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做了一个漫长又奇怪的梦, 由许多碎片般的场景组成。
梦中有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少年,他顶着一头野草般乱糟糟的绿毛,金色的眼睫张扬地衬托着一双红棕色的眼瞳。
并不常见的特征, 赫兰一下子想到了绿龙主君卡拉提。
会是他吗?
少年赤足行走于林间, 蓦然间, 他像是变成了一头受惊的小鹿,开始惊慌失措地逃窜,慌不择路钻进了带刺的荆棘丛中。
“你去哪?”
少年似乎听不见他的话, 很快赫兰就发现了令对方如此惊惧的源头——
穿梭于幽暗密林中的两个黑衣人, 一男一女, 四处张望着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星律教廷的御法者。赫兰认得他们身上的服饰,跟阿弥沙的很像,或许有细微的差别, 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没能看出来什么。
眼前的场景忽然旋转着揉成一团, 模糊得不成样子,须臾后又再次清晰起来。
还是在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这一次赫兰听到了隐隐的抽泣声。
他回过身,见到幼年的绿龙倚在一棵被藤蔓缠绕的大树下, 正捂着嘴小声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赫兰朝他走过去, 靠近后发现少年右侧小腿被捕兽夹给夹住了。
锈迹斑斑带着钢牙利齿的铁夹凿断骨头嵌入血肉,他的小腿已然扭曲,创口暗红, 其余部分则涨得发紫。
赫兰不忍再看下去,撇开视线,而后陡然一惊。
不知从何时起,浓郁的灰雾在林间弥漫开来, 蒙蔽视线,连不远处的树都不可见了。
之后雾中出现一个人影,它无声无息地由远及近,向这边走来。
赫兰不由得屏住呼吸,身旁的少年也不再抽噎了,似乎也察觉到危险的靠近。
最终一个女人从雾中走出。
她披散着长发,没有穿任何蔽体的衣物,仅有游移于周身的雾气堪堪遮挡住上下,薄雾像是为其蒙上了好几层轻纱,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情。
卡拉提吓呆了,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赫兰也不遑多让,虽然是梦,但这身临其境的体验感也太真实了。
女人在少年身旁蹲下,一手轻轻拂过,捕兽夹刹那间如烟消散,红肿发紫的可怖伤口也飞速愈合,很快那小腿便完好如初。
“谢谢你。”少年不敢抬头,怯生生地开口。
“不用谢,卡拉提。”
那嗓音清缓柔和,声量不高,却在林间漾起圈圈回音,仿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灰雾源源不断自那具躯体朝外散逸,将她映衬得像一个不具实体的亡灵,以缥缈的灵体状态存在着。
赫兰恍然感到寒气侵体,凉意直达心底。雾中女妖,他想,面前的人就是安卡莎。
对阿弥沙施下恶咒、与他一齐被封印在时停之地的灰龙主君,千年前最强大的巨龙之一。
卡拉提显然没料到女人会知道他的名字,难掩惊愕地仰起头。
“不用诧异,”安卡莎缓缓站起,缭绕于身的雾气像裙摆一样垂下,变得更加轻薄,“我知道很多事情。”
“比如,你和其他龙族的不同之处——你并没有父母。”
“你知道他们?”少年的语调都急促起来,忙站起身追问道:“他们去了往生世界吗?”
“不,他们不存在。”
女人低着头,爱怜般轻抚过卡拉提稚嫩的脸颊,“你是陨星降世而生,原身是诞生于虚空的神,与世界同寿,没有谁有资格能做你的父母。”
赫兰茫然地眨了眨眼。卡拉提同样呆愣片刻,看起来并不很是相信女人的一面之词。
“你不相信。”女人极轻地笑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远古的龙祖们正是这样诞生于罗塞瑞尔,如今的龙族都是它们的后代。”
“等你长成,你就会发现自己要远强于其他的龙,而罗塞瑞尔的意志不会允许这样的存在延续下去,你的后代会渐趋衰弱,直到像今天的龙族这样,被教廷驯驭,被星语者当成坐骑,毫无尊严地苟活着。”
卡拉提犹疑半晌,试探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女人指尖轻点他的龙角,绕着他缓慢走动,“只要积攒足够多的信徒,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打破一切禁制,重返神的领域。”
“你是说龙仆?”卡拉提蹙起眉,红棕色的眼瞳中满是怀疑,“可是有谁成功过吗?肆意转化龙仆可是会被星律教廷追杀的。”
“恰恰相反,”女人停下步伐,俯身凑至少年耳边。
赫兰见状,只得压抑着害怕抗拒的情绪,小心靠近正在耳语的两人。
“……教廷会成为你驯驭龙仆的助力。”
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虽然长达千年的龙祸早使人们明白,曾经的“人龙共生”就是个骗局,但这初衷确实是好的,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现偏差,不得而知。
而现在他意识到,阴谋似乎在相当久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后来的场景渐趋模糊,赫兰无暇他顾,思绪混乱而沉重地翻涌着。
阿弥沙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安卡莎的意图?所以他才强硬地主张屠龙,以一意孤行的姿态“破坏”着人龙两族之间虚假的和平。
但凭他一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最后……思忖间,他又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传说中的圣城弗罗伊斯。赫兰默默地想。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老迈的星律教皇头戴高冠,手持权杖,暮气沉沉却不减威严地端坐于御座之上。
他身着低调奢华的黑袍,其上的金边由密密麻麻工整精致的符文组成,缀满了龙晶颗粒的层层黑纱裹在最外边,晶体光华流转璀璨夺目,看起来就像把夜晚的群星披在了身上。
赫兰站在高台之下,拘谨地仰头瞻望着,在脑海里幻想阿弥沙成为教皇时的模样。
好吧,想象不出来,自己毕竟从没见过阿弥沙穿上任何与华丽沾边的衣服。
他的龙仆给人的印象过于质朴了,令人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一个贵族出身、还当过两年教皇的人。
更像是野蛮生长的杂草。联想到梦中那个青年阿弥沙,赫兰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回过神来,他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教皇左手边的位置已是人满为患,九位银袍大主教站成一列,面朝着大殿中间,正姿态放松地谈笑风生。
在他们身后,站位紧凑的灰袍主教与高阶御法者们也在低声交谈,个个喜形于色。
赫兰感到疑惑,接着又看向另一边。
右边的人数就显得稀少了,只有两位银袍站在前面,一男一女,且还都是上了年纪的,貌似比教皇还要苍老些许。
后方的灰袍主教数量也是少得可怜,甚至和高阶御法者几乎对半开。他们每个人都面色严肃,有的时不时向大殿外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左右分别是导引派和屠龙派的星语者。这差距确实够明显的……导引派的人数多到快要越过中线跑到对面去了。
赫兰试图在里面寻找阿弥沙的身影,兜兜转转最后却一无所获。
导引派星语者的谈笑声骤然登顶,转变为热烈的阵阵欢呼,他好奇地转过头,见到七个人正有序地从外面步入大殿。
在那七“人”中,赫兰认出了尚显青涩稚嫩的戈利汶,已经长成的绿龙卡拉提,以及还未变成独眼的红龙伊弗瑞拉,其他的,他只能凭借发色勉强辨认。
最前面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应该是金龙主君加迪安,蒙面的灰发女人则是灰龙主君安卡莎,至于另一个与伊弗瑞拉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赫兰猜测,那就是她的姐姐。
还有一个深蓝色长发、沉默寡言的男人,排除掉其他之后,赫兰确信这就是后来第一位死在阿弥沙手上的龙族主君——引起七国动乱的巨龙古伦达。
他们七个来这里做什么?
哦,或许是教廷准备遣送他们到北方的七王国了。在教廷的构想中,他们将会与各王室一同组建神王议事会,开启人龙共生的新局面。
难怪导引派个个神采焕发喜不自胜,而屠龙派则被灰蒙蒙的低沉氛围笼罩着。
那真是,太糟糕了。已经知道结局的赫兰默默地想。
“奈尔法,近来可好?”
向教皇行过礼后,金龙主君主动走过去与伊弗瑞拉的姐姐攀谈,面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还是那样,没什么可说的。”
奈尔法兴致缺缺地摆摆手,她的视线完全被正在挑衅古伦达的妹妹所攫取,无暇顾及金龙主君那期盼的目光。
轻纱蒙面的灰发女人静静凝视着那个金色的背影,而卡拉提则注视着她。
唯有戈利汶是一股清流,早已钻入导引派的人堆中与异族打成一团,甚至还趴在一位银袍大主教身上流泪诉苦,念叨着什么“太远了”“不想去”之类的。
赫兰看在眼里。看来这家伙是打小就亲人,难怪都说他是被教廷养大的巨龙。
可是——他不免想到,后来七王国联军攻打星语者的圣城时,戈利汶也位列其中,他亲自见证并推动了教廷的覆灭。
“席琳大主教还未到么?”
不知是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场面安静了片刻,而后左边的位置传出一阵接一阵的调笑声,直到右边其中一位银袍主教眉头紧锁咳了两下,这才有所收敛。
“腿脚不便,各位谅解!”依然是从左边传出来的声音。
屠龙派的众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未来得及反驳,他们遽尔两眼放光地望向门口。
赫兰转过身,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席琳大主教。
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鬓边已经生出缕缕银丝。
右脸上有一块狰狞的疤痕,似乎是烧伤后留下的痕迹,爬满了右眼睑并向下向右延伸,搭配上面无波澜的表情和向下的嘴角,整个人看起来阴沉且严肃。
她走得不快,步履略显跛态,赫兰不知道她的腿脚是否也有旧伤。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导引派那几位大主教的眼神称得上是戏谑了。
席琳缓慢行至教皇跟前,双膝跪地亲吻星旋权戒,礼毕后挣扎着起身,由于腿脚的残疾而动作略显艰难。
赫兰看不下去了,奔过去想扶起她,但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真是个傻子!他郁闷地想。
席琳缓缓转过身,仍旧面无表情,罔顾那无数道轻蔑的看笑话般的目光,径直站到屠龙派众人的最前头,昂首挺胸。
睡梦中手无意识地向前移动,却只触碰到凉丝丝的缎面床单,赫兰猛然睁开眼,捂着做梦做到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发现阿弥沙已经不在了。
他的龙仆入睡快起得早,作息是雷打不动的规律。
外边天色正好,他下了床,拢了拢睡袍便朝外走去。
阿弥沙在哪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吸收绿龙力量的同时还接收了他的部分记忆,那一连串的梦古怪而又真实,他想在自己忘记之前先告诉阿弥沙。
……
“主君,您真的想不起来有什么祛疤的秘术吗?”
乌发雪肤的塞壬龙仆双手托腮,趴在天鹅船边,不知是第几次噘着嘴向自己主君散发怨气。
“得了,我要是知道,希尔妲的脸也不用一直贴着鳞片了。”戈利汶说着,抬手敲了敲塞壬秀气的黑色龙角,“捡回小命就不错了,看给你惯的。”
“没事的黛娜,我教你贴鳞片!”
被点名的希尔妲一下子从水里冒出头来,将手中一捧亮闪闪的鳞片尽数倒在船上,然后扒着船沿努力往上爬,黛娜答应一声,倾身使劲将她拉了上来。
希尔妲嬉笑着倒在黛娜身上,两人先是亲昵地蹭了蹭,然后大咧咧地将漂亮的鱼尾搁船上晒着,希尔妲故意把尾巴搁在黛娜的上面,黛娜抽出尾巴,转而搭在最上面。
折腾了好一会儿后,她们才发现主君似乎缄默了许久。
“主君?”
见戈利汶正表情呆滞地发愣,两只塞壬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银发青年站在临海的露台边,正出神地凝望那重获新生后自由翱翔于空的角鹰。
鹰崖城的荣耀如今烙印在了那双温和含情的紫眸中。
原先秀气的龙角如今伸展开来,扭转的弧度优美悦目,仿若照着艺术加工过后古典美十足的远古龙族雕塑长的,端正雅致又不失风情。
纯白的丝质睡袍将那姣好身段展露无遗,愈发明显的锁骨如待放的花苞般呼之欲出,海风撩起被尽心尽职的龙仆打理得柔顺十分的银丝,一时之间仿佛让人看到了摇曳于风中的白玉兰。
“怎么领口收那么紧,”蓝龙主君啧了一声,微微皱眉,摩挲着下巴思索起来,“跟阿弥沙一起睡还需要这么防着吗?”
不应该啊。
“说不定是防您呢?”黛娜揶揄一句,掩嘴笑得往后仰倒在正认真给她贴鳞片的希尔妲身上,后者也没能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你们两个还好意思笑!”
戈利汶气不打一处来,上手一边掐住一只塞壬的脸颊,想狠捏两下,又担心会留下印子影响美貌,最后出了一口窝囊气便不再追究,继续欣赏那悦目的美景。
希尔妲抬眼一看,嬉笑着开口:“主君,您再这么盯着,小心又要被刮鳞了。”
“危言耸听。”戈利汶支着下巴斜卧在天鹅船上,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阿弥沙不至于。”
“要是我至于呢?”
黑发龙仆笑眯眯地开口。
第22章 潮洇龙祖 像那无法被日光消融的北地霜……
“鬼啊!!”
回过头猝不及防与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四目相对, 戈利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陡然翻身落水。
希尔妲和黛娜十分捧场地拍起手:“好大的水花!”
片刻后蓝龙主君扑腾几下浮出水面,吐掉口中的水, 气急败坏地瞪着双手抱臂幸灾乐祸的男人:“我什么都没干呢!”
还有没有天理, 有没有龙权了?!
“我也什么都没干呐。”阿弥沙悠悠地开口。
“你刚才那个眼神, 分明就是想刮我的鳞!”这死人坐在他王座上噌噌噌磨刀的场景现在还历历在目。
黑发龙仆斗篷加身裹得严严实实,御风悬停于水面之上,望着自己的姿态可以说是居高临下了, 但他敛了笑, 正色道:“放心, 我不会再刮你的鳞了。”
“真的?”戈利汶一手扶着船,怀疑之余又不禁有些感动。
“这次是我疏忽大意,阿戈雷德的龙仆并非常人。”阿弥沙难得地态度诚恳, “还好有你护住赫兰。”
蓝龙主君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一边划水一边调侃:“哟,人前主君主君,人后直呼其名,你这个龙仆也太不敬了吧?”
这切入点就跟他的为龙处世一样清奇, 阿弥沙瞬间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说真的,我看你压根儿没把他当主君, 从来只有龙仆以色侍君,你们刚好反过来,是小银龙以色侍你。”
“没有。”龙仆冷淡地否认。
以色侍仆这种事情传出去太有损未来龙族第一主君的名声了。
“那你允许他以后宠幸别人吗?”戈利汶贱兮兮地笑着, “你应该也去看过了吧,黄金之都美女如云,那死龙不少情人都是出身自那的,你——”
话没说完阿弥沙的一记眼刀就刺了过来, 蓝龙甩甩脑袋上的水错开视线,没敢继续说下去。
男人的表情阴恻恻的,“我不介意再给赫兰带一支玫瑰,他会高兴的。”
“你说了不再刮我的鳞的!”戈利汶指着他愤气填膺地控诉,“小心鼻子变长!!”
“戈利汶,”阿弥沙俯下身,一本正经地开口:“你要记得,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
“滚!!”
他真傻,怎么能相信这种屠龙无数的恶魔会对龙信守承诺。
阿弥沙的心分两半,一半给了人族,另一半给了他的银龙——不管是大银龙小银龙新银龙旧银龙,反正其他龙族洗干净脖子靠边站就对了。
戈利汶骂骂咧咧地努力往船上爬,希尔妲和黛娜一左一右地想将他拖上去,但双手被架空反而使不上劲,最后还得伸出翅膀扑棱两下来助力。
在小船上躺倒后,他喘着气摆摆手:“去陪你的小银龙吧。”
“主君,他早就走了。”黛娜提醒道。
“……”
莫名就生出了一种人走茶凉的悲怆感。
“这个死人!”
蓝龙主君爬起来,挤到两只塞壬中间,与她们一起盯梢。
临海的白石露台上,龙仆的身影出现在银发青年身后,默不作声地将一朵紫花别在青年的发间。
看起来似乎是一朵朝颜花。
“噢!他还真带了花。”希尔妲陶醉地托着腮,尾鳍轻轻拍打两下船沿。
黛娜兴奋地撑起身子大喊:“我想玩龙宝宝!龙宝宝!!”
“小点声!!”戈利汶忙不迭捂着塞壬的嘴将她重新按下来,“别想了,阿弥沙不可能的。”
“为什么?”黛娜推开他的手,不满地嚷嚷:“就要龙宝宝,为什么不可能?”
“托古伦达好大儿的福,”戈利汶讪讪一笑,“阿弥沙尤其憎恶让龙仆生育的龙,更不用说让他亲自来生了。”
露台边的银龙主君转过身,即刻喜逐颜开地伸出手,被龙仆上前一步拥进怀里。
他双手搭在龙仆肩膀上,一连倒退几步,将人扯进阴影之中,确保不会触及阳光了,这才踮起脚摘下对方的兜帽。
才小半天不见两人似乎又有了讲不完的话,银发青年仰起头正说着什么,而男人噙着笑,垂眸轻抚他的长发,时不时点头回应一句。
“知道这叫什么吗?”戈利汶扭头看向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的塞壬们。
希尔妲:“主仆情深?”
黛娜:“人龙绝恋?”
“呵呵,”蓝龙主君故作高深地摇摇头,揶揄道:“这叫千年铁树一开花。”
希尔妲不解地开口:“可是阿弥沙那么厉害,又英俊,年龄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真的去给大黑龙当王后?”
“赫兰都不在意,主君您真刻薄!”黛娜叉着腰数落道。
蓝龙愤愤不平地叫起来:“喂,你们两个胳膊怎么拐的!”
……
“你一个人去了十三座城邦?”赫兰讶然地仰起头。
在他还窝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他的龙仆居然跑了那么多地方。
“不是一个人,有梅丽莎与我同行。”
阿弥沙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他额间的碎发,“边陲地带最需谨慎,那些城邦临近黑沙王庭重兵把守的风琴堡,如不及时安定他们,守城的龙族就有可能倒戈向黑山。”
赫兰在认真地聆听,龙仆却忽而低下头,一语不发,那两片薄唇愈靠愈近。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乖乖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意想中的吻还没有落到额上,紫罗兰色的眼瞳带着疑惑睁开,发现阿弥沙只是凑近来轻嗅他头上的那朵花。
“主君的脸怎么这么红?”末了还要调笑他。
“你是故意的……”
赫兰赧然地歪了歪脑袋,后撤半步拉开与龙仆的距离。
阿弥沙笑了,牵起他的手往寝殿内走去,“去里面,这里有人盯着。”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孰料进去之后龙仆的第一句话就是——
“先换衣服吧。”
阿弥沙解下斗篷挂好,径直走向那实木雕花衣橱。
不,我自己来可以的。
赫兰想这么说,但望着龙仆在衣橱前挑选衣裳的背影,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阿弥沙不是在以仆从的身份做这件事,毕竟——他们已经是伴侣了不是吗?
伴侣之间,坦诚相待是理所应当的。那么……
阿弥沙刚挑完衣服转过身就怔住了。
他见到纠结过后的小银龙正低头解着衣袍,脸红得要滴血,还紧紧咬住下唇,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睡袍褪下,白得晃眼的肌肤就这样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像那无法被日光消融的北地霜雪,抑或是拥有了灵魂的雪傀儡。
阿弥沙一动不动,但没能控制住视线的游移。
那是一具毋庸置疑的美丽躯体,美得不像现世应有之物。
烈焰浇注成沸腾炽热的龙血,融火而生的龙族本应拥有比常人更加滚烫的体温,而眼前这具躯体却截然相反,触感是微凉的,只有当另一半热成了流淌的火时,他才如复苏般逐渐变得温暖。
黑发龙仆一时间陷入了回忆之中,思绪飘零。
“阿弥沙?”
见对方盯着自己一言不发毫无反应,赫兰局促地喊了他一声。
阿弥沙这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失态后他轻咳一声,走向一丝不着的主君。
“来,伸手。”
……
最后也没有吻他。
赫兰默默地想,阿弥沙什么都好,就是说的话不能尽信。
因为起得太晚,只好早午餐一块吃了,从翡翠王宫跟来的龙仆杵在他身边,随时准备伺候进食,赫兰非常不习惯,以至于连刀叉都忘了要怎样拿。
阿弥沙倒是没吃什么,他就那样坐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龙仆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
终于有一次,赫兰一眼瞥见男人微微勾起的嘴角,被抓个现行的人这才起身替自己解围,让其他龙仆退下,而后还要凑过来笑着问:“需要我喂您吗?”
“不需要!”他微恼地瞅男人一眼。
……
海潮声动,清爽的和风掠过,这次没能再拂动他的发丝。
尽心尽职的龙仆说到做到,真的给他编发了。虽然、是一个简单到他自己都能捣鼓出来的麻花辫。
“好像还是没分好?”
走在后面的龙仆蓦然开口。
“阿弥沙,已经是第八次了!”赫兰无奈至极地转过身,上前抓住龙仆的手,“我很喜欢这次的,不要再改了好吗?”
“真的很喜欢?”阿弥沙狐疑地眯了眯眼。
自己的技术怎么样,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真的。”赫兰控制住自己,这次没再眨眼。
他们正走在连接陆上和海上宫殿的白石长廊上。
虽然之前也在潮洇王庭待过一段时间,但这还是第一次,阿弥沙有空和他在这里漫步。
赫兰心情莫名的很好,开始四处观察起从前自己未曾注意到过的细节。
长廊右侧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尊巨大的龙族塑像,面朝着银月湾的出海口,昂首挺胸,像守护神一样威风凛凛。
赫兰回头望去,发现最初的三头龙都没有翅膀,背部还光溜溜的,四肢末端也没有利爪,而是鳍的形状,从第四尊塑像开始才具有如今的龙族那双翼四足的形态。
阿弥沙将他好奇的模样看在眼里,停下脚步解释道:“那是潮洇龙祖。戈利汶属于海龙一脉,他的先祖诞生于深海,曾在南方海域称霸了几百年。”
于是赫兰的视线转移到了龙仆身上,专注地倾听着。
“后来由于作恶多端,海龙被星语者联合鹰崖城降服,其后代献出龙晶接受驯驭,尽数易形登陆,此后这一脉的龙族再不回归大海。”
“原来鹰崖城也曾与教廷合作,”赫兰有些意想不到,“我还以为他们真的避世不出。”
“不,”阿弥沙笑着摇摇头,“那时还没有教廷,星语者就像后来的千面神教教徒,散布于人群之中,只有在对付强大的龙族时才集聚起来。”
噢,赫兰在心里想,那看来鹰崖城的历史确实相当久远,它比教廷还要古老。
“也是在那时,”龙仆继续道,“一个星语者与鹰崖城的使者相爱,自此星语者的血脉融入了风吟家族。”
“血脉?”赫兰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我还以为星语者的能力是后天习得的,御法者不都是这样的吗?”
“确实需要后天的学习,”阿弥沙看着他,“但若身上没有星语者的血,那连与律法建立连接都无法做到。”
“这样的话,龙族如果将星语者杀光,后世不就再也没有了么?”
赫兰越想越觉得可怕。没有星语者了,凭阿弥沙一人能消除这肆虐千年的龙祸吗?
并且,要想让星语者存续下去,阿弥沙就必须与其他人生育后代,毕竟他是最后一个了。
龙血会吞噬同化异族的血脉,阿弥沙和自己……只会有小龙,而不会有人族。也就是说,他与任何人都能延续星语者的希望,唯独不能和自己。
须臾之间赫兰想了很多很多。
“不一定。”龙仆忽而牵起他的手,带他来到长廊左侧的石栏边,朝着浪潮起伏的大海,“我来给您讲一个故事。”
“一个教廷所有御法者在小时候都会听到的故事。”
情绪低落的赫兰闻言抬起脑袋,强打起精神,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正常,扭头专注地凝视着阿弥沙。
龙仆同样也注视着他,灰色的眼瞳温和而平静。
“陨落人间的星辰化身为龙,它们不属于现世,世界的意志也不欢迎这些外域来客,它们的存在会破坏世界本身自成一体的秩序,而世界的规则也会限制并削弱它们,一如衰老、死亡,这些永恒的法则会随着龙族的迭代在它们身上发挥愈加明显的作用。”
“所以我们才这么招人恨。”赫兰郁闷地歪了歪脑袋。
原来世界并不欢迎自己。
“但是龙并不孤独。”龙仆抬手抚上他的侧脸,用指腹将那微微耷下的嘴角往上提拉些许,“星辰律法能够延续千年万代,是因为其不乏自我修正的能力。”
“龙族诞生之时,会有引星与之一同降世,他们的使命就是指引迷途之星重返天穹。在后世,引星的化身拥有一个特别的称呼。”
“星语者!”赫兰喃喃道,握住龙仆停顿在自己脸颊边的手,“所以,只要有初代龙族诞生,就会有星语者,对吗?”
阿弥沙一点头,将他们交握的手搭在石栏上,“在以往,教廷每观测到陨星降世,就会派御法者去带回同一时刻出生的婴孩,这些孩子将被教廷集中抚养长大,成为新一代的星语者。”
“可是,”赫兰不太明白,“他们的父母会愿意吗?将刚出生的孩子交给教廷。”
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要心碎了。
“我当学徒的时候也干过这种事,”阿弥沙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面,“跟着导师去,情况好一点时,花些银币就可以将孩子带走,情况不好就可能会挨打。”
“你,挨打?”赫兰稍稍吃惊。
这个倒是完全想象不出来。
“因为我们不能对普通人使用法术,这是教规,否则激起人们的抵触情绪,以后再想交涉就难了。”阿弥沙说着,对他微微一笑,“所以学徒们学得最好的是瞬移术和传送术。”
“那你肯定不会挨打。”赫兰释然道。
“没有,我学得差点。”阿弥沙肉眼可见地不自在起来,又为自己找补:“但我跑得最快。”
“好……”
赫兰兀然想起阿弥沙导师给出的“天资愚钝”的评价,可他确实不像是资质差的样子呀?
眼看有些冷场,他主动续着话题:“除非实在困难,父母不会轻易为了银币交出自己的孩子吧?”
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舍得交出去呢?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能成功,”阿弥沙缓缓开口,顶着小白花诧异的眼神,“他们若拒不配合,将来那片区域遭受龙祸时教廷不会出手,这样的家庭注定受到周边的敌视,除非他们从此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哦。”赫兰不禁为那些离散的家庭感到难过,“听起来,陨星降世而生的龙族也不在少数?”
“其实也不多,”龙仆思忖片刻,“并且它们大部分在幼年期就被同族杀死了,也有极少数被极端屠龙派偷偷击杀,能长成的少之又少。”
赫兰很想问阿弥沙这“极少数极端屠龙派”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但还是忍住了。这样好像不太好。
“既然一头龙降世会诞生那么多星语者,而这些龙又极少能够正常长大,那星语者的数量岂不是会比龙族多很多?”他突发奇想。
阿弥沙闻言望着他,“一头长成的巨龙也可以杀掉不计其数的星语者,这么想是不是觉得平衡些了?”
这种平衡还是算了吧!
赫兰猛地摇摇头,继而又听到龙仆轻轻的笑声。
他眨两下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与龙仆四目相对,“那你也是这么被带走的。”
所以阿弥沙并不在鹰崖城长大,甚至有可能、他都没来得及看过山城繁荣强盛的景象,就只能面对那断壁残垣与累累白骨了。
“不,”阿弥沙的声线蓦地变得低沉,与他相握的手也收紧了些,“主君,我是被抢走的。”
赫兰错愕地睁大眼睛,“从鹰崖城?”
龙仆垂眸凝视着手中的戒指,轻轻开口:“从我母亲身边。”
第23章 千河平原 从前的梅德湖干涸地,现在变……
“教廷的人抢走了你?”
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龙仆的手背上, 他怃然发问:“因为你的母亲不愿意把你交给他们?”
戈利汶告诉过他,鹰崖城的风吟者皆能御风,但只有王室出身的成员能够瓦解由数只巨鹰一齐列阵布下的风暴阵。
在翡翠王庭的那一晚他看得清清楚楚, 角鹰的风阵在阿弥沙面前仅维持了片刻便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 转瞬归于平静。
彼时鹰崖城避世不出已久, 王族不愿意将新生的婴孩交给教廷也在情理之中,而教廷选择将他抢走……赫兰垂下眼眸,微蹙起眉。
也并非不可理解。
倘若他们没有带走他, 那后来的古伦达、德克索这两头恶龙该由谁来终结呢。
或许会有别的星语者背负起屠龙的使命, 但不一定成功, 毕竟星律教廷千百年来也才出了一个阿弥沙。
以前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
他的龙仆没有应声,似乎是在愣神。
哗啦——
“阿弥沙!!”
水声伴随两声齐刷刷的叫唤一同响起, 蓝灰长发与乌发的塞壬骤然从水中跃出, 长廊上心思各异的两人皆是一愣。
她俩像晾鱼干一样趴在石栏边,看起来兴奋且急不可耐,美丽的尾鳍拍打水面又翘起。
赫兰始料不及,眼看就要被鱼尾带起的水花溅一脸, 龙仆下意识抬手挡在他面前,堪堪挡去了大部分四溅的水珠。
免幸于难, 不过阿弥沙自己的情况就不太好了,下颌和发丝都在滴水。
塞壬的热情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你们两个又怎么了?”他无奈地瞅希尔妲和黛娜一眼,又抓住龙仆的手臂将他拉低些, 用衣袖轻轻揩去那俊脸上的水渍。
阿弥沙没说话,那双灰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赫兰没来由的被盯得脸颊发热,强装镇定地继续擦着。
“阿弥沙!”挂在石栏边的黛娜眉飞色舞笑靥如花, 非常自来熟地招招手,“你和赫兰会生龙宝宝吗?”
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问吃了吗。
银发青年哽住了,一时之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龙仆蓦地扭过头,与两只塞壬四眼对两眼。
那样诧愕的神情,上一次见到还是在霜歌王庭,当阿弥沙发现银龙女王的水晶宫原来是由龙晶打造而成的时候。
赫兰不吱声了,表面正在神游,实则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注意龙仆的回答。
作为主君,他固然不会逼迫龙仆为自己生育,但他们是伴侣……他还是希望听听阿弥沙的意见。
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尊重的。
“主君说你讨厌逼迫龙仆生育的龙,因为辛戈王对不对?”希尔妲歪了歪脑袋,侧脸上贴的鳞片一闪一闪的,“可是赫兰不一样啊,他又好看,性格也好,还喜欢小孩子……”
塞壬点着手指头数他的优点,被夸赞的对象却愈发局促起来。
阿弥沙一言不发,忽而好像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他,目光在无声地询问着。
赫兰眨两下眼睛,害怕龙仆为难所以违心地开口:“我不喜欢龙宝宝的。”
“哎呀~可惜了!”
不知潜伏了多久的蓝龙主君陡然从后方冒出,一条胳膊搭上阿弥沙的肩,另一条想搭在银发青年身上,但因为对方矮了些而没能成功,只得作罢。
“阿弥沙可喜欢龙宝宝了。”他摸着下巴灿烂一笑。
“真的?”
那双紫眸瞬间焕发光彩熠熠生辉,看着比紫水晶还要瑰丽上几分。
“对啊,你不就是吗?”
见鱼咬钩,大蓝龙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他之前的身高,“虽然现在长高了一些,但他又不是才喜欢上你的。”
“主君,难怪您招人嫌!”两只塞壬朝他扮了个鬼脸,而后扑通地回到水中。
“你们两个!!”
意识到自己被骗之后赫兰闷闷地低下脑袋。一不小心就暴露真实想法了,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有阿弥沙已经是他的万幸了,何况自己的龙仆也是男人,这样的事情本就难以接受,就算阿弥沙愿意为他妥协,他也应该坚定拒绝的。
阿弥沙默默无声地将小银龙的反应看在眼里,嘴唇动了动。
“看看,”戈利汶意有所指地拍两下龙仆的肩,调笑着,“略施小计,给你试出真实态度来了。”
“怎么样,阿弥沙?你要不要牺牲一下自己嗷——!!”
已经嬉闹着远去的塞壬复而从海面探出头来,好奇地朝白石长廊那边张望。
确认那是主君的声音,她们对视一眼,吃吃地笑着离开了。
啪嗒!
沙盘上,象征绿龙的棋子被戈利汶用手弹开,换上了一枚白色的龙王棋,与北部那枚遥相呼应。
“霜歌主君远在北地,不介入龙族内斗,那么需要对付的就只有伊弗瑞拉、阿戈雷德,还有安卡莎。”他拈着灰色的棋子,一时不知道该往哪放。
阿弥沙端量几眼那颗白棋的位置,摇了摇头,“翡翠宫的位置不好,离棘峰谷地太近。”
而那是黑龙的心腹所在。
“那,”蓝龙主君觍着脸建议道,“就待在这里算了?我们也能互相照应。”
注意到戈利汶期盼的目光,赫兰移开视线,望向真正拿主意的龙仆。
阿弥沙看穿蓝龙的心思,从他手中抽出那枚灰棋,放在南方海域的位置,“安卡莎若是归来,潮洇王庭首当其冲。我是承诺过会帮你,但不会把主君置于危险之中。”
“唉!祖宗造孽子孙受罪。”戈利汶痛心疾首地长叹一口气。
赫兰不解地望向自己的龙仆,“为什么?”
“潮洇已经遭受过两次海上亡灵的进攻,”阿弥沙解释道,双眸温和地回望他,“那些亡灵都是当初被三代海龙害得葬身深海的人族。”
“而她的龙仆是亡者。”赫兰低声慨叹,继而又困惑地看着蓝龙主君,“那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相较起来,潮洇王庭的疆域不算辽阔,但境内肯定找得出比近海更安全的地方,起码海上亡灵的威胁会更小。
“离开也没活路啊,”戈利汶自嘲地笑笑,“我的力量在海上才能达到鼎盛状态,从前星语者要求海龙一脉登岸就是为了压制我们。”
“比起那晚在霓琉斯湖畔见到的那些妖魔鬼怪,还是海上亡灵更好对付。”他补充道。
赫兰忽而想起那个梦,小声地问龙仆:“古伦达和戈利汶是亲族吗?”
“什么?!”蓝龙主君仿佛被玷污一般反应激烈,“怎么会把我跟那个家伙联系到一块??”
“因为……你们都是蓝龙?”他不确定道。
“古伦达分明是紫龙!”戈利汶较真地反驳,“他只是紫得发蓝!”
“是吗?”赫兰扭头望向自己的龙仆。
阿弥沙毫不留情:“从来只有他这么觉得。”
“你别坏我名声!”戈利汶气急地控诉着,“就因为跟他一个色,我被骂成淫龙,平白受冤。好不容易洁身自好那么多年,现在又都觉得我不行——连希尔妲她们都这样认为!!”
黑发龙仆没忍住笑了出来,在蓝龙幽怨的眼神中轻轻把玩着主君的发辫。
赫兰茫然地思忖着为何戈利汶会被骂为银龙,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听过这个故事的——千年前那次七国动乱的伊始,就是古伦达与辛戈王后私通,生下了一个混血龙王子,而这个王子最后继承王位成为了辛戈王。
希尔妲前不久的话又浮上心头。她说,因为辛戈王,阿弥沙分外憎恶逼迫龙仆生育的龙。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小银龙扯了扯龙仆的臂弯,“阿弥沙,你认识辛戈王吗?”
阿弥沙闻言一愣,银色的麻花辫就此脱手。
他低头注视着尚且年少的主君,迟疑道:“怎么了?”
戈利汶的表情霎时变得玩味起来。罔顾龙仆那阴暗的眼神,他一把搭上银发青年的肩,诱惑道:“想知道吗?辛戈王是怎样给你的龙仆留下心理阴影的。”
赫兰犹豫了。比起好奇,还是阿弥沙的感受更重要。
“要说就说。”阿弥沙对戈利汶撂下这一句,旋即双手抱臂倚着身后的白石廊柱。
意识到这是妥协的蓝龙主君嘿嘿一笑,在小银龙好奇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北方七国的先祖在远古时代就曾与龙共生,王公贵族更是有佩戴龙晶首饰的传统,或许是因为这些原因,七国王室都有一定的几率会出现融血者。”
“什么是融血者?”赫兰眼瞳中的疑惑更甚。
“就是一类天生对龙族具有吸引力的人,”戈利汶斟酌着该怎样形容,“他们的血不会被龙血吞噬同化,而会与之相融。”
“这样诞生的龙裔不会被世界排斥和削弱,反而有可能比先祖更强大。”
赫兰听得入神,连银白的眼睫都不眨动了。
戈利汶被这如一尊精致绝美的白石雕塑的模样吸引了,边说边无意识地靠近着,伸手想轻抚那白皙柔软的脸颊,最后被龙仆当作飞镖扔过来的一枚棋子砸中而未果。
“哎、当时七国的王室中刚好有一个融血者,就是那个混血龙王子的王兄。”
清醒过来的蓝龙慌忙转身,顶着那警告的眼神紧走几步,揉搓着自己红肿的爪子,“后来他制造了王长子死亡的假象,继承王位成为辛戈王,背地里将王兄囚禁、转化为龙仆,还强迫他生了九个……”
听到这里赫兰眼睫一颤,但仍是不解,“这跟阿弥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当年他为了查探七国龙祸的源头潜入皇宫晚宴,还遇到了心爱的银——”戈利汶陡然感觉如芒在背,浑身寒毛倒竖,僵硬地回头偷看一眼阿弥沙的脸色。
银发青年已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安静低下头不再说话。
“哎算了算了不说了。”戈利汶汗涔涔的,懊悔自己一时又说多嘴了,“总之阿弥沙在辛戈王宫里撞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龙仆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般迈开步伐来到沙盘前。
扫视一遍后,阿弥沙视线定格在黑沙王庭与原翡翠王庭的交界处,沉着地开口:“今天巡过的那十三座城邦,有两位守城大将不愿臣服,扬言要挑战新君。”
已经快溜到殿门口的戈利汶又局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那温驯无害的银发青年,不由得皱起眉:“那怎么办?”
每一头龙都是自身仆从的主君,而龙王则是疆域内所有龙族与龙仆的主君。
按照惯例,哪头龙若是不认可主君的实力,随时可以向其发起挑战,主君若不敢应战,届时质疑其实力的可就不止是一头龙了。
虽然,小白花确实得到了一部分卡拉提的力量,但要磨合并融会贯通也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到的,这怎么去接受龙族大将的挑战?
“我已经杀了他们。”
阿弥沙不理解他的问题,露出一副你在明知故问吗的表情。
“……啊。”蓝龙一时语塞。
以往是没有龙仆代主君应战的先例的,不过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毕竟在实力大过天的龙族的认知里,不可能有仆从比主君还强那么多的。
两位守城大将连龙仆都不敌,这足以在其他龙族眼中树立起一个实力强大到恐怖的新君形象。
上一个拥有强悍龙仆的主君可是阿戈雷德。这还不吓死他们。
赫兰同样怔愣地望着自己的龙仆。
在自己还窝在床上睡觉的时候,阿弥沙不仅跑了十三座城邦,还顺带屠了两头龙。
第一次“屠龙狂魔”这个称号在他脑海里开始与阿弥沙的身影重合起来,越见清晰。
“解决那两个之后,其他城邦都好说话了,不过,”阿弥沙顿了顿,“他们要求在新君加冕之夜宣誓效忠。”
“噢!这个,”戈利汶反应过来,摩挲着下巴踱步到两人之间,“看来又是为了确认赫兰的实力。”
赫兰抬起头注视着他,羽睫茫然地颤动着。
“加冕仪式上有一个焚星礼,主君要朝天喷吐龙焰,远处城邦中的龙族看到了,就会以同样的方式表达效忠。”
蓝龙比划了一个一飞冲天的姿势,“你知道的,龙焰要达到那种焚烧星空的醒目效果,不是巨龙根本做不到。”
“无妨,”阿弥沙淡淡地点头,“想看就让他们看。这几天我和梅丽莎会继续巡视剩下的城邦,现在只差新王宫的选址还未定下。”
“河间地怎么样?”戈利汶盯着沙盘沉吟道,“刚好和你有缘。”
“什么?”
“你的那个调雨阵法,现在还在呢。”蓝龙主君指了指云海高地的位置。
“从前的梅德湖干涸地,现在变成河间地了,知道千流南下的盛景吗?最长的一条河就在这附近入海,你在巨鹰背上俯瞰银月湾就能看到。”
阿弥沙愣神须臾。
赫兰悄悄抬眼,不曾想却与龙仆视线相接,无言地四目相对着。
那似长实短的片刻,他觉得阿弥沙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向谁,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秘莫测的,来自千年前的幻影。
可是眨眼之后,明明那双灰瞳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又觉得阿弥沙好像是看着自己的。
太糟糕了。赫兰控制不住地想,能让阿弥沙流露出那样的神情,自己是永远都比不过那神秘的银龙了。
“你们有注意到我还在吗?”蓝龙主君强颜欢笑,“眉目传情也有个度吧!!”
最后敲定就在河间地修建新王宫了。建成后新王庭将与潮洇南北相望,西侧绵延千里纵横交错的山脉与北部的云海高地是天然的屏障,而阿弥沙就是王庭最坚不可摧的后盾。
“我从潮洇也派些龙过去,等洛兰那几座城邦的帮手到了就差不多了。”蓝龙主君望着外边趴屋顶上歇息的大龙,“那些家伙能用法术绝对不费一点体力,折腾他们好过折腾龙仆。”
“千河平原上的宫殿,那应该叫千流王庭?够形象不?”戈利汶又看向他,“你觉得怎么样?”
赫兰看看龙仆,点了点头。
说不上什么话,回到寝殿后他就倚在露台上,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摇着,随那翱翔于空的巨鹰四处游荡。
夜幕落下时最后一只角鹰的身影也淡出了天空,群星初现。
有什么变化吗?赫兰迷茫地思索着。
他看见角鹰想起阿弥沙,看见星辰也想起阿弥沙,甚至连扑面而来的轻风也让他怀疑是不是和他的龙仆有关。
他的世界快要被阿弥沙占据完了,可是阿弥沙的世界里永远有一方天地,为他的银龙固守着,一千年的时光洪流都无法侵蚀那片净土。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赫兰在心里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直至龙仆来到身后了才转身扑进他怀里。
“主君,”阿弥沙轻叹一声,一手捞起他的长发,“头发散了。”
“阿弥沙,”他搂住龙仆的腰,歪着脑袋倚在对方肩膀处,防止自己的龙角伤到心爱之人,而后轻声开口:“你以前有为谁编过发吗?”
这是明知故问。这么差的技术,不用想也知道是没有过的。但他就是想问。
“没有,”龙仆似乎是笑了一声,将散乱的银发理顺后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您是第一个。”
哦,那个银龙也没有这种待遇嘛。
赫兰开心地闭上眼睛。果然,幸福是要靠自己抓住的。
他会和阿弥沙一起做很多很多那个银龙没有做过的事情,多到这些占据完阿弥沙的全世界,让他没有空隙回忆银龙为止。
毕竟,他们有那么长的时间。阿弥沙不是他唯一的龙仆,但一定是他与之分享生命直至他们共同去到往生世界的龙仆。
“主君,”龙仆唤了他一声,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语气沉着,“我们去您的地穴,现在就去。”
“啊?”赫兰始料不及地傻了眼。
抬头对上阿弥沙认真的神情,他移开视线,低声嗫嚅着:“我的地穴……很简陋。”
“不要紧。”龙仆安抚似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里面很阴暗,”赫兰犹疑不决,“让人感觉——”
“主君,”阿弥沙不解地捧起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有什么事么?”
好吧,对于自己的龙仆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事。赫兰默默地想。
第24章 银龙地穴 四唇相贴的瞬间赫兰眯起眼睛……
这一夜云海高地没有雨水, 氤氲的冷雾徐徐往下流动,渗入西侧那纵横交错的险峭山地中,仿若积雪的沟壑。
阵法散逸的金光从那通往幽暗地穴的隐秘洞口中迸射而出, 旋即地面开始隐隐震颤, 伴随着仿佛从异世飘来的缥缈骇异啸叫。
银发青年拢好衣袍, 从藏身的枯木后探出脑袋,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洞口的方位。
顷刻之间,数百只食尸鬼尖利地嘶嚎着, 从狭窄的出口一涌而出, 一头扎进白雾弥漫的深林之中。其中一只的体型尤为硕大, 在洞口处被卡住无法挪动,最后在后方同族的推搡下终于脱身,撞入雾林再不回头。
待它们尽数离开后, 赫兰缓缓松了一口气。
一只以炽白火焰为翼的蝴蝶不知何时翩跹而至, 扑扇着翅膀,悄无声息地往他脸上撞——
被吓了一跳的赫兰后退几步,微恼于龙仆这爱捉弄人的举动,但还是乖乖地跟着火焰蝶进入那阴森森的洞穴。
他太熟悉里面的景象了。
依旧是遍地白骨, 仔细辨认,有人类的, 狼、鹿、熊等生物的,甚至翼手龙的也有,不同之处仅在于这些骨头堆积得比从前更厚实了。
身形挺拔的男人站在地穴中央, 身边浮动着一团照明的焰火。
“主君,”龙仆摘下兜帽,望向他的眼神难得有些匪夷所思,“您怎么会跟这些生物一起分享地穴?”
“呃, ”赫兰觉得“分享”这个说法有待商榷,毕竟他不是主动邀请食尸鬼族群住进来的,“我破壳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不过它们从不搭理我,就是睡觉的时候可能会被挤到。”
阿弥沙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地再次打量这个不怎么符合龙族风格的邋遢洞穴。
“我知道的,”赫兰继续道,“我的父母要么去了往生世界,要么就是不要我了。”
否则护崽心切的龙族是不可能让其他生物闯入孵化龙蛋的地穴的。他小时候甚至以为自己也是一只啃食死尸的食尸鬼。
“主君,”龙仆收回目光后幽幽开口,“或许,是您闯入了它们的巢穴。”
“啊?”银发青年茫然望向他。
“食尸鬼有两种,雌性为首领的女王族群居于地底洞穴,危害较小;雄性为首领的巡回族群四处游荡,更加凶猛危险。”
阿弥沙踢开脚边的一颗头骨,朝他走过去,“这个是女王族群,按理说这处地穴应该是初代女王开辟的,龙族也不屑占用这种生物的巢穴。”
“你的意思是我——”赫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可他这么弱小,怎么可能是那未经削弱的强大的初代龙族?
“您的龙晶呢?找到那个就知道了。”阿弥沙环顾四周,开始寻找银龙龙晶的踪迹。
“好像是这个位置。”
身份快被揭晓的赫兰激动不已,循着记忆来到一处骨堆前,俯下身准备开挖,不料却被龙仆握住了手腕。
“脏,”阿弥沙摇摇头,将双生子之一递过来,“用这个。”
赫兰迟疑片刻,接过那把亮闪闪的龙晶刀。
帮阿弥沙屠了三头巨龙的双生子想必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这么用吧。他默默地想着,用龙晶刀将面前的骨头仔细挑开,寻找自己的龙晶。
那只火焰蝶还在绕着他转圈圈,洒下一片欢快的光影。
“找到了,主君。”
赫兰闻言站起身,扭头望向地穴另一边的龙仆。想不到自己着凭印象没找到,倒是阿弥沙先发现龙晶所在。
怎么做到的,是因为星语者的能力吗?
此刻龙仆半跪在地,拾起了一小块晶莹剔透的晶石,而后闭上双眼,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阿弥沙有这样的能力。毕竟两人初见时,他一触摸阿戈雷德的龙晶便知道那是黑沙龙祖的后代。
赫兰在他身旁蹲下,安静地端量着那张俊逸的脸庞,于百无聊赖之中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只要弄清楚自己的血脉谱系,那他的身世就明朗了。
龙仆一动不动地静默着,照明的焰火却跃动得愈发激烈,在穴壁上留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斑驳光影,仿佛映照了其主人混乱不稳的心绪。
终于睁开眼时,赫兰看到他的眼眶轻微地泛红,在焰光的映照下尤为明显。
“怎么了?”他难掩忧心地贴上去,温声安抚,“没关系的,找不到就算——”
“了”字还没来得及脱口就兀然被阿弥沙扯进怀里,赫兰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投怀送抱的同时愣愣地眨着银白的羽睫。
龙仆的一条手臂禁锢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后颈,搂得那么紧,以至于他都能通过相贴的身体感受到那稳健有力的心跳。
“阿弥沙?”他小声呼唤着龙仆,抬起手回抱对方。
“是真的……”阿弥沙的声音竟有些哽咽,“银龙。”
赫兰的动作僵硬了片刻,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了。他是银龙,但又不是银龙。
如果自己就是那个银龙,该有多好啊。
阿弥沙继而松开怀抱,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一脸落寞的小银龙,抬手轻缓地撩开额间那略显凌乱的碎发。
我拨开额发的模样很像他么?赫兰闷闷不乐地想,紫罗兰色的眼眸向上移动。
微光之中,龙仆凝视他双唇的眼神异常晦暗,直白地平铺直叙着某种渴望。赫兰明白过来,于是一动不动地等待下一步动作。
替身就替身吧,难道我不是银龙吗?他怀揣小小的期许等待着。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了,龙仆却又停滞不前,而是以微哑的嗓音向他发问:“可以么,主君?”
都这个时候了,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赫兰没好意思开口,移开视线,咬住下唇点点头以示默许。
阿弥沙终于托着他的下颌吻了上来,四唇相贴的瞬间赫兰眯起眼睛,银白羽睫无声翕动着,雀跃着,完完全全沉溺于这温暖柔软触感所带来的熨帖与满足。
但这次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唇瓣间浅浅的摩挲了,龙仆的舌尖灵巧地撬开他的唇齿,探入口腔,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撩拨着他同样青涩的舌头。
刚还眯着的紫眸蓦然睁大了,赫兰面对更进一步的亲密陷入了束手无措的迷糊状态,只能循着阿弥沙的引导缓缓回应,双手揪住龙仆腰侧的衣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热情的舌尖好几次轻轻划过他的上颚,激起的丝丝痒意令他尾尖都无所适从地蜷缩起来,想分开却又无路可退。
那黑色的鳞尾触碰上他的,一黑一白便如交|媾的蛇般交缠厮磨,牵引着更深的渴求。
“唔——!”
直至他感受到窒息,不得不微弱地挣扎着提醒龙仆,这才终于被放开。
阿弥沙的舌头从他双唇之间退出,牵扯出一缕银丝,须臾又在他怔愣的注视下断开了。
赫兰靠在龙仆身上用力喘着气,脑子还在发蒙,倒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迷离恍惚。
稍微回过神来时,阿弥沙已经将他压倒在地上了。小银龙的心脏顿时怦怦乱跳。
他的龙仆不会是想在这里……
赫兰就这样茫然地躺着,躺在瘆人的白骨堆上,他想阿弥沙肯定是忘记自己前不久说过什么了……觉得触碰那些骨头会弄脏他的手,现在却直接让他躺在上面。
阿弥沙的双臂撑在他身旁,虽然也在微微喘息,但比他好多了,两片莹润的薄唇明晃晃地昭示着刚才发生过什么。
红晕无可抑制地攀上赫兰的脸颊。
现在的阿弥沙看起来也不太清醒了,那双灰瞳执拗地专注地凝望着他,仿佛自己就是他的全部。像在鹰崖城的那一晚,一切都在无可避免地失控,滑向欲望的深渊。
龙仆依旧默不一言,只是喉结滚动一下,好像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赫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仅犹豫了片刻不到就主动地揽住阿弥沙的脖颈,将自己的双唇献上去。
“阿弥沙,你做什么都行……”
依旧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剥夺了呼吸,他从不知道接吻是那么激烈的事情,到最后自己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
阿弥沙仁慈体贴地放他汲取新鲜空气,转而咬上他的脖颈,在他遏制不住的颤抖中辗转至锁骨处,专注地在他身上烙下咬痕。
赫兰紫色的眼眸有些失神,他能感受到阿弥沙的克制,但也真心觉得他像是要把自己吃掉。
“抱歉。”最后龙仆喑哑地出声,搂住他不再动作了。
赫兰刚喘一口气,而后又呼吸一滞。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抵在他的小腹上。
没关系的,这是阿弥沙。小银龙这么对自己说。他伸出手,不受控制地瑟缩一瞬,但还是缓慢探向身下,然后——
他握住了龙晶刀的刀柄。
啊?
阿弥沙感受到他的动作,低头一看。
“主君,您在做什么?”
赫兰无地自容地羞红了脸,紧闭双眼,像是烫手那样紧忙松开双生子之一。
“我只是想帮你……”他嗫嚅着,实在说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羞成了哑巴。
反应过来的龙仆轻笑出声,抽出龙晶刀搁到一旁,重新拥住他,似是叹息地开口:“您还太小了,主君。”
“银龙很大么?”他埋脸在阿弥沙颈间,有些幽怨地小声嘀咕。
阿弥沙一怔,“戈利汶又跟您说了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他忙不迭给蓝龙打掩护,“你不要扯上他。”
“好,”龙仆无奈地答应,起身将他也拉了起来,“您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瞎想。”
赫兰听着这话,缓缓点了点头。
在离开之前,阿弥沙给这处地穴施下结界,防止他的龙晶被别有用心之人得到。
“那些食尸鬼怎么办?它们没有巢穴了。”赫兰不免觉得愧疚。
“被侵犯过一次它们就会放弃地穴,不会再回来的。”龙仆挽起他的手,“别担心。”
回到潮洇王庭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沐浴。
自从会化形后自己就再没回过那脏兮兮的地穴,现在赫兰恨不得将身上的一层皮都搓下来,但在触及脖颈和锁骨时又分外小心,生怕擦去阿弥沙努力留下的印章。
洗干净后赫兰披着半湿的长发在露台上吹风。
现在是后半夜,估计快天亮了,海上都不见夜猫子塞壬的身影,只有随着浪潮四处漂动的天鹅船。
他想到阿弥沙说的话,也知道自己应该相信阿弥沙的,但是……
那个银龙已经不在了,或许阿弥沙也在试着忘记他吧。
“主君。”
不知何时龙仆已经来到身后,他感觉到自己的长发被阿弥沙托在手中,然后它们变得轻盈,不再湿润。
“还不睡么?”
赫兰摇摇头,回想起昨晚以卡拉提为始的那个梦,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龙仆,“阿弥沙,那些翼手龙怎么办?”
那么多感染龙病的龙仆因为卡拉提之死而变成翼手龙,绿龙龙晶能起死回生,因而被血契转化的龙仆活了下来,但变成翼手龙的那些却无法恢复了。
“没有办法。”阿弥沙垂下眼眸,“不杀卡拉提,他会把所有龙仆都变成安卡莎的侍奉,那就无人能幸免了。”
“那从前呢?”赫兰不解地追问,“黑沙龙祖转化了那么多的龙仆,如果他们都死了,教廷怎么会准许你登上教皇之位?”
“那时不一样,”阿弥沙走到露台的石栏边,望着那皎洁的、就快要没入海平线的月亮,“金龙的赐福之力能够治愈龙病,但是——”
“他已经被你杀死了。”赫兰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即便是在如今的龙祸纪元,人类也仍旧称颂加迪安是最伟大的龙族主君,他从未害过人。”
蓝龙古伦达与辛戈王后私通致使七国动乱,黑龙德克索大肆转化龙仆危害南方数百城邦,而金龙加迪安却始终与人为善。
他无私地奉献自己的龙晶为两族赐福,去到七王国后,与之共生的阿瓦隆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短短十几年就一跃成为七国中最强盛的存在。
杀死受万民景仰爱戴的金龙主君,这是阿弥沙最为后世之人所诟病的一点。
他的龙仆在走神,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恍惚。
“阿弥沙?”
“我没想杀他,”阿弥沙如梦初醒般敛起投向远处的目光,语气沉闷,“是他自寻死路。”
“什么?”赫兰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并不想杀加迪安,”龙仆走近至跟前,捧起他的脸,“您相信吗?”
赫兰用力地点点头,而后又被搂入怀中。
“可是主君,”阿弥沙蹭了蹭他的发丝,“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他们都以为我已经疯魔。”
赫兰想安慰龙仆,但又意识到,在真正认识阿弥沙之前,对方给自己的印象也确实是铁腕冷血的屠龙狂魔。
说不出顺心的话来,他只好抬手拍拍阿弥沙的背。
“圣城审判时,戈利汶帮着他们坐实了我的罪名,挚友诬蔑我与银龙勾结,如果有人相信我,我不会被送上刑台。”
阿弥沙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揉进了海上的水汽,赫兰见触及他的伤心之处,忙焦急而笨拙地安抚自己的龙仆。
但阿弥沙只是搂着他,默不作声,无可奈何最后他只得主动献吻。
亲得脸红耳热后晕乎乎的他被龙仆直接抱到了床上,似曾相识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他努力想听清楚,然后就在催眠咒语的作用下睡着了。
“睡吧。”
阿弥沙在他额上落下一吻,瞥一眼外头已经蒙蒙亮的天色。
赫兰侧躺在床上,刚入睡还不很踏实,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龙仆脱下了睡袍,宽肩窄腰、肌肉紧实的好身材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黑色的鳞尾似是心情很好地一甩一甩。
他换上与星律教廷御法者制服相似的常服,穿戴上斗篷,拿起双生子便转身离开了。
第25章 故梦其二 金光伴随着一声巨响骤然在眼……
金光伴随着一声巨响骤然在眼前炸开, 沙石迸裂飞溅迷蒙了视野。
赫兰下意识抬手遮挡,觉察到这又是在做梦后他怔然眨眨眼,转而好奇地环顾四周。
忽略那嚣张飞扬的土黄色沙尘, 看得出来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不少低矮的岩石扎堆于此, 远处林木环绕,点缀着几座丘岗。
“阿弥沙,这样叫驯驭?!”
未待沙尘散去, 一声严厉的呵斥就撞入耳中。
赫兰抬眼望去, 一阵适时而至的清风拂去迷眼的烟尘, 他看清了站在自己对面的黑发少年。
——约莫十二三岁的阿弥沙。身后远远围着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还有一名穿着灰袍的中年男人。
赫兰眼前一亮。
面对导师难掩怒意的问责,少年扫一眼已然碎成石块的岩巨人, 道了声“抱歉”, 神情却全无悔改之意,还扭头看向后方的同伴:“再给你们抓一只?”
十几个学徒无人敢答应。
男人气得够呛,密麻皱纹都积压在额间,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在他们之中搜寻片刻, 定格在自己的目标身上。
“艾德温你来,给他们做好示范。”
“哦。”一声弱弱的回应。
银色短发的少年出列, 几步迈到阿弥沙身旁,望两眼横陈于地已然无可补救的岩巨人,一时面露难色。
意识到自己被气昏了头的导师长叹一声, 眼不见心不烦似地摆摆手:“阿弥沙,你去重新找一个岩巨人回来。”
黑发少年闻言,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你们就在这附近活动,自行练习, 这次不限对象,完成驯驭的才能回去。”男人说着,面朝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喝:“尤其是你!阿弥沙。”
噢,现在阿弥沙还是导引派的学徒。真年轻啊,赫兰不由得感慨。
这时候的他还藏不住情绪,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相处,不像后来的龙仆,温和却让人捉摸不透。
其他学徒倏然四散,似乎都想快点完成任务回到城里去。见此情形,赫兰也回过神来,往阿弥沙离开的方向走去,却在岔道丛生的林间迷失了方向。
他去哪了?
思忖间,名叫艾德温的少年赶上来,边走边四处瞟着,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赫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决定跟上去。
果不其然——
“吉恩主教不是让你去找岩巨人么?”
艾德温向那躺在树荫下憩息的人发问。
“要是附近真的有,”阿弥沙双手垫在脑后,闭着眼睛悠悠开口,“他就会让你们等我找回来,再继续用岩巨人做驯驭练习。”
“那秃顶就是想找机会骂我。”少年不依不饶地补充道。
站在他身旁的赫兰忍俊不禁。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阿弥沙对某个人怨气如此之大。
“那你真打算硬着头皮回去挨骂?”
艾德温面露忧色,踢了踢阿弥沙的腿,“好歹把驯驭任务完成吧,这样他最多说你几句。什么都不干,他交替着念叨能烦你好几天。”
“你还要住他那呢。”他提醒道。
赫兰注意着他们聊天的内容,小心在阿弥沙身旁坐下,凑过去打量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
现在的阿弥沙还没长开,眉眼稍显稚嫩,轮廓也较为柔和,男性化特征不太明显,就像是……
像谁?一时半会他又想不起来了。
“你不觉得这样太蠢了么?”
闭目养神的阿弥沙蓦然睁开眼,赫兰就这样近距离地与其四目相对,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发强烈。
艾德温不解道:“什么?”
“驯驭这些对我们造不成威胁的生物,跟驯龙一点也不一样。”
“那是对你造不成威胁!”艾德温无语地纠正他的话,“我们这堆学徒绝大部分都还无法对付狂躁的岩巨人好吧?导师目前传授得最多的是导引术,可没教我们怎么杀敌制胜。快说,你是不是跟谁偷师了?”
“我自己悟的。”黑发少年又闭上了眼,语气中难掩骄傲。
赫兰嘴角也不自觉地染上笑意,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年少气盛的爱人身边,轻轻感受那段自己未能亲历的时光无声流动。
“有导师在旁边盯着,确实没有威胁。”阿弥沙继续开口,“但导师又不会带我们一辈子,以后跟我们打交道的是龙。”
“弱小的龙族,无需驯驭它们也会乖乖交出龙晶,强大的那些,那简直是在赌命——赌对面那头龙惧不惧怕教廷的屠龙派势力。”
“嘘!”银发少年忙不迭竖起食指抵在嘴前,“别被吉恩主教听到了!他本就对你很不满了。”
“无所谓。他最好不要再管我。”
“你最好只是不满导师,”艾德温也到阿弥沙身旁坐下,“而不是对那些人心生向往。”
屠龙派吗?赫兰看他一眼。
那你担忧得没错,阿弥沙最后确实转变成了屠龙派。还是教皇。
黑发少年没有回应。
“你别是真的,”艾德温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推了一下似乎已经睡着的同伴,“屠龙派能有什么出路?你看那两位大主教都老得走不动道了,还要硬撑着,就是因为后继无人。”
“还有席琳大主教。”阿弥沙掀起眼皮瞅他一眼,嗓音难掩倦意。
“你见过她吗?她不仅毁容了,还是个跛子,比我们导师年轻不少,却已经半头白发,这还是屠龙派的中流砥柱!”艾德温边说边摇头。
“没见过,”阿弥沙蹙着眉回忆片刻,“她常年在南方平定龙祸,谁也摸不准她什么时候回来。”
“上一次有消息还是在三年前,教皇遣七巨龙去北方七国的时候,我原本也想去看,但秃顶给我安排了一大堆活——你知道给十六头牛那么大的龙喂食、修甲、清洗再加上放风要多久吗?”
“你别总是这么喊吉恩主教,被他听到就不好了。”艾德温说着,心虚地抬头扫视一周,而后又品出不对味来,瞪大眼睛:“记得那么清楚,你——”
看来阿弥沙小时候就身在导引心向屠龙了。赫兰伸出手,轻点在少年额间——那后来被银鳞覆盖的地方,不出所料穿了过去,什么都没触碰到。
“她从黑死神的阴影之下救了那么多人,难道不值得尊敬吗?我们的九个大主教却只会往北方跑,毫不顾及龙祸更频繁的南方。”
“这种话私下和我说说就好了。”
艾德温用衣袖揩了把额汗,复又幡然醒悟:“不不,最好跟我也别说。”
“你这个好学徒最好也别跟我这种天资愚钝冥顽不灵的人往来,秃顶每次看到都要跳脚。”阿弥沙凉凉地开口。
艾德温闻言端直了身子,正色道:“别这么想,你很厉害的,阿弥沙。说真的,要不是你整天料理那些龙抽不出时间来,其他人也是很乐意跟你交朋友的。吉恩主教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看不起你。”
“如果不是我父母想磨砺我,让我去跟你一块伺候那些御法者的坐骑,”他嘿嘿一笑,“我都不知道吉恩主教养的这个小御法者这么厉害。”
“你要是想恶心我那就成功了。”阿弥沙不适地皱了皱眉,“还有,原来是你父母想磨砺你?我还以为你是闲得没事来观摩怎么养龙的。所有的活都还是我干。”
“我不擅长这些,哈哈,”艾德温局促地挠了挠头,“你别告诉我父母。”
没有人生来就擅长干活的。赫兰默默地想,视线落在年少的龙仆脸上。
原来从小就要伺候教廷养的龙,阿弥沙之所以会那么讨厌龙族,这段经历必然功不可没。只是,后来他却爱上银龙……难怪戈利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赫兰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哦。”黑发少年闷闷地回应一声,呼吸渐缓。
赫兰对这反应无比熟悉,他的龙仆马上就要睡着了。
“别睡啊!”艾德温晃了晃他的肩膀,“飞鸟也好地鼠也好,你总得去驯驭个随便什么东西吧?别再讨骂了。”
阿弥沙纹丝不动。
银发少年稍加思索,而后幽幽开口:“席琳大主教真的有可能杀死黑死神呢。”
这一句话效果奇佳,阿弥沙果真微微睁开眼瞥向他,眼神无声地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我给你讲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我小时候睡前听过的。条件是你这次不要再跟导师对着干了。”
阿弥沙烦躁地出一口气,撑起身子往后靠到树干上,像是以此来保证自己不会睡着。
赫兰心疼地看着,他觉得阿弥沙是真的困得可以,甚至萌生了梦醒之后将龙仆按到床上让其再睡一觉的想法。
艾德温的故事开始了。
“两百多年前的一次陨星降世时,其中一位星语者诞生于阿瓦隆的王宫中,她的名字叫——呃、我不记得了,抱歉。老来得女的国王与王后非常高兴,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公主交给教廷,于是那位公主得以在王宫中长大。
担忧教廷的人会不死心,他们严令禁止公主出宫,没想到适得其反,公主越长大越向往外面的世界,在偶然得知自己的身份后便独自跑来弗罗伊斯要当御法者。
国王与王后不允许,甚至想出兵圣城,但公主以死相逼,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地作罢。
于是阿瓦隆尊贵的公主就这样成为了星律教廷的一名御法者,并且——她的曾曾孙女就是席琳大主教,没想到吧?”
赫兰露出了和阿弥沙一样诧愕的表情。
“由于这一层关系,公主及其后人在教廷内一直受到特别优待,如果不是席琳去鹰崖城传教后转变为屠龙派了,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黑发少年若有所思,“那你说她有可能杀死黑死神是怎么回事?”
“那自然是因为——两百多年前的那次陨星降世最符合黑死神的年龄,毕竟她取回来的龙晶已经证实了黑死神是初代龙,如果阿瓦隆的那位公主是它的引星,那作为其后代的席琳大主教自然也是。”
阿弥沙垂下眼眸,看起来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被龙杀死的星语者也不在少数,没有人能保证引星就一定能成功。驯驭和击杀都一样。”
真是一语成谶。赫兰不由得想到,席琳大主教最后就是死在黑沙龙祖手上的。
“怎么你就能知道这些。”他的龙仆不咸不淡地开口,随手将一块石头掷出去。
“我们两个又不一样。”艾德温笑着摇摇头,“我父母都是星语者,你是被吉恩主教从外面带回来的。”
阿弥沙盯着他,“你真的这么觉得?”
“怎么了?”艾德温收敛了笑容,神情一下子有些拘谨,“难不成你怀疑自己的身世?”
“同龄的学徒都是在弗罗伊斯出生的,只有我是例外。”
“嗯……”银发少年沉吟片刻,“或许那颗陨星降落的时机太凑巧了?只有你刚好出生。我只能想到这个解释了。”
“或许我跟你一样,”阿弥沙移开视线,直直注视着前方,“父母都是星语者。”
“没理由啊,那吉恩主教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
“因为他们在导引时失败了,双双被龙杀死。”少年笃定道。
“哦!”艾德温恍然大悟,“这么想也确实有可能。主教是担心你囿于仇恨而无法正常驯驭,抑或担心你就此转向屠龙派。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重新敲定了阿弥沙的身世。
不是这样的。赫兰回想起阿弥沙那天在白石长廊上对他说的话,是教廷将他从他母亲身边抢走了,所以他的父母其实并未……
真相到底是什么?一切好似愈发扑朔迷离了。龙仆很少跟他提起千年前的事情,赫兰自知彼时阿弥沙心里有另一个银龙,也不好刨根问底。
他说自己都会知道的,可是究竟怎么知道?像现在这样在梦里看到过去吗?
“阿弥沙!!”远处的吉恩主教又叫唤起来。
艾德温叹一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再给你示范一遍,你认真点啊,别闭眼了。”
“我尽量。”
阿弥沙也站起身,两人往林中走去,一路搜寻着目标。
“你现在还要每天干那么多活吗?”
“嗯。”
“就不能跟吉恩主教说一下?他也不像蛮不讲理的人。”
“没必要。”
“唉,你看你……”
少年并肩而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梦境的景象也开始模糊,缓缓褪色化为虚无。
于是赫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艾德温,这个名字让他陷入沉思。
是那个跟阿弥沙争夺教皇之位的导引派御法者?
戈利汶说过,艾德温在成为教皇后就将阿弥沙流放到了云海高地。想不到两人曾经关系如此之好。
准备下床时视线一掠,发现双生子还搁在床边。阿弥沙今天没出去?
这段时间他的龙仆为了即将建立的千流王庭忙得脚不点地,他想过问也找不到人,连戈利汶也是一问三不知。每晚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了,没能说上几句话阿弥沙就睡着,自己也不好再打扰。
“主君。”
思忖间,龙仆推门进来,望见自己时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您醒了。”
“嗯。”
赫兰直觉阿弥沙的笑不太对劲,忍不住问:“怎么了?”
“没事。”
没事?他分明见到后边那黑色的鳞尾在愉悦地微微晃悠着。
阿弥沙取来提前放在床尾的衣服,拉开他睡袍的衣带,“您睡着后一直搂住我不肯松手,我好不容易才能起床。”
睡袍褪下时赫兰只是颊边微微发热,而龙仆的话直接让他整只龙都熟透了,尾巴尖不由自主地打着卷。
“你今天没出去就是因为这个?”他仰起脸望向男人。
“不是,”龙仆垂眸专注地帮他扣着外袍的扣子,“已经差不多都准备好了。”
一黑一白两条鳞尾触及彼此,交缠片刻又分开。类似交尾的暗示令小银龙一时气息不稳。
“今天可以陪着您。”说完,阿弥沙低头在他唇上蹭了一下。
“好……”赫兰刚开口想要说话,又因为这个动作而卡壳片刻。
有过更进一步亲密举动的坏处就是,现在这样的一个吻对他来说就像是隔靴搔痒,离满足差得有点远。
虽然,他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满足。
“阿弥沙,我又做梦了。”
“这次梦见什么了?”龙仆开始用木梳给他梳头发。
“你,还有一个叫艾德温的人。”
阿弥沙的动作细微地停滞须臾,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之前那个梦或许跟您吸收了卡拉提的部分力量有关,但现在这个,只有您自身的能力能够解释了。”
“我的能力就是在梦里看到过去?”赫兰回头看着龙仆。
“还不能确定,”阿弥沙停顿下来,灰瞳温和地回望他,“等您完全长成才能说得准,那时龙晶的力量也会趋于稳定。”
“哦。”
真希望我能快些长成。赫兰不免有些期待,摆正脑袋乖乖任阿弥沙为他编发。
“您梦见我们在做什么?”
“好像是跟着导师外出修习,”他努力回想梦中场景,“吉恩主教,对吗?”
“不记得了。”龙仆摇摇头。
“秃顶。”
“哦,是他。”
赫兰失笑,继续说了下去:“你们还一起讨论了你的身世,原来你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鹰崖城的人?”
“是,”阿弥沙轻抚手中的银丝,忽然忘了编发的下一步骤是什么,“我不知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四岁那年,我发现自己可以御风。”
“你从小就要伺候龙,一定很辛苦吧?”
“我现在也在伺候啊。”龙仆耿直地开口。
“你……”
今日无事,两人挽着手漫步于弯月形的银白沙滩上,清爽的海风反而吹动了小银龙的满腔愁绪。
“伊弗瑞拉、阿戈雷德,还有安卡莎,他们一个比一个强大,我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
“总会有办法的。”阿弥沙紧了紧握住他的手,仍旧非常平静。
“如果加上霜歌主君呢?”赫兰想到那用龙晶来造宫殿的强悍女王,“就算她与世无争,也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安卡莎野心勃勃,阿戈雷德也觊觎着她,我们可以拉拢她吗?”
“不,”阿弥沙犹豫着,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她无法介入这场斗争。”
“为什么?”赫兰不解,“她明明那么强,黑沙主君都不敢冒犯她。”
“以后您就会知道了。”
又是这样。以后是什么时候?
赫兰无可奈何,最后轻轻拽了拽龙仆的斗篷,“回去吧,要越来越晒了。”
第26章 黑沙龙仆 “融血者在黄金年代的七王国……
“近日石心森林西北部不太平, 出现了夜皇后和食尸鬼族群的活动踪迹——还是凶猛的巡回族群,不用说,肯定是从洛希山脉那边跑过来的。”
戈利汶将几枚红色棋子摆在沙盘上对应的位置, 又拎起那枚红色的龙王棋, 在手中缓缓把玩着, 笃定地开口:“那头疯龙已经蠢蠢欲动了”
阿弥沙淡淡扫他一眼,“你看起来挺游刃有余的。”
“那倒没有,”蓝龙主君一缩脖子原形毕露, 讪讪将象征伊弗瑞拉的棋子放回原位, “是因为有你在。”
“千年时间, ”黑发龙仆的语气并不轻松,“伊弗瑞拉强大了不少,不似当年。”
“当年你直接屠了她们两姐妹都不在话下是吧?”戈利汶幽幽道。
旧日神王议事会的七头巨龙中, 隐藏实力的灰龙安卡莎与金龙加迪安是断层第一, 其次是紫龙古伦达、红龙姐妹,还有死龙卡拉提。
阿弥沙屠的第一头巨龙就是古伦达这种级别的,第二头是为祸南方五十年之久的黑沙龙祖,第三头是金龙主君加迪安。
以彼时的状态, 同时拿下奈尔法和伊弗瑞拉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
“你现在真的还和千年前一样能打吗?”
“你可以试试。”
“嗐,那倒不用。”
蓝龙主君忙摆了摆手, 跟黑发龙仆拉开几步距离,“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的龙仆可不是吃素的——尤其是炎魔大军, 真打起来,只有龙族能勉强牵制它们,翼手龙都不行,太小了伤害太低。”
他停顿一下, 补充道:“虽然可以数量取胜,但潮洇没有翼手龙,光翡翠王庭转过来的那些肯定没有红龙的多。”
阿弥沙的目光沿着洛希山脉一路向北,“你之前说,圣殿残部活动于地火王庭的边境。”
“是的,骑士团被阿戈雷德重创后几乎就没在南方出现过了。”
他圈了圈地火王庭的西北隅,“现在他们都在地火的疆域附近活动。也有可能因为伊弗瑞拉实在是太残忍了,据说她会时不时抓人来烧着玩。”
“所以地火现在腹背受敌,”阿弥沙缓缓开口,“贸然进攻可对她不利。”
“你不能用太正常的思维去理解伊弗瑞拉,”戈利汶将头摇了又摇,“她已经疯了,说真的,就算她今天就整军开战也是有可能的。”
“怎么疯的?”黑发龙仆看向他。
“因为奈尔法死了呗。”戈利汶耸耸肩,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回忆起那有些模糊褪色的往事。
“自那之后全世界都成了她的假想敌。大概八百多年前,上任黑沙主君率臣民到棘峰谷地祭祖,不知道怎么触了这头疯龙的霉头,她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把整个棘峰谷地都变成了火海,跟炼狱似的。”
“黑沙主君伤势过重,没多久就死了,阿戈雷德就是在那时从少君变成主君。他对伊弗瑞拉简直是宽容了,后来兵临红堡也没有真的杀死她,这可是弑父之仇。”
“对了!那死龙亲口说过,奈尔法的死其实跟他有关。”戈利汶陡然想起先前在翡翠王宫偷听到的密谈,恍然大悟地摸着下巴。
“难怪圣城沦陷的时候艾德温能就这样拉着奈尔法同归于尽,伊弗瑞拉肯定是被支开了。”
提及艾德温,他不免关注阿弥沙的情绪,侧过头悄悄一睨,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这才放心一点。
“我说,那家伙作为兄弟不够意思,但作为教皇,也算是称职了。”戈利汶顿了顿,“而且,你那时确实和银龙……也不怪他揭发你。”
阿弥沙默不作声,似乎并不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早知你们斗了那么些年,最后是这样的结局,不如当初就把话说开了握手言和。”戈利汶叹惋不已,“一个导引派教皇最后屠了龙,一个屠龙派教皇反而爱上了龙,要不说你俩是兄弟呢……”
“戈利汶。”
“哎?”
“如果我真的那么记仇,”龙仆对他微微一笑,“你少的可就不只是鳞片了。”
蓝龙主君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但还是硬气地反驳道:“我当年是被逼无奈,谁敢忤逆安卡莎啊!”
话音未落,面前的阿弥沙蓦然神色一变,古井无波的灰眸中刹那掀起惊涛骇浪,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转身便消失无影。
“啊……怎么了?”
戈利汶杵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
“一段时间没见,您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正望着海面发呆的赫兰闻声,警觉地转身四顾,视线落向那挂满蓝紫色花藤的亭子。
银发龙仆好整以暇地倚在花亭边,双手抱臂,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塞缪尔。”
赫兰蹙起眉,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做好了随时用龙晶戒指逃离的准备。
就是这个人,让阿弥沙差点没命。他来做什么,又想带走自己么?他是怎么通过戈利汶的结界的?
“主君让我密切关注你们的动向。”塞缪尔歪了歪脑袋,额间的黑鳞在日辉的映照下绽放出别样的光华,“新王宫很漂亮,比黑峰堡更适合您。”
这话听得赫兰有些许茫然。所以他并不是来带走自己的?
“这里一切岁月静好,您想必不知道,绿龙主君的死震动了整个罗塞瑞尔,时隔一千年……”他似是叹息了一声,“龙族惶惶不安,而剩下的人会看到希望。”
银发龙仆说着,右手轻轻拂过,一把镀了金光的长剑就此出现,徐徐飘浮至他身前。
注视着鎏金剑格上那鲜艳如血的红宝石,赫兰抬起头,狐疑地望向塞缪尔。
“这是安纳瑞在圣殿完成神誓仪式时的佩剑,带有光冕女武神的赐福,有它作为信物,骑士团会与你们结盟的。”
赫兰惊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长剑,“……这是他的意思吗?他为什么不亲自来?”
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逃了出来,安纳瑞必然因此受罚,以黑龙主君那残暴的秉性,该不会……
“安纳瑞刚完成转化。”
塞缪尔表情揶揄地笑笑,龙角上的银链轻轻晃悠着,“短时间内都不会有机会出现了。”
转化?他不已经是阿戈雷德的龙仆了吗?
不对,赫兰骤然反应过来,是那个意思——
若需要龙仆来孕育子嗣,主君就会在与龙仆交|合时喂其饮下自己的血,让对方的身体被龙血更深一步地转化,长出适合龙蛋发育的孕腔。
这一过程据说非常煎熬,期间龙仆会极度渴求主君的血与陪伴,或许还需要几次交尾才能顺利转化。
他虽然没有实践经验,却也听其他龙族讨论过这种事,不过内容往往不堪入耳,因为他们之中许多其实并没有让龙仆为自己延续子嗣的打算,只是很享受龙仆在转化期间敏感不堪的模样。
“他已经有孕了?”赫兰诧然发问。
明知道那人也曾想对阿弥沙下杀手,现在他却克制不住地感到哀伤。如果安纳瑞还是荣光满身的圣殿骑士长,他们或许就不会彼此为敌。
龙祸。龙祸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许千年前阿弥沙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放在如今,恐怕没有一个人族会将“屠龙狂魔”视作骂名。
“还没有,”塞缪尔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不过应该也快了。”
“哦。”银发青年垂下眼眸。
“对了,提醒一下。”
达成目的正欲离开时,塞缪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脸看向他,“主君感应到了新的融血者的气息。”
赫兰一怔,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他记得戈利汶曾经提到过,在讲辛戈王的往事时。
自古与龙共生的七王国王室中偶尔会诞生融血者,他们的血能与龙血相融而不会被吞噬同化,与龙结合生下的后代不会遭受削弱,反而有可能比先祖更强大。
但,新的融血者是什么意思?有新的就有旧的,旧的是谁?他还以为七王国的王室血脉早在千年前就消亡了。
“你和安纳瑞都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阿戈雷德强制他们繁育就解释得通了。黑龙想要不逊于自己的后代。
塞缪尔没有否认,而是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继续开口:“那日我本以为你的龙仆必死无疑,去而复返却只看到满地的血迹。回到黑沙王庭后,主君便从我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其他融血者的气息。”
赫兰诧愕不已,银白色的眼睫轻微颤动,有些艰难地消化着银发龙仆话中的意味。
阿弥沙?
思忖间刹那狂风四起,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余光中两道黑影如箭矢疾速掠过,塞缪尔连忙侧身,一声震响中龙晶双刀几乎同时钉入那缠绕着蓝紫花藤的白石柱中。
“主君。”
赫兰没来得及回头就一下子被人捞入怀中,对面的银发龙仆轻哼一声,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阿弥沙。”
反应过来后他回头看向自己的龙仆,却在那灼目的金纹撞入眼帘时直截了当地忘了下文。
龙仆急得连斗篷都没穿,此刻在日光的流连下那怪异的金色纹路爬满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唯有灰色的眼瞳没被殃及。
明明他的眼睛才应该是金色的。赫兰有些恍神。
“没事吧?”阿弥沙看起来仍心有余悸,下意识想触碰他,但半途又缩回了手。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就握住龙仆的手,罔顾那灼烧般的热度,然后紧忙将其推回寝殿之中,看着那些金纹逐渐消退,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主君?”阿弥沙执拗地问,目光将他从头到尾都检查了个遍,“他没对您做什么?”
“我没事,”他叹一口气,搁下手中的剑,拥住龙仆以示安抚,“你也要顾及自己,傻子。”
“他来这里做什么,这把剑是他给的?”
赫兰点点头,又拾起那把剑展示给龙仆看,“他说,这是与圣殿结盟的信物。”
注意到阿弥沙有些许错愕的神情,他解释道:“另一个曾经伏击我们的黑沙龙仆,在以前是圣殿的骑士长。”
“他们仍未丢失信仰,而你击杀卡拉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龙仆缄默片刻,终于在他关切的注视下点点头,露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嗯。”
“您没事就好。”
“阿弥沙,”将安纳瑞的长剑收好后,赫兰思忖着,紫罗兰色的眼瞳都被蒙络上一层忧虑的阴翳,“阿戈雷德的两个龙仆可能都是融血者,他的后代或许会更加强大。”
“那看来,北方七国的王室血脉还未终结,”阿弥沙将还插在外边石柱上的双生子召唤回来,珍视地擦了擦,“融血者在黄金年代的七王国也很罕见,现在竟然同时出现两个。”
“呃……”赫兰犹豫须臾,轻声纠正:“其实是三个。”
“还有谁?”
“你,阿弥沙。”
龙仆眯了眯眼,像是一时没能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片刻后眼神陡然放空,似乎在失声的同时还失明了。
“什么?”好不容易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赫兰第一次见到阿弥沙这么茫然的模样,犹豫须臾,还是将塞缪尔说过的话如实告知。
他自己其实也困惑不已。阿弥沙是融血者的话,那岂不是七王国的王裔?可他不是出身自鹰崖城的王室吗?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蓝龙主君姗姗来迟地闯进来,接着便看到阿弥沙拎着龙晶双刀转过身,并不友好地面向自己。
戈利汶心里咯噔一下。
“阿戈雷德的龙仆通过了你的结界,你竟然一无所知?”黑发龙仆脸上隐有怒意,冷冷地瞅着他,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怀疑。
“啊?!”
飞来横祸啊!戈利汶在心里无声尖叫。可他确实没感应到有人闯入结界。
这为了保护潮洇王庭而设下的,只许出不许进,按理说应该不能出问题啊?
“不怪他。”赫兰忙站到两人之间,抓住龙仆的手腕让其视线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塞缪尔应该是同潮洇的龙一起回来的。”
这段日子里,戈利汶派遣潮洇的龙族去协助新王宫的修建,为了方便他们往返而开启了一道从千河平原通往潮洇王庭的传送门,塞缪尔也许就是这样浑水摸鱼进来的。
阿弥沙望着他,目光逐渐软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过度了,默然点了点头而后将双生子收起。
戈利汶长吁一口气,拍拍心口,“还是你能治他。”
“不过,看来那两头龙都很关注你们啊,明天该不会出问题吧?”他瞥向黑发龙仆。
“圣殿会成为我们的盟友,”阿弥沙缓缓开口,“还有凯瑞尔,她会为我们拉拢千面神教的教众。黑沙与地火只要不结盟,就造不成威胁。”
“谁知道呢?”蓝龙主君摇摇脑袋,“万一他俩搞到一起,那真是——”
“那白塔的人呢?”赫兰忽然问。
既然要尽量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那白塔奉光使或许也可以争取。唯一的问题是,白塔与圣殿似乎一直不太对付。
“您说得对,”阿弥沙牵住他的手,认真而专注地望着他,“白塔的人我们也要争取。”
赫兰微微一笑。阿弥沙不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只靠自己,也不会孤立无援了。
真是太好了。
戈利汶瞥一眼主仆二人浓情蜜意的模样,愤愤移开视线。
真是没眼看。
“小银龙,别想那么多,好好准备你明天的加冕礼吧。”他说着,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我再去加固一下结界。”
“啊?”赫兰诧然抬起头,望向蓝龙离去的背影。
这么快?
虽然阿弥沙今早确实说过差不多都准备好了之类的话,但他没料到就是在明天。实在是太快了。
他还没有准备好。
“没关系的。”阿弥沙揉揉他的脑袋,眼神柔和,“以平常心对待就好,我会为您安排好一切的。”
赫兰点了点头,目光缓缓上移,与阿弥沙四目相对。
他的龙仆身姿挺拔、高挑英俊,做什么都好像游刃有余,实力更是强得令人龙两族都咋舌,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君王。
自己真的可以吗?
他很愿意相信阿弥沙,但龙族第一主君听起来还是太没有信服力了。自己怎么可能胜过阿戈雷德?
……
夜里,准备熄灯前,阿弥沙见到自己的主君正坐在床边,低垂着脑袋,安静地眨着银白的羽睫,情绪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怎么了,主君?”
他没有灭掉烛火,而是来到银发青年身边坐下。
“阿弥沙,”赫兰闷闷地开口,轻轻倚在龙仆身上,“我什么都不会,我做不好主君的。”
“没有人要求您一开始就做到最好。”阿弥沙握住他的手,两枚璀璨夺目的龙晶戒指彼此触碰,“时间会打磨您,我也会一直陪在您身边,不必担心。”
他望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缓缓露出一个笑,“好。”
是啊,阿弥沙一直都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早些睡吧,明天会很累。”龙仆说着,烛台上的焰火应声熄灭,黑暗像块布一样劈头盖脸地蒙了下来。
赫兰迟迟没有动作,仍旧坐在床边。
“主君?”
“阿弥沙,”感受到龙仆投来的视线,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低、降低、再降低,“要接吻吗?”
上一次还是之前在自己的地穴里……阿弥沙已经忙碌了好一段时间了,今早更衣时那个连浅尝辄止都算不上的吻也太过……嗯,无济于事。
半晌,身旁的阿弥沙没有任何反应,赫兰就这样在无声的等待中愈发局促愈发别扭,只能庆幸黑暗中对方看不清自己红透的脸庞。
“是,主君。”
这回答足够简短,但没能掩饰住他在憋笑的事实。
好啦,你就笑吧,赫兰红着脸默默地想。他是主君,不应跟自己的龙仆计较那么多,况且阿弥沙乐见他羞涩窘迫的模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黑夜的遮蔽下两人的身体终于靠到一起,龙仆贴上来抹除了他们唇瓣间最后的距离,赫兰乖乖张开嘴迎接他的舌头,唇舌纠缠间牵扯出一片暧昧的水声。
明明只是在口腔内搅动,他的脑子却也逐渐变得一塌糊涂了,双臂软软地挂在龙仆身上,来不及吞咽的涎水沿着嘴角淌下。
阿弥沙的技术好得让他有些绝望。这些事情肯定不是生来就会的,那他的龙仆是在谁身上积累了经验,用尾巴尖想想都知道。
察觉到他的分神,阿弥沙稍稍分离,将他按到床上,再度吻了上去,赫兰搂住他的脖颈,两人的鳞尾也缠到了一块,再不分开。
这是交尾时的动作,代表着……阿弥沙准备好了,他也准备好了。
身体诚实的反应让赫兰忽而有些无措,想推开身上的人却没能做到。
龙仆连睡袍的衣带也束得那么紧,自己的却不堪拉扯而散开,于是阿弥沙低头咬住了他的锁骨,不轻不重地磨着,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间,漾起丝丝痒意。
有点疼,但可以忍受。他不知道锁骨是不是被咬破了、有没有流血。
在黑沙王庭的地牢里,将血献给那只夜嘲妖做交换时他抗拒得不行,但如果是阿弥沙,就算全部都给他好像也没关系。
仅仅是血而已,把自己的血喂给阿弥沙,看着他全都咽下去,将他完全转化成自己的……赫兰被这个糟糕的想法吓了一跳。完全是出于某种原始冲动的想法,太糟糕了。
“阿弥沙,阿弥沙。”
“嗯?”龙仆哑着嗓音应了一声,贴上来在他被咬肿的唇瓣上啄吻了一下。
“你跟那个银龙……”赫兰揪紧了睡袍的下摆,防止自己的反应被龙仆察觉,“做过生小龙的事情吗?”
“主君,”阿弥沙低低地笑了,捧住他的脸认真回答,“我是男人,生不了小龙。至少目前还生不了。”
“那就是有……”
赫兰难过地闭上双眼,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
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个而有不好的情绪,毕竟阿弥沙曾经真的爱过那个银龙,做过那种事也是正常的……但尾巴还是难过到一动不动,不再与黑色的鳞尾交缠缱绻了。
有所察觉的阿弥沙浑身一僵,脑子霎时清醒。糟,现在说没有会不会太欲盖弥彰了?
纠结片刻后他翻身躺下,将郁闷的小银龙揽进怀里试图安抚。
“等一下——!!”赫兰急声制止。
迟了。不经意间蹭到阿弥沙的膝盖,他可耻的反应登时暴露无遗。
对面的人身形一顿,似乎也有些始料不及。
“我不是故意的!”赫兰羞愧地蜷缩起来,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双手抱住膝盖不再动弹。
“主君,”已经反应过来的龙仆这次没再调笑他,而是轻抚他的发顶,声音平静而温和,“这是正常的。让我来帮您,好吗?”
赫兰点点头,而后又猛地摇摇头,“你不用……”
他不想再给他的龙仆添麻烦了。
“没事的。”
睡袍的带子已经散了,阿弥沙直接将其掀开,赫兰也跟着瑟缩一下,感受到自己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龙仆的手很温暖,带着薄茧,触感几乎让他颤栗,还有——赫兰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力气也很大。
“阿弥沙,这太……”“我知道。”
阿弥沙俯身安抚似地亲吻了他,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
“疼。”赫兰忍耐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真的很疼。”
你手劲太大了。我没有龙晶刀那么坚硬。
龙仆的动作一滞,即便是在黑暗中赫兰都能感受到他傻眼了,兴许还有些束手无措。
“……抱歉。”阿弥沙泄气似地呢喃一声。
银龙也没有让你有多少经验嘛。赫兰合上眼,努力平复急促的喘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痛并快乐着。
然而下一刻被潮湿温热包裹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蓦然睁大眼睛。
“阿弥沙!”
“你不用这样的……”
现在龙仆回应不了他了。
大腿被龙仆的双臂压得动弹不得,赫兰觉得自己仿佛在温暖的海潮中起伏着,快感像浪涌袭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他失去了方向感,晕头转向直至彻底迷失,他不得不双手捂紧嘴巴才没发出奇怪的声音。
彻底松懈下来后他脱力地低喘着,缓缓睁开眼,黑暗中有个朦胧的影子在靠近。
阿弥沙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落下一吻。
第27章 银龙主君 他还是不够坦诚,分明非常在……
次日, 天未破晓,寝殿的大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十来名龙仆你推我搡地鱼贯而入。
被摇醒的赫兰还处在睡眼惺忪的迷糊状态, 紧接着就被龙仆推去洗漱更衣。
站到落地镜前时, 他才注意到在寝殿内嬉笑不止的这群并不是自己的龙仆, 而是戈利汶的塞壬,为首那个指挥得有模有样的正是希尔妲。
“清醒啦?”蓝灰长发的塞壬笑吟吟地望着他,“睡得很好嘛, 阿弥沙走了你都没发现。”
自己的龙仆睡得快起得早,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现过, 并不单是今日才这样。
赫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希尔妲回以一笑。
仔细一看,她们似乎都精心打扮过一番, 一改以往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的模样, 或卷曲或飘逸的长发尽数盘在脑后,用珊瑚珍珠发冠点缀着,蓝色额鳞周围贴上了闪亮绮丽的鳞片,唇色各不相同却都鲜艳动人。
连身上的这套鱼尾裙都比平时的衣裳精致不少, 从水蓝向纯白过渡的渐变配色,上身华丽的鱼鳞状蓝色晶片闪闪发光, 雪白的褶皱裙摆随那欢快的步伐舞动着,赏心悦目如同翻涌的浪花。
外边的天都还是暗沉的,而塞壬们都是夜猫子——很多次, 他靠在阿弥沙身边安然入睡,半梦半醒间却听到了她们空灵悠扬的夜曲。
赫兰不由得思忖起她们其实一夜未眠的可能性。
虽是说来替自己更衣,但塞壬们显然自己都还没拾掇好,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身边。
“赫兰!你看是这个祖母绿的耳坠适合我还是这个珍珠耳坠?”
“赫兰赫兰, 你觉得我要穿披纱吗?还是露出锁骨和肩膀更好看?”
“赫兰,你说我戴粉珊瑚发冠好看些还是红珊瑚?”
“赫兰……!”
原本忐忑不安的情绪被塞壬们的兴奋劲儿感染吞没得一干二净,赫兰不自觉紧绷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没那么紧张了。
“好啦,你们别光顾着自己。”
素来贪玩的希尔妲在姐妹面前也正经起来,叉着腰嚷嚷:“赶紧收拾赫兰!”
于是褐发塞壬百灵小心地将那套银白色礼服放到床上,激动转身:“开始吧!”
她们掩嘴笑着围上来,赫兰眨了眨眼,猛然反应过来后慌忙连退三步。
“我自己来!”
他局促地将乐得花枝乱颤的塞壬一个接一个推出门外,松一口气,站在床边褪下睡袍,准备换上新的里衣。
完全|裸|露在空气中后赫兰发愣片刻,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
从前他没怎么注意过自己的躯体,但昨晚在与阿弥沙接吻时,身体发生的某种变化实在是难以忽视,而龙仆的应对方式也很……强硬但有效。
如果他没那么害羞,或许就会回抱阿弥沙,告诉他自己很喜欢他,告诉他自己也喜欢这样。
他还是不够坦诚,分明非常在意银龙的存在,却不敢向阿弥沙追问到底。曾经他宽慰自己,能和阿弥沙在一起就算做替身也没什么的,现在心里却不甘于此了。
就像尝试过更深一步接吻的滋味后,仅仅四唇相贴再也不能带来先前那么多的熨帖与满足。欲望是一个无底洞,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人是这样,龙也是这样。
而现在,他希望自己能彻底取代银龙在阿弥沙心中的位置。这听起来太自私了,却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如果……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赫兰,我们进来了咯!”
“等一下!”
塞壬们果不其然完全忽略了他急促的回答。她们雀跃着涌进寝殿时赫兰堪堪套上了里衣,故作镇定地微微一笑。
“好啦,让我们来帮你!”
希尔妲开始给塞壬们分工,孰料还没分完她就先把自己绕乱了,最后只好摆摆手:“该干什么干什么!”
赫兰再次杵在落地镜前,觉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上一次是差点成为黑沙王庭的王后,这次则是即将成为千流王庭的主君,不到半载的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自己的龙生也算是跌宕起伏。
“来吧。”百灵轻轻抬起他的手,将衣袖套了上去,赫兰乖乖配合着,视线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
主君的服饰看起来典雅大方,一袭修身的涅白长袍,其上星罗棋布着繁复精美的银色暗纹。
腰封是银制的,做工精致形如伸展的羽翼,连每一根飞羽的纹理都清晰可见,就像是鹰隼的双翼环住了他的腰,下方垂坠的银链凝聚着流水般的光华,如同自千河平原一路南下的道道银练。
龙晶披纱看起来倒与之前的没什么差别,皆是由七层薄如蝉翼的白纱组成,每一层的晶粒颜色各不相同。
披纱完全从身后垂下,没有像之前的裙装那样裹住他的肩膀,取而代之的银鳞状肩饰下方垂坠着摇曳不止的银丝流苏。
“按照规矩,主君和王后的礼服用七层披纱,少君是六层,王庭的大将用五层,还有大将的配偶、子女……”替他整理服饰的百灵以歌唱般的欢快语调介绍着。
赫兰听得入神,又想到了他的龙仆。
“你看看!”大功告成后她陶醉地拨了拨那从肩部垂下的银色流苏,“我都要爱上你了,赫兰。”
“有这张脸,什么都不穿也能让人爱上吧?”正在为他编发的希尔妲叼着木梳含糊不清道,“不过,主君的审美确实从不出错。”
原来是戈利汶的主意,赫兰默默地想。看得出来蓝龙主君确实是下足了心思。
塞壬的手法熟练程度比阿弥沙高出不少,虽然他看不见自己的长发被编成什么样式,但起码不是麻花辫了。
希尔妲接着绕到前面来,将他的额发撩至两侧,露出光洁的额头,“嘿,这样更好。”
望见镜中的自己,赫兰怔忡少顷。
失去了额发的修饰后,自己的面庞即刻少了几分柔和感,无端显得有些冷淡。
看起来更像霜歌王庭的主君了,他叹一口气。
世上原有这样的巧合,两个毫无关系,甚至性别都不同的人会长得如此相像。
“快点啦,别耽搁了加冕礼。”希尔妲再次开口催促,接着下句便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我要去千流王庭玩!”
赫兰轻笑出声,转身看向她,“已经可以了吧?”
“嗯嗯!”百灵和其他几个塞壬将他上上下下反复扫了几遍,认真地点点头,“走啦,希尔妲要急死了!”
这次身上没有那些繁琐的配饰,百灵她们原本还想物色合适的耳坠,奈何他之前被黑沙龙仆硬扎出来的耳洞已经愈合,于是她们只得作罢,而后喜笑颜开地将漂亮的耳饰统统戴上。
最后赫兰几乎是被兴奋不已的塞壬们推出大殿的,希尔妲没忘记礼数,在白石长廊前喝止了她们。
塞壬们努力收敛笑容正色起来,井然有序地站成两列,低头跟在他身后。
并列首位的希尔妲和百灵一同托起轻盈的龙晶披纱,不紧不慢地迈动着小碎步。
“赫兰!”
黛娜激动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他抬眼望去。
乌压压站成一片的龙仆们静候在长廊尽头处的庭院内,乌发雪肤的塞壬和蓝龙主君伫立于人群前面。
只见戈利汶转身敲了下黛娜的脑壳,接着对她说了些什么,黛娜吐了吐舌头,不再喊他赫兰了。
他缓缓迈动双腿,顶着那密匝匝的视线平稳行进。
这条长廊已然走过许多遍,但如今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赫兰不免感到拘谨,甚至——他蓦然发现,原本朝向大海的那十尊潮洇龙祖塑像不知被谁施法翻了个面,仿佛威严地凝望着长廊上所发生的一切。
这十尊龙祖塑像的位置非常巧妙,靠近海上宫殿那一端的是初代海龙,之后代代相邻,临近陆上宫殿的最后一尊巨龙雕塑则是戈利汶的母亲,已经完完全全褪去了海龙的特征,与当今的陆上龙族一般无二。
赫兰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并不遥远的一段距离,在十位龙祖的见证下却仿若步过了漫长的时光。
前面站得密集的龙仆忽而自动朝两边退开,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喧嚷的人群后方。
他的阿弥沙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赫兰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身后的希尔妲和百灵低低地笑出声来,悄悄道:“别急,赫兰主君。”
阿弥沙也正要朝自己走来,然而黛娜蹦着过去抓住了他的臂弯,将他拉低一些,另一只手往其额上抹了些什么。
赫兰放缓了呼吸,来到心心念念的人跟前。龙仆抬起头后怔愣须臾,仿佛看不真切似的抿着唇深深地凝视着他,神情专注而虔诚。
浪潮拍岸的喧哗声和潮湿缱绻的海风在这一刻达到最盛。
原来黛娜在龙仆额上抹的是金粉,亮闪闪地晕染在额鳞四周,倒将那细腻的银色鳞片衬得更加瑰丽。
很快阿弥沙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温和地朝他伸出手,“主君。”
龙仆罕见地没有穿一身黑,素净的银袍在他身上也分外的合适,腰封由一片片银鳞组合而成,隐有一种原始的美感,将那健美的腰线勾勒得清晰动人。
除此之外,阿弥沙的身上没有其他配饰了,没有披纱。赫兰觉得有些遗憾。
“主君?”
见他没反应,龙仆凑近一些,轻轻地又唤了一声。
“哦。”赫兰终于反应过来,将手搭上去,微凉的指尖顷刻便被令人眷恋的热度所包裹。
阿弥沙的手很温暖,或许有些太温暖了,昨夜自己在这样的温暖下颤栗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他不敢直视龙仆,红着脸错开视线。
那双灰眸还流连在他身上,像是能看清他的所思所想。
赫兰的脑袋几乎要低垂下去。
“主君,您很漂亮。”
“嗯?”
他诧然回望龙仆,脸上的热意终于没再攀升。
阿弥沙收回目光,没再说什么,而是牵着他转过身,戴着龙晶戒指的手十指相扣,赫兰感受到蓝龙龙晶的力量被催动,海潮声刹那放大,散逸着幽蓝微光的传送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握紧了龙仆的手,两人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步入其间。
“走了,”蓝龙主君摆摆手,在塞壬们的簇拥下往前走去,“我们也去当一回宾客。”
“好耶!”希尔妲和黛娜抱着跳起来。
……
沁人心脾的清风扑面而来,潮涌之声一曲完毕,现在耳边回荡的是揉杂了风吹草木的流水之音。
下方碧草如茵的原野广袤无垠,千河平原就像一块被银丝缠绕的翡翠,丘岗和平地被支流丛生的白练分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一处处河间地。
远方北部的云海高地影影绰绰,被浓厚的雾障所笼罩,辨不清整体样貌。
赫兰诧愕地发现自己此刻正身处云端之上,若不是阵风吹散了流云,恐怕连下方是什么景象都看不清楚。
回头一望,眼前素白宏伟的殿堂竟是凌空矗立,刻满了精美花纹的巨型石柱林立于此,旋转的白石阶梯飞架其间,而他们就在其中一道桥梯之上。
“这里……”
他惊奇不已地回身四顾,而龙仆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依然抓住他的手。
赫兰见到,在那美轮美奂的大殿中心,有三重布满华美浮雕的平台层叠而上,最高处的面积最小,但却最为庄严,像是一座祭台。
大殿之外还屹立着英姿勃发展翅欲飞的巨鹰塑像,眼神锐利栩栩如生,似乎随时都能纵身腾飞。
“这里是风神殿,”由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阿弥沙才缓缓开口,“基底由云海高地的浮空石所筑,没有外力破坏可保持千年不落。”
“为什么要在这上面?”赫兰不解地望向他。
龙仆露出一个稍显得意的笑。恍惚间,他的面庞与自己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重合在了一起。赫兰不由得眨眨眼。
“外边的每一尊塑像都是魔铸而成,”阿弥沙指了指他方才见到的巨鹰雕塑,“融入了被炼化成晶的十二具鹰王骨,还有您的龙晶。往后若有外敌进犯,就算我不在,巨鹰不在,您也能随时开启风暴阵。”
赫兰的眼睛睁大了一些,“阿弥沙……”
他的龙仆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能够破解风暴阵的只有我和巨鹰之王,而鹰王的血脉在卡拉提攻陷鹰崖城时就消亡了。”
“主君,”阿弥沙低垂眼眸,温和地轻抚他的脸颊,“在您成长得足够强大之前,这会是您最坚不可摧的后盾。”
为什么,不应该是你么?
“阿弥沙。”
他加重了语气,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微光闪烁,挥开龙仆的手,“你有白头发了。”
阿弥沙闻言一怔,视线游移着,“是吗?”
并不显眼的一缕银丝,隐匿在右侧鬓角往后些许的地方,自己还是不经意间才发现的。
赫兰抬手触摸龙仆的白发,闷声发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都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主君,”阿弥沙握住他的手,无辜地笑了笑,“我也会老的。”
“你明明还很年轻。”
赫兰蹙起眉,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因为龙仆握紧了而没能抽动,“我也会和你分享我的寿命,不会让你变老的。”
“嗯。”他认真地点点头,试图宽慰情绪低落的主君,然而未待有下一步动作,自己的另一只手就被面前眼眶泛红的人抓住了。
“阿弥沙,”赫兰惶惶然觉得心脏被遽尔生出的危机感攥紧,他以恳求的姿态揪住龙仆的双手,声线微颤,“让我转化你好吗?”
阿弥沙神色稍滞,似乎没预料到这样的请求。
“你不需要生育的,让我转化你就好了。”赫兰眼巴巴地注视着他。
莫名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很快就一切都迟了。
他可以不在乎其他的,只要让阿弥沙的血与自己的血相融,共享龙族漫长的寿命,这样就好了。
“好吗,阿弥沙?”没能得到回应,他有些绝望地追问,抓住龙仆的手用力到指尖都在颤抖。
如果阿弥沙不答应,那自己就只有动用主君的权威将他强行转化。而他其实并不希望那么做。不到万不得已,他无法想象自己有强迫阿弥沙的那一天。
可他也不能没有阿弥沙。
如果自己真的是被世界所排斥的天外来客,那阿弥沙就是这个世界留给他最仁慈的赠礼。一千年的时光啊,偏偏是他遇上了,偏偏是他得到了,还有什么理由放手呢。
“你回答我……”
他想揉揉发酸的眼睛,但最终还是强忍着没有松开龙仆的手,任由泪水簌簌坠落。
阿弥沙错愕着,迟疑着,表情凝固在脸上,一时没能作出回应。
第28章 千流王庭 它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凝视……
“不见影了呢……”
戈利汶原本在王宫内慢悠悠地追寻那群欢欣踊跃乐不可支的塞壬的身影, 逛着逛着就被这与潮洇王宫风格相似的圣白宫深深吸引了,不禁驻足欣赏自己的杰作。
端庄、大气、典雅,比黑沙王庭那鬼气森森的黑峰堡和地火王庭那人间炼狱般的红堡不知要好多少倍。
虽然规模不比它们, 也不如死龙的翡翠王宫那么金碧辉煌让人眼花, 但胜在自己眼光出众, 戈利汶自信这在龙族宫殿中排行第二。
第一自然是潮洇王宫。
阿弥沙真行啊……
兜来兜去再次兜回宴会厅时,到场的宾客已经比先前翻了几倍。戈利汶打量着还算融洽的众人,不免啧啧称奇。
斑驳流动的人影之中, 除了小白花自己的龙仆、潮洇的龙族和塞壬, 驻守黄金之都的大将梅丽莎也携亲信到来, 还有其他叫不上名来的龙族,兴许同样是千里迢迢从城邦赶来赴宴。
银刀凯瑞尔同其他伙伴代表千面神教出席,甚至连圣殿的骑士都来了——人群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身影。
那棕发绿眼的俊朗青年此刻正在与凯瑞尔交谈。他铠甲加身, 腰佩长剑, 眼眸中跃动着难以忽视的兴奋光芒。
蓝龙主君不动声色地徐徐靠近,拿起一杯酒啜饮一口,竖起耳朵屏息凝神。
喔,听口音是北方人, 这就对了。
安纳瑞成为阿戈雷德的龙仆后,接替他成为圣殿骑士长的是一个名叫阿曼达的女人, 而副骑士长叫做艾伦,据说是狮心城的贵族后裔。
作为龙祸纪元人族御法者三大阵营中最顽强不屈的一股抵抗势力,圣殿千年来一直与龙族斗争不休, 哪怕损失惨重——至今唯一一个活过三十岁的骑士长还是被转化为龙仆的安纳瑞。
要知道,千年前鼎盛时期的圣殿曾一度能与星律教廷分庭抗礼。千面神教在那时都还是不入流的教派,白塔奉光使则是龙祸期间才兴起的新势力。
现今的圣骑士团却已是强弩之末,否则人族御法者应当是其一家独大的局面, 而非与白塔、千面神教呈三足鼎立之势。
付出过如此沉重的代价,圣骑士团对龙族的戒备心可想而知,仅凭安纳瑞的一把配剑作为信物还不足以让阿曼达亲自现身,所以那个青年应该就是副骑士长艾伦。
戈利汶又看一眼,了然地拈起一块榛果饼塞进嘴里。棕发绿眼,这是狮心城贵族最显著的特征了。他就是副骑士长艾伦。
把人都看遍后,自己也吃撑了,还是没能找到玩疯了的塞壬。一只都没见着。
蓝龙主君百无聊赖地步出宴会厅,在外边铺设了红毯的长廊中徘徊着,守食待鱼。
疯完了她们就知道饿了。
加冕仪式实际上在夜幕降临之后才开始,不会耽搁太长时间,龙族向来没有人族那么讲究——当年阿弥沙加冕成为教皇时才是真真折腾了一整天,把人和龙都累得要死。
现在不同了,天一亮就迎接宾客是为了方便提前设宴招待,毕竟仪式完成估计都到后半夜了,届时比起宴席歌舞吃喝玩乐,大家恐怕更想倒头睡去。
正走着,猛然脚底一滑往后仰倒,戈利汶双手乱挥勉力保持住平衡,藏在华贵衣袍下的大尾巴晃出了残影才堪堪稳住身形。
“呼——”
忽而注意到一旁端盘子的龙仆那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蓝龙主君轻咳两声,拂了拂衣袍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滑?
走了两步戈利汶终于回想起来,诧异地回身低头查看,发现红毯之上有几道粗长的白痕,一直延伸至宴会厅内。
蓝龙主君好奇地蹲下,伸手戳了戳。
哟呵,凉凉的。这是雪吧?不过如此。他没意思地拍拍手,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
戈利汶脚步一顿,匪夷所思地再次审视起这来路不明的古怪雪痕。
这不会是霜歌王庭的雪傀儡吧?!
他心头一颤。
你怎么请得动努卡罗维的?那位银龙女王可从未应允过其他主君的宴席邀约。戈利汶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
况且,努卡罗维不是从不介入王庭间的斗争吗?她若是跟千流王庭交好,这可谈不上什么中立了,这是在明晃晃地与黑沙和地火作对啊啊啊!!
别的人可能不明所以,但伊弗瑞拉和阿戈雷德心里肯定门儿清。
一个亲历过阿弥沙当权而龙族震颤的那段恐怖时期,另一个的祖先就死在阿弥沙手上,这俩当然清楚阿弥沙是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但霜歌主君又不像红龙和黑龙那样作恶多端,阿弥沙现在也没有当教皇时那么癫,至少不会见龙就屠,努卡罗维有什么必要向他示好呢?
啊,莫非她也感应到安卡莎的存在,觉得无法与灰龙抗衡,所以选择与千流王庭结盟?戈利汶杵在原地,一时间心都凉了半截。
完了,他还以为有银龙女王在就能牵掣安卡莎呢。努卡罗维连冠有龙族第一主君称号的阿戈雷德都不怕,却忌惮安卡莎,这说明什么?
……说明自己要小命不保了。戈利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安卡莎肯定会找他算账的,左右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阿弥沙“倾力相助”的承诺并不一定能保他的命。
戈利汶很清醒,自己现在造不成威胁,甚至还有些利用价值,阿弥沙才会是这个态度。
实际上他根本不信任自己,黑沙龙仆闯入潮洇王庭的结界那次,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阿弥沙是真的动了杀心。
或许他也曾经将自己视作朋友,但从自己不得已指证加迪安之死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再谈不上什么信任了。
虽然自己并不认同阿弥沙在位期间的种种做法,却也觉得最后对他的惩罚实在太狠了。
他毕竟庇护了人族,可最后还是同族将他推上刑台,是其一再手下留情的昔日挚友艾德温——用黑龙龙晶对他施下永世不得行走于日光之下的恶咒。
两位不世出的天才,整个星律教廷都无出其右的强悍御法者,情同手足的兄弟,最后落得这样令人唏嘘的下场。
戈利汶摇了摇头。
那样深切的恨意纂刻入灵魂,生前他的躯体会被日辉灼烧痛不欲生,死后连魂魄也不能幸免。
所以才说,比活着的阿弥沙更恐怖的,是死掉但又没完全死透的阿弥沙。
活着尚有屋檐遮光、有衣物蔽体,灵魂可是赤裸裸的,倘若阿弥沙终有一日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投向永暗之域的主君——安卡莎的怀抱,也是有可能的。
对他来说,灰飞烟灭倒是最仁慈的死法了,毕竟受诅咒的灵魂是无法到达往生世界的。除非,除非小白花有朝一日真的强大到能无视世界的法则,将他的龙仆紧紧抓在身边。
希望是有的,只是很渺茫。
戈利汶痴立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又朝宴会厅走去。
思考果然太耗费体力了,看看再吃点什么。
对了,好像一直没见到今日的主角?
一定是某龙仆迫不及待地向他的主君展示那悬浮于圣白宫之上的风神殿了。戈利汶默默地想。
阿弥沙从鹰崖城的悬洞中挖出那十几具焦炭一般的鹰王骨时他都不免咋舌。
那家伙信誓旦旦说要风暴阵庇护千流王庭千百年、甚至更久,但魔铸不是瞎铸,魔铸而成的物什要想长久保存,其自身的材质也必须不能太差。
他看那堆骨头差点火候就能成灰了,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勉为其难还要这些老骨头去发光发热,结果阿弥沙这死人一声不响的,真给弄出来了。
戈利汶发觉自己真的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了。你这是何必呢?
魔铸而成的器物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御法者在创造它们之时铸入了自己的力量,这一过程极度消耗心血费力劳神。
在旧日的星律教廷里,御法者只有达到灰袍主教级别才有资格成为魔铸师。也仅仅是有资格而已,毕竟成为了灰袍主教,自然就希望能拼搏上银袍大主教的位置,少有人会选择去做魔铸师。
他都怀疑,当年席琳大主教就是在铸成双生子时消耗过多,才会轻易被黑沙龙祖夺去性命。
有些东西真是冥冥之中一脉相承,阿弥沙那么像他的导师……虽然,赫兰还小,无论是作为龙仆还是作为伴侣,为他铺路都是正常的理所应当的,但戈利汶总觉得哪哪不对劲。
罢了,或许是自己想太多,没准阿弥沙就是法力强到没地方使,又想给他的主君送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毕竟花送腻了,送一座铸入了自己力量的浮空神殿,多浪漫!两人现在说不定已经在上面忘情地拥吻起来了。
蓝龙主君摇摇头,觉得自己操心过多,一时不痛快,从行经的龙仆端着的托盘上拎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
角鹰的身影兀然闯入大殿。
绕过石柱盘旋几圈后,它眼瞳一动,敛翅滑落,稳稳当当地停栖于一道架在石柱间的白石桥梯上,动静不大,周遭只余转瞬即逝的微弱风声。
它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的主君与主人,半晌,确信两人相安无事,这才拍动翅膀回旋离开。
“唔……!”
赫兰涨红了脸,双手抵在龙仆的胸膛上,奋力地挣扎表达抗拒,然而男人一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轻轻松松就令他的一切反抗都像隔靴搔痒一样无济于事。
实在挣脱不开,他自以为是的抗拒只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愈发混沌,力气也仿佛被面前的人尽数抽走,仅肩部的银色流苏还在不遗余力地摇曳着,如同他被骤然拨乱的心弦。
阿弥沙的气息近在咫尺,唇舌间的缱绻令人心生眷恋,但他不想那么快妥协,依旧愠怒地瞪视那双因为距离过近而显得模糊的灰眸,哪怕到最后只能无力地张开口任龙仆予取予求,也不给予任何回应。
终于被松开后赫兰用力喘息,眨去眼角泛起的泪花,后退两步倚在镂空的石栏边上,默然注视着对面的人。
阿弥沙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上前一步,抬手欲拨开他凌乱的额发。赫兰晃了晃脑袋,推开龙仆的手,不想却被对方反手攥住手腕。
“放开。”
“主君,”阿弥沙似是叹息地轻声开口,“您连这种程度都受不住,还怎么转化我?”
他哽住了,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龙仆是在逃避问题转移注意力,于是执拗地直视那双灰眸,“这又不一样。你不要吻我不就好了?”
“那要是我控制不住呢?”
龙仆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在这样的平静中赫兰的情绪有所平复,错开两人相接的目光,开始思忖起这样的可能性。
“可能我会失去理智。”
阿弥沙逼近至身前,抬手揩去他脸庞上的泪痕,“如果我渴求您的血,您随时有可能因此受伤。”
“我可以为了你受伤。”赫兰抿着唇,视线流连过龙仆的那一缕白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根本无所谓。”
“我有所谓。”阿弥沙认真道,指腹轻揉他的掌心,“而且,您压制不住我,要是我在转化期间受孕成功了呢?”
银白的羽睫一颤,赫兰蓦然惊觉自己有多考虑不周,难过地垂下眼眸。
龙仆执起他的手覆在小腹处,“您要让我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对付阿戈雷德他们吗?”
“不,”他泄气地拼命摇头,眼眶再度泛红,“我不想这样,阿弥沙。”
阿弥沙松开手,将他搂进怀里,轻轻顺着他的背,“我保证,在您长大之前绝不会老得太快——起码为您生育子嗣是没问题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龙仆在他耳边蹭了蹭,温热的吐息烘热了赫兰的脸颊和耳朵。
气息骤乱的银龙主君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将龙仆推开一些,“我不是想要你为我生育。”
“你只要陪在我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嗯。”阿弥沙笑得眉眼弯弯,“好了,今天是您的加冕礼,被人见到就不好了。”
“角鹰?”
赫兰回想起阿弥沙亲吻自己时在旁边一动不动盯了半天的那只巨鹰,傻里傻气的。
“我是说您哭鼻子的事。”龙仆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噢。”
第29章 加冕典礼 千流王庭疆域内九十多座城邦……
圣白宫, 石心花园。
“找到你啦!”
缩在石像人背后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乌发塞壬被吓了一跳,起身拍了拍鱼尾裙,拧着眉不满叫道:“你怎么发现的?你是不是偷偷用主君教给你的法术了?”
“我才不会呢, ”希尔妲上手揉着黛娜的脸颊, “是你的龙角冒出来了, 蠢鱼!”
黛娜哼哼两声,黑亮的大眼睛缓缓转动,发自内心地慨叹:“你看你看, 这些雕塑刻得跟真人似的!潮洇好像没有这么传神的雕刻师, 应该是从翡……呸呸, 千流王庭的城邦里找来的?”
希尔妲故作高深地摇摇头,“那可不是。”
“难道潮洇有那么厉害的雕刻师?”黛娜略微惊诧,而后双手掩嘴小声嘟囔:“那为什么长廊上的龙祖像那么丑?我每次走过都不忍心看……”
“你可别让主君听到!”希尔妲点了点她额头上的蓝色鳞片, “不然他又要跳脚了。”
乌发塞壬咯咯笑了起来, 看了看四下无人,撩起裙摆学着蓝龙主君的样子使劲跺了两下脚,指着空气破口大骂:“没品!海龙就长这个模样!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希尔妲笑得肚子疼,干脆往后倒在了草坪上, 轻颤着揉去眼角笑出的泪花。
黛娜也嬉笑着在她身旁趴下,“你这样躺着啊, 小心待会头发散了。百灵说她费好大劲才给你盘得这么完美,我可不会帮你重新弄的。”
“你会的。”希尔妲肯定道,闭着眼自信地勾动唇角。
黛娜撅起嘴, 故意扭过头看向别处,“我才不会!”
“不过,”蓝灰长发的塞壬复而睁开眼,望着铺满朵朵浮云的湛蓝天空, “确实没有那么传神的雕刻师,因为这些石像本身就是活人变成的。”
“为什么?”黛娜呆了片刻,随后面露惊恐之色,“谁把他们变成这样的?不会是主君吧?还是赫兰、阿弥沙?”
希尔妲摇摇头,“主君跟我们讲过这个故事——在天鹅船上,你当时肯定是睡着了。”
“那你再跟我讲一遍,”黛娜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求你了!”
“好吧,既然你求我,”希尔妲瞅着她着急的模样,心情大好地笑了出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
“嗯嗯!”塞壬黑玛瑙般亮丽的眼瞳中跃动着兴奋的光芒,双手托腮在期待着。
“在很久以前……嗯,千年前,绿龙卡拉提生活在洛希山脉东部的森林之中,那时他还未被安卡莎蛊惑,不仅没有害过人,还与当地的游猎族人建立了共生关系,同他们亲如手足。”
“那后来呢?”
“后来,卡拉提发现了自己龙晶的作用,为了不让游猎族人死去,他用自己的龙晶为他们铸心,替换掉那终会衰弱得停止跳动的血肉之心。”
“看来他确实很爱他们,”黛娜说着,不免想到她们的主君,“以后我们去了往生世界,主君也一定会很难过的。”
希尔妲认同地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不死的传说流传开后,无数人慕名前来偷取绿龙龙晶,有的甚至丧心病狂到杀死游猎族人剖胸取心。北方七王国之一的辛戈,也曾为了病危的王后而挥军南下要攻打这座森林。石心森林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因为里面居住着以晶石为心的不死族。”
“那他们太可怜了。”黛娜一手托腮,怅惋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石像人身上。
那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妪,驼着背坐在矮脚凳上,伸出的手不知是想抚摸什么。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为避免酿成惨剧,星律教廷从此封闭了森林,让卡拉提与游猎族人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是卡拉提的龙晶仅能让人不死,却不能奈何衰老,时间一长,弊端就像潮退后的礁石一样出露水面。游猎族人永无止境地老去,却不能得到解脱,直到最后发生恐怖的变化——他们变成了噬魂者。”
黛娜瞪大眼睛,害怕得不由自主地轻颤两下,“你今晚要陪我睡。”
“我一直都陪你睡。”希尔妲瞥她一眼。
“于是卡拉提选择接受教廷的驯驭,献出自己的龙晶,条件是教廷要将金龙加迪安的龙晶给他用于赐福。加迪安劝告他要谨慎使用龙晶的力量,但卡拉提没有听,他许愿让族人定格在这一刻永不老去,阴差阳错地,石心森林所有的游猎族人都变成了石像。他们再也不会老去了。”
极能共情的黛娜难过了,趴在希尔妲身上不再说话。
“你看,连龙族都不一定能把控龙晶的力量,更何况是人或者其他的种族了。”希尔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所以在杀死绿龙后,阿弥沙和主君转移了地穴里的龙晶,还将散布森林各处的石像人尽数收集回来,就是你看到的这些。”
“那你说,”黛娜郁闷地用指尖在希尔妲锁骨上画圈圈,“会不会是安卡莎趁虚而入蛊惑了绿龙?他其实没那么坏——嗯,或者说,天性不坏。”
“不知道,他都已经去了往生世界了。或许已经在那里与他的族人团聚了吧。”
希尔妲说着,余光注意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伫立在离她们不远的粉团蔷薇丛对面,貌似正在端量花园中的石像。
“咦,那是谁?”
她推了推黛娜,想起身凑近些瞧瞧,孰料黛娜爬起来后直接朝那人招手并大声喊:“喂!你是谁啊?”
在两只塞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男人动作轻盈地转过身来。
他戴着高高的礼冠,镶嵌了蓝宝石的黄金额饰几乎占据额头的全部位置,眉目深邃,鼻梁高挺,手执金色法杖,看起来庄重而雍容华贵。
“白塔奉光使,萨维恩。”
男人右手指腹轻触眉心,温文尔雅地向她们躬身行礼。
“奉光使者!”黛娜惊讶捂嘴,激动地望向希尔妲,“我第一次见哎。”
“我也是。”希尔妲感慨道,反应过来后拽了拽黛娜的手臂,两人轻提裙摆屈膝回礼。
……
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黑夜降临,圣白宫中燃起点点烛火、水晶灯被挂上灯杖之时,千流王庭新君的加冕典礼正式拉开序幕。
戈利汶同其他宾客、臣民一同汇集在风神殿,从洛兰远道而来的龙族祭司早已登上大殿中心最高处的祭坛,拄着法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连角鹰也纷纷落在飞架于巨型石柱间的桥梯上,安静地凝视下方密匝匝的人堆。
咚、咚、咚!
老迈的祭司用法杖重重地敲击地面三下,喧哗之音如潮退般徐徐消散。
一片静谧之中,神秘的银龙主君终于在一众龙仆的簇拥下现身于大殿入口处。
纂刻了符文的燃焰水晶灯如盛放的雪莲,轻飘飘悬浮着旋转于空,一盏接一盏,点亮了通往中心祭坛的这段路径,晶体将炽白焰火折射成流水般的光影,温和婉转地流连于那人脸庞上。
人群中传出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抽气声。
新君银发紫眸,肤色苍白,面容美得不像活物,倒像是霜神用剔去一切瑕疵的新雪捏造而成的雪傀儡,没有悲喜、缺乏生气,只需如霜花一般绽放便够满足世间对其的一切期许。
虽然身量依旧显得稚嫩,但那典雅的涅白长袍却不遗余力地勾勒出姣好身段,造型精美的银翼腰封令细窄的腰线展露无遗,他行走时的动作幅度很小,下摆垂坠的银链仿若被风吹拂般微微摇曳,几乎晃花了在场之人的眼。
其身后的龙仆站成两列,为首两人小心地替主君托着轻盈华贵的龙晶披纱,仅有一名黑发的男性龙仆是例外,神情淡定地跟在主君侧后方。
戈利汶了然地扫一眼,早料到其他人会是这个反应,哦呵,连那圣殿来的骑士都两眼发直了。对着这么一张脸,看呆简直不能再正常。
但是、他完全无法忽视赫兰此刻微肿的嘴唇,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用尾巴尖想想都知道是谁的杰作。
阿弥沙你真是……
身在福中会享福。蓝龙主君愤然地想。
接下来一切按部就班,新君登上祭坛,在石台中心释出焰火,祭司开始绕火而舞并祭告先祖——当然,小银龙可能甚至都没有先祖,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然后梅丽莎作为属臣,在祭坛边奉上那镶嵌了银龙龙晶的银制额冠,祭司接过来,双手捧着象征性地过一遍石台中心的龙焰,而后毕恭毕敬地为主君戴上。
千流王庭的臣民与龙仆皆跪地行礼,戈利汶、凯瑞尔等远道而来的宾客则躬身以示敬意。
“主君,”祭司拄着法杖,以其苍老的声线缓缓开口,“接下来是焚星礼。”
话毕他退至三层祭坛的第二级平台,与其他同族一样跪下,恭敬地垂首,扎成辫子的灰白胡须都坠到地面。
祭坛之上正对着璀璨的星空,为了加冕仪式能在此举行,风神殿并未封顶,以便焚星礼时主君的龙焰能够直通天穹。
然而银龙主君转过身,平静地向众人宣布:“此次焚星礼将由我的龙仆代行。”
啥?戈利汶眼睛陡然瞪大了。这样都行?他就说阿弥沙怎么一点也不为这个加冕仪式发愁,敢情是想替他的小银龙包办一切啊。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果不其然乱成了一锅粥,不安的声浪此起彼伏,尤其是龙族,正神色不宁地彼此附耳低语。
“主君,以往未曾有过这样的先例!”有人高声朝着祭坛喊话,“低贱的奴仆怎能登上我族祭坛?”
“是啊主君,贵贱有别!”
附和之声在大殿上连成一片。
戈利汶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等待着看小白花如何处理,又再度环顾四周,找寻贪玩的塞壬的身影。
新君紫罗兰色的眼眸淡漠地自那名龙族身上一掠而过,声调遽然冷了下来:“那就由我来开启这样的先例。谁若不服,往生世界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
嗯哼,肯定是阿弥沙教的。戈利汶默默抿嘴。龙族可不就吃这一套。
那名龙族果然噤声,除他之外的声音也顷刻弱了下去。半日之内两位守城大将死在其龙仆手上,这震颤龙心的事实令他们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试探新君的实力。
“在此之前,”银龙主君缓缓步下白石阶梯,“我还有一个消息,带给你们所有人。”
万众瞩目之中,他走过跪了一地属臣的二级平台,来到跪着数位龙仆的三级平台,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稍稍俯身,牵起一名黑发龙仆的双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戈利汶从阿弥沙脸上看到了一丝诧愕,不由得眯起眼。
“将要替我完成焚星礼的龙仆,”赫兰面不改色,罔顾龙仆那质疑的眼神,抵住他的腰令他转身面向所有人,“是我认定的伴侣,千流王庭的王后,你们切记往后不可失了礼数。”
“……参见王后。”
戈利汶眼睁睁看着一众龙族憋屈不已地低头喊道,声音长短不齐,听得出来很不情愿。
被迫出了一把风头的阿弥沙眯眼瞅着神色自若的主君,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做些什么,最后默不作声地登上最高处的祭坛,唤出星光魔铸的长弓和利箭。
箭簇晶莹剔透,赫然是由银龙龙晶打造而成。龙仆一手执箭,虔诚地在尖端印下一吻。
赫兰默然凝视着这一幕。
明明每晚都睡在一起了,甚至还做过更亲密的事情,但阿弥沙在亲吻自己的龙晶这一认知还是让他不合时宜地红了耳廓。
好在红在耳朵而不是脸上,否则主君的威严恐怕再难维持了。
“哇,好浪漫~”
不知何时挤到他身后的黛娜小声喊道,戈利汶回头一看,确认希尔妲也在,这才没好气地一点她的额鳞:“哪里浪漫了?”
他可太了解这个死人了,阿弥沙分明是在默念御风咒语,当年那一箭如若不是叠加了风吟者家族的秘术,也不可能一举击穿德克索的护心鳞。
这人压根毫无情调可言。早在千年前他就确信,银龙能拿下阿弥沙,靠的是那张人龙通吃的脸,而阿弥沙能拿下银龙,可能靠的是硬实力吧。
如果不是霸王硬上弓,他想不通哪个龙族会爱上一个脾气差死犟还满手鲜血的屠龙狂魔,总不能也是看中他的脸吧?!
虽然,长开之后、尤其是教皇时期的阿弥沙,确实有种令龙族莫名想跪下来喊主君的气质——玄衣晶纱在身时可以一脸冷漠地接受朝拜,反之长袍一脱也能即刻拎着双生子去屠龙。
戈利汶不想承认那时自己一见到他就腿打颤。要是银龙面对这样的阿弥沙还能喜欢得紧,那他的立场问题真的很严重啊!简直就是小白啾爱上鹰隼,不是说不行,但是会被吃得一干二净。
不过那个银龙还算理智,不不不,可太理智了,所以在自己的爱人受刑时都不曾现身。好在阿弥沙当时痛得死去活来,应该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
但如今他又找了一个和银龙长得一摸一样的小银龙。戈利汶都懒得再评价这个矛盾得要死的人。说他薄情吧,他哪怕被抛弃被封印千年都没有忘记银龙,说他深情吧,可他一醒来就找了个替身。
小银龙是真的喜欢你,但愿你将来别伤了他的心。蓝龙主君在心里长吁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流连了片刻的目光重新回到龙仆身上。
风神殿内的众人屏息凝神,目睹那支离弦的光箭刹那间划破长空,凝聚着炽白焰火在鸣啸声中展开双翼直追云霄,到达视线无法追随的远端时,那燃烧的焰火化作银瀑一泻千里,光芒将天穹都映成了淡紫色。
连游云都仿佛有了意识般自行退去,银焰漾开的层层热浪让群星时而模糊,仿佛真的在龙焰的焚烧下震颤着。
启明星阵。戈利汶仰面凝望着天穹,叹息间不免回忆起死去的教廷。
这是每个星语者都必然习得的阵法,象征着龙祸的终结。
恶龙大都惧怕憎恶着星语者,所以喜欢在遮天蔽日的云雾之下行凶作恶,因而每当星律教廷的御法者成功解决一个地方的龙害后,就会以此阵法拨开云雾、让日月星辰的光华重新闪耀在大地上。
这样普通的阵法,却已然近千年没有出现过了。
阿弥沙,你回来是为了终结这一切的对吗?
离千河平原最近的城邦亲睹了这样的画面,守城的龙族精锐纷纷朝天喷吐龙焰,以此向新君表示效忠,更远处的城邦看到它们的响应,知晓新君已被认可,于是以同样的方式向其致敬……最后千流王庭疆域内九十多座城邦一个不落地完成侍奉礼,正式成为银龙主君的臣民。
风神殿内鸦雀无声。除了凯瑞尔、梅丽莎等少数见证了绿龙之死的人还算淡定,其他无一不被震撼到表情呆滞,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这样的长度、粗度和持久性,真是一等一的好龙焰,龙族的梦中情焰!
好想跪下来喊主君,跪下来就舒服多了。
冷静一点,你们就是在跪着啊!!戈利汶听着周边龙族那难掩兴奋与崇拜的窃窃私语,顿觉摸不着头脑。
原来主君是为了稳固王后的地位才让他代行焚星礼,真是煞费苦心!都不敢想象若是主君亲自来会是怎样一番盛景!!
呵,那可说不准。蓝龙嘴角抽了抽。让阿弥沙来的结果是你们都想让他当主君,让赫兰来,说不定就是你们都想当主君了。
“焚星礼毕!”嘶哑滞缓的一声响起。
跪地的老祭司说完,用法杖敲击两下地面,银龙主君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于是其他跪着的龙族与龙仆也才有序从地上爬起。
阿弥沙收起长弓,从最高处的祭坛走下来,祭司肉眼可见地改了态度,在其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将头垂得很低、很低。
赫兰站着没动,就这样望着英俊的龙仆朝自己走来,一双灰眸温和地注视着自己,或许还有几分……得瑟?恍然如同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在眼前复生了,这种感觉很怪异,他乐见龙仆任何接近青年时期的表现,就好像自己偷得了一部分属于银龙的阿弥沙。
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
“走了,主君。”阿弥沙朝他伸出手,视线却落在了他还肿着的唇上。
赫兰压抑住多余的情绪,将手搭上去,与自己的伴侣并肩而行,在此呼彼应的鹰唳声中走向自己的王座。
庄严宏伟的大殿尽头、展翅欲飞的巨鹰塑像之下便是御座所在,远远望去就像是一顶银白色的王冠。
他转身坐下,阿弥沙则后退一步立侍于身侧。
按照惯例,主君完成加冕并通过焚星礼展示过自身的强大后,接着将由友邦和属臣轮番献礼,以示友好和敬意。
“请主君接受献礼!”老祭司再次提起法杖敲击地面。
首先是潮洇王庭。
蓝龙主君捋捋衣袍清了清嗓子,上前客套地恭维几句,然后令希尔妲和黛娜献上事先准备好的潮汐镜。
这是潮洇龙祖留传下来的宝物,据说里面封存了远古巨海妖的低语,潮起时它能给人以智慧与力量,解答一切令人无计可施的问题;潮落时它又会蛊人心智,将使用者骗入深海吃掉,因而需要分外注意潮汐镜的使用时间。
这种场面,送出的东西不一定要多有用,但一定要名气响当当,才能让双方都倍有面子。戈利汶自信地一撩额发。
然而当两只塞壬喜笑颜开地献上两摞幼崽连体衣时,他无声地碎在了大殿上。
“愿王后早日诞下少——”
君字还未来得及脱口,双手合十表情虔诚的黛娜就被蓝龙主君一把捂住嘴拎走。希尔妲见状,几步冲上去将亲手缝制的衣裳塞到龙仆手中,嘿嘿一笑然后一溜烟似的跑了。
“……”
阿弥沙诧异地盯着手里厚厚的衣服。
还挺好看的,针脚细密、绣纹精美,看得出来几只塞壬废了不少功夫,毕竟她们的针线活原本跟自己差不多。
如果是只和赫兰一样漂亮的小雌龙,倒确实很合适。
赫兰几乎是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走神的伴侣,轻咳一声,示意另一侧的龙仆去接过阿弥沙手中的衣物并收好。
生育太过损耗精血,现在他倒生怕自己的伴侣有这种想法。
“圣骑士团副团长艾伦,代表圣殿向主君献礼。”
蓝龙在议论声中仓惶退场后,棕发绿眼的青年来到主君面前,双手奉上一柄长剑。
“这柄誓约之剑曾见证了圣骑士与爱人的灵魂缔盟,如今其主人已去往金色神殿,它的圣光却仍未褪去,依然拥有庇护相爱之人的力量。”
赫兰心中一动,视线落在那柄覆着微光的长剑上。
他知道灵魂缔盟的传说。
在圣殿,只有最英勇、为驱散黑暗做出巨大贡献的圣骑士才会被允许在光冕女武神的赐福下与爱人进行灵魂缔盟。
与之缔盟的对象无论是否出身圣殿,死后灵魂都会到达金色神殿受到女武神的庇护。反之,如果是缔盟的发起者死亡,那么他的灵魂不会受女武神的召唤去往神殿,而会成为英灵战士附身在武器之中,守护他的缔盟者直至两人的灵魂同归金色神殿。
如果这柄剑还保有促成灵魂缔盟的能力,那么他和阿弥沙也能……赫兰敛起目光,垂眸瞥向右手无名指处的龙晶戒指。
“白塔奉光使萨维恩,向主君献礼。”
白塔与圣殿的人果真互不对付。奉光使者捧着宝盒才走出来,年轻的骑士就即刻转身退下,眼神没有半分匀给那白袍高冠的男人。
“白塔的人可不常见呐。”“奉光使者都来参加主君的加冕典礼!”“我来看看奉光使到底长什么样……”“你猜盒子里有什么?”……
下边的龙族七嘴八舌热议起来。龙群之中的戈利汶皱了皱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萨维恩面上挂着得体的笑,蓝眼眯成了微微荡漾的湖水。他一手托着宝盒的底部,另一只手蓦地将其开启——
风神殿上霎时爆发出一阵尖声惊叫。连高处的角鹰也受惊扰,拍动翅膀长唳不休,像无头苍蝇般在大殿上方凌乱飞舞,有的甚至撞到了石柱。
宝盒摔落在地,里面的物什骨碌骨碌地滚了出来。
它像一个缩小的太阳,万丈光辉骤然爆裂开绽,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降临,大殿之上的人猝不及防,双目登时被灼伤,像被树胶糊上般难以睁开,只有泪水在不断地淌着。
戈利汶捂着眼踉跄几步,直觉晕头转向。不好了。彻底看不清东西的前一瞬,他见到数个金色法阵像金花一样怒放于密匝的人群之中,将他们彼此阻隔起来。
圣白宫日间的宴席对人数不设限制,风神殿却不同,他都只能带两只塞壬上来,圣殿、白塔和千面神教就更不用说了。
但此时此刻,很显然,还有别的奉光使者隐藏身份偷偷潜入了。他们想做什么,行刺?!
“保护主君!!”梅丽莎震声喝道,手执赤焰长鞭,一边眨眼一边流泪,完全凭着记忆朝主君的位置靠拢过去。
其他龙族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拼命冲撞结界,试图近身去拱卫主君以表忠心。当然,想来主君也不需要他们的保护,只是争取能留下个好印象罢了。
一片混乱之中,谁也没能看清先前那个奉光使者的身影。龙族的嘶吼声、龙仆的啜泣声、巨鹰的长唳声与水晶灯破碎的脆响相互交织不绝于耳,几乎将人震聋。
赫兰同样被强光灼伤了眼,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睁开。沸腾般的嘈乱之声中他唤着阿弥沙的名字,在手腕被龙仆攥住时不受控制地一颤。
好烫。他想到那怪异的金纹。
“阿弥沙你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他就被龙仆用力扯到一旁,短兵相接的清脆声响猝然在耳畔炸开。
“堕落的星律教皇,你早该下地狱了……早在千年前!和你的银龙一起!!”
赫兰下意识地摇着头。又是千年前,又是银龙,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呢?
“主君!”梅丽莎的声音由远及近,火鞭挥舞得噼啪作响,但听得出来大部分时候都甩在了无关之人的身上。
刀剑鸣响间之声转瞬又戛然而止,旋即有人一手环住他的腰将他压倒在地。
赫兰气息骤乱,僵硬地挣扎几下后感受到身上这具躯体那难以忽视的热意,确信这是阿弥沙,这才堪堪松了口气。
“给我找到了吧!”
与此同时,闭着眼像盲人一样在地面摸索的戈利汶终于找到令人睁不开眼的罪魁祸首。顾不得那烫手的热度,他砰地将那颗凝聚了万丈日辉的水晶球摔碎。
没了这灼目光耀的折磨煎熬,在场之人终于能逐渐尝试着睁开眼睛,有能力使用疗愈术的更是马上便能看清了。
“没事了。没事了,主君。”
龙仆抽回垫在他腰后的那只手,发热的掌心覆在他双目之上,酸涩发胀的疼痛就此褪去,赫兰缓缓睁开眼。
“阿弥沙……”
余下的话音哽在喉间,双眼重获清明后他错愕地低下头,发现一把金光凝聚而成的长剑已然穿透了阿弥沙的身体。
后边的白塔使者似乎想将他们一并了结,双手握住剑柄拼命往下刺,而他的龙仆死死握住从腹部出露的剑刃,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还带着担忧。
“没事了,”阿弥沙似是疲惫地合上眼,浮现于肌肤之上的金纹渐趋黯淡,“很快。”
温热的血已经流到他身上,赫兰自己的血却仿佛冷到了冰点。他无可避免地回想起遭遇黑沙龙仆伏击的那次,如今相似的场景再度发生,自己竟然依旧无能为力。
金纹彻底褪去后阿弥沙喘一口气,仿佛压制力量的枷锁就此断开,受到召唤的龙晶双刀疾驰而来,凌厉逼近将白塔使者压制得连连后退。
回头一看,其他几位奉光使者也皆被制服。
未待重新恢复视力的梅丽莎近身,萨维恩从衣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欲自我了结,却在倏然而生的海潮声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硬掼倒在地,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蓝龙主君现身于男人跟前,咬牙切齿不客气地使劲揣他一脚,“你个死人,胆敢行刺!”
那高高的礼冠因这一脚而滚落在地,露出散落一地的金发,和一对深金色的龙角。
第30章 白塔礼赠 只余一阵扑面而来的凉风,带……
“你……是龙?”
戈利汶满腔疑窦, 俯下身一把扯落萨维恩的黄金额饰,那金闪闪的额鳞登时撞入眼帘。
“你是谁的龙仆?竟敢冒充白塔使者?”他中气十足地诘问道,然而后背却已然开始冒汗。
胆大包天敢在新君的加冕礼上行刺, 不是伊弗瑞拉就是阿戈雷德派来的。当然, 也不排除安卡莎这个可能。
不对, 等等!金色的额鳞!戈利汶霎时瞪大眼睛,努力确认自己没有犯花眼。
金龙的龙仆,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幕后主使觉得自己的龙仆太显眼了, 所以派出了属臣的龙仆?
“主君, 没事吧?”
注意力从刺客身上移开后, 梅丽莎收起长鞭上前询问面色凝重的银龙。其他龙族见状,也呼啦地围绕上来,你一句我一嘴, 仿佛要用唾沫星子将主君淹没。
祭司的法杖将地面敲得咚咚响, 佝偻的身子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指着袭击者嘶声道:“龙仆弑君,大逆不道!主君,该让他受万焰炙烤之刑呐!”
赫兰默不一言, 在见到自己的龙仆径直将那柄金剑拔出来时几不可见地蹙起眉,手支在地面坐起身, 紧忙扶住面前有些许摇晃的人。
滚烫的金纹因拔剑之举而再度攀上阿弥沙的掌心,这人却跟事不关己似的,确认过正扶着他的自己安然无恙后, 便低头撕开衣袍的下摆,用碎布堵住渗血的伤处。
赫兰凝眸注视着龙仆,短暂地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他实在很想为阿弥沙做些什么,可自己甚至连疗愈术都没能掌握, 遇到危险时无力自保,龙仆受伤了也无能为力。
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做主君呢?
“传医官来。”末了银龙主君吐出这几个字,然后态度强硬地将龙仆扶到自己的王座上休息——哪怕对方实际上脚步稳健,看起来远未到需要他搀扶的程度。
“我没事。”被按住肩膀坐下后阿弥沙轻声开口,没有沾染血污的手背徐缓摩挲过他的眉弯,试图抚平那堆积的自疚与不满。
赫兰低敛眉目,近乎下意识地偏转脑袋想蹭龙仆的手,然而顾及主君的威严又生生止住了这样的冲动。目光自阿弥沙身上一掠而过,继而转身走向那名被压制在地的刺客。
其余人默不作声,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只觉得这是一个主君心疼王后宽慰的温情和睦场面。
“你到底是谁的龙仆?快说!”明知问不出什么的,戈利汶还是决定嚷嚷几句意思意思。
萨维恩并不搭理他,像死了一样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边的龙族自觉退开一条道,赫兰来到戈利汶身边,默然凝视面前金发白袍的男人,双手握紧。
杀了他吧。
这样的念头一经浮现便如疯长的藤蔓在心底肆意蔓延,他平静得可以,实在是在死水一潭般的平静中触碰到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不呢?以自己现在的地位,要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老祭司用鼓励期盼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龙族磨掌擦拳情绪高涨,只待他一声令下,一个眼神,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白塔使者活活撕碎。
赫兰动摇着,心绪不宁地抬起眼眸,罔顾他人有可能因此看穿他眼底的惘然。不符合主君身份的惘然。
有什么固守了很久的东西在摇摇欲坠,被这个世界所排斥忌惮的那一部分将要在他身上苏醒。在他自己都无所察觉的情况下,一双紫眸变成了龙族的竖瞳模样。
要杀了他吗?
“主君!”祭司再次沙着嗓子出声,双手持杖翘首以盼。
脚上蓦然传来奇异的触感。
他微微诧异,旋即意识到那是龙仆的鳞尾,隔着长靴缠在了自己脚踝的位置,不带任何的情欲意味,更像是安抚和提醒。
阿弥沙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侧,后边还跟着嘴里振振有词的医官——看样子几乎和祭司一样老迈。
“主君,”圣骑士团的艾伦上前一步,“他确实是白塔的奉光使者,我们曾经见过。”
“不过,”青年停顿一下,面露犹疑之色,“我并不知道他原来已经成为了龙仆。”
“你是谁的龙仆?”阿弥沙望着地上的金发男人。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欺世盗名的叛徒!”萨维恩猛然朝他啐了一口血沫,挣扎着想要起身,“主君曾对你伸出援手,阿瓦隆的人民也待你不薄,可你最后做了什么?!”
“放尊敬点!”梅丽莎一鞭子抽了下去,准备再落一鞭时却被黑发龙仆阻止了。
皮开肉绽的瞬间白塔使者话音一顿,继而挣动两下不管不顾地指控着,神情狰狞目眦欲裂。
“你背叛导师爱上银龙,为了让他成为龙族第一不惜对主君痛下杀手,现在又光明正大与龙为伍——人族的叛徒!三日的光刑怎么足以抵消你的罪行!!”
赫兰冻结在原地,连眼睫都不再眨动,在无声的怔忡中怀疑着。成为龙族第一主君,原来是阿弥沙对银龙的执念?
那自己算什么。
身旁的龙仆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解释或辩驳的意思。
倒是戈利汶听傻眼了,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是……嗐呀不管了闭嘴!!”
他隔空使劲掐住了萨维恩的脖颈防止这家伙再语出惊人。虚虚扭头一看,隔得远些的那些龙族貌似没听清,近处的老祭司也可能耳背了,但梅丽莎、凯瑞尔和艾伦等人却神色各异。
戈利汶在心里尖叫。纸是包不住火的,但这也烧得太快了一点吧!!
一千年前的神王议事会中,七巨龙分别与七个王国建立了共生关系。
他负责东部的海滨国家泰瑞斯,卡拉提负责千山国度亚斯兰,红龙姐妹对应信仰光冕女武神的双子国梅洛和梅兹,古伦达与作为七国腹地的辛戈共生,安卡莎对应高地王国西诺恩,加迪安则负责盛产美酒与诗篇的阿瓦隆。
在他们七个到来之前,七王国中国力最盛的是西诺恩和辛戈。而神王议事会成立后,在金龙主君的引领下,阿瓦隆只用短短十几年时间就打破了西诺恩与辛戈双强并立的局面,并在后来的七国动乱中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
彼时阿瓦隆的人民是真的将加迪安视为天神降世,连王室成员都无一例外成为金龙的龙仆,宣誓世世代代向其效忠。
或许是因为金龙龙晶的赐福作用,在加迪安被击杀之后,他的龙仆并没有受到主君之死的牵连,甚至阿瓦隆还成为了征伐圣城的联合远征军主力。
现在看来,面前这个白塔奉光使很有可能就是阿瓦隆后人,这样他对阿弥沙的仇恨就能解释得通了。
并且——戈利汶越想越头皮发麻,这样的服饰打扮,还有对于光明神的信仰——按照教廷对律法的解读,加迪安在降世前可不就是光明神么!
完了呀,整个白塔都是金龙的龙仆!虽说他们不太可能倒向其他几位主君,毕竟奉光使那么多年来也在与龙祸作斗争,但人家想弄死阿弥沙也是真的。
没了阿弥沙,还有谁可能终结这场龙祸呢?
都一千年了,还那么记仇呢,有必要吗?戈利汶汗涔涔地想。
僵持之时,梅丽莎率先打破缄默,任长鞭像绞杀猎物的蟒蛇那样勒紧了萨维恩身体,接着她一把将其拽起来,“主君,我先将他押下去。”
“嗯。”赫兰回过神来,应允一声,继而转头看向自己的龙仆,“阿弥沙,先去疗伤。”
龙仆的面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却仍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灰眸关切地追随着他的目光,“是,主君。”
银龙主君错开视线,挽住龙仆的臂弯,不动声色地用龙晶戒指开启传送门。
似是察觉到他情绪不佳,那一直缠绕在脚踝处的鳞尾忽而毫无征兆地收紧了,赫兰脚步一蹁,险些摔倒在散逸着幽蓝微光的传送门前,手臂下意识地揽住阿弥沙的腰。
好在没触及伤处。检查过后他堪堪松一口气。
龙仆面不改色,但嘴角勾起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幅度。
“……”
众目睽睽之下赫兰没好气地将人推进传送门另一端的寝殿。
主君既已不在,老祭司也开始驱散风神殿内的其他龙族:“散了吧!王后受伤,主君不悦,无心再接受你们的献礼了,交给掌事的龙仆吧!都散了!”
……
“跟地牢问个好吧。你是它的第一位宾客,它也可能是你的第一处牢狱。”
蓝龙主君双手抱臂斜斜地倚在墙上,从容看着梅丽莎收起长鞭并给金发男人戴上附魔的脚镣手铐。
萨维恩依旧毫无反应,全程低垂着脑袋,细看就只瞅得见他的眼白。
“你瞧他那个死态度,还在翻白眼!”戈利汶看得直摇头。
“也有可能,”红发女人一手钳住白塔使者的下颌,仔细查看一番后,拍拍膝盖站起身,“是您忘了解开勒住他脖子的法咒。”
“噢?”
“噢噢噢——”
收敛了自己的力量后,萨维恩披头散发喘息不止,还要狼狈地红着眼对他怒目而视。
戈利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大尾巴在身后甩动两下掩饰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打算继续在这里监视他?”梅丽莎掩上金属牢门准备落锁。
“不不不,”戈利汶箭似的窜出去,像是担心会沾染疫病一般,“我才不要和他过夜!”
红龙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两龙一前一后稍稍错开地走在冷寂昏暗的地牢过道中,直至蓝龙主君忍不住挑起话头:“哎,你听到了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
“他说,呃、说阿弥沙就是那个……”屠龙狂魔。
戈利汶越说越小声。
“我不在乎。”梅丽莎无所谓道,一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长鞭上,“侍奉谁都一样。我的父母在地火王庭出生、长大,将无上的忠诚都献给了伊弗瑞拉,却仅仅因为没能察觉圣殿的一次袭击而被她活活烧死。”
“唉,”蓝龙主君闻言不禁叹一口气,“她确实疯得不轻。”
“那时我还小,失去父母,在地火王庭根本无法自保,所以我翻越洛希山脉去到石心森林,碰巧被一头正在狩猎的银龙捡到。”
梅丽莎说着,凌厉的目光都在此刻柔和了几分。
“他叫阿利安,是替绿龙主君驻守黄金之都洛兰的大将。我被他带回洛兰,他教我自保,教我变强……我因此归顺了翡翠王庭,并在成年之时向他求婚。我们刚结为伴侣不久,卡拉提就疯了,将他杀死在霓琉斯湖畔。”
说到最后她难掩愈发短促的语调,戈利汶担心地瞥她一眼,问:“阿弥沙用那死龙的龙晶带回了不少人,你的伴侣没有回来么?”
红龙落寞地摇摇头,“他没有回来,没有奇迹发生。连尸骨都已经被我焚化了。”
戈利汶明白过来,无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只可能是阿利安的灵魂已经被安卡莎收割走了。毕竟绿龙龙晶的作用只是修复,它无法无中生有,不能复生魂魄已经远去的空壳。同理,那些被噬魂者吞噬了魂魄的生命也没有回归。
“两次易主而侍,其他龙族如此趋利避害无可指责,但作为受到器重的大将,难有主君再接纳我了。”梅丽莎继续往前走着,见到前方被星光打亮的出口。
“阿戈雷德手下不乏悍将,努卡罗维不需要龙族的效忠,留在千流王庭是我最好的归属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嗯。”
你也没考虑过我啊。戈利汶瞥向别处,禁不住腹诽。
面前的人霍然脚步一顿,恭敬道:“主君。”
蓝龙主君闻言愕然抬起头,看清前方那纯白的身影时整只龙都不由得恍惚起来。
不得不说,赫兰撩起额发又佩戴了银制额冠的模样,真的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像当初的银龙吗?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说实话,戈利汶已经忘记银龙真切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确实是极美的,是连自己都禁不住心动的程度。
之前只是觉得赫兰像努卡罗维,如果他同时也像银龙……阿弥沙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辛苦你了。”银龙主君望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下属。
“这是属下的职责。”梅丽莎低下头,“今夜还让王后受伤,是我们失职了。”
赫兰没接着说下去,回以淡淡一笑,“去休息吧,今天你们也累了。”
“是,主君。”红龙待他从自己身旁经过,这才迈动腿脚走出地牢。
“小白花,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戈利汶满脸堆笑,有意挡在赫兰面前,“阿弥沙没事了?”
面前略显疲惫的主君缓缓摇头,“祭司说那把剑由日光魔铸而成,留下的伤口无法愈合,阿弥沙疼得一直在冒冷汗,医官没有办法,刚去取绿龙龙晶了。”
“啊,”戈利汶觉得面前的人这么平静地说出这些不太对劲,哪里都不太对劲,“那你怎么不陪着他呢?”
听到这话,赫兰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一下唇角,“算了。我在那里,他还得硬撑着强颜欢笑。”
“那你来这做什么?”蓝龙主君越想越觉得不妙,一手揽住银龙的肩苦口婆心规劝着,“千万别冲动啊!阿弥沙肯定跟你说了要留着他的命,以后还能派得上用场呢。况且白塔有那么多奉光使者,杀他一个虽能泄愤,但也无济于事。”
“我不是来杀他的,”赫兰平静地开口,拍掉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只是想知道,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等等——”戈利汶忙不迭拦住他,“不是,你真的相信阿弥沙是他所说的那种人吗?”
“不信。”
“那你还去问他?”蓝龙难以理解地摊开手。
那个奉光使者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阿弥沙杀死加迪安的时候那家伙的曾曾曾祖母都还没影呢,居然也能对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样恨之入骨。简直匪夷所思。
“真假掺半也好,我自行判断。”
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倒映出蓝龙犹疑的神情,赫兰轻声道:“阿弥沙不告诉我有他的考量,我也有自己想知道的理由。”
“唉——”最后戈利汶哀叹一声,苦恼地揉了把脸,“得了得了,我告诉你,别去听那家伙瞎说!”
……
终于将喋喋不休的医官、祭司和一众龙仆赶出去后,阿弥沙叹一口气,在殿内烦躁不已地晃着尾巴。
那群老家伙根本没在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着目前还不知所踪的千流少君,否则疗伤时就不会七嘴八舌地问他转化了没、会不会伤及孕育龙嗣的根本。
血脉至上的龙族什么时候这么开放了,连龙仆所生的混血都能轻易接受。难道就因为被视为第一主君的阿戈雷德跟龙仆生了个少君,以至于整个龙族就都向他看齐了?
算了,关他什么事。
阿弥沙坐在床边,在披上睡袍和躺下就睡之间纠结须臾,末了还是决定就这样半裸着睡,省得不太高兴的主君回来后,还要别扭地掀他的衣服来查看伤势。
没有香香软软的小银龙在身边,今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阿弥沙这么想着,躺下后的第五次呼吸间就已经半只脚踏入梦境。
——直至落在眉心处的一点微凉让他蓦然惊醒。坐起身来时,一片形状完美的霜花恰好自眼前划过,翩翩然飘向别处。
寝殿外边的露台上,一只雪傀儡在漫无目的地转着圈,所经之处绽开簇簇不规则的冰晶,尖端旋转着漾开一片接一片的霜花,连旷野的风也分外配合地将它们吹拂得漫天飘舞。
“这样的把戏可不符合你的身份。”阿弥沙揶揄一句,捞过睡袍披上身。
等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蔽体的衣物时,露台上的雪傀儡已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坐在床边的银发女人。
阿弥沙用目光描摹着她年轻的面庞,双唇翕动,喊出了那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沙沙?”
努卡罗维微微一笑,“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分明还在迟疑。”
“你变化很大,”阿弥沙合上眼,微微叹息,“我不能确定。”
“你不确定的事情那么多,”霜歌主君肆意松懈地往后仰倒在床上,“唯独在还不确定他就是他时,不顾一切地选择相信直觉。”
“对,我认出了他,却没能认出你,”那话中的埋怨意味令阿弥沙哑然失笑,“主君要因为这个怪罪我吗?”
“不,”努卡罗维转过头,莹丽剔透的水晶王冠因这一动作而滚落在缎面的银丝薄被上,熠熠生辉的金瞳认真凝视着床上的男人,“我从不怪你。”
她又从床上爬起来,从前高傲疏离的模样荡然无存,说话时眼眸中闪动着别样的光华,“我参加过很多婚礼,从来没有一场像今天这么令人印象深刻——当然,如果你没有受伤就更好了。”
莹白指尖意有所指地轻轻点在龙仆腹部的位置。
阿弥沙略微挑眉,不置可否道:“你知道这是你父亲的加冕礼吧?”
“所以父亲说你毫无情调。”努卡罗维揶揄地摇摇头。
这下龙仆面上的从容淡定挂不住了,“我?他真的这么说?”
“可这不是事实吗?”霜歌主君笑吟吟地开口,“起码到现在,你还是只会把父亲按住就亲——”
阿弥沙眼底骤然划过一丝货真价实的惊恐,忙不迭打断努卡罗维的话:“等等,你也不能什么都看啊!”
“我已经成年了。”努卡罗维微微扬起下巴。
她在骄傲,而阿弥沙在犯怵——好在自己还没有跟赫兰更进一步。
“他快回来了,”霜歌主君敏锐地一眨眼,站起身恢复平常清冷端庄的模样,“我要走了。”
“等一下。”
阿弥沙拾起被落在被子上的那顶水晶王冠,下床缓缓走向银龙女王,“王冠也是龙晶打造的?”
“不用担心,这世间还无人能伤我。”
努卡罗维傲然注视着面前的人,继而乖乖低下头任他为自己戴上王冠。阿弥沙不动声色地为她加冠,余光没有错过那微微翘起的银尾巴。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这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听得阿弥沙怔愣须臾,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就被扑了个满怀。
“父亲很爱你,我也很爱你。”她低声呢喃着,蹭了蹭他的发丝,两人的龙角在不经意间碰到一块。
“嗯。”他轻轻点头,回抱住难得不端架子的银龙女王。
松开怀抱的瞬间,阿弥沙敛起眸中复杂的情绪,对着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就像面对她父亲时的那样。
“晚安。”
努卡罗维轻声道别,而后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外边露台上的冰晶霜花都不复存在。
只余一阵扑面而来的凉风,带着北地未褪的寒意,轻抚过他有些泛白的发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