹缓缓摩挲过银龙的锁骨,确认先前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已然愈合,这才收手。


    赫兰被龙仆这一下摸得颤栗不止,却也没因此退开,而是稍加用力,试图咬肿龙仆的唇来表达不满。


    阿弥沙眯起眼看面前的人,紧了紧环在其腰间的手,末了还是由他去了。


    片刻后再次感受到尾巴的异样,赫兰当即警觉起来,轻轻推了下龙仆,没有回应,倒是搭在自己腰侧的手臂忽而滑落到床上。


    他疑惑地退开一看,发现靠坐在床边的龙仆已经勾着他的尾尖睡着了,呼吸平缓绵长,因为接吻所以双唇微启,莹润的唇瓣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们方才在做些什么。


    不,应该是自己在做些什么。


    “……”


    你竟然能睡着……竟然睡着……


    赫兰羞愤地枯坐半晌,越想越懊恼,最后摘掉额冠一扔,扑上去拥紧自己的龙仆,带着他一起倒在床上,再扯过薄被给人盖好。


    “晚安,阿弥沙。”


    幽怨的小银龙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鳞尾依旧和龙仆的纠缠不清着。


    ……


    “日安,戈利汶。”


    一觉醒来的蓝龙主君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眨着惺忪睡眼来到外边露台上,一阵发愣。


    本应待在圣白宫的新君此刻出现在潮洇王庭——他寝殿外的露台上,还罕见地对自己笑得非常明媚。


    定睛一看,一头银发非常利落地束成马尾,额冠也没戴,穿的是常服,还是惯常的银白色,但形制更接近阿弥沙平时穿的那种御法者制服,看起来行动会更加方便。


    “呃……”戈利汶失语片刻。


    大早上的这不好吧。阿弥沙知道吗?


    “戈利汶,你教我控制身上的力量好吗?”赫兰朝他迈进一步,表情诚挚。


    一句话像兜头冷水,霎时给蓝龙主君浇了个清醒。


    “我不干!”


    戈利汶护住臂膀远远闪开,没好气地大声嚷嚷:“卡拉提的力量有那么好控制吗?你要是磕着碰着,阿弥沙不得又刮一层我的鳞!”


    “他什么时候刮过你的鳞?”赫兰怀疑地望着他。


    “咳咳,”戈利汶清了清嗓子,叉着腰义正辞严地拒绝,“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第33章 龙岛之夜 强大的龙裔还未成形,就知道……


    一枚红艳艳的鳞片, 连着几个血点,被甩落在柔软的兽皮地毯上。


    火发龙仆弓着身子跪坐在床边,袒露出来的腹部被扣抓得鲜血淋漓, 才长出来的鳞片被毫不留情地掰断扣下, 而他像失去痛觉一般无所反应。


    现在小腹仍然是平坦的, 他本可以自欺或许自己还未受孕成功,然而浮现在躯体表层愈发明显的细鳞就像是挥之不去污点,清楚地提示着他——腹中有一个新生命正在孕育。


    这些腹鳞并不会伴随他一辈子, 等发育完全的龙蛋离开他体内, 它们便会如完成使命般逐渐脱落, 之后或许会留下细密的鳞痕,或许不会,因龙仆的体质而异。


    这是个怪物, 还未成形就知道控制他的身体来保护自己的怪物……


    他咬着牙想继续扣掉那些赤色鳞片, 刚抬起手眼前却猝然闪过一道白光,快极了,若不是那随之而来的钻心疼痛,他几乎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一瞬。


    右手的一截小指被削掉, 坠落的血珠像醉鬼一样摇摇摆摆,在兽皮地毯上印下一串蜿蜒足迹。


    安纳瑞抽着气拧过头, 视线恶狠狠地刺向那倚在门边的身影,暗红龙角上的金环因这猛然的动作而纷乱相撞,漾开一阵清响。


    “少管闲事。”他咬牙切齿地开口, “掌管整座龙岛还不够你忙活?”


    “被主君知道,”银发男人表情玩味,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失去的可就不只是手指了。”


    安纳瑞移开视线, 垂眸凝视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这具身体被龙血污浊,他已经不能再举起自己的佩剑了。


    在信奉光冕女武神的国度,骑士只有通过神誓仪式,得到女武神为其选择的武器,才算正式进入圣殿成为圣骑士。


    他是圣国梅洛的王室末裔,昔时在金色大殿完成神誓仪式时,光冕女武神为他选择的武器是圣剑阳炎。


    那是梅洛最后一任君王凯尔的佩剑,被封存多年后由他来重启这份荣耀。


    千年前,星律教廷的圣城在联合远征军的围攻下沦陷,战后仅存的三头巨龙与各国王室在神王议事会的殿堂上庆功,实则暗中勾结南方的黑沙王庭欲覆灭七王国。


    梅洛的君王有所警觉,悄然召集圣骑士严阵以待,但龙族借着夜色掩护大肆突袭,连星月都不见踪影的深重夜晚,女武神的光耀没能庇佑他们。


    据圣殿英灵录记载,君王凯尔率领骑士们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直到他不慎被龙尾扫落的巨弩砸中,头骨碎裂当场身亡,幸存的梅洛国民带走其佩剑作为对这位英勇君王的纪念。


    年少时安纳瑞也曾以为,女武神选中他成为圣剑阳炎的新主人是某种启示,不,不只是他,圣殿的所有成员几乎都是这么认为的。


    阳炎旧主的陨落象征了龙祸的开端,那时隔千年诞生的第二任执剑人,是否暗示着龙祸的终结呢?


    许多人心里微渺的火种再次燃烧起来。他们太需要这样的希望了,太阳终会升起,黑夜再漫长也无法击碎人的斗志。光明再临,那是多么美好的字眼啊。


    可这一切被阿戈雷德轻易地粉碎了。黑龙断了他的右臂、摧残他的身体、碾碎他的尊严,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痛哭流涕地卑微求饶,于是高高在上的主君看似仁慈地赦免了他。


    施舍的力量让他断肢再生,经久的恩宠让他身居高位,而代价就是再也无法执剑,永远失去作为人的资格。


    连日被囚于高塔,甚至连床都下不了几次,圣国后裔的标志性火红长发缺乏打理,凌乱不堪如一簇一簇的枫叶。


    他活像个穴居的野人,不,野人尚且懂得要遮蔽私密处,而他终日一丝不着,没这个必要,主君一旦归来,随时要与他交|媾,任何蔽体的衣物都会被阿戈雷德不耐烦地撕碎,徒然败坏他的兴致罢了。


    安纳瑞丧魂落魄地神游着,血流不止的右手愈抖愈激烈直至被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攥住。


    塞缪尔在他身前半跪下来,漫不经心地开口:“虚弱得连这都应付不了?”


    挣脱不开,安纳瑞只好任由自己的手被对方抓着,鄙夷地抬眼望向面前的人,“我没想到,最先屈服的竟然是你。”


    “你是个男人。你曾经有妻儿。”


    火发龙仆一字一顿乐此不彼地揭开对方的伤疤,吐出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刃。


    “他在山国王城遗址的最高处、最接近千面神的地方强|暴你,你的妻子被龙焰活活烧死,叫得撕心裂肺,一双儿女也被龙族分食,最后还在哭唤父亲母亲——”


    安纳瑞停顿一下,嗓音愈加滞涩低沉,眼睛也睁大了,像是在质问与控诉,“然后你突然想开了,要为他孕育子嗣。”


    塞缪尔依然维持住了平静,仅有眼皮几不可见地颤动片刻。


    对于痛苦,他们向来彼此揭示彼此提醒,同病相怜不适用于他和安纳瑞,路还很长,好似只有不断剖析对方的苦楚,将自己的痛苦分担出去,他们才能凝聚起力量继续走下去。


    现在也是如此。


    “我当然没有忘记,”缄默良久,他扯出一个傀儡般空洞的笑,“带头分食我孩子的那头残翅黑龙,叫阿索格。”


    安纳瑞一怔。


    在他怔忡的空隙,银发龙仆低下头,默念着咒语,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断开的小指、血淋淋的腹部,在疗愈术的作用下,那点他用来麻痹自己的疼痛都消失殆尽。


    阿索格,黑沙王庭驻守东南部风琴堡的大将,在约莫一年前,被千面神教的“银刀”凯瑞尔领着刺客团收割了性命。


    ——恰好是塞缪尔受孕成功大权在握之时。


    原来是这样……安纳瑞释然地握住那只冷得像月光的手。


    旧时千山国度亚斯兰与毗邻的梅洛梅兹摩擦不断战端频起,圣殿与千面神教同样互不对付已久,没想到他们针锋相对经年,最后自己竟会因塞缪尔没有偏离原路而如释重负。


    等他腹中这个怪物降世,塞缪尔的孩子也差不多该破壳而出了。他们的孩子是血亲。


    塞缪尔默然抽回自己的手,在火发龙仆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起身离开。


    安纳瑞凝视着那个黑裳白发的身影,呼吸缓缓放轻,心绪回归平静。


    不得不面对的夜晚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透过窗口可以瞥见那轮银月,此刻它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眸中。


    今夜一如往常,龙仆被粗鲁地压倒在床上,他仰起脑袋热切舔舐那宽大掌心中渗出的滚烫血液,身体则被同样的炙热填满,翻搅得热浪汹涌。


    阿戈雷德完全遵从原始的欲望,动作大开大合蛮横不已,仿佛毫不在意龙仆腹中正在孕育的子嗣。


    安纳瑞被撞得脑袋歪向一边,眼神涣散地望向窗外。


    在那遥相对应的月塔之上,一个朦胧的身影倚靠在窗边的阴影中。溢出眼眶的生理性泪水令他看不真切,他松开抱住膝盖呈现自己的双手,胡乱揩去满溢的眼泪,目光执着地追随着那抹银白色。


    最后他颤颤然笑了出来,回搂住几乎将自己钉死在床上的主君,扭曲的快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阿戈雷德,你以为天上月真的能轻易被你拽入淤泥,以为龙仆是为了替你孕育子嗣损耗精血才会迅速白头。


    殊不知,他消耗生命铸成一把锋芒无双的银刀,为的是收割你心腹的性命。


    暗红鳞尾抽搐着绞紧粗壮的黑尾,用力到极致后缓缓松软下来,阿戈雷德没有顾及龙仆的意思,而是将他的腿掰得更开。


    直至火发龙仆无意识地颤栗着,近乎昏厥,嗓子也嘶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黑龙主君这才完成最后一步然后退出。


    翻看这具汗湿的躯体,大手抚过被不算显眼的新生鳞片覆盖的腹部,稍稍按压,冷淡地观察着意识模糊的龙仆在本能驱使下推拒他的手臂并护住小腹的反应。


    不需要这些腹鳞来提示,隔着一层皮肉他已经能感受到与子嗣的联结。强大的龙裔还未成形,就知道如何控制这具肉身容器来保护自己了。


    它与它的哥哥或姐姐一样,都是由北方七国王室的融血者所生,比纯血龙裔还要尊贵,因为它们不会被削弱,而有可能比先祖还要强大。


    手上按压的动作无意间用力了些,火发龙仆蜷缩起身子挣扎着,勾住他坚实的臂弯低低求饶。


    阿戈雷德收了手,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天。


    已经是下半夜了。


    今夜是加冕之夜,风琴堡的部将观察到翡翠王庭边境的城邦在以龙焰向新君宣示效忠。从此不再有翡翠王庭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千河平原为王都的千流王庭。


    阿戈雷德很清楚,真正令他们臣服的,不是那只与努卡罗维容貌相似的小银龙,而是那个从时停之地归来的鬼魂——


    千年前就令龙族震颤不已的黑死神,凭着五色龙晶铸成的双刀收割了三位龙族主君的性命。


    甚至,龙祖德克索和金龙加迪安在被击杀时都拥有着第一主君的称号。当世最强,在一个人族面前竟然只能束手伏诛,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黑死神教皇在位时他尚且年幼,亲睹父君畏畏缩缩地将王庭南迁至龙岛,把包括棘峰谷地和西北的狮心城在内的大片疆土直接拱手相让,甚至于在继位之时都不敢行焚星礼,只因怕冒犯到那位阴郁狠辣的教皇。


    他从不能理解,直至随着年岁增长,沿血脉代代相传的记忆逐渐复苏,他在意识之中触碰到了先祖德克索所经历的一切。


    在更久远之前,那个拥有鹰隼般锐利眼瞳的十五岁少年,星律教廷名不见经传的御法者,在黑沙王庭为庆祝攻占狮心城而上下欢腾之时,悄无声息地从千里之外的弗罗伊斯来到这座被龙族占领的城市。


    他就这样混入龙仆之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许不是他足够隐蔽,而是当时的龙族根本无法料想有人类会如此胆大包天。


    记忆画卷中,缭绕着黑气紫光的炽白龙焰像逆行的流星刺入夜空,光耀灼目几不可视,而刹那间鹰啸般的破风声紧随至。


    众目睽睽之下,龙晶所铸的箭头摧断坚硬的黑鳞没入胸腔,也令才起了个头的焚星礼戛然而止。


    黑沙龙祖震愕不已地化成人形,按住那支近乎伤及心脏的利箭,猛然将其拔出。在龙晶的压制作用下,这血淋淋的伤口无法愈合,流火般灼热的鲜红一刻不停地涌出。


    狮心城上下俱惘然,堪堪反应过来的龙族如沸水般炸开,纷纷展翅跃上天空,医官匍匐着上前替主君处理伤口,王庭的大将和侍卫眨眼间便封锁了狮心城的整个空域,确保连只雀儿都飞不出去。


    而那些才被转化不久的龙仆们,惶惑不安又心怀期待地举头四顾。


    金色阵法的光芒隐隐透过厚薄不均的云层,遮天阴云旋转着迅速退散,启明星阵一出,所有龙族都面露惊恐犹疑之色,不住地四处张望,或面面相觑。


    夜空中群星毕现,星辰圣洁的光辉强烈得令龙发怵。


    “滚!!”


    惊怒交加的黑沙龙祖遽然挥开手忙脚乱的医官,仰起头颅,敏锐的直觉使其瞬间便锚定了目标,与黑夜中的一双金色眼瞳视线相接。


    身披星光的黑发青年矗立于高塔的顶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龙族的第一主君,浅色薄唇微微扬起,不可饶恕的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属于龙族的竖直裂缝状眼瞳猛烈翕动,德克索死死紧盯着那分外年轻的脸庞,全然无暇顾及伤痛,眼底疑窦顿生。


    那张脸与他的宿敌如此相像,连眉眼间氤氲着的淡漠鄙夷都别无二致,只是神情更为狂傲。


    未待他有所反应,密匝匝的龙族战士已然一拥而上阻断了视线,数道龙焰汇成翻涌的火海,咆哮着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吞噬。


    孰料焰火却被骤然而生的暴风裹挟吞没,风暴阵眨眼间解体成狂暴的火龙卷,以席卷万物之势将扑扇着翅膀逼近的龙族逼得四散奔逃,哀声连天。


    “废物!一群废物!!”


    部下的颓势令德克索霎时间怒气冲霄,几步上前拧断了最先退回汇报的一名部将的脖颈,旋即狠戾目光越过龙族混乱飞舞的斑影,定格在那个黑发青年身上。


    “这一箭,是教廷带给黑沙王庭的贺礼。”


    他尚显稚嫩的清亮嗓音不大,却随风灌入在场的每一头龙耳中,字字铿锵。


    “若再有一座城市沦陷,我保证,下一箭一定如约而至。”


    他金灿灿的眼瞳明亮如炬,撂下这句话后,身影转瞬消失在一道散逸着幽蓝微光的传送门中。


    火光渐熄。


    近乎人尽皆知,正是那道永不愈合的伤口为黑沙龙祖的性命埋下隐患,让他在十年后迎来了自己的终局,并以此成就教皇“黑死神”的威名。


    星律教廷覆灭后,圣城被龙族夷平到连废墟都荡然无存,唯独那片封印了黑死神的时停之地诡异十分,千百年来不曾发生任何变化。


    父君惊疑不定,无数次徒劳地将那被定格在灰雾之中的男人烧成灰烬、撕成碎块亦或吞吃入腹,然而到了隔日的同一时刻,时停之地的一切又会恢复如初。


    黑死神一直在那里,维持着被雾刺穿透的状态,既不苏醒,也不消亡。


    整整两百多年,他的父君时不时就神经质地对着那面教廷的镜子自言自语,或是通过其来监视时停之地,直到堂堂黑沙主君被那头疯龙的吐息重伤身亡。


    银龙少年出逃的那一夜,他觉察到时停之地的异动,役使附近的妖狼前去追踪,却没能获得确切消息。


    后来绿龙卡拉提被击杀,那支渲染着杀机而至的利箭跨越千里仍威力不减,一下子唤起了他自龙祖身上继承而来的记忆。


    他惊讶,也许还有些复杂的期待,而后袭来的是巨大的惊惧和愤怒。


    ——带给黑沙王庭千年耻辱的人复活了。


    黑死神的阴影再度笼罩龙族,与此同时,他也有了替先祖一雪前耻的机会。


    不过,阿戈雷德摊开手,那支星光魔铸而成的长箭现出原形,静静搁置在他掌心。


    他本以为这支箭是为宣战而来,没想到银龙却加冕成为了新君。这样一看,它似乎更像是警告。


    警告他不应对黑死神的所有物怀觊觎之心。


    第34章 故梦其三 “何况有阿弥沙在,一切都会……


    天际见白。


    夜猫子塞壬闹腾了一整夜, 此刻皆歪七扭八地昏睡在天鹅船上,活像一条条被晾晒的鱼干。


    蓝龙主君看得直叹息,挥了挥手, 海浪喧哗着聚拢而至, 轻柔地将那几只天鹅船推到岸边。


    吩咐龙仆把她们抬回寝殿中去后, 戈利汶背着手一转身,又撞上那双靓丽的紫罗兰色眼眸。


    他一甩尾巴,哀叹着举双手投降:“别盯我了, 真不会教!”


    “为什么?”赫兰执拗地问。


    “主君啊, ”戈利汶绕至其身后, 双手搭在银发青年肩上,语重心长地劝导:“这要是说教就能教的,那阿弥沙不早就手把手地教您了吗?”


    毕竟你掉根头发他都能急眼, 怎么会不希望你有能力自保呢。蓝龙虚着眼暗忖道。


    好像也是。年轻的主君叹了口气, 一时备受打击。


    “所以我拥有卡拉提的力量与否,其实并没有区别?”还是和以前一样,万事都要依靠自己的龙仆。


    “哎,那还是不一样的嘛。”


    戈利汶展开手掌, 顷刻间一颗半透明的碧蓝色水球就打着旋浮现于掌心之上,表层像嵌入了海浪般起伏波动不止。


    宽厚的大手伸至自己面前, 赫兰不解地望他一眼,还是顺着其动作抬手去接,不料一到自己手上水球就散了, 哗的一声碎得彻底,一片清凉从指缝间往下淌去。


    “自古以来,御法者都是从自然的法力之源中汲取能量为己所用,因而他们有自成体系的学习方法, 但龙族不一样。”


    戈利汶握住他的手,只一瞬,湿漉漉的感觉烟消云散,变得和对方一样温暖干爽。赫兰皱了皱鼻子,即刻将手抽回来。


    瞅着有些不爽的小银龙,蓝龙主君嘿嘿一笑,继续道:“我们的力量来自本体,不受外界因素制约,该怎样控制其实是你自己说了算。”


    “不受限制,那你为什么在海里更强?”


    “我的力量可不是来自深海,”戈利汶侧过身,面朝银月湾那浪涌渺渺的出海口,眺望远处渔船的帆影,“只是有海洋的加持会变强,并不代表我在陆上会变弱。”


    “总之放宽心吧,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了。”蓝龙顿了顿,扭过头看向他,“何况有阿弥沙在,一切都会好的。”


    “噢。”赫兰低低地应了一声。


    什么时候才算是合适的时机?他觉得现在就很合适,明天也合适,后天也适合,而不是在非常遥远的将来。他想和阿弥沙站在一起,而不是一直躲在其身后。


    “别不开心嘛,小白花?”戈利汶弓着腰,脑袋凑到他跟前。


    “我总不能什么都靠阿弥沙,”听到蓝龙给自己取的别称,赫兰微微蹙眉,“他已经是第二次为我受伤了。”


    “这次又是绿龙龙晶在发挥作用,而我这个继承了绿龙力量的主君却什么都做不到。”


    “怎么会没用呢?”戈利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反问。


    银发青年闻言抬眸望向他,眼底隐有期待。


    “呃、起码,”面对那样的眼神,蓝龙主君强迫着自己说出个所以然来,“起码你好好的,吃好睡好,阿弥沙心情都美一些?”


    “……”


    “你别不当回事啊,他以前可不会整天温温和和地笑的。”


    那是银龙的专属,无论大银龙还是小银龙。戈利汶禁不住腹诽。


    面前的小银龙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难掩愁容地提起昨夜的谈话,“戈利汶,你昨晚说圣城审判与弗罗伊斯沦陷之间相隔了十四年,而阿弥沙退位时是二十七岁。”


    “昂,”蓝龙点点头,“没错的。”


    “他失踪了整整十四年,那岂不是已经四十一岁了?”


    赫兰越想越忧愁。


    四十一岁对人族来说不年轻了,自己只有尽快变强,才能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将龙仆彻底转化。令其与自己共享寿命,这样阿弥沙就不会继续老去了。


    见他想得入神,戈利汶禁不住幽幽发问:“你看他像四十一岁的样子吗?”


    “不像。”小银龙实诚地摇摇头。


    根据他以往观察人类的经验,阿弥沙顶多不会超过三十。忽略鬓边的几缕白发,那张脸怎么看都只能用风华正茂来形容,像正午的太阳,或是熟酿的蜂蜜,正处于最强盛、也最具诱惑力的阶段。


    出于私心,他也希望将龙仆定格在现在的模样。


    “他回来的时候和十四年前毫无差别,”戈利汶摇摇头,甩着袖子在松软的沙滩边徘徊,异想天开:“没准他找到了传说中的不老泉?”


    “你说他刚受完刑,紧接着被人从城楼上推下去,就这样人间蒸发了……会是银龙带走了他吗?“赫兰轻声问。


    “也许吧。”蓝龙主君哂笑一声,“他早该来的,阿弥沙所做的那些事,至少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他。”


    “嗯。”小银龙低垂眼眸,有意地转移话题,“安卡莎既然也从封印中苏醒,为什么从不现身呢?”


    “嗐,她可注意隐藏自己了。”戈利汶说着,抬脚踢飞一枚花纹斑斓的贝壳,“你看,从前她和加迪安的实力明明是并列第一,却低调得好像只有金龙才是第一主君。”


    “但她只是隐藏实力,实际上比加迪安强的对么?”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的野心暴露后加迪安没有正面与之抗衡,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后面才因此着了安卡莎的道。


    阿弥沙曾经击杀三头巨龙,面对灰龙时也只能与其共同被封印。


    “是的。她是陨星降世的第一代龙族,几乎没有人类龙仆,并且年岁成谜,说不定比教廷还老呢。”


    赫兰若有所思地看向蓝龙,“那按照律法的启示,既然诞生了那么强的龙族,应该有同样强大的星语者出现才对。”


    就像与黑沙龙祖一同降生的初代星语者之一——那位叛逆的阿瓦隆公主,其后代席琳就是相当出类拔萃的御法者,与黑死神的强大相照应,这样才能够达到制衡的效果。


    “那不好说。”戈利汶仰起头,两眼发直地瞅着湛蓝的天空,“若安卡莎早有野心,那么多年来可能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自己的引星及其后人了。”


    “除了对应的引星,其他星语者也能对付她吧?阿弥沙就击杀了三头巨龙,他总不可能同时是所有龙的引星。”


    “可以是可以,”戈利汶犹疑地停顿少顷,“但不是什么好事。屠龙是要付出代价的,教廷的屠龙派御法者大都命短。”


    难道不是因为屠龙更加危险吗?赫兰思忖着,“我记得,屠龙派的两位大主教都很高寿。”


    “你是说艾丽塔和厄尔大主教吧?”戈利汶了然地晃了晃尾巴,“他们其实和席琳一样,是半道转换派别,不过两人转变时都年过半百了,而席琳要更早,她还是灰袍主教时曾前往鹰崖城传教,回来就主张屠龙了。”


    “大多数屠龙者,要么死在龙族手上,要么死于各种天灾人祸,像被诅咒了一般,就没有活得长久的。”他补充道。


    “为什么会这样?”赫兰的视线追随着缓慢踱步的蓝龙主君。


    “因为这亵渎了律法。”戈利汶转身瞥向他,在掌心上方变幻出一场微小绚丽的流星雨,“龙族是陨星降世而生,属于星辰律法的一部分,星语者从律法中汲取力量,却转而屠杀作为星辰化身的龙,遭受反噬是难免的。”


    “那阿弥沙……”赫兰惶然噤声,银白羽睫不安地颤动着。


    阿弥沙也会受到反噬吗?


    戈利汶知晓他的未尽之语,浅金色眼瞳黯淡些许,语气无可奈何:“他被曾经的好友施下恶咒,在圣城受了三日光刑,故乡鹰崖城也被卡拉提摧毁,谁知道这是不是律法的惩罚呢?”


    “既然屠龙必遭反噬,那屠龙派怎么能坚定他们的信仰是对的呢?”赫兰迷惘不已,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去理解自己的龙仆。


    他知道,星语者两派的根本分歧在于对律法的解读。导引派认为龙是律法降下的启示,主张驯化并以龙晶牵制它们;屠龙派则认为龙是律法的谬误,只有屠龙才能修正律法、维护秩序。


    如果律法仅因自身的谬误被修正便要降下惩罚,这样的信仰还有必要坚守吗?


    “也不一定啦,”蓝龙主君勉强一笑,“据说,引星屠龙就不会受到反噬。初代龙族与其对应的星语者、甚至是他们的后代之间,都有一层神秘的联系。”


    “那阿弥沙是谁的引星呢?”


    “这个嘛,”戈利汶摸着下巴沉吟道,眼珠子徐徐转着,“他应该不是初代星语者。按照时间推算,他出生那年并没有陨星现世。”


    赫兰认同地点点头,“阿弥沙说过,在教廷建立前,星语者曾与鹰崖城联合驯驭海龙,其血脉在那时就融入风吟家族了。”


    “那、阿弥沙这支星语者的血脉比教廷还老啊。”戈利汶啧啧称奇,“那些鸟人驯驭了我的先祖之后基本就避世不出了,怎么阿弥沙竟然能被带出去,还从小在弗罗伊斯长大?”


    “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否则怎么会与七王国联姻呢?”


    “噗——”蓝龙被逗乐了,指尖点了点小银龙的额头,“你从哪听来的野史?”


    赫兰不解地蹙起眉,拍开对方的爪子,“阿弥沙是融血者。不是说只有北方七国的王室才会出现的么?”


    “啊?……谁告诉你的?”戈利汶眼睛瞪了又瞪,内里盈满深切的不可置信,踉跄着扑到银龙跟前,“他说他自己是??”


    见鬼的阿弥沙居然藏得这么深!


    “是塞缪尔,”赫兰后退半步,如实回答:“他说阿弥沙的血让阿戈雷德感应到了融血者的气息。”


    “就、就是那个橘红色头发的龙仆??”


    “不是,银发的那个。”


    “这不可能吧,这,”戈利汶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头,转过身挪动两步,又回过身摊开双手,“他怎么可能是七国王族的后代?鹰崖城都几百年没接纳过——”


    蓝龙主君猛然怔住,神情呆滞,下巴都差点惊掉了。


    “不会吧……”他拖着大尾巴在沙地上短距离地徘徊着,喃喃自语,“时间对得上,模样也……”


    “你在说什么?戈利汶?”赫兰绕到蓝龙面前,堵住他茫茫然没有方向的跋涉。


    浅金色眼瞳的视线锚点落在自己脸上。


    “有可能,我是说可能,”戈利汶深吸一口气,双手摁在他的肩上,“你觉得会不会,阿弥沙是席琳的儿子?”


    “啊?”


    赫兰原本纷乱的思绪被这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击碎了。


    “等等,让我捋捋。”蓝龙主君松开手,开始绕着他兜圈,鳞尾像拨浪的桨一样搅动着柔软的细沙。


    “席琳年轻时去鹰崖城传教,回来已经转变为屠龙派了,后来还被教廷监禁了一段时间。如果那时她已经怀孕,那很有可能阿弥沙一出生就被导引派的人抱走了——作为对他母亲的惩罚。”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鹰崖城的后代会在弗罗伊斯长大。”赫兰定在原地,如梦初醒。


    还有吉恩主教如此看不惯阿弥沙的缘由。所有知情的导引派御法者想必都将他视作背叛者的儿子。


    “而且,那些与黑死神德克索一同降世的星语者中,有一位正是阿瓦隆的公主,她是席琳的曾曾祖母。席琳身上流着七国王室的血,阿弥沙继承她的血脉,成为融血者也就说得通了。”


    戈利汶一口气说完,整只龙都有些魂不守舍。


    “最后也是他击杀了黑死神,等同于替先祖完成了作为引星的使命。”赫兰喃喃道。


    “阿弥沙他知道吗?”蓝龙主君不确定地问。


    他知道的。赫兰回想起在潮洇王庭白石长廊上的那次谈话,默默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遥远的天边。


    “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小白花?赫兰?……”蓝龙的声音逐渐隐去。


    他入神地凝视远天冉冉升起的那轮金日,永不停息的海潮声中,喷薄欲出的光辉闪烁一瞬,笼罩上一层金属光泽,在眼前无限地放大。


    赫兰有些头晕,闭上眼再次睁开,潮涌之声并未消逝,周遭的场景却天翻地覆。


    他茫然转身四顾,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布置简陋的房屋中。


    燃烧着柴火的壁炉为这阴暗的小房子提供了唯一的光源,成排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脚下深灰色的地板因为落了一层灰而略显苍白。


    这里最吸引他的,是杵在自己跟前的一面落地镜——雕刻了繁复花纹的浅金色框架,金属镜框上还镶嵌着三颗呈卵状纺锤形的深蓝色晶石。


    这是他在阿戈雷德的寝殿中见到的那面镜子。


    此刻它被搁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墙角结的陈旧蛛网无力地向下耷着,就快要滴至其身上。


    镜中火光连天,熊熊烈焰与滚滚黑烟遮蔽了视线,龙啸如雷鸣般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惨叫化作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安宁柔和的海潮声。哪怕视线无法抵达,也能猜测到这该是怎样的一场灾难。


    “该死。”


    赫兰被自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身便与一双金色的眼瞳四目相对。


    是他的龙仆。银龙主君松一口气,旋即意识到,对方应该是越过自己同样在注视那面镜子。


    眼前的阿弥沙十四五岁模样,身高与自己基本齐平,没有穿惯常的御法者制服,粗布衫上甚至还有补丁,脸也像被浓烟熏过一样灰扑扑的。


    你做什么去了变成这个样子?赫兰很想问。


    在龙仆后方,右脸覆着一块狰狞疤痕的女人徐缓走近,身姿挺拔,步履微跛。


    她将一块湿手帕递给镜子前全神贯注的青年,“擦一擦。”


    “谢谢。”阿弥沙双手接过,在脸上乱抹一通。


    赫兰叹一口气,抑制住取过手帕替龙仆把脸再擦一遍的冲动。


    席琳轻笑出声,“下次再干这种事,记得在河边洗干净脸再回来。”


    什么事?赫兰扭头望向自己的龙仆。


    阿弥沙抿着唇,神情犹豫,末了还是问:“为什么要帮我?”


    “你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女人相当平和地开口,轻轻抬手,镜子又变回平常的模样,令人不安的声音和画面荡然无存。


    “挖龙蛋的风险不低,有可能被徘徊在附近的雄龙和雌龙发现,更严重的话,被你的导师知道了——你应该是导引派的学徒吧?看着很面生。”


    “是的。”阿弥沙撇开视线,难得有些局促,“我不像您。没什么重要的理由,只是想把它们卖给走商赚钱。”


    “来换套新衣服?”席琳平静地注视着他。


    “不,”黑发青年摇摇头,“我要离开这里,去找我的家人。”


    赫兰眨眨眼,心中了然。他知道现在是哪个时间点了。


    “初代星语者的身份受到严格保密,只有教皇和银袍大主教才能查看。”席琳提醒道,“你想要寻亲,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知道他们在哪。”年轻的龙仆满脸倔强,颊边还有两抹灰痕,“我会找到的。”


    “好,”女人浅浅一笑,连面上的疤痕似乎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那就祝你得偿所愿。”


    “谢谢您。”龙仆后退一步,似乎准备离开了。


    “对了,”席琳大主教忽而回过身,望向一脸疑惑的黑发青年,“突然想起来,我可以教你怎样用龙蛋炼化龙晶,这个来钱快。”


    出乎意料的话语令阿弥沙目瞪口呆,眼皮一颤,“……好。”


    赫兰还未回过神来,两人的身影便逐渐变得模糊,视野中仅余那抹跃动的火光,摇曳着一分为二,而后与一双浅金色眼眸互相重合。


    “睁眼了睁眼了!!”


    蓝龙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赫兰一惊,条件反射地将他推开,迅速从床上起身,然后就发现寝殿内跪了一地的医官和龙仆,此刻皆抬头望向自己,面上喜不自胜。


    “怎么了?”他茫然开口。


    “主君,”老医官爬起来冲到床边,手都哆嗦得不成样子,“您被带回来时便昏迷不醒,连绿龙龙晶都——”


    戈利汶一把将老龙搡开,似是惊魂未定地瞅着他,“被你吓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昨晚太累了??还好阿弥沙不在,不然看到你这个样子,没准就要出龙命了!”


    老医官被这么一推,顺溜地重新跪回地面,闻言脑袋垂得更低,黑灰龙角上成串的银铃惊慌乱响,“属下无能,未能究明病症,还请主君恕罪!”


    “好了,”反应过来后赫兰挺直身子,打起精神以消除他们的忧虑,“我没事。都退下吧。”


    眼瞧仆从尽数退下了,坐在床边的蓝龙主君这才继续开口:“到底怎么了?你可别是得了什么病还故意瞒着阿弥沙,我是不会帮你骗他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


    赫兰佩服于戈利汶的想象力,缓缓摇头,“真的没事,我只是做了个梦。”


    “做梦?”戈利汶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你怎么能不分时间场合就做梦?我被你吓死了!”


    目光无意间掠过外边,赫兰不免诧愕,“已经晚上了?”在梦中时只觉得过了非常短的时间。


    “你说呢?”戈利汶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还在不住地碎碎念,“你专程跑来潮洇就是为了给我个大惊吓的吧?要是……”


    “这么晚,阿弥沙为什么还没回来。”银龙主君喃喃自语。


    吱呀——


    寝殿的大门适时被轻声开启,他循声抬眼望去,满心期待是自己的龙仆。


    戈利汶瞧见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没忍住又贱兮兮地笑了,“嚯嚯,失望了吧?”


    赫兰微微失落。探进脑袋来的确实是自己的龙仆,但不是阿弥沙。


    “何事?”


    “主君,”龙仆温声回应,“王后回来了。他请您过去。”


    “好。”他即答道,全然忘了主君该有的仪态,迅速翻身下床走向门外。


    “唉,”戈利汶悠悠叹了一声,懒洋洋地起身晃着尾巴跟上去,“就让我这个护花使者一护到底吧,正好也有事要跟他商量。”


    赫兰脚步一顿,询问候在寝殿门外的龙仆:“阿弥沙在哪?”


    “主君,王后在浴池里。”龙仆俯首作答。


    “哦。”银龙主君不动声色地烧红了耳廓,鳞光闪闪的尾尖稍稍抬起,扭头看向蓝龙,“戈利汶,你不用去了。”


    “有事明天再来吧。”他微微一笑,面容明媚动人。


    “……”


    最后戈利汶扒拉着寝殿的门,忿忿不平地朝那银白色的背影干嚎,“……我真傻,我真傻!早该知道你和他一个样,见色忘友!!”


    第35章 潮汐迷梦 “主君,喜欢吗?”……


    “主君。”


    侍立于门外两侧的龙仆俯首恭敬行礼, 毋须多言便心领神会地开启紧闭的浴室大门。


    水汽氤氲弥漫在室内,如迷雾模糊了视线,又像流云一般徐缓移动着。


    “阿弥沙?”


    年轻的主君掩上门, 轻唤一声, 放慢脚步朝池边那朦胧的身影走去, 银白羽睫扑闪着,在暖潮的空气中变得愈发湿润。


    龙仆闻言转过身,身子靠到水池边, 远远朝他伸出手, 声音含着笑意, “主君。”


    蒸腾的水汽飘摇而上,像薄纱笼在眼前,他看不清阿弥沙的表情, 只觉得龙仆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自己。


    赫兰的心怦怦直跳, 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些。


    愈接近那散发着热意的池子,身体就愈发轻盈,先是腰带,接着外袍、里衣……衣物仿若开了智, 有条不紊地接续从身上脱落,直至他终于以赤身裸|体的状态停在浴池边缘。


    目光丈量一番, 水深达到了阿弥沙的胸腹处,而入水的石阶在池子的另一边,那里还有一处突出的平台, 水比这里浅得多。


    赫兰犹豫片刻,龙仆又喊了一声主君,他不由得对上那双灰眸。


    龙仆的眼神像在鼓励,或者说怂恿。


    好吧、好吧。


    赫兰妥协了, 将手搭在龙仆的掌心,旋即哗啦的水声绽开在耳畔。


    大半个身子入水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熟了,扶着阿弥沙的臂弯站稳,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龙仆的胸膛大方地袒露出来,沸热池水却直接漫过他的胸口,火燎的触感从手脚等肢体末端一路向上攀升,连尾巴都被烫得卷曲起来,可怜兮兮地蹭过对方的腿。


    “阿弥沙,水太烫了。”


    赫兰难以忍受地扑进龙仆怀中,脸颊贴着其胸膛,而后敏锐地察觉到阿弥沙身体一僵。


    糟了。


    他缓缓退开一步,视线从龙仆胸口的位置往上移动,捕获到男人侧脸上一道浅浅的血痕——那是被他的龙角不经意间划出来的。


    “对不起!”


    赫兰自责地抚上龙仆的脸庞,想查看伤势是否严重。


    “没事的。”阿弥沙不在意地一抹,在疗愈术的作用下那微小的伤口顷刻便无影无踪,水温也明显有所降低,不再那么滚烫磨人。


    被抓住双臂再次扯入怀中,这次赫兰有些拘谨,动作轻缓地枕着龙仆的肩,微微喟叹,鳞尾在水中与对方交缠。


    第一次两具躯体没有任何隔阂地肌肤相贴,热流仿佛从池水传递到身体之中,尤其是从缠绞的尾尖一路蔓延而上的酥麻感,险些令未经人事的小银龙站不稳当。


    “主君,”阿弥沙揽着他的腰,温柔细碎的吻落在他脸上,语气平和而坚定,“转化我吧。”


    赫兰呼吸一滞,惊得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眸都瞪圆了,诧然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朦胧的雾气似乎不止虚化了他的视线,现在连带着话语都听不真切了。阿弥沙怎么可能会提出如此不理智的想法。


    “你不是说……”


    未尽之语被一个吻尽数堵回口中。被水打湿的额发粘连在额头上,龙仆一面吻着他一面将它们轻轻拨开,赫兰身不由己地被逼至水池边沿,再无退路。


    他清楚地记得龙仆说过现在转化的风险有多大,面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不免犹疑。


    令人昏昏沉沉的一吻完毕,龙仆转身攀上池子边沿,同时有力的尾巴勾住他的腰肢将他也捞了上去。


    瓷砖地板透着丝丝凉意,被温暖湿润的空气浸泡太久,并不冷得刺激。赫兰没喘气太久,阿弥沙就跪着爬过来,跨坐在他身上,啄吻他的脖颈,又流连至肩膀。


    “阿弥沙,不行的。”他忙不迭抬手抵住龙仆的双唇,与那双迷离的灰眸四目相对,“万一你怀孕了怎么办?”


    龙仆握住他的手腕,拉开些许,脱离束缚后又吻上他的脸颊,音调微哑,“那就生下来。您不想要吗?属于我们的孩子。”


    赫兰忧虑不已地摇摇头,搂住阿弥沙试图与其商量,“你会很难受的。现在也太仓促了,我们都还没做好准备,再等等好吗?”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主君。”


    龙仆抓起他的手贴上脸颊,蕴含雾气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湿润,右侧鬓边的那缕银丝攫取了银龙主君的视线,牵动着他内心深处的忧惧。


    要是阿弥沙等不到那一天怎么办?


    感知到他的迟疑,龙仆附身再次咬住他的唇。这一吻比先前都更为缠绵,舌尖软肉舔舐过酥麻的上颚,在唇齿间纠缠撩拨,赫兰无力招架,沉沦间感觉到自己的尾巴也在被撩动着。


    ……


    喘息愈发深重急促,胸腔为未知的体验而剧烈起伏,身体比他更为诚实地作出回应,一黑一白的鳞尾缠络起来的瞬间……


    ……


    晓春的第一缕风消融冰雪吞没残冬,未尽的寒意微微颤栗,霜雪化冻之后,源源不断的流水湿润了万物。


    ……


    阿弥沙的气息近在咫尺,一片暧昧的温热倾洒在耳畔和颈间,他已然无法思考,本能地拥紧了面前同样汗湿的人……


    湿漉漉披在身后的银发被撩起,温暖的手抚过他的背部,令人眷恋,让人着迷,他追随着阿弥沙的视线,看到龙仆眼中全都是自己,满满当当,再容纳不下别的,就像……


    水晶灯中的焰火被水雾熏久了,光芒晕染开来,没有之前那么明亮,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光影流转间依稀可见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赫兰的眼神也趋向涣散,主动献上自己的双唇,任龙仆肆意采撷,唇瓣被重重碾过、或轻缓厮磨,他沉沦其中无可脱身……


    他已经得到曾经银龙得到过的一切了。无法诉诸于口的私念被满足,他只想搂紧阿弥沙,就这样紧紧地搂着,再也不松手。


    “我……”赫兰脸颊一阵一阵地发烫,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声回答龙仆先前的问题,“喜欢的……我很喜欢。”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微颤着与阿弥沙十指相扣,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对方。


    紫罗兰色的眼眸失神片刻,视野之内,挂在高处的水晶灯都出现了重影,层层叠叠喧闹得很。


    龙仆低头衔住他汗湿的脖颈,牙尖抵着细腻的肌肤不紧不慢地磨着。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赫兰安静无声,闭上眼睛乖巧等待着,祈祷着。


    不要有什么意外,让他彻底转化阿弥沙吧。


    一阵错位般的刺痛袭来,皮肤被咬开一个口子,紧接着是熟悉的柔软触感。他稍稍偏转脑袋,最大限度地袒露自己的脖颈,方便爱人吞食龙血。


    他们的尾巴早已松开,随意而温情地搭在一起。而现在,赫兰感觉到那乌黑亮丽的鳞尾又在灵巧地勾动自己的尾巴,一时间有些气息不稳。


    “你……”


    是真的很难满足。


    小银龙没把话说完,思及自己作为主君,还是要尽力满足龙仆的渴望才行。


    阿弥沙的精力旺盛得吓龙,累了就抱着他稍作歇息,重新咬破将要结痂的伤口舔食血液。


    反复被揭伤疤的疼痛并不是最难以忍耐的,龙仆黏糊糊的撩拨才最磨人。


    蹭在脸上的发丝、不安分的手还有反复渴求厮磨的鳞尾都弄得他很痒,实话地说,还有些累,赫兰昏昏沉沉地想到,之前龙仆拒绝自己真的是很体贴了,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会如此漫长难熬。


    这一次,阿弥沙意图更进一步的动作被一双柔软微凉的手制止,赫兰勉强扯动被咬肿的嘴唇,小腹都因为察觉对方的心思而紧绷起来。


    在龙仆心口处落下一吻,他枕着对方肩膀轻声呢喃,低低恳求,“阿弥沙,让我休息一会吧。”


    “好。”阿弥沙呆滞须臾,才用喑哑的声线憋出这么一个字,随后开始百无聊赖地玩弄他的头发。


    赫兰本想让龙仆也歇息片刻,抬眸见到他捧着银丝的专注模样,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龙血起作用还算快,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总也看不真切的那双灰眸,在下一瞬就变成了龙族的竖直裂缝状眼瞳。


    银龙主君看在眼里,心中不安定的念头又开始横生枝节。到目前为止还算稳定,阿弥沙不会再失控吧?


    不多时,难以被肉眼观察到的转化也开始了,因为阿弥沙轻微地闷哼一声,捂着小腹矮下身子,先前灵活地缠得他颤栗不止的鳞尾也僵直得像死蛇一般,瘫在湿滑的瓷砖地板上。


    左手变回龙族锋利的指爪,赫兰将自己右手掌心划破,递送到龙仆嘴边。


    灰蒙蒙的竖瞳懒散地自他脸上掠过,阿弥沙稍稍挪动,脑袋枕在他腿上,抓住正在淌血的手舔舐起来。


    并不很疼,倒是掌心被龙仆舔得痒丝丝的,来不及承接的血珠落到脸上,将俊脸都涂成了花脸。


    现在阿弥沙还很节制,接下来怎么样却还是未知数。赫兰默然观察着龙仆的一举一动。到了这个地步,哪怕阿弥沙待会真的想生吞活剥了自己,他也只能是乖乖任人宰割。


    不过,尽量让龙仆不那么难受地度过转化期,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枕在膝上的人呼吸愈发沉重,含糊不清地喊了声主君,眉头紧锁。


    他低垂眼眸,想揩去阿弥沙面上沾染的血迹,孰料才擦了一下,这熟悉的脸庞就开始发生变化,在银龙主君震诧的眼神中,变成了……戈利汶的模样。


    “赫兰?”


    浅蓝的头发,颜色略深的龙角,浅金色的眼瞳,怎么看都是潮洇王庭的蓝龙主君。


    赫兰大惊失色地后退,旋即后脑重重撞上刻满浮雕而凹凸不平的实木床头板。


    “你做什么?”坐在床边的蓝龙忙拽了他一把,摇着头啧啧两声,“我有那么吓人吗?”


    吃痛地一手捂住脑袋,倚在床头的小银龙惊魂未定,举目四顾。


    天花板处的天鹅浮雕、寝殿内熟悉的陈设、陈列的白石廊柱、外边临海的露台……轻柔的海风撩动额间碎发,一颗心缓缓沉静下来。


    这是在潮洇王庭。他终于确定,自己是做了一场梦。荒诞又难以启齿的梦。


    还好、还好他不是鬼迷心窍地和戈利汶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弥沙的事情。赫兰长叹一口气。


    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他好像真的感受到过那似乎能将人点燃的热度,龙仆意乱情迷地索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无法忘却。


    “喂,想什么呢?”“我怎么了?”


    大蓝龙和小银龙同时出声,面面相觑。


    见人还有反应,戈利汶收回了在其跟前晃着的手,轻咳一声,“我也不知道啊。好端端说着话,你忽然就晕倒了,可把我吓得够呛……要是你在这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阿弥沙交代?”


    光是听到阿弥沙的名字,他就连尾巴尖都酥麻了。不自在地扭头望向外边,目光越过白石廊柱和飘摇的纱帘,与灿烂的光辉相接,后知后觉此刻日头正盛。


    他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了这样的梦……赫兰的脸颊烫得直冒烟,仿若心事都被摊开在日光下晾晒,感到局促且难为情。


    “那、我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先回去了!”


    逃似的翻身下床,在蓝龙主君来得及阻止前,他动作一顿,疑惑地打量着一片狼藉的地面——


    遍地的碎片像镜面一样反着光,晃得人眼前花白一片,隐约有海潮之声跃于其上,断断续续的,如同这被摔碎的物什般支离破碎。


    赫兰垂眸凝视着地面零散的碎块,“这是什么?”


    “哦,不小心摔了一面镜子而已,没什么。晚些让人来收拾就是了。”


    戈利汶摆摆手,努力将小银龙的注意力吸引开,“没事了就快回去吧,阿弥沙该在等着了。”


    “嗯。”


    第36章 战事将起 角鹰安心展翅远去


    刚回到圣白宫, 迎面就撞上一群牛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大将。赫兰顿住脚步。


    对面的这群龙族愣了愣,面面相觑,以有点相信但又不是很敢相信的怀疑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纤弱漂亮的银发青年。


    直到跟在后边的龙仆喊了声“主君”, 这才忙不迭俯首跪地行礼。


    无论是龙仆王后半日之内击杀两位守城大将的彪悍事迹, 还是加冕之夜焚星礼的盛景, 他们都已有所耳闻,因此更加好奇这位神秘新君的模样。


    没想到……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赫兰读懂了他们眼神变化的意味,神情冷淡地稍微颔首。


    大将们退下后, 贴身侍奉的仆从迎上来, 告诉他, 王后前不久在镜湖边的风歌庭内接见了西北边境的守城大将,现在去了右翼傍依石心花园的大殿。


    “好,我知道了。”


    赫兰放慢呼吸, 沿着长廊徐缓前行, 一路平复着被先前的绮梦扰乱的心境。


    日辉洒落于静谧的花园,鲜丽花丛之间,绿蔓蜿蜒攀附在石像人身上,恣意伸展着鳞形的叶片, 迎风摇曳。


    他无端思及石心森林的古老传说。倘若没有灰龙的蛊惑,卡拉提或许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金龙主君。与人为善, 受人爱戴。


    赫兰收回视线,稍稍加快了步伐。


    今早去潮洇王庭前,阿弥沙说晚些有要事与蓝龙主君共议, 让他记得知会戈利汶。


    没想到自己一耽搁,半天就过去了。


    踏入殿内,只见腰间别着长鞭的红发大将、刺客首领凯瑞尔和副骑士长艾伦等人正围绕在落地窗前的沙盘周边,神情严肃地谈论着什么。


    “疯龙如此仓促地开战, 若我们彼此消耗,只会让黑山成为最大受益者。”


    棕发绿眼的骑士说着,余光捕获到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即刻转身行躬身礼,“主君。”


    凯瑞尔和梅丽莎闻言也看向这边,紧随艾伦向主君行礼。


    阿弥沙在人前并不会省去必要的礼数,然而这次他的动作却被红龙制止了,对方轻轻摇头:“您不必,王后。”


    赫兰望向自己的龙仆,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接着阿弥沙的视线小幅度移动些许,“主君,戈利汶没来?”


    “哎,这不是来了吗?”


    小银龙张了张嘴,未来得及出声,蓝龙主君就自他身后飘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扫视众人一番,“是我让他先走一步,来得稍晚了,见谅。”


    龙仆眸光微动,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发问:“你没事吧?”


    这下数道目光顿时汇聚到同一人身上。


    艾伦和梅丽莎神情诧异,凯瑞尔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谨慎地凝眸观察。


    “我?我有什么事啊。”戈利汶讪讪一笑,有些没话找话地对身旁的银龙道:“是吧?”


    赫兰扭头望他一眼。


    说实话,戈利汶看起来太不对劲了,不论是缘于什么,他显然有意遮掩。阿弥沙在这方面就敏锐得多。


    还是晚些再跟龙仆商讨。


    末了他只是随意答应一声,示意这事就算翻页了。


    回归本题,沙盘之上的局势持续变动,排布在洛希山脉以西的红色的棋子比先前密集了两三倍不止。显而易见,红龙在光明正大地召集军队。


    艾伦继续提供来自圣殿的情报:“我们的人发现,伊弗瑞拉这段时间曾前往七王国和圣城的废墟,好几次。她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阿弥沙瞥向戈利汶,默然无声,须臾后移开视线,发现主君也正望着自己,微抿着唇。


    他勾唇一笑,赫兰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一瞬。龙仆的神情与梦中那湿润的面容渐趋重合,令他羞于直视地错开目光,尾尖都悄悄绷直了。


    “神王议事会的圣坛上曾经镶嵌着我们的龙晶,不过当年被卡拉提一尾巴拍碎后就下落不明了。”蓝龙主君甩甩袖子,摸着下巴揣测道:“也许她想找古伦达或者我的龙晶。”


    “这倒也说得通。”梅丽莎认同地点头。


    赫兰认真听着,不解地扑闪一下眼睫。


    戈利汶的龙晶可以开启任意门,利用得好的话,在两军交战时就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取古伦达的龙晶是为什么?


    艾伦划拉一下脸颊,率先道出了他的疑问:“呃……我不太懂,她想要做什么?”


    “我父母曾告诉过我,”梅丽莎接过话头,伸出手在沙盘上虚画一条路线,“七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战,红龙的炎魔大军沿着山脉行进,直接从狮心城所在的豁口南下,在棘峰谷地与阿戈雷德的心腹正面交锋。”


    “所以,”银龙主君凝视沙盘片刻,抬眸望向站在对面的龙仆,“她是在寻找突破口。”


    “多半是这个缘由了。”戈利汶一爪子搭上他的右肩,侃侃而谈,“有洛希山脉这道天然的屏障在,伊弗瑞拉的爪牙想进攻千流王庭,要么就翻山越岭高寒跋涉,要么穿过黑沙王庭的疆域。”


    炎魔无法抵御山巅的严寒,她和阿戈雷德也谈不上能有什么合作——如果这两位主君没有性情大变的话。


    “目前看来,阿戈雷德并没有大开方便之门的意思。”艾伦喃喃道,“而古伦达的龙晶能移山倒海改变地形,蓝龙主君的则能开启任意门。原来如此。”


    这样看来,红龙主君的确是铁了心要对付千流王庭。他们还无法揣摩她的意图,毕竟她已经疯了那么久了。


    赫兰思忖着,低垂眼眸。


    “开战真的无可避免了么?”


    那势必会断送无数的生命。他不免想起自己在流浪时误入的古战场遗址——


    衰败的阴影经久不散,无法转生的亡灵凄厉嘶嚎,数着自己零散的骸骨惶惶终日,被时间和死亡永久遗忘。


    如果像对付卡拉提那样呢?直接杀死残暴疯狂的红龙主君,其龙仆也会不攻自溃,比起混乱交战,伤亡会大大降低。


    “您太乐观了。”凯瑞尔笑着摇摇头,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阿弥沙身上一瞬。


    “当年红堡落成后,伊弗瑞拉引地火至地表,将洛希山脉以西的土地都变成了烈焰地狱,炎魔因此举族臣服于她。”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地火王庭独有的夜皇后,那种黑暗生物由被喂食炎魔血的吸血鬼转变而来,同样对红龙忠心耿耿。”


    “更重要的是,它们中的多数其实并没有被转化成龙仆。也就是说,就算杀了猩红死神,炎魔和她的其他爪牙也不会消亡。”梅丽莎面向自己的主君,提及烧死父母的仇人,眉头都不由自主地紧锁着。


    “所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艾伦按着剑柄,眼神坚定不移,“我们必须一举消灭地火王庭的有生力量。”


    赫兰心情愈发沉重,望向阿弥沙,在对方关切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好。”


    果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只能全力以赴了。


    “别忘了还有阿戈雷德,”戈利汶冷不丁开口,双手交叠在胸前,晃悠着退开两步,“就算我们联合起来能打败地火的大军,若黑沙王庭趁虚而入呢?”


    “我肯定先保潮洇。”他很实诚地声明。


    场面短暂地静默少顷。


    “或许,我们可以请求霜歌主君牵制住黑龙?”凯瑞尔沉吟道,“也只有她能做到了。”


    赫兰闻言,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自己的龙仆身上。


    先前他不是没有提议过与霜歌王庭联合,但龙仆似乎总是极力避免与努卡罗维有所牵连。


    “那就试试吧。”


    出乎意料的,这次阿弥沙没再否决,“千流王庭没能求得她的助力,也许你们能成功。”


    银龙主君默然眨了眨眼。他觉得,自己的龙仆其实并不赞同凯瑞尔的想法,只是懒得找借口,想令其知难而退罢了。


    “无论努卡罗维是否决定出手,我们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凯瑞尔将目光投向副骑士长,“你们也是时候放下芥蒂了。”


    艾伦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明白。这也是我此行的另一个任务,我们会尽力争取的。”


    他们继续分析着当前局势,末了各自领命,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最后的准备。


    连角鹰这几日都分外紧绷,成天在空中巡弋,锐利的眼光监视着王庭境内的一举一动。


    众人退散后,龙仆与他来到浮空的风神殿中,手中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龙晶。


    “主君,您来试着开启风暴阵。”


    赫兰接过自己的龙晶,有些心不在焉地眨着紫罗兰色的眼睛,“阿弥沙,艾伦的任务是什么?”


    “他要去联合北方的趋光武士。”龙仆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佳,抬手抚上他的脸颊。


    熟悉温暖的触感,小银龙眯了眯眼。


    “那些是什么人?”


    “双子国之一,梅兹的后人。”


    “哦。”


    现在他明白了。


    双子国是指北方七国中的梅洛和梅兹,因其拥有着同样的祖先、亲密的地缘关系和共同的宗教信仰。


    在七王国沦陷前夕,梅洛的君王率领将士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刻,而梅兹的女王却命令她的骑士们撤出被龙族包围的家园,以此换取生的希望。


    临阵脱逃的后果不可谓不严重。据说梅兹国人违背了对光冕女武神许下的誓言,从此失去了接受圣光赐福的资格。换句话说,他们不能再成为圣骑士了。


    那些堕落者的血脉没有断绝,千年来一直活跃于北方。对于圣殿来说,他们背弃誓约不可饶恕,但面对肆虐的龙祸,重新团结起来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了。


    只是千年前他们的祖先就当了逃兵,如今这些人会愿意站出来吗?四分五裂的人族若能一致对外,龙祸的终结也许真的指日可待


    “那……”他犹豫着,握住龙仆的手,轻轻靠进对方怀里,“还有白塔使者,萨维恩跟其他奉光使还被关在地牢里。”


    “阿弥沙,为什么不向他们坦白呢?告诉白塔的人,是安卡莎操纵着这一切,杀死金龙并不是你的本意。”


    阿弥沙搂住他的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可我确实杀死了加迪安。无论初衷是否不可饶恕,他们都失去了景仰爱戴着的主君。”


    “你不相信他们会谅解你吗?”赫兰闷声道。


    “没必要。”龙仆拨动他的马尾,专注地把玩着柔顺的银发。


    赫兰知道他有意回避,退开一步与阿弥沙拉开些许距离,盯着那双灰眸,“还有,你没告诉他们灰龙的存在。”


    “安卡莎挣脱封印没多久,元气大伤,暂时还不是我们目前要考虑的问题。”龙仆转而去撩他的额发,补充道:“何况她不现身,谁也奈何不了她。”


    “元气大伤,可绿龙死前向她献上了许多侍奉者,”银龙主君满目忧虑,握紧了抓住龙仆的手,“阿弥沙,别告诉我你想独自面对她。”


    龙仆凝视着他的眼睛,神色温和依旧,温和得令赫兰觉得有些空洞。


    “我不会托大的,”阿弥沙低头在他唇瓣上落下安抚性质的一吻,“不要害怕,好吗?”


    “你不是第一次了……”赫兰抬手抵住他的唇,眼神中有幽怨,有不安。


    “好吧。”龙仆沉思须臾,蓦然一笑。


    耳羽簇般的龙角上排布着圈圈亮丽金纹的巨鹰振翅于千河平原上空,凭借优越的视力感知到主人与主君之间的小冲突。


    绕着风神殿盘旋一圈,它穿过成列的石柱,敛起双翼悄然降落,杵在两人近旁,瞪大了金灿灿的眼瞳。


    主君一路都在占下风,挣扎渐趋微弱。


    它不由得朝主人鸣叫一声,示意他别做得太过分,又像走地鸡一样来回踱步,焦虑地抖了抖颈部的羽毛,生怕主君就这样被拆吃入腹。


    终于,面色潮红的银发青年被松开。它如释重负,一蹦上前,弯钩似的喙部轻轻撞了撞主君的后腰,不料对方差点直直地跪倒在地。


    “小心,主君。”


    龙仆俯身扶住主君的双臂,习惯而自然地笑着,罔顾自己被咬破的下唇。


    “你每次都这样。”


    赫兰气还没喘匀,羞恼地瞪视着笑吟吟的阿弥沙,“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


    说不下去就堵嘴,不想面对就逃避,理不直气也壮,还一脸理所当然。


    龙仆很没眼力见地“嗯”了一声,“效果还不错?”


    “别碰我。”


    “那,今晚还跟我睡吗,主君?”


    “你……”


    角鹰安心展翅远去。


    第37章 废墟之上(上) “千流王庭的主君与王……


    恍惚间光影流转, 紫罗兰色的眼瞳收缩一瞬,银白羽睫扑闪着,阻挡着那过于刺目的日辉。赫兰眯了眯眼, 有些许惊奇地打量面前的景象。


    一座宏伟的环形露天建筑, 七根巨型廊柱环绕形成七道拱门, 入内各有一座花纹繁复精美的石台,七头威风凛凛的巨龙昂首屹立其上。


    体型最为庞大的是金龙加迪安与灰龙安卡莎,那拢在身侧的双翼看起来厚重异常, 展开时似乎可以遮天蔽日, 一个浑身自带光芒恍如天神, 另一个则有灰雾缭绕于周身,神秘莫测一如往常。


    巨龙们抻长粗壮的脖颈,井然有序地将龙焰喷吐至圣坛之上, 七色燃焰在阵阵爆鸣声中融为一体时, 阿瓦隆与西诺恩的贵族率先入场。


    诗酒之地的人们长发灿若金花,服饰是统一的纯白衣裳,男子长袍加身,女子穿着露肩的百褶裙, 面上皆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高地王国的贵族服饰都由兽皮缝制而成,他们眼窝深邃, 鼻似鹰钩,一头狂野的卷发被|干脆利落地收束在脑后。


    他记得,在金龙主君与阿瓦隆建立共生关系前, 北方七国中国力最为强盛的是辛戈与西诺恩。后来阿瓦隆渐渐崛起,双强并立的局面才开始向三足鼎立转变。


    至于辛戈的没落,那要在七国动乱之后了,而此时古伦达还在——赫兰的视线落在那头体型稍次的深蓝巨龙身上, 顷刻间思绪万千。


    同为强国的辛戈都只能作为第二梯队入场,与红龙姐妹所代表的双子国一齐。这么看来,实际上是巨龙的力量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地位关系。


    思及不久之后的七国动乱,小银龙下意识地密切关注辛戈王族的动向。


    辛戈王人至中年,刚毅端正的脸庞上细纹增生,却没能掩盖他的英俊与威严。


    国王在行至拱门前时停下脚步,往后望了一眼。赫兰也随之回望。


    默默跟在队列末尾的一对母子像是得到了什么授意,那容貌昳丽、贵妇模样的女人乖顺地俯首低眉,扯着儿子的手臂后退几步,不再踏入那神圣的殿堂。


    辛戈王继续穿越那道巨型拱门,跟在其侧后方的金发王长子悄悄回头,朝他们投去一刹那的关切目光,随后快步跟上父王。


    赫兰意识到,那对母子正是国王的情妇与私生子。


    此刻,面容阴郁的黑发少年规矩地站在母亲身边,目送父王、王兄与一众亲族进入那象征着七王国权力核心的神王议事会。


    他肤色苍白得有些病态,双唇无色,神情淡然,但那双绿莹莹的眼瞳却无端让人联想到饥肠辘辘的野狼。


    这时人们还未得知,他的亲生父亲并非辛戈王,而是圣阶之上的巨龙古伦达。


    血统纯粹的辛戈国民天生银发,而辛戈王的两个儿子却各不相同——长子随辛戈王后,拥有一头金发,次子同样也随了他的母亲。


    赫兰微微叹息。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辛戈王后就会意外殒命,情妇如愿登上后位,与古伦达暗相勾结党同伐异,不惜代价为她的儿子铺就成王之路。这就是七国之乱的肇始。


    没等他继续细看,眼前虚幻的场景就像迷雾散去那样消失殆尽。小银龙使劲眨了眨眼。已经不仅是做梦,最近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幻觉了。


    幻象消散后,神王议事会的殿堂袒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断壁残垣横七竖八地散落在焦土之间,到处都是龙焰灼烧过的可怖痕迹,肉眼无法辨清其中的焦骨,只在不经意间踏过时,毛骨悚然的感觉猝然自腿脚攀升,直冲心脏。


    目之所及一派鬼气森森,仿佛厄难的阴影从未离去。他下意识地跟紧自己的龙仆,没留意对方停下脚步而径直撞了上去。


    阿弥沙回过身,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斗篷兜帽下的表情有些戏谑,轻笑道:“后悔了?主君。”


    “没有。”


    赫兰不愿服输,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郑重其事地与龙仆十指相扣,“我只是怕你走丢了。”


    话音刚落就因一阵拂颈而过的凉风打了个寒噤。


    “哦。”阿弥沙神情信服地点点头,牵着他继续往前走,“那您可要把我看好了。”


    才走了几步,赫兰愈发心事重重,不由得晃了晃龙仆的手,“如果今早我没有恰好醒来,你是不是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出来了?”


    “您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多睡会不好吗?”


    “……”


    龙生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不会说话的人。讲话难听的家伙不在少数,可像他的龙仆这样无意识地冒犯人的毕竟不多。赫兰难免幽怨地想,阿弥沙这辈子有对谁委婉过吗?


    “别多想,”方才还神色自若的龙仆后知后觉地开始找补,“我是真的担心,没有嫌您拖后腿的意思。”


    “哦……”


    银龙主君脸上写满了不信。


    阿弥沙叹一口气,将那微凉的指尖也裹入手中,“每次从梦中醒来,您的状态都不太好。”


    “有吗?”赫兰讶然望向身旁的人。


    “嗯。”


    “可你不能总是像放在蚌壳里那样保护我。”他也哀叹一声,“戈利汶说,我要在合适的时机才能掌握体内的力量。你一直把我护得严严实实的,会不会我就永远都等不到这样的时机了?”


    “这样不好么?我可以永远保护您。”龙仆一脸轻松地笑着,轻描淡写的态度令小银龙感到不满。


    “我也想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是一直躲在你身后。”


    他不免气馁,眼神都不禁迷茫起来。互相喜欢已经不易,比这更难的是互相理解。阿弥沙在按照他的期望来培养自己,但自己真的能一直心甘情愿吗?


    “会有这一天的。”


    又是这样。阿弥沙确实很强很厉害,可将来的事哪是轻易能说准的?他不知道龙仆看到了什么,自己只能看到危机四伏、强敌环饲和重重迷雾。


    阿弥沙注意到主君脸色不佳,紧了紧他们相握的手,“您没休息好,又做梦了?”


    “我梦见戈利汶,”赫兰迟疑顷刻,回忆起昨晚的梦境,双唇翕动,“还有安卡莎。他们……”


    龙仆放慢脚步,关切的目光仍然流连在他身上,灰色眼眸波澜不惊,缓缓开口:“很惊讶他曾经是灰龙那边的?”


    “没有,他跟我坦白了。”小银龙摇摇头以示否认,“在加冕礼的那晚,他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了,关于加迪安的死。”


    阿弥沙默然注视着自己的主君,“嗯。”


    “我想问你的,但每次都会被打断。”他仰起头,认真地与龙仆四目相对,“阿弥沙,你没有原谅他,对吗?”


    兜帽落下的一片斜影将龙仆的眉眼都纳入阴暗之中,令他看不太清阿弥沙的眼神。明明是同样的一片天,这里的一切却像是被薄薄的黑雾笼罩住了,光线那么暗。


    “戈利汶一直很愧疚。在他说那些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朋友。”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阿弥沙错开视线,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没必要愧疚。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也是龙之本性。以他彼时的处境,屈服于安卡莎无可厚非。我没有怪他。”


    赫兰越听越觉得,龙仆在避重就轻,干脆抓住阿弥沙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来,“可你是因为相信他才会上了安卡莎的当,他还在教廷审判时站出来指证你的罪名,害你为此受刑。你难道就不怨吗?”


    除了被流放的那些年月,他已经几乎熟知阿弥沙一生的所有经历。以龙仆当年的性格,除了银龙,唯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恐怕只有艾德温和戈利汶了。


    亲眼目睹了金龙主君之死的,除了艾德温,还有奈尔法、卡拉提,安卡莎偏偏要让戈利汶来做这个“证人”,仅是因为教廷更信任蓝龙吗,还是为了诛阿弥沙的心?


    “不要和他走太近。”最后阿弥沙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如此提醒他,“他能倒向安卡莎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所以你根本不相信他。”赫兰垂下眼眸,试图替蓝龙缓和一下关系,“在翡翠王庭的时候,他顶着安卡莎和卡拉提的压力也要保下我。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我的性命绑定在一起,他是在救你。”


    “主君,我只相信自己。”阿弥沙的神情蓦然变得有些冰冷,“若不是以为安卡莎归来后会首先找他清算,戈利汶未必会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他继续道:“昨日您在潮洇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嗯?”


    赫兰这时也回想起昨天戈利汶的古怪表现,不由得问:“怎么了?”


    龙仆将他的右手翻转过来,一手拂过无名指上的龙晶戒指,在随之涌跃而起的海潮声中,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危险。这是他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印象。


    泛蓝的冷暗肤色,起伏的纹路在肌肤之上流动蔓延,纤长骨刺组成森然的王冠,以及一双酝酿着风暴昭示着野性的浅金色眼瞳……深海王座无疑应属于这样的存在。


    “戈利汶的先祖统御着深海最危险的海妖。它们窥探人心织造梦境,从前在尝试驯驭海龙时,无数的御法者正是因此葬身汪洋。”


    赫兰听得有些发怔。


    阿弥沙微微一笑,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他明知道那是多危险的东西。”


    “你是说潮汐镜?”银龙主君回过神来,宽慰龙仆:“戈利汶已经把它打碎了。”


    “但他确实试图将您困在梦中。”


    “是我突然做起梦来,在他说你和……呃,我在梦里见到了你和席琳大主教,你们在弗罗伊斯相遇,她还说要教你炼化龙晶。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对吗?”


    龙仆沉着脸,思索片刻后表情有所缓和,对蓝龙的防备之心却未曾消减,“那就是在您入梦昏迷的时候,戈利汶选择了乘虚而入。”


    “安卡莎擅长蛊惑人心,说不定是她在利用戈利汶呢?”赫兰猜测道,心里仍对蓝龙抱有希望,“我们应该帮助他的,阿弥沙。”


    “灰龙足够狡猾,只要她坚持不现身,我也无能为力。”阿弥沙摇摇头,语调显得有些疲惫,“全凭本心,就算戈利汶最后站到了她那边,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如果他真的被安卡莎蛊惑了——像卡拉提那样,怎么能算是他自己的选择呢?”


    赫兰觉得自己愈发理解不了龙仆的想法。哪怕不论感情,戈利汶的助力肯定是对他们有利的,若安卡莎也想笼络蓝龙,他们不是更加应该争取吗?


    “灰龙纵使强大,也做不到无中生有,她只是善于抓住对方心中的恶念,并加以强调。”阿弥沙相当冷静平和地望着他,“同样的方式,她对我用过,对加迪安也用过,动摇与否,全凭本心。”


    “可是……”


    赫兰欲言又止。用阿弥沙自己和加迪安的标准来衡量人类与龙族未免太严格了,谁能担保心中毫无恶意的念想呢?


    就连他自己,内心深处也不免妒忌着曾经的银龙,甚至做梦都想取而代之。


    “您放心,只要内心坦荡,灰龙暂时奈何不了他的。”龙仆抚上他的脸,轻声安慰,眼底流动着柔和的光。


    赫兰低低地应了一声,抿着唇艰难思忖。内心坦荡,这太难了、太难了。


    他晃晃脑袋,暂时甩开杂乱的思绪,后退一步避开龙仆的掌心,强打起精神,“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是找戈利汶说的龙晶吗?”


    “嗯。”阿弥沙继续牵起他的手,“时间紧迫,您别再多想了。”


    得到肯定的应答后,赫兰仍是不解:“我们不是有卷轴吗,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龙晶地穴?”


    “古伦达死得早,卷轴并没有记载它的地穴位置。”龙仆一面回应,一面环顾四周,眸光暗沉下来,像是察觉到什么异样。


    于是赫兰也抬起头来扫视周遭。


    一阵尖利的嬉笑声骤然响起,刺耳聒噪,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之上显得无比清晰。


    “千流王庭的主君与王后,多么罕见的客人呐。”


    第38章 废墟之上(下) 没有揶揄调侃的意思,……


    夜嘲妖实在是一种恼人的生物, 赫兰由衷觉得。


    它们行踪隐蔽难以捕捉,总是在黑夜的遮掩下如盗贼一般偷窥他人心声,并以此为把柄, 逼迫被偷窥者与自己做一些不公平的交易。


    曾经在黑沙王庭的地牢中, 他病急乱投医相信了一只夜嘲妖的话, 不过那并没有真正派上用场,实际上它说的通往棘峰谷地的传送门是否存在还不得而知。


    如果自己用血换来了一个谎言,那真是傻得可以, 虽然当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此刻阿弥沙挡在他侧前方, 用身体隔绝了那分外冒犯的打量目光, 牵着他的手也没有松开。


    哪怕什么都不做,龙仆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安心,赫兰没有感到害怕, 而是谨慎地观察那只倒挂在巨型石拱门上的生物。


    夜嘲妖怕光, 尽管已经缩在巨石的阴影中,日辉在这荒芜破败的亡者徘徊之地又如此稀薄孱弱,它也还是用丑陋的翼膜将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个黑纺锤。


    静默片刻后, 黑纺锤继续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们各自的秘密。”


    察觉银龙主君微微皱眉,夜嘲妖得意地嘻嘻一笑, 声线尖锐刺耳,“每个人内心深处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想法,连对彼此都无法坦诚的存在。”


    “怎么样?好好考虑吧, 要做这个交易吗?”


    这家伙竟然坑蒙拐骗到阿弥沙身上来了,以龙仆的性格,怕是要直接将它的脑袋拧下来。赫兰默然摇头。


    “你要什么?”阿弥沙这么问。


    赫兰眼瞳一颤,诧愕抬头望向跟前的龙仆, 没料到他竟然真的打算妥协。


    为什么?他不解地低低唤了对方一声,而阿弥沙仿佛没听到,依然盯着那只讨人厌的夜嘲妖。


    这异常的反应,赫兰不免越想越深。


    要说自己心里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想法……恐怕就是对银龙的妒忌了。阿弥沙会生气吗?他分明已经给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了,可自己却从不满足,也从不坦诚。


    那阿弥沙呢?他对自己也并不坦诚吗?


    他清晰地记得,在潮洇王庭,阿弥沙为他戴上龙晶戒指的那个夜晚,他曾对自己说,在您面前,我从来毫无保留。


    我可以接受对银龙的妒意被揭露,那你呢?不是说对我毫无保留吗,为什么现在要应允夜嘲妖的无理要求?


    “这个嘛……”那怪物笑声不息,诡异地扭了扭柔若无骨的躯体,像条伸懒腰的蠕虫,“就用你们手上的戒指,或者那两把龙晶刀——来交换。”


    “你做梦。”赫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底滋生的不满都挥发到那讨厌的生物身上。


    一样是席琳大主教耗费心血为阿弥沙铸造的屠龙利器,另一样则是他们结为伴侣的信物,怎么可能轻易交给它?


    “主君大人,”夜嘲妖揶揄地开口,“您先别这么肯定,毕竟,王后的秘密恐怕无法对您宣之于口呢。是不是呀?”


    被蓦然而生的错愕击中,赫兰眼前恍惚一瞬,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望向阿弥沙。


    求你了,这不是真的。一只不期而遇的夜嘲妖都比他更了解阿弥沙,这算什么?


    龙仆只是稍稍收紧了握着他的手,依然专注于与夜嘲妖的交涉,“那你能给我们什么?”


    “我会把您的秘密埋在腹中,直至死亡。”


    它语调轻缓,独独将最后两字咬得极重,自信坦然得仿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把龙晶刀由六位龙族主君的龙晶魔铸而成,其中的两位还存活于世。”


    龙仆抽出别在腰间的双生子之一,指尖按在流光溢彩的刀身上,掀起眼皮瞅着那个黑纺锤,“若消息泄露出去,他们会不惜代价追杀你,没准夜嘲妖将因此灭族?”


    赫兰默不作声地听着。


    铸刀的五色龙晶分别来自加迪安、奈尔法、伊弗瑞拉、卡拉提和戈利汶这六位主君,其中仍存活于世的只有伊弗瑞拉和戈利汶。


    戈利汶断然做不出灭族的事情来,但这对那位红龙主君来说却是不在话下的。


    据他所知,这世上唯二没有夜嘲妖涉足的地方,一是终年严寒的北地,二是地火王庭的疆域。前者是因为环境恶劣难以生存,后者则由于红龙主君人尽皆知的残暴性格。


    “……我知道这片废墟之上的一切消息,包括你们正在寻找的东西。”那怪物试图言和,嗓音都染上几分谄媚,“怎么样?这样的交易,能换来您的守口如瓶吗?”


    “成交。”阿弥沙潇洒地一点头。


    “阿弥沙!”赫兰忙扑过去按住龙仆递出双生子的手,“不行,没了它我们怎么对付红龙?况且这还是……”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心血。


    “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就值得拿双生子去交换吗?”他愈说愈激动,不觉抓着龙仆的手使出了多大的力道。


    “主君,”阿弥沙回过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我自有分寸,不用担心。”


    “你……”


    最后他不得不松开手,看着龙仆走近那道石拱门,将一把龙晶刀搁在地面,再缓缓退开。


    “以防你出尔反尔,等我找到人和东西了,剩下这把才能交给你。”


    “嘻嘻,好,遵您旨意。”


    夜嘲妖如一滴墨汁迅疾坠落,准确无误地取走龙晶刀,又马上恢复成倒挂的黑纺锤模样,“我一定知无不言。”


    阿弥沙凝视着它,“梅兹女王的埋骨地在哪?”


    “不知道。”


    “那你前面说的是什么鬼话?”


    龙仆面上维持着微笑,而赫兰听到了他拳头拧得咔嗒作响的声音。


    “别上火,呵呵,我虽然不知道她葬身何处,但她一直彷徨于此。”夜嘲妖说着,从翼膜中探出细长干瘪的指爪,虚虚地指了指地面。


    “两族交战最惨烈的战场,龙焰烧毁了一切生机,此地已经沉寂一千年了,亡魂走不出去,无法到达往生世界,连光冕女武神战死的信徒也无法回归金色神殿,只能在此长久徘徊。”


    “在这等着吧,夜深之时,她会出现的。消失的龙晶亦是如此。”


    “好。”阿弥沙转头轻声道,“主君,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话音未落便有数道利箭破空而来,被刺中的夜嘲妖尖声惨叫,眨眼间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不见——连同那把龙晶刀一起。


    “不见了,”赫兰诧然举目四顾,周边已完全失去了它的踪迹,“阿弥沙……”


    这下糟了。


    “别担心,”龙仆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看起来丝毫没有紧张,“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夜嘲妖可不会突然良心作痛。”


    “我就是知道。”龙仆眯着眼冲他笑,唇角上扬的弧度都写着志在必得。


    赫兰推开伴侣凑近的脸,态度缓和了些,“你对它施咒了?下毒?”


    “没有。”


    龙仆简直是在用一种“你怎么会觉得我这么蠢”的纳罕目光回望着他。


    “那怎么……”他有些生气,又感到气馁,“我们不是来找龙晶吗?”


    为什么又牵扯到梅兹女王,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傻乎乎地提心吊胆。


    呼吸困难的感觉愈发清晰,赫兰冷着脸朝那道拱门走去,不想再待在这人身边。


    “我没感应到龙晶的存在,”龙仆紧走几步跟上他故意加快的步伐,“要么它们已经不在这里了,要么就是——”


    “被藏起来了?”赫兰消气了,停下来,回头瞅着身后的人。


    “嗯。”


    阿弥沙点点头,向他伸出手。


    银龙主君不动声色地晃着鳞尾,不想那么快表现得心软,于是足足在心里数了十个数才抬手抓住龙仆。


    他们在拱门内的石阶边坐下,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龙仆摘下兜帽,袒露出英俊的脸庞。没有出现金纹,一切安好。


    赫兰收回视线,心绪漫无目的地飘摇时,回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夜,在旷野的树林中,阿弥沙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沉默而让人禁不住心生向往。


    第一次就心生向往了?他不免怀疑自己。好像没错,就是这样,突兀而又顺理成章。此前他的龙生目标仅是活下去,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养育一只小银龙。


    但现在不同了,他想和阿弥沙永远在一起,远离危险与纷争,没有后代也没关系,那简直无关紧要,没有比阿弥沙更重要的了。


    他们相识的时间也才那么短,这个人却已经在自己生命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了,就好像,赫兰停顿须臾,脑海里浮现出什么隐约的轮廓,好像……


    “阿弥沙。”


    “我在。”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阿弥沙按着龙晶刀的手上,慢吞吞地开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而现在我在重新认识你。”


    所以他不受控制地为他们不对等的相交感到不满,总是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这太难受了。


    如果我在银龙之前认识你,一定会比他更珍惜你。赫兰这么想着,在心里默默描摹那双亮丽有神的金瞳。


    阿弥沙低下头,视线掠过搭上手背的那只白皙微凉的手,嘴角噙着笑,“或许吧。”


    两人的手缓缓相握,熟悉的温暖触感袭来,他靠着龙仆的肩膀,暂时越过了当下的重重危机,闭上眼期许着加冕之夜的谈话中、伴侣提及的那些关于他们的未来。


    “我会努力成为你心目中的主君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心底默念,没成想已然脱口而出。


    “主君——”阿弥沙闻言转过头,发丝扫过他的额头和眉心,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我知道、我知道,”赫兰打断龙仆的话,替对方说了下去:“我降临到世间,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存在的意义。”


    “还有,等我找到为之而生为之而死的意义时,就会真正强大起来,”他注视着龙仆英气的眉眼,歪了歪脑袋,补充道:“比金龙主君还要强大。”


    听着自己的话被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阿弥沙略微挑眉,替跟前的人将那略微凌乱的额发轻轻撩开,“好记性。”


    “但是,在我找到之前,”赫兰话锋一转,轻轻转过龙仆的手,指腹珍视地摩挲过那枚璀璨夺目的龙晶戒指,“就由你来暂代吧。”


    阿弥沙愣了一下,虽然笑意不减,眼神却落不到实处,仿佛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


    “不行吗?”这反应让小银龙有些着急。


    “当然。只要您想。”


    龙仆转瞬便神色自然,反握住他的手稍加用力,意欲将他扯入怀中。


    “等下。”赫兰忙挣开手,按着阿弥沙的肩,谨慎小心地靠过去。


    ……他想起那个水雾迷蒙的梦境,梦里自己猛扑过去,结果龙角不慎划破了阿弥沙的侧脸。虽然扫兴,但好在那是梦,他可不希望在自己与伴侣亲近的时候发生这种事。


    “怎么了,主君?”阿弥沙关切地垂首看他。


    “没事。”


    赫兰小幅度地摇摇头,实际缘由毕竟不好说出口。哪怕戈利汶用潮汐镜召他入梦确是存心不良,他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认为那个梦不好……它简直真实到自己醒来后见到阿弥沙都忍不住脸红。


    “真的没事?”


    阿弥沙又凑近了一些,神情似笑非笑,赫兰不由得心跳加速,怀疑龙仆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真的!”他脸颊发热地搂住伴侣,开始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找梅兹的女王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呢。”


    阿弥沙被抱了个结实,看不到对方埋起来的脸,于是轻轻拨弄那束起的银色马尾,“她会是我们对付红龙的助力。”


    “亡灵?”赫兰犹疑一瞬,“可它们怕火,尤其是龙焰。”


    “圣国子民皆信仰光冕女武神,光与焰对他们的伤害不比对普通亡灵,”龙仆抚着他的发尾解释道,“除了伊弗瑞拉的地狱吐息。”


    “奈尔法在世时,人们对伊弗瑞拉的称呼还不是猩红死神,他们称红龙姐妹为地狱火,因为那无出其右的恐怖吐息。”


    “……哦。”


    赫兰很喜欢阿弥沙跟他讲千年前的事情,但这一次却越听越忧心忡忡。他们联合所有力量都是为牵制地火王庭的大军,他毫不怀疑最终又是龙仆独自去面对伊弗瑞拉。


    这是合理的,他也试图说服自己,惟有阿弥沙有这样的能力,那便只能由他来肩此重任了。他也相信阿弥沙的实力,绿龙主君在其手下都没能挣扎多久,红龙纵使更强,差距想来也不会大到难以跨越。


    可是于私心,他不希望是自己的伴侣每次承担起最大的风险——哪怕他有能力分担一半也好。


    他知道,实际上阿弥沙无论如何都会除红龙,若仅是为了抵抗地火的入侵,那大可用风暴阵来牵制对方。伊弗瑞拉是疯子,她的无名怒火得不到宣泄就会烧向别处,阿弥沙是要救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胞。


    可他被星律教廷放弃了,在圣城受了三日的光刑,而教廷也被人族放弃了,七国联军远征十四年,烧死了无数星语者,将神圣的弗罗伊斯夷为平地。阿弥沙有什么必要去救他们呢?他真正的宿仇只有德克索、卡拉提和安卡莎,而黑沙龙祖与绿龙主君皆已丧命。


    “主君?”


    龙仆抬手捧住他的脸颊,轻微摇了摇,赫兰眨两下眼,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我还以为您又做梦了。”对方似是松了一口气。


    “我的能力是做梦,是不是太没用了点?”银龙主君自嘲地笑笑,“戈利汶的任意门,卡拉提的生死人肉白骨,加迪安的赐福,还有古伦达的移山倒海,都比天天做梦强多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无能。


    “那不是梦,是过往真实存在的一切。”阿弥沙用指腹揉了揉他的脸,灰色眼瞳中无声流淌着温和的情绪。


    “知道过去有什么用?我什么都做不了。”赫兰低垂眼眸,闷闷不乐地倾诉,“我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走向既定的结局,看着你一步步迈向众叛亲离,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正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身在其中,却连触碰你都做不到,我不想再做梦了,我怕有一天要面对那些我不愿意见到的——”


    话音戛然而止。他愕然睁大眼睛,银白羽睫极轻地颤动两下。


    龙仆低下头,轻柔地堵住了他的唇,不像以往那样带有情欲意味,而是单纯的唇瓣相贴,没有撩拨,只有安抚。


    又是这样……


    好吧,他承认这真的有用,原本声势赫奕的负面情绪徐缓退潮,心境就此平静下来,不再牵动他去胡思乱想,而是全身心沉浸在这片刻的亲昵中。


    尽管如此,赫兰还是不想让阿弥沙觉得这方法百试百灵——尤其在他们产生分歧的时候,用亲吻来解决口角之争是逃避问题,自己不会一再退让。


    于是他抬手按住龙仆的肩,借力直起身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加深了这个吻,在撬开唇齿的瞬间满意地感受到了阿弥沙轻微的诧异。


    纵然有些出乎意料,龙仆还是顺服地扶住他的腰,将主导权交到他手中。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地点、好时机,赫兰一面强迫自己专注于撩拨坐怀不乱的龙仆,一面总觉得有些将散未散的鬼魂飘荡在附近,正直勾勾地盯视着他们,甚至耳边都泛起隐约的呼号声。


    上回将龙仆吻到睡着的经验过于沉痛,这次他更加放得开了,舌尖轻快柔和地划过上颚,勾动对方的舌头又半道抽身,一次又一次地浅尝辄止,同时控制着按住龙仆肩膀的力道,不允许其主动深吻。


    阿弥沙的呼吸终于紊乱之时,他面不改色地松开手,退开些许,一边平定自己的喘息一边问:“感觉怎么样?”


    嘴唇都被他较劲地咬肿了,阿弥沙还笑得游刃有余,“不坏。”


    “嗯。”


    赫兰不多说什么,他知道对方其实憋得辛苦,这样就够了。自己毕竟不想真的折磨阿弥沙,但也不能让这家伙每次都如此有恃无恐,以为堵住他的嘴就算解决问题,那只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他理了理衣裳,重新在冒着热气的伴侣身边坐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先前的谈话,“但梅兹的骑士不是因为背叛信仰被逐出圣殿了吗?女王千年前就选择了避战,如今成为亡灵还会帮助我们?”


    “他们正是……咳,”嗓音有些沙哑,阿弥沙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背弃了誓约,才会无法往生,直面过去是他们唯一的解脱之法。”


    “哦。”赫兰点了点头。


    “别生气了,我先前没说完的话是,您的能力还未成熟,”龙仆忽而认真地望着他,语速缓慢,似乎一边说一边在斟酌着,“……绝不仅是做梦那么简单。您会触碰到的,那些空缺要由您来补完。”


    “我不懂。”紫罗兰色的眼瞳中透露着茫然,赫兰咬住下唇又松开,“阿弥沙,你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如果话说得太清楚就会死掉?”


    没有揶揄调侃的意思,他确实是在诚挚地发问。


    阿弥沙语塞须臾,扯了扯嘴角,“算是吧。”


    “这又是谁干的?”他半是释然半是紧张地抓住龙仆的手,“安卡莎?还是生前的黑沙龙祖?”


    第39章 云海高地 “他就是你。”


    “不是它们。”


    “那是谁?”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阿弥沙眉头微蹙, 看似深思熟虑地缄默半晌,最后却只是紧了紧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以后您会知道的。”


    “你总是这样, ”赫兰摇摇头, 将手抽了回来, 尽量克制着自己语气中过于明显的不悦,“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扛着, 就算受伤了也要逞能。你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吗?阿弥沙, 如果没有绿龙龙晶, 你现在不是躺在潮洇宫殿的床上、就是躺在圣白宫的床上。”


    龙仆被数落得怔愣片刻,对上那抹眸光闪烁的紫色,一时失语。


    意识到主君在生气, 他凑近些许, 抬手用指腹缓缓揉开那弯银白秀眉,“确实是我大意了,黑沙龙仆为阿戈雷德生育过子嗣,体内融合了黑龙血, 实力不可轻视。”


    “我保证以后一定小心谨慎。主君?”


    赫兰错开目光,没有去看那双暗织着微妙情绪的灰眸, 但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不再刻意显得冷硬。


    “你很强,但没有传说中那么强, 连戈利汶都感觉得到你现在不比从前了。灰龙一直隐藏实力仍与加迪安不相上下,阿戈雷德也比黑沙龙祖更强,伊弗瑞拉与古伦达差距不大,又成长了上千年……”


    阿弥沙依然算是淡定, 对着他无辜地笑了笑,似乎并未被触及痛点。赫兰却愈发忧心过度的自信最终会导致他们不能承担的后果。


    他抓住那只流连在自己眉间的手,搁在膝上,轻缓摩挲着那层不失存在感的薄茧,低垂眼眸,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将心中的不安倾泻出来。


    “我在龙岛见到过你的塑像。阿弥沙,黑沙龙族因龙祖之死对你怀恨在心,阿戈雷德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那可是令百族胆寒拜服的第一主君。任自己再怎么相信阿弥沙的实力,也不敢假设他能在与阿戈雷德的对垒中全身而退。


    不待龙仆开口,赫兰继续说了下去,话音是前所未有的消沉:“戈利汶告诉我,屠龙是会遭受反噬的,所以屠龙派的星语者大都短命。”


    阿弥沙盯着他的手出神,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


    “追溯血缘,你的祖先是黑沙龙祖的引星,哪怕这层关系会沿着血脉延续,也只能保证你杀死阿戈雷德不会违背律法。那红龙和灰龙呢?还有已经死去的卡拉提,你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不计代价。”


    龙仆叹息一声,“这正是我们的使命。”


    意料之中的回应。赫兰眼睫轻颤两下,绝然回避来自对面的目光。


    “主君,您不希望龙祸早日终结吗?”


    他犹豫了,咬着唇没有应声。终结龙祸,听起来轻描淡写,可是……赫兰心里隐约有一种预感,到底是什么,他不愿触碰。


    冷风袭来,寒意攀升之时银发青年瑟缩一瞬,下意识地往龙仆身上靠去,仰头却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视野内的一切都在模糊中褪色,连寒风都淡去了存在感。


    “赫兰。”


    阿弥沙蓦然一惊,眼疾手快地接住毫无征兆倒下的人,托着他的脸颊,目睹那清丽的眼瞳渐趋黯淡,在银白羽睫的一次沉重交错中归于平静。


    确认怀中的人只是暂时昏睡,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时间在这片废墟之上流动得分外肆意。此刻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沉,远处晦暗的阴影中泛起莹莹鬼火,亡灵之音隐隐回荡于了却生息的苍茫天地间。


    阿弥沙视若无睹,一手解开斗篷垫在地上,小心将怀中的人放下、裹好,再把龙晶刀也搁在其身侧。


    完成这一切后,他保持着半跪在爱人身边的姿势,右手探至对方额间,阖上双眼默然感知。


    卡拉提的力量从一开始融合时的蛮横暴戾、到后来在赫兰体内得到遏制,趋于平静,如今这股负隅顽抗的力量逐渐被吞噬融合为银龙的一部分。赫兰的能力也在快速觉醒。


    频繁入梦是这股力量躁动的外化表现,或许不是梦,而是他的意识在回溯,或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他的银龙就会回来。


    阿弥沙心绪不宁,在掌心召唤出一团焰火,借着风中舞动的火光,他伸出手,轻轻揩去银发青年眼尾的一滴泪。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夜已深,天高地阔的原野被星光打亮,恬静而又氤氲着澎湃的生机。


    赫兰的思维还有些迟钝,过于频繁的入梦让他有时候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现在阿弥沙不在他身边,看来确实是梦。


    微风轻轻撩动发尾,周边的草叶盈着水露,被风这么一推,在他膝间下起了一场小雨。连空气都是湿润的,如果不是在做梦,恐怕他的衣摆该被沾湿了。


    银龙主君举目四顾,试图在这个梦境中找寻到一些过去的蛛丝马迹。这是哪里?


    视线掠过静谧夜空中遥远零散的黑影时,赫兰心下了然——云海高地,阿弥沙二十岁那年与艾德温争夺教皇之位失败后被流放于此。


    他记得,风神殿的基底由云海高地的浮空石所砌,而充沛的雨水、翻涌的云海以及悬浮于空的巨石正是云海高地最显著的特征。


    不过奇怪的是,此刻星光映照中的墨蓝天穹像被清洗过一般,遮挡视野的云雾不知所踪。


    是因为才下过雨吗?赫兰漫无目的地朝某个方向行进着,没走出多远便陡然捕获到熟悉的声音。


    “阿弥沙?”


    他一下子提起神来,仔细环顾四周,除风吹草动的景象外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小心而急迫地朝声音的源头靠近,走进愈发高密的野草丛。


    直至赤裸的肩背撞入眼帘。脚步骤然顿住。


    面前的青绿斑影摇曳不止,银发如瀑的男人被压倒在地,几缕发丝挂在草叶间,晃动得像被拨乱的银流苏。


    赫兰诧愕地捂住嘴,险些惊呼出声。


    “银龙,银龙……”


    龙仆低哑的呼唤像烧红的铁,传入耳中近乎将人烫伤,银发青年慌神无措地低下头,后退时不慎一脚踩中自己的鳞尾。


    并不很疼,他没有挪开脚步,反而更加用力地碾动几下,期冀沿尾骨攀升的疼痛能让自己就此醒来。


    阿弥沙的眼睛亮得像缀了天上的星辰,熠熠生辉的金瞳裹挟着汹涌异常的情绪,看上去简直是想将面前的人拆吃入腹。


    ……他以为阿弥沙总是擅长克制,不曾想他在银龙面前却根本不是那样的。阿弥沙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吗?


    赫兰脚一松,放过了被过度摧残的鳞尾,罔顾从银鳞间隙渗出的鲜红血丝。


    他看着银发男人撑起身子,与骑在身上的人接吻,两人贴得如此紧密,连呼吸都要缠绵在一起了。


    阿弥沙的手遮挡住了那张脸,他看不清,也不那么想看清。再没有比现在的自己更多余的存在了。


    他的龙仆看起来醉得不轻,拥住银龙急促且沉重地喘息着,唇角挂着得愿以偿的笑,俊逸端正的脸庞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充斥,在旷野的风声登顶时迎来了片刻的空白。


    连潮汐镜缔造的梦境中都不曾见他这般沉醉。赫兰后退两步,没有勇气再面对这样的场景。


    在他转身的刹那,阿弥沙再次开口。


    “留下来吧。”


    明知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赫兰还是无可救药地停顿下来,迟疑片刻,扭头望向那亲密相拥的一人一龙。


    他的龙仆说完这句话,神情分外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爱人,似乎迫切想要得到回应——肯定的回应。


    银龙没有说话,只是俯首吻着阿弥沙的脖颈,在无言的温存中抚平彼此的气息。


    为什么不答应他?你们都做这种事了。赫兰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攥紧了拳。他在心里独断地将银龙描绘成虚情假意不负责任的负心汉模样,并为龙仆感到不值。


    “留下来,”阿弥沙握住那人修长白皙的手,克制地在手背落下一吻,“我用浮空石造一座城堡,把你藏进去。”


    这下银龙轻声笑了,“主教大人,您把浮空石用光了,那对狮鹫怎么筑巢?”


    “我不知道你还关心这个。”


    阿弥沙皱了皱眉,赌气般默不一言地重新摆动腰肢,展示着自身优越流畅的线条和紧实的肌肉,像是执拗地想从对方脸上看到些不那么淡定的表情,然而失败了。


    银龙看起来游刃有余得多,始终温顺地配合着他,甚至于扶住阿弥沙的腰帮助他调整或许不太正确的姿势……最后有些气急败坏的龙仆一口咬上他的唇。


    赫兰闭上眼,决绝地回头就走。


    “看来,”阿弥沙又瓮声瓮气地开口,“沙沙的母亲让你习得不少经验。”


    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银龙主君再次不争气地停下来,咬着唇陷入纠结境地。沙沙的母亲又是谁?跟银龙有什么关系?


    “等下。”


    阿弥沙倏然睁大眼睛,呼吸在一瞬间急促起来,双手搭上银龙的肩,“我知道了!是狮鹫。”


    在两只银龙的共同注目中,他就这样开始自言自语:“浮空石能加强阵法,狮鹫的巢筑在浮空石上,被暴雨团环绕。如果暴雨是被召唤出来的,那——”


    赫兰听不太清龙仆在念叨什么,不得已稍微向两人靠近。


    “你真的要在这种时候研究怎么调雨?”


    “梅德湖大旱,”阿弥沙手脚麻利地从银龙身上起来,“继续这样下去,今年又会死不少人。”


    御法者制服被垫在银龙身下,他捞起一件显然属于对方的纯白外袍披在肩上,“那些流民多是南方来的,因为龙祸流离失所,现在梅德湖是他们最后的庇护地了。”


    赫兰扎根在原地,望着阿弥沙步履轻盈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带起千年前的一阵风,金色眼瞳闪着光,热烈而张扬。


    他伸出手,却只是径直穿过了对方心口的位置。


    “银龙。”


    这回是阿弥沙忽而脚步一顿。


    他转过头,笑着问:“你说,如果我成功了,梅德湖会不会变成另一番景象?”


    “会的。”


    赫兰与银龙同时答道。


    这一刻仿佛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消散褪色,只剩下他们两个遥相呼应。目送龙仆披着白衣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的心脏沉重地跃动,甚至短暂忘却了银龙的存在。


    他们之间毕竟相隔了千年时光,这样的认知可以接受却难以真正被理解。


    时停之地的结界崩塌时,焦骨成灰刀剑锈蚀的时光洪流没能撼动他的感知,只在方才这种不经意的时刻,流失的一切纤毫毕现。


    会的。赫兰默默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完。在将来,那是千河南下的富饶平原,千流王庭的王都,心脏。


    我们的家。


    这没什么的。他告诉自己,银龙已经被埋葬在过去,他才是阿弥沙的当下和未来。最重要的当下和未来。


    要是这样一个梦就承受不住了,那他还真的没资格站在阿弥沙身边。自己总不能做一个既狭隘又愚蠢的主君。


    他这么想着,终于重新平静下来,仰起头远眺星空。该结束了吧?这个梦。


    恍惚之间,周围的景象变得模糊,像覆上了一层流动的纱,令人看不真切,耳畔拂过一阵凉气,像是谁似有若无的气息。


    “怎么不看看他的模样呢?”


    谁?赫兰惊诧地后退几步,几度眨眼后视野回复清明,他环顾四周,视线捕获到半空那团悠然旋转的灰雾时鳞尾都不自觉地绷紧,手心被冷汗浸湿。


    安卡莎。


    她来这里做什么?银龙跟她也有关系吗?


    女人柔和舒缓的笑声伴着雾气轻轻漾开,身后的银龙却毫无反应。赫兰愈发困惑。


    “我是在对你说话,千流主君。”


    他霍然警觉,这原来不是梦的一部分,而是灰龙真实地进入到了自己梦中。


    她想做什么,借银龙来挑拨他与阿弥沙吗?


    回想起安卡莎所说的第一句话,银发青年犹疑片刻,转身望向身后的银龙。


    只一眼他便如坠冰窟,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银白羽睫无可抑制地颤动着。


    那竟是与霜歌主君一般无二的面容,唯一的区别是,银龙拥有一双温和的紫眸,与努卡罗维那璀璨锐利的金瞳迥然不同,更像是……


    不可能啊,他是陨星降世而生的初代龙族,阿弥沙亲口承认的,他在这世上没有亲族,不可能跟银龙有血缘关系——


    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阿弥沙分明质问过自己是不是银龙的孩子。


    “他、他是……”


    语无伦次攥紧了赫兰的喉咙,他用力地吸着气,惘然中仿佛触碰到了一个自己未曾有过的设想,一个荒诞的真相。


    “他就是你。”


    灰龙的声线轻缓愉悦,在耳边幽幽回响:“第一主君,光阴主宰,阿弥沙千年前的爱人。”


    梦境碎裂崩塌。


    雾中女妖的形体在轻纱般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深色唇角挂着缥缈的笑。


    第40章 圣国女王 而更加不容忽视的是那半张被……


    借着焰火的光亮, 他见到睡梦中的人双眉紧蹙,额间渗出一层细密薄汗,莹白秀气的手指也微颤着收紧了。


    做噩梦了?


    阿弥沙一手撑在银发青年身侧, 俯下身凑近些许, 不想却听到主君在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另一只伸出的手停滞于空, 他犹豫须臾,还是没有干预,目光转向别处, 缓缓叹了口气。


    天色暗沉, 寄生于阴影中的存在已经蠢蠢欲动, 以雾气蔓延之势向外伸展着爪牙。从暗域归来的亡者低声窃语,纷乱嘈杂之音恍如北地的风声,苍渺空灵。


    罔顾那些渐趋聚拢的苍白鬼影, 他坐在赫兰身旁, 拢了拢裹住对方的斗篷,随后摊开右手,属于旧日圣殿骑士长安纳瑞的那柄长剑就此现形,飘浮在他的掌心之上。


    感应到恶灵的存在, 鎏金剑格上那枚鲜艳的红宝石绽开一道裂缝,而后缝隙扩展成一只眼睛, 内里那颗金瞳骨碌碌地转动着,锚定阴影中的存在后剑身开始发光,灼灼热意将游曳的冷风径直劈成两半。


    圣剑阳炎的威力不容小觑, 那象征诅咒的金纹顷刻便攀上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熟悉的灼痛感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阿弥沙没有动弹,看着那些亡灵无法忍受神圣之光的灼烧,纷纷在尖啸声中四散逃逸。


    独有一人罔顾圣剑的光照, 毅然决然地逆流而上。


    “教皇大人。”


    那声音低缓沙哑,属于一个疲倦不堪的女人,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


    “真的是您吗?”


    她喃喃自语,用力地眨了眨双眼。


    视线中的黑发男人沉着静默,身旁飘浮的焰火团也太过微弱,若不是那攀满皮肤的耀眼金纹,他简直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女人的眼神徐缓游移,最后目光定格在那柄金光闪动的长剑上,“果真是阳炎。”


    “经久不见,我还以为您早已往生了。”她小声道。


    阿弥沙默然打量着愈来愈近的亡灵。


    梅兹女王身披轻甲,一头红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发根部分泛着白,俨然已失去生命的光泽,而更加不容忽视的是那半张被猩红鳞片覆盖的脸。


    她是死于龙病。


    当年七国之乱结束后,双子国同时走向衰弱,为了稳固圣国地位,两国的国君结亲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即后来的梅洛君王凯尔与梅兹女王西尔维娅。


    如果他没记错,龙祸伊始时的西尔维娅才刚满十八岁,而现在面前的人看起来却远远不止,疲惫与绝望更深化了她脸上的数道细纹。


    “我活了兄长的两辈子那么久,已经不年轻了。”她蓦然笑道,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


    “那你呢,”阿弥沙回应了她的上一句话,将手中光耀不息的圣剑重新收起,“为什么还不往生,西尔维娅?”


    被念出名字,亡灵干裂的双唇轻颤着翕动两下,她低头咽下哽咽,又慢慢地摇头:“我无法往生,梅兹的所有人都无法……我们不配再作为光冕女武神的信徒,金色神殿不再向我们敞开了。”


    “你背弃信仰了吗?”


    “我并非贪生怕死。”梅兹女王仰起头,悲怆地注视着那双灰色眼眸,“可是长夜已至,能与巨龙抗衡的星语者都被我们的同胞亲手烧死了,那是一场注定无法获胜的斗争——我们何必要作无谓的牺牲呢?”


    她语气殷切,仿佛急需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理解和认可。


    “我兄长的名字被载入英灵录,事迹被后世久久传颂,可梅洛却近乎灭国。而我梅兹的子民幸存了下来,纵然失去了作为圣骑士的资格,他们也从未放弃抵抗。”


    西尔维娅扯动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但被鳞片攀满的面部实在太僵硬了,最后她只得作罢。


    “现如今,梅兹的后人以趋光武士的身份为世人所知,他们在圣国与北地的交界处抗击着龙族。”


    阿弥沙沉默地聆听着。


    梅洛确实被灭国了,当今圣殿骑士中出身自圣国的少之又少,多数成员来自南方的狮心城等同样信奉光冕女武神的城邦。双子国如今只有梅兹还能形成一定规模的战力,所以骑士团的艾伦他们才要北上去联合趋光武士。


    带着满身荣耀死去,还是屈辱地活着,一母同胞的圣国兄妹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当今他们需要的无疑是像趋光武士那样能够被联合的力量,可在龙祸肇始之时,那个漫天烈焰与血光纷乱交织的夜晚,若不是君王凯尔率梅洛的骑士殊死拼搏,梅兹的子民未必能成功逃生。


    “我记得,联合远征军征伐圣城时,你并不主战。”


    梅兹女王闻言点头:“伊弗瑞拉从不是真心庇护梅洛,所以兄长一直保持着警觉。”


    “奈尔法却不同,”提及那早已死去的红龙主君,她的语调无形中柔和了些许,“她陪着我从储君到继位成为女王,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母亲在看女儿。你相信吗?早在围攻弗罗伊斯之前,她就为梅兹谋定了后路。”


    西尔维娅的胸腔骤然起伏,好像仍需要呼吸似的,而后又如同被卸去所有力气,她垂着脑袋一蹶不振:“但圣城之战,死的偏偏是她。”


    含泪仰起头颅,她久久凝望着被化不开的浓雾所笼罩的夜空,声线破碎:“偏偏是她呐……”


    “卡拉提害死了她,”阿弥沙轻声开口,边说边垂下眼眸,“因为她察觉了灰龙的阴谋。”


    “所以我真的很感谢您,”她终于挤出一个扭曲且微弱的笑,“为着绿龙的死。”


    “我知道您是为何而来。当初圣坛上的龙晶是被我带走了,如今也仍由梅兹的后人保有,只要去北方联合趋光武士,他们会将其献出的。”


    “我不只是为了龙晶而来。”


    阿弥沙站起身,朝梅兹女王走近几步,“与地火王庭的这一战必定艰难,你愿不愿意带着亡故的战士参战?”


    她愣住了,迟疑片刻才张口:“伊弗瑞拉的地狱吐息会让我们灰飞烟灭……”


    “我会对付她,你们不用直面伊弗瑞拉。”他面色平和,仿佛对抗猩红死神是什么很轻松的事情,“亡灵在战场上有不可比拟的优势,你和梅兹的战士能够籍此重创地火的军队。”


    “这或许会是你们解脱的机会。”黑发男人补充道。


    重新与圣殿的骑士们并肩作战,向光冕女武神献上自己的赤诚,从永世徘徊的宿命中解脱出来。为什么不呢?


    西尔维娅低垂眼睫,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次抬起头时,密匝匝的亡灵战士就此在她身后现形,像数道密不透风的围墙,那灰白面庞上的彷徨刹那间被坚定不移所取代。


    “教皇,带上我们吧。”


    赫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寝殿之中。


    浑浑噩噩地翻身下床,他推开殿门走了出去,摆手示意紧跟而上的仆从们退开。圣白宫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他听见外边传来马匹高亢的嘶鸣声,却没捕获到蹄铁踏地的重响。


    才走两步,他脚步一顿,回首问道:“阿弥沙呢?”


    仆从顺服地低下头:“主君,王后在风神殿,和潮洇主君在一起。”


    对面了无动静,连脚步声都不复存在,仆从愕然抬眼,只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幽蓝微光。


    “了不起啊!”戈利汶望着天边远去的那片火烧云,双手抱臂啧啧称奇。


    “哎,就算你被流放在那两年,到如今可是又隔了上千年时间,你怎么确定那里还有活着的飞马族群?万一圣殿的人跑一趟白忙活了呢?”


    以往圣殿的骑士会驾驭飞马。作为曾经圣骑士们的坐骑与伙伴,这些生物栖息于洛希山脉西部平原与高山的过渡地带。后来地火改变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再加上龙族娱乐般的猎杀,飞马据说在六百多年前便彻底灭绝了。


    圣殿如今的实力大不如前,失去了称心的坐骑想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圣骑士们只能在地火王庭西北边境以游击的方式发动小规模的突袭,对龙族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一旦开战,在地面对付龙族,巨弩是最常用的武器,而没有起码达到城邦规模的人力物力支撑,铸造和使用巨弩都太不切实际了。有了飞马,龙族和龙仆的空中优势就会被削弱,天平又向他们这边倾斜了些许。


    “西陆种群不得而知,但东陆种群一直隐匿在云海高地。”


    阿弥沙远眺几眼角鹰追逐飞马群的兴奋身影,继续道:“我去收集浮空石时发现,那里的环境和从前差别不大,也未曾被龙祸波及,不出意外飞马族群应该还存在着。”


    “那还真是奇怪。”蓝龙主君匪夷所思地转着浅金色的眼珠子,“那块地还挺不错的,怎么就没有龙族觊觎呢?明明那死龙之前还一直嫌自己的疆土不够广阔。”


    “云海高地的狮鹫会召唤暴雨团,有浮空石的加持能轻易熄灭龙焰——”


    阿弥沙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就不说话了,神情微妙。


    “然后呢,说话啊?”


    戈利汶凑上去,抬手在黑发龙仆面前挥了挥,“你别变成小白花了,好端端的说睡就睡,怪吓人的!”


    “对了,你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在潮洇呐?”


    阿弥沙回过神,见到戈利汶对着自己摊开了手,而双生子之一正安然置于其上。


    盯着这把失而复得的龙晶刀,他眯了眯眼,没有吭声。


    “还是黛娜她们打闹的时候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发现的,话说你什么时候悄悄来过潮洇?想来找我结果没找到?”蓝龙主君摸着下巴笑问。


    “没有。”


    他冷淡地回应一声,径直收起龙晶刀。


    “戈利汶。”


    “嗯哼?”


    “你知道海皇阿尔泰娅为什么会被星语者讨伐么?”阿弥沙直直地注视他,平静无波的灰瞳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戈利汶怔愣一瞬,蓦然有些磕巴:“怎、怎么突然说这个?”


    龙仆还是这么盯着他,一语不发。


    “呃……因为海龙一族称霸南方海域,沉没了无数船只?”他强笑着嗫嚅道。


    阿弥沙终于移开视线,提醒一句:“不要画地为牢。”


    “不懂你在说什么……”戈利汶挠挠头,“我要是回归深海,你们可就失去左膀右臂了。”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那些蠢鱼找不到我得担心到睡不着了。”


    他背过身摆了摆手,而后逃似地消失在那道回旋着海潮之音的幽蓝传送门中。


    阿弥沙叹一口气,伫立在原地发着愣,右手握紧了龙晶刀的刀柄。


    “阿弥沙。”


    主君的呼唤在身后轻轻响起。


    他敛起思绪,微笑着转过身,“这么快就醒了,主……”


    话音戛然而止,龙仆直截了当地哑了声,有些发懵地望着面前情绪明显不对劲的人。


    银发青年呼吸急促,眼尾泛红,湿润的紫眸中好似随时会落下雨滴。面对这样的表情,莫名的挫败感揪紧了阿弥沙的心脏——比曾经他在云海高地苦心钻研调雨阵法、结果暴雨还是如期而至时的感觉还要糟糕。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担忧地上前查看对方的状况,“哪里不舒服吗?”


    “阿弥沙。”


    赫兰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才堪堪克制住声线中的颤抖,眼眸中倒映着深切的恐惧与悲愤。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后半句话被角鹰兀然的啸叫所掩盖,但还是清晰地落入在场三人的耳中。


    藏身于巨型石柱背面的戈利汶屏息凝神,末了揩了把额间的冷汗,仰头望向高处盘旋的角鹰,竖起食指抵在嘴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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