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剑的手淌着血,一剑挥去。
那些围在云笙指责她、禁锢她的人,在看不清的剑招中倒了下去,喷薄出的血液汇成了汪洋。
每死一个人,云笙便听见一声镜子碎裂的声音。
沈竹漪持着剑,唇边溢出血。
那道长廊开始震颤摇晃,两侧的镜面滋生出蛛网一般的裂痕。
镜面化作碎片开始斑驳脱落。
往生镜遭到破坏。
反噬的因果化作震怒的天雷,从那道破碎的窟窿里砸出。
轰隆隆。
一道道天雷劈在沈竹漪的背上,皮开肉绽,可是他手里的剑却越来越快。
清冷的剑风撕碎所有的雪,所有的人,和落霜境里的囚笼。
往生镜被遭到破坏,整座灵山都开始动荡,狂风席卷过山林,遒劲的松柏落叶纷乱,林中禽鸟奔走,飞沙走石。
王庭的兵马在赶到灵山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山河倒流,山岳倾倒,高空之上,少年立于高悬明镜之前,银色的闪电在云层中奔走,一道道惊雷朝着他的方向劈过去。
电闪雷鸣那一刻,照亮少年冰冷的眉眼,他手执长剑,朱红色的发带于狂风中飘飞,手中的剑比闪电更快。
往生镜的碎片自天空脱落,发出阵阵悲鸣。
天雷怒吼,凝着万钧之势朝着他劈下去。
秦慕寒身后的巫师瞪大了双眼,忍着恐惧颤声道:“往生镜……他竟如此大逆不道,敢破坏往生镜!”
往生镜是天地因果生出的宝物,以凡人之躯,如何能与天道对抗?
他每落下一剑,都是在违逆因果。
云笙扬声道:“停下来!你给我停下来!”
二人隔着破碎的镜面遥遥相望。
冷冽刺骨的风吹动着二人的衣摆,滂沱的雪抚平山棱的锋芒,镜面已然被纵横的剑气分割得支离破碎,甚至连他倒映在镜面的身影,都跟着四分五裂。
可是云笙仍能看见,那铺天盖地的天雷倾轧过来。
没说两句,云笙就哭了出来:“我很快就会出来了,沈竹漪,你在外边乖乖等着我。听我的,好不好?你听我的!”
最后几句,她甚至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
天空是一面破碎的镜子,化作漫天的碎片,斑驳、脱落。
云笙的面颊被纷飞的碎片划破,她却感受不到疼。
她赤着脚奔跑在那道长廊里。
两侧的镜面终于清晰地倒映出她奔跑的身影。
天地崩塌,落雪纷飞。
她的意识越来越清晰,朝着沈竹漪的方向跑过去。
最后一剑落下,往生镜发出沉重的悲鸣。
天际的数道惊雷,汇成一道万钧雷霆,“轰”得砸向沈竹漪的背脊。
一瞬间,刺目的白光吞噬了整座灵山。
云笙看见,那两侧束缚住自己的镜面彻底破碎。
她的意识也跟着回落到了身体之中。
只是有一枚往生镜的碎片紧随其后,没入她的眉心。
她眉心一痛,闭眼后,才发现这枚往生镜碎片竟出现在了她的识海处。
碎片静静飘浮着。
云笙却来不及管这枚碎片。
狂风散去,沈竹漪吐出一口大血,用剑撑着身子,跪在雪地里。
往生镜坍塌,碎片在他们周围陨落。
云笙冲过去抱住他。
他背上早已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可见看见森白的脊骨。
好多的血。
漫天的血光飘摇。
沈竹漪靠在云笙的怀中,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额间的汗混着血淌下来。
云笙的袖子和衣摆,都被他的血洇湿了。
云笙已经哭不出来了,拼命地用灵力为他疗伤:“这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回忆罢了。我已经很厉害了,我修复了灵根,我也拿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他们算个屁,他们再也伤害不了我了!”
沈竹漪咳出血来,手却抚上她的脸。
手腕处冰冷的鸳鸯镯贴在云笙脸上,还有他温热的血。
他道:“说谎。”
云笙一怔,对上他如墨晕开的眼。
霎时间明白,她的一切处境,他都能通过鸳鸯镯感受到。
云笙哑着声音:“可是,这是天道……”
他看着逐渐消散的往生镜,什么因果,什么前世,都在此时此刻崩塌,化作虚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便是所谓的天道无私。
还元返本,揭露未知,就被世人视为仁慈的珍宝,趋之若鹜。
想要因此对它感恩戴德……做梦。
他轻轻笑着,眼尾却不掩恣意,咽下口中的血:“是天道又如何?”
那狐妖在血泊中抱着仅剩的一条尾巴,颤巍巍地盯着他们二人:“疯子,你们是疯子,连天地因果的宝物都敢破坏,你们简直就是忤逆天道,会遭报应的!”
云笙只顾着沈竹漪的伤势,没空搭理他。
云笙环顾一圈,发现尹钰山竟被剑捅穿,径直钉在了一旁的石壁,气息奄奄。
他像是魔怔了那般,口中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云笙,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抛下我……”
薛一尘同样倒在血泊里。
云笙转头看沈竹漪:“他们……”
沈竹漪轻笑:“师姐,再也没有人能够妨碍我们了。”
云笙没有说话,撑起沈竹漪准备离开。
薛一尘朝她伸出手,气若游丝道:“云笙,往生镜里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师妹……那个每次在他历练归来,都会送他糕点,关心问候的师妹。
往生镜里的他,绝情得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云笙避开了他的手,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字:“是。”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怪不得云笙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与他们疏离至此。
怪不得云笙看他们的目光,充斥着冰冷与厌恶。
薛一尘“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云笙的背影渐渐远去,一向冷静的他,面上似哭似笑,几近癫狂。
他生出深深的自我厌弃,恨不得就此一死了之。
绝望的泪水一颗一颗从他的眼眶滚落。
他彻底明白,他与云笙之间,是真的,毫无可能了-
出了秘境后,云笙便止住了脚步。
如她所料,灵山被王庭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秦慕寒站在鸾鸟上,负手而立。他身后的立着广阳宫的千名玄甲卫,宛若一面铜墙铁壁,这军队无一不是精锐,唯他马首是瞻,是他的喉舌爪牙,替他铲除异己。
太子姬承曦也在其中,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广阳宫中的巫师带着各样的傩面,手捧法器。
见了云笙,他们手中的法器冒出盛大的光芒,他们纷纷难掩激动之色:“是云梦的王女,是云梦王族的血脉!我们循着神灵的指引,果然找到了云梦王女!”
秦慕寒扬了扬手,他身后的玄甲卫便跪了一地。
他们齐声道:“恭迎云梦王女。”
秦慕寒同样朝云笙微微俯首道:“王庭与云梦泽守护着世间的安宁,如今迎来王女,是世间之幸,恭迎云梦王女入我郢都。”
云笙后退了一步:“你们认错人了。还有,我不想跟你们走。”
姬承曦笑道:“王女不必妄自菲薄,桃花源岛受浊气秽恶,里边的岛民全都变成了茹毛嗜血的怪物,是王女唤醒了其中的阵法,一场雨后,所有人都得以清醒,这般可歌可泣的事迹,早已传开了。王女拥有云梦泽最纯净的血脉,能够医死人,肉白骨。”
他步步走过来,近乎是肆无忌惮地盯着云笙的面容:“史书记载,云梦的王女有过和王庭结亲的先例,是为秦晋之好。先前是本宫失了分寸,多有得罪,还请王女见谅。今后,本宫想与王女好好深入了解一番。”
他眼底的贪婪神色,和蓬莱宗那些取云笙的血炼丹的人并无两样,令云笙几欲作呕。
只是尚未等他靠近云笙,率先来的,是一道剑光。
太子一时不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秦慕寒广袖一挥,才将那剑光的余威挥散。
“她说不想跟你走。”
云笙身后,走来一持剑的少年,他眼尾一道似朱砂般的莲花,面容苍白昳丽,一身的衣袍洇着血迹。
沈竹漪自上而下睨着姬承曦,薄哂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仅剑术毫无长进,连双耳都失聪了么?”
姬承曦最恨的就是他的眼神,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姬承曦咬牙道:“……沈霁。你这沈氏余孽,竟还阴魂不散!孤没去找你,你还主动送上门来了!”
秦慕寒扫了一眼他,沉声道:“沈氏余孽挟持了王女,先将王女带走,再与这余孽清算。”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十巫便已有所动作,他们挥舞着招魂幡和唤兵仙角。
云笙取出袖中的符箓:“……社令雷火,霹雳纵横。神威一发,斩灭邪精。上帝敕下,火急奉行!”
轰轰轰,符箓炸开在十巫之中,瞬时竟倒下了一半。
他们这才齐齐看向云笙,目露惊诧。
云笙粉白的袍角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手持冒着金光的符箓,眉目间的神情不可动摇:“并非是他挟持我,是我云笙,要与他在一起,我要带他走。”
第82章 第82章
瞥见身后的玄甲卫,姬承曦挺起胸膛道:“王女,你可莫要被他迷惑了。你身后的这个人,是王庭的罪臣。你若选本宫,嫁入东宫,待到本宫继位,坐上的便是王庭的后位,一人之下而已,届时你要什么锦衣玉食没有?你若选这罪臣……”
没等他说完,一道符箓朝他掷去。
云笙道:“不必多说,狗太子。你以为你换了个称呼,我就不记得你了么?”
姬承曦勃然变色,难掩嫉恨之情:“该死的沈霁,一直以来都要与我抢东西,剑骨、剑主,就连云梦的王女也要与我抢,孤要杀了你……”
秦慕寒森冷的眼神扫过云笙,淡声道:“这沈氏余孽精通幻术,王女被幻术所惑,救出王女者赏灵田百亩,斩杀余孽者,赏世袭爵位。”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玄甲卫便鼓角齐鸣,朝着云笙他们围剿而去。
在震天的号角与擂鼓声中,沈竹漪看向云笙,眼眸弯了弯:“师姐,相信我么?”
云笙点点头,攥紧他的手:“我信你。”
他垂眸看向二人腕间交叠的鸳鸯镯,勾唇一笑:“那我便带你,杀出去。”
话音一落,他腕间长剑转动。
只见一道凌冽的剑光从黑压压的兵甲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所过之处鲜血横飞。
长剑嗡鸣,如秋莲寒光,直斩密不可透的玄甲阵。那剑势削铁如泥,劈在如黑色潮水的
玄甲卫中,犹如抽刀断水。
沈竹漪以剑光开路,云笙在他身后以符箓断后。他们之间的配合近乎天衣无缝。
一时之间,玄甲卫竟找不出半点破绽,死伤无数。
玄甲卫面露凝重,十巫之中更有人退缩。
秦慕寒厉声道:“这余孽被天雷所伤,早已是强弩之末,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说罢,他便乘着鸾鸟,掌心蕴着一团风暴。
只见他掌印从天而落,犹如天雷般的威压降下,云笙护体的符箓便瞬间而破。
沈竹漪持剑与那掌印对抗,剑锋处竟滋生出一条裂缝。
他的衣袂拂动,唇浸出几分血色,莲纹蔓延出衣襟和袖口,眼底燃着红莲的暗火。
与此同时,一群带着恶鬼面具的人自山道而下,和王庭的玄甲卫厮杀在一起。
云笙认出,为首的人是沈竹漪的身边的暗卫。
是孽镜台的人!
姬承曦阴着脸道:“这叛军果然和你有关系,如今你们现身,便将你们一网打尽。”
见到孽镜台的人,云笙刚露出笑颜,就听沈竹漪对暗卫道:“带她走。”
云笙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竹漪。
他一身沉甸甸的血衣,蜿蜒的血迹从握着剑的手淅淅沥沥掉落进地面中。
那把剑在方才的对抗中,已然一寸寸碎裂。
红莲舔舐着他的眼尾,莲纹蔓延在他的手背和脖颈处。
云笙近乎是立刻意识到,他要动用业火。
业火一出,他便会丧失理智,见人就杀。
可是他受了这般重的伤,再动用业火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云笙怎么也不愿留他一人在这里。
她摇着头:“我不走,我很厉害的,我留在这里可以帮你,我不会拖后腿的!”
她不断地催动着符箓,身上的灵力翻涌,将周身的玄甲卫齐齐掀飞。
她额间的汗珠滚落,喘着气看着他,就像是想向他证明一样。
沈竹漪忽然笑了,捧起她的脸,和她额间相抵,眼眸对视。
那一瞬,他眼底朦胧的光笼罩过来,他的面容也像是镀上了一层光,纤长柔软的睫毛冲淡了面上冰冷的杀意,声音如同蛊惑般落下:“听话。”
云笙对他没有丝毫防备,就这般跌入了他的幻境之中。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的手腕和脚腕上都缠着沈竹漪的傀儡线,她的身体不受控制,跟着孽镜台的人,朝着灵山外的方向突破重围。
秦慕寒见此,冷哼一声:“想走?”
他脚下的鸾鸟朝着云笙的方向俯冲而去。
下一刻,一簇刺目的红莲业火阻隔了他的视线。
鸾鸟触及业火的地方,竟一瞬化为了灰烬。
它痛苦地哀嚎着,从空中坠落。
秦慕寒猛地仰头。
沈竹漪掌中一团灼灼的红莲,映照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
他的发带和乌发在狂风中席卷,天色一寸寸暗下来,红莲般的火焰在他眼底盛开。
红莲业火坠落时,玄甲卫被滚烫的热浪淹没,那滔滔烈焰化作他的瞳孔里的一点猩红,他衣袂翻飞,唇角噙着毛骨悚然的笑:“过灵山者,死。”-
云笙从未见过这般残忍的厮杀。
王庭的人和孽镜台的人接连死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
在这里,人命是最廉价的,犹如草芥般消逝。
孽镜台的人一路杀出了灵山。
云笙竭力想从沈竹漪的幻术中挣脱,可最后,她能做到的只是,仅仅是转过头。
她看见冲天的火光,和满山的尸骸。
血液像是解冻的溪水,漫过山脊,就连脚下的土地都是一片猩红。
王庭的玄甲卫前仆后继向他们追赶来。
红莲业火以焚毁一切之势,将所有的退路斩断。
她没有看见沈竹漪。
从灵山一路逃亡至孽镜台。
这其中山道水路,都有王庭设下的关卡。
统领孽镜台的两名暗卫也都受了重伤。
路途之中,云笙近乎散尽了一身的灵力去救人。
她救了许多人,可是仍然有人在她眼前不断死去。
一夜的休憩后,暗卫中的黑面不见了。
白面说,他是在昨夜离开的。
他的双腿都断了,不必再浪费云笙的灵力。
他或许是回去找沈竹漪了。
也或许是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云笙没有回应。
她身上的幻术却仍旧没有消散,她不能回头。
到了孽镜台后,这幻术才消散。
云笙昏厥了整整三日。
她做了三日的噩梦,才从其中惊醒。
醒来之后,她不顾孽镜台的人阻拦,赶回了灵山。
孽镜台的人说,红莲业火在灵山烧了三日。
王庭的玄甲卫死伤大半,就连秦慕寒和姬承曦都负伤而逃。
这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
他们去寻过沈竹漪,却没有找到他。
云笙戴着斗笠走在城镇中,看见巷口中都贴着王庭的通缉令。
通缉令旁围满了人,发出扼腕的惊叹声。
“真没想到,这新任剑主还未继位,便被查出是当年沈氏的余孽,剑主之位又落回了东宫,当真是世事易变,令人唏嘘。”
“广阳宫宫主和太子领着玄甲卫去捉拿那余孽,谁料那余孽竟以一人之力让玄甲卫死伤大半,宫主更是昏迷不醒,当真是可怕……”
“那些但凡是包庇过沈氏余孽的,怕是要一并获罪,金岚沈氏的家主都被抓去王庭审问了,听说昆仑宗宗主还在为那沈氏的余孽开脱,也被抓了起来。”
“不止呢,据说帝姬也和这沈氏余孽走得近,王庭内弹劾她的折子近乎叠成了山。”
云笙攥紧了身侧的手。
好在王庭损失了多半兵马,她以符箓避开重重关卡,后来又走回山上的栈道,期间并无多少阻拦。
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灵山。
灵山竟还有残余的火在烧,外人进不去。
可是那火焰并不会伤害云笙。
她进了灵山,看见数不清的尸骸从山头堆满了山尾。
云笙蹲在血泊中,不断地在那些尸骸中翻找。
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地上的头颅,骨碌碌地滚走,或是暴露在荒野的白骨和破损的脏器。
她的指缝间满是血污,手腕上的鸳鸯镯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不是他……都不是他……
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流泪。
汗水自额间一颗颗滚落进眼眶,云笙酸涩地近乎睁不开眼。
天色渐暗,她找遍了山里的尸身。
她甚至颤抖地去看那些残肢断臂上,是否有和她一样的手镯。
到最后,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瘫倒在一片尸骸中。
她亦像是其中的行尸走肉。
绝望、疲倦到极致时,她听见了一声猫叫。
云笙看见,一只黑色的狸猫从尸骸中爬了出来。
它浑身的毛发都混着血污,它咬着她的裙角,把她往一个地方带。
云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
她跟着那黑猫爬上了灵山的悬崖,就看见,在悬崖的峭壁旁,躺着一个人。
少年的肤色白皙,长睫垂落,脸侧还有干涸的血迹,像是睡着了。
云笙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鼻息。
直至发现,他还留存着一丝微弱的气息。
云笙松了口气,这才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
“太好了……太好了……”
她语无伦次地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而后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宝物。
她垂眼看着他的面容,放声笑了几声,最后,又蹙了蹙眉,终是没忍住,抱着他像是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第83章 第83章
孽镜台的灵医说,沈竹漪浑身的骨头近乎都断了。
若不是云笙的灵力护住了他的心脉,他便会死在那个地方。
“纵使如此,每每动用一次业火,轻则损耗一次寿命,重则暴毙而亡,我嘱咐过多次,他仍执意要用业火,他如今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若是长此以往下去……”
灵医的话戛然而止。
云笙道:“他说过我的灵力能够净化业火的毒,那便用我的灵力。”
灵医幽幽叹出一口气,看向她:“以往是可以的,但如今业火侵入他的心脉,这是极其损耗灵力的事情,若是你灵力殆尽,该如何是好?”
云笙道:“那便用我的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云笙的照料下,沈竹漪的伤势有了好转。
灵医检查完后,嘱咐她道:“云姑娘,少主苏醒后,身子仍孱弱,还请您务必劝他入地底的灵泉洞闭关。在我孽镜台的地底藏着玉髓清泉,入清泉闭关,有压抑业火,疗养根骨之效。”
云笙问:“我的血没有治好他么?”
灵医道:“姑娘的血自然有奇效,已然修补了他破碎的五脏六腑,挽救他的生机。可少主受了天雷,又强行动用业火,经脉根骨被天雷破坏,血肉重塑,光靠姑娘的血还远远不够。这七日中他需处于地泉内,隔绝外界一切纷扰,炼神入定,调养身息。我知少主定是不肯,所以还请姑娘好言相劝。”
云笙点头:“好,我会试着劝他的。”
王庭暂时没有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伤亡惨重,也在休养生息,等着卷土重来。
云笙知道,他们经受不住下一次的反扑。
正是清晨,阳光自草木的缝隙中流出,落在屋里一片斑驳,仍携着朝露的寒气。
云笙推开门,扶起沈竹漪,用汤匙给他喂药。
就在她轻轻吹着手中的药时,她转过头去,便对上一双乌黑的眼。
沈竹漪不知何时醒了,正定定看着她。
云笙一时之间,激动得近乎说不出说来:“你等我一下,我去叫灵医,灵医说,明明你十日后才……”
只是她尚未动作,便被沈竹漪牢牢攥住了手。
他的眼睛盯着她:“我每日喝的药里,都是什么?”
他虽昏迷,却有一丝意识是清醒着的。
那抹意识能清晰看到,云笙以血肉为引,辅进那汤药中。
云笙被他攥着,吃痛一声,沈竹漪掀开袖摆,便看见她手腕处包裹着的白纱,已然洇出了丝丝血迹。
他紧紧盯着那抹血迹,猛地将她抵在床榻上,一双眼眸充斥着怒火:“云笙,你找死么?”
云笙蹙着眉:“你别捏我,痛——”
沈竹漪的指腹摁在那纱布上,他的身躯像是滚烫又坚硬的山脊,伏在她身上,长发也跟着散落下来,面色阴晴不定,只有沾染着水的唇是红艳艳的,如同苍白的鬼:“割肉的时候就想不到痛了?还弄伤了哪里?”
说着,就要去扯她的衣裳。
云笙一怔,气得想要挠他的脸:“你还有本事说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趁我不备用傀儡术操控我离开,又擅自使用业火,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专横自大的人,我恨死你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僵住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是眼泪。
沈竹漪捧着她的手腕,他的睫毛簌簌抖动着,一颗眼泪又落下了来。
而后,他很轻地,吻在了她的伤口处。
他垂着眼,鸦青色的睫毛湿润成一绺绺的,眼下泛着薄红。
他的泪水掉落在她腕间的伤口处,烫的她浑身颤抖。
云笙闻到了旖旎的花香,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气味。
他乌黑的双眸湿润,掐着她的下颌,眨眼的时候,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淌落下去。
他双眼泛着红,用力地攥着她手腕上的鸳鸯镯,却仍用恶劣的口吻道:“云笙,我死了又如何呢?反正你也不爱我,我是生是死,又与你何干呢?”
云笙气坏了,用额头狠狠去撞他的额头:“好,那你就去找死好了,你死多少次,我都会把你救回来,用我的血,我的肉……”
在她再度撞上的时候,沈竹漪掐住了她的后颈,俯身狠狠咬在了她的唇瓣上。
二人的衣摆交缠在一起。
他用舌尖卷去她唇瓣上的血珠,贴着她的唇瓣厮磨,面贴着面,额间相抵,气息交缠间,他喘着气,又恶狠狠地威胁:“没有下次,否则——”
云笙不甘示弱地咬了回去:“否则怎么样?你伤成这样,腿脚还不能下地呢,你如今全靠我过活,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你不仅要我喂水,说不定还要我把……”
沈竹漪怒极反笑。
他掐着她的脖子,堵住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掠夺着她的气息,在她喘不过气时,又去舔-弄她的唇瓣。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又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他重重地吮着她的舌尖,宽大的手探入她的衣裳内,用力地磋磨她的肌肤。
她的衣袖滑落,小臂处全是鲜红的指印,遍布白皙的肌肤,触目惊心。
云笙的乌发散落,眼眸也蕴着一层雾气。
沈竹漪舔过她的耳廓,将她的耳垂含入口中,用力吮-吸着,发出的暧-昧的声响。
他的舌尖灵活,不知从哪学来的手段,浅浅地在她耳廓上打着转。
那种濡湿的温热传遍四肢百骸,云笙被吻得近乎浑身都麻了,她的肌肤红得像是煮熟的虾。
她艰难地扯过他的袖摆,却见他俯下身来,一截红艳艳的舌尖勾着她的耳坠。
翠绿的耳坠摇摇晃晃的,落下的光影扑朔迷离。他极长的手指探入她的裙摆,他在她耳边用极为温柔的声音道:“腿不能动又如何?我也能让你足不沾地,听见我的声音就双腿发颤——”
就像是梦中的她,不分昼夜,不着衣衫,眼眸中只有他,也只需要他。
罗裙掀起一阵起伏,停顿在一个地方的时候,云笙的身子狠狠一颤。
她的身子紧绷得像是一面弓,他修长的手指在其上随意地拨动,亦或是搅弄。
□*□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云笙确实受不了。
只是她未能开口求饶。
沈竹漪就因为牵扯到伤势昏了过去。
云笙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只好自己整理了被褥。
又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才再度苏醒。
云笙吸取了教训,没敢再招惹他,生怕他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她决定等他冷静一会,再劝他入地泉闭关之事,这绝对又有一场恶仗要打。
灵医来了一趟,开了几副药,又叮嘱了许多事。
傍晚的时候,白面把黑面的尸身找了回来。
沈竹漪的腿脚尚不能动,他坐在素舆上,平静地看了一眼被白布遮挡的尸身,只是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眼中毫无波澜,就好像死的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飘飞的云幡中,祠堂内又多了一块牌位。
孽镜台依然如旧,只是云笙会间或看见,时不时变会有人立在祠堂之外,往里头的香炉里扔纸钱。
雪白的铜钱混着燃烧的灰,像是纷飞的雪,席卷在孽镜台的天空。
当天夜里,云笙甚至看见,有人为他守着灵堂。
那人悄悄取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年轻的女孩面上的泪痕斑驳。
云笙记得这张面具,这张面具时常跟在黑面之后,根据白面所说,她是黑面一手带大的弟子,云笙也曾和她说过几句话,知道她叫做小十一。
见小十一穿得单薄,云笙忍不住为她披上外衣。
小十一擦干眼泪,匆忙戴上面具。
云笙安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想哭就哭吧。”
哽咽的声音自厚重的面具后传来。
小十一轻声道:“在我十岁那年,王庭大兴土木建立黄金台,珠贝宫阙,通天梯。我爹作为奴役被当做壮*丁捉过去,死在了黄金台建成的那一年。我娘想去讨个说法,被关在牢狱里,病痛磋磨而死。我本也是要死的,被他救下,加入了孽镜台。他教我武功,教我习字。”
“他始终都带着黑色的面具,对我也很严苛,话少得和个哑巴似的。可是我高热那一年,也是他背着我走在深夜长街的更声里,一家一家地寻医馆。我连他的真面目都没见过,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晓,他为何就死了呢?”
小十一转过头,云笙透过面具,看见她盈满泪水的双眼。
“我知道,我对于他来说,或许什么都不算。他牵挂的只有他的主子,就连这孽镜台也是为他的主子而建,为他的主子生,为他的主子死。这便是他的命,他也算死得其所。”
云笙一怔,知道小十一口中所说的主子,就是沈竹漪。
云笙有些窘迫:“你似乎对这位少主,有不小的成见?”
小十一木着脸道:“我不喜欢他。”
云笙朝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十一道:“准确的说,我是怕他。当年孽镜台尚未有这般大的势力,我和那些同样无家可归的孩童宿在破庙之中,如乞丐般生存。那位少主只有十四年岁,明明没比我大上多少,稚气未脱,像个倨傲的贵公子。他刚被找回来时,瘦得皮包骨,白得阴郁,经常对着雕的木偶说话,因为使不出剑法,时常砸东西,发脾气,甚至自残……他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我深夜起来小解的时候,看见他披着一身白衣,赤脚走在屋顶上,风一吹,和鬼一样。”
“我一度认为,就要在这样一个疯子手底下卖命了。可是数年后,我再度见到他,他不止能挥剑,还很厉害,他始终笑着,笑得很灿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而是冰冷,就像是披着人皮似得。我们的恶鬼面具戴在脸上,他的却严丝合缝,和肌肤生长在一起。”
“孽镜台每年都要死很多人,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悲伤的神情,甚至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就像现在,黑面死了,他好像也并不难过。为了这样一个人,值么?”
云笙一面听着,一面攥紧了手。
她发现,她对沈竹漪所知甚少。
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他的曾经,沈竹漪从不会和她提及往事。
就连黑面和白面,也从不会透露给她半个字。
云笙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了小十一的身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无人愿剥离爱恨嗔痴,像麻木的行尸走肉般处于世间……”她给小十一系带子的时候,垂着眼轻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我们总要在这世间,寻求活下去的办法。区区血肉之躯,容忍不了那般多的大悲大痛,分离死亡。可若想要清醒地活着,不想发疯,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做一尊无悲无喜的木偶。”
小十一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
白雪之中,云笙的面色皎然,只是温柔地替她整理好了斗篷:“就像你的眼泪,也只在面具之下流淌,不是么?”
小十一原本身侧攥紧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她的目光凝视着云笙的脸,久久不散。
云笙不再说话,只是将一摞摞的纸钱,洒进了燃烧的铜炉之中。
一夜未眠,云笙白日睡了一整日,傍晚才清醒。
那张棺木仍摆放在灵堂之中,已然过了头七。
直至又过了好几日,夜里,云笙醒来。
半夜的风雪刮骨,霜雪落在脸上,像是针扎一般。
天寒地冻间,万籁俱静,茫茫黑夜中飘下细碎的雪,唯有祠堂和灵堂的灯火敞亮。
素舆上的沈竹漪身着素白的中衣,漫天的雪白铜钱翻涌在天际,他鸦青的发垂落,肩上堆满了雪,像是一块通体冒着寒气的冰。
他在光影分割处,静静地看着祠堂中辉煌灯烛中陈列的三千枚牌位,飘忽不定的光勾勒着他沉寂的眉眼。
又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卷起他未束的发,掠过少年单薄的后颈,衣袂飞扬起的那一瞬,云笙有种莫名的恐慌,就好像他也会随着这阵风一般消散。
她撑着伞跑过去,雪地里留下了坑坑洼洼的脚印。
“沈竹漪,你干什么呢?”
他的手背苍白,分明的腕骨像是衔着一捧雪,云笙触及他的肌肤,她被冻得“嘶”了一声。
云笙顿时被吓了一跳。
这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她下意识去探他的鼻息。
就在这时,他动了,恰好侧过头,将脸埋在她的手心。
恍惚间,他很轻地开口:“师姐,好冷。”
他的声音像是碎玉,蓦地破开薄冰。
说话时缥缈的雾气弥漫,模糊他清隽的眉眼。
祠堂内的火愈烧愈旺,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眸。
话音落下,他蓦地吐出一口血。
云笙看着雪地里的点点红梅,被吓了一跳,又被他的脸冰了一下,她气不打一处来:“当然冷了。这外头的雪这么大,你不好好在屋里休憩,跑外边来吹风?连件大氅都不披,我看你不是伤到了腿脚,你是弄坏了脑子!”
她话没说完,便感觉掌心处有些痒。
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她的掌心,抬起眼睫,很安静地和她对视。
她忽然不忍心了,只是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秾艳的眉眼,有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纤长柔软的睫毛上,融化在他眼睑的阴影处。
她一声不吭地带着他进了屋。
屋内燃着暖融融的烛火,轻轻摇曳。
他发上和肩上的雪很快便融化,一身中衣湿冷,紧紧贴覆在肌理上。
云笙看不下去,终是上了手。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眨也不眨,任由着她扯着衣襟将他整个人带过去。
她翻箱倒柜找出新的衣服,将他已经湿透的衣服扒了。
衣物褪去后,少年苍白宽阔的肩背展露出来,室内的烛光照拂在他沟壑分明的线条上,腰腹收束着往下蔓延,那新添的十几道猩红的伤疤纵横在凌厉的肌理上,在灯光的映衬下有些许狰狞。
堆叠的衣物垂坠在沈竹漪的臂弯处,他长睫倾覆,平静地看她。
云笙扯着衣服的手开始颤抖。
她蹲下身,情不自禁地去触碰他的疤痕。
近乎是在她指尖贴上来的时候,沈竹漪便低头吻了下去。
他侧过头,下颌的弧度一瞬紧绷起来,他与她的唇紧密无间地贴合,宽大的手掌的托着她的后脑勺,他的气息凌冽又紊乱,携着尚未褪去的寒气,越发迫切地吻着她。
云笙下意识想要挣扎,却怕伤及他,只得仰着头被迫承受。
灼热湿-润的吻一路游移向下,自她的眉眼往去她的鬓角和脖颈。
他修长有力的双臂如柔韧的藤蔓一般攀缠上来,苍白的身躯死死将她禁锢住,就像是要融入她的血肉中。
他的衣衫窸窸窣窣地褪在了腰线,头埋在她的脖颈处,一面吻着她的颈窝,一面低低地呢喃道:
“好冷。”
少年低低的声音令云笙头皮发麻,云笙对上他的双眸。
他的眼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吞噬了室内澄黄的烛火。
少年昳丽的面庞像是淬了毒的花,柔和的光镀上他的眉眼,蒙上一层旖-旎又堕落的光晕。
他的声音就像是幻妖的蛊,低靡的,朦胧的,在这寒风呼啸的雪夜中癫狂又阴郁:“师姐。”
他冰冷的指尖寸寸抚过她的面颊,“你会永远陪着我的,对不对?”
云笙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就要沉溺在他眼底的深渊中。
她仰着头,愣愣地看着他,任由着他的身躯覆了下来,扭曲的影子吞没所有光亮,他像是美人蛇一般死死绞缠着她。
他用力地抱着她,直至发出骨骼被挤压的声音。
好冷。
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寒气一寸寸刮过他的骨骼,他的指骨也变得麻木僵硬。
他像是一条被冻僵的蛇,靠着她施舍的温暖才能活下来。
室内的烛火将他冒着寒气的灵魂映照在墙面,扭曲的弧度如同鬼魅一般。
他蜷缩着,将头埋入她的颈窝,触及她温暖细-腻的皮肉,他才像是触及到了温热的火源,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这种拥抱像是禁锢,像是束缚,却又在这冷寂的雪夜,令云笙忐忑的心慢慢沉淀下去。
她的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睡吧。”
眼见沈竹漪缓缓闭上了眼。
云笙很轻地放开了他。
可很快,她便对上一双乌黑清明的眼眸。
“你去哪?”
云笙无奈:“我哪也不去。”
沈竹漪勾缠住她的手指,将脸埋入她的双膝之间。
“云笙,不要走,好不好?”
少年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撒娇。
云笙点头:“我就在你旁边躺着,行不行?”
说完,她便剪灭了灯烛,卧在了他身侧。
她轻抚过他的背脊,缓声道:“闭上眼,不许再睁开了。快点睡觉,伤势才能好得快。”
沈竹漪听话得闭上眼。
过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他的声音。
“云笙。”
“嗯。”
“云笙。”
“我在。”
“云笙,云笙,云笙……”
“闭嘴。”
长夜漫漫,夜里的星子也跟着闪烁。
月光悄然流淌,一切的一切都在静谧中陷入沉睡。
第84章 第84章
除夕将近。
孽镜台的事务却越发繁冗起来。
戴着面具的,不知姓名和样貌的人,携着一身血腥气,奔走于覆满霜雪的台阶。
阒静得只能听见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沈竹漪正独坐在廊下看雪,他身着一袭狐裘,清矍似玉。
云笙打着呵欠走过来。
沈竹漪将她发上的雪一点点捻干净,又抓了一把糖,放入她身侧的囊带中。
他的手指很长,抓得糖也多,很快云笙身上那枚五彩糖袋便变得鼓鼓囊囊的。
他道:“年关将至,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吩咐他们去买,不必再出去了。”
云笙眨了眨眼,应了一句:“好。”
云笙只是嘴上答应。
她发现,自从黑面死后,沈竹漪的戒心和占有欲到了病态的地步。
这些时日,云笙不是没有劝过沈竹漪闭关养伤。
可每每说到这点,他总是会转移话题。
他近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做什么都要和她一起,似乎她就像是什么易碎品,磕了碰了就会消失掉似的。
若是仅仅是同吃同住,云笙还能接受。
偏偏这厮就和喝了那百花楼的假酒似的,日日缠着她,不分时辰和地方,与她行那些亲密之事,她开口拒绝,得来的是越发变本加厉的吻。除了行那最后一步,什么荒唐的事他都引她做了遍。
他尤其爱她腕间的疤痕,一面用唇舌舔舐,一面喘着气,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口吻更是痴缠:“在我腕间,也刻下一样的痕迹,好不好?”
云笙以为他在说笑,直至有一日,她去画符时耽搁了时间。
回到房内,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肌肤蜿蜒,坠落在衣摆上,融进布料间,像是一簇簇盛放的花。
他回眸,眼尾的红莲显得妩媚,神情却又如少年那般纯真,他冲她微微一笑:“师姐,好看么?”
体会过她的痛苦,吞噬过她的眼泪,如此才算感同身受,如此才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些时日,云笙会在识海内看见那枚往生镜的碎片。
在陷入沉睡之时,她时常能透过这枚碎片,看见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她快要看清镜子里的画面时,却猛然惊醒。
云笙一睁眼,就看见沈竹漪似幽魂一般在她的床头,冰冷的手轻抚过她腕间的鸳鸯镯。
他的眼神很吓人,侧头贴在鸳鸯镯的铃铛上,语气缥缈冰冷。
他问她——为何这铃铛不会响?
云笙不知如何回答,只觉他脑子坏了。
大半夜跑来她床边,问她铃铛为何不会响。
这鸳鸯镯上的铃铛本就不会响。
自从她戴上后,就从未听到过响声。
一灯如豆。
窗外风雪肆虐,夜窗如昼,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云笙仰着头,不禁想到,上一个冬日,她也是这般,在无眠的夜中,看着牢笼外的鹅毛般的飞雪,等着天亮。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浑身冰冷麻木,而现在,多了个同样寒冷的人与她依偎在一起取暖。
她对他道:“去睡吧。”
沈竹漪却紧贴着她,乌发中的长生辫轻轻摇曳,清脆的铃声也跟着响。他的长臂如铁一般箍着云笙,二人之间近乎没有任何缝隙。
云笙突然僵硬起来,他身上的东西硌疼了她,她用手去推他,小声道:“你…”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将她又拉回来,他的眸光笼罩她,在她耳边用很轻的口吻道:“这把剑,师姐不是很喜欢么?”
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她腕间的鸳鸯镯,语气多了几分晦暗的怨怼,报复性地咬上她的耳垂:“那些时日,昼夜不分地缠着要我授你剑法。”
云笙耳尖红得要滴血,她显然没想到沈竹漪会这般张口就来。
他锋锐出鞘的刀剑,徘徊在她的脆弱之处,就像是要将她屠戮一般,缓慢而摩挲着,生出一片浓稠的暖意。
云笙一颗心被提了到半空中,她被架着,被顶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感觉到自己快要濒临崩溃。
仅仅是这般,就已然让她片刻都坚持不住。
他看着她失魂的模样,像是粉色的蝶一般翕张着、收缩着羽翼,在达到顶点的那一刻,她捂着嘴,任由着眼泪连同汗水,亦或是别的东西,一股一股的流淌宣泄。
他麻木的心开始癫狂地跳动,近乎是眷恋般吻上了她流泪的眼,拥住她不断颤抖的身体,待到她平息后,他指尖抚平皱巴巴的罗裙,看着蜿蜒至她膝盖的冰露,一并含入唇中。
云笙被吓到,连忙握住了他修长的指,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脏。”
沈竹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伸出舌尖轻舔,那点温热恰好触及她的手。
她被烫的立刻缩了回去。
她瞪了他好几眼,终是因为太过疲倦,又昏睡了过去。
这日后,就连她每日的吃食在验毒后,都要他先尝一遍,如今连她的出行都管。
蜜糖的包裹之下,发霉的角落阴暗又潮湿。
云笙总想喘一口气。
趁午后他疗伤的那会空档,她便溜了出去。
她乔装好,戴着斗笠走在城中。
城中放着爆竹,出行的女子饰以梅花妆,到了傍晚,家家户户飘来屠苏酒的香味,城中的孩童们便开始提着各式的灯笼挨家挨户地奔走,赏花灯,登高台。
云笙撑着伞,走在喧闹欢笑的人群中。
茶馆中发着贴着“福”字的砂糖橘,云笙也过去讨要,图个喜气。
她刚抓了一个,就听茶馆中交谈的人说:“最近真是不太平啊,因那沈氏余孽,凭白惹出许多事端来,昆仑宗宗主因包庇沈氏余孽,如今被关押在牢狱中,欲要年关后问斩。”
“不止呢,掌门之女赵缨遥一人独闯王庭大牢,被打伤入狱,革去镇邪司的官职,就等着一同发落了!”
云笙手中的砂糖橘蓦地掉落在地。
年后问斩……那不是没几日了么?
沈竹漪不让她出门,孽镜台的人守口如瓶,所以就是不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云笙失魂落魄回到了孽镜台。
刚到住处,便看见了廊下的沈竹漪。
少年乌发雪肤,柳絮飘雪的映衬下越发容颜绝胜。
他的声音也和融于肌理间的霜雪一般冰冷刺骨,晦暗的眸光笼罩她:“你去了何处?”
云笙反问他:“若不是我出门,听到了消息。是不是等缨遥死了,我都不会知道?”
沈竹漪垂眼道:“我会解决此事。”
“你如今双腿都无法行动,孽镜台元气大伤,你们要如何解决?你一直对缨遥有莫名的敌意,万一……”
听出她话语中的质疑与不信,他心中像是烧了一团火。
他指骨攥得发白,盯着她腕上的鸳鸯镯,心里泛起绵密的痛和苦涩,越是这般,那双凌厉的眼中凉薄越甚:“你说得对,她的性命与我何干?她三番五次怂恿你离开我,我早该杀了她。”
云笙顿时有些心虚:“你都听到了?她并非是有意的,她也只是关心我。”
沈竹漪冷笑道:“关心?你与她才相知相识多久,她对你有多少真心,甘愿为你去死么?上次在蓬莱,你宁可信任她,求助她,也不肯与我透露半个字。她死了才好,死了你就不会这般惦记她。你越是在乎她,我就越想让她消失。”
云笙有那么一瞬心慌,她转而道:“你为何什么事都要瞒着我,为何不能与我好好商量,有什么困难,我们不能共同面对么?”
比起心急如焚的云笙,端坐于廊下的沈竹漪越发显得平静。
他淡声道:“师姐对我,便敞开心扉了么?”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直直看过来,似乎看穿她的灵魂那般。
云笙愣住了,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
沈竹漪冷笑道:“如有何事需要师姐出面,那便是哪日我死了,你来敛尸骨。”
云笙错愕一瞬。
良久,她才挤出一句:“你简直是专横自大,不可理喻!”
“砰”得一声,她将门关了。
后来夜里,她试图出去。
却被孽镜台看守的人抓了个正着。
那些人说,临近年关世道乱,想要出入都得有沈竹漪的许可。
云笙知道,这是变相的软禁,不打算放她出去救人了。
她又一次摔了门。
还嫌不够解气,手刚碰到桌上的玉壶春瓶,又收了回去,目光移向压箱底的衣物,将衣物全都砸在床褥上。
出不去便要另想办法,云笙发泄过后,当即便选择休养生息。
只有休息好了,她才能救缨遥。
她不再折腾了,熄了灯,倒在床上休憩。
诸多事情耗费了她的心力,她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她又在梦中看见了那片往生镜的碎皮。
只是这一次,这枚碎片中的景象却变得清晰起来。
云笙的识海中传来一片尖锐的痛感。
在她眼前,猛地涌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
男女老少的声音,如箭矢般穿梭的光阴,定格的一幕幕,数不清的尸体,和四分五裂的天际,天空开始下起血雨。
接触到血雨的生灵,有的死去,有的化作茹毛饮血的怪物。
高山倾覆,江河倒流,浊气四溢,风雨飘摇中,一盏盏归阴灯漂浮着。
天地成了熔炉,人间成了炼狱。
她猛地惊醒。
她双目涌出鲜血,这些过于庞杂的事情令她头痛欲裂。
并非是往事。
而是……往生镜预见的结局。
第85章 第85章
这几日,云笙没有再踏出过孽镜台。
她很安静,也没有再与沈竹漪争吵。
她在室内,望着窗外沉思。
闭上眼,她在识海内,反复地端详着那枚往生镜的碎片。
很快便到了除夕。
云笙画了桃符,张贴在孽镜台的门框上。
她忙活了很久,用彩纸剪窗花,又往屋里摆上了柏枝、柿子和桔子。
到了傍晚,外头便开始放起了烟花。从孽镜台看过去,也能看见皓月高悬,火树银花。
云笙给孽镜台每个不及束发的孩子都包了压胜钱,偷偷放在他们的枕头下。
孽镜台中从不会庆祝这种节日,可是云笙想要将这种氛围带给他们。
除夕夜里,宅院中。
云笙换上了新衣,披着大红色的兔毛斗篷。
她坐在镜前,将口脂仔细又均匀地涂抹在唇瓣上。
镜中的少女眼眸圆润,唇红齿白,她冲着镜子一笑,弯起来的眼眸好似挂满糖霜的树枝。
做完这一切,她沉沉闭上眼。
在她的识海中,那枚往生镜的碎片静静漂浮着。
纵使已经四分五裂成碎片,作为天地蕴生出的灵宝,往生镜依然熠熠生辉。
往生镜预示出的将来,祟神会出世,苍生涂炭,万物凋零。
这也是云笙所预料到的。
而她,她将遵循她的命运,义无反顾地选择为苍生而死。
镜中的那人好像是她,可又好似不是她。
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般的选择,她是多么想活着。
这些日子,她都在识海中不停地质问起往生镜。
凭什么要牺牲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她好不容易修复了灵根,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
她只是想活着,想活着!
后来,她再度进入识海。
往生镜里的画面却变了。
镜中牺牲的不再是她,是沈竹漪自焚化为红莲业火,净灭天地。
云笙更加崩溃了:“你别想了,我和他,我们两个都不可能为这些所谓的大义而死。”
往生镜碎片的光芒渐渐凐灭。
后来的那些日子,午夜梦回,她都会进入识海。
透过那枚往生镜的碎片,看到它预示的结局。
沈竹漪被火光吞没的画面,令云笙感到深深的恐惧。
她快要被逼疯了,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她甚至萌生出,想要和他一起逃离这里的想法。
可是每每一闭眼,云笙便能透过镜子,看见那些死去的人和满目疮痍的世间。
她又沉默了。
她想活着,是想要感受这世间的美好。
可若世间已成炼狱,所有她喜爱的事物都已经死去。
天际没有阳光,终日下着血雨。
四处都是妖邪,遍地都是尸骨。
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最致命的不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是无法改变的宿命。
她明白,当初云何月封印她的灵力,不惜将她交给蓬莱宗,为的也是想要替她改命。
云梦历代的王女都会因救世人而殒命,无一幸免,云何月所做的,不过是想要让她从这轮回中逃脱出去。
而沈竹漪是第二个妄图替她改命之人,所以他才会打破这枚往生镜,好似这般便能与天道抗衡,扭转宿命。
传闻中,云梦泽有两样宝物,一样是纯阳珠,一样是寒山玉髓,由云梦的王族一脉世代相传。
祟神以世间贪、嗔、痴,以及怨念为食,唯有至阳至刚的红莲业火能伤及他,唯有至阴至柔的寒山玉髓能将其封印。
所以秦慕寒和魔域,才会设计毁了世代守护业火的琴川沈氏,又在灭了云梦之后,追杀身为云梦后裔的云何月。
魔域之人一直在寻找她母亲留下的遗物,为的便是毁掉寒山玉髓。
而他们始终也没找到寒山玉髓的下落。
因为寒山玉髓,封印在历代王女的体内,早已与她们的骨血融在了一起,只由血脉传承。
将此至阴之物纳入体内,所要承受的后果便是日复一日的体寒畏冷。
而她们的血肉受宝物影响,能够驱逐浊气,疗愈一切病痛顽疾。
自出生起,她们的宿命就已经注定。
垂眼看着碎片里的自己,云笙耳边响起当初玄诚子所说的话——
【此人命中带煞,冤魂缠身,本是该死之人,却又存活于世。你的一线生机,在此人身上。唯有他将你的命格背负,替你走完这条路……】
【你二人命格相悖,注定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难以两全。我劝缘主,莫要深陷,难以自拔啊。】
寒山玉髓在她的血肉之中,而原本不受控制的红莲业火,阴差阳错地入了沈竹漪的体内。
这世间唯有寒山玉髓能困住祟神的躯体,红莲业火能伤及他的本体。
故而他们之间,命格相悖,注定要有一人,因此牺牲。
阴阳相隔,难以两全。
云笙握紧了长命锁。
她要拼一把。
她不想信命-
除夕夜灯火通明,纷扬的雪落满树,若皎白的梨花,宝马香车自街市而过,蜿蜒而过的烛火绵延。
云笙推开门时,沈竹漪恰好收起了书案上的卷轴。
云笙提着一盏灯笼,目光自卷轴上扫过,很快便移开。
她道:“今日要图吉利,所有不愉快都既往不咎。你要陪我守岁,吃长寿面,喝长寿酒。”
“你可不许敷衍我,我忙活了一下午,还专门包了饺子呢。”
沈竹漪抬眸,眼睫上缘便多了一道单薄的褶,他投来的眼神很淡:“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叫饺子?”
云笙有点窘迫,很快便关上门进来。
她脱下外边的大氅,走过来就将冻得发冷的手塞进沈竹漪的衣襟里。
呼……暖和多了。
沈竹漪面无表情看她。
云笙又把手往里塞了一点:“有皮有馅,怎么不是饺子了?”
沈竹漪并未束发,披在身上的长发似是乌黑的丝绸一般。
云笙打量他一圈,紧挨着他坐下来:“好啊你,现在因为养伤偷懒不束发就算了,连长生辫都不编了。”
“算了算了,我给你编吧。”
云笙将沈竹漪的头发放入掌心中,分成了三股,她编得很快,但是却没有那么匀称漂亮,最后系上铃铛。
在她垂眸编发的时候,沈竹漪沉沉地看着她。
她抬起眼,和他对视:“新的一年辫长生辫,你一定会平安顺遂。”
话音刚落,他便毫无征兆地,撑着案几来吻她。
云笙的手抵住了他的唇,很快便有温热的湿意自她掌心蔓延过来。
他舔舐着她掌心的纹路,自她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去,吻得云笙的手发软,他才止住,捏着她的下颌,细细地摩挲着。
她今日上了妆,比之平常更为娇艳,敷了薄薄胭脂的面色如海棠,两瓣唇水润润得红。
他的眸色沉了沉,克制地用指腹抹去一点她涂在外边的唇脂。
云笙抿了抿唇,倒了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他。
沈竹漪没有接,乌黑的眸静静看着她,他长睫在眼睑处裁出道道锋锐的棱角,声音也透出微渺的冷冽:“我酒量不好,师姐应该知道。”
烛光笼罩而下,少年的眸光清冷,高耸的眉骨于眼下投出一片翳色,像是刀枪剑戟的光影。
对上他的目光,云笙压下心头那一丝慌乱。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弯眼笑道:“那便不喝。”
她眼眸一转:“你是不是该喝药了,今日还没喝药吧,我去给你拿。”
她刚起身,倏地,便被攥住了手腕。
云笙眼眸一缩,尚未反应过来,便一阵天旋地转。
她被抵在了床榻上。
沈竹漪的手掌覆过来,虚虚拢着她的脖颈,像是禁锢着的锁链。
云笙甚至能看见沿着他手背生长的脉络清晰的青筋,和他修长的五指合拢时落下的光晕。
他长睫垂落,睥睨着她:“我的伤势不日便会痊愈,不必再喝药。”
云笙反驳道:“那都是假象。你的经脉骨骼现在都还是破损的,你一日不入地泉闭关,一日便无法好,拖得越久,还会形成顽疾沉疴!”
沈竹漪笑了笑:“至少我清醒着,你就走不了。”
他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睫毛也跟着簌簌抖动起来。
他的眼眸笼罩上一层雾气,潮湿又阴暗。
她蹙眉道:“你便这般不信我?”
空气好似凝结成冰。
“是。”他的声音如匕首般破开冰层,令她浑身战栗。
沈竹漪抚着她的脸,低低道:“你从不想着依靠我,任何事都瞒着我。如今你修复了灵根,便能独当一面,更加有主意,更加果断决绝。云笙,你不再利用我了……”
他开始怀念那些被利用的日子,她穿着他给她买的衣裳,吃着他亲手做的羹汤,梳着他为她编的发髻,就连她体内都充盈着他的灵气,去哪里都带着他的气息。
被她需要,被她依赖,这些都令他感到安心。
可是如今,她修复了灵根,能自给自足,就连吃穿用度都不必再假借他手。
他失去了用处。
说到这里,他声音喑哑了几分:“你叫我如何信你?”
这些时日,他甚至不敢闭眼,日复一日看着她屋内的烛火灭了又亮,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快要将他逼疯。
云笙面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她道:“明日缨遥便要处刑问斩于王庭宣武门下。若她因我而死,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竹漪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到近乎要将指骨都嵌入到她的体内。
他忽然笑了,面色格外苍白,嗓音也跟着滞涩:“那我呢?”
云笙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道:“我必须去。”
“你的腿脚尚不能自如行动,也不能再动用业火,如今外头到处都是通缉你的悬赏令,不止是王庭,很多人对你都虎视眈眈。你听我的,你乖乖去疗伤。”
这次不是在灵山,而是在郢都,在王庭脚下,在他秦慕寒的老巢,他们就等着他自投罗网,没有剑骨,没有白鸿剑,他伤势未愈,去了之后,他会死的。
她舍不得让他死。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转而道:“而我不一样,我对他们有利用的价值,他们*不会轻易杀我的。于姬承曦而言,娶了云梦泽的王女,赢得民心,便是争夺王位最有利的一步,他不会动我的,而帝姬,她若有心王位,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竹漪掐住了下颌。
他的虎口卡着她的唇瓣,止住了她分析利弊的话语。
他眼尾迅速染上一层红,语气似也带着深切的恨意,咬牙切齿道:“住嘴。”
比起他的歇斯底里,云笙显得很平静,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想要取回剑骨,不以身涉险,付出代价,如何能行?”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用什么做的。”
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扭曲了他的眉眼,显得乖戾又恣睢,他的眸光一寸寸在她的肌肤上侵占过去。
他的声音冷得刮骨,指腹传来的温度却似火烧一般,令她浑身战栗:“取回剑骨是我的事,需要靠你出谋划策,需要你以身涉险么?所谓代价也好,因果也罢,是我本该承受的。”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而你,又是我什么人?”
第86章 第86章
云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被他毫无感情地注视着,仿佛真的有种要被他挖出心肝,吞入肺腑的错觉。
可是云笙没有胆怯,反而是凝瞩不转地望着他——
她知道如何对付他。
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虎口。
沈竹漪呼吸一窒,像是被烫到了般,蓦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云笙仰起头,顺势抬起腰肢,柔软的双臂搂住了他。
她看着他,长睫绵密,面颊上晕开的胭脂像是春雨后的桃红。
然后,她猝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一触即离。
她的指腹抵在他的唇珠上,被黛粉描摹的眼尾上扬,她喃喃道:“我以为你的嘴有多硬呢,原来这般软。”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体温烫的吓人,就连握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她看见他下颌紧绷起的弧度,分明的棱角像是冷冽的刀刃,脖颈暴起的一条青筋。
她刚想要亲上去,就被他低头重重覆住了唇。
少年清冷的气息像是骤风暴雪一般裹挟住她,他执拗地撕咬着她的唇肉,喘着气道:“你以为这样,我便会放你走了?”
云笙眸中盈着一层浅浅的雾气,唇上的胭脂也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沈竹漪的唇也变得红艳艳的,他唇中饱满,唇珠更是漂亮。
云笙喘着气道:“我若执意要去呢?”
沈竹漪道:“那便将你绑了你的腿脚,锁在这里。”
云笙忽的歪过头,冷不丁问:“锁在哪里?你的床榻上么?”
说出这句话时,云笙心里一阵战栗。
可她得拖延时间,拖到药效起作用才行。
沈竹漪长睫一颤。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云笙顺势推倒了他,跨在他的腰上,她的双腿分开,跪坐在少年劲瘦的腰上,用指尖戳了戳他的喉骨:“沈竹漪,你想把我锁起来,不止一天两天了吧?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啊?”
沈竹漪没说话,长生辫垂落进被褥中,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云笙垂眼,自上而下看着他,他的鬓发散开,眉骨和高挺的鼻梁便越发清晰显露出来,少年乌发黑眸,皮肤皎白似雪。
云笙不屑地冷哼一声,刚要翻身下来,忽的被他拽住手腕,径直朝下扯过去。
云笙猛地和他额间相抵,撞进他幽深的眼眸。
他直勾勾看着她,眸子漆黑而尖锐,明明处于被压制的下位,可他的眼神却透着十足的侵略性,长臂像是铁一般紧箍着她的腰身,他的手缓缓将她发髻上的金簪扶正:“你怎么不接着问了?不问问我把你锁起来之后,都要做些什么?”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带贴过去,脖颈泛起古怪的潮红,说话时的语气更是透着诡谲。
云笙瞪着他:“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走你怎么做都拦不住,难不成你要一辈子锁着我不成?”
他狠狠咬住她的耳垂,用力攥住她的脚腕,将她的双腿盘在他的腰上,阴森的气息潮-湿的热气弥漫:“师姐,你怎么还不懂?我们的血肉神魂交融,我们才是一体的。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更珍惜你,只有我懂你,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去,你的喜好,你身上的每一处我都亲手丈量过,就差一步,我们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说到这里,他近乎魔怔了,痴缠地搂着她:“我们成婚好不好?成婚之后,只要你不离开我,你想要什么都依你。”
云笙气急败坏地咬在他肩头,咬出一道血淋淋的印子。
她又羞又恼,吐出两个字:“疯子。”
他笑着擦去她唇角的血珠,看着她气恼得红了眼,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跟着飞速倒流,心间发颤到近乎胀痛,喉结重重吞咽。
下一刻,云笙重重推开他。
她垂眼看他,咬牙道:“沈竹漪,我是不可能和你成婚的。”
往生镜中的事情,一直令她耿耿于怀。
想至此,她狠下心道:“就算没有缨遥的事,你也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里。我总得走,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交易才会聚在一起,如今利益散去,又分开,这很正常不是么?”
如果注定命格相悖,阴阳两隔。
那便让她去赴命吧。
比起让他背负她的宿命,利用他,让他为她而死。
云笙更宁愿接受宿命。
“分开?”沈竹漪讥笑道,“你我神魂之间有灵契相约,躯体之间有鸳鸯镯捆绑,注定纠缠在一起。就算你要去阴曹地府,我也会去的。”
云笙垂眼道:“我已用灵力为你你镇压业火,只要你不动用业火便不会再有事。而你也信守承诺,为我修复了灵根。所以你我二人的灵契,也可以作废了。”
她两指并拢,引出二人眉间的灵契。
当年结契之时,他咬在她脖间的血印尚在隐隐作痛。
下一瞬,她掐灭了那道灵契。
沈竹漪面上的笑意凝滞了。
他感受到灵魂深处的印记被一点点抹除,那种失去羁绊的恐慌一瞬间将他吞噬。
云笙道:“我帮你取回剑骨,自此以后,我们各不相干。你去复你的仇,我做我的云梦王女,我们好聚好散,也算两清。”
如果她终将如往生镜里那般要肩负起王女的使命,那也不必让他再有什么念想了。
哪怕让他恨她,也比爱她好。
云笙庆幸的是,她并未对他做出什么承诺,他也不会陷得太深。
沈竹漪的身体蓦地沉重下去,倒入柔软的衾被中。
他抬起眼睫,眼神死死地盯着她唇上的口脂。
她在算计他,他知道。
在她吻上来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觉察到异样,可是身体却无法抗拒,任由着她将掺了药的唇脂,一点点送入他的口舌中。
他的躯体贪婪地沉溺在和她短暂的贪欢,他的灵魂抽离在外,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动情的模样。
真是……下贱。
明明他生平最恨欺骗和算计。
就像是被驯化了的兽,在驯兽人解开脖颈的枷锁时,那已然刻入骨髓中,根深蒂固的反应,不是反扑撕咬,而是收敛了利爪和羽翼,静静等着少女的屠刀挥下。
她擦去唇上的口脂,敛了笑,静静看着渐渐趋于平静的他。
这种迷药只要入了体,就算是猛禽凶兽都能放得倒,够他安稳地睡个七日,彻底养好伤势。
她转身离开,却又蓦地停住了脚步。
——她嗅到了血腥气。
云笙猛地回过头。
不知何时,她鬓间的金簪被他握在了手心。
沈竹漪的手攥着簪子锋利的尾端,用了十足的力道,指节近乎发白。
发簪刺破他的掌心,十指连心,他疼得面色发白。
借住这一丝疼痛,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
鲜血滴落在衾被中,洇出一团团刺目的血花。
他却似无知无觉似的,盯着她的眸光近乎于偏执。
他握着金簪的手不停地淌着血,浸入衾被中,似是血泪,猩红血迹映衬下,少年苍白的面容好似幽怨的厉鬼:“云笙,你总算说了真话,终于,你终于说出口了……”
“你早就想摆脱我了……”
他日日夜夜被折磨的噩梦,这把剑悬在他的头顶,摇摇欲坠,总算坠落下来,连着皮肉血淋淋地扯断,千疮百孔。
云笙哑然无声。
他笑了一声:“也对,比起和王庭的罪人亡命天涯,当然是做那万人之上的王后来得逍遥快活。只是不知那姬承曦可知,你浑身上下都留下了我的痕迹,我吻过你心口的痣,我探入过你的识海,与你肆无忌惮地神魂相交,你的血肉骨骼筋脉之间都有我留下的痕迹……”
“若你要嫁与他人,你那好夫君每每要与你亲近,要进你识海之前,都得费尽全力破开我留下的禁制。”
吐出尖酸刻薄的话语时,他心里痛得厉害,光是幻想着她嫁作他人,妒火便在心中烧成灰烬,他近乎快要掉出泪来,一字一句挤出来,都压着喉间的血腥气,“姬承曦那废物,做得到么?”
云笙被他露骨的话刺得一激灵:“你无耻!”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明白他是在激怒她。
云笙紧紧闭上眼,半晌,她道:“是,你说的很对。我就是这般见利忘义的人,当初找上你,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你与王庭有仇有怨,可我却不一样,我回到王庭,受万人敬仰,再也不用过苦日子,再也不必躲躲藏藏,难道不好么?”
沈竹漪将那金簪抵在脖间:“那你为何不割下我的头颅,当做投名状呢?杀了我,杀了我啊,你把我的心剖开,你就彻底解脱了。”
云笙看着这样的他,心中酸涩。
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看到他这种近乎疯魔的样子。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如出一辙的人。
但凡觉察到一丝隐瞒和欺骗,便会惶恐不安,越是在意,便越容不得一丝龃龉的沙粒。
染血的金簪在脖颈上溢出一道血线,沈竹漪的双眸似是白日的焰火那般明亮,他定定地看着她,任由金簪往皮肉深处陷进去,烛火那一点飘摇的光在他眼底化作病态的猩红。
云笙这般看着他,仔细地描摹过他的眉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生镜里呈现出的那会发生的一幕幕。
在灵山的时候,在那片尸骨中寻找他的时候,云笙想通了很多事情。
只要他活着便好。
云笙袖中飞出一张符箓,那横在沈竹漪脖颈上的金簪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她的灵力渗透过去,很快便止了血。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交叠,发出玉石清脆的碰撞声。
他们当初明明说过要足够坦诚。
是他先反悔。还算计操控了她。
五十步笑百步,她也算计回去,便是扯平了。
云笙道:“你也不必拿你的命威胁我。哪怕你怨我,恨我,我也认了。”
沈竹漪似乎是笑了,破碎的目光看过来,眼底渗着猩红的血,声线也和吞了冒着寒气的冰一般喑哑:“你怎知我不恨你?”
丝丝缕缕的怨缠绕在周身,喉间溢出腥甜。
他好恨……真的好恨……
鸳鸯镯上有十枚铃铛,若佩戴者两情相悦,有一分情爱,便会有一枚作响。
可是这鸳鸯镯戴上之后,十枚铃铛自始至终,喑哑无声。
甜言蜜语下的谎言,笑里递出的刀子。
恨她为何能为旁人算计他,舍弃他。
恨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他就像被系了傀儡线的木偶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恨她身边,惦记她的,分走她视线的男人、女人,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
恨不得杀了她,又恨她为何不能爱着他。
这一瞬爆发的清醒恍若回光返照。
少年鸦青色的羽睫如蝶翼般垂落,很快便阖上了眼,无声无息,像是精致安静的偶人。
云笙怕他犯傻,搜查他的全身,把那些利器都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直至她从他的衣襟处,搜到了一枚被红纸包裹的东西,四四方方叠得很齐整,像是压胜钱。
上头写了她的名字。
云笙一愣,她屏息将这红纸拆开。
里头是一张地契。
一座府邸,是他给她的新年贺礼。
云笙没有犹豫,她废了力气将沈竹漪安置到地底的灵泉洞中,又在一旁设下阵法。
这迷药恰好能使他昏睡七日,这七日足够让他在灵泉中养好身子。
云笙从孽镜台中溜走的很顺利。
或许是因为当值的是小十一。
她似乎看见了云笙。
云笙看不见她面具之下的脸,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二人的视线相交了。
但是小十一居然像是看不见那般,将视线转向其他方向。
云笙松出一口气。
第87章 第87章
岁暮天寒,宫檐琼枝下雾凇沆砀,厚厚的积雪堆砌在朱红的阑干上,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
郢都宣武门前,大街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囚车缓缓驶出。
宣武门四周设有王庭的玄甲卫,剑阁的人隐没在人群中。
四处设有数不胜数的阵法和机关,隐隐形成一道天罗地网。
秦慕寒立在城墙上,俯瞰着郢都的众生。
姬承曦一瘸一拐地登上城楼。
灵山一役,败兵折将,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红莲业火的可怖。
他没有接触到那业火,仅仅是触及到空气中热浪的余温,那种尖锐的灼烧感,近乎让人痛不欲生,不出片刻,他的四肢都有了可怖的烫伤,至今都尚未愈合。
姬承曦永远也忘不了,在灵山逃脱的那一日。
焮天铄地的业火映照着少年苍白昳丽的容颜,飞溅的血沾染他的面庞,显得那张脸越发秾艳,尸骨销毁在火焰里,尖利的哀嚎中,他毫无温度睥睨而下的眼神,是一种令人灵魂的都开始疯狂地战栗的可怖。
他记恨了沈竹漪这么多年,是第一次感到惊骇,那种面临生死的恐惧。
他甚至有些后悔,惹了这么一个疯子,注定是不死不休的。
姬承曦闷声道:“老师,剑骨已经不受我控制了,若沈霁真的来了,我怕剑骨会被他夺回去。”
秦慕寒道:“他若敢来,便会死在这里。”
姬承曦又嗫嚅道:“赵昊宕被传唤来郢都已然许久,昆仑宗那边怕是得知了消息,估计会有所行动,王庭内的那些老顽固都反对您杀他,您看……”
秦慕寒冷冷瞥向他:“你在质疑我的决策?”
姬承曦打了个寒颤:“不敢。”
鹅毛般的雪纷飞,街角倚着夜里被冻死的乞儿,尸身被冰雪掩埋,眉目凝成霜。
赵昊宕从囚车下来,他朝着押送的人啐了一口:“用不着你们这群王庭的走狗动手,老子自己会走。”
赵缨遥面无表情地跪在宣武门前,隔着茫茫的雪,她的脊背笔挺如松,望着底下面色各异的人群。
事到如今,她只希望,那个人可千万不要来。
广阳宫的宦官扯着尖利的嗓音道:“昆仑赵氏,包庇私藏罪臣余孽之后,拒命不尊,擅闯天牢,大不敬宗庙社稷,现处以枭首之刑,以儆效尤,午时问斩。”
刽子手仰头饮了一口烈酒,磨着手上的鬼头刀。
赵昊宕被压在断头台上,他放声道:“秦慕寒,这些年你挟太子之势铲除异己,迫害帝姬,你当老子真不知道你安得是什么狼子野心!你放纵禁药在王庭流传,用此控制人心,龌龊手段数不尽数,我呸!”
广阳宫的宦官扫了一眼磨刀霍霍的刽子手:“磨蹭什么啊!还不赶紧动手!”
高高举起的鬼头刀在午后惨淡的日光下闪着寒芒,刽子手高喝一声,刀锋欲要落下之际——
数枚金光闪闪的符箓裹挟着风雪翻涌而来,霎时间,数道飞火砸向断头台,刽子手手中的刀刃遇火即焚,他哀嚎着打起滚来。
玄甲卫顿时反应过来,齐齐拔剑出鞘。
少女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内无出,外无入,敢有违者,炎火为尘,如律令,摄!”
轰轰轰——
所有拦路的玄甲卫像是潮水般击退。
来者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有符箓旋转在她周身,她身形轻盈,无论是玄甲卫,还是隐藏着的剑阁之人,都无法触及她的衣角。
只见她落在断头台上,广袖中飞出两道符箓,瞬时便斩断了赵昊宕父女二人身上的枷锁。
广阳宫的宦官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磕磕绊绊道:“何、何方贼寇敢扰乱刑场!”
狂风卷起斗笠的一侧白纱,露出一截雪白的下颌。
少女纤长的两指并拢,夹着一枚光芒大盛的符箓,衣袂裹挟着风雪猎猎作响。
玄甲卫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长矛陌刀映出一片寒光。
这时广阳宫的巫者举着龟甲和铜镜,跌跌撞撞窜入人群中高喊道:“刀下留人!谁也不许动手!她、她是——”
那少女摘下斗笠,乌黑柔顺的发似绸缎般披落,她抬眸那一瞬,风雪似乎也跟着阒静。
卜筮的铜镜中映出她的双眸,她胸前的长命锁熠熠生辉。
巫者深吸一口气:“这位贵人,是云梦泽的王女!”
人群中静默片刻,爆出一声惊呼:“桃花源岛的传闻是真的!云梦泽的王女现世了!”
“此话当真?云梦泽不是只在传闻中存在么?”
“这王女是何方神圣?”
“那可是最纯正的云梦血脉,她的灵力不仅能驱逐浊气,还有疗愈之效。”
“这不是神仙么?果真有传闻那么稀奇?”
秦慕寒乘着鸾鸟从天而降。
他俯身道:“浊气祸乱四海,王女此时现世,心系黎民,必定造福众生。实乃是天佑我郢都,天佑我昭明。”
云笙径直越过他,扶起了赵缨遥。
“赵姐姐,你怎么样?”
赵缨遥摇了摇头,哑声道:“云笙,你不该来。这王庭是虎穴龙潭,是吃人的漩涡。”
云笙愣了一瞬。
她转头看向秦慕寒,淡声道:“昆仑世代为王庭镇守北海,解救难民,却落得这般结局,宫主所作所为,不怕让世人寒心么?”
秦慕寒敛去眸中阴霾,转头笑道:“王女这是何意?”
云笙道:“今日昆仑赵氏种种,不禁令我想起十年前琴川沈氏一族,镇守燕翎关,却因好事者诬陷其与魔域来往,王庭听信谗言,出兵镇压,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之事更为蹊跷,恰逢时局动荡,忙于围剿魔域残军,无一人重翻旧案。”
“荒唐!”秦慕寒掷来的眼神锋锐如刀。
意识到失态,他深吸一口气,才道:“昭明年初之事,王女尚年幼,不知其中轻重利弊。王女流落民间,悲天悯人,一时听及他人谗言,对老夫有所误解。不过还请王女念及自身天职所在,莫要再执迷不悟,为这些奸邪所进言。只有王女与我王庭一心,才可护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云笙道:“我是流落民间,因此也比宫主要看的清楚。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便是宫主所说的天下太平?”
秦慕寒冷眼盯着她。
云笙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宫主既与我说天职所在,那我便告诉你,何为天命。”
说完,她便走至邢台的阶梯,踏着脚下的污雪。
在那里,布裙荆钗的妇人搂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婴孩,麻木地仰头望着郢都的风雪。
云笙抽出匕首,划开腕间,温热的鲜血灌入婴孩口中。
片刻后,那婴孩眉目的阴浊散去,冻僵的面庞渐渐红润,竟发出一声啼哭。
秦慕寒瞳孔一缩。
嘹亮的啼哭撕裂鹅毛般的雪幕,在一阵死寂后,乌泱泱的人群便像是疯了般朝着云笙的方向涌过去。
举着刀的刽子手一时不察,被淹没在人流之下,庞大的身躯被踩烂如泥。
他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越聚越多,冲破了玄甲卫的阵线,甚至将那断头台都堵得水泄不通。
底下的百姓跟着跪了一地,眼底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王女,请救救我们吧!”
“王女,请您救救我的家人!”
“还请王女赐福!解救天下苍生!”
“这、这简直就是神迹,天佑我郢都!天佑我昭明!”
天地肃杀,玉碾乾坤,朔风席卷万里飞雪。
那少女立在万人簇拥的阶梯上,她的裙摆被风扬起,眉目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雪落阶梯,台下是无数双托举着、索求着的手。
她站在这样的深渊,朝秦慕寒轻轻一笑。
民心之所向,是为天命。
第88章 第88章
云梦王女被迎回郢都之事,很快便四海皆知。
王女现世引发暴乱,玄甲卫镇压情绪激动的民众。闹成这样,秦慕寒没能在当日处决赵氏,而是将他们再度关了起来。
玄甲卫将云笙的住处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名义上是保护,实则便是变相的软禁。
古来有过云梦王女嫁入郢都的先例,所以当太子姬承曦提出要迎娶王女时,并未在王庭内遭到多少反对。
被软禁的这些时日,她用灵力画符,在施粥时分发给被浊气荼毒的百姓,有她灵力的符箓能暂时驱散这种气息。
云笙身边有几名伺候的宫女,她们时常会传来王庭的消息。
“……太子殿下对王女一见倾心,灵山一别,自是不愿再等,说是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要于王庭的祭坛举办纳吉定亲宴,迎王女入东宫。”
云笙自然知道,姬承曦这般心急如焚,为的便是能将云梦的血脉牢牢握于手中。
入夜,伺候的宫女们都昏昏入睡。
唯有一位婢女在云笙的房内,清扫过后,她刚要剪灭烛火。
榻上的云笙睁开了眼。
她道:“我要见帝姬。”
那婢女背影一僵,转头看过来。
这些时日,云笙通过和这些婢女打交道,大概摸清了她们背后的门道。
她确信,这个婢女就是帝姬的人。
那婢女没有回应,只是警惕地环顾四周。
云笙道:“放心,她们中了我的符箓,昏厥过去,如今只有你我二人。”
“这些天,你一直借擦拭开间的瓷器观察外头玄甲卫的轮班,想必你也找出了空缺。”云笙取出那枚帝姬给她的信物,再度道,“这是帝姬当初赠我的信物,说我有难可凭此物找她,我知道她现在被秦慕寒禁足,我也知道你有办法让我见她,现在,事不宜迟,我要见帝姬。”
帝姬来时,是在子时三刻。外头的玄甲卫恰逢轮班休憩。
云笙也没想到,再度见到帝姬姬暄,是在这种情况下。
斗篷下的姬暄并未上妆,长眉入鬓,细长清冷的眼,仍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对云笙道:“我尚在禁足,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回府。”
云笙便开门见山道:“帝姬迟迟不出手,是欲要坐山观虎斗,无论是秦慕寒,还是沈竹漪,这二人在您眼中都是毒蛇猛虎,都是要除去的祸害,对么?”
帝姬不置可否,那双凤眸静静看着云笙,又像是透过她的眉眼,在看什么人。
姬暄平静道:“你自投罗网,便是猜到本宫不会让云梦血脉落于太子一党,在逼本宫出手?”
云笙又道:“我自是不敢。只是我心有不甘。当年沈氏被灭门一案,我回了琴川,顺藤摸瓜找到了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想必您也明白其中蹊跷。我希望您能重查此事。而且,秦慕寒和魔域勾结,他们大肆用归阴灯供奉祟神,为的就是解开祟神在混沌的封印,此事他们谋划了多年,怕是已经快要成功了。”
帝姬这才开口:“沈竹漪身负红莲业火,手中有着封印凶兽的却邪剑,亦是孽镜台的背后之人。当年王庭杀他满门,他心里有多少恨?红莲业火和却邪剑都是主肃杀之物,都会吞噬他的心智,他若失控,于天下之难不容小觑。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是下一个秦慕寒。”
云笙道:“我可以。”
“我云笙可以用性命作保,他若因业火或却邪剑失控,便由我来承担后果,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并且,我相信他。我和他相伴许久,他并非是狼子野心之人,他所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帝姬定定看向云笙,烛火摇曳的那一瞬,她有片刻的恍惚。
良久,所有的针锋相对褪去,她敛了眉,像是格外疲惫一般,幽幽叹出一口气:“罢了。”-
定亲宴这日,太子宴请三宗九家之人齐聚王庭。
王庭有变,风波诡谲,几位家主称病推脱也逃不过,怕落人口舌,只得亲自前来。
郢都内宫殿巍峨,廊腰缦回,明灯千里中有宫娥紧密穿梭在锦帘玉帛之下。
云笙身披大红的云肩凤尾裙,头戴鸾鸟华冠,眉心贴着花钿。
在这样繁杂的衣袍之下,她的双手却被一对玄铁打造的镣铐紧紧束缚。
不仅如此,他们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符箓和利器,就是怕会出乱子。
飞檐下是大红的宫灯,白雪皑皑,云笙与宫娥登上广阳宫的阶梯,身后是随行的仪仗与礼兵。
一步一步,她与站在高处的姬承曦遥遥对望。
一个势在必得,一个平静无波,瞧不出丝毫情谊。
宾客更是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祭坛之上,巫师从神庙出来,为二人占卜纳吉。
云笙静默无言地看着。
只见那巫师神神叨叨地捣鼓着二人的八字,末了,一拍手掌道:“近来运转锐气周,窈窕淑女君子求,钟鼓乐之大吉庆,占者逢之喜临头。天作之合,大喜之兆!太子与王女乃是金玉良缘,二人结合,定会庇佑我昭明风调雨顺,百年安康!”
底下的人也跟着欢呼起来,齐齐朝祭坛神庙的地方跪拜。
巫师道:“还请二位贵人入庙祭拜先祖。”
庙宇唯有王庭皇室可入,宫婢和侍卫都要在外等候。
云笙和姬承曦先后踏入。
云笙取香时,手上的镣铐发出碰撞的声响。
姬承曦走过来,低头道:“你如今的模样,倒是比往日在论剑台上呛我我的样子要乖顺多了。”
鸾鸟华冠下的少女回眸,新月笼眉,春桃拂脸,眼中微光比冠上珠翠还要夺人眼目。
云笙只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答话,执着香走向蒲团。
姬承曦恍惚了一瞬。
他追过去,蹙眉道:“你安分守己,做本宫的人,想要什么,本宫自会赐给你,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香烛的一抹烟气缭绕,眼前的人忽然笑了。
她笑得并不端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耳坠子轻摇,连华冠上的流苏也跟着晃荡。
姬承曦却移不开目光。
云笙忽的转过身,近乎贴着姬承曦的耳边,轻声道:“那我向你取一物,你可愿给?”
少女的清香笼罩过来,呵气如兰,姬承曦心猿意马了一瞬。“你要何物?”
便见她朱唇轻勾,幽幽道:“你身上的……剑骨。”
话音一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云笙一把抽出了姬承曦腰间的佩剑。
姬承曦大惊:“你、你要做什么!来人!来人!”
他一面高呼,一面逃跑。
少女的双手坠着沉重的锁链,可却丝毫不影响她出剑,剑端溢出一抹银芒,若流风回雪般的剑风将他席卷在地。
剑柄在她掌心一旋,陡然间生出一阵罡风。
霎那间,狂风席卷整个祭坛和庙宇。
那些靠近庙宇的玄甲卫和宫婢纷纷被击飞。
云笙站在狂风中心,火红的凤尾裙随风拂动,像是揉开的凤凰花。
姬承曦倒在地上,看着她提着剑步步走近。
无论是她的剑法,还是她提剑的模样,都令姬承曦想到了一个人。
这更令姬承曦心中浮现出浓浓的恐惧。
云笙掐诀念咒,口中衔着一枚明珠。
姬承曦跌坐在地,他体内的剑骨隐隐发烫,几欲要破体而出。
他惶恐地看着她,此时此刻,她被风鼓起的裙摆仿若化作了那红莲般的火焰,她垂眸睥睨的神情和姿态,恍惚间,和灵山立于业火中的沈竹漪重叠。
“这、这是纯阳珠!你将纯阳珠纳入了体内?你个疯女人!”
盛大的光芒自云笙体内溢出,她紧闭双眸,沉声道:“以我身为引,请剑骨出鞘。”
话音落下,姬承曦体内的剑骨也寸寸发烫,他听见自己骨骼的错响,恍若浑身的皮肉都在分离,这种剧烈的刺痛之下,他僵硬地瘫倒在了原地。
秦慕寒骤然阴沉了脸色,他大步朝着庙宇而去。
就在这时,突然涌出的兵马围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帝姬府邸的亲信兵马南府军。
帝姬缓缓走出,身后是定远王,紧随其后的是被救出的赵昊宕和赵缨遥,以及自昆仑宗的众长老与弟子。
秦慕寒与她对视片刻,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帝姬解禁的日子,似乎还有四日吧。”
姬暄笑了笑:“秦宫主,本宫是来治的你罪的。”
秦慕寒冷笑:*“笑话,老夫何罪之有?”
姬暄道:“我在禁足之时,遭贼人刺杀,严刑逼问之下,发现此事与广阳宫有关,秦宫主恰巧忙于太子定亲不在宫内,我便命亲兵直接入了广阳宫,搜查证据。碰巧发现了此物。”
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人拿出了一盏归阴灯。
姬暄沉声道:“此物叫做归阴灯,用于凝聚浊气,供奉给祟神。”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纷纷惊呼起来:“祟神!”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祸神,一旦降世,便有灭世之灾,在千年前被云梦泽的王女以一人之力,封印进混沌之中。
姬暄道:“魔域之人,正在想法设法放祟神出世,我等赶到时,这些阵法已经成功了大半,怕是已然无力回天。”
恐慌很快便在人群中蔓延:“我就说怎么近日天象有异。浊气甚至入了郢都,就连那场战争后销声匿迹的魔域邪祟也都纷纷出来作乱。完了……一切都完了……”
姬暄看向秦慕寒:“而你,私自纵容王庭的禁药流传,甚至以此为营生,招了这些巫者。你才是那个勾结魔域的罪魁祸首。”
秦慕寒瞪大了眼:“你——大胆!仅凭此物,你如何能治老夫的罪!”
姬暄道:“自是不能。还有人证。之前在蓬莱宗擒获的魔域左使赫连雪已然招认。宫主可需我传唤他来对峙?”
“一派胡言!休要在这里搬弄是非!”
秦慕寒广袖一掀,刹那间,可怖的威压自他身上袭来。
“小心!”
定远王将姬暄护在身后,他手中折扇化为法器,竟抵挡不住秦慕寒的一击,便于顷刻间破碎。
定远王吐出一口血来:“该死,这老东西,什么时候竟有了这般高的修为……”
赵缨遥和赵昊宕拔刀而出,二人呈包抄之势朝着秦慕寒围攻而去。
秦慕寒以双臂硬生生接下二人的长刀,刹那间,两人便被齐齐震飞。
秦慕寒不屑地扫了重伤倒地的二人,他捋平衣摆的褶皱,吩咐身后的玄甲卫:“把他们绑起来,敢有违抗,就地斩杀。”
说完,他步步朝着庙宇中的云笙走过去。
一面走着,他手心蕴生出一团滋滋作响的风暴。
“今日是太子与王女定亲之日,何人胆敢坏了礼法,杀无赦。”
与此同时,庙宇之内,引出剑骨只差最后一步。
云笙提着剑朝着姬承曦走过去。
姬承曦仍然在挣扎,他色厉内荏地威胁道:“沈霁是罪臣,你为了他要伤我?他是在利用你!但凡和他沾上关系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就是天煞孤星,沈氏都是因他而死……”
云笙面色一沉:“住嘴。”
锋利的剑尖瞬时刺入姬承曦的心下三寸,鲜血喷溅出来,溅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像是揉开了嫣红的花瓣。
云笙低声念咒。
在她拔出剑的那一瞬——
姬承曦体内的剑骨瞬时便破体而出。
剑骨泛着如玉的光泽,被云笙体内的纯阳珠牵引。
目睹此幕的秦慕寒勃然大怒。
他朝着云笙挥去一掌。
磅礴的灵气瞬时便击碎了门扉,檐下的灯笼倾动出点点星火。
云笙却无法躲避,她用身体牵引着剑骨,步步维艰。
眼见那掌风欲要触及她。
霎时,风雪之中,铃声骤响。
一把刀刃飞旋而至,二者碰撞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顷刻间,秦慕寒的掌风湮成虚无。
秦慕寒仰面避过飞掷的刀刃,回眸望去,茫茫雪幕中,崔巍宫檐之上,不知何时,隐没着一群戴着獠牙鬼面的人。
占卜的巫师被从剑抵着,他垂着头,神神叨叨道:“今日是王女与太子的大喜之日,二人是良缘天定,天作之合,是吉兆,是吉兆,不能见血光,你们不能杀我……”
“唰”得一声,长剑落下,那巫师的脑袋也跟着滚落进雪地里。
红的血融化在在白的雪中,尚冒着汩汩的热气。
顺着滴血的剑锋往上,执着剑柄的是骨节分明的手。
那人外披黑色大氅,露出交叠的红色衣襟,衣袂在狂风暴雪中猎猎作响,半张獠牙鬼面下露出一截雪白冷峻的下颌,和过分殷红似鲜血染就的唇。
他身后浮现出一张张凶戾的獠牙恶鬼面具,在黑夜暴雪中倒映着粼粼火光。
庙宇中的剑骨嗡嗡作响,像是受到了感召那般,急遽地从庙宇中挣脱,飞向他所立之地。
秦慕寒沉下脸:“沈氏余孽,你果然还是来了,你蛊惑云梦王女,让她为你盗取剑骨。邪魔外道,为了得到剑骨,当真是不择手段。”
那人取下染血的鬼面,露出一张姣丽俊美的容颜。
他静静望过来,唇边噙着很淡的笑:“错了。”
他提起剑,直指身前的碧瓦朱甍,染血的剑锋倒映着他冷冽的双眼。
“我要的,只有云梦王女。”
第89章 第89章
秦慕寒冷哼道:“云梦王女不会和你走,而你会死在这里。”
秦慕寒下令道:“剑阁听令,摆八卦剑阵!”
随着他话音落下,剑阁内的八位剑仙已然立于阵法的角落,手中所持之剑汇成一道声势浩大的剑阵。
这阵中凝成了八把长剑,这些飞剑分别以乾、坤、艮、兑、坎、离、震、巽列位,凝聚成残影时,这八把飞剑竟又交错变幻,化作数万把飞剑,凝在阵法之上,矛头直至剑阵中的沈竹漪。
沈竹漪立于雷霆千钧的阵法中心,衣袂被狂风鼓起。
他不躲不避,只是缓缓吐出二字,声线低靡:“穷奇。”
刹那间,他身后的却邪剑上的三道戒箍齐齐崩裂,妖异的红光之中,封印瞬时破灭。
两道庞大的羽翼在他身后展开,一只虎头双翅的凶兽踏碎了王庭的宫闱,朝着众人咆哮。
云笙怔怔望着天际的穷奇。
她曾和沈竹漪约法三章过,无论何时,都不能放出这只凶兽祸世。
她垂下眼。
不过如今,他定是恨透了她,这些约定都不算数了罢。
沈竹漪道:“杀。”
话音落下,穷奇咆哮着俯冲而去,它许久未吃人,玄甲卫欲要阻拦,都被吞入它的血盆大口之中。
秦慕寒咬牙道:“别管那凶兽,先杀沈竹漪!”
剑阁八位剑仙纷纷称是,他们各使神通剑术,汇成八星剑阵。
眼见阵法已成,八把宝剑幻化成成千上万把剑雨,呈绞杀的攻势朝阵法中心的沈竹漪轰轰倾轧而去。
沈竹漪手腕翻转,却邪剑握于手中。
他出剑极快,每一招每一式都携着摧金断玉的锐意。
二者剑风对冲激荡,竟在一时之间分不出上下。
沈竹漪的目光循着那些缭乱错杂的飞剑看过去。
而后,精准地找到了阵眼。
第一处阵眼,东南巽位。
在他剑锋骤然击碎阵眼的瞬间,摆八卦剑阵的几人纷纷吐出一口血。
秦慕寒见此,迅速补缺了巽位的缺口,他咬牙道:“你们愣什么,燃烧神魂也得稳固住这剑阵,不然他出来,死得就是你们!”
沈竹漪见剑阵的缺口被弥补,狭长的眼中透出一丝戾气。
就在这时,趁秦慕寒分心之时,云笙找准时机,掐诀念咒,剑骨猛地冲出了束缚。
剑骨发出低低的嗡鸣声,徘徊在剑阵之外。
沈竹漪也没有犹豫,反手用却邪剑剖开心脉之下的皮肉。
鲜血喷薄而出,森白的骨清晰可见。
他的血如同赤玉飞练一般连接着天穹上盘旋的剑骨,很快便指引其盘旋至剑阵之上。
八星剑阵开始动荡不安,那些控制剑阵的剑仙纷纷吐出一口血。
那些飞剑受到剑骨的压制,竟都停滞在了空中。
剑阵被撕裂出一道口子。
闪着金光的剑骨飞速融入沈竹漪的体内。
剑骨入体的余威爆发,一下将那些剑阵中的飞剑震得粉碎。
温热的血溅在沈竹漪清隽苍白的面容上,在剑骨纳入体内后,他抚着脖颈,发出一道长长的喘息,像是野兽进食后的餍足。
再度睁开眼时,少年的双瞳被却邪剑的红光照拂,平添几分陌生的邪戾。
有些玄甲卫都被吓傻了,煞白着脸跌进雪地里。
有的匆忙逃跑,被飞来的穷奇一口咬碎了头骨。
刺目的光芒之中,那道狭长的伤口缓缓愈合。
沈竹漪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面无表情看过来,手中的却邪剑饮饱了血,刺目的红光照耀在雪地上,近乎吞噬整座宫闱。
八位剑仙暗叫不好,互相对视一眼,便齐齐持剑朝他攻去。
下一瞬,沈竹漪手中的却邪剑动了。
一剑落下,那八星剑阵便瞬间化为虚无,八位剑仙被击飞出去,当场毙命。
秦慕寒见此,暗自退后一步。
却邪剑暗芒缠绕,红光大作,映照着沈竹漪苍白染血的面容,如鬼似魅。
秦慕寒暗自咬牙。
二人很快便缠斗在一起,快得近乎化作虚影。
秦慕寒双掌凝结磅礴的灵力,推出时化作咆哮的猛虎。
却邪剑的剑影若弥漫的血雾,将那几头猛虎碾得粉碎。
剑身戾气缠绕,每每一招落下,便有一处宫殿化为灰烬。
玄甲卫和帝姬的兵马以及昆仑宗的人厮杀在一起。
飞檐斗拱都化作齑粉,汉白玉的宫柱坍塌。
云笙提着厚重的裙摆,躲避着掉落的石块。
几个回合之后,被却邪剑捅成窟窿的秦慕寒“砰”得一声掉落在了她的身前。
云笙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猛地仰头,看着立在穷奇背上的沈竹漪。
秦慕寒吐了几口血,但见他袖间黑气弥漫,他残存着一口气道:“吾神在上,看在我罹教尽力竭力供奉您数十年的份上,救奴一命。”
却邪剑的猩红剑光纵横,凶戾肃杀。
眼看着便要撕裂秦慕寒时,一团浊气包裹住秦慕寒的身体,霎时间消失在了原地。
剑气将地面劈开一道深壑。
云笙蹙起眉。
让秦慕寒跑了。
飞沙走石,石砾漂卷时,
沈竹漪冰冷的眸光对上云笙的视线。
云笙开始狂咳起来。
只是一眼,他转过身,手腕翻转,却邪剑红光四溢。
余下的玄甲卫群龙无首,早已是逃得逃散的散。
可在他们身后,如血月般的光辉飞速笼罩而去。
但凡被这剑光吞噬之人,刹那间便如血花一般爆开,喷洒的鲜血溅在朱红的宫墙和盛放的红梅上。
玉栏绕砌化为灰烬,就连在花架下凿的池子也都溢满了血。
“轰轰轰——”
只听哀嚎四起,霎时间,那成片玄甲卫都倒了下去。
血染红了数百层阶梯,如解冻的江水一般拾级流淌下去。
很快的,广阳宫的余党都被屠杀殆尽。
成千上百的尸骸堆满了宫闱,铁锈般的腥味充斥耳鼻。
云笙僵硬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直至却邪剑的剑锋指向了她。
沈竹漪垂着眼,神情漠然地盯着她。
随着凌厉的剑锋落下,云笙也闭上了双目。
下一刻,她手上的镣铐应声而断。
云笙愣神的片刻。
一旁的石碓中传来窸窣的声响。
尚存着一口气的姬承曦从废墟中爬出来,他虚弱地叫喊道:“老师,别丢下我。”
“不……老师……”
姬承曦咳了几声,他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沈霁,为何你总是要与本宫作对,是你毁了一切……”
说着,他又魔怔似的朝着云笙颤巍巍地伸出了手:“云梦王女是本宫的,能娶云梦王女的只有本宫,这天下也是本宫的,谁也夺不走!”
只见剑光一闪,殷红的血喷薄而出。
姬承曦只觉一阵寒冷的刺痛侵袭全身,他低头一看,自己朝云笙伸出的那只手,已然尽根被斩断,断臂滚落进血泊中,姬承曦开始绝望地哀嚎起来。
云笙的脸上也被溅到了血,鼻尖弥漫着一阵铁锈般的腥味,她止不住地颤抖。
又是一剑,却邪剑刺穿了姬承曦的身体。
沈竹漪眼底沉沉,只剩下一片荒芜般的平静,却邪剑上的戾气却在疯狂翻涌。
他看向云笙,语气很淡:“云笙,看清楚了,这便是你要下嫁的东西。”
姬承曦吐出一口血来,他蓦地笑起来,仰头看着沈竹漪:“你在生气?”
他恍然大悟般,笑得越发疯癫:“原来如此,你是真的心悦于云梦王女……可笑、可笑,我以为你沈霁眼高于顶,没想到也有为情所困的一日,可是你所心心念念之人,却在你我二人之间,选择了我。她想做王后,而你永远也给不了她,沈霁,你输了,你终于输给了我哈哈哈哈!”
下一瞬,他的笑声便蓦地止住了。
“噗嗤”一声,却邪剑贯穿了他的喉骨。
沈竹漪手腕翻转,却邪剑也跟翻搅,血肉四溅,姬承曦吐出一大口血,向后倒去,死不瞑目。
沈竹漪手中的剑却未停,直至地上那具尸身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才转眼看向云笙,眼尾长睫蔓延开的那片阴翳透出几分狠戾。
他缓步朝云笙走过来,而后俯下身,用指腹一点点拭去云笙面上沾染到的血迹。
身后飘摇的血光映衬着他秾丽的眉眼,他眼底冷若冰霜,唇角却勾起一抹艳曳的弧度:“云笙,你想做王后?”
他极尽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可是云笙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沈竹漪弯了弯眼,笑得越发明媚灿烂,在周遭诡谲的尸山血海中,显得毛骨悚然:“那我便杀了姬暄,覆宗灭祀,改朝换代,如何?”
云笙不住地摇头:“不是的,我不想。”
穷奇吼道:“还和她废话什么呢!她可是为了这荣华富贵抛下了你,要我说,给我吞了得了!”
它话还没说完,便被数道血刃刺穿。
穷奇发出几声哀嚎,便飞速逃回了却邪剑内。
“沈竹漪,你简直就是忠奸不分,总有一日你会死在这女人的手里!”
沈竹漪的目光始终不离云笙:“无论你是要权势地位,亦或是荣华富贵,我都给得起。”
说至此,他的语气骤然沉下了下去,攥着她的手的力道也越发重,近乎嵌入她的骨血之中。
他唇角冷冽掀起,声音犹如裂冰碎玉,令云笙抑制不住地战栗——
“只是从今往后,你都别再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话音落下,银色的傀儡丝便缠上了云笙的四肢。
沈竹漪将她打横抱起,她的双臂不受控地拥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上的气息是清冽的花香,驱散周遭的血腥味。
他抱着她,长靴踏着血泊,目不斜视地自四周的尸骸中走向殿门。
赵缨遥蹙起眉,欲要上前阻拦,便被孽镜台的人扣着肩膀钳制在了原地。
沈竹漪瞥了赵缨遥一眼,神情蓦地冷了下去。
第90章 第90章
他慢条斯理地勾缠着云笙的发丝,语气很温柔:“你为此人弃我于不顾。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云笙连忙道:“我和你走,你别动她。”
沈竹漪不置可否。
云笙四肢被控,脖颈处还是能自如行动的。
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喉骨。
沈竹漪便收回了眼神,朝着宫殿外走去。
孽镜台的人见此,也放开了赵缨遥。
在跨过宫殿门槛时,身后响起姬暄的声音。
——“沈霁,云笙用性命为你担保,她如此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够好好待她。”
沈竹漪的脚步有那么一瞬的停顿。
很快,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朱红的宫门后-
很快,云笙便在沈竹漪的怀中睡着了。
再度转醒时,是在一张红木垂花千工拔步床上,周边围栏镶嵌浮雕折枝花卉纹,床架垂坠着云霞般的帐幔,床前有一个精致小巧的回廊,就像是一个雕琢好的笼子。
云笙猛地坐起来,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腕上缠着一道金色的锁链。
似乎是为了防止磕碰,锁链内侧贴着肌肤里的那一圈还覆着白色的狐狸毛。
拔步床内有雕刻着镂空花纹的床头柜,云笙拉开柜子,想看看有什么趁手的工具能够打开锁链。
谁知一开柜子,里头呈放着的东西令她浑身一震。
百花楼内活色生香的秘戏图,还有缅铃、悬玉环,以及一些呈放着丹药的瓷瓶……
云笙猜想,这些“丹药”估计也不是治病的,怕不也是些虎狼之物。
她猛地关上了柜门,红晕却从脸蔓延至脖颈。
与此同时,床幔后传来一声轻笑。
云笙蓦地转过头。
沈竹漪就坐在一旁案几处,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云笙咬着唇道:“你、你快将这锁链解开。”
沈竹漪缓步走过来。
清脆的锁链声再度响起。
云笙蓦地一惊。
她这才发现,她脚踝上的锁链的另一端并非是系在床柱上,居然是系在了沈竹漪的手腕上!
金色的锁链缠绕在少年苍白的腕骨处,这一端的锁链束得极紧,已然陷进了他的皮肉之中,甚至可见蔓延出的斑驳的红痕。
金色的锁链在地面像是蛇一般扭曲蜿蜒,沈竹漪步步走近。
他掀开床幔,紧紧盯着她。
屋里太过暖和,床榻更是用玉石取暖,不消片刻,过于紧张的云笙便出了一身热汗。
汗水洇湿了衣襟,单薄的衣物紧紧贴覆在她的身上。
沈竹漪伸出手,撩起她汗湿的细软刘海。
他轻柔地擦拭她额间的薄汗:“既然醒了,便去沐浴。”
说着,他便将过长的金链一圈一圈缠绕在手臂上,而后俯身抱起她。
绕过屏风后,是一处漂浮着花瓣的汤泉。
云笙忽然道:“我要小解。”
沈竹漪一顿,又折返回去:“好。”
眼看到了地方,他还不放她下来,只是开始解她的衣带。
云笙被吓懵了:“你把锁链解开,我要自己去。”
沈竹漪抬眸看向她:“解不开。”
“什么叫解不开?”
“钥匙被我锁起来了。”
“你、你有病啊!”
沈竹漪忽然笑了出来,他眼下那一颗小痣亦如他的眉眼一般鲜艳起来。
他笑容明媚,语气也像是掺了蜜糖一般甜腻:“这样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将我们分开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云笙道:“不行,那我怎么小解?”
“我照顾你,我会伺候你的一切。”
云笙摇头:“你不嫌脏吗?”
沈竹漪的手顺着她的脚踝摩挲过去,他一面挨蹭着她的脖颈,喃喃低语道:“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就算你在我手上出来,也可以。”
潮湿温热的吻落在云笙的脖颈,她却只低头看着罗裙,她深深蹙着眉,就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般,咬着唇瓣不出声,身子簌簌颤抖。
冰冷的金链摩挲过肌肤,修长的、覆着薄茧,像是蛇信一般舔舐而过,这条蛇游移着、徘徊着,要往她的身体里钻。
云笙猛地一颤,她忽然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颈,用带着泣音的声音道:“我不去了,你就让我憋死吧。”
好在沈竹漪并没有那般丧心病狂,最后还是让她自己解决了。
而后,他便在汤池中为她擦拭起身子。
水面漂浮着花瓣,他取来玉兰花做的香胰子,将香胰子用温水浸润,在掌心中摩挲打圈,很快便有细碎绵密的沫子弥漫在他掌心中。
云笙抬眸看过去,白色的沫子混着水流,沿着他修长的手指流淌。
云笙迅速移开了视线。
热腾腾的绢帕贴上肌肤,清幽的玉兰花香弥漫弥漫在水雾之间。每一处地方,他都擦拭得温柔细致,包括曾经咬过他的地方,他手间的泡沫越发多,被水打湿了,顺着她的膝盖蜿蜒而下。
云笙难堪地动了一下,脚踝上的锁链又开始响起来。
盥洗擦拭完,他取过衣裳,是一件襦裙,替她系好各处的系带。
他便将她带到了拔步床上,取来锦帕替她擦拭未干的发。
他的手指很长,骨骼分明,深陷进她的发缝中,力道时缓时重地摩挲着她的头皮。
不说其他,其实他伺候人的手法非常好,知道何时该重何时改轻,何时深何时浅。
他在百花楼里学来的东西,足够让云笙这般的难以消受,头皮发麻。
在二人相继无言时,云笙低声试探道:“我想吃东西。”
沈竹漪贴近她的后颈,细细吻着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想要什么都可以么?”
“除了放你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云笙没忍住道:“你把锁链给我解了,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再逃走了。”
沈竹漪眼角眉梢的笑都跟着褪去,单薄的眼皮垂下来,少年的面容苍白又阴郁。
他冰冷的手指攥着云笙的下巴,声音更是冷得刮骨:“骗子。”
这般说着,他的指腹用力碾过她的唇,他的声音也如那潮湿阴暗的雾气一般渗透过来:“这般会骗人,在床上更是一句真话都没有。”
话音落下,她便被他丢到了柔软的榻上。
云笙刚抬起头,他的身子重重覆下来,肌肤相贴熨出层层热意。
拔步床上的帐幔层层叠叠垂落下来,原本宽阔的空间,因为他的存在,显得极具压迫感。
云笙的长发散落,有颗水珠自她眉目间淌过去,被他用指腹拭去。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动作近乎暴戾地将她身上襦裙的系带撕碎。
清脆的裂帛声响起,云笙心里瑟缩,睁大了眼:“你干嘛,你都弄坏了……”
他眉目扭曲一瞬,低头执拗地咬上她的唇:“弄坏了就再买,自从与我一起,你何日穿过重样的衣裳?”
说话时,二人的唇瓣摩挲又分离,灼热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云笙的肩上的衣物滑落堆叠在了小臂处,他的手掌覆上她白皙的肩颈,喉结重重一滚:“你瘦了。”
“不过没关系。”他褪下发带,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散落下来,修长的手指解开衣襟,衣衫褪下是少年宽阔的双肩,肌理流畅的小臂,极细的腰,和腰侧偾张的经脉。
他垂眼看过来,一手将她禁锢在阴影之中。
“我会再把你养回去。”
话音落下,他单手将腰间蹀躞的金扣解开,用力扔出帐外。
云笙望着拔步床的床顶,床顶刻着的重瓣的莲花,艳霞般的红帐轻轻漂浮而过。
而这一切,都没有眼前的人容貌妍丽。
披散在他周身的黑发光华流转,壁上的烛火倒映在他浓黑的双眸中,幻化出绮丽的瑰色。
室内袅袅烟雾渲染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
二人纠缠的动作幅度有些大,扯得锁链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拔步床也跟着晃荡起来。
他抚着她腰间一点柔腻,爱不释手似得,掌心蕴出一片热意,连带着皮肉下的经络都开始战栗。
云笙开始挣扎,换来的是越发用力的禁锢,沈竹漪垂眸,用力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白皙的腕骨处留下了一圈鲜红的牙印,覆盖住她腕间的疤痕。
很快的,不仅仅是腕骨,她的脖颈处,下颌处,甚至连心口的那颗小痣边缘,都留下了这样的牙印。
云笙气坏了。
她也没有留情,直接给了他一巴掌。
随着她的动作,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啦得响。
这一巴掌在他苍白漂亮的脸上留了下几根鲜明的指印。
就连云笙自己的手都被扇麻了。
她有些懵地看着他。
谁知他却反手握住了她扇他的那只手。
他并没有丝毫愠意,反而是柔柔地笑了,问:“疼么?”
他罗扇般的长睫低垂,轻轻的揉捏着她的手腕,端详着她的掌心,轻叹道:“红了一片,真可怜。”
而后,他便张开唇瓣,从她那只手的小拇指开始,细细亲吻起来。
云笙傻了。
她想起来对付他不能用对付寻常人的办法。
否则他会更加兴奋。
于是,她没有再挣扎了,只是用被锁链缠着的那只手,抚摸他的脸。
他的下颌骨如俊峰似得利落折下,透着锋利的冷峻。
她的手顺着他的面容,慢慢地游移到他的心口。
在心口的下方,有一道很新的伤痕。
是他用却邪剑划开胸膛,纳入剑骨时留下的。
她柔软的掌心贴覆在他的心口处,感受着他年轻有力的心跳,和那道凸起的伤痕。
她的眼中好似蒙了一层浅浅的雾气,湿漉漉的,凝视着他,那种绵长的温柔,似乎能够包容他的一切,无论是气盛的冲动,还是阴鸷的占有。
她轻声道:“很痛吧。”
沈竹漪的动作止住了,和她对视的那一刻,他竟有种,被爱着、被珍视着的错觉。
当他看见腕骨上沉寂的鸳鸯镯时,又不免嗤笑。
事到如今,到底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这是她贯会用的伎俩,含情脉脉、温言软语。
一旦沦陷,她便会毫不留情地抽身。
他用手蒙住她的双眼,隔绝那道视线。
她的睫毛簌簌地扫过他的掌心。
忽然安静地不动了。
乖得就像是暗格里的木偶,任由他操控、蹂-躏。
这正是他想要的,不是么?
在她之上挞伐报复,占有她的一切。
可为什么……看着这般没有咒骂,没有怨怼的她。
甚至连她眼底的神情都无法看清。
他却越发的焦躁、痛苦,如同被一把钝刀绞磨着,没有半点快意呢?
云笙眼前事一片黑暗,她只能听见窸窣的响动,而后只觉脖颈处萦绕着一道湿-腻又灼热的气息。
他埋入她的颈窝,触碰她的指尖都开始颤抖,近乎是胡乱地吻着她。
他一边深深地嗅闻属于她的气息,一边痛苦地颤抖。
无处发泄的阴暗情绪扭曲了他清隽的眉眼,他满眼不甘,用力咬上她的耳垂,像是泄气般,用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
“恨你。”
他眼尾覆上沉晦,像是被大雨濯出的一片朱红,蜷缩起身子,和她死死地十指紧扣,二人手腕上的鸳鸯镯交缠在一起,上头的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云笙听见他的声音,颤抖的,微弱的:“好恨你。”
“是不是杀了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嘴上说着要杀她,可是握着她的手却越发得紧,落下的吻却也越发密集炙热。
在说出这句话后,温热的水珠,一颗颗滚落在云笙的颈窝处,消逝融化。
云笙浑身一颤。
她试探地抬起手,因为看不见,只得在空气中捕捉他的脸。
很快的,她触碰到他的眉骨。
顺其而下,是他的眼。
他薄而发热的眼皮,轻轻颤动着,和湿润柔软的长睫。
他又哭了。
在此之前,云笙很少见过他哭。
就算是在回忆中,他被开膛破肚取出剑骨时,少年那双乌黑的眼眸中,也没有半点湿润之意。
云笙低低叹息一声,而后拂开他遮住她双眼的手。
她捧着他的脸,撑着手臂,抬起头,吻在了他的眼皮上。
她的舌尖卷去他的泪珠,近乎是亲昵地蹭着他。
她也远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
心里两道声音在斗嘴。
一道声音说:“云笙,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呢?若你的命运是走向毁灭,那便彻底让他死了心,他还没找回情根,很快就能忘了你。你这样当断不断,才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另一道声音说:“就算注定要死,那在死之前,就不能告诉他,你也是喜欢他的么?你要带着这个秘密下地狱么?哪怕只有片刻的欢愉也足够了。睡了他再去死,做个风流鬼不行么?”
“这样做法才是不负责任,若是不能给他完整的一辈子,何必要承诺?你这样做,在你死后,他会很痛苦的。”
“你有这么无私大度么?在你死后,他若爱上别人,你在九泉之下能甘心么?你希望他爱上别人么?不如让他一直念着你的好,一辈子记着你。”
这两道声音在云笙脑海中吵得不可开交。
云笙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
够了!
够了!!
云笙猛地闭上眼,自暴自弃般,捧着沈竹漪的脸,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了,这一刻,她只想亲吻他。
在两唇相贴时,耳边所有紊乱的声音都跟着消失殆尽。
只有二人呼吸的交缠声,和唇齿磕碰搅动的水声。
力道没有控制好,沈竹漪的唇角不慎被她咬破了。
血腥气交融在这个吻中,云笙小心翼翼地去舔他唇瓣破损的地方。
下一瞬,她被重重推开。
云笙倒在衾被中,略显错愕地看向上方的沈竹漪。
他仍在喘着气,因为方才流过眼泪,眼睑泛着薄薄的红。
他用指腹用力抹去唇角的血珠,修长的五指拢住她的脖颈。
他的手指并未收拢,只是虚虚掐着她的脖子,指腹压在她的喉骨上,反复地摩挲着。
他似是恨极了那般,黑沉沉的双眼萦绕着怒意,盯着她的眼睛,居高临下质问道:“云笙,你不喜欢我,为何要这般对我?”
“玩弄我,你觉得很有趣?”
说完,他逼迫她抬眼,他直直盯着她的眼,“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他眸间淌着无处宣泄的阴暗病态的情绪,浓稠的恶意近乎要漫出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收拢手掌,将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云笙并不害怕,她眨了眨眼,变本加厉地亲了一下他掐着她脖颈的手。
云笙问:“你手酸不酸?我帮你捏捏吧。”*
沈竹漪手背青筋暴起。
他深吸一口气,垂眼,自上而下睨着她:“不过没关系。你不爱我亦无妨。世间男女无爱亦可媾-和交欢,纠缠至死。”
云笙愣了一下,见他越说越离谱,她忽然出声打断道:“谁说我不喜欢你?”
沈竹漪眼睫轻轻一颤。
云笙看清了他眼底的错愕,迎着他的目光,她骤然笑了,弯了弯眼睫,眼里也有细碎的光:“我最喜欢你了。”
她徐徐道:“我之前那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少年眼底有片刻的怔愣。
直至他看清她腕间的鸳鸯镯,他才方如梦初醒,面上凝结成霜,将所有的迟疑都剜了干净。
骗子。
蛊惑人心的骗子。
就应该堵住那张骗人的嘴,狠狠地报复她,弄哭她,让她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攥着她的手腕,触碰到冰冷的鸳鸯镯,面无表情看着她:“你又在耍什么花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云笙无辜地眨眨眼,仰头便要来亲他:“我没有耍花招,我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沈竹漪用尽全力,才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浑身都紧绷在了一起,脖颈处暴起的一条青筋颤动着。
他避开她的目光,别过脸去,下颌紧绷成一条锋利冰冷的线。
云笙眨眨眼,又道:“其实,我是真的很喜欢……”
她还没说完,唇上便被贴了一张符箓。
眼前的少年恶狠狠地盯着她:“云笙,适可而止。”
云笙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表示她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