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漪的伤势渐好,脸上的伤更是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身着红袖城的霞光锦,越发显得神清骨秀,比楼内的花魁还要惹眼。
云笙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她去向杏花公子请教有关于情根和三魂之事。
她一直想帮沈竹漪寻回缺失的情根与爱魄。
杏花公子和她说,若要取回情根和爱魄,就要去丢失的地方寻回。
念及沈竹漪之前的失控,云笙甚至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情爱”这二字,生怕他反过来问她。
于是她打算先从别的地方旁敲侧击。
刚好就有一个现成的。
趁着沈竹漪不在时,云笙溜进了他的房内。
剑匣内的却邪剑静静躺着。
云笙过去,敲了敲剑匣。
里头的穷奇被惊醒。
云笙开门见山道:“穷奇,在许多史书志怪中,都有你的名号。你作恶多端,四处迫害幼童妇孺,被一位捉妖师封印在了却邪剑内,沉入丧魂河河底。丧魂河凡人进去便是九死一生,沈竹漪当年是如何拔出却邪剑的?”
穷奇本不想理她,直到云笙亮出了沈竹漪放在糖袋中的血符。
穷奇立刻识趣道:“当年的那臭小子,不足十岁,以凡人之躯进了丧魂河。丧魂河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他便痛不欲生,三魂便彻底紊乱,地魂离体。”
云笙道:“地魂离体?”
一人一剑丝毫没注意到,门外多出了一道身影。
沈竹漪并没有进去。
廊下的灯明明灭灭,落在他漠然的面孔上,他脚下的影子被拉长,狰狞地扭曲在一起。
穷奇嘲笑道:“哼,地魂又称为影魄。你见过人的影子能脱离身体么?有时候,他的影子从他身后逃走,他行走在灯光下,是没有影子的。他将影子当做傀儡。这不是人,是怪物!”
窗外的光不知何时褪灭,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毫无所察的云笙道:“那又怎么样?你连身体都没有,封印在一把剑里,最窝囊的就是你了,你还好意思嘲笑别人。”
穷奇气得张嘴就要咬她,却因太过虚弱,连剑匣都挣不脱。
它幽怨道:“你看不见命格,我却能看见。当年那场沈氏的屠杀,他本是要死的,却侥幸活下来,他命格改写,身后纠缠着三千冤魂,戾气极重,会克死身边所有人。我劝你趁早逃跑得了,他为了却邪剑,献出情根和爱魄,早已不是个完整的人,别被他缠上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穷奇的话令云笙攥紧了手,她的语气格外坚定:“我不会走的。”
穷奇挑拨离间失败,心中酸溜溜的,它道:“你会后悔的,到时候就算你想走,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夜风吹开了门。
“吱呀”一声,门口立着一道人影,令穷奇蓦地变了脸色。
下一瞬,如雪般翻涌的血符自沈竹漪的袖中飞出,将穷奇的魂体捅出一个个窟窿。
穷奇在却邪剑内哀嚎着,血符却不曾放过它,它的灵体传来尖锐的疼痛,越发黯淡干瘪。
它开始尖叫:“该死,好痛、好痛啊!快停下!”
“求你了,是她!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沈竹漪!沈竹漪你不得好死!她为什么不问你,宁愿来问老子,因为她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在凄厉的叫喊声中,沈竹漪缓步朝着云笙走过来。
他的面色很平静,长靴踩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而有力。
缀着铃铛的长生辫轻轻摇晃,像是寂夜中催命的魂音。
他逆着光,下颌和眉骨的线条清晰凌厉,像是刀刃上的弧度。
云笙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明明知道他不会伤害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害怕起来。
她步步后退,直至“砰”得一声,碰到了背后冰冷的墙壁。
云笙的腿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滑下去。
沈竹漪曲起腿,架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冷硬的靴子硌在她的月退根处,她浑身发麻,无力地仰头看着他。
“看见我很惊讶么?”他的膝盖重重碾了一下,挑了一下眉尖。
云笙跟着颤抖了一下,她不敢开口,因为喉间溢满了破碎的音调。
她只得不住地摇头。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师姐想知道有关于我的事情,可以亲自来问我。”
“比如我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想杀我。”
“亦或者,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无比空洞,眼底有冶艳的莲纹显现。
他冰冷的指尖拂过她的颈侧,声音也是冰冷的。
“师姐明白的,我从不舍得对你说谎。”
他勾唇笑了笑:“我可以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只有一点,那畜生说的没错,被我缠上了,死也解脱不了……”
他的笑褪灭,粗-暴地掐住了她的下颌,膝盖也跟着用力一顶。
“你若想走,痴心妄想。”
云笙的魂都要飞走了。
她怀疑自己病了,心跳得太快了。
不然为什么除了害怕,她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云笙为这种想法感到深深的羞-耻。
但她实在不敢再惹他了,她得想办法收场。
落入这种地步,破局很难,一着不慎就会死。
但对于云笙来说又很简单。
云笙垂下头,亲了一下他捏着她的手。
沈竹漪浑身一颤,五指顿时便僵住了。
云笙轻松地握住他的手,又踮起脚,亲在他的喉骨处。
方才她就注意到了,他面无表情时,下颌处的线条也会跟着紧绷,弧度冷硬清晰,连接脖颈的一道青筋鼓起来。
看得云笙心痒痒的。
沈竹漪的呼吸开始不稳,露在外头的肌肤都红了,耳垂更是红得滴血。
云笙揉了揉他发热的耳垂,轻声道:“谁说你是东西了?”
“我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是人,你也是活生生的人。”
“再说了,好端端的,我走去哪里,我又不是闲得慌。”
沈竹漪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倒流,被她吻过的地方像是有火在烧。
可是这样,他还要艰难地去看她的眼睛,艰难地去辨别,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的眼睛很澄澈,倒映着他晦涩的面容。
云笙见他安静下来,便找借口开溜:“我有些饿了,先走啦。”
她刚走出一步,便被扣住了后脑勺。
云笙来不及尖叫,一下子被拽了回去。
沈竹漪的唇重重地覆了下来。
他的气息错乱、急促,就像是快要焦渴死掉的人,在她这里寻求一丝的慰藉。
他格外用力地吮-吸着她的舌,五指深深插-入她的发缝之中。
他的喉结重重滚动着,吞吃着她的津-液。
云笙只觉自己冒着热气的蒸笼里,喘不上气。
在上颚处的软肉被刮过时,她叫出了声,气息滚过,又被他吞入腹中。
云笙忍无可忍,咬破了他的唇瓣。
借此,她才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饿了,沈竹漪,我是真的饿了。”
她眼中湿漉漉的,手腕上都是青紫的掐痕,看着格外可怜:“我想吃小米粥,你给我做,好不好?”
沈竹漪用拇指指腹抹去唇瓣上的血,抹开了后,他的唇瓣像是涂了胭脂一般,秾艳逼人。
他盯着她红肿的唇瓣,良久,指尖碾了一下。
而后,他一声不吭地转过身,下了楼。
直到看见他进了厨房。
云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闹了这么一通,但好歹也是说通了。
二人便默认要离开红袖城,去往丧魂河,寻回他的情根。
不仅仅是替他找回情根爱魄,云笙还想要多了解沈竹漪一些。
当年,琴川沈氏因与魔域勾结,被王庭下令灭族。
自此,琴川祁山一带便成了禁地。
去往丧魂河的路途经过祁山,云笙想要回琴川看一看。
此事过去了十余年,云笙自然是不抱太大的希望。
但若是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替琴川沈氏一族平反。
那沈竹漪,是不是再也不用假借他人的名讳而活,也是不是,再也不用背负那些莫须有的骂名了?
离开红袖城后,走走停停,云笙和沈竹漪又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此处离祁山不远,一路走来,人烟稀少。
云笙起床时,沈竹漪正在剥橙子。
这甜橙个头大,云笙很喜欢吃,但每次她剥了,手都是黏腻的,天气冷了,她又懒得洗手,干脆就不吃了。
可是一来二去,沈竹漪早就摸清了她的心思。
只要是他剥好的,她都吃得干净。
云笙梳着头发,甜橙雨雾般的香气飘了过来。
她忽然问:“师弟,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沈竹漪剥橙子的手一顿。
他眼也没抬,只道:“我不过生辰。”
云笙将梳子搁在桌上:“那怎么行,你陪我过了生辰,我也要陪你过。”
沈竹漪的声音并无半点起伏:“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云笙跟着呢喃了一会,忽的愣住了。
就像是从头被浇了一盆冰冷的水,冻得云笙浑身发颤,一丝困意也无。
九月初九,分明是祁山被灭门的那一日。
所以,便是在他生辰的那一日,他的族人,他的母亲,死在了他面前么?
难怪他从未提起过他的生辰。
云笙觉得喉咙发堵,好半天,她才挤出一句话来:“对不起,害你想起了这些……”
沈竹漪的面色格外平静,淡淡道:“这并没有什么不能提及的。”
“那一日,母亲要为我大办生辰宴,只因父亲会在生辰日回来。时隔数年,他确实回来了,祁山的结界唯有祁山之人知晓弱点,他将弱点告诉了王庭的人,王庭的兵马和罹教的人犹如无阻,踏平了祁山。”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是云笙的手却开始颤抖。
沈竹漪忽然笑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等找到他,我会送他下去,和母亲陪葬。”
云笙忽然抱住了他,像是安抚一般,她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背脊。
她的头发尚未梳起来,柔软的发旋触碰到他的下颌。
他被她发间桂花的香气所笼罩。
沈竹漪看的很清楚。
纵使掩藏得很好,可云笙看向他的眼神中,始终遮不住满满的怜惜。
以往的他,最厌恶这种怜惜。
逃亡在流民之间,不乏有贵族世家,像是招猫逗狗一般,施舍给他们一些精细的米面馒头。
他们高高在上地看着流民们为了几个馒头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
看着那些流民对他们磕头,高喊着“活菩萨”“大善人”。
仿佛这样,他们就真的成了菩萨。
怜悯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他不会怜悯任何人,也不屑任何人的怜悯。
可是云笙不一样。
她的一切情感,他都甘之如饴。
若是没有爱,那便有怜悯和愧疚,若是这些都没有。
那便还有恨。
沈竹漪埋在她的肩颈间,眷恋般去吸食她身上的香味。
他的母亲,一生都在追寻着,那缥缈不定的爱。
为爱疯癫,因爱而死。
幼时的他并不理解,旁人都在为权利和地位勾心斗角时,他的母亲却在痛苦于一个男人是否爱她。
直到如今的他也尝过这种滋味。
这种反复的折磨,纠结,在否定与怀疑之间徘徊。
就像是心脏被挖去了一块,血淋淋的,他寂寞又寒冷,迫切地想要填满身体里的空缺。
他只会比她更加无所不用其及。
留不住所爱之人,才是无能无用。
不是么?母亲。
第72章 第72章
去往祁山的路途并不遥远,且比云笙想象中的要更加顺利。
传闻琴川一带依山临水,风光旖旎。
可是经十年前的战役后,亭台楼阁都被一把火烧了干净,此地四处都是废墟,已然荒芜。
细雪飘了一日,山上的盘虬的枯枝覆上一层雪白。
四处可见的便是乱葬岗,雪迹斑驳的山道罕无人烟。
唯有的山脚下的客栈,摇摇欲坠地支棱着,墙皮都已经斑驳。
坐在破旧门槛上的掌柜揣着手,招揽着生意:“都来住店了,住店便可观赏本店镇店之宝了。”
云笙走进店里,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掌柜迎上来:“客人,可是要住店?若是不住店,只为观赏镇店之宝,一次要十文。”
云笙将十文放在桌上:“什么镇店之宝?”
掌柜迅速将钱摸进了口袋,他走到门口,四处观望了一眼,而后关上了店门。
然后,他领着云笙二人来到了后院。
行至后院,云笙的面色一变。
后院的树上悬挂着一枚死人的头骨,以及零散的四肢白骨,有的地方已经腐坏。
云笙道:“这便是你们的宝物?”
掌柜得意洋洋道:“客人,可别小看了这些尸骨。您可曾听闻琴川沈氏一族,也就是十多年前极负盛名的名门望族,他们可是大名鼎鼎的叛徒。”
“这枚头骨就来自于沈氏的族人。此人的头骨是我们从烹煮后的青铜甗中发现的,头骨完整,四肢残缺。但通过她随身的衣裳和令牌可知,此人便是沈氏的乳母温氏。别看只是个乳娘,这位温氏可是照顾了沈氏少主沈霁多年呢。”
“观赏一次要十文钱,摸一次要二十文,五十文便可鞭尸解恨!”
云笙这才发现,头骨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鞭痕。
死后曝尸荒野,被人鞭尸,便是死后都不得安宁。
下一瞬,铃声骤起,蝴蝶刀捅穿了木桌。
木屑四处飞散,桌子“砰”得一声裂成了两半。
掌柜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上已经横着一把冰冷的刀刃。
呼啸的风雪从凋敝的窗子中吹进来,像是怨鬼的哀厉。
红衣少年自上而下睨视他,笑得毛骨悚然:“那你的命,又值几文?”
掌柜的吓得直哆嗦。
云笙立刻起身,正色道:“说,这枚头骨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掌柜瑟缩着,迟迟不答话。
锋利的刀刃便陷入他的肉里,没出一条血线,他立刻疼得叫起来。
云笙道:“你若不老实交代,就得死。我问你,是在给你活命的机会。”
掌柜哭着道:“饶命啊!这也是我花重金从旁人那里买来的,在此地行商本就不易,若不行此法,根本无人问津哪!”
云笙道:“何人?你若敢有半句虚言,这颗项上人头,也别想要了。”
掌柜咬了咬牙:“我说、我说!”-
从客栈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纷扬而落。
细白的雪粒落在沈竹漪的长睫上,他的面庞也很干净,像是被雪洗濯过一般。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个沉默的影子。
云笙安慰道:“我们有了线索,待我们找到掌柜所说的那个人,顺藤摸瓜下去,一定能找到证据……”
她的话尚未说完,脚下一滑,被身后的沈竹漪及时揽住了腰。
她垂眸,才发现不知何时,竟到了结冰的河面之上。
沈竹漪一言不发地将她打横抱起,云笙从风帽中探出脸来,眉目间难掩忧愁,搂着他脖颈的手越发收拢。
她自然不可能劝他放下,人命关天,灭族之仇,更不可能放得下。
她所担心的,是他的安危。
山路崎岖,直至走至山上的一处北面,沈竹漪才停下。
此处已然无路,沈竹漪却目不斜视走过去。
云笙才发现,这是一处阵法所遮掩的地方。
云笙发觉这些阵法的门路和孽镜台外的相似,走进去便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处宽敞的私宅,四面是蜿蜒的朱红游廊。
四周的房屋内向围合,南面设有天井,正对大门的是一处格外广阔的祠堂。
将行李放置好后,云笙看见沈竹漪走进了祠堂。
紧随其后的云笙的瞳孔一缩。
在这座祠堂供奉的香案之后,密密麻麻摆放着的都是死者的牌位,一眼甚至望不到尽头。
这种场面无比震撼,以至于云笙跨过门槛时的腿都在颤抖。
最显眼的那一块楠木牌位上头刻着一行字:先妣沈氏之神主。
这是他的母亲。
牌位参差错落,有的牌位上不止一人的名讳,行三行四的比比皆是。
所生之日不尽相同,而所卒的年月日却都是“昭明五年九月初九”。
甚至有的幼童,不足三岁,便也化作了这么一块小小的牌位。
祠堂外的雪纷扬而落,云笙将乳娘温氏的头骨安置好,便开始祭拜死者。
她闭上双眼道:“我会陪你找到当年的真相,让死者安息,让一切真相大白。”
沈竹漪将燃烧的香插入案几上的香台,垂眼看着抖落的灰烬,轻哂道:“师姐,这世上没有真相,只有胜败,胜了的人所说的,才配是真的。”
云笙一怔,听他的声音字字落下,比冰雪更彻骨:“我要的,不是真相,是血债血偿。”
云笙抿紧了唇。
祭拜的过程,她注意到,在角落中有两块空白的牌位。
云笙看了好几眼。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问:“这两块牌位为何没有名讳?”
沈竹漪的眼神格外平静:“这是留给秦修文的,等找到他,我就会送他下去。”
云笙顿时了然。
沈竹漪的父亲是入赘进祁山的,故而沈竹漪是随母性的。
秦修文应当就是他的父亲,伙同王庭一起将沈氏一族送葬的罪魁祸首。
“那另外的……”
云笙突然顿住了,她猛地转头过看向沈竹漪。
祠堂的门大敞,一阵刺骨的风吹过云笙的面庞,冻得她双目发颤。
鹅毛般的雪絮飘进来,庭院内的白雪覆着红梅,极尽地鲜妍肃杀。
沈竹漪立在三千牌位前,大红的袖摆在风中狂舞,若鲜血泼就而成。
他笑得恣意又坦然:“是我的。”
他的命,王庭掌控不了,天道亦掌控不了。
是生是死,自由他来定夺-
冬日天黑得很快。
他们并未选择赶路,而是要在这处院落中休憩一宿。
入夜,雪漫长亭,风吹断了庭院内的树枝,花影摇曳,廊下灯火朦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床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动静。
沈竹漪端着东西进门,看见一截白皙的脚趾闻声缩回了衾被。
“午膳和晚膳,你没吃东西,为什么?”
床上的人将自己裹成了一团,并未搭理他。
沈竹漪就在床边盯着她看,过了许久,才走过去,坐在了床沿边上。
床上的人仍然不吭声。
沈竹漪慢条斯理地将衾被掀开一个角。
他看着云笙涨红的脸,拨了一下她细软的刘海,扬了扬眉梢:“挺能憋的。”
云笙大口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
她闷声道:“你走吧,我不想吃。”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想动。”
“无妨,我喂你。”
“不要,我不饿。”
话音刚落,云笙的肚子就叫了一声。
她羞得快要将头埋进枕头里,背对着他道:“你怎么这么多管闲事,我吃不吃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到时候你死了,下了阴曹地府,我在红袖城里看小倌跳舞,逍遥快活,你也要伸手来管么?”
沈竹漪垂眸看着她,低头笑了几声。
少年的笑声琅琅,如环佩之音一般悦耳。
下一瞬,他掐着云笙的后颈,将她整个人翻过来,发狠般去亲她。
他的臂弯撑在云笙的胸孚乚旁,灼热的气息也跟着扑过来,将她吞噬。
他掐着她后颈的时候,冰冷的护腕贴在她的脖颈处,惹得她颤抖了一下。
沈竹漪与她额头相抵,唇瓣贴着唇瓣。
云笙撞进他眼底的一片晦暗,听他贴面幽幽道:“你想快活,还不简单么?”
他的吐息滚烫,透着甜腻蛊惑的花香,烫的云笙浑身发热。
她开始挣扎,去踢他。
沈竹漪用力攥住了她,云笙的脚踝上便多了一道鲜红的指印。
他这才发现她的脚是冰的,蹙了一下眉,便用宽大的手掌将其包裹,大力揉搓着。
他摩挲的力度越发重,手掌若铁一般禁锢着她,还抓着她往身上按。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坚硬的,灼热的。
云笙怎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却被他牢牢禁锢着,死活挣不开,耳根红得和滴血一样。
她便只好使出旧招,假意迎合,让他先爽。
他确实是快活极了,面色涨红,脖颈也发红,就连扣住她的骨节都泛着噬欲的红。
他的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就像是生病的人,浑身滚烫。
然后,趁他放松时,云笙重重咬了他一口。
沈竹漪果然松了手。
他的发也凌乱了,他伸手将额前的碎发顺至脑后,冷峻的眉骨突显出来,眉眼更显锋锐。
他上唇破了道口子,红肿靡丽,他盯着她,伸出湿-润的舌舔了一下。
这个动作看得云笙呼吸一窒。
然后,他捏着云笙的下巴,又再度覆上了她的唇。
这是一个血腥的吻。
他的舌尖抵着她的,纠缠着,近乎是在用舌蹂-躏着她。
云笙被吮得浑身发麻,听见清晰的搅动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咽进腹中一般。
她快要疯了。
他并不满足于此,屈膝而上,宽阔的肩背将她的身躯笼罩。床榻陷进去一大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
直至他的手探入她的衣襟,揉磨她的肌肤,云笙才反应过来。
她想开口制止他,却被他的舌缠得喘不过气。
她双眼红红的,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压在上方的沈竹漪这才顿住了身形,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她的声音和小猫的爪牙似的,挠在他心上。
而后,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用指腹一点点抹去她的眼泪。
云笙哽咽道:“你就是个骗子,当初说好的约法三章,根本没用。”
“说好了要坦诚相对,你有什么也都不告诉我。”
她用力地揉着眼睛:“人家都是给死人立牌位,你倒好,给自己立了一个供上去。这样有多不吉利,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活,你想的便是大仇得报,要去和王庭的那群人同归于尽?”
她一口气了说了这么多,最后,流着泪定定看着他:“沈竹漪,你不是问我爱不爱你么?”
“那么我告诉你,想要别人爱你,你得先好好爱自己。你得把你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别人才会珍惜你。”
少女微弱的哭声像是针一般刺入他的耳膜。
沈竹漪顿住了,他看着她通红的泪眼,心尖酸胀、发麻。
她说不错。
在遇见她之前,活着于他而言,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行尸走肉,被剥夺了情根,被抽走了骨头,被烧断了经脉,仍能麻木地行走在世间。
清醒时是痛苦,唯有杀戮有片刻的愉悦。
经脉中封印业火,可他的血却是冷的。
他需要旁人的血,来获得所谓的温暖。
他也许会杀了那些人,再杀了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
云笙的泪水一颗一颗落在他的指尖。
细碎得像是雪一般融化在他的指腹上。
却又烫得他,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些眼泪是为了他流的么?
他死寂已久的心竟开始砰砰直跳,血液从四肢百骸向头顶涌过去。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相悖的情绪?
光是想到她为了他而哭泣,他便有一种强烈的精神刺激,血液流动得超乎寻常,满足到近乎疯狂,亢奋得快要死掉。
可真到了这种时刻,他却又不想看见她的眼泪。
快慰与痛苦交织在一起,烧得劈啪作响。
余烬过后。
只剩下心疼得一抽一抽,开始隐隐作痛。
窗外的风雪拍打着门扉和窗棂,发出悲鸣的呜咽。
沈竹漪俯身倾近她,他很轻地捧住她的脸,凑近了,去舔-舐她濡湿的眼睫。
他用舌尖卷去她苦涩的眼泪,尽数咽入腹中,仿佛这样便能和她感同身受。
外头冰寒地冻,他们的影子交替印在晃荡的烛火中,乌黑的长发也交缠在一起,像是两个孤魂野鬼,纠缠着取暖。
不知过去多久,雪停了。
云笙也哭累了,消停下来,靠在榻上。
沈竹漪从桌上端来热腾腾的粥。
云笙垂眼看着唇边的汤匙,半晌哑声道:“你不许再留着那个牌位。”
沈竹漪道:“好。”
云笙迟疑一瞬,才慢吞吞地张嘴喝了几口。
“你也不许随便碰我。”
沈竹漪沉默了。
云笙便将头偏向一边,盯着墙不说话。
少年垂落的长睫抖动着,用汤匙搅动着白粥。
碗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指腹摩挲着勺柄,乌黑的眸子若两丸沉沉的黑水银。
无论如何,先哄她吃了便是。
半晌,沈竹漪轻轻“嗯”了一声。
就这样,云笙喝了好几口。
最后,她转过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烛火,盯着窗外的飞雪道:“沈竹漪,你不许死。”
第73章 第73章
次日,云笙的双眼肿成了核桃。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坐在床榻上。
室内是暖和的,外头天气冷,她根本不想动。
沈竹漪推门而进的时候,风雪也跟着他深黑的大氅裹挟进来。
他带来了她的早膳,和洗漱用的热水。
云笙仍闭着眼犯困,像是小鸡啄米一般,头一点一点的。
帕子沾了温水,他用锦帕擦拭着她的脸,缓慢地按压着她红肿的双眼。
然后,他用梳篦开始梳她的发。
梳头水是丁香花味,他将其摊在掌心中。
云笙半睁眼,迷迷糊糊瞥了一眼。
刚好看见粘稠的梳头水顺着他极长的中指流淌,他一寸寸分明的指节,没过他指腹的薄茧,被他一点点碾磨开,涂抹在她的发上。
一阵香甜的花香弥漫在温暖的室内。
云笙衾被里敞开的腿不知不觉合拢了。
沈竹漪比以往更加热衷于为她梳洗打扮,无论是发上的绢花,还是丝绦,每日都不重样。
他触碰她的肩膀,她才慢吞吞地抬手,任由他给她穿上外衣。
这件外衣的系带也很多,无论是腰腹,亦或是前胸,都有带子需要系。
他的手掠过她腰肢,很快便系好了腰腹的两侧。
这带子系在了她腰身最细的地方,然后,他从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去系剩下的那条胸前的系带。
他的双臂也很长,紧实而有力,下颌自然而然地便搁在了她的颈窝处。
云笙便僵住了。
她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顺着她宽阔的衣襟钻进了进去,堆叠在她月匈口前,只留下一片湿而热的雾气。
云笙忽然觉得很痒,钻心地痒,以至于她不安地在他怀中扭动了一下。
可是他确实没有触碰到她。
这令她不好开口,甚至有小题大做的嫌疑。
她张了张唇,看着系在月匈前的绢带,另一端就缠在他修长的食指上。
随着他食指紧绷,指骨弯曲,水青色的绢带也跟着绷直,紧紧地束缚起来。
这一下,云笙差点叫出来,于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她急促地呼吸着,盯着横在她心口前的手。
少年的掌心很宽,五指很长,看着便能轻易地包裹住任何东西。
用力时,手背处连接着长指的一道青筋突显出来,她蓦地红了脸。
随着他的用力,一侧的细带甚至凹陷进了她月匈前的软肉中,被绢带缠绕着鼓鼓囊囊的。
云笙忍无可忍,径直推开了他。
她的脸也是气鼓鼓的:“你系这般紧做什么?”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以前都是系到带子剩下二寸的地方。”
云笙道:“那我长肉了不行吗,你天天喂我那么多东西吃,我能不长——”
“你、你往哪看呢?不许看!”
沈竹漪才意识到自己盯了许久,脑海中一个念头冒出来——
若是深陷进那柔腻的不是系带,而是他的双手。
亦或者,是他的唇舌。
这个念头近乎让他浑身发烫,他猛地别过脸去,下颚的线条紧绷,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可是越是不去想,这念头便越发荒唐,甚至在他眼前浮现出活-色生香的画面来。
少年突起的喉结顺着纤长的脖颈滑动了几下,就连身侧的手也不自觉地攥紧,又放开。
他开始嫉妒起那条系带-
近日以来,云笙发现孽镜台的人在四周出现得越发频繁了。
沈竹漪有时深夜也会出门,不知在忙些什么。
更深夜漏,起夜的云笙被一道声音惊醒。
一枚纸鹤顺着窗棂缓缓飘进来。
触及云笙指尖时,这枚纸鹤化作了一行墨字。
在云笙读完之后,这行墨字便无火自燃,再无痕迹。
云笙垂眼,最后还是披上兜帽出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不速之客,身着玄门的道袍,青蛇从他的衣襟中探出头来,对着云笙嘶嘶吐信。
云笙蹙起眉:“百里孤屿?”
百里孤屿摸着手里的罗盘笑道:“我央求我师父替你们算了一卦,便知道你们还活着。”
说罢,他正色看向云笙:“云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应该知道,我们玄门荤素不忌,只要有银钱便能接委托。而我更是臭名昭著,和魔域合作过多次,为他们盗取了很多宝物。”
云笙道:“是的,你很有名。”
百里孤屿道:“十日后,便是蓬莱建宗百年,届时将宴请四方来客,蓬莱宗的大阵也会开启。”
“魔域的人找到我,以重金聘请我,在蓬莱宗大阵开启时,以五行八卦阵破开蓬莱禁地的禁制,为他们偷取蓬莱至宝纯阳珠。”
云笙静默片刻,道:“魔域在蓬莱宗内有细作,和你里应外合,然后你们会在宗内找一个无依无靠的替死鬼,陷害他偷了纯阳珠,是也不是?”
百里孤屿大惊:“你怎么知道?”
云笙笑了,挽了一下鬓边的发:“因为我就是那个替死鬼,对吧?”
百里孤屿睁大眼:“你是如何知道的?”
云笙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来告诉我,是想威胁我么?”
百里孤屿连忙道:“当然不是!”
在桃花源岛上,他是见过沈竹漪大开杀戒的模样,他知道,若是他真的答应了魔域的要求,沈竹漪这疯子是要追杀他到天涯海角。
还有一点就是……
“我此番来,是想与云姑娘合作的。我师父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我师父之前算了一卦之后,口吐鲜血,连夜昏迷了好几日,醒来之后,他找来我,吵着要见你,云姑娘。”-
这是云笙第一次到玄门。
与那些器宇轩昂的大宗不同,玄门的正门设在一条逼仄扭曲的山道上,上头的匾额锈迹斑斑。
百里孤屿展露的诚意,便是让云笙去见他的师父。
“这世间大拿,撞破了头相见我师父,都不一定见得到呢。”
起初云笙不以为意,直至百里孤屿说出,他的师父并非玄门的现任掌门,而是玄诚子。
玄诚子是玄门极负盛名的道人,在数十年前已然归隐,可是他当年的每一则落下的真言,都在数年后得到了应验,其中包括王庭与魔域的战役,以及关于祟神之事。
是以找他窥探天机的人数不胜数,可都一一被他拒之门外。
这世间除了至宝往生镜,就只有这位玄诚子,能看出一丝天机。
云笙对于卜卦和命理一说都很感兴趣,对于玄诚子的大名也是早有耳闻。
最主要的是,这一世,魔域动手得未免太快了些。
云笙知道,想要揭穿魔域的阴谋,靠她自己肯定是不够的。
既然百里孤屿有意与她合作,那她也确实有一计划需要拜托他们。
她一直以为像玄诚子这种人物应该是仙风道骨的,住在隐世桃源里。
所以当她看见那个在茅草屋里挥扇煮药的小老头,说不失望是假的。
云笙礼貌地拜见了玄诚子。
她忽然看清了玄诚子长眉下的双眼。
那一双眼充斥着眼白,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缓声道:“夜深时分,打搅姑娘休憩,多有得罪。只是老夫这有一卦,唯有姑娘可解。”
“明珠土埋日久深,无光无亮到如今,忽然大风吹土去,自然显露有重新。”
玄诚子望向云笙,缓声道:“姑娘乃是天生的贵人,终有一日,会得天下闻名。”
云笙有些诧异,顿时觉得他在胡言乱语,但面上还是客气道:“……多谢。”
他并不理会云笙,只是自顾自道:“可悲、可叹,纵使得天垂怜再有一线生机,也难逃命运使然。”
云笙的脚步一顿。
她近乎是错愕地睁大了眼。
得天垂怜再有一线生机,指的难道是她重生之事?
难逃命运使然,意味着她的结局还是不会发生改变么?
云笙加快脚步到了玄诚子面前:“还请前辈明示,这是何意?”
玄诚子将袖中木筒里的木签一一陈列出来,入目皆是极其凶恶的下下之签。
他道:“这世间终会有一浩劫,难以避免。而姑娘你是唯一能扭转乾坤之人。天道并非为姑娘改了命数,只是姑娘的命,需要用在更有用的地方。”
云笙闭上眼,她顿时明白了。
重生并非是上天垂怜她,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而是她还有用。
云梦王女的命,要用于解救天下苍生。
她咬牙道:“这点我知道,可我不想死,可有破解之法?”
她费尽心机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如何能够甘心?
玄诚子一双眼慢慢迸发出浅金色的光:“能解你危机之人,便在此签上。”
云笙接过签,上头刻着一人的生辰八字。
九月初九……
她每次记错的话,这是沈竹漪的生辰。
“此人恰好在你身边,他三魂紊乱,命中带煞,冤魂缠身,本是该死之人,却又存活于世。你的一线生机,在此人身上。唯有他将你的命格背负,替你走完这条路……”
这生辰八字的年岁和沈竹漪的相合,加上玄诚子口中所说。
云笙近乎确定了玄诚子说的人便是他。
她只觉手中的签滚烫:“这不可能!我如何能叫他替我、替我去……”
玄诚子摇了摇头:“你二人命格相悖,注定是一死一生,阴阳相隔,难以两全。我劝缘主,莫要深陷,难以自拔啊。”
说完,他便耷拉着长眉,遮住双眼,将那木筒内的签递给云笙。
说完这短短几句话,他似乎苍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双目无神。
他闭眼道:“天道交给老夫的任务,便是劝诫姑娘。只是救一人,与救苍生,孰轻孰重,老夫非局中人,自是不能妄言,也不可逼迫。但姑娘若舍大义,愿救天下于危难,老夫也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助姑娘渡过此劫。”
云笙抬眸道:“您是说,若我愿意接受这个身份,您便会帮我?”
玄诚子睁开眼道:“若能救这世间于危难,便是舍老夫之命又如何?”
云笙将木签收入袖中,踏出了门。
身后的玄诚子轻轻叹息:“纷吾独无闷,高卧喜闲居。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玄诚子的话令云笙一夜无眠。
天微微亮时,云笙看见有道人影送了糕点到她的桌上。
这人戴着白色的面具,是沈竹漪身旁的暗卫。
他应是受了沈竹漪的命令送她早膳。
这般想着,云笙旋即起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沈竹漪要纯阳珠,究竟是为什么?你的主子信任我,你也大可信任我。沈竹漪他总是瞒着我一些事,可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要如何帮他?”
白面沉默片刻,道:“以纯阳珠为引,将剑骨夺回来。”
云笙又问:“你们近日这般忙,是因为何事?”
白面道:“我们找到了关于秦修文的踪迹。”
云笙知道,秦修文便是沈竹漪的父亲,也是背叛他母亲害祁山的罪魁祸首之一。
听到这句话,云笙闭了闭眼。
她和沈竹漪,因灵契捆绑在一起,或许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滋生出些情愫,但这些情愫和他们二人所背负的东西比起来,实在是太微不足道。
哪怕不愿承认,可他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关于她的身世,她已然心中了然。
云梦的王女世代都为拯救苍生而死,她不知自己可否摆脱这样的命运。
她想改命,可是却要让旁人代替她去死。
更别说,这个人是沈竹漪。
此番回蓬莱,归心似箭。
上一世,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勾结魔域。
这一世穆柔锦仍想着拿她当替罪羊,云笙自然不愿意。
云笙早已和百里孤屿商议出一个计划。
可云笙却不敢将此事告诉沈竹漪。
一是她要借此计划引蛇出洞,将那些人一网打尽,难免会有一些苦肉计,若是沈竹漪知道,必定不会同意。
二是,他也有很重要的事,他找了秦修文这么多年,眼见近日有了线索,她不敢告诉他。
他从七岁开始心中便填满仇恨,他或许是真的喜爱她,但她不知道这份喜爱在他的心里能占多少。
而若是他为了帮她,因此失去了关于秦修文的踪迹,云笙更会心怀愧疚,也怕他会后悔。
正午时分,沈竹漪携着一身血气回到房内。
他们约好了就在这几日要去阴阳渡,去寻回他的情根和爱魄。
这几日,云笙有意无意在躲着他。
沈竹漪自然觉察到了。
晨起时,他要替她梳发,也被她一反常态拒绝。
木梳在他掌中被捏到变形,沈竹漪面上却不显,仍柔声问:“师姐近日,为何待我如此冷淡?”
云笙一怔,背对着他,只是低声道:“以后这种小事,我自己来便行。男女有别,我很早便与你说过,你忘了么?”
沈竹漪的羽睫倾覆下来,在眸间汇成一片阴翳。
他道:“师姐,明日我们便要去阴阳渡了。”
云笙点头应好。
这是她答应过他的。
丧魂河处在混沌的边界阴阳渡,越过祁山,再跨过一片海,便到了边界。
只是云笙没想到,他们这一趟,跑了个空。
丧魂河形若弱水,船只不渡,人进去也会沉入河中。
这条河封印着许多厉鬼、大妖,甚至如穷奇这般的上古凶兽。
河中的鬼魂颇多,戾气影响到人的三魂七魄。
这时候魂魄紊乱,最容易夺舍。
于是这些鬼魂用各类财宝,引诱着人们来到丧魂河底。
沈竹漪说得轻描淡写,穷奇更是寥寥数语。
直到亲眼看见厉鬼相食,云笙不敢想象,当年沈竹漪是如何在这些鬼魂中存活下来的。
云笙设法用符箓抓住了丧魂河中的一只怨鬼,那只怨鬼显然认出了沈竹漪,吓得直哆嗦。
在云笙的逼问之下,怨鬼自然是知道什么便招什么。
当年沈竹漪为了拔出河底的却邪剑,舍弃了情根与爱魄。
他的情根与爱魄被一个困在丧魂河中的狐妖捡了去,据说那狐妖最喜拿旁人的情根和爱魄,多了这些东西,它轻而易举就勾引了过路的人,遑论男女,都被他吸干了精气,无往不利,就连降妖除魔的道士也拜倒在他的脚下,他的修行更是如鱼得水。
很快,狐妖便挣脱了丧魂河的束缚,逃了出去。
怨鬼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狐妖去了哪里,它是一概不知。
云笙在丧魂河留下了一道符箓,只要那狐妖回来,这符箓便能够追踪到他的踪影。
留在阴阳渡已然没有意义,云笙便决定返回蓬莱宗。
回宗的路上,云笙冥思苦想。
如今她所面临的,是魔域将要栽赃嫁祸她的事情。
上一世,魔域选择偷窃纯阳珠的时刻,远远没有这一世来得早。
是因为她的一些举动发生了变化,所以影响到了事态的发展?
第74章 第74章
云笙和沈竹漪一回到蓬莱,便惊动了许多人。
毕竟除了穆柔锦,包括薛一尘在内的人,都以为她死在了桃花源岛。
尹禾渊忙着操办蓬莱的百年宴庆,根本无心在意云笙的死活。
而尹钰山这几日都不见了踪影,说是大病了一场,闭门不出。
倒是薛一尘,在得知消息的第二日,便去找云笙。
“师妹,你在里边么?”
薛一尘敲门的时候,云笙恰好刚醒。
她斟酌片刻,准备去给他开门。
倒不是想见他,而是她想要从他那里套出点蓬莱的近况,也顺带让他散播点消息出去。
云笙的手刚走到门口,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她直接被抵在了门板上。
——是沈竹漪。
他长发散落,显然是连发都未来得及束,浑身还带着水汽,湿漉漉的发携着青竹的香气,发梢上的冰凉的水珠坠在云笙的手背。
他乌黑的双眸亦蒙着一层水汽,眼神却是恼怒的,滚烫坚硬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近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不许开。”
云笙瞪了他一眼。
云笙低声道:“你管得了这么多?”
听到这话,沈竹漪的双眼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无处宣泄的扭曲情绪使他的心都在发颤。
云笙这几日对他的冷淡已然快要把他逼疯。
光是想到云笙曾经对门外那个人有过懵懂的慕艾,沈竹漪就嫉妒得想要杀人。
薛一尘……
他怎么配,他如何配?
——他该死。
气到极点,沈竹漪反而平静下来。
他眼眸晦暗地盯着云笙雪白的后颈。
她后颈处系着一抹红色的带子,衬得她的脖颈很细。
毫无征兆的,他做出了在梦中做过许多次的事。
沈竹漪咬住了红绳的末端,用力一扯,便将其轻松地解开。
云笙只觉身上一凉,她蓦地低下头,外衣里头瞬间变得空荡荡的。
而她那件贴身穿的红色的肚兜,早就顺着她的白皙滑-腻的肌肤一路溜下去。
沈竹漪从衣摆下接住,肚兜被牢牢握紧在节骨分明的手中,柔软的丝绸布料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分明的红与极致的白,这颇为放-荡的一幕,狠狠冲击着云笙的双眼。
她羞愤至极,回过头就一口咬在了他的下颌上。
沈竹漪闷哼了一声,却不是疼的。
他的双臂像铁一样紧箍着云笙,急促的呼吸尽数落在云笙的后颈。
他的面色透着红润,呼吸声越发紊乱,胡乱地用鼻尖抵着云笙的脖颈挨蹭。
云笙明显感受到有什么杵在了她的裙摆处。像是一把锋利的剑。
云笙脸红得像煮熟的虾,这下发现顺着他的目光,从上往下看过去,这件外衣领口宽敞,毫无遮挡的淡粉色的肌肤摩挲着外衣,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云笙开始挣扎起来,沈竹漪像是忍耐着什么疼痛似得,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浓密纤长的睫毛也跟着不住地颤动。
“你再乱动……”他将她的手按在疼痛难忍的地方,云笙吓得立刻僵住了。
这时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薛一尘的声音从门板后传来:“师妹,可以给我开门么?”
云笙被吓得剧烈地抖了一下。
沈竹漪从后攥紧了她的下巴,在她耳边哑声命令道:“回答他。”
敲门声越发急促,云笙喘了一口气,才竭力稳住声线道:“我已然歇息了。”
细密错乱的吻落在云笙的后颈,沈竹漪开始舔-舐她后颈突出的那一小块骨头。
云笙被舔得双腿发软,整个人近乎是瘫在了门板上。
她的身子撞到门板,虽然有沈竹漪的手垫着并不疼,但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令云笙彻底屏住了呼吸。
门外的薛一尘蹙了一下眉,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动静,他又道:“那我晚些再来看你。”
沈竹漪无声地叼着云笙后颈的那块软肉,舔了一会,又开始用犬牙轻咬。
云笙抿紧了唇瓣:“好……”
话音刚落,她便被猛地顶在了门板上,身后滚烫的身躯像是坚硬高耸的山脊,与她严丝合缝地紧密相贴。
云笙差点呻-吟出声,她立刻改了口:“不、不行。大夫说了我需要静养。”
薛一尘静默片刻,才道:“好好休息。”
薛一尘离去后,云笙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对着沈竹漪的肩膀就是一顿捶。
沈竹漪像是早就料到似得,退也没退,硬生生挨了下来。
云笙发泄一通,累得她的手都在抖,垂眼一看,惊恐地发现他竟有了更骇人的反应。
他看着她,不遮不掩,只是似笑非笑道:“打够了?”
云笙不敢吭声了,眼睛也不知往哪看。
沈竹漪忽的敛了笑,幽黑的眸盯着她:“那便换我了。”
话音一落,他便将她扛在了肩上,阔走几步,丢进了一旁的床榻上。
云笙陷入柔软的床褥中,很快便翻身起来,手脚并用地往里爬。
沈竹漪伸手将她一把拽回来。
云笙吓得叫嚷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沈竹漪居高临下看着她,海藻一般的长发散落在她身上,弥漫着雨雾间竹叶的清香。几缕乌发顺着云笙的衣襟钻了进去,像是细密的矛,哪儿有缝便往往里钻,一下一下戳着她的软肉中的孔隙。
云笙呜咽了一声,眼见他重重覆过来。
云笙以为自己死定了,连忙紧闭上了眼。
下一瞬,额间却只多了一道很轻很轻的触感,像是羽毛般拂过。
云笙一怔。
她缓缓睁开了眼。
沈竹漪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明明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他却弯曲了脊背,俯下身,克制又轻柔地在她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云笙从这个吻中觉察出一丝莫名的讨好,甚至于……忐忑。
少年的羽睫低垂,颤动了几下,像是青涩的蝴蝶,乌黑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攫着她。
云笙垂下眼,才发现他忍得特别辛苦。
就像是在生一场大病,他浑身的肌肤都红得可怕,脖颈间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肌肤里散发出一种勾人的甜腻的花香味。
满室都是他的香味。
他自她身上翻身下来,清脆的铃声响起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偏房。
很快的,云笙便听见了偏房内传来的哗啦啦的水流声。
云笙忽然明白,为何他每日清晨都要用冷水洗身。
他正值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难免会有绮念。
可如今正值严寒,这般行径最为伤身,风寒湿阻于筋骨之处,很快便会疾病加身。
云笙不忍见他日日如此,但又不敢再跨雷池半步。
思来想去,她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
趁着他在泡冷水时,云笙蹑手蹑脚地进了他住的偏房。
她慢吞吞地将一件东西留在了他的榻上。
云笙的心怦怦直跳,像是做贼一样,她看了一眼,又羞愧地闭上了眼。
就此反复了许多回,她在他榻边来回踱步,那种羞-耻感令她想要放声尖叫。
不、不对!她简直就是脑子坏了——
当云笙反悔,想要把肚兜拿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一只宽大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炙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云笙吓得腿都软了。
不知何时,沈竹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的衣襟敞开,平时束得极紧的蹀躞也松松垮垮地半挂着,腰身很细,覆了一层薄薄的肌理,紧实而有力,没有一丝赘肉,腹部两条很深的沟壑线条蔓延进蹀躞中。
他的另一手撑在床榻上,将已经石化了的云笙圈在怀里。
“师姐。”他声音喑哑,像是朦胧晦暗的雾气,“放在这里,是要我帮你洗干净么?”
云笙剧烈颤抖了一下。
沈竹漪会帮云笙清洗外衣,但是贴身的衣物,云笙都是自己打理的。
可是云笙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他的一切,包括握住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垂落至胯骨的蹀躞,和那一颗顺着他深陷的腹股沟滑落下去的水珠。
在她眼中都变了味,变得轻佻又放-荡。
她羞愤欲死,闭眼道:“随你,你碰过的,我我不要了!”
说完,她便从他长臂下扭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一张脸涨红着,跑得比逃命还快,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沈竹漪并未去追。
逼得太急,只会适得其反。
他垂眼看着床榻上那件贴身小衣。
他的师姐,总这般心软。
只闻一声脆响,蹀躞带解开,掉落在了地上。
沈竹漪俯下身,将脸埋入了那件衣物中,就像是在隐晦的梦中无数次埋入她温暖的心口那般。
他记得很清楚,在她心口的左侧,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沈竹漪闭着眼,高挺的鼻梁抵着衣物,眼睫颤动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嗅闻属于她的味道。
少年弯曲的脊背绷紧得像是一张弓弦,他秾丽的面容因为和衣物的摩挲,开始涨红、扭曲起来。
属于他的气息一寸寸侵占着这件衣物,就像是真的玷污了她一般。他的手甚至因为兴奋,都开始握不稳。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在少年周身,他乌发雪肤,面容惊人得昳丽,像是堕落凋零的花瓣,眼中的神情介于痛楚与愉悦之间。
清脆的铃声响个不停,他的长指覆了上去。*
“师姐。”
他一声一声唤着,喘着气,无比的眷恋和缱-绻。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是泄了出来,额间的汗水一颗颗滚落,蜿蜒过他昳丽的眉眼,他鬓间都是汗,双眸潋滟,眼尾覆着一抹薄红,犹若出水芙蓉般的美丽。他垂下濡湿的眼睫,看见红色的肚兜上添了几分他的痕迹-
傍晚时刻,两道身影到了明霞峰。
云笙发现有戴着一黑一白恶鬼的面具的等待在这里。
他们似是有什么要事禀报,看了一旁的云笙一眼。
沈竹漪道:“说。”
白面便道:“王庭的人看守着秦修文,似乎要将他转移去别地。我们不敢擅自打草惊蛇。”
沈竹漪周身的气息瞬时变得低沉冷凝。
在沈竹漪说话之前,云笙道:“你不是找他很久了么?再不去,万一给他跑了怎么办。我……我就不去了。”
沈竹漪道:“你想我去?”
云笙点点头:“自然。”
他又问:“你要与我分开?”
云笙眨了眨眼:“你们去必定和王庭的人兵戈相见,如何能分心照拂我?我就不去拖后腿了。”
“你一人待在蓬莱宗,确定可以?”
“我住在明霞峰,这里有你设的结界,蓬莱那群人虽然无耻,但也不能随意对我出手,你忘了,我还有帝姬给我信物,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不要着急,处理完事情再回来。”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最后,他只是缓步走近,指尖点在了云笙的眉心。
云笙只觉一股暖流溢进她的身体和经脉之中。
沈竹漪道:“这是我三成的灵力。”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簪。
这金簪并无流苏吊坠,只是刻有云笙看不懂的纂文。
沈竹漪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髻道:“这枚金簪是法器,可护你无恙,你且记住,不得取下,明霞峰设有结界,在结界内等我。”
云笙点点头。
沈竹漪走了几步,又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似乎在等什么。
可是云笙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并没有开口-
很快便到了蓬莱的庆典,这次宴请将整整持续三日,蓬莱宴请十方宾客,护宗大阵开启。
各大氏族的人都被安排在了后山的住处。
沈竹漪不在宗内,云笙便成了孤身一人,这个消息,在宗内遍布眼线的穆柔锦自然也很清楚。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
云笙并未住在明霞峰。
她一直在自己的住处静待时机,直至第二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是夜,蓬莱宗内禁地中传来了一道尖叫。
“不好了,有人夜闯禁地,杀了守门弟子!”
漫山燃起灯火,一道身影自云笙的窗前掠过。
“是谁?”云笙提着剑追了出去。
那道身影跑出了蓬莱宗,直至一道山崖处,无路可走时,才停了下来。
那人摘掉了斗篷,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云笙用剑指着她:“穆柔锦,将纯阳珠还回来。”
穆柔锦轻笑一声:“师姐,这个宗门有什么值得你守护的?这些男人被我玩弄于手掌心,我以为你会看得清,他们就是一群蠢货。”
云笙道:“我知道。”
“我更知道魔域之中,人人都有苦衷。你若现在收手,不再陷害于我,将你们魔域的筹划如实告知,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穆柔锦一怔,紧接着,她放声笑了出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云笙,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救得了所有人?”
说完,她便用力将纯阳珠抛掷向了山崖之下。
云笙想也没想,跟着纯阳珠跳了下去。
穆柔锦看着云笙翻飞的裙摆,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她低下头,看见云笙接住了坠落的纯阳珠,在坠入崖底时,用符纸借力,只是摔伤,陷入了昏迷。
纷扬的雪簌簌而落,点缀在少女紧闭的眼睫上。
这一切,都如穆柔锦所料-
确定穆柔锦走后,云笙才睁开了眼。
她将“纯阳珠”收好,庆幸来之前,穿了厚厚的袄子,只有屁股墩有点痛。
在风雪之中,一道身影清晰起来。
那女人长身玉立,手持一把长刀。
“缨遥。”云笙拍了拍身上的雪,“谢谢你愿意帮我,接下来就要叩扰你一段时日了。”
赵缨遥笑道:“无妨,我随我父母一起来参加蓬莱的宴请,正愁无人作伴呢。这些时日,就拜托你领我们欣赏一下附近的风景了。”-
如云笙所料,第二日,便传出了蓬莱宗禁地宝物失窃的消息。
就连传闻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云笙”杀了守镜的弟子,盗取纯阳珠,打伤师妹穆柔锦,逃了出去,就连地上都留下了她的令牌。
人证物证俱全,蓬莱宗宗主已然发布了通缉的悬赏令。
云笙便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蓬莱宗。
近乎是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尹禾渊便领着一众长老和弟子匆匆赶来。
“孽徒!你还敢回来!”
话音落下,尹禾渊便朝云笙挥去一掌。
不待身边的赵缨遥出手,云笙祭出符箓,将其化解。
尹禾渊指着云笙咒骂道:“这孽徒被魔域之人蛊惑,连杀我十名弟子,盗取蓬莱至宝纯阳珠,简直罪不可恕!今日各方贵客在此,尹某便在这里清理门户,将其逐出师门,打入落霜境,永世不得出!”
身后看戏的人群低声道:“早就听闻尹宗主秉公无私,嫉恶如仇,不愧是大宗风范。”
尹钰山缓缓走出,他眼下泛着浓重的乌青,眉间也萦绕着一股黑气,嘴中不停重复着:“我亲眼所见,云笙盗取宝物,杀了人。”
重伤的穆柔锦也紧跟着开口道:“师姐,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纯阳珠可是宗内至宝。师姐,你便向师尊认个错,这么多年师徒情分,他定会饶你性命。”
这一幕如此熟悉,云笙的回答仍旧没有变:“我没有错,为何要认错?”
尹禾渊气得拂袖道:“当真是不知悔改!”
云笙道:“你们便确定那个人真的是我?若非是我,这便是污蔑,指控他人与魔域有染,这在王庭例法中,可是重罪。”
赵缨遥立刻道:“岂止,那些乱嚼舌根的,都被拔了舌头。”
尹禾渊身后的弟子面面相觑,顿时觉得舌根发痛。
直到尹禾渊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掷地有声道:“我没有看错,就是云师姐!”
尹禾渊道:“来人,将这孽徒押入落霜境!”
云笙没有说话,只是掐诀念咒,袖中的符箓纷飞而出。
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被符箓击退。
尹禾渊眯起眼道:“你早年灵根受损,如何能绘制出这般威力大的符箓?怕不是你与魔域勾结,吃了什么禁药。”
他沉声道:“剑阵!”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蓬莱弟子们便齐齐应“是”。
数百把长剑汇聚在一起,气势若虹,矛头直至云笙。
第75章 第75章
铺天盖地的剑风席卷过去,席卷满地的白雪。
云笙望着那剑风,双手掐诀。
沈竹漪给予了她一成的灵力,足矣让她驾驭这些厉害的符箓。
她低声道:“……五雷猛吏,霹雳风奔。魔王束首,鬼妖刑身,如律令,摄!”
随着她字字落下,罡风骤起,鼓起她宽大的袖摆,少女脚下隐有风雷骤起,轰隆隆砸下来,竟将那剑阵砸了个粉碎。
云笙步步走近,双螺髻上缠绕的碧绿丝绦飞起,拂过她白皙的面颊:“尹禾渊,你当年说,我父母将我遗弃在蓬莱,什么都没留给我,可是却不知我母亲在红袖城有一位故交,她说,我母亲很爱我,我母亲我没有丢下我,她给我留下的家财,足以保证让我一辈子无忧,而你,你因为一己私心,私吞了我母亲留给我的所有东西。”
“我时常在想,你为何会如此厌恶我?我是你的徒弟,也算是你从小养大的,直至我知道,我的父亲,和你是同门师兄弟,你们一齐拜在蓬莱宗门下,你事事不如我父亲,下一任的掌门人也理应是我父亲。是他爱上我母亲后,主动退位让贤,这才轮到了你。”
“所以每每看到我,都让你想起了当年那个,让你望尘莫及的师兄,是也不是?”
云笙的话,字字如锋利的刀刃,刺入了尹禾渊的心中。
尹禾渊的指骨捏得发白,面上的表情更是狰狞。
他彻底被激怒,咬牙切齿道:“你这妖女,速速将纯阳珠还来!”
话音落下,他抽出身后的佩剑,朝着云笙攻去。
他剑指云笙咽喉,眼底杀气四溢。
可还没触碰到云笙衣角,她发间的金簪便凝成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阻隔在外。
云笙弯了弯唇:“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一向自诩德高望重,实则只是个说谎成性的卑鄙小人。纯阳珠是不是蓬莱之物,我想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就算拿了,那也只是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尹禾渊气得吐出一口血来,他咬牙切齿道:“你这妖女,果然是你偷的纯阳珠!”
“这妖女修了邪功,落霜境已然关不住她了,祭阵!”
此话一出,就连穆柔锦都瞪大了眼。
身后的长老连忙劝阻道:“掌门,掌门三思啊!这玄冰阵不可随意启动,这、这是王庭早年间为了惩治罪大恶极的魔族之人建立的阵法,此阵法依靠蓬莱山底的冰脉,不仅耗损巨大,此阵法一旦启动,会惊动王庭那边的人,据说这云笙和帝姬的关系匪浅……”
一旦启动此阵,这便不是宗门处置一个叛徒,而是事关王庭了。
届时不仅会惊动王庭的宫主,说不定帝姬和那太子那边都会赶过来。
尹禾渊已然被气红了眼,只想着将云笙碎尸万段。
云笙既然知晓当年之事,那便是万万留不得她。
既然他奈何不了她,那便让她死在玄冰阵中。
连同往日的那些旧事一起埋葬。
尹禾渊拂袖道:“帝姬包庇她又如何?广阳宫宫主自会替老夫做主!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是她杀害宗内弟子,更何况,她手中还有纯阳珠,挑衅老夫……帝姬再怎么包庇她,也到不了一手遮天的程度!”
尹禾渊转动宗内的机关,蓬莱宗脚底的发出震颤。
但见在蓬莱的几座主峰升起数道冲天光柱,一时之间,地面迅速蔓延出一道道霜花般的阵纹,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在此刻冷凝。
随着尹禾渊用灵力催动下一道机关,一道道冰柱轰轰轰地砸下来,如同牢笼的栏杆一般将云笙禁锢在其内。
很快的,冰柱四周凝成冰墙,在阵法彻底形成之前,云笙将赵缨遥推了出去。
“云笙!”
赵缨遥用长刀劈砍冰面,阵法却纹丝不动。
云笙道:“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么?无论发生什么,相信我。”
在这阵法之中,上有千仞冰山压下来,下有数以万计的冰棱如刀刃般穿出地面。
云笙躲避着那些冰棱,可是阵内的温度骤降,她吐出的气息都化作白霜,眉间和羽睫之间都凝出了霜。
很快的,寒冰自地面的四周快速蔓延收拢,阵内的霜纹像是追逐着阵内云笙的方向,她被身下猛地窜出的冰棱贯穿了小腿,通红的血液蔓延在冰层之中,她猛地抬头,看见数以万计的锋利冰棱旋绕在阵法周围,直指她的眉心-
王庭以北的一处院落之中,看守着院落的玄甲卫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竹漪手持长剑,缓步走近。
一位男子躺在病榻之上,长发之下,他面容憔悴,眼角堆着细碎的褶皱,却仍可见年少时的俊朗之色。
他看向沈竹漪,气若游丝道:“霁儿,你来了……你总算来了……”
他轻轻笑道:“杀了我,让我解脱吧。”
说音刚落,一旁的侍女挡在了他的面前。
侍女哭着道:“小少爷,请您听我解释。您误会老爷了。”
“老爷和王庭的广阳宫宫主秦慕寒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自小便被秦慕寒用药物控制,秦慕寒为了毁灭祁山,命令老爷去接近当时琴川沈氏的女家主沈观悦,也就是,也就是您的母亲。他们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诞下您之后,秦慕寒三番五次下令,让老爷加害于你们母子,可老爷于心不忍,这才抛妻弃子,躲在了山林之中,他本想着就此度过一生,却仍被秦慕寒找到了,秦慕寒用尽非人的手段折磨老爷,甚至、甚至动用了搜魂之术,这才用浊气控制了他,骗沈夫人打开了阵法。”
“这么多年了,秦慕寒一直将老爷关押在此处,威胁他说出蓬莱遗物的下落,他已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啊少爷!这些年,老爷全靠着沈夫人留下的东西睹物思人,他对夫人是真心的啊。”
沈竹漪缓步走过去,用剑挑起珠帘,看向珠帘后的男人。
“你既这般真心爱她,为何不陪她一起去死呢?”
秦修文一愣,他喃喃道:“我是该死,只是临死前,想找到她的尸身,和她葬在一起。今生我对不起她,若有来世,能再与她做夫妻,我必定会好好对她。”
沈竹漪忽然笑了起来。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高束的发尾掠过单薄的肩颈,长生辫上的铃铛发出错乱清脆的响声。
“尸身?”他用指尖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笑意沿着外翘的眼尾消散,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病榻上的秦修文,冷淡的声音如缥缈的雾气,“她死于乱剑之下,面目全非,头颅被割下挂在墙头示众,躯体被剁成一块块放于青铜甗中烹煮。”
“何来的尸身?”
秦修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浑身抑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沈竹漪笑意温柔,缓声道:“她临死前恨透了你,若有来世,怕是宁可做牛做马,都不愿再与你做夫妻。”
秦修文喉间溢出一声悲鸣,忽的呕出一大口血来。
沈竹漪垂眼。
那一滩刺目的血迹在他乌黑的眼底化作一抹红,顿时绽放出绚丽的光彩。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我改主意了。”
他收起剑,轻笑道:“我要你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的视线扫过室内。
这室内几乎都是沈观悦留下的遗物,包括他床头放着的那枚锦囊,上头绣着“沈”字,是二人的定情信物。
沈竹漪道:“至于这些东西,是她的,自然也要跟着她一同去。”
说着,他将一旁的油灯扔在了床幔之上,顿时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秦修文绝望地摇头:“不……不,求你,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求你……”
沈竹漪手一松,那枚锦囊也被毫不留情地投掷入了火海之中。
秦修文追着去捡,却摔倒在了榻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锦囊被大火吞噬。
他泪流满面,捂着嘴剧烈咳嗽,鲜血从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
卷曲的火舌舔上宅院的砖瓦,火势渐大,房梁柱轰然倒塌,溅起的火星如流萤一般飞舞。
陡然窜起的火光映照着沈竹漪白玉般的面容,他立在熊熊大火之前,衣袂在狂风中翻飞,看着一地的尸体和残砖碎瓦被火焰吞噬,看着沈观悦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被他亲手抹去。
白面走过来,低声道:“秦修文自缢了。”
沈竹漪没有回话。
这时一只黑鸦自空中盘旋飞来,落在白面的臂膀上,在他耳边啼叫。
白面呼吸一滞:“少主,蓬莱那边出事了。”
第76章 第76章
蓬莱宗。
因玄冰阵法的启动,罡风四起,吹得树木簌簌颤抖。
尹禾渊的手覆上了第三道机关。
玄冰阵每一道机关都需比之前更磅礴的灵力才可启动,他的灵力显然不够,源源汇入其中,这机关竟纹丝不动。
这时薛一尘姗姗来迟。
尹禾渊道:“一尘,来助为师一臂之力!”
薛一尘看着被玄冰阵困住的云笙,他立刻跪下求情道:“师父,请您饶恕师妹。”
尹禾渊恼羞成怒:“你当真是被这妖女迷惑了!你们一起,启动灵力汇入这机关之中。”
其余长老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一道清厉的鹤唳声划破天际。
数道白鹤自天际飞来。
帝姬自白鹤上下来:“住手!”
尹禾渊瞳孔一缩。
按理来说,帝姬和广阳宫那边理应是同时得到消息。
为何帝姬会先一步来?
他猛地看向阵内的云笙,她垂眼看着他,眉目被霜雪覆盖,冻得发红的手中却紧握着那把羽扇信物。
不知为何,尹禾渊心中竟有了不好的预感。
帝姬步步走来,眼眸凌厉:“尹掌门,玄冰阵消耗地底的冰脉,可是当年为了诛杀那些罪大恶极的魔族之人所用,你今日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如此大张旗鼓,就是为了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尹禾渊道:“帝姬,这妖女偷了我蓬莱至宝纯阳珠,更是杀害我宗内弟子,此等祸害,不可再留于世间啊!”
帝姬冷哼一声:“不管如何,我命你即刻停阵,将人放出来,其余的,本宫自会定夺。”
尹禾渊不甘地咬牙,转眼便看见一只鸾鸟自天际俯冲过来。
秦慕寒领着广阳宫的人姗姗来迟,缓声道:“事关魔域之事,帝姬还是谨慎些为好。”
太子姬承曦紧随其后,点头道:“没错,尹掌门,近日蓬莱盛宴,恰逢几大世家和三宗之人都在此地,本宫会为你做主。”
见此,尹禾渊才舒展了眉心。
帝姬转头看向阵内的云笙:“云笙,他们说你勾结魔域,杀害同门,偷窃纯阳珠,可是事实?如今众人在此,你有何冤屈证据,都可以说出来。”
随着二人交锋的话语相继而落,在场内所有的视线都朝着阵内的云笙看过去。
她立在运转的玄冰阵中,衣袍间覆满霜花。
阵内刺骨凌冽的寒风鼓起她的袖摆,她的面颊和身体都被冷风割裂出大小不一的口子,血色顺着脚下的冰层的裂隙蜿蜒,像是一线刺目的红。
云笙抬起眼,融化的雪粒凝结在她睫毛处。
她的视线隔着运转的冰魄,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确保所有人都在场之后。
她才缓缓绽出一抹笑。
她外披红色的斗篷,身着一袭红绫短袄,领口的柔软绒毛衬着白净的脸,圆而下垂的双眼,俏生生的下巴,站在寒风之中,瞧着明媚乖顺,说的话却字字珠玑:“我这里,确实有纯阳珠。”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云笙从袖中取出那枚被扔下悬崖的“纯阳珠”,仔细看去,没有丝毫的破绽。
尹禾渊怒目而视:“孽徒,果然是你!”
云笙瞥他一眼,手一挥,上头的障眼法便消散而去。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这枚珠子哪里是什么纯阳珠!?
分明是一枚留影珠,用幻术化成了纯阳珠的样子。
施加幻术的手段极其高明,不仅能幻化出纯阳珠的样子,就连气息都分毫不差。
留影珠弥足珍贵,能记录下一切的画面和声音。
穆柔锦面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她猛地朝一旁看去,看戏的人群中,百里孤屿朝她笑着耸了耸肩。
帝姬挥了挥袖子,往留影珠中注入灵力,很快里边记录的画面便呈现出来。
映入眼帘的,是赫连雪找到百里孤屿,要他破坏禁地外的阵法,偷取纯阳珠。
而后,是百里孤屿与云笙的谈判。
百里孤屿的师父玄诚子不仅擅占卜,也擅奇门遁甲和幻术。
云笙请玄诚子,用了整整一日,在留影珠上施加数百道幻术。
百里孤屿也确实破坏了蓬莱宗内禁地的阵法,偷取了纯阳珠。
不过他交给赫连雪的,却是这枚伪造成纯阳珠的留影珠。
画面一闪,接过这枚留影珠的,正是穆柔锦与赫连雪。
纯阳珠乃是至纯之物,魔域之人不敢触碰。他们隔着盒子检查过,却并无看出异样,加上他们急着将功赎罪,与百里孤屿合作过多次,对于唯利是图的玄门弟子,他们并没有过多怀疑。
赫连雪变幻成云笙的模样,杀了宗内的十名弟子,制造混乱。
穆柔锦携着这枚假的纯阳珠引云笙出宗。
而后便是二人在悬崖上的对峙,云笙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这枚留影珠一直记录到云笙踏入蓬莱宗,被尹禾渊骂“孽徒”,被众人指控为凶手的时候,仍未停止。
看到这里,众人纷纷瞪大了眼。
尹禾渊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
薛一尘恰好看到了这一切,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穆柔锦,这个印象中一直单纯柔弱的师妹。
尹禾渊脑袋里嗡得一声,他眼中翻涌着诧异之色:“柔锦,这是真的?”
穆柔锦嘴甜讨喜,又极为乖顺。他已然将穆柔锦当做亲生女儿来看待,甚至有替她与尹钰山指婚之意。
尹禾渊涩声道:“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为师只想听你说,只愿意相信你。”
穆柔锦擦干了眼泪,那白净的脸上无甚表情。
她的沉默令尹禾渊更加心慌。
人群之中,百里孤屿扶着玄诚子缓步走出。
玄诚子不常下山,周围的弟子都认不出他。
只有几位宗主和家主面色大变:“这位是玄诚真人!”
玄诚子当年的每一则真言都得到应验,包括魔域与王庭的战役,是以便连王庭都对其尊敬有加。
玄诚子眯着眼道:“老夫愿为云姑娘作证,是魔域之人找到我这不争气的徒儿,要他盗取蓬莱宗内的法宝,嫁祸给云姑娘,云姑娘为了揪出宗内内鬼,才央求老夫将这枚留影珠幻化成纯阳珠的模样。配合这位云笙小友,来了一出引蛇出洞。真正的纯阳珠,早已放在老夫这里保管着。”
只见他取出一枚锦盒,里头赫然呈放的是真正的纯阳珠。
尹禾渊正要上前去拿,却见玄诚子一甩浮尘,他便扑了个空。
玄诚子眯眼道:“纯阳珠出自凤梧海,据老夫所知,当年此宝并不属于蓬莱。”
帝姬当即命人解开玄冰阵的机关,只是这阵法已然启动,想要关闭要耗费更多的灵力。
仍被阵法困住的云笙忍着刺骨的寒意道:“纯阳珠是我娘云何月的宝物,当年你吞了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却没想到她也没有完全信任你,在王庭的灵庄内早已拟了契子,契子上列的东西清清楚楚,除去灵石、商铺,还有纯阳珠。尹禾渊,你别想抵赖分毫。我会将这些年我在蓬莱吃穿用度的灵石都给你,剩余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你要一分不落地还给我。”
话音落下,赵缨遥便将早已取出的灵庄契子拿给在场的人过目。
众人都被契子上边所列的条条道道震慑住了。
都说这云笙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可谁知她已逝的双亲竟给她留了这么多宝贵的遗物!
尹禾渊环顾四周,见往日对他恭敬有加的弟子纷纷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更加心急,忍不住上前摇晃穆柔锦的双肩:“柔锦,你说话啊!这都是真的么?”
穆柔锦被他晃得心生厌烦,她一把甩开了他。
她露出一抹笑:“是又如何?”
“陪你们演了这么多年的师徒情深的戏码,我已经太厌倦太累了。”
“伺候你这个老东西,替你端茶倒水,说那些违心的话……实不相瞒,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恶心得想吐。”
尹禾渊又惊又怒,颤抖着手指着她,说不出一个字。
赵缨遥领着镇邪司的人将她抓住,穆柔锦并未挣扎,只是有恃无恐地笑道:“别以为你们这就赢了。云笙,你不会以为蓬莱这些道貌岸然之辈,能够阻碍我魔域的计划?实不相瞒,我已经赢了。他们这群废物,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而我们很快就要让这世间陷入真正的炼狱。”
在穆柔锦被镇邪司的人封了灵脉,与此同时,尹钰山额间萦绕的黑气也跟着散去。
尹钰山顿时恢复了清明。
他似乎也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他红着眼睛看向穆柔锦,颤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是魔域之人,那你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关心和情谊,都是假的么?”
穆柔锦讽刺地笑道:“情谊?你们这些见异思迁道貌岸然的男人,也会有所谓的情谊?你最喜欢的,难道不是那些虚情假意么?要说情谊,云笙倒是真的关心过你们,可是我只要略施小计,你们就能轻易地一次次将她弃之不顾。可见你们想要的,只是顺你们心意的傀儡罢了。”
“包括今日,尹禾渊还要用这玄冰阵将她挫骨扬灰,要说无情,你们正道的人可是当仁不让。”
尹钰山闭上眼,一时之间,他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和云笙的过往。
悔恨犹如潮水般裹挟而来,气急攻心下,他吐出一口血。
尹禾渊的面色一会青一会白,撑着一口气,半晌,他露出一抹笑:“云笙,是为师误会你了。你不必说气话——”
云笙道:“我没在与你说笑,也不是在说气话。当着王庭太子与帝姬,以及宫主的面,我今日与你,与蓬莱,恩断义绝。”
尹禾渊苍白着脸道:“都怪为师瞎了眼,被这魔域妖女迷惑,你可愿原谅师父?”
云笙道:“你确实瞎了眼。”
“这些年,若不是你不识好歹,怎能容魔域之人胡作非为?你休要将责任全推在魔域上,你不配为一宗之主,更不配做我云笙的师父。我不仅要你把东西还回来,包括你对我的污蔑,对我的伤害,条条框框,每一条都能让你去吃王庭的牢狱。”
昆仑掌门赵昊宕道:“怪不得我看这丫头眼熟,原来云何月是她的生母。她母亲乐善好施,也助我们于危难,如今她生死不明,留给她女儿的东西,尹禾渊你这老匹夫也要私吞!今日之事,我昆仑也管了,你这老匹夫,必须把云笙小友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赵缨遥拍了拍他的肩:“爹,做得好。”
有了昆仑表态在先,其余想要巴结新晋剑主的人也纷纷替云笙鸣不平。
云笙之所以惹怒尹禾渊,为的就是让他把事情闹大。
当此事越过蓬莱宗,惊动王庭,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当着这么多人揭穿他,那么就算他背靠秦慕寒和太子,这二人也保不了他。
云笙所想是事实。
秦慕寒看着义愤填膺的人群,明白尹禾渊这颗种在蓬莱宗的棋子已经失去应有的价值了。
那么,只能发挥他仅有的余热了。
无人注意到,一缕黑气自他袖中飞出,直击尹禾渊的眉心。
近乎是黑气入体的瞬间,尹禾渊眼中布满红血丝,他眼窝深深凹进去,双眼中的怨毒却闪着似磷火般的幽光,死死盯着玄冰阵内的云笙,
刹那间,他体内爆发出极强的灵力,一下子涌入了第三道机关。
“轰”得一声,随着第三道机关落下,玄冰阵中掀起罡风,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化为齑粉。
云笙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耳边传来冰裂雷崩之音,这轰鸣声令她双耳都被震出鲜血。
“轰轰轰——”
阵内四角汞灯环化出四个罗汉身,他们口中念咒,一掌掌劈下来,在冰层上落下一道道深坑。
“一净天灵赎罪愆!”
地面错节冒出几丈高的冰棱。
随着阵法内霜纹越来越亮,地面的寒冰也迅速跟着蔓延,厚重的冰层自云笙的靴底蔓延至她的脚踝,冻住了她的双腿,她的双膝似灌了铅水,近乎是寸步难移。
寒冷的雾气弥漫,凌冽的风如刮骨的刀刃,暴风雪的肆虐之下,云笙的意识也渐渐微弱下去。
她只觉自己的经脉也跟着寸寸冻结,血液不再流动,很快的,她的意识也跟着抽离模糊,她看不见阵法外的场景,只有阵内无穷无尽的寒风。
“二净地脉除秽根!”
阵法之外竖起高高的冰墙。
赵缨遥大惊,用长刀疯狂地劈砍着玄冰阵外的冰墙,可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赵昊宕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帮忙,可玄冰阵仍在运转。
尹禾渊癫狂大笑道:“没用的——玄冰阵是我蓬莱地底寒冰所化,一旦第三道机关落下,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赵昊宕气得一拳将他打翻。
眼见阵法四面汞灯之上的罗汉挥拳落下,阵法之内的冰棱纷纷转掉方向。
“三净人魂消七魄!”
冰层已然顺着云笙的小腿蔓延至她的腰身,她浑身都麻木僵直,望着漫天的暴雪,裹挟着冰棱如锐利的刀剑箭雨,明晃晃的,随着那四罗汉挥掌,瞬时齐发——
“云笙!”
“师妹!”
在万千枚锋利的冰棱欲要刺穿云笙*的身体时,她发间的金簪忽的金光大作,随着金簪滋生出裂痕,那些冰棱在她身上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看出门道的人惊呼道:“她发间的金簪内有因果神通,遭到致命伤痛之时,会由因者转移到果者身上,究竟是何人?”
只见一道白虹般的剑光越过山巅,刺入了玄冰阵的外的冰魄之中。
下一瞬,玄冰阵中的一切开始地动山摇。
凌厉的剑气卷碎云笙周身的冰棱,那些冰棱悉数化作齑粉。
汞灯上的罗汉怒目而视:“何人敢坏阵法?”
如雷声灌耳般,惊飞山巅一片飞鸟。
回应他们的只是绞杀而来的剑风,风雪之后,那红衣少年持剑的身姿越发清晰。
他踏在阵法的冰层之上,昳丽眉目比冰霜更冷。
第77章 第77章
又一剑落下,只听“喀嚓”之声不绝于耳,阵法外的冰墙应声而裂,齐齐化作冰晶流转。
剑光如闪电般游走在玄冰阵内,阵内的冰柱轰然塌陷,汞灯凝结成的罗汉法相也在剑光之下凐灭。
剑光在冰层之上破出一个硕大的窟窿。
阵法之内的云笙被冰封在了原地,冰霜覆盖了她的身体,她化作一枚毫无身息的石像,连带着她的眉目和衣裙的褶皱都被寸寸冰封。
下一刻,沈竹漪宽大的衣袍将被冰封的她裹了进去。
他将她拥在了怀中。
他眼尾的红莲灼灼绽放,红莲业火流窜在经脉之内。
二人在阵法残余的风雪中紧紧相拥,他体内红莲业火的炙热驱散了寒冰,云笙身上的冰层渐渐融化,她缓缓睁开了眼,看清沈竹漪眉眼的那一瞬,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他的红衣被血迹洇湿,化作更深的色泽,云笙在他身上看见了被冰棱洞穿的窟窿,深不见底,她顿时便明白了,那些冰棱的伤害,是被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沈竹漪将她发间的浮冰抹去,他的视线触及她身上的伤,她身上的血迹将衣服滚边上镶着的狐狸毛弄得一团乱,血红的毛发一绺一绺地缠在一起。
他眸间的阴翳更重,指尖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抚摸过去,低声呢喃道:“师姐,你瞒得我好苦。”
再晚一步。
他就会彻底失去她。
想至此,他心中弥漫出一丝恨意。
恨她从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宁可赌上性命,鱼死网破。
机关算尽,也不愿利用他。
他眼底的幽暗快要将她溺毙,云笙却径直抱住了他。
她埋在他心口处,极其小声地哭泣:“对不起。”
心口那一片的地方被她温热的泪水烫伤。
那些被隐瞒的怨怼,尽数融化成柔软的棉絮,闷热潮湿地包裹着他的心脏,只剩下漫长的钝痛。
沈竹漪弯下腰,捡起云笙掉落的那枚金簪。
血液顺着他的腕骨流淌,金簪上的雕花染了他的血,色泽秾艳。
他将那枚金簪深深地插入云笙的发髻。
做完这一切。
沈竹漪腕骨转动,白鸿剑剑光一闪,四枚汞灯维持的法阵轰然坍塌,连带蓬莱宗也跟着地动山摇,身后的乌长山鸟雀四散。
剑锋直指阵法外的尹禾渊。
尹禾渊自知大势已去,他爬起身就要跑。
只见剑光一闪。
鲜血飙成一条线,尹禾渊的脚筋被挑断。
他再也站不住,直直跪了下去。
沈竹漪提着剑,缓步走过去。
他手中的长剑落在尹禾渊的背脊上,唇边仍携着笑,眼神却趋于漠然。
沈竹漪微微笑道:“尹掌门,本来没有那般快轮到你,你却等不及要去鬼门关了。”
沈竹漪手中的剑翻飞,就像是在将一条鱼刮鳞剖腹一般,尹禾渊的血肉飞溅在雪地中,四处都是殷红的血迹。
尹禾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脊背处可见森然的白骨。
“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死的。云笙的手腕上有多少道刀伤,流了多少血给你宗内炼丹药,你每日就得割多少刀,放多少血。”
尹禾渊眼中流露出恐惧的情绪。
在他破碎的目光之中,沈竹漪轻轻笑道:“我会用药吊着你的命,在你清醒的时候,把你的肉,一道道割下来,你可知人能挨上多少刀?”
尹禾渊被吓得昏厥了过去。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噗通”一声,方才指认云笙的弟子们吓得一屁股摔进了雪地中。
云笙缓步走过去,忽然,她袖间的符箓亮了起来。
云笙立刻掐诀念咒。
只见人群中,一个蓬莱宗弟子被符箓击中,痛苦地倒地挣扎起来。
在剧烈的刺痛之中,这蓬莱宗弟子的身形不受控制地变幻着。
一会是满头白发的老妪,一会是青涩瘦弱的男孩,一会化作了蓬莱宗中的弟子。
最后,他化成了云笙的模样。
这正是躲在人群之中的赫连雪。
想必他是在等时机救出穆柔锦。
赫连雪不断挣扎着,他本以为,他的伪装天衣无缝,混迹在人群之中,云笙是找不到他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在桃花源岛时,云笙给的那一张桃花符箓,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符箓比寻常的精妙,能够变幻出的桃花栩栩如生,他甚至能在符箓的幻境中,见到当初桃花树下的人。
所以,他没舍得扔掉。
云笙掐着符箓,看着一旁目瞪口呆的众人,缓声道:“想必你们一定听闻过此人的名讳,此人名为赫连雪,正是魔域的左使,他又叫做千面魔,能够变成各种样子,你们见到的那个‘我’,正是他所幻化出来的。”
就在这时,尹钰山气得拔了剑,朝着穆柔锦刺过去:“是你,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
长剑铮然,却在下一瞬停滞。
云笙径直攥住了他的剑柄。
冒着金光的符箓悬在剑锋处,尹钰山的剑停在穆柔锦眉心的咫尺之前,便彻底动不了了。
穆柔锦的目光闪了闪,看向云笙——她纤细的五指紧紧握着剑柄,符箓如雪一般旋绕在她红色斗篷周身。
云笙一脚踢在了尹钰山的膝盖上,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云笙垂下眼,居高临下看他:“尹钰山,你爹做的事,没有任何人逼迫他。若非他心生贪念,又怎会被魔蛊惑?”
人证物证俱全,尹禾渊被卸去了蓬莱掌门的身份,数罪并罚。
除此之外,他与王庭官员之间的阴私勾当,也被一齐揭穿。
眼见大势已去,秦慕寒领着广阳宫一众人先行离去。
云笙并未去阻拦,沈竹漪受了伤,她的灵力也所剩不多,这时候并不适合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惋惜的是,尹禾渊从云何月那里偷来的家财,大多被他挥霍完,所剩无几。
云笙进了蓬莱宗的宝库,将剩余的东西尽数搬走。
她一人搬不了这么多,赵昊宕便命同行的昆仑弟子替她搬。
还有一些浮财,被尹禾渊变卖,用去收买人心,算下来,尹禾渊欠云笙的钱财,足够他在牢里呆一辈子。
云笙本想把东西搬回百花楼,奈何赵昊宕热情邀请他们去昆仑做客。
云笙只是伤了脚踝,但沈竹漪确实伤得太重了,东西也确实太多了,云笙便欣然应允。
是夜,云笙一夜无眠。
她披了一件外衣,推开房门,却发现皑皑白雪中,立着一道身影。
沈竹漪乌黑的双眸睨着她,他未束发,鸦青色的发垂落进大氅中,额前一道靛青的抹额,他手中掌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盈盈清辉衬得他肤色皎若白雪。
云笙被吓了一跳:“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又乱跑?”
她用了灵力为他止血疗伤,已然好了不少,但玄冰阵的余威不可小觑,他需要静养。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问:“师姐当初,缘何知道我需要纯阳珠?”
云笙身上有不少秘密。
她不曾开口,他亦能感知到。
她的灵魂似乎不属于这具躯壳。
不知何时,便会如那些游魂一般脱离躯壳。
这个想法如一把匕首突兀地搅入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血肉,他的心脏血淋淋的,空荡荡的,迫切地需要什么填满这种空洞。
他想拥抱她,亲吻她,靠着汲取她的气味来缓解这焦渴一般的煎熬。
可他面上却仍旧平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云笙缓缓吐出一口气。
果然,这个问题还是来了。
她并不想欺骗他:“若我告诉你,我是重活一次的人呢?”
“上一世,我临死之前遇到了你,那时候的你就在找纯阳珠。”
她的语气轻松,余光却一直紧紧盯着他的面容。
沈竹漪周身倏地涌现出一股冷冽的戾气。
云笙吓得裹紧了外袍:“我、我,开玩笑……”
沈竹漪道:“是他们。”
云笙僵住了,她定定看着他。
沈竹漪蓦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盏,鲜血淅淅沥沥落入白雪中。
他眸色阴狠,步步踏上覆雪的台阶,忍着滔天的怒火和杀意,用近乎肯定的口吻,一字一句道:“上一世,是他们杀的你。”
云笙是彻底怔住了。
她只是随意地提了一嘴,他就相信了?
她曾为为此想过许多措辞和解释,却不知,其实如此简单。
也是,他这般聪明,怕是里快就理清其中缘由了。
她连忙避开了地上琉璃盏的碎片,去握住他淌血的手。
云笙将他拉进了屋,翻出伤药,小心翼翼把他血肉中的碎片挑出来。
她不置可否,轻声道:“我已经将我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了,尹禾渊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他定定看着她,仍是沉着脸,没有说话。
云笙上药的手一顿,盯着他:“你是不是还在生气?觉得我没和你说。可我若和你说了,你必定会率先出手,对不对?这是我与尹禾渊之间的恩怨,是我的事情,我想要亲自解决,再说了,你也有你的事情,我总不能事事都要你费心费力。”
他如今已然成为王庭的眼中钉,此时不能做出头鸟。
云笙见他不说话,她便起了身,想留时间给他想一想。
刚走出一步,手腕上便一紧,她被一股力道拽了回去,径直跌进沈竹漪的怀中。
云笙腕侧肌肤来黏腻的温热,是他手上的血。
他却似无知无觉似的,只是轻轻笑道:“我们所签的灵契,本就是神魂交融。”
“每每我渡灵气给你的时候,属于我的灵力进入你体内,便会自你的喉管,流入你的心脉。”
说着,他冰冷的手指点上她的喉骨,顺着她的喉骨往下滑动。
“它们紧紧贴覆着你的心脉,钻入你的五脏六腑。”
他宽大的掌心覆在了她的心脉处,仿佛真正攥住了她的心脏,那修长的五指钻入她的身体,肆意地搅动着她的脏器。
最后,他滚烫的掌心停在了她的小腹处:“甚至流向你的胞宫,在此处经久不散,滋润你的身体……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现在才分你我,是不是太晚了些?”
云笙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开始飞速流转,小腹处更是紧绷发热。
沈竹漪垂下浓密的眼睫,一点点拭去她腕上的血迹。
他吻了吻她的额心:“师姐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睡。”
次日,昆仑设宴款待云笙,期间赵昊宕和他的夫人止不住向云笙嘘寒问暖。
赵昊宕道:“云笙小友,在我昆仑,你想要什么都尽管说,千万别和老夫客气。”
赵昊宕的夫人更是满意地打量着云笙,试探问道:“云笙小友,你如今可有道侣?”
低头喝汤的云笙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连忙摇头:“没有。”
赵夫人笑眯眯道:“我瞧你与身边那位来自沈氏的小友,关系亲密。他可是你的道侣?”
云笙红着脸道:“不是,他是我师弟。”
沈竹漪剥虾的手一顿,他柳叶般柔韧的眼尾瞥着云笙,凝着一丝寒霜。
赵夫人这便放心了,她暗中掐了一下赵昊宕的胳膊。
赵昊宕连忙道:“赵耀文,出来!”
一位温润的青年猛地站了起来,红着脸朝云笙敬酒。
云笙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敬回他。
赵夫人笑道:“云笙小友,这是家中犬子,尚未婚配,正值弱冠,他如今在王庭永芳宫做着差事,每个月月奉为五千灵石,成婚以后,必是悉数上交的……你瞧着如何?能否看得上眼?”
正在喝酒的赵缨遥一顿:“娘……”
云笙更是惶恐道:“夫人的好意,云笙心领了,只是……万万不敢当。”
赵夫人难掩失望,末了,温柔一笑:“无妨,无妨。”
酒宴结束后,云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房。
她先熄灭了房中灯,才躺在了榻上,缓缓褪去外衫。
小臂的肌肤敞露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的凉意渗透进来。
云笙突然觉得黑暗中,有一道阴冷的视线罩住了她。
晦暗、凌厉,却又灼热,侵-犯着她露在外头的每一寸肌肤。
这让云笙浑身的汗毛倒竖。
黯淡的月光照进来,她这才看清了,床边站着一个人。
少年高束的马尾拂过白皙的后颈,他的肩颈瞧着单薄秀气,可当他居高临下看过来时,那双黑峻峻的眼睛,没有温度的视线,却又压得云笙喘不过气。
沈竹漪就这样,悄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是夜里的幽魂,不知道盯着床上的她看了多久。
云笙的困意消散干净,她把口中的尖叫吞回去,半晌才道:“怎么了,睡不着么?”
前些日子,她起夜时,发现他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
他皮肤白,一旦没有休憩好,眼下的乌青就会非常明显。
沈竹漪蹲下身子,瘦削的下颌枕在云笙的榻边,他鸦羽般的睫毛扑闪着,拈了一缕她鬓角的长发,缠绕在指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半晌,他幽幽道:“师姐,可以给我一缕你的头发么?”
云笙道:“你要头发做什么?”
沈竹漪歪过头,看着她:“吞下去。”
云笙吓得直接坐起来。
云笙送给沈竹漪的那件小衣,已然清洗过许多次。他的东西覆盖上去,她的气息便会逐渐变淡。
觉察到这一点,他开始抑制不住地焦躁、恐慌,像是困兽一般,用力地、自虐一般地摩挲着那件残留她气息的小衣,沙哑着声音唤她的名字,直到那处的粉色变得深红,发紫,擦破了外皮,仍无停歇。
日复一日,这种情绪并未得到纾解,反而愈演愈烈。
在离开她的这些时日,在看见她毫无气息地躺在阵法之中之时……
今日宴会上,赵夫人问云笙是否有道侣时,这种焦躁达到了顶峰。
有那么一瞬,他浑身的血液急速倒流,想杀了所有人。
直到听见云笙拒绝时,他的呼吸才平缓过来。
但很显然,他并不满足现在这种关系。
他想要与她亲密无间,无法容忍任何人。
在以前,他见过旁人成婚。
那时的他对于这种关系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这便是一座牢笼,两个人被捆绑在深宅大院中,成为束缚对方的枷锁。
可现在,他迫切地想要和她,一起踏入这樊笼。
结发为夫妻。
他要剖开肺腑,将她的体发纳入腹中,永远缠着她,哪怕死后化成鬼,也能循着这抹气息找到她。
生生死死,碧落黄泉,她再也无法摆脱他。
他要和她做尽夫妻之事,和她之间再无任何距离。
只有听着她的心跳声,他才能安然入眠。
沈竹漪亲吻着她的发梢,喃喃道:“师姐,这世间的人,要如何才会结为夫妻?”
云笙缓声道:“当然是两情相悦,最不济也得足够了解对方才行。”
沈竹漪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物圈在了她的手上。
云笙低头一看,那是一枚缠丝鸳鸯手镯,手镯上镶嵌着几枚铃铛。
云笙发现,沈竹漪的手腕上也多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手镯。
“这是何物?”
沈竹漪道:“鸳鸯镯。”
“此物能在必要时刻通知共感,护师姐安危,若有危险,我便能及时觉察。”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
除了能在关键时刻通知共感,更重要的是,这鸳鸯镯上缀着的十颗铃铛,叫做同心铃。
同心铃平时并不会响动,是一枚哑铃,只有佩戴鸳鸯镯的二人两情相悦,这上头的同心铃才会发出声响。
云笙点点头。
她又道:“我放在丧魂河的符箓有了反应。休憩几日后,我们先去寻回你的情根可好?”
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云笙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他攥着她的那一缕头发,已然闭上了眼。
少年的睫毛柔软又纤长,阖眼时,有一片浅淡的阴翳。高马尾散落在肩颈处,褪去往日的凌傲与戾气,月光下的皮肤透出病态的苍白,有种秀敛的美丽。
云笙想要将头发抽出来,但他却攥得格外紧。
云笙不敢再用力,怕吵醒他。
云笙知道,他时常会在夜里出去,或许是去杀人,或许是回孽镜台。
他有很强的戒心,很少会在床榻上安眠。往往是像猫一样休憩在房梁上,这样睡得浅,若是有所异动,他就会及时醒来。
这怕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她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感受着他的呼吸逐渐绵长,温热的气息融化在她的手背上。
林间透出斑驳的月光,照拂在静谧的雪地中。
云笙手上的动作渐渐缓下来,也闭上了眼。
第78章 第78章
很快的,云笙便知道,这鸳鸯镯所谓的通知同感,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笙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这种感觉很奇怪,心里拼命控制自己去做什么,可是手和脚却像是附了千斤坠不听使唤。
梦里的她,也躺在床榻上。
附着在身上的被褥轻飘飘的,像是一团棉花般柔软。
被褥里的她却不着一丝衣物,柔顺的被褥摩挲过肌肤,冷风顺着衾被的缝隙钻进来。
云笙打了个激灵。
然后,她听见了清脆的碰撞声。
云笙这才发现,她手腕上的鸳鸯镯不知何时变成镣铐,用锁链连接着支撑床榻的柱子。
不仅如此,她的脚腕上也有一对像是脚镣一般的金色镯子,还镶嵌着铃铛。
好在就是,镯子并不怎么紧,也不勒手勒脚,云笙很快便解掉了右脚的镯子。
镯子解掉后,云笙才发现,在她右脚的脚踝处,竟然有一道深红的牙印。
云笙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掀开被褥——
她的腰部有好几道鲜红的指印,视线往上,白皙的肌肤上遍布红痕和细密的齿痕,左心口旁的小痣边缘也有一圈泛红的印子。
云笙的耳根红得都快要滴血。
上次身上有这般多痕迹,还是跟着沈竹漪练剑的时候。
她的皮肤白,也很容易泛红,别说随便一个磕碰,或者只要稍稍用点力,就会留下印痕。
他一手紧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腕持剑。
一番下来,她的腰上和手腕就全是斑驳的指印。
这般想着,云笙继续解锁链。
这究竟是什么梦?
若是没法醒过来,最不济,也要逃走……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长靴踩在空旷的室内,一声一声,不紧不慢,像是沉重的鼓点。
云笙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随着门被从外推开,她猛地抬头看去。
门后出现了一张清隽美丽的面庞,少年乌发雪肤,皮囊极具迷惑性,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衣物半褪在腰间,仍可见腰腹部凌厉分明的线条,深陷进去的沟壑随着走动而起伏。
少年的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背脊处有几道新鲜的冒血的抓痕,显得他年轻有力的身躯更有压迫感。
云笙的眉心重重一跳。
她想开口,开口问沈竹漪在搞什么名堂。
可是梦中的她却说不出半个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步步逼近,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苍白又修长的手指解开躞蹀的扣带,蹀躞掉落在地。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他的目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丝毫不掩侵略性。
压抑、深黑。还有那近乎癫狂般的占有欲。
云笙被吓得往里瑟缩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松开的锁链,轻轻一哂,声音冷得犹如刮骨:“即使是在梦中,也想着要逃走么?”
云笙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摇头。
她终于明白,这是沈竹漪的梦境。
至于他为何会梦见她,她又为何会与他进入同一个梦境……
云笙目光落向手腕上的鸳鸯镯,恨恨咬牙,怕是因为这个东西。
冰冷的手覆在她额间,撩拨开她汗湿的刘海,他的眼神透着寡淡的讥诮:“师姐很热么?出了好多汗。”
云笙吓得一边摇头,一边往里缩。
他却牢牢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后退半步:“昨夜我已伺候过师姐,今夜师姐该用何处取悦我呢?”
他的手劲强硬,体温也很烫,五指近乎嵌入她的腕骨中。
云笙羞恼得浑身发颤。
听这话……沈竹漪这厮竟不是第一次梦见她?
他知道这是梦,以为她是假的,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连装都不装了?
沈竹漪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她的唇瓣,自上而下睨过来的眼神也是毫无温度的。
“此处?”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唇珠、下颌,喉骨,一路探过去,而后停在那颗覆着牙印的小痣上,来回摩挲。
他将唇覆在那颗红色的小痣上,用力吮着,哑声道:“此处?”
随着他的动作,他腕骨上的鸳鸯镯熨帖在她的肌肤上,坚硬而又冰冷,令她战栗起来。
他的长指并拢,猛地抵入曾经咬过他的地方。“还是这处?”
一阵恐怖的,近乎过电般的酥麻漫过后脑勺,云笙像是砧板上的鱼,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了唇瓣,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云笙的目光颤巍巍地落在沈竹漪极长的中指上,因为常年练剑,他指骨突出,指腹覆着一层薄茧。
他们之间并不契合,无论是何处,她似乎都经受不住。
她一动,脚腕上的金镯子也跟着晃,上头缀着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
沈竹漪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少女的脚背很白,圆润的脚趾蜷缩在一起,足弓绷紧时的弧度,令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的眸光黯下去。
今日梦中的她,似乎有些不一样。
少女看着他的目光中,似乎格外清明,甚至充斥着怒火。
就好像是真的云笙,在他的掌心之下。
他的这些龌龊、阴私,终于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
沈竹漪的心直直下坠,莫大的恐慌、羞-耻感浮现上来,而后是无法言说的快意。
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眼眸,完完全全被他占据,她脸上因为愤怒而一片绯红……
光是想到这点,沈竹漪的呼吸便急促起来,心脏处传来一阵酸麻的疼痛,身体往下坠,浑身的血液都往下涌过去。
他开始胡乱地吻她,动作趋于疯狂,喃喃道:“云笙,皎皎……”
皎皎如月,如今落在他身下,被他肆意践踏……
他用力地摩挲着她脚腕处的金镯子,盯着她白净的脚背,散落的长发像是绸缎般披下来,遮挡住那狰狞的、渴望她的一面。
他的双手紧紧攥住了她脚腕上的镯子,不顾云笙的挣扎,往自己的方向拖过去。
云笙蹬着腿,可是沈竹漪却牢牢地将她钳制起来。
云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的双足并拢起来,覆上一物。随着他的动作,她脚腕处的金镯子开始晃动,越发急促,上头的铃铛响个不停。
那铃铛来回摇晃得飞快,近乎出现了残影,铃声越发响亮。
云笙只觉得浑身滚烫,她模糊的视线中,沈竹漪披散着发,瞳孔涣散着,脖颈处暴起一条青筋,唇很红,雌雄莫辨的模样美得惊心动魄。
他额间的汗水一颗一颗,滴落在她的脚背上,烫的她浑身发颤。
不知过去了多久,云笙才从这场梦中惊醒。
清晨的日光落在她眼睫上,她猛地坐起来。
她用力去取腕间的鸳鸯镯,直到手腕处都红了,这镯子还是纹丝不动。
云笙又掀开被褥。
她脚腕处并没有什么金链子,她又去检查脚掌,也没有泛红,亦没有濡湿。
云笙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门外再度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和梦里一模一样。
云笙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敲门声响起,云笙穿戴好衣物,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取过梳子,假意在梳头,说了句“进”。
沈竹漪身着一袭鸦青色长袍,蹀躞束着极细的腰身。
云笙的眉心狠狠一跳。
昨日他穿得并非是这件服饰,这件服饰她见过,在梦中。
只不过那时的他,并非是这般衣冠齐楚。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时的画面,他的上衣半褪,松散地垂坠在蹀躞上。
她甚至能透过平整的衣襟,看见隐藏在其下那充满爆发力的年轻躯体,他宽阔的肩,收束的腰,和小腹上分明的线条,再往下……
云笙闭上眼,不敢再看。
沈竹漪步步走进来,缀在发尾的铃铛也跟着叮铃铃地发出声音。
这铃声并不大,可是落在云笙耳朵里,却像是夺魂的魔咒一般。
她的视线却又落在自己的脚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缠在脚腕上的金链子不断地晃,脚掌之下是一片滚烫,铃声急促地响,盖过少年低低的喘声。
云笙手中的梳子掉落在地上,双腿也僵直不动。
铃声止住了。
沈竹漪俯下身,捡起了那把梳子。
他抬眸的时候,黝黑的双眼紧紧攫着她,半晌,缓声道:“师姐很热么?”
说完,冰冷的手覆在她额间,将她贴覆在额间细软的发拨开,他垂眼看过来,声音格外平静:“出了好多汗。”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令云笙蓦地僵住了,近乎毛骨悚然。
不对?她哪里露馅了?难道他知道了?
她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在那一瞬,她近乎不敢呼吸,心虚得快要死掉。
明明色-胆包天的是他,按理来说,她才应该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
她现在应该站起来,指责他,辱骂他,再、再好好惩治他。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么心虚,这般难以启齿,甚至不敢让他发现,她入了他的梦?
云笙有种强烈的直觉。
千万、千万不能被沈竹漪发现——
若是被发现了,他很可能会破罐子破摔,将梦中的一切,一一付诸行动。
云笙深吸了一口气,生硬地调转话锋:“我饿了。”
沈竹漪不置可否,将食盒放在了桌上。
食盒旋转开,第一层是热腾腾的白玉汤圆。
沈竹漪用汤匙舀出一个,递到云笙唇边。
云笙怔愣片刻,张嘴接过来。
这汤圆的皮很薄,也很软糯,轻轻咬下去,里头的内陷便炸出来,浓郁的芝麻香味弥漫在唇齿间,暖洋洋的,又带着清香的甜味。
云笙舒服得眯起了眼。
第二个,第三个。有豆沙馅、流沙奶黄馅和花生馅。
云笙吃得很快,一碗汤圆见了底,只剩下几个。
糯米吃太多,很快便觉得撑得慌,云笙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沈竹漪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碗勺。
汤匙舀起汤圆,他递到唇边。
热气氤氲他乌黑的双眸,像是潋滟的江面。
他的唇衔着圆滚滚的汤圆,沈竹漪并未马上咬,而是伸出舌头,将上头的的水舔干净。
他吸吮着,发出清晰的水声。
红润的唇覆着晶莹的水光,包裹住雪白绵软的汤圆,鲜明至极。
这幅画面蓦地刺激到了云笙,令她想起了梦中,他的唇舌也是这般吮吸,这般灵活。
她总觉得别扭:“快点吞了,哪有你这么吃的?”
不像是在吃汤圆,反而像在吃……
云笙不由得收紧了胸旁的手臂。
直至那汤圆肿胀起来,沈竹漪才用一侧犬牙,用力咬了下去。
稠密的内陷顺着雪白的皮流淌,被他鲜红的舌尖尽数卷入口中。
他将她剩下全都吃干净,才将碗勺放入食盒内。
云笙梳好发,简单地用木簪盘起来。
只有沈竹漪在给她梳发时,才会给她抹上洗头水,辫那些繁杂的辫子,用绢花,或者丝绦,铃铛之类的点缀上去,就算是发髻,也是多样的,再配上各种钗和发簪。
云笙虽然爱美,却经常偷懒,只有在兴致来了的时候才会装点一二。
沈竹漪从袖口中取出一样东西。
云笙垂眼看去,是一双带绒的罗袜。
这双罗袜靿后开口,附着着绢带。
沈竹漪道:“天冷,这双厚。”
说完,他的手便探入衾被中,攥住了她的脚。
她的脚果然是冰冷的。
他的手掌宽大,掌心的温度很高,熨帖到她脚掌处,是一片温热蔓延。
云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在他修长的五指中,她的足像是孩童的玩具,他揉捏着她冰冷的脚趾,直至她的肌肤开始红润起来,才将那罗袜给她穿上。
那系带绕过她的脚踝,沈竹漪的指腹忽的在她的右脚踝骨处停了下来,指腹来回摩挲着。
在梦中,就在突出的踝骨这里,留下了一道属于他的烙印。
想至此,他不由得舔了一下尖利的虎牙。
云笙立刻将脚缩了*回来。
绢带绕着她的脚踝,她总觉得像锁链。
云笙干脆没有系。
沈竹漪自然没错过她脸上的慌乱。
他的神情耐人寻味,鸦青的睫毛下,眼中涌动着暗流。
就在这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门后传来赵耀文的声音:“云笙姑娘,家母命我送来一些昆仑的特色小食与你,不知现在可方便?”
云笙暗叫不好。
赵夫人还没放弃撮合他们两。
云笙熟知沈竹漪的脾性,她连忙低声道:“他是缨遥的哥哥,昆仑此番帮了我良多,再者,我们马上就要从这里离开了。”
沈竹漪的眼神令云笙浑身发毛。
云笙推开房门时,沈竹漪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赵耀文那个角度,恰好看不见他。
沈竹漪的目光如有实质,甚至莫名地,透着一股子冰淬的幽怨。
就像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在旁人面前,总要遮遮掩掩。
云笙心不在焉地与赵耀文寒暄着。
“云姑娘放心,帝姬已命人细查尹禾渊的过失,如今桩桩件件,这些年因他之过失,让魔域得逞了许多计划。就是广阳宫宫主也保不住他,尹禾渊是再也翻身不了了,如今被关在王庭的牢狱之中,任由处置。”
云笙点头:“如此甚好。”
沈竹漪靠在门扉后,眉间不耐烦了,冷不丁地用手指勾了一下云笙的手掌心。
云笙吓得一哆嗦,立刻结束了谈话。
“多谢伯母好意。”
赵耀文红着脸离开了。
赵耀文没走出几步,忽的想起母亲的叮嘱。
于是他鼓起勇气,想要邀请云笙出去游湖。
这般想着,赵耀文心中雀跃,快步折返回去。
就在这时,抵着门的沈竹漪听见了他回来的脚步声。
沈竹漪眼眸中的光一点点被阴暗蚕食。
他漫不经心道:“师姐的灵力,似乎许久没有长进了。”
云笙一怔,跟着叹了一口气:“每一次都是差一点便能冲破那层封印。”
沈竹漪抬起她的下颌:“张嘴。”
“啊?”
在云笙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沈竹漪便已然俯下身来。
他的五指紧紧扣着她的后颈,错乱的铃声响起,他腕间冰冷的鸳鸯镯紧贴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唇瓣贴上来,轻易地便撬开她的唇。
很快的,汹涌磅礴的灵力便侵-入了云笙的体内。
属于他的灵力滚烫,就像是一股热流,熨帖过心口,直直朝着下头涌过去。
他的气息和他本人一般凶戾,在她的胸腔内横冲直撞。
云笙的小腿肚都开始颤抖。
这种感觉格外刺激,也特别惊恐,她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开始不受控制,不受摆布,一种钻心的痒从骨髓里溢出来,流窜过身体。
灵力在二人之间流转,很快便溢满整个室内。
云笙并未注意到,门扉未合拢。
赵耀文整理好衣襟后,刚想敲门,门扉便“吱呀”一声,开出一截小缝。
透过那道幽闭的小缝,赵耀文猝不及防,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
沈竹漪的五指虚虚拢着少女的后颈,他懒懒瞥来一眼,像是进食的猛禽,在警告想要分一杯羹的秃鹫,眼底晦暗的光化作锋锐的刀刃。
只是对视一眼,赵耀文便近乎落荒而逃。
沈竹漪指尖的傀儡丝缠上门把手,“砰”得将门合拢。
第79章 第79章
云笙急促呼吸着,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异样。
她丹田处的灵脉不似以往贫瘠,那朵盘旋着的灵花如同汲取养分一般吸取着灵力,多日不见,它被滋养得格外好,枯黄的瓣叶早已焕新。
只是,在她的灵脉之处,仍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着,这便是云何月在她体内设下的禁制,只要这一抹禁制在,她就无法自如地使用灵力。
他的灵力已然到了她丹田,在她灵脉外的禁制处徘徊,很快便找到了禁制最薄弱的地方,一下又一下地往里凿着。
云笙承受不住这般汹涌的灵力,她紧锁眉心,
他面无表情盯着,眉骨间浸着晦暗:“师姐,凝神。”
他的灵力气息强而有力地撞着她。
云笙深吸一口气,被撞得绷紧了身子:“别……”
他却将她软下去的身子架起来,清泠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神抱住气,意系住息。”
她丹田的禁制很快便承受不住这般凶猛的撞击,被凿出一个狭窄的小口。禁制便开始收缩,和他对抗着、排斥着。
“宛转悠扬,聚而不散,则内脏之气与外来之气,交结于丹田。”
云笙的手腕被他牢牢攥住,他指腹的温度,薄茧摩挲而过。
体内有火在烧,丹田开始发热、充血,云笙死死盯着沈竹漪的手,就像是那修长的骨节在狭窄脆弱的灵脉内壁中搅动一般。
云笙颤巍巍地攥住了他的手,呼吸急促:“等等,要不换一天再突破吧。这结界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
沈竹漪并未理会她的挣扎,也并未有停歇的意思,他昳丽的眉目冰冷,命令道:“意念运气,坎离相交。”
禁制的缺口太小了,属于他的灵力无法进去。
她绷得太紧了,过于紧张,便连丹田也处于紧绷的状态。
云笙咬着唇瓣,她蜷缩着,开始抑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直至她唇瓣捱出一排靡红的血迹。
沈竹漪将另一只手抵入她的唇瓣内,任由她咬着他的指腹。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将她汗湿的刘海拨弄过去,柔声道:“师姐,放松。”
“寂然不动,任鼻呼吸。”
虽然他是在助她破解体内的封印,丝毫不吝地给予她灵力与精气,但不知是否是因为那个梦的原因,云笙始终无法放心下来。
沈竹漪似乎觉察到她的分神,食指指腹下压,抵住她的舌。
“唇齿轻合,呼吸缓细,舌抵上颚。”
云笙只得照做,直至她唇角有了一丝晶莹,被沈竹漪用指腹抹去。
沈竹漪道:“呼气。”
云笙艰难地呼吸,喉骨滚动,下咽。
她的一呼一吸,一吞一咽都在他的掌控之间。
如此反复,他温柔而又耐心地引着她。
就连他的那道灵力也只是在禁制边缘耐心地徘徊着,浅浅地抽-送。
他将她鬓边的发撩至耳后,低下头,额间与她相抵,幽冷的香气弥漫过来。
他轻轻蹭过她汗湿的面颊,低声问:“感觉好受些了了么?”
云笙已然没那么紧张了,她轻声道:“好些了。”
她话音刚落下,属于他的灵力忽的暴起,凶戾地顺着那道小口径直碾进去,很快地,禁制应声而裂,他磅礴的灵力填满了她的灵脉中的每一丝缝隙。
云笙跟着重重颤抖了一下。
很快,她的识海间如同烟花炸开一般,一片空白。
这一刻,她只觉身在云端,经脉每一处的堵塞忽的就消失了,灵气顺着丹田运行,直至四肢百骸。
冥冥之中,她好像触碰到了封印。忽的,她眉间闪过一道金光,她顿时觉得身体轻盈,那道一直桎梏她的枷锁,竟就此破灭。
她喜不自胜,转眼看向沈竹漪:“破除封印了!”
沈竹漪的身子摇晃了一瞬。
云笙的笑意褪去:“你怎么了?”
沈竹漪垂着眼,咽下喉间铁锈般的腥甜:“无妨。”-
与此同时,王庭的一处宫闱内。
广阳宫内的一处宫殿内,有人望着天际,激动道:“这气息,不会错,是云梦泽王族之气!”
“快、快去禀告宫主和太子,十六年了,罗盘终于找到神女的踪迹了——我们只需要循着罗盘给出的这抹踪迹找下去,定能找到——”
秦慕寒大步走进来:“不必了,我已然知道是谁。”
他眯着眼道:“当年云何月以性命加固祟神的封印后,害我们苦等了整整十六年,寻找她留下的寒冰玉髓。”
“我起初倒是没想到,她竟然留下了血脉,还是一个女儿。”
不过当他看见玄诚子出山,且力保这蓬莱宗的少女时,他就想到了。
“派去调查沈竹漪的探子基本都死了,沈嵘那老狐狸也不敢透露口风。哼,不过与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沈氏那余孽,果真没有死,且与我们寻找多年的云梦泽血脉就在一起,当真是天助我也,立刻调兵,我要出宫。”-
待到一日雪停,云笙便向赵缨遥正式辞别。
云笙有些不舍,拉着她的手和她说了许多心里话。
“缨遥,此处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你要多保重。”
赵缨遥看着云笙手腕上的鸳鸯镯,她在沈竹漪手上见过一样的。
她低头道:“云笙,我有一事想要告知你。”
“我在王庭镇邪司任职,对王庭之事也有了解,他们在暗中调查沈竹漪的身份,并且似乎有了些眉目。沈竹漪他……”
赵缨遥正色道:“此人的底细不简单,若届时王庭与他发难,恐会连累于你。”
“我知道,我兄长配不上你。但一路走来,我也看出沈竹漪对你的掌控欲太强,亦正亦邪,实非良配。我听薛一尘说,你依附于他也并非是自愿,是在蓬莱举步维艰的无奈之选,如今你摆脱了蓬莱,便也可摆脱他了。”
“云笙,留在昆仑吧。你若不嫌弃,我认你作义妹,以后你我姐妹相称,我的家人便是你的家人,我势必护你周全。”
一时之间,云笙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对王庭的恐惧,也有说不出的感动。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可能离开沈竹漪的。
她刚要拒绝,身后的门扉“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云笙转过头,惊愕地看见沈竹漪缓步走进来。
他白璧无瑕的面容自阴影的分割处显现,眼中的情绪在一片阴翳中看不清晰。
他目不斜视地走至云笙身侧,握住她的手道:“师姐,该走了。”
他的指尖冰冷,顺着云笙的指缝深深插-进来,用力地与她十指相扣。
二人腕间的鸳鸯镯交叠缠绕。
这令云笙瑟缩了一下。
云笙不知他听到了多少,怕他会发难于赵缨遥,率先开口道:“缨遥,我要走了。”
赵缨遥蹙着眉,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云笙身后,似乎还想挽留。
就在她跨出门槛时,一把佩剑横在了她的身前。
剑鞘泛着金属的冷光,她对上了沈竹漪乌黑的双眼。
他平静道:“不劳赵小姐相送了。”-
这一路上沈竹漪平静得可怕,云笙也不敢去招惹他。
好在次日,云笙留在丧魂河的符箓已然寻到了狐妖的踪迹,且就在停在了一处彻底不动了。
这个地方是混沌旁的灵山。
狐妖去往灵山,也在云笙的意料之中。
灵山中多秘境奇遇,传闻的天地灵宝往生镜也在其中,许多想要得道成仙的妖物都是奔着往生镜而去的,往生镜能够映射过去,指点迷津,是得道成仙不得多得的宝物。
可是同样的,灵山也危机四伏,毕竟它靠近混沌,是比雪域更危险的地方。
换作以前,云笙或许会有所忌惮。
可如今的云笙已然能绘制并使用各式的符箓。
普通的精魅根本不需要沈竹漪出手,她一人便能解决。
不出一日,他们便在灵山中寻到了那狐妖的踪迹。这狐妖修为大涨,竟已然练成八尾,离九尾只差一步之遥。
狐妖似乎也觉察到了被跟踪,仗着熟悉地形,他迅速潜逃进了灵山的一处秘境之中。
云笙跟着进了灵山,废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抓住。
狐妖吓得缩成一团:“别杀我,别杀我。”
云笙当即拷问他:“我没有想杀你,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在丧魂河河底捡到了一个人的情根与爱魄,交出来便饶你不死。”
狐妖一张漂亮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他哭道:“饶命啊。我捡了的情根多了去了,我这里的你们都看过了,真没有他的啊!”
沈竹漪的刀还未出鞘,那狐妖便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秘境的入口出现两道身影。
云笙回眸看去,正是薛一尘和尹钰山。
她蹙了蹙眉。
沈竹漪同样沉了面色,若不是云笙同他十指交握,他已然握上了刀刃。
薛一尘道:“师妹,你知不知道,你身旁的人是谁?”
“今日王庭已然下了通缉的文书,悬赏琴川沈氏余孽,并已经出动兵马,不消片刻就会抵达这里。我代为主掌蓬莱宗,提前得知此消息,走水路赶至此处。”
“师妹,这个沈竹漪,就是当年的沈氏余孽沈霁!”
云笙的心沉了下去。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让她如坠冰窖。
怎么办?
逃么?能逃到哪里去?
薛一尘道:“师妹,我知道蓬莱宗辜负了你,但你身边的这个人,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危险。你和我走,我会为你求情,王庭定然不会追究你的。”
云笙看见,沈竹漪和她交握的十指上,浮现出瑰丽的莲纹。
他动了杀心。
云笙用力攥紧了他的手,他们腕间的鸳鸯镯交叠,铃铛碰撞发出声响。
她听见自己说:“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我不管他是沈竹漪,还是沈霁,我都会和他在一起。”
那道莲纹这才停止了生长,停顿在他的指节处。
沈竹漪始终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堪称平静。
只有眼神,在紧紧攫着云笙,不曾放过她面上的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薛一尘变了脸色,近乎是痛心疾首道:“师妹,你还不明白吗,你与他一起,就是与王庭为敌,自古以来,和王庭作对的都是什么下场?”
一直没有出声的尹钰山哽咽了几声,他似乎憔悴了许多:“云笙……云笙我错了,我被穆柔锦用浊气迷惑了心智,你要打我、骂我都可以。”
“求你了,这不是儿戏,你和他一起,你会死的。云笙,求你了,你就和我们回去吧。”
无人注意到,原本倒在地上装晕的狐妖悄悄睁开了眼。
他近乎是狂热地盯着秘境内的墟顶,口中念念有词:“快了、快了……书上说的就是这时候……”
近乎在他话音刚落之际。
秘境内地动山摇,星移斗转。
在苍穹的云层处竟迸射一道乍泄的白光,众人的衣袂被狂风卷起,勉强稳住身形,定睛看过去,只看见一面近乎遮天蔽日的宝镜。
这镜面竟如一片流动着的湖泊,其中映射出混沌初开,王庭世代演变与尚未毁灭的云梦泽……这些时空穿梭如同走马灯一般流转于镜面。
在罡风之中,狐妖笑道:“往生镜……往生镜果然出现了,我马上就能进入往生镜,只要能勘破心障,便可渡劫成仙!”
镜面边缘的天干地支之数乱盘飞速转动,顿时镜光乍泄,吞没整座灵山。
光芒散去后,云笙却消失在了原地。
狐妖彻底愣住,过了好一会,它才发疯般呢喃:“怎么可能,我离九尾成仙只差一步,往生镜怎么可能选她不选我?”
下一瞬,剑芒掠过。
剧痛袭来,狐妖才发现自己竟被砍断了一尾。
粘稠的血洇湿断尾的雪白绒毛,可狐妖却来不及悲痛——
因为沈竹漪提着滴血的剑朝他走来,眼底涌动着毛骨悚然的杀意。
狐妖吓得近乎瘫软:“我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只是进了往生镜,这是机缘,是机缘!在往生镜中还元返本,勘破往事,就能够得到天道的指点,预知后事。你看、你看!”
往生镜若明月一般高悬于空中,清辉的镜光笼罩着整座灵山。
果不其然,透过那道明镜,出现了云笙的身影。
她蜷缩着身子,沉睡在镜中。
很快,镜面闪过一丝波澜。
这面镜子闪过一道道画面,竟是云笙幼时的景象。
云笙小时候并不会梳头,也不会编辫子,镜子里的女孩,长长的头发遮住脸蛋,穿的衣裳都很宽大,也并不合身,因为明年、后年或是再过去几年,她穿的都是这件衣裳。
宗门里无人肯教她,她摸爬滚打,四处求人,一位符师收留了她,符师教她梳头,她终于学会了盘头发,也只会盘这一种头发。
符箓之术被称为旁门左道,可云笙却很热衷,她去藏书阁搬着比自己还高的书,誊抄各式的符箓。除此之外最多的画面,便是她在丹房的暗室,看着丹房的长老用一把比她胳膊还粗的刀在她腕上取血,她皱着眉,却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盯着自己胸前的长命锁。
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便是跟在尹钰山身后。
尹钰山红着眼眶看着镜中的画面,他用刚学的剑招去河里捉鱼,云笙背着鱼篓眉开眼笑地夸他厉害。
一幕幕闪过。
那些阴翳灰暗的往事,她也长成了少女。
直至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打落山崖。
她拖着那条断了的腿,在大雪中走,最后是爬着到了宗门。
得来的是一句——你可知罪?
薛一尘蹙起眉道:“这是师妹的回忆?可是好几处都对不上。为何没有群英会?为何没有……”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竹漪,眉头紧蹙。
沈竹漪和云笙出双成对,为何这些回忆中没有他?
沈竹漪看着镜子中的云笙,他手里的剑柄近乎被捏碎。
只有他知道——
往生镜浮现的,是云笙的前世。
那个没有他的前世。
沈竹漪手中的剑飞旋,他踏上剑,朝着天穹处的往生镜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去。
直至凌厉的剑光撕裂往生镜周围的禁制,余下的三人才反应过来。
狐妖大惊:“等等,往生镜已然选择了她,你不可擅自介入他人因果,不可以——”
它话还没说完,那少年的身影已被镜光吞噬。
第80章 第80章
破除禁制后,沈竹漪来到了往生镜的里层。
和外表的明亮不同,在这法器的里层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漆黑之中,成千上万枚的碎片若星河流转,晕着泠泠银芒。
这些承载着云笙记忆的碎片触碰时发出玉石钟磬之音,若拖尾的流星般坠过去。
沈竹漪抓住了那颗流星。
很快,这枚碎片承载的记忆便展开在他眼前。
蓬莱宗内下着雨。
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揉着眼睛哭泣,地上的符书被同门的弟子踩得皱巴巴的,他嘲笑道:“长老说了,蓬莱宗以剑术为主,你学这些就是旁门左道!连剑都提不起,怎么还能拜在掌门门下!”
忽然,一颗石子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他一个激灵,四下看过去,却不见一人。
雨越下越大,树影在风雨中摇曳,他心里有些犯怵,捂着通红的脑门跑走了。
云笙吸了吸鼻子,蹲在地上去拾起一页一页破烂的符书。
就在这时,树上又有一颗石子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顺势望过去。
树上倚着一个明宥清涧的少年郎,清风吹拂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他支颐看着她,身后是一片被雨洗濯的青绿色,衬得他眉眼越发清隽。
“他打你,你不知道反抗么?”
云笙顿了顿,哑声道:“师父说了,同门之间不能斗殴。我已经被罚过一次了。不能再犯。”
沈竹漪嗤笑一声,落到地上,将她散落的符书捡起来:“这么乖啊?”
云笙接过符书,这才反应过来:“你是谁?我从未在宗内见过你。”
沈竹漪却不置可否,只是弯腰看着她,忽的从袖中变出一颗金黄色的饴糖,他弯了弯眉眼,问她:“吃不吃?”
云笙越发警惕了,她盯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哥哥,宗内的万物志中记载有精魅,靠皮囊诱惑人,将人生吞活剥。
她摇了摇头,迅速将门阖上。
云笙刚送一口气,一转头,就看见那少年斜倚在桌案前,捡起她用以记事的手抄本。
白纸黑字,记录着少女的心事。
一月二十九号。
今日是除夕,尹钰山和我说他给师妹买了一件新的衣裙,是鹅黄色的,师妹穿上特别好看,像是花朵一样。我也想做一件新的衣裳,但是我的灵石要用来买符书,再等等吧,等明年再说。
二月十号。
今日宗内下雪了,好冷,夜里我被冻醒了好几次。耳上的冻疮又犯了,疼得我睡不着。被子似乎发霉了。
三月五号。
我在练剑的时候摔到了,所有人都在看我,好丢脸。尹钰山说我腕上的伤疤很丑,像蜈蚣。我没有说话,只是用袖子遮了起来。以后要记得穿束袖。
四月二十三号。
我照例去了丹房取血,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愈合,我问长老能不能轻一点,不要割在那道没有好的伤口上。可是长老似乎很忙,没有功夫听我讲话。这把刀有些钝了,割在我身上的时候,很缓很慢,好疼啊,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肉被磨开的感觉。我哭了,但我没让任何人看到。
……
九月三日。
师兄回宗了。我给他送去了糕点。后来我看见他分给了其他人。师兄不知道,那些人说过我的坏话,也欺负过我。他们将糕点扔在了地上。我只想知道,那盒糕点,师兄有尝过么?
十月二十一日。
明日是我的生辰了。会有人记得么?我想吃长寿面。师父从昆仑回来了,给师妹和尹钰山带了礼物,是两条驭火绫,真漂亮。听说明日浮光镇有烟花大会,是很有名的幻戏大师表演的,好想去看。
十月二十二日。
师妹的驭火绫丢了。有人说是我偷的,我没忍住和那些人打了一架,我又给师父添麻烦了。我总是不长记性,明明不说就好了。师父用戒尺打了我掌心,罚我在住处面壁思过,抄写八十三条戒律宗规。为了安慰师妹,师父领着众人下山去浮光镇看烟花了。
我讨厌过生辰。
……
纸张上的墨字一直停留在这一页。
“你干什么!”云笙急得满脸通红,她一把将手抄本夺了回来,喘着气道,“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沈竹漪却没有说话。
那一页页的白纸黑字,和被泪水洇出墨迹的纸张。
仿佛薄薄的利刃,一字一句,割入他的肺腑。
他的呼吸间都充斥着血腥气,指骨近乎发白。
眼底的戾气翻涌。
抬眼那一瞬,却又都被掩于眼底。
他只是问:“所以,今日是十月二十二?”
云笙一顿,她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恹恹地垂下眼。
虽然这个人很没有边界感,也赶不走,但是他也没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她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云笙将被损坏的符书一页一页粘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雨停了,那怪人似乎走了。
云笙打了个喷嚏,刚准备去熄灯睡觉。
她忽的闻到了一阵香味。
云笙一转头,看见桌上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沈竹漪走过来,用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往她手中塞了一双筷子。
云笙磕绊道:“这是长寿面?”
云笙怔愣地看着他,便见他用她桌上的符纸,随手画了一张符箓。
而后,他像是提小猫一般,拎着云笙的领子将她提上了屋檐。
云笙踩在屋檐松动的砖瓦上,看了一眼地面便头晕眼花,身形一踉跄,而后便缩成了一团:“救命!放我下去!”
少年坏笑地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双指拈着符箓,符箓上的纂文道道亮起,照亮他昳丽的眉眼。
天际响起裂帛之音,一簇金光扶摇而上。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泼墨的天际,坠落的星火撒向了蓬莱宗的每个角落。
烟火一簇簇绽放,将被四角屋檐遮掩的天际衬得若倒悬的银河一般。
云笙忘记了恐惧,只是抬眼,怔怔地看着流萤般的星火簌簌坠落,如萤火一般吻着她的衣角。
萤火坠落的地方,枯枝开出了绚烂的银花,入目一片霜花般的晶莹夺目。
此时的云笙哪里见过这般宏大的场景,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沈竹漪懒洋洋地靠在屋檐上,歪过头对她笑得恣意:“不就是烟花幻戏么,想看多少有多少。”
“还有长寿面,将来更会有人变着花样给你做。”
火树银花在他周身猝然绽放,明灭的光影拂过他如玉的面庞,像是谪仙遗落人间的一捧雪,一束月光。
云笙直直地盯着他看:“哥哥,你是神仙对么?”
能在蓬莱宗出入自如的,
不是精魅,当然是神仙啊!
她遇到小神仙了。
沈竹漪挑了一下眉:“我是掌管人间生辰的神仙,只有命好的人才能遇到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便来实现你的愿望,在这场烟火结束之前,你想要什么,说出来都能实现。”
“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自然,本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就是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
“我、我想要一条新裙子。”
“……”
“你笨不笨啊?都是许愿了,能不能贪心一点?”
云笙一愣,而后一鼓作气道:“我想要修复灵根!我想去云游五湖四海,看遍世间所有美好的景色。我想变得很厉害,成为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我想吃得饱,穿得暖,住在一个永远都是春季的地方。”
“我想……我想……”
她眼睫颤了颤,绞着衣袖,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我想每个生辰,都能遇见你。”
少女的眼里倒映着漫天的星辰,喜悦的泪水自她面颊一颗一颗滚落。
沈竹漪微微一顿,他伸手揩去她面上的泪水,轻声道:“你的愿望,我听见了。”
“嗖”得一声,一道盛大的烟花落幕。
刺目的光焰令云笙闭上了眼,再次睁眼之时,眼前的少年却消失不见。
云笙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符箓,似乎觉得,茫茫之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些阴翳的日子不再是灰扑扑的,她不再沉溺在那些不幸的过往,而是展望来日,期待下一年。
她不再恐惧不幸,因为她的来日,被一位神明祝福了。
……
往生镜中的碎片中,一枚沉寂灰败的记忆碎片蓦地被点亮。
沈竹漪抬眼。
在面前的万千碎片的河流中,他继续寻找着云笙的意识所在-
云笙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她想睁眼,可是眼皮却像是坠了千斤重。
她好像行走在一道没有尽头的长廊之中,长廊的两面都是镜子,她走过去,看见两侧的镜子中倒映出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影子。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飞旋在镜子之中。
年少的她在镜子的另一面,静静地端详着她,稚嫩的面庞麻木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往事不可谏……”
云笙捂着耳朵,朝着长廊的另一端跑过去。
她好像在这冗长的黑暗中看见了尽头。
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光。
她朝着那片光跑过去。
像是一尾长鲸,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她睁大双眼,刺目的光充斥着眼眶。
光芒消散后,一道声音响起来。
“云笙,你可认罪?”
铅云低垂,风雪漫卷,廊檐下参差错落的冰凌透过惨白的月光。
云笙这才发现,自己跪在戒律堂的阶梯上,发间覆满霜雪。
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前世的自己。
这是上一世,她被诬陷偷了纯阳珠,被定罪的时候。
戒律堂长阶两侧立着身着道袍的蓬莱弟子,她的同门师兄妹,都在其内,沉默地俯视着她。
云笙僵直地跪着,耳边风声呼啸,雪水浸透她的衣裳,冷意自膝盖刺进骨头缝里。
她低垂着头,揉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哑声道:“回师尊,弟子不知何罪之有。”
“自甘堕落,不知悔改。”尹禾渊叱道,“你和魔道勾结,谋害你师妹,偷走宗门宝物,如今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
云笙就像是一个脱离在外的灵魂,听见前世的自己无助地辩解。
可是他们看过来的眼神也和这纷飞的雪一样,冷漠、厌恶。
人群中的尹钰山不禁嗤道:“那你如何解释,在你身上搜出了失窃的宗门护阵至宝纯阳珠?又如何解释你失踪了这么多日,不是因为心虚?你打伤了小师妹,杀害同门,简直心如蛇蝎。”
薛一尘面若冰霜地抱着受伤昏厥的穆柔锦疾步离去,不曾看过跪在地上的云笙一眼,冷声道:“与魔族勾结之人,罪不容诛。”
尹禾渊起身一挥袖,隔空一掌打在云笙的心口。
云笙吐出一口血,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自戒律堂的长阶上滚落。
“将这孽徒关进宗内禁地,非死不得出。”
云笙倒在雪地里,眼神却看着晦暗的天际。
她没有反抗,只是在静默思索,这是幻境么?
不,好像不是。
她无法操控她的躯体,只是看到了她前世的回忆,说着和前世一样的话,做着和前世一样的事。
云笙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灵山有一样法宝,名为往生镜。
所谓往生镜,便是能透过这面镜子,去看见过去或是将来会发生的事。
云笙仔细盯着天际,果然,这天空分明就是一面澄澈的镜子。
所以,她现在是在往生镜里?
往生镜不像幻境,需要想方设法出去,也无法出去。
往生镜是天地蕴生的灵宝,若是人为破坏,便会遭受强烈的因果反噬。
待到尘埃散去,便是新生。
按理来说,这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机缘。
可是,往生镜里十年如一日。
在这具躯壳里,再被关进宗门的禁地落霜境。
在*四季严寒的禁地中忍耐着千日的风雪,在牢笼的墙上刻下满满的划痕,看着手上的皮肤皲裂又愈合,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液,麻木地听着风雪中那些牢笼中传出非人的嘶吼。
没有一个人。
只有无穷无尽的雪。
云笙忽然觉得心间弥漫着浓浓的恐惧。
在镜子的那一面,年少的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低低地哭泣。
她捶打着镜面,歇斯底里地问她——
我做错了什么?
你为何不救救我?
你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云笙看着漫天纷飞的雪,想要挣脱束缚,哪怕是逃跑,无论跑去哪里,都被关到那个地方好——
可是这只是她的回忆,前世的她根本无力反抗。
所以,哪怕她躯壳内的灵魂如何嘶吼、挣扎。
她不断地乞求着前世的自己,那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跑啊,快跑啊。
你会后悔的,求求你,快点跑啊!
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名举着火把的蓬莱宗弟子,将她拖入禁地里。
一个人是无法改变过去的。
云笙感到强烈的眩晕,宗门里所有人的脸都开始扭曲,模糊,月光是如此惨淡,融化在白茫茫的黑夜中。
就好像,她其实还在前世。
老天并没有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
她在宗门禁地,被寒冷和孤寂折磨疯了。
重生以后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她被这个想法刺痛,灵魂深处传来尖锐的疼痛。
恍惚间,她又坠入了那条没有尽头的长廊。
两侧的镜子倒映出她痛苦挣扎的灵魂。
镜中的她被困在落霜境的牢笼之中,她不断地捶打着镜面。
好似没入混沌,和糜烂的肉-体一起沉沦。
云笙望着没有尽头的长廊。
忽然感觉好累。
已经走不动了。
两侧的镜面里映照出不可追忆的往事。
她痛苦地闭上眼,捂住耳朵,蜷缩在镜面之中。
直至一道格外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中响起。
云笙的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咔嚓。”
不对,不是长廊。
云笙睁开眼。
发觉自己又回到了被关入落霜境的这一日。
明晃晃的镜光拂过她的眉眼。
是更远的地方,云笙躺在雪地中,望着天际。
那飘着如柳絮一般的细雪,铅云密布的天空,不知何时,竟蔓延出一道裂纹。
回忆仿佛停滞在这一瞬。
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缓慢,缓慢得清晰可见——
云笙的心跳声也跟着停滞下来。
只见一道凛冽刺目的剑光撕裂了晦暗的天际。
天空上像是破了个窟窿。
那不是天,是长廊另一头的镜面。
风啊,雪啊。还有月光。都被卷入那窟窿中。
少年踩在剑上,乌眸点漆,肤色胜雪,衣领处一抹缨红。暴雪在这一刻化作梨花,点缀在他明艳的眉目,狂风卷起他宽大的衣摆,辫子上的铃铛急促地响。
他垂下眼,目光触及云笙,这才弯了弯眼:“找到你了。”
在无数个碎片中,找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