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潺潺。
湖水映着两岸的青山,呈现出一种潮湿的绿色。
细密的雨点敲打在船篷上,淅淅沥沥,雨雾汇成湖面的一片袅袅青烟。
河的两岸,漫山遍野盛开着粉白相间的木芙蓉,在雨中越发秾稠艳丽。
云笙失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她忽然道:“等等,我还有疑虑未解。”
“在红袖城这一带消失的女子不计其数,为何我们就只找到了一具尸身?其他的女子的尸体在何处?就算被挖去心肝,也总会留下骨头。”
她的裙裾凌乱地堆叠在平坦的小腹处,大腿的桂花酿也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却自顾自道:“缨遥去了宝华寺盘问,我也得去一趟。”
沈竹漪舔了一下唇角的桂花酿,白皙清隽的面庞,唇色红彤彤的,像是涂了口脂。
见她失神在想旁的事,他的笑意有些阴郁。
他从堆叠的裙裾中抬起头,身子往前挪动了一点,撑着手肘来吻她。
少年的唇齿之间,满是桂花的芬芳和甜味。
混在清新潮湿的雨雾中,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这瓶桂花酿产自红袖城,口感很好,闻起来醇厚浓郁,融化在舌尖却清甜不腻。
她第一次有所回应,主动去尝他舌尖渡过来的那一点清甜。
沈竹漪弯了弯眼眸,将她一缕鬓发缠绕在指尖,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师姐,我学的可好?”
他不择手段,便是想要看见,这张脸上出现愉悦的神情。
这种感觉,令他回忆起了幼时。
幼时,被关在祁山后山洞窟处的时候。
洞窟里有十九个被机关操控的铜人,它们是祁山的匠人花费数年打造而出,陪他练剑的工具。
铜人的招式和配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发精进。
所以,相应的,若是他的剑术没有跟着长进,就会死在洞窟内。
那日,他领悟了一十八式惊鸿剑法中的新的一式,将十九个铜人尽数击毁。
洞窟的门缓缓打开,门后出现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妇人。
“娘。”
他小跑到美妇人跟前,长生辫上的铃铛跟着叮铃铃地响。
他摊开小小的手掌,掌心的水泡被剑柄缠绕着的麻绳磨破,一片斑驳的血迹。
他在学宫处,看见旁人练剑时磨痛了掌心,那人的娘亲蹲下身,心疼地掉眼泪,轻轻地朝着手心的红肿处吹气。
可是美妇人看也没看,只是问:“告诉娘,你学到第几式了?”
他仰起头道:“第十一式,娘,我学的可好?”
美妇人满意地笑道:“你做的很好。”
“但不够,远远还不够。你要学成十八式剑法,要名扬四海。你爹狠心抛下我们,为娘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届时,你学有所成,一定要让他后悔。”
于是他夜以继日,在那不见天日的洞窟内练剑。
只等着他再一次击败铜人,洞窟的门开的那一瞬。
只有在这时,阳光才能照进来,驱散洞窟内的阴寒。
那立在光里的美妇人,疲惫的脸上才能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温柔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于是他也从这种痛苦中,尝出几分快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他开始感到麻木。
被长期囚于洞窟之中,偶尔的光亮和得来不易的温柔,确实如同饮鸩止渴,让人上瘾。
可久而久之,便味如鸡肋。
他不再期待她的到来,和那句轻飘飘的,可有可无的夸赞。
他也不再有这般深的执念,去使尽一切手段,去取悦一个人。
他不再需要这种情感。
杀人,成了他新的乐趣。
直至现在。
这种执念失而复得,且比以往的更加强烈汹涌。
窗外的雨势渐大,客船在风雨中飘摇。
沈竹漪轻掐着云笙的下颌,深吻着她。
不够。
远远还不够。
他冰冷的指尖绕过堆叠的衣料,按照往日的记忆,去往画上的人喝桂花酿的地方。
他修长的手指翻找着,他没找到桂花酿,只找到了她身上的那道伤口。
果如他所料,一如既往,并未愈合。
随着他的触碰,新鲜的桂花酿自其中流淌,格外温热,剔透的色泽也和那一坛桂花酿一般模样。
于他而言,她此处和那一坛桂花酿无异。都散发着花香,令人想要品尝。
就像是撬开蚌壳,有清澈的河水流出一般,在蚌肉的更深处,隐藏着夺目的珍珠。
云笙的身躯猛地紧绷,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她的双眼便蒙上一层水汽。
在他的注视下,她浑身上下都泛着靡红。
她像是生病了,眼泪不停地流,泛滥成灾,打湿了被褥,他的手指,和袖摆。
他好心地要为她上药。
他伸出手,从指节到手背上根根青筋,一点点擦拭干净。
给指尖涂上百花楼中的润泽的药膏,上药的过程会有些困难,毕竟地方可能很深,她不会配合,但他却格外有耐心。
药膏在伤口的边缘打着圈,被他的指腹磋磨得温热,融化在嫩生生的肌理间。
指尖有时会陷入伤口,这时她的呼吸便会更加紊乱,捂着嘴看向天花板。
桂花酿多得近乎漫过他的袖摆。
他袖子处洁白的滚边被打湿,显得更加白了,他却浑不在意。
在他欲要俯身之时,就在这时,云笙忽然用力搂住了他。
她在他耳边,近乎用哭腔道:“师弟,我饿了,我想吃点东西。”
他微微一顿,还是选择先让她果腹。
她已有一夜滴水未进,已然消耗了许多。
于是沈竹漪起了身,接了一盆水,替她擦拭。
而后,他又仔细净了手,直至确认十指清爽,他才重新戴上了护腕。
他将发带衔在口中,沾着水珠的双手拢起散落的发,用发带束成了马尾。
长生辫上的铃铛不断地响。
这使得沈竹漪的目光落在了提匣中的铃铛上。
他也是在百花楼的书卷中才学到,这个铃铛是给她用的。
沈竹漪蹲下身,将她的裙裾整理好,抚平裙角上的所有褶皱。
就像是抚平另一处的一样耐心温柔。
而后他取出木梳,替她也梳理好凌乱的头发。
窗外的雨停了。
沈竹漪端起桌上的羊奶羹,用勺子递到她的唇边。
云笙想要起身,可是脚一滑,直接歪倒在沈竹漪的身上。
她的骨头软了,没有任何力气。
云笙红着眼瞪着他。
这样一来,确实是没功夫想她母亲的事情,也没心情伤春悲秋,现在她脑海里全是……
沈竹漪眉眼弯弯,将她抱在怀里。
他享受这种照顾她的感觉。
他可以照顾她做任何事情,吃饭、沐浴、小解。
碗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扶着她的后颈,将她汗湿的发撩起来,双眸中的倒映着出木芙蓉一般旖旎的光晕。
“师姐,张嘴。”-
云笙折返回去,去了对岸的宝华寺。
暮色之中,宝华寺卧于绵延的苍翠蓊郁之间,起伏的飞檐若蛰伏在阴暗之中,树木的虬枝化作扭曲的影子。
接待云笙的还是那位小沙弥,云笙直言自己是来找赵缨遥的。
小沙弥提着灯走在前边,不满地嘟囔着:“您说的可是镇邪司的那位赵大人?她正在与静尘方丈问话呢,她可真威风啊,领着镇邪司的人,话都不说就闯进我们的寺庙,盘问那些失踪的女子在何处。在我们寺内盘查了一番,搜遍了院内,就连地面也挖了个底朝天。”
“你不会和她是一伙的吧?”
云笙没有说话,跟着他们到了主殿。
镇邪司的人举着火把,火光远远映照在殿内的几丈高的金身佛像上。
静尘方丈手捻佛珠,跪在佛前,静默无言。
护在他身旁的武僧倒是各个义愤填膺:“镇邪司的人便可以随意搜查了么?王庭都要予我们宝华寺几分薄面,就因为一个僧人和魔域扯上关系,你们便怀疑上我们了?那些女子是在红袖城失踪的,你们为何不去找那燕辞楹对峙?”
静尘方丈道:“够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仰望着佛像,沉声道:“赵大人,您搜查完了,可还有什么话要问?是老衲御下不严,让手底下的僧人被外人迷惑,做出这般事,老衲给您赔罪了。只是,佛门重地不宜见兵器,赵大人可否领着您的下属先行离开呢?”
赵缨遥静默一瞬,才道:“静尘方丈,不,或许应该叫你许元德。”
“自红袖城出来我便连夜动用亲信去细查了你的底细。世人皆道,你原是一方高官,只因看不得世间疾苦,放弃荣华富贵,皈依佛门,建立宝华寺,散尽家财为佛像镀金身。”
“世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你早年确实是忝居高位,只是,你和你的党羽,早年间无恶不作,奸淫掳掠,死在你们手里的人不计其数。到了晚年,你有了家世,子孙绕膝,便开始金盆洗手,开始信神拜佛,捐赠香火,甚至自己出了家,建立庙宇,成了里头的得道高僧,你那些沾了人命的手下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庙里的武僧。”
“我原以为,你皈依佛门后,会改邪归正,谁知你仍纵容你的手下诱拐、甚至强抢民女,把脏水泼到红袖城的头上,甚至被魔域之人收买,将这些女子的怨气用来滋养邪神。”
静尘方丈没有丝毫惊慌,只是淡淡道:“老衲遁入佛门,前尘尽是泡影。赵大人,流言蜚语听不得,您要拿事实说话。”
他身旁的武僧道:“对,证据呢?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整个寺庙你都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你们镇邪司不是讲究证据说话么?”
云笙蹙了蹙眉,她的目光移向身旁的小沙弥。
小沙弥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低下头时,轻轻扬起了唇瓣。
风一吹,他披着的不合身的僧衣鼓起来,地上的影子显得臃肿飘忽。
云笙蓦地瞪大了眼。
她想起,在去往红袖城的前夕,那一夜,她在梦中惊醒。
也是在门前看见了这样一个矮小臃肿的影子,欲要偷偷流入她的房内。
她用符箓伤到了他,却不慎追丢了,后来才进到殿内,遇到那对在佛前行男女之事的野鸳鸯。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云笙蓦地走过去,拉起小沙弥的袖子,果然在他臂弯处看见了被符箓留下的痕迹。
小沙弥吃痛一声,连忙拉下袖子,惊呼不定道:“你、你做什么?”
云笙没有理会他,对赵缨遥道:“缨遥,还有一处,你没有搜查。”
她的目光缓缓望向宝华寺的主殿内,越过那次第点亮的长明灯,看向殿内低眉的金身佛像。
云笙沉声道:“那尊佛像。”
她话音刚落,静尘方丈手中的转动的佛珠一顿。
方才还在打抱不平的武僧们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静默无言地朝着云笙看过来。
小沙弥跳起来道:“不可!不可!你们这是亵渎神佛,要遭业报的!死后有报,堕入阿鼻地狱!”
镇邪司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满殿神佛,一时之间,自己手中沾满血腥的刀格外沉重。
此时跪在佛前的静尘方丈轻叹一声,口中低念:“为仁不杀,常能摄身;是处不死,所适无患。不杀为仁,慎言守心;是处不死,所适无患……”
他沐浴在佛光之中,身披袈裟诵经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赵缨遥口中罪大恶极的高官。
镇邪司的人不由得低声道:“赵统领,我们会不会弄错了?”
第52章 第52章
云笙也蹙起了眉。
镇邪司的这些人不敢轻易动宝华寺,她能理解。
王庭兴建庙宇,四海之内的百姓都信教。在这世间活着饱受苦难,受苦便是修行,若不信奉些什么,如何能撑过诸多疾苦?
就连她也怀有敬畏之心。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时。
身后的沈竹漪忽的笑了起来。
他缓步朝着殿内的静尘方丈走过去,一旁的武僧们见状,纷纷目露凶光。
“你要做什么?”
只听沈竹漪身后的剑蓦地出鞘,霜冷的剑光溢出,随之猩红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一旁的佛龛之上。
那僧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竹漪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镇邪司的人,他低头笑了几声,笑得越来越放肆,就连瘦削的双肩都跟着耸动起来。
平静过后,他缓缓抬起头,随手将凌乱的发丝顺至脑后,声音平缓靡丽,在空旷的庙宇之中,如珠玉碰撞般响起:“你们不怕妖,不畏人,不惧生死……却怕遭业报,下地狱么?”
说至此,他转动手上的剑,指向那群僧人,露出一抹明媚又灿烂的笑容:“贪嗔是地狱,恋色贪财,耽食酒肉,无非种地狱之深根,此身即是无间,此地亦是无间。还不明白么?你们始终身处无间啊。"
周围的武僧们反应过来,怒吼着朝他冲过去。
只见少年腕骨翻转,剑起剑落,透骨穿身。
血珠顺着剑脊滚落,靠近的武僧喉间绽开一线朱色。
静尘方丈的佛经念不下去了,转头怒斥他道:“佛门重地行杀伐之事,你会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沈竹漪露出如观音一般白璧无瑕的面容。
滴血的剑锋指着身披袈裟的静尘方丈,沈竹漪轻笑,语调也是缓慢的:“昨日罗刹心,今朝菩萨面。”
“你身披袈裟,手握佛珠,也掩盖不了身上和我一样的气味。跑出来的鬼,跑得再远,也要入地狱的。”
“而方丈……”说着,他莞尔一笑:“你要和我一起。”
话音刚落,便见白鸿剑剑端凝结一道剑光,如新雪初霁,明镜乍泄。
剑光撕裂冗长夜色,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但见其掠过端坐于莲台之上的佛像,那金身佛像自中心生出一道裂纹,很快的,那道裂纹迅速蔓延开。
只听“轰”得一声。
殿内供桌倒塌,飞沙扬砾。
镀了金身的佛像自眉心裂开一道缝隙,少年持剑而立,剑尖犹带三分颤鸣。
他收剑,四处归寂,泠然冷光入剑鞘中。
与此同时,那枚金身佛像轰然倒塌,碎裂成了两半。
镇邪司的人咳了几声,待到烟雾散去后,他们定睛一看,纷纷白了面色。
在这金身佛像之下,竟有一道深逾几丈的坑。
深坑中白骨累累,遍布尸骸,上层的还尚有人形,骨骼纤细,身着女子的衣裙,能看出生前饱受凌虐,下层的骨骼腐肉与蛆虫胶着在一起,令人作呕,而深坑的一旁还有一处狭小的地道,显然他们是从地道将尸体藏匿在这金身之下。
眼见事情败露,静尘方丈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沈竹漪俯下身,慢条斯理地将佛珠捡了起来。
捡起的时候,他微微俯身,在静尘方丈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缓声道:“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镇邪司那群废物,王庭藏污纳垢,官商勾结,不亲自送走你,怕是又让你逃过一劫。”
听到这话,静尘方丈平静的面容才露出一丝裂痕:“你究竟是何人?要治我于死地。”
“方丈可是贵人多忘事。”他将佛珠一圈一圈收拢,缠绕在了修长的五指上。“十余年前,琴川一役,你自称支援燕翎关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亲眼目睹金岚沈氏为魔域擅自打开关隘。”
静尘方丈瞪大了眼:“你、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答,五指攥成拳,一拳一拳落在许官人的身上。
佛珠沾染了鲜血,佛龛前一滩刺目的猩红。
静尘方丈倒下后,他身上的袈裟也因吸饱了血,呈现出一种秾艳的猩红。
沈竹漪靴底踹向了他的背脊,他便跟着倒入了那道深坑之中。
沈竹漪若无其事地笑着,擦去了脸上的血。
他稍稍用力,那圈佛珠便断了线,染血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进佛像之下的沟壑之中。
赵缨遥领着镇邪司的人,从那佛像之下,挖出了近数百具尸骨。
通过那条地道,他们找到了同样的归阴灯和阵法。
那些尚存人形的是近日来在红袖城附近失踪的女子,云笙甚至从中看见了那夜,和那武僧交-媾的女子也在其中,她死状恐怖,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而那些已然只剩白骨的尸骸,怕是在建立这座庙宇之时,便被他们埋在了这座金身之下。
天光渐亮,驱散宝华寺中的阴霾。
云笙最后看了一眼晨曦之中的宝华寺,只觉那红墙黛瓦的庙宇,好似一张生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虔诚的香客们,如何能想得到——
在庄严*的寺庙之中,金身菩萨端坐莲台,慈眉善目地低垂在双目,在祂注视的脚下,猩红的土地里,掩藏着累累白骨。
沟壑难填的罪孽。
云笙走在下山的栈道中,低声道:“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静尘方丈的所作所为了?”
她低下头,自责道:“我也太笨了,竟也被那些传闻影响,若是我早些发现,是不是便会少一个女孩子遭受他们的荼毒……”
她话尚未说完,便被沈竹漪塞了一枚东西进去。
一股清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间,像是饴糖。
他弯了弯眼:“事已至此,师姐又为何要自责?若事事都要自省,不若多挑挑旁人的毛病。”
云笙吃着糖,轻轻眨了一下眼。
山道内飞来一寒鸦,停在沈竹漪的臂弯之上。
寒鸦似乎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沈竹漪眼眸中的笑意淡了一些。
他看着走在前边的云笙,对寒鸦道:“告诉他们,不必来了,许元德已死,去找下一个。”-
回时比去时的路途要顺遂很多,水路过后便是陆路。
水路过得顺遂,除了有几只心智未开的妖兽挡路,被沈竹漪一剑杀之后,再无任何阻碍。
直至一日,他们到了必经的桐州。
想要离开桐州时,却被设立的关卡拦住了去路。
此地名为桐州,据说这位新晋的薛太守和广阳宫关系匪浅,他仗此强抢民女,搜刮民脂,已然成了盘踞在此的地头蛇。
就在几日前,薛太守新纳了一房小妾,谁知这小妾竟是孽镜台的人,正是来寻他复仇的。
孽镜台是一股近来兴起的叛军势力,其中皆是死士,他们戴着恶鬼面具,刺杀王庭官员,掠劫官田和灵脉,一时之间,王庭之中人心惶惶。
这小妾入府当日便刺杀了薛太守,薛太守因猎蛟得来的鳞片护住了心脉,当即便封锁了桐州,下令抓捕那名女子和孽镜台的同伙。
云笙无奈,只得在桐州多待上一日。
桐州这几日闹得人心惶惶,云笙在酒楼用早膳时,好心的老板娘提醒她,像她这个样貌年纪的小姑娘少出去走动,要是被那个薛太守盯上了可就糟糕了。
云笙吓得用油纸包上几个艾叶糍粑就想走。
谁知到了城关,还是被拦了下来。
理由是云笙和沈竹漪因身形年纪都与前几日刺杀太守的那群人相似,就这般被扣进了太守府。
云笙以为沈竹漪会做些什么。
可不知为何,他并未出示蟠龙令,甚至也没有动刀剑。
他这般做想必有他的用意,于是云笙也没有擅自暴露蓬莱宗的身份。
太守府内绕院而建的游廊旁种着凤竹与松柏,翠盖亭亭,危石砌成的假山,池塘上点着数枚荷花灯,波光粼粼中,几尾金鲤自下掠过,泛起阵阵涟漪。池水萦回,草木扶疏,好一片风雅景致。
只是云笙没有半点欣赏的意思。
她和沈竹漪随着那些被抓的人一起,到薛太守跟前给他过目指认。
云笙自称和沈竹漪是兄妹,来桐州省亲。
筛选了一轮,薛太守已经确定,他们并不是孽镜台的贼寇。
可是薛太守却没有放他们二人离去。
夜里开始下起细雨,廊下的灯笼在雨中轻摇。
薛太守的伤势还未痊愈,靠人搀扶着,他打量着二人道:“你们兄妹二人生得倒是不错,让本官开心了,就留你二人在身旁伺候。”
无人理会他,他窘迫一瞬,朝云笙道:“过来,尝尝这进贡的石榴,你自乡里来,怕是没有尝过。”
云笙没有动,沁凉的细雨浸润她的薄衫。
她没想到,这太守不仅好色,还男女皆可,顿时心生厌恶。
她的不以为意让薛太守变了脸色,他将侍女剥好的那一盘石榴拂在地上:“孽镜台的那群东西敢忤逆本官就算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无视本官?本官就是桐州的皇帝,在桐州呼风唤雨!”
石榴滚落一地,薛太守用脚碰了碰,威胁云笙道:“这石榴是本官赏你的,你不吃,本官要你死无全尸。”
薛太守身侧的两名侍卫已然抽出刀刃。
云笙的手刚摸向袖中的符箓。
这时,天际闷雷乍响,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沈竹漪的声音随之响起:“薛靖,短短十年,你便忘了自己是谁了?”
薛太守的瞳孔猛地紧缩。
少年平静的话语像是匕首破开冰面,让他寒意侵骨,那些尘封的记忆跌踵而至——
十年前,他还是一介难民,被祁山的琴川沈氏收留,当着最低贱的马夫,后来,他信奉起了祟神,暗中将马匹杀害,以此祭奠,被沈夫人发现,严惩了一番。他不甘却不敢反抗,直至广阳宫的人找到了他,他加入了罹教,成了这群人的眼线,将祁山的地形摸清楚汇报给他们,并成了指认沈氏与魔域勾结的证人之一。
不可能,琴川沈氏都死光了,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那些过去……
又一声闷雷响起,阴雨潺潺,不知何时,太守府的斗拱飞檐之上,一群戴着鬼面的人在雨雾中显露身形。
云笙错愕片刻。
这群人……是孽镜台的人!
只见那群鬼面人如雨燕般飞过,刀光剑影之中,血水像是解冻的溪流一般漫过池塘,将池塘的水都染红,上头的莲花灯泛起血光。
太守府的侍卫死了大半,倒在了血泊中。
杀完侍卫,那群人持着刀,朝着云笙他们步步走来。
云笙攥住沈竹漪的手,慌张道:“我们快跑,孽镜台的人,都是亡命之徒。”
就在这时,闪电划过天际,闷雷滚滚,天际骤然亮起的那一刻——
那群鬼面人齐刷刷跪在了沈竹漪的面前。
云笙的话瞬时止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竹漪。
他的眼神很平静,融融秋雨中,乌黑的瞳孔像是两盏飘忽不定的风灯,沾着雨露的脸干净清隽,绯红的衣袍灌满了风雨,猎猎作响。
扫过肩颈的马尾衬得他肩颈有些单薄,他微微垂下眼睫,看着匍匐在他脚边的成群恶鬼,雨丝蒙蒙,扭曲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具,有的是赤面獠牙的般若,有的是牛头马面的罗刹……
他便这般立在魑魅魍魉之中,容颜更盛,丑陋的罗刹映照着妍丽的美人,形成了极致鲜明的对比。
雨水洇湿了他的鬓发,飞扬的鲜红衣摆犹如旋转开的莲花,像是降魔变中莲花座上的艳丽的观音。
可云笙知晓,没有观音会与恶鬼为伍。
薛太守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欲要逃走。
就在这时,沈竹漪手中的剑出鞘,径直削掉了他的耳朵。
薛太守痛得在雨中打滚,他捂着耳朵,血水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来,喷溅在了地上。
沈竹漪缓步走过去,他睨视着他,用冰冷的剑尖拍了拍薛太守的脸,剑尖指着地上血迹里的石榴。
只见他莞尔一笑,朱唇轻启:“赏你的。”
薛太守像是没听懂,苍白着脸看向他。
只见剑光一闪,薛太守的一根手指滚落在了地上。
“啊!……啊!”
十指连心,他捂着流血的手崩溃地叫喊。
沈竹漪弯着眼,声音像沾了雨水那般阴柔:“敢漏一颗,就削你一指。”
薛太守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捧起血水中石榴,吸饱了人血的石榴越发晶莹剔透,像是凤冠华翠上的红宝石,他将石榴送入口中,满嘴铁锈般的血腥味,他一面吃,一面干呕。
云笙立在雨中,看着混着血的雨水蜿蜒至她的脚下。
孽镜台的人开始追杀太守府余下的侍卫,飘摇的火光之中,攒动的人头扭曲,血点溅在廊下的灯笼上,将上头挑花浅笑的仕女染红。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了云笙的脚边,死不瞑目。
云笙刚要低头。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沈竹漪笑意微敛,尾音似乎有些懊恼:“这般倒胃口,应该等你用完晚膳再动手。”
云笙不知道薛太守的结局是如何,或许死了于他而言,比活着要好很多。
她被蒙着双眼,入了甬道,就这般跟着他们进了孽镜台。
据说孽镜台的人善用五星土遁之术,地下亦或是地上都有数条暗道,故而他们神出鬼没,无人知晓他们的藏身之地。
云笙发现,这群人的身上都有刺青。
有的在腕上,有的在脖颈,还有的在腰侧。
这种刺青是红色的,像是曼珠沙华,又像是莲花,开在肌肤上,栩栩如生得很漂亮。
见云笙一直盯着旁人的手看,沈竹漪的笑意有些淡:“好看么?”
云笙点头:“好看的,我也想弄一个。”
沈竹漪不说话了。
他没有说,这是刺入骨血中的偃术,用以控制他们,若有背叛,就会即刻死亡。
云笙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原以为孽镜台是鬼气森然的地方,但云笙发现,这里头也有府邸,也有花草,除了地下的甬道,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次日,沈竹漪不知去了何处。
云笙醒来时,遇到了先前在沈竹漪身边的两名暗卫,他们似乎才是孽镜台明面的主人。
黑面一直沉默不语,像块木头。白面比他年岁小一些,还会与云笙说些话。
云笙忍不住问白面,沈竹漪去了何处。
白面道:“今日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是琴川沈氏灭族的一日。
云笙没有再追问。
她在孽镜台内逛了一圈,发现其中最小的孩子估计只有五六岁,竟也都沉默寡言,成熟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
白面说,孽镜台中的人都是被王庭压迫剥削之人,他们的亲人死于非命,他们从此加入孽镜台,在身上刻下烙印,抛去身份,只为复仇。
第53章 第53章
夜里又下了雨,淅淅沥沥拍打着窗扉,廊庑上交错的紫藤花枝在窗棂上脱落斑驳的光影。
正安寝的云笙觉察到身下的床褥陷进去了些。
身后的人携着一身的潮气和雨露,径直躺在了她的身边。
他替她掖好了被角,并未进衾被,就躺在床檐最外的一侧。
而后,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她露在衾被外的手。
他修长的食指微微弯曲,勾住了她的食指,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云笙却睡不着了。
因为到了子时三刻,身侧的人开始发颤。
云笙起了身,点亮一盏烛火。
烛火柔和的光一瞬拂过沈竹漪昳丽的眉目,他紧蹙着眉,额间和鬓发间都是汗水。
被浸润的乌发透着光泽,像是绸缎,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云笙看见,他的脸侧开出一朵秾艳的红莲,开在他绮丽的面容上,透出一种非人的,似鬼魅般的,毛骨悚然之感。
云笙旋即将微薄的灵力注入他体内:“沈竹漪,快醒来。”
他应当是做了噩梦,明明浑身发烫,却抑制不住地往她的方向靠过去。
他的发丝擦过云笙耳侧,恍惚间,云笙听他说——
“好冷。”
于是云笙将他抱在了怀里。
似乎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稍稍平静了下来。
云笙担心他,不敢让他睡了,唤了他好几声。
那浓黑的眼睫轻轻一颤,他睁开一双被汗水濡湿的眼睛,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的那般。
他眼尾泛着红,昳丽又脆弱,大片的莲花开在了他的脸侧,喉骨,像是泼墨在他雪白皮肉上的朱砂。
他的衣襟中散发出旖-旎的花香。
云笙看得口干舌燥。
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一颗颗滚落,垂入她的衣襟之中,烫得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可就算如此,他仍在颤抖着说冷。
单纯用手渡灵气似乎不管用了,云笙想起,沈竹漪说过,通过□□交互是最有效的。
于是,云笙垂眼看着枕在她腿上的沈竹漪,而后,轻轻将少年的下颌抬起来。
她俯身吻了下去。
沈竹漪的长睫轻颤了一下,任由着她撬开他的唇,与他唇舌交缠,交换气息。
几息过后,云笙想要换气。
可仅仅只是分离了一瞬。
沈竹漪便撑起身子,紧紧追逐着她离去的唇瓣。
他炙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后颈,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仰着头,急切地,自下而上去捕捉她的唇。
仿佛只是分离一刻,他便会焦灼得渴死一般。
他的气息灼热又凌乱,仰着脆弱又纤长的脖颈,毫无章法,又小心翼翼地吻在了云笙的下颌上。
不知怎地,云笙从这个吻中品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片刻后,沈竹漪的身体没有那般烫了,他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望着外头的细雨。
九月初九,似乎总是在下雨。
梦中的雨更是如针一般细细密密扎在身上,闷雷响起,电闪雷鸣那一刻,照亮祁山的满城尸骨。
似乎只要闭上眼,便能听见凄厉的哭嚎。
可是背上不间断地传来的轻抚,却将他骤然拉回了现实。
云笙以为他还没醒,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替他顺着背脊。
然后,她又垂下头,想再次为他渡气。
可是这一次,云笙垂头时,看见了沈竹漪清醒的双眼。
桌上的烛火照不亮他的眼底,她侧头吻上来时,他亦是睁着眼。
那双清醒时弧度凌厉冷淡的眼眸,静静看着她。
云笙心底猛地一揪,径直放开了他。
被发现偷亲他,她异常地慌乱,耳后根都红了一片。
可是落在沈竹漪眼底,这份慌乱,更像是害怕。
在对视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看见倒映在她眼底的自己。
他鬓发凌乱,侧脸上盛开着色泽艳丽的莲花。
纵使他已然清醒,这莲花却仍未褪去,花瓣灼灼舔舐着他的眼尾。
自从他学会控制业火之后,莲纹已经很少蔓延至脸上了。
可他仍能回忆起,当年在雪域业火失控之时,那些人看见他脸上莲花,所表露出的恐惧和厌恶。
他并不在乎他人的情绪。
可是这样神情若是出现在云笙脸上。
他心中传来闷热的钝痛之感。
他的手摸向蹀躞上的刀刃,刀刃贴上肌肤,冰冷尖锐的刀锋沿着花瓣游移过去。
云笙一怔,看着他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他想将脸上的莲花剜下来!
在他欲要用力之时,云笙猛地夺过匕首,吓得浑身冷汗倒流:“你干什么?”
沈竹漪乌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他试图从她的眼里找出一些厌恶的情绪。
他平静地说:“师姐不觉得碍眼丑陋?”
云笙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触碰他脸上的莲花,道:“我觉得很好看,你若将这莲花剜下来,留下来疤痕,那才是真的难看呢。”
沈竹漪的眼中有些茫然:“好看?”
云笙点头,为了让他相信,她极尽诚恳地说:“不瞒你说,我也想弄一朵这样的刺青在腰侧。”
他的眼神沉沉落在她身上,一瞬不瞬,似乎要将她看透一般,半晌过后,柔和的声音响起:“未尝不可。”
云笙对于尝试新事物总是十分欢喜的:“那明日,叫一位姐姐替我画初稿,好不好?”
她知晓,刺青得先用笔墨拟好形态才可刺入皮肉之中。
沈竹漪拢起长发,苍白的脸抬起来:“不必明日,我现在便可替师姐画。”
他脸侧的莲花妖冶,红唇轻勾,幽幽道:“不会有人比我画的更好。”-
云笙也不知道事情怎就变成了这样。
此时此刻。
她卧在榻上,下颌枕着玉枕,全身仅仅着一件露着背和后腰的心衣。
在她身后,沈竹漪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笔架,视线落在她露在外头的大片洁白背脊上。
她双肩瘦削,心衣的系带系在后颈上,红艳艳的一截衬托着洁白的后颈,肩胛骨似蝴蝶一般。
堆叠在腰侧的繁琐衣衫越发衬得她腰身极细,腰窝处深陷进去,并不当初那般瘦得皮包骨,而是多了一点柔腻。
云笙忍不住回过头。
她看见沈竹漪似乎在碾磨着朱砂,不,并不是朱砂,而是她压箱底的唇脂。
不常用的原因是那唇脂色泽太艳太深了,和朱砂其实并无两样,云笙总觉得自己有些压不住这般有攻击性的颜色。
那唇脂被他一点点磨碎了,放在一个洁白的小瓷瓶中。
而后他握住了桌上的紫豪笔。
笔杆是青玉质地,浮雕刻着荷叶,衬托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也如玉一般好看。
圆润的笔尖蘸上艳红的唇脂。
这唇脂本就是由花瓣做的,如今不过是以她的身体为画布,再度化成花罢了。
云笙尽力压下心底的异样,望向榻边的抱月瓶。
抱月瓶中还摆放着沾着晨露的娇艳海棠,粉白相交,秾纤适中。
而后,那笔尖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这笔是取用山兔的背脊毛制成的,触及皮肤,有些凉。
上头沾着他用指腹碾磨的唇脂,在她肌肤划过时,有些黏稠。
拖笔而下。
柔软的兔毛有些痒。
她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导致这一笔便偏了。
沈竹漪抬眸看了她一眼,用袖帕拭去。
云笙不好意思地眨了一下眼,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去数抱月瓶内的海棠花瓣。
一片、两片、三片……
室内很安静,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他撂笔的声音格外清晰。
可是很快的,笔上的唇脂有些干了。
连带着紫毫笔上的毛发都有些分岔,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便有些不适。
她蹙起了眉。
落下画笔的肌肤那处也泛起点点娇气的红晕。
沈竹漪的指腹轻轻拂过她背后的红痕,而后,他将画笔含入唇中,舔舐过笔尖。
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她的云笙蓦地睁大了眼。
直至那笔尖再度落在她的肌肤上。
灼热的,柔软的。
云笙的身子猛地抖若筛糠。
丹青着墨时画师时常会舔笔,这个动作是正常的。
可是不知为何,由他作来,却透着令人难以呼吸的色-欲。
他的唇如花瓣一般红,水润透着光泽,仿佛他舔舐的不是笔尖。
云笙不敢再看。
可是她仍能清晰地感受着落在身上的每一笔,点、折、撇、钩……时轻时重,时缓时慢。
她近乎是屏住呼吸,等着不知下一笔何时落下。
其实很舒服。
却也很痒。
腰间泛起难以忽视的痒,像是有狸猫的爪子在她的心上挠过去。
云笙想要狠狠抓挠一番,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抱月瓶里的花瓣。
那海棠花的花瓣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不经意间,花叶被她的颤抖着的手指碾碎,碾出来的花汁渗透进她的指缝,染红了她的指甲,像是蔻甲一般红艳艳的。
沈竹漪按住了她抖动的肩膀,很快的,一朵莲花在她的脊背连接着后腰的那块肌肤上,徐徐绽放出来。
莲花的瓣叶沿着她的腰窝延伸向下,蔓延进堆叠在她腰上的衣物中。
沈竹漪的指尖缓缓拂过那朵莲花。
在明亮烛火的照拂之下,艳红的笔触衬得她的肌肤犹如白玉般温润、细腻。
他的指尖小心触碰上去,近乎都在颤抖。
少年潋滟的眼尾流露出病态的红。
他身体中的红莲,终于也盛开在了她的皮肉上。
她干净得就像是这么一片白纸,这一抹红,属于他的痛苦,他的不详,他的丑陋,也深陷进她的身体里,弄脏了她雪白的皮肉。
他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也跟簌簌颤抖,忍着错乱的呼吸。
片刻后,他再度睁开眼。
桌上的烛光灼灼,却怎么也照不亮他幽暗的眼底。
人总是这般贪心。
享受到这一刻灭顶般的欢愉,他又想要的更多。
他从腰上的蹀躞中取出一枚银针。
银针的末端抵在她肌肤上时,冰冷而又尖锐。
沈竹漪仿佛已经看见银针扎破她的肌肤,血珠冒出来的样子。
若是往里种下偃术,他的痕迹便会永远留在她身上,她会俯首帖耳,百依百顺。
孽镜台前无好人,这些刺青,都是恶鬼留下的枷锁。
她将在这冥府地狱,和他一起。
曾经的沈竹漪以为,掌控一个人的所有,便是最亲密的关系。
可是,看见她紧张地闭起眼。
他又停下了。
仅仅是用笔作画,她的肌肤便红成这样,若是用针扎破,她或许会疼得直哭。
想到她的眼泪,他心中多出几抹烦闷的钝痛。
针尖蓦地调转,那枚银针深深钻入他的食指中。
豆大的血珠从他苍白的指尖冒出来。
方才她主动地吻过来的时候,少女青涩的呼吸与拂面的发丝。
比起操控的偃术,他更喜欢她主动的接近,主动地亲吻。
这是第一次,他厌恶起偃术,厌恶起方才一闪而逝的想法。
他想到百花楼中所说,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其实是彻底地连接在一起。
比起用偃术的傀儡丝线操控她的血肉,或许进入她的身体,触碰她的心,才是他此时此刻最想要的。
从那她双膝间的那道伤口钻进去,朝着她的心一路蚕食顶撞。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朵莲花,那枚银针刺入他的指尖,越陷越深。
染着血的食指也跟着游移过去。
和她彻底融为一体之时……
他垂下纤长的眼睫,用鲜血涂抹那朵红莲,看着它灼灼绽放,最深的时候,能够抵达这里么?
云笙屏住了呼吸。
可是,预感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云笙的尾指紧紧蜷缩着。
她脑中空空的,只感受到一片温热的濡湿。
第54章 第54章
廊庑花瓣未干透的水珠淅淅沥沥落下,月光浸透窗纱,揉开葳蕤灯火,显得杳杳朦胧。
桌上的烛火发出很轻的爆鸣声。
沈竹漪俯下身,吻住了那朵绘在她背上的莲花。
他的唇舌勾勒着,一点点舔舐过去,将她肌肤上深浅不一的口脂尽数吞入腹中。
云笙近乎是瘫倒在了床榻上。
他俯下身时,长生辫上系着的铃铛就抵在了云笙光滑的背脊处。
冰冷而又坚硬。
云笙忍不住回头道:“你都弄没了,要如何刺青?”
沈竹漪忽的止住了。
在她的肌肤上,仍残存着一些口脂。
只是已经被他的唇涂抹得不成样子。
他用指腹一点点捻去这些残存的口脂。
他抬起眼,唇色因为沾染口脂,红得似花瓣一般秾丽。
云笙这时注意到了他淌血的食指。
那根银针几乎尽数没入他的指腹,触目惊心。
她蓦地一惊,连忙道:“怎地弄伤自己了?”
说完,云笙便披上外衣,从榻上下来去看他的伤口。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蓦地将针抽出来,温声道:“师姐,这并不是好东西,会很痛。”
云笙握住了他一直滴血的食指。
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心疼地看着他:“当然了,十指连心,能不痛么?”
她垂下头,朝着他的伤口吹着气。
温热的气息落在指腹。
她抬起眼,湿润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还痛么?”
沈竹漪微微一顿。
其实这点疼于他而言完全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他用来冲淡其他情绪的手段罢了。
可是对上她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字:“痛。”
少年垂下柔软绵密的眼睫,乌黑潋滟的双眸,微微泛红的眼睑,看着格外脆弱易碎。
云笙俯下身,张嘴含住了他的食指。
她幼时指尖被划伤,慕容知韫也是这般含着她的食指。
她学着儿时的回忆,用温热的舌尖卷走那颗血珠。
被她含住的那一刻,沈竹漪整个手臂都陷入一阵酥麻。
而后,是被包裹着的极致的温暖,那种欢愉流向了四肢百骸,令他的尾指都情难自抑地蜷缩在了一起。
他其余四指微微弯曲,触上她的下颌,触及她温暖的皮肤。
她懵懂地抬起眼,唇上还沾着他的血珠。
在对视的一刹那,沈竹漪忽的扣住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近乎是胡乱地吻着她。
少年的吻毫无章法,只是一味地吞吐属于她的气息。
云笙快要呼吸不过来,猛地推开他。
二人分开时,银丝拉扯出一条线。
云笙捂着被他撞红得额头:“你突然发什么疯……”
沈竹漪喘着气,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刻,他寂然的心开始跳动,心跳声一阵阵,大过了所有的思绪。
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
就这般看着她。
云笙也注意到了他过于直白的目光,她耳根发烫,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了。”
说着,她放开了他,剪去了烛火。
上了床榻,翻了个身,就避开了他的目光。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可是她却仍能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凝在她的背后,挥之不去。
好在折腾了半宿,她终是沉沉陷入了梦乡。
离开孽镜台后,约莫三日的路程,云笙终于回到了蓬莱宗。
她得知,经历了禁药一事,尹禾渊被王庭审问关押了数日,确定与此并无嫌疑后才被放出,但也因身为一宗之主的失察,事关魔域和禁药,帝姬调任了她的人前来协理蓬莱宗。
向来专权的尹禾渊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回来后发现丹房里的古董都被砸了,更是被气得大病一场,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云笙得知消息后有点想笑。
但尹禾渊需要还给她的,远远不止这些。
云何月留下的遗产养活一个婴儿绰绰有余,所以其余的,或许都被尹禾渊暗自收为己用。
尹禾渊告知她,她是被父母遗弃在蓬莱的婴儿,甚至不知她父母姓甚名谁,唯一留给她的只有那枚长命锁。
故而她理应感恩戴德,以血偿还这些年在蓬莱的衣食住行。
想到这一切很可能都是欺骗,云笙深吸一口气,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云笙回宗之时,蓬莱宗的正门处熙来攘往、人头攒动,许多在外游历除妖的蓬莱宗弟子都回来了,为的便是参加此月下旬的群英会。
所谓群英会,便是由郢都王庭发起,三大宗和九大世家的英才都要参与的比试大会。
在群英会上崭露头角的人,便会荣登青云榜,就此闻名天下。
而这次的群英会更加特殊和盛大,其中有一轮的比试,名为长留山论剑。
三月前,王庭白玉京的剑主因病抱恙无力再任其职,欲要退位让贤。
自郢都王庭建立以来的规矩,白玉京剑主之位不问出身姓名,可是权贵之身,也可是村夫俗子,王庭剑主当是天下第一剑,剑锋所指,敌莫敢当,震慑魔域,故而建朝以来已有两位剑主出身草莽。
此番王庭便昭告天下,借群英会之名号召天下英才参加长留山论剑,剑道魁首便会成为新任白玉京剑主。
白玉京剑主,不仅可居住在天上白玉京的瑶宫,更有莫大的权利,掌管十二楼五城的剑修。
上一世,云笙因灵根受损,无法参与群英会。
这次无论结果如何,她也要去试试。
为了在群英会上取得成绩,云笙便开始日夜不寐地钻研那本心法。
明霞峰的药浴也日日没落下,睡前就继续抄录符书,慢慢的,她能绘制的符箓越发地多,也越来越熟练,她用自己绘制的符箓卖出赚了些灵石,所以她也能自己购买一些药材。
云笙知道沈竹漪所买的药草大多名贵,可轮到她自己买,真真正正掏出确切数量的灵石的时候,她才体会到有多心疼。
一株小小的药草,就要她十日所画的符箓。
回宗之后,沈竹漪便不见人影,时常几日都不在宗内。
云笙知道他去忙自己的事了。
云笙的灵力精进之后,便耳聪目明了许多,她偶尔看见会有两抹黑影出入明霞峰,她猜到这两人或许是沈竹漪的下属,就是孽镜台的白面和黑面,便也见怪不怪。
平静的日子过了许久,群英会也拉开了帷幕。
第一轮比试是秋猎。地点设在听溪谷,此地的妖兽被浊气影响,变得残暴嗜血,而此轮比试设在这里,为的便是将其一举歼灭,免得它们逃出山谷伤人。
参加的人数众多,故而分成队伍进行比试,最少二人,最多五人为伍,猎杀此地的妖兽。
在一些妖兽的体内,藏有群英会的令牌,击杀后便可获得。
最终,队伍内的人平分获得的令牌,以令牌的高低论名次,淘汰半数以上的人。
听溪谷之外,几方势力聚集。
能参与群英会的都是宗门的内门弟子和世家王庭的名列前茅者。
蓬莱宗弟子清一色的飘逸白纱谈吐斯文,昆仑弟子腰间都系着酒葫芦举止大方,玄门的人更是各有千秋,身负罗盘法旗令旗的比比皆是,像百里孤屿那样养异宠的人也不少,更有甚者在山谷前摆起了算命卜卦的摊子。
王庭世家的人则都是在周围仙鹤宝马拉着的轿辇之中,静静等待着秋猎开始。
云笙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的待遇。
毕竟若是谁都能乘轿辇而来,此地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了。
她和沈竹漪二人共乘沈家的轿辇,换作以前,她是不会诧异的,可是现在她却知道沈竹漪并非金岚沈氏的人。
她惴惴不安道:“沈家那边……”
沈竹漪才慢条斯理道:“这轿辇是我替沈嵘解决了与他妾室私通的官宦换来的,你放心坐着就好。”
云笙:“……”
这么说更加不安了啊!
云笙有些不放心:“师弟,沈嵘他是否知道你的底细?”
沈竹漪垂下眼:“他自是不知。”
金*岚沈氏是自琴川沈氏灭亡后,在王庭扶持之下,迅速崛起的一代新氏族。
沈氏老爷最宠爱的长子死于魔域之战,幼孙也在那场战役中失踪,那时沈嵘尚不是家主,只是沈家老爷的数个儿子中之一。为了争夺权利,讨好沈家老爷,他自外选了数名毫无背景的流浪乞儿,欲要他们假扮失踪的沈家少主。
要足够聪慧足够优秀,才能成为沈家的少主。
沈竹漪便从这十名孤儿中脱颖而出,其余人都被沈嵘下令处死。
沈嵘是个商人,想要在沈家待下去,便得创造价值。
而沈竹漪便是一把无所不能的刀,能替他铲除一切异己。
世家的子嗣都有镇压锁妖塔和魔域边关的责任,沈嵘心疼自己的儿子,便命令沈竹漪前往。
更遑论替他儿子顶罪,领罚,都是平常之事。
可是沈嵘不知道的是,这样锋利的刀,能杀敌,也能伤己。
他有太多的把柄在沈竹漪手中。
故而,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为了整个沈家和他的项上人头,也得打碎了牙齿咽进肚中。
沈竹漪笑得格外温柔:“不过,我期待他知道的那一日。”
当他知道自己引狼入室,无法回头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呢?
云笙不免担忧:“师弟……”
沈竹漪打断了她:“这些日子我不在宗内,未能给师姐渡灵气。接下来要入遗址,师姐身上有我的灵气,我便可顺着灵气感知到你,不会走散。”
云笙一怔,仰头看向他。
沈竹漪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唇:“师姐今日涂了我送的唇脂?”
云笙有些赧然地低下头:“嗯,再不用就要坏了。”
她抬眼道:“这些唇脂色泽也都相似,你是如何知道我换了的?”
沈竹漪忽然凑近了,低下头,鼻尖轻抚过她的面颊和唇瓣,有些痒。
他轻轻咬住了她的唇,又舔了一下:“这唇脂是我亲自选的玉兰花香,和师姐的灵根一样的气味。”
云笙睁大了眼。
他的手掌隔着衣裳一寸寸拂过她僵硬的背脊,唇瓣厮|磨的时候,他一边轻揉着她的耳垂,一边用气声道:“张嘴。”
云笙下意识张嘴,他侧头深吻过来,二人的额头相抵。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像是蝶翼。
一股暖流涌入了体内,是属于他的灵力,可那种舌尖相贴的触感却令她浑身酥|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二人也因此分开。
云笙的口脂淡了许多,半数都到了沈竹漪的唇上,像是金瓶乘着的牡丹,惊人的冶艳。
沈竹漪高大的身形使得整个轿辇都显得逼仄了些,他的手撑在软榻上,摸到了她紧握成拳的手,便单手包裹住了她的拳头。
云笙被他逼到了轿辇中的角落,退无可退。
沈竹漪不紧不慢地侵占着她的领地,侧面脖颈处突出的青筋蔓延出一道猩红的莲纹。
“师姐。”他将遮眼的发撩至脑后,露出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了一声,声音是少年般的清悦:“躲什么?”
下一瞬——
他便掐起她的下颌,凶狠地吻了下去。
云笙的尖叫被他吞入腹中,整个人近乎被他挤到那个角落的缝隙里去。
他的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手背护着她的后脑勺,缓慢地摩挲着她柔软的发根,落下的眼神很平静,动作却越发狠戾,像是猛禽一般在大口进食。
云笙被迫吞咽着,手无力地攀附着轿辇的窗沿,整个轿辇也跟着颠簸起来,缀在轿辇四周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蓬莱弟子聚集处。
薛一尘领着众弟子在树下休憩,尹禾渊与其余长老正在遗迹处施加阵法。
蓬莱弟子们跃跃欲试,讨论秋猎何时开始。
薛一尘的眼神却越过熙攘的人群,望向了远处停靠着轿辇的地方。
尹钰山走过来道:“据我所知,云笙回宗已久。和沈竹漪在明霞峰待了半月,今日来听溪谷,也是和他一起的。我就说她怎么敢和我爹叫板,原是攀上了高枝。”
他眼底的嫉妒一闪而过:“师兄,你就不管管她?哪日她要是真和沈竹漪那小子回了沈家,离开蓬莱宗,怕是都不会回来了。”
薛一尘转头冷声道:“师妹与蓬莱疏离,是因掌门不顾她的意愿取血炼药,你就没有半分的愧疚?”
尹钰山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我爹已受了惩罚,我也已经服软多次,每日各式各样的东西送到她住处,她一概不收,还将其丢在了山脚。是她不领情,我难不成还要去亲自求她?”
薛一尘揪着他的后领道:“你即刻随我去和师妹道歉,让她回来与我们一伍。她要你做什么,你都好好受着。”
尹钰山一面挣扎一面骂骂咧咧:“师兄,你放开我!我不去!”
二人就这般推搡着走了一段路,不免引人多看了几眼。
尹钰山觉得丢人,便没有再叫喊。
行至沈家的轿辇前,尹钰山被薛一尘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尹钰山不服地攥紧了拳头,慢吞吞地走上去。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轿辇四角的铃铛错乱的响。
风掀起了轿帘的一角,尹钰山恰好抬眼望过去。
只是一眼,便让他僵在了原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白皙的手背,五指攀附在朱红的窗沿上,指节泛白,尚在轻轻颤抖。
往里看去,只能看见少女一点绯红的侧脸,乌黑柔软的发,和那只扶在她颈后,青筋裸|露的手。手腕上一朵猩红的莲花,像是饮饱了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埋在少女颈间的沈竹漪猛地抬眼,阴鸷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刃,越过轿帘径直刺过来。
轿帘落下,让尹钰山双腿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身后的薛一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还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厉声道:“尹钰山,你又想干什么?”
可是尹钰山却苍白着脸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脑子里不断闪过他方才看见的景象。
光天化日之下,云笙在别的男人怀里,肆无忌惮地亲热。
这个念头闪过,他便头痛欲裂。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莫名的酸楚在他心中翻涌,心口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攥住,疼得他不能呼吸。
尹钰山垂着头,像是一直丧家犬般粗重地呼吸着,半晌后,他抬起头,眼眶发红,他猛地抽出薛一尘腰间的剑,朝着轿辇奔去,恨声道:“姓沈的,我要杀了你!”
只是他还没跑上几步,便被人一脚踹在了心口,像是破布一般飞了出去。
沈竹漪掀开轿帘,居高临下看过来。
尹钰山倒在地上,捂着心口吐血,酸涩嫉妒的眼泪却一颗颗地落下来。
他终于明白,他不能接受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云笙投入他人怀抱。
他早已习惯了云笙跟在他的身后,如影随形,以至于失去这道影子后,他才知道云笙对他有多重要。
薛一尘握住腰间的剑,和轿辇中的沈竹漪对视。
听到动静的云笙在沈竹漪身后探出头来。
薛一尘在看到她散乱的发髻和花了的口脂后,突然明白了尹钰山方才的失态是因何故。
薛一尘几欲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他手中的剑发出铮鸣,可他只是闭了闭眼,而后看向云笙,那些斟酌许久的话统统忘了干净,只是哑着声音道:“师妹,我来接你回去。”
“你属于蓬莱,秋猎理应与我们一伍。”
沈竹漪敛去眼中晦暗,转而看向云笙,笑吟吟道:“师姐要和他们走么?”
嘴上这般说,身后紧箍着云笙的手却越发用力。
云笙摇了摇头。
尹钰山蓦地抬头,歇斯底里道:“凭什么?他有什么好?以至于你要抛下自小长大的宗门?”
云笙垂眼道:“就凭小师弟很厉害,比你们所有人都厉害。”
尹钰山顿时哑了声。
“良禽择木而栖,我亦选强者为伍。”
薛一尘蹙眉道:“师妹,他并非我宗内人,其心必异。”
云笙静静看着他:“是同宗又如何?我与你们同宗,在雪域妖窟的时候,不一样被抛弃么?”
尹钰山面色一变,脸色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你、你都想起来了?”
薛一尘似乎也有片刻的失神,立刻道:“师妹,雪域之行确实是我的过失,是师兄不好。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那段记忆于你而言并无益处,还会让你忧思多虑,宗内的医师说,你忘了也好……”
云笙打断他道:“我意已决,我和师弟一伍。你们请回吧,到时候遗迹开启试炼之时,我们不是同伍之人,便是对手,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说罢,她便俯身钻回了轿内。
沈竹漪眉眼舒展开,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些。
少年懒散地依靠在轿辇旁,一边拨弄着轿辇上的铃铛,一边笑着朝他们做了个“滚”的口型。
尹钰山抹去嘴角的血迹,从地上爬起,咬牙切齿道:“姓沈的,你以为你赢了么?她只是想利用你赢得比试而已。之前和你要好,也是因为你的钱财灵石,她根本不是真心待你……”
沈竹漪唇角的笑容淡了下去,下一瞬,他腰间的蝴蝶刀便自蹀躞中飞出。
寒芒闪过,刀刃直指尹钰山的脖颈。
只听“叮”得一声,薛一尘挥剑挡住了那枚飞刀。
再晚一点,尹钰山便要身首异处。
薛一尘咬牙道:“你真是个疯子。师妹不能和你这种人为伍,我定会将师妹带回来。”
银光一闪,那蝴蝶刀再度回到了沈竹漪的手中。
沈竹漪握着刀,笑了笑,声音带着缥缈的冷气:“不怕死的话,就来啊。”
第55章 第55章
不过片刻,试炼便已开始,众人等待在传送阵处准备进入山谷。
三宗的掌门和世家的家主端坐于山谷外,高悬的水镜中,能够映照出听溪谷内的景象,他们便借此水镜在观察山谷内子弟们的表现。
三宗掌门难得相聚,自是有谈不完的话。
昆仑掌门赵昊宕乐呵呵地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尹禾渊:“老尹啊,前些日子听说你被帝姬带人押去了王庭?好像是因为禁药一事?唉你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连手底下的人偷鸡摸狗都看不出来。”
话音落下,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尹禾渊捏紧了手里的酒杯,他恨恨瞪了赵昊宕一眼。
片刻后,远处天际飞来一只鸾鸟,其上的男人负手而立,腰间刻着“广阳”的令牌熠熠生辉。
“郢都王庭广阳宫宫主至——”
在座的人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起身问好。
见到来人,尹禾渊面色显然缓和了许多,就连背脊都挺直了。
广阳宫宫主淡淡应了一声,挥袖道:“开始吧。”-
山谷外,数千道传送阵闪过华光。
云笙再度睁眼,发现自己已然处于山谷之内,而原本在她身侧的沈竹漪却不见了踪影。
她顿时明白,这传送阵会将同伍的人分开。
她如今便是孤身一人。
云笙警惕地打量四周,发现自己四周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凤凰花树,一簇簇开得如火如荼,绚烂夺目。
她在林中走了片刻,很快,身后便传来了动静,只见一抹黑影自花叶中似闪电一般穿出,朝着云笙的后脑勺张开血盆大口。
云笙立刻跃到了树上,从袖中祭出一张符箓,瞬间便将那抹黑影烧成了灰烬。
她垂眼看着地上散发着焦味的尸体,蹙了一下眉。
这东西似豺狼,却又比之体型更小,口中生长着一圈圈细密的獠牙,浑身黑气缭绕,显然是被浊气污染的妖兽。
她仔细搜查了一番,并没有在这妖兽身上发现令牌。
只是没等她松口气,前方的树丛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立刻抬头,紧攥手中的符箓,沉声道:“谁?”
自火红的凤凰花树下走出一个背着黑色长刀的女人,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一双眼神采奕奕,腰边悬着一个酒葫芦。
云笙惊喜地唤出声:“缨遥!”
赵缨遥笑道:“云笙,百花楼一别,甚是想念。”
云笙眉开眼笑,从树上跃下来,小跑几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又往她身后打量:“与你同伍的人也走散了?”
赵缨遥点头:“我与昆仑宗师弟们为伍,从传送阵后进来便只有我一人。”
云笙眨了眨眼:“那我们一起行动,共同寻找令牌,对半而分如何?”
赵缨遥颔首:“我来寻你正有此意。我在不远处看见了盘踞在树上的一条巨蟒,蛇鳞之下藏着不下十枚令牌。只是此蛇体型庞大,又受浊气影响,蛇毒可腐蚀刀剑,我一个人难以降服,需要你的帮忙。”
云笙点头如捣蒜,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道:“我特意绘制了能够成阵的符箓,威力很大,但是需要将其引入阵内。”
赵缨遥扶上刀柄:“交给我。”-
铺天盖地的凤凰花绵延不绝,满地落红之上,立着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女。
“滚开。”尹钰山烦闷地踢走一块石头,“说了不合作就不合作。”
进了遗迹后,他倒是运气好,没过多久就和蓬莱的人会合。
只是薛一尘仍在气头上,不愿和他共处,独自一人去林中狩猎。
只剩下他与穆柔锦,还有其余两名蓬莱的弟子。
路途中遇到了玄门的人,说是盯上了林中的一头巨蟒,要和他们合作。
玄门的人鱼龙混杂,尹钰山可不屑于去淌这趟浑水。
直到对方交谈间,提及有个昆仑宗的身负长刀的女人,还有个蓬莱的梳双螺髻的小姑娘也在打这头巨蟒的主意。
尹钰山这才停下了脚步。
穆柔锦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说的,可是云笙师姐?”
尹钰山思考半晌,对穆柔锦道:“师妹,你在此处等我。”
说着,他便折返回去,挑眉对玄门的人道:“说说看,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玄门的人阴恻恻笑道:“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待她们降服那巨蟒,耗光所有的手段和力气后,我们再将她们得到的令牌一举夺来。”-
赵缨遥脚不沾地在凤凰花林中穿梭,在她身后,一条被激怒的巨蟒嘶吼着在林中飞速蜿蜒爬行,所过之处满地落花飞扬。
只听“叮”地一声,布满坚硬鳞片的长尾横扫而过,赵缨遥抽出长刀抵挡,却仍被击飞了一丈之远,喉间涌上一抹腥甜。
她不敢有片刻停留,转而加快了步伐,很快便将这条巨蟒引到了一处地方。
此处的树木间皆被系上了红绳,四角系了铃铛,数枚符箓隐藏在花叶中。
巨蟒的庞大的身躯撞断红线,铃声响起,隐藏在花叶中的符箓开始金光大作。
赵缨遥抬眸道:“云笙!”
刹那间,一粉衣少女自树上跃到了那巨蟒的背脊,只见她单手掐诀,腕间琉璃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符纸像是纷扬的暴雪绕着她的裙摆盘旋,狂风自整片火红的凤凰花林中席卷而过。
“浑沌无象,一气化生。开朗天地,雷霆运行*……如律令,摄!”
话音落下,林中由符纸组成的阵法便爆发出雷霆之势,电闪雷鸣缠绕着那条巨蟒的身形,使得它开始痛苦地嘶吼,可触及到周围的红线,便会被其上的闪电击退。
巨蟒像是无头苍蝇般甩着长尾,想要将云笙摔下去,云笙用匕首稳住身形,将手中的符箓不休止地砸在它身上。
她暗自庆幸沈竹漪在进遗迹前给她渡了一口灵气,才让她能够以符为阵,困住这头巨蟒。
云笙拈着符箓,施展这符阵中的最后一箓,少女乌黑的发漫卷在狂风中,雪白的脸上满是坚毅:“缨遥,就是现在!”
在暴雪般的符箓中,一身红衣的赵缨遥持刀飞进,她高喝一声,在那巨蟒被雷电麻痹无法动弹时,直接将手中的长刀钉入了它的七寸命脉。
“轰”得一声,巨蟒的身子无力倒了下去。
灰尘散去后,云笙自蟒蛇背上踩着鳞片一路跑下来,一把抱住赵缨遥欢呼雀跃起来:“缨遥,我们成功了!快看看它鳞片下有多少令牌!”
赵缨遥抱着她转了个圈,笑着抹去云笙脸上沾到的灰:“短短时间内,你的符箓之术又精进了许多。想必你一定付出了良多,辛苦了。”
云笙放开她,心中格外激动,用匕首将令牌从蛇鳞中剜出来,看着快要堆起来的令牌,眉开眼笑道:“不辛苦不辛苦。”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二人面色一变,齐齐回眸看去。
只见凤凰花树下走出几个玄门的人,尹钰山亦在其中。
玄门的人笑道:“两位当真是厉害,短短时间内便降服了这头巨蟒。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啊。只是见者有份,你们就这样独吞了令牌,未免有些不厚道吧……”
“啰嗦什么?”尹钰山的眼睛从始至终就没从云笙身上移开过,他道,“云笙,我给你机会,你现在抛下那个姓沈的和我同行还来得及。你不是想要魁首么?我一路收割妖兽,身上令牌也不少,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加上这条巨蟒身上的令牌,我们定是魁首。”
云笙将那些令牌用袋子装好:“尹钰山,这些令牌不是妖兽身上的,已被我们收入囊中了,你们要强取么?”
玄门的人道:“此言差矣,试炼中可没规定不允许抢夺令牌,这些令牌只是在你身上,又没冠你姓名,我们如何不能取?再说了,可是我们先盯上这头蟒蛇的。”
赵缨遥眉目如冰,望向山谷外的方向:“你们所说并不作数,要问,就问问三位掌门与广阳宫宫主,你们的所作所为,符合规矩么?”
如她所料,他们争执的画面也完全呈现在了山谷外的水镜上,被外头的掌门和长老们尽收眼底。
昆仑掌门赵昊宕怒拍石桌道:“无耻小儿!此番试炼的本意是为了让弟子们肃清这些妖兽,怎能行此强盗途经!若人人效仿为之,那谁还会辛苦斩杀害人的妖兽?简直是歪门邪道!”
玄门掌门无所谓地笑笑:“诶,赵兄,此乃计谋。所谓兵不厌诈,这两个丫头还是太嫩了。”
尹禾渊抬眼道:“规则中没有明说不可夺取他人令牌,自是各凭本事。”
赵昊宕气得络腮胡都吹了起来:“你们——”
赵昊宕又看向正闭目端坐在流水旁的广阳宫宫主,忍着一腔怒火道:“秦宫主,这也是可行的么?”
秦慕寒缓缓睁眼,手掌缓慢地拂过鸾鸟的羽翼:“规则之内,便允许存在。”
尹禾渊眉眼舒展,指尖飞出一道光落在水镜上。
很快的,天上的出现了一道水纹般的涟漪,化成了一个字:允。
在这个字出现的瞬间,玄门的人放声大笑:“一起上!将她们的令牌尽数夺过来!”
云笙手中的符箓化作几道闪电向他们劈过去,赵缨遥与云笙背靠背,举起长刀御敌。
可是他们终究是占了人数上的优势,再加上二人狩猎巨蟒已耗费太多的灵力和力气,很快就开始落入下风。
赵缨遥被玄门的机关所困,身上多了大小不一的伤痕。
云笙便将所有的符箓便都用在了破解那些机关上。
眼见玄门的人要夺取包裹中的令牌,她只好抽出匕首与他们短兵相接。
尹钰山瞅准时机,手中的法器化为锁链,直接扣住了云笙的手腕。
尹钰山笑道:“云笙,别挣扎了,这是我爹那里偷来的宝贝捆仙锁。”
令牌散落一地,云笙想要去捡,却被迫朝他的方向移去,锁链紧勒着云笙的手腕,眼见要落入他掌中。
突然,一道汹涌的灵力自云笙体内窜出。
金色的光芒顺着她的手臂萦绕,瞬时便将那禁锢她的锁链震了个粉碎。
手握锁链的尹钰山来不及闪躲,被那道灵力击中肋骨,径直倒了下去。
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看向云笙。
那道凶猛的灵力化作绕指柔缠在云笙腕间,轻吻着她泛红的肌肤,而灵力的另一端——
众人抬眸看去,火红的凤凰花叶漫天飘零,一白衣少年立在飞剑上,衣袂飞扬,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灵力的另一端,萦绕在这少年的指尖。
倒在地上的尹钰山咬牙切齿道:“沈、竹、漪。”
沈竹漪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一伸手,地上的那些令牌便全都卷入了他的袖中。
玄门的人蹙眉道:“这位道友,这条巨蟒身上的令牌是我们先看上的,怎么也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沈竹漪乌黑的眸中沁出一点冰冷的笑意:“这些令牌有冠你们的姓名么?”
玄门的人看出他不好惹,思索再三道:“这位道友,不如我们平分如何?”
沈竹漪言语平静:“你们似乎误会了。”
他的语气沁着肃杀的秋霜:“我不仅要这蟒蛇体内的令牌,我还要你们迄今为止所获的所有令牌。”
“而你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谈判的资格。”
玄门的人难以置信看向他:“你——”
沈竹漪勾唇笑了笑:“所以,不要耽误时辰,你们一起上吧。”
玄门的人彻底被激怒:“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让你尝尝我玄门机关术的厉害!”
他一挥袖子,身后的凤凰花叶竟都化作片片刀刃,像是刀雨般铺天盖地落下。
眨眼间,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玄门人便呜呼哀哉地倒了一地,就连他们引以为傲的机关都被花叶切成了两半。
还有两个见势不好想要逃走的人,被飞出的蝴蝶刀直接穿过手臂钉在了树上。
沈竹漪自白鸿剑上落下,朝着云笙走去,长靴碾过尹钰山的手指。
“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断了。
尹钰山疼得龇牙咧嘴,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无济于事。
沈竹漪袖间的傀儡线将这些人吊在了树上,云笙挨个将他们装令牌的袋子割走,数了数,总共有上百枚的令牌。
她将一半分给了赵缨遥,另一半收进了自己的小荷包,整个小荷包都塞得鼓鼓囊囊,快要放不下了。
她想的很清楚,这些人包藏祸心在先,那她也不用和他们讲客气。
看到赵缨遥身上的伤,云笙面无表情摸出包裹中的笔,在他们每个人脸上都画了个王八,尹钰山脸上的王八前还加个了歪曲的“大”字。
她收起笔走到沈竹漪身边,沈竹漪替她拭去下巴的墨痕:“这便解气了?”
被挂在树上的几人仍在不服气地瞪着他们,尹钰山的目光更是阴魂不散地追着云笙。
沈竹漪扫了一眼,轻飘飘道:“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眼珠子挖了才能长记性。”
刚想饮酒放松一下的赵缨遥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云笙低声提醒他:“这不符合规则吧,外边有人看着。”
沈竹漪笑道:“规则说不可杀人。”
“师姐见过人彘么?人彘挂在树上,风一吹便会跟着晃,很有趣。”
方才气势汹汹瞪着他们的几人顺时便被吓破了胆,还有人尿湿了裤子。
“我们错了,错了!女侠,祖宗,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对对对,使我们有眼无珠,不该招惹姑奶奶,我们就是畜生!”
“从此以后我们见了您,保证绕道走,求求您了!”
水镜外,看见那些被倒吊在凤凰花树上的玄门弟子,昔日里趾高气昂的人脸上都是鬼画符,屁滚尿流的模样令玄门的掌门不忍直视。
赵昊宕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害人不成反被害!都是报应!”
他近乎笑弯了腰,看向早已黑了脸的尹禾渊:“老尹啊,我没看错,那些被挂在树上的,还有你儿子吧?倒是这个在你儿子脸上画画的小姑娘,我怎么瞧着这么熟悉……”
尹禾渊气得捏碎了酒杯。
这孽子真是让他丢尽了脸面!
而瀑布边的广阳宫宫主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秦慕寒盯着水镜内的沈竹漪,眉头微蹙。
他思量许久,转而对身边侍卫密语道:“你看清楚了?当年琴川沈家那孽种,是真的死了?”
侍卫虽不知他为何要提这一茬,仍低声规矩回复道:“千真万确,当年那孽种剥了剑骨后,便已然奄奄一息。后来欲要抽离业火时,他体内的红莲业火失控烧了整座宫殿,靠近的人都被烧成了飞灰。属下亲眼看见他被业火反噬,葬身火海。那火势蔓延了整整十日,所有的东西都被吞噬殆尽,无人能活着走出来。”
秦慕寒转动着扳指,再度陷入了深思-
赵缨遥会快便和与她同伍的昆仑宗人会和,与云笙辞别。
虽然舍不得,但云笙知道这是试炼,所有人都存在竞争关系,她离开也是对的。
看着其他人都马不停蹄去猎杀妖兽,云笙也催促沈竹漪出发。
沈竹漪不急不慢问:“师姐这般想赢?”
云笙点头:“我都参与了试炼,定是要努力博个好名次。”
沈竹漪道:“师姐无需费力,我会让师姐成为魁首。”
云笙却早就料到了他想做什么:“我不会抢夺别人的令牌。方才那是因为他们先动的手,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更想堂堂正正,靠自己获得一个好名次,这样才会心安理得。”
沈竹漪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蛊惑失败,也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云笙并不喜欢依赖他。
便连被人算计被人围困,她所想的也只是殊死一搏。
他早就循着灵力的指引到了此地。
他一直在等,在等她通过他留在她身上的那抹灵力,向他求救。
只要她喊出他的名字,他就会让那些令她不悦的人统统消失。
这种等待令他心中酸麻一片,光是想到她无助地呼唤他时,他便兴奋地颤抖。
可是到最后,云笙也并未想起他。
哪怕是被缠上了该死的锁链,无法动弹时,她也只是握紧了身侧的那把匕首,从未想起过他。
为什么呢?
明明只要递给他一个眼神,一句话,或是一个吻,就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为什么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呢?
他眼底沉沉,黑瞳中充斥着无法宣泄的扭曲阴暗。
风吹过云笙的一缕发丝,他将其缠绕在了指尖,直至指腹被细细的发丝勒得充血泛红。
他面上瞧不出半点异样,轻轻笑道:“师姐既想亲力亲为,还有一处地方可去。”
第56章 第56章
山谷内有一条瀑布,从山壁上砸下来,水花四溅,凉风席卷。
周围的林间弥漫着一片瘴气,暗藏危机。
瀑布之下有一处深潭,急流中生长着人面鱼身的赤鱬鱼,受到浊气的影响,长出尖锐细密的牙齿,嗜血残暴。
它们成群结队,能够灵活地逆流而行,比任何一只凶兽都要危险。
任何来河边饮水的凶兽,一旦便被这鱼群拖入水中,不消片刻便成了一地白骨随水飘零。
但是这些鱼群在进食的时候,也会将令牌一齐吞入腹中。
因而哪怕危险,许多人都在周围伺机而动。
薛一尘也在其中。
他瞅准时机,发现一只落单狩猎的赤鱬鱼,立刻将其斩于剑下。
不慎吸入的瘴气令他有些身形不稳,但好在鱼群围上来前,他也将尸身成功带出。
“太好了师兄。”穆柔锦剖开鱼腹,挖出三块令牌,露出一抹笑,“幸而我遇到了你。我们守在此地,定能夺得魁首。”
一旁围绕在此的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不是没有人尝试去杀落单的赤鱬鱼,只是但凡多耽搁片刻,被瘴气所影响,尸身没带回来不说,还差点葬身鱼腹。
就在此时,又有二人涉足此地。
云笙在看见远处瘴气后,便低头从荷包中翻找一阵:“这是护体的符纸,能够有所缓和瘴气。”
沈竹漪将符纸纳入衣襟,缓声道:“师姐,想学挽剑花么?”
云笙啊了一声,抬头看他:“想。但是我们不是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水流中的岩石上,取下蹀躞上的蝴蝶刀,割破了手腕。
血液融入河流中,很快,便有水底下便有一片黑压压的身影呼啸而过。
此地的河床深,又遍布砾石,水流湍急,不远处的瀑布砸下来时,疾风卷起水流,水中混着夺人性命的鱼群。
一旁蛰伏在暗处的人惊讶道:“他们疯了吗!这些怪物对血腥味格外敏感,而且它们能够顺着急流冲到岸上来将人卷进去!”
话音落下,汹涌的河流中便涌出一群人面鱼身的赤鱬鱼,它们聚集在一起,尾巴翻搅着河水,湍急的水流宛若一条条的白练朝着二人卷去。
沈竹漪抽出白鸿剑,紧贴着云笙的背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的河*水溅在云笙的脸上,她周身弥漫着一片冷雾,被水雾浸湿的刘海紧紧贴覆在额头上。
可是身后的人却体温滚烫。
云笙能听见他一声声沉闷有力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手掌灼热的温度。
瀑布之下水势磅礴,密密麻麻的赤鱬鱼顺着翻卷的河水游过来,有的甚至顺着水流飞跃起来,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
云笙甚至能嗅到这些鱼群身上铁锈般冰冷的血腥气。
近距离看,它们生长着怪异的人脸,或哭或笑,有的体型格外大,齿缝里还夹杂着猩红的肉丝。
云笙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而后,云笙被握住的手腕动了。
剑光疾起,流云断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白鸿剑在她手中铮鸣低吟。
剑尖的一点寒芒快到成了残影,缭乱反复的剑花落下,鱼群也同流水一般被斩断,飞溅的水流混着血液落在潭水中。
旁观的人纷纷变了脸色,看出沈竹漪的游刃有余和云笙的生疏,才难以置信道:“他们竟在利用这些鱼群练剑,简直是狂妄至极……”
薛一尘和穆柔锦亦面色难看地皱起眉。
对比起来,他们的如临大敌小心谨慎简直就是个笑话。
虽然看着像练剑,但二人亲密无间的举动,共执一把剑,时不时的附耳指点,倒更像是调情。
渐渐的,云笙开始熟练起来。
沈竹漪用膝盖轻碰云笙的腿,她便知道转向躲避,沈竹漪的指尖摩挲她的手腕,她便知道挥剑翻转。
数不清的赤鱬鱼尸身落入了水中,一片潭水染得深红。
每有破绽出现,沈竹漪腰间的蝴蝶刀便会将漏网之鱼劈杀。
而后他便会轻点云笙的手背,指出她方才的纰漏,教她如何掠剑走步。
赤鱬鱼显然也有一定的神智,它们越聚越多,竟在水面形成了一道庞大的漩涡,鱼群汇成一条咆哮着的龙头,顺着水流呼啸而来。
水面的疾风掠起二人的衣摆,瀑布奔流而下,恍若天上银河流转倒悬。
刹那间,云笙挣开沈竹漪的手,脚尖点过河中的石砾,执剑一跃而起,灵力汇在剑端,雪白的剑光像是一片清辉洒落在水面。
剑光所过之处,鱼群死伤无数。
云笙再度出剑,却差点被身后跃出的赤鱬鱼一口咬断脖颈。
沈竹漪手中的蝴蝶刀飞旋,将那条鱼劈成两半,飞身搂住了云笙的腰。
他用指腹抹去云笙脸颊沾染的血:“师姐,你下盘不稳,想要自己执剑,操之过急。”
云笙咬了咬牙,想要挣脱开他:“你别管我,我想要再自己试试。”
沈竹漪看出她的不服气,眼眸弯了弯,轻笑道:“有一剑诀,你可想看?”
云笙果然来了兴趣,转而看向他:“我想学。”
沈竹漪将剑一挽,背于身后,发带被瀑布下的狂风吹得舞动,立在高山清涧之下,尽显风流意气,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望向她:“师姐,不要眨眼。”
话音落下,便听铃声一动,少年的身形化作缥缈的剑影,所过之处,疾风划过水面,直冲那鱼群汇集的漩涡而去。
似星光,似闪电,但见剑影,不见人身,唯有“唰唰唰”的凌厉破空之音,和鲜血四处飞溅。
宛若这潭水中的游龙,剑下漫出漫天霜色。
数百道剑影落下,少年凌空立于瀑布之下,眼中一片清冷剑光,血雾弥漫中,数不清的赤鱬鱼尸身漂浮在水面上,漫天的金光闪闪的令牌自空中纷扬而落,稀里哗啦地在云笙面前堆砌了小山。
伴随着令牌的掉落,少年的声音也如飞珠溅玉,泠泠皎然:“师姐,此诀名为剑起星奔万里诛。”
虽远万里,必诛之。
云笙连令牌都忘了捡,只是怔怔望着他。
不敢想象,他的剑骨要是没有被夺走,会有多么厉害。
周围的人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堆成小山般的令牌,眼红地都快要滴血了。
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直接将这里的赤鱬鱼全端了!
可是见过沈竹漪出手,就算那些人再眼馋,也不敢上来找麻烦,只得咬咬牙另寻他路。
很快,秋猎便到了时辰,王庭派人来清点各伍的令牌数量。
清点的人走上前:“昆仑宗,赵缨遥、韩玥、宋玺文……二百八十块令牌,目前暂居首位。”
一面走着,他一面通传,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天空上的水镜便会出现相应的字。
他目光平静,直至走到一处小山前。
……小山?
他瞳孔一震,这才发现面前的不是山,而是堆砌成山的令牌!
云笙从后边探出脑袋:“劳驾抬一下腿,你踩到我们的令牌了。”
清点的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半晌,他手中的算盘法器闪出一道光,很快便汇成了水镜上的文字。
他咽了口口水,颤声道:“金岚沈氏沈竹漪,蓬莱宗云笙,九百零九块令牌。”
听溪谷外的众人看着水镜上浮现的可怕的文字,纷纷陷入了沉默。
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两人所得来的令牌。
很快便有人发出质疑,于是,二人获取令牌的全部过程都被展现在了水镜上,众人从起初的狐疑到后来的心服口服,就连云笙在尹钰山面上画的王八都清晰无比。
被数千万人看着丢人,尹钰山气得眼前一黑,近乎要昏厥过去。
确认并无违反规则后,云笙二人便是第一轮比试的魁首。
第一轮比试淘汰了过半的人。
当夜,剩下的人入住了王庭的行宫,在行宫内休憩十日后,便将进行第二轮比试——长留山论剑。
剑术并不是云笙的强项,她这几日都虚心向沈竹漪请教,企图抱一下佛脚,不强求要拿什么名次,只要不被淘汰就好。
她在行宫内走动的时候,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谈论。
“你们听说了么?长留山论剑,太子殿下也要来,今日已从郢都动身了。”
“太子殿下也要屈尊参与比试?我们比试不就是为了脱颖而出被人注意到,在王庭谋求个一官半职么,太子殿下这是何苦?”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次比试,最重要的便是长留山论剑。事关王庭白玉京剑主之位,除了通过第一轮试炼的人可参与,还有其他的名额分到王庭和那些世族大家,四海八荒有名的剑修都为此次比试而来,夺得魁首的人便会成为新一任白玉京剑主。”
“白玉京剑主可是除三大宫主之外最为重要的,不问出身不问姓名,只求剑道魁首。上一任的剑主是帝姬的老师,亦是帝姬的心腹。帝姬也是凭此才有和太子抗衡的权利。若是太子或是太子的人成了新任剑主……王庭怕是要彻底变天了。”
“我听闻太子早在十年前便得一剑骨,自此闭于深山不出,潜心练剑,此番出山,势必要掀起波涛啊!”
云笙的脚步一顿。
她在沈竹漪的回忆中见过这位太子,原来他们挖了沈竹漪的剑骨,是要给太子所用。
明明与她无关,可她还是忍不住为沈竹漪鸣不平。
削骨之痛,杀亲之仇。如何能忍?
这世道待他不公,换做是她,怕是也要搅个天翻地覆-
暮色四合,行宫内点起了灯。
沈竹漪一人在室内,桌前有一盏琉璃罩着的莲花灯。
灯影拂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张如雪如玉般的脸,却透着异样的绯红。
他垂眼看着腿间的异样。
在百花楼时中的药,在体内仍有残留,似乎又发作了。
那种闷痛又潮热的感觉,一阵阵传过来,他额间开始淌落汗水,腰腹间更是一片汗涔涔的,薄薄的衣衫贴覆着劲瘦的腰线。
沈竹漪在发觉这抹异样时,便选择去用冷水沐浴。
沐浴之后,稍稍好了些。
他端坐于案几前,执笔开始抄写剑法。
少年眉目如画,沾着水珠的面庞清隽干净,如谪仙般无欲无求,不染半点红尘之气,只是细看过去,便会发现桌案下的阴翳内,那衣摆撑起的轮廓,像是阴暗蛰伏的兽一般,隐藏着着狰狞可怖的欲-望。
云笙就在此时回了住处,刚推门便闻见了竹子的清香。
沈竹漪披着湿漉漉的发,正端坐于案前,执笔描摹,握着笔的那只手皮肉匀称,指骨修长,煞是好看。
云笙感到很奇怪。
近日来,他沐浴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虽是喜洁,但也不至于清晨傍晚,以至于有时候深夜,都要起来清洗吧。
云笙走近了,才看见他是在书折子上画着一招一式的剑法。
书折子上的小人和他一样扎着高马尾,提着剑,点、撩、劈、刺,身形和动作都绘制得格外清晰。
一旁做了格外详细的注解:灵力不足要剑随身走,上撩时作弓步,以灵力汇聚下盘。回剑横掠时,以灵力注入臂膀……
他的字冷峻隽秀,密密麻麻的一行行。
他擅剑,这本像是三字经一般的剑法,自然是给她的。
云笙鼻子一酸。
方才她还在想着,若是沈竹漪和王庭翻脸,自己要如何逃脱……
她呼吸一紧,心里无比酸涩和羞愧,痛恨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事实便是,他帮了她良多,她也受益良多。
她得帮他,力所能及地帮他。
云笙脑子一热,取来干燥的锦帕,垂眼道:“师弟,我给你擦头发吧。”
沈竹漪握笔的手似乎顿了片刻,而后安静地看向她,道:“不必,你离我远些。”
云笙迫切地想做些什么,自然没有听出他话语间的异样。
“那怎么行,不擦干会生病的。”
说着,她便走了过去。
少女的裙摆扫过他曳地的衣摆,他的衣摆跟随着她的脚步动了一下,牵扯到了腿间。
沈竹漪滚动了一下喉结,将喉间的轻吟压下去。
他再度将衣摆撩至身前,只是衣摆被他的手抓着,多出几缕凌乱的褶皱。
云笙用锦帕包裹住他的发尾,从发尾一点一点耐心地向上擦拭。
他的头发很顺滑也很干净,混着竹叶的清香,特别好闻。
不可避免地,云笙的手也会触碰到他的发丝。
像是触碰到了冰冷的露水,清清凉凉的。
他的发根有些硬,也有点扎手,但是额发处细碎的头发却格外柔软服帖,触碰的时候会轻轻缠绕在指尖。
云笙回忆起,自己年幼时,慕容知韫也曾给她擦过头发,还给她抚摩过头皮,那时的她枕在她的膝上,轻轻闭着眼,就这样陷入梦乡。
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云笙回忆着,也找到相同的穴位,轻轻用指尖按压起来。
在她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他的头皮时,沈竹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种酥麻却又清晰的痒自尾椎泛起,他眼睫颤抖,手背上薄薄的皮肉紧绷起来,突显出分明的青筋,笔落下的墨点喷薄而出,濡湿也渗透了纸张。
云笙尚不自知,还要动作,却蓦地被他抓住了手。
和他冰冷的发丝不同,他握住她的手格外滚烫。
她错愕看下去,却发现他脖颈和耳根都是通红的,额间出了很多汗。
他的面色绯红,潋滟的桃花眼蒙着一层雾气,像是被春雨洗濯过,惊心动魄的美丽。
云笙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她连忙将手背贴向他的额间,惊呼道:“好烫。”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有一瞬的茫然。
云笙忽的想起来:“莫不是百花楼所中的情药?”
燕辞楹曾和她说过,中了这药,唯有交合可解,否则每隔数月,都要复发。
沈竹漪没有回答她,只是被她盯着,腹下的胀痛感又深了几分。明明起来之后,只要以冷水沐浴,持续一段时间后便会平复。
可是如今,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周身,漫入他的口鼻,这种感觉便久久不能平复。
沈竹漪紧紧盯着她开合的唇,看起来格外柔软。
他的心口处掠过疼痛的震颤,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开始沸腾,又有某种冲动。
想要将手指抵进去,感受这种温暖。想要抵住她。
云笙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她觉察到很明显的变化,眼神掠过他,登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也跟着心跳加速起来。
沈竹漪蓦地站起来,蹀躞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往屏风后的盥洗室走过去。
他再度将身子沉入木桶的冷水中,想要驱散那些异样。
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可是仍旧不行。
他的汗水顺着脊背滚入木桶中,他蹙着眉,咬着唇,如同忍耐着什么痛苦似的。
屏风之上,光影映照,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这木盆是云笙用以沐浴的,于他而言有些小,他坐进去,需要将长腿曲起来。
他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头,影子映照在屏风上。
云笙看见,他修长的五指攀附着木桶的边缘,似乎很用力,挺拔的脊背也跟着微微躬起,肩颈处的薄肌匀称流畅。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呼吸声反而更加紊乱了。
并不管用。
他从木桶出来,披上外衣,走出来时,带出一路水痕。
云笙看见他提起角落的剑,连忙问:“你去哪里?”
沈竹漪将湿淋淋的长发拢起,手背的青筋紧绷,克制道:“狩猎场。”
这种时候,只有杀戮才能平复。
身上伤口流血时的快-感,能够压过一切心神不定。
云笙并不赞同:“长留山论剑在即,你去狩猎场,若是被妖兽所伤了怎么办?”
他转过身,眼神攫住了她,步步朝她走近。
他浑身氤氲着花香的水汽,走动间,丝毫并不掩饰自己外露的锋芒:“那师姐说,我该如何做?”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尤其是他身上锋芒直挺的剑,太过于显眼,随着走动而岿然出鞘。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看。
她的视线,隔着层层布料,他的呼吸越发乱了。
那把剑亦然感受她的目光,越发凌厉,气势庞然,直指着角落中的她。
云笙早就没有刚才劝阻时的底气,腿都吓软了,半晌,磕磕绊绊道:“要不,冷静冷静?”
他眼神平静,步步走近,膝盖挨着她的腿。
只消再往前一步,膝盖便会进到她的双膝之间。
被他抵着,云笙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很可能要死在高耸的剑锋之下。
她看着他额间的薄汗,轻轻伸手,安抚一般替他擦去。
他的身躯紧绷了一瞬。
很舒服。她的触碰让他感到格外的舒畅,是一种脊椎骨都发麻酥软的欢愉。
体内那种钝痛和焦热稍稍缓解了片刻。
可是还远远不够。
他攥紧她的手,躬下身,无意识地用侧脸去摩挲她的掌心,纤长柔软的睫毛垂下来,琉璃般清透的眼眸盯着她:“如何冷静,师姐教教我。”
他沾着水珠的发丝顺着衣襟没入她的心口,将她的衣物都弄湿了。
他像是身躯巍然的猛禽,收敛了爪牙和羽翼。
云笙心软了,去触碰他分明的下颌,突出的喉骨,悸痛的心脏。
云笙的手心贴在他熨烫的胸口,感受着他一声又一声,年轻有力的心跳。
云笙的心也跟着怦怦狂跳起来。
室内未免过热了,她感觉自己快要化作一滩水。
她的手也不知该要往哪里放。
他身上的肌肉紧实,像是石砾一般坚硬,硌得她的手生疼-
云笙怔怔地看着沈竹漪。
即便是这时,他也是格外好看的,垂落的乌发上光泽流转,像是一团松烟墨,眼睫浓黑,眉骨高耸。
他的身上亦有香气,不像是香膏,更像是从骨血中透出的一种香。
和头发上清冽的竹香不同,更像是某种甜腻的花香,格外浓稠迷幻,像是雨雾般笼罩了她。
令云笙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更像是在梦中。
见他状况不对,云笙想要扶住他,便只得用双手去环住他腰上的蹀躞。
却在慌乱之间,不慎触碰到了昂扬的剑锋。
一触即离。
第57章 第57章
沈竹漪的身子重重一颤,整个人栽过来,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此刻的他,被汗水濡湿,骨节都透着靡红,似乎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抗的模样。
云笙自然撑不住,她快走几步,想扶他去桌边歇息。
跌跌撞撞的,她的裙摆被桌角牵扯到,撕裂开一道口子。
一截雪白的脚踝暴-露在空气中。
云笙顾不及心疼裙子,转眼对上沈竹漪的视线。
他盯着她的小腿,视线令她毛骨悚然。
他伸出手,在快要触碰到她脚腕之时,却蓦地收回手,只是捡起了地上那一截断裂的裙摆。
下一瞬,他抽出腰间的蝴蝶刀,一刀划在了手腕上。
红色的血顺着苍白的手腕的滴落,他终是清醒了片刻,撑起身子,朝着外头走去。
云笙想要追出去,被他袖间的傀儡线捆在了书桌上。
她只得蹙眉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腕间尚有鲜血滴落,像是一路旖旎蜿蜒的红梅。
那修长的五指中,牢牢攥紧留有她气息的裙摆。
夜风拂过桌上那本剑谱,哗啦啦得响。
每一页中,都是不同的持剑的姿势。
云笙一面看着剑谱,一面等他回来。
毕竟她手上还缠着他的傀儡丝,他不回来,她也难解开。
过去了很久,沈竹漪始终没有回来。
云笙没撑住,趴在桌上小憩起来。
她一直回想着方才二人的事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很快便梦到沈竹漪按照剑谱教她练剑。
剑谱上头一字一句写的很清楚:大拇指和食指控制剑尖,小指压着剑柄,或是手掌顶住剑柄,与剑柄之间严丝合缝。
云笙盯着他身上的那把剑,鬼使神差地,云笙按照剑谱上所说的那般做了。
室内过于暖和了,二人身上都覆着一层薄汗。
花香味便更加浓稠了。
他眉间的汗水滚落下来,一颗一颗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云笙被烫得抖了一下。
在她欲要收回手的时候,他攥住了她的手。
他乌黑水润的眼眸看着她,柔软的长睫如蝶翼一般,漂亮而又脆弱。
他温声道:“师姐,教教我罢。”
云笙没来得及抽回手。
他包裹着她的手,掌心处的热意融化在她的肌肤上。
而后,他引着她握住了那把蓄势待发的剑。
他闷哼一声:“我做得可对?师姐?”
云笙的目光移向剑谱。
这是正握的姿势。拇指屈压,其余四指并拢。
下一步是双手持剑,右手握剑柄,左手轻扶剑首。
腕骨灵活转动间,能很好地掌控住。
剑柄处的狰狞的纹路摩挲着她的手心,那炙热的温度,让她掌心都泛起一片红。
持剑时,他滚烫的身躯紧贴着她,她能明显感受到,在她动作时,他也会跟着轻颤。
他唇角沾染的水珠落下来,是温热的,落进她的衣襟里,他呼吸的有些急促,低低的声音恍若天上仙乐,又像是幻妖惑人心智。
二人都生疏不已,长剑在她手中铮鸣,难以掌控。
云笙看得快要昏厥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云笙明显都握不住剑了,才见剑吐白虹,气势磅礴。
沈竹漪将头埋入她的颈间,背脊宛若一张紧绷的弓弦,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
“师姐,当真教得很好。”他嗓音低靡,像是春夜里的一场雨,浸润她的掌心。
这声音听得云笙头皮发麻,云笙抖若筛糠,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他被她的模样取悦到,眷恋而又痴迷用鼻尖轻蹭着她的颈侧,深深嗅着她的气息,神情格外愉悦。
沈竹漪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泛红的掌心,缓缓将其递到唇边。
他开始亲吻她的掌心,细细□□着她掌心磨损的地方。
不止是亲吻,甚至是舔舐,舔舐上头他留下的气息。
他一根一根手指吻过去,舌尖卷过她的指缝。
那种酥麻的感觉侵袭而来,云笙受不了了,下意识将掌心挥向了他的脸。
力道并不重,却因他的肤色过于苍白,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指痕。
他玉白的脸上染上薄红,像是被蹂-躏后的痕迹。
云笙一顿,她的手还没从他脸上移开,食指尚贴在他的唇侧。
他偏过头,呼吸明显加重了些,轻轻咬住了那根食指。
他红唇衔着她的食指,温热的舌缠着她的指腹。
琉璃罩下光影明灭,温热的烛油顺着红烛垂落。
云笙只觉被他含着的指尖也像是被这滚烫的烛泪包裹似的。
他柔韧的长睫,外翘的眼尾,抬眼时,朝她瞥来的那一眼。
唇红齿白,在朦胧的灯火中,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还要继续么?”他缓缓开口,“师姐。”
这一声叫得云笙一个激灵,她猛地惊醒。
这才明白,方才的只是一场梦。
转眼之间,她对上了一双乌黑的双眸。
沈竹漪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定定看着她。
他浑身冒着冰冷的气息,发丝上的水汽尚未干,面色看起来冷静了很多。
云笙怔怔看着他:“你好些了么?”
沈竹漪不置可否,似乎对这种事格外忌讳。
他只是将眼神转向剑谱:“你可有不懂的地方?”
云笙点了点头。
而后,沈竹漪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他握住了她的手,用那只手去执笔。
他的指骨冰冷,触碰上来的时候,云笙的手隐隐发麻。
她任由他握着,在剑谱上继续写着剑法上的小注。
毛笔沾着墨水洇湿了纸张,留下湿漉漉的墨痕。
他靡丽的声线在她耳侧响起。
腕骨放松,以小指、无名指、中指发力……五指卷握成螺状,双手握住。
云笙不知想起了什么,指尖开始颤抖。
在她眼里,剑谱上的字开始扭曲,变了形状。
她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琉璃罩下的莲花灯徐徐转动,照拂在他的脸上,是婆娑的花影,在眨眼的那一瞬,又像是阎府的妖魔一闪而过。
他的眼眸乌黑,仿佛能吞没一切光亮。
她浑身都是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衣物黏-腻地贴覆在身上。
沈竹漪觉察到她的异常,转眼冷静地盯着她:“你很热么?”
云笙的手腕一抖,手中的笔忽的掉落下去。
她顺着笔掉落的地方,看见他袖口的角落中,有一角鲜亮的颜色。
这是……她被撕下来的那一截裙摆?
云笙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她的思绪尚未清醒,便将那一角裙摆的布料从他袖中抽了出来。
裙摆有些凌乱,濡湿了一小块,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什么。
透着浅淡的石楠花香味。
她的掌心,恰好附着在那一块洇湿的地方。
云笙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裙角,刚想凑过去仔细看。
忽的,她的手腕上一紧。
她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乌黑的双眸,少年眼中似乎闪过一抹晦涩,将那一截断裂的裙摆很快便夺了回来。
云笙有些怔愣:“你拿这块破布做什么?”
沈竹漪不置可否,只是道:“明日给你买新裙子。”
说完,他起身,接过一盆水,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替她擦拭起来。
温热的水流自她的指缝间流过,水面的花瓣打着旋儿。
他将她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连带着掌心。
她没忍住,用手舀水朝他泼过去。
“你干嘛,只是沾了点墨迹,弄痛我了。”
他不躲不避,眼角眉梢处沾上了水泽,面庞格外隽秀干净。
待到他彻底洗干净,才转身将水倒掉。
直至云笙再也看不见时,他才将手心揉皱的那一截裙摆缓缓展开,他低低嗅着裙摆上她与他交织的气息,将那一截布料藏进了衣襟更深的阴影中-
云笙再也不敢找沈竹漪教她练剑。
余下十日,她都靠自己的摸索勉强度日。
很快便到了长留山论剑的日子。
长留山高耸入云,乳白色的雾霭中峰峦叠嶂,山脚处云雾弥漫,隐隐可见其后广袤的山川轮廓。
三宗之主早已在山脚处等待,而在山上的栈道处,立着上一任的白玉京剑主,再往上,是仪态端庄的帝姬和负手而立的太子。
云笙与一众论剑者仰望着他们,静静等待着论剑的开始。
云笙并未同真正的剑修交手,率先与她比试的是崔家的人。
崔家虽与沈家并名,但崔家之人擅器,擅剑者并不多,她运气好便遇到了器修,仗着有沈竹漪的指点,险胜了下来。
余下的几日中,云笙接连战胜了三人,其中一个还是靠着王庭关系塞进来的酒囊饭袋,云笙赢得格外轻松。
此时的排名已然够她进入下一轮比试,她一直悬着的心也就此放下了。
今日便是长留山论剑的最后一日,她照惯例去抽签。
而就在这时,她的好运气用完了,她抽到的木签上刻着三字:姬承曦。
四海八荒之内,唯有王室一族姓姬。
姬承曦,乃是王庭太子的本名。
云笙心中重重一跳。
赵缨遥特意找到她,难掩忧虑愤恨:“云笙,你要小心。太子身负剑骨,剑术了得,下手也不知轻重,我有同门已然败在他剑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肉,已经回宗医治,怕是不能参与下一轮的试炼了。”
第58章 第58章
云笙有些担忧地擦拭起剑,余光中瞥见一人的身影。
是沈竹漪。
他一身雪白缥缈的长袍,走动时衣袂飘飘,蹀躞系着劲瘦的腰线,紧实有力的双腿包裹在长靴中。
一阵风拂过,垂在他颈侧的长生辫发出清脆的铃声。
听见这声音,云笙的莫名开始浑身发烫。
她回忆起,在那个荒唐的梦中,他颤抖时,辫子上的银铃也是这般响个不停。
她的视线就不可避免地下移,落在他握着剑的手上,顺着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描绘,根根分明极具张力,而她知道,另一处的会更加狰狞。他皮肤白,所以也是粉色的。她始终忘不了,他面上那介于痛苦与欢愉之间的神情。
少年的身躯紧绷时,每一块肌肉都鼓噪,有一种极强地压迫感,他的神情也不似现在这般冷清,而是格外压抑地在她耳边吐露的隐忍滚烫的气息。
她满面通红,垂眼看着自己的手,登时感到手心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沈竹漪走到她的身前,将腰侧的白鸿剑抽出,只见桃红色的剑穗一晃,那把剑便落在了她怀里。
云笙吓得一个激灵,毕竟她的脑子里全是另一把剑,差点连白鸿剑都没握稳。
她抱着白鸿剑,心虚地看向他:“你、你把你的剑给我作甚?”
沈竹漪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下一场比试,你用它。”
“为何?”
沈竹漪垂下眼:“必要时刻,它会护你周全。”
云笙摇摇头:“不行。”
她仰起脸道:“你是最有希望的,我不能用你的佩剑。万一你换了剑,发挥失常了怎么办?”
沈竹漪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轻扬了一下眉梢:“对付这些人,我不用剑亦可。师姐何需挂心?”
云笙哑然。
说的……好像也对。
她真该担心的似乎是她自己。
她远远望着沈竹漪登上了论剑台之一,抱着剑没再开口,静静嗅着桃红色的剑穗上的竹香,直到听见论剑台的长老唤出自己的名字。
“蓬莱宗,云笙。”
云笙的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事关太子,自然引得众人关注。
她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登上了论剑台,对面立着一位腰细黄金犀角带的青年,正是太子姬承曦。
他正悠然自得地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水,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笙登上论剑台。
姬承曦显然已经是此论剑台的擂主,自从他登上这论剑台就没下去过,和他比试的人全都惨败,就连崔家的少主也不例外,以至于这论剑台上全是鲜血。
和沈竹漪不同,姬承曦如今的模样和幻境内相差不多。
姬承曦打量她一眼,讥讪道:“你便是我那胞妹送羽扇信物之人?真是可笑,她去蓬莱宗大闹一通,就是为了笼络你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
云笙知道这狗太子的秉性,垂眼道:“殿下此言差矣。帝姬殿下不惜亲自动身去往蓬莱,是为严查禁药,庇护四海八荒免受奸邪所害。连我这种弱小之人都能得帝姬垂帘关怀,可见帝姬体恤民情,深仁厚泽。”
她一面说着,一面暗暗惊叹,帝姬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这狗太子的监视之中。
云雾缭绕的观剑台中,定远王冲帝姬眨了眨眼,满面欣慰:“这丫头倒是喜欢你,是个知恩图报的,连太子都敢呛。”
帝姬却摇了摇头:“我不该给她信物的,只会让她引火上身。”
果然,论剑台上的姬承曦变了脸色,摸向腰间的剑:“倒是能说会道。”
转眼间,便听一声脆响,太子便拔剑袭来,眼中闪着骇人的光:“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耐。”
云笙手中的白鸿剑出鞘,她右手持剑,并未选择和他正面对抗,而是借着剑尖避开锋芒,朝着另一侧躲闪而去。
姬承曦扑了个空,转头时面色阴沉:“怎么,只会躲么?”
云笙感觉到*手中的白鸿剑生气了。
于是她也不打算忍了。她脑中涌现沈竹漪剑谱中的批注,心中也越发沉稳。
只见刺眼的剑芒飞至,少女的裙裾翩然,手中的白鸿剑倾泻一片霜色,只余一片冷然残影。
“叮——”剑锋相交时,姬承曦和云笙四目相对,唯见少女被剑身寒芒照亮的双眸。
姬承曦心中一怔,迅速反击,二人谁也没有占到便宜,各自退回一角。
姬承曦面上明显挂不住了,他的攻势越发迅猛,可谁知云笙看似柔弱,却身若蒲草,坚韧如丝,她的剑势和身法都格外诡谲冷凝,不似她本人之风。
一时半会,姬承曦还真拿她没办法。
眼见论剑台下的众人都开始议论纷纷,显然这少女并非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能同姬承曦分庭抗礼,着实令人有些吃惊。
“我听说……这个叫云笙的姑娘,前些年还是灵根受损的废人,短短数月不见,便已然这般厉害了。”
“不止呢,她并非剑修,而是符修。在秋猎的水镜中,我亲眼瞧见她能以符为阵呢!蓬莱宗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这般说,若是并非论剑,而是单纯的比试,太子殿下岂不是要输给她了?”
听到这些议论,姬承曦彻底怒了,指腹拂过剑端,冲着云笙冷笑:“能让本宫用到它,也算是你有本事。”
话音落下,云笙明显感觉到太子身上的气势变了。
他周身都泛起金色的光晕,但见剑气横生,游龙之势自他体内吟啸而出。
只是闪神之间,他便到了云笙身前,手中的龙泉宝剑如雷霆骤雨般落下。
“是剑骨!太子殿下身负剑骨,手握龙泉宝剑,何人敢与争锋啊!”
“王庭得此明主,荡平魔域也不在话下了。”
云笙的眼睛都快要跟不上,只得以白鸿剑抵挡,她步步后退,在这极强的剑威之下,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在勉强接下最后一剑时,她腿一弯,俯身吐出一口血来。
云笙垂下眼,头晕目眩地盯着那摊血迹,才发觉自己握剑的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短短时间内,姬承曦便像是换了个人。
得天独厚,金玉为骨,原来这便是千年出一,令人趋之若鹜的剑骨。
她抬眼看向姬承曦,咽下喉中的腥甜。
原来这便是他们从沈竹漪那里偷来的东西。
姬承曦蹙起眉。
云笙的目光平静,可撞进这般明亮的眼眸,恍若她早就看透了一切,审视着他皮囊之下的真相。
姬承曦心中又惊又怒,再次提剑,已是下了死手。
但见千钧剑势冲云笙头顶落下,而一道剑光乍现——
白鸿剑径直飞出,雪白如霜的剑身挡在了云笙身前,桃红色的剑穗在疾风中翻飞。
那道剑意消散,云笙被余威波及,落下了论剑台。
她稳住身形,猛地抬眸,只听“咔嚓”一声——剑身如水般的白鸿剑在她眼前,断成了两截。
云笙整个人都僵住了。
姬承曦似乎也没想到竟让她逃过一劫,神情不甘,却又无法再出手。
论剑台长老宣布姬承曦获胜时,云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断成两截的白鸿剑。
她慌乱地去捡起断剑,却蓦地被人握住了手,而后拥了个满怀。
竹叶的清香充斥鼻尖,她抬起眸,看见沈竹漪,鼻尖泛起一阵酸意,眼泪这才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对不起。”
她哑声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我不该用你的剑的,我护不住它。”
沈竹漪以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它护住师姐便够了。”
云笙近乎咬破了唇瓣。
她心疼的握住断剑,默念道,我一定会请最好的匠人修复你。
哪怕用光所有的积蓄,也在所不惜。
只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云笙志不在此,只要能有资格进入下一轮试炼便行了。
可是她看过沈竹漪的回忆,知道他自小习剑,这场论剑于他而言非同小可。
他是很厉害,没有本命剑亦能打败许多人,可是,若是对上身负剑骨的姬承曦呢?
本命剑于剑修而言极为重要,并非普通的剑便能替代,沈竹漪很可能会因此与魁首失之交臂。
想到这里,云笙仰头看向他,内疚的眼泪不断地落下,喉间也像是被堵住了般格外晦涩:“小师弟,我不想让你输。”
生平第一次,她不甘心。
凭什么烧杀抢掠者摇身一变,就能风光无限,誉满天下,而承受了灭门之灾削骨之痛的人,还要背负一身骂名?
只因他们大权在握,高高在上,就能将一切真相轻易抹去么?
正是因为她也经历过这种诬陷,知道其中酸涩委屈,所以她才更不想让他输。
那种卑鄙小人,不配成为白玉京剑主。
沈竹漪道:“那我便不会输。”
云笙一怔。
沈竹漪乌黑的眼眸看着她,口吻极为平静:“即使没有本命剑,我亦会是这长留山的论剑魁首,郢都白玉京唯一的剑主。”
他将她凌乱的发丝挽于耳后,指尖汇集灵力,萦绕她周身抚平所有伤痛。
“师姐只需看着。”他拾起断掉的白鸿剑,眼尾流露出冷冽寒霜:“看着我用这把断剑,杀回去。”
此时此刻,他在乎的并非输赢。
灵契上白纸黑字,一笔笔写的格外清楚——
伤害云笙的人,都得死-
很快便入了夜,星沉月落,依稀可见山脊绵延起伏。
王庭的宫婢在长留山的亭台楼阁处点了宫灯,远远望去山峦处嵌灯如星,夜火流光。
论剑台矗立在朦胧的山雾中,葳蕤夜色下的草木温润,萤火纷飞。
论剑已然进入尾声,可前来观战的人却只多不少,近乎盈满了山脚。
论剑台迎来最后一战,选在最高的碧霄台上来决出谁为魁首。
太子祭出剑骨,势如破竹,所有与他交战的人都败在其剑下。
在他看来,这白玉京剑主之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自此以后,他那不自量力的妹妹便再无与他抗衡之力。
姬承曦垂眼看着碧霄台下人头攒动,众生匍匐于脚下的感觉令他格外沉醉。
抽签的长老将木签予以过目后,扬声道:“最后一位,金岚沈氏,沈竹漪。”
沈嵘忧心忡忡找到沈竹漪。
倒不是因为关心他,而是沈家虽未参与郢都的党派之争,但却万万得罪不起其中的任何一方。
“太子殿下对白玉京剑主之位势在必得,你可万万不要去与殿下争,他身负剑骨,你争也争不过,走个过场快点儿认输便好,这样也算送殿下一个人情。”
清冷的月光下,沈竹漪立在那里,霞姿月韵,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擦拭着手中的白鸿剑。
林间的风灯飘摇,光影交错,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眼底,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步步走上了碧霄台。
台下一直忙着恭维太子的人这才注意到:“这沈氏的少主怎么持了一把断剑?”
“有点眼熟……这不是之前蓬莱宗云笙用的剑么?”
“沈氏财力雄厚,不会一把完好无损的宝剑都拿不出来吧。”
和台下那些贻笑大方的人不同,居于观剑台上的广阳宫宫主蓦地蹙起了眉。
秦慕寒冲身旁的侍卫呵斥道:“我让你将参与论剑之人的底细一一调查清楚,叫你不择手段也要将一切不受控的因素铲除,为何还有掌控之外的人登上了碧霄台?”
他身旁的侍卫面色有些惨白:“属下尽力了,只是此人身后有帝姬,纵使属下想找借口剥夺他的论剑资格,都被帝姬使手段一一回绝了。”
秦慕寒的目光刺向远处的帝姬,而帝姬似乎有所觉察,端起酒樽,冲他得体一笑。
秦慕寒捏碎了手中的酒樽,目光阴冷:“区区女流之辈,也妄图争权夺利。”
侍卫连忙道:“宫主放宽心,太子殿下早已适应剑骨,剑骨之威无人可敌,这白玉京的掌权必是我们的。”
碧霄台上的姬承曦同样注意到了沈竹漪手中的白鸿剑。
他嗤之以鼻:“本宫允你自本宫的宝库中挑选一把新的剑,以免用这断剑输了,倒叫旁人说本宫胜之不武。”
夜风拂过,花树摇曳。漫山的灯火映照着碧霄台上的风景。
沈竹漪眼底笑意翩动,轻轻吐出二字:“足矣。”
太子蹙起眉:“你说什么?”
“赢你,足矣。”
太子蓦地沉了脸色,拔出龙泉宝剑:“哼,痴人说梦!那便休怪本宫剑下无情。”
而尚未等他动作,对面的人拔剑更快。
只听一声剑鞘擦过蹀躞金扣的脆响,沈竹漪的身形一闪,便如凌冽狂风掠过来,他单手持剑,一身白袍于月光下纷飞,风声自袍角而过猎猎作响,剑芒若寒光乍现。
他面上温润的笑意早已褪去,手中的断剑流泻出清亮的光,剑身映照出他狭长的双眸,比剑刃的粼光还要冷。
一剑剑接踵而至,快得近乎化为残影,唯有清脆错乱的铃声响彻在碧霄台上,剑风所及之处,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剑痕。
他的一招一式没有任何的多余与花哨,更没留防守的余地,全是明晃晃的杀意,直奔要害之处而去。
姬承曦面色瞬时凝重了几分,他凭借剑骨见招拆招,定睛想去看对方的破绽。
可沈竹漪的影子像是融入缥缈的月光中,阴冷无形,随身耳动的铃声更让姬承曦心跳如雷。
再度落下时,只听刀剑相交之音——
姬承曦横剑挡在身前。
再慢一步,那柄断剑就会划过他的脖颈。
而落下的攻势并未停歇,反而越发凶猛。
剑气纵横间,姬承曦才捕捉到沈竹漪的目光。
和来势汹汹的剑气不同,他的目光非常的平静,冷静寂芜到令人毛骨悚然。
姬承曦心中一跳,猝不及防的,他的心口下方,连着脊骨处开始发热。
是剑骨!
剑骨竟然在嗡鸣,仿佛感召到什么,竟有要挣脱出他血肉的趋势。
怎会如此,剑骨已然为他所用数年……怎会此时出了状况!
而显然剑骨的失控,让他开始落入下风。
只见冷冽的剑气汇聚在那柄断剑之上,白日焰火般的剑光般飒沓而至。
“噗嗤——”
姬承曦茫然垂下眼,他右臂处的衣袍不知何时被划开,血水喷溅出来。
那柄断剑像是浸了寒霜,令他浑身战栗。
他步步后退,可是很快地,左臂、大腿、小腿,甚至肋骨小腹处,都涌现出血痕,一朵朵血花将他的袍角染红,在诡谲的夜色中殷红刺目。
失血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可是这种久违的无能为力的感觉,才让他更加绝望。
他仰起头,看着万千剑意恍若游丝般落下,欲要将他绞杀。
那少年白衣如皑皑落雪,剑意峥嵘,他凌空而起,衣袂翩飞,身后映着一轮硕大的明月,万山的灯火绵延,像是银河倒悬。
他踏着月色清霜,提剑而来,垂下的眼神不带任何温度,犹如谪仙降世。
姬承曦猛地睁大了眼,浑身如坠冰窖。
这一瞬少年的身影,和十年前的一幕猛然重叠。
——十年前,瑶华学宫的十里桃林,灿烂的粉霞之中,那少年立于剑上,红衣夺目,意气风发。
“那你便记好了,我名沈霁,琴川沈氏的沈,光风霁月的霁。”
“十年之内会是王庭白玉京剑主,青云榜的榜首。”
“届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明明二人的容貌不同,剑法各异,可在此时此刻,却让他有着相同的心悸感——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得天独厚,惊才绝艳,哪怕他有了剑骨,有了龙泉宝剑,享用天材异宝整整十年,他们之间也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摸不到他的半片衣角。
“哐当”一声,姬承曦手中的龙泉剑掉落在地,他满头大汗,头晕目眩。
待到视线清晰地时候,那把断剑早已到了眼前。
——这一剑,刺向的是姬承曦的项上人头。
第59章 第59章
“够了!”
眼见这一剑要让姬承曦命丧当场,观剑台上的秦慕寒猛地站起来,立刻挥出一掌。
“轰——”
那一掌及时落下,将剑锋打歪。
而姬承曦被余威波及,如同破布一般从碧霄台的六十六层台阶上滚落。
秦慕寒藏在广袖中的手青筋暴起,心口也明显起伏,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姬承曦,认输。”
姬承曦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满眼不甘:“老师……”
他们为此番论剑付出良多,与剑骨磨合了数年,打点关系的灵石便堆成了小山,就是为了这白玉京剑主之位,怎能轻易为他人做嫁衣……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秦慕寒面若冰霜,沉声道:“你技不如人,认输。”
姬承曦咬紧牙关,气血涌至头顶,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承认此话,近乎等于将他凌迟示众。
他近乎气到落泪昏厥,却仍攥紧了拳头,像是用尽浑身力气才吐出一句:“我认输。”
这一切发生的过快又过于荒唐,便连碧霄台负责评审的长老都迟迟未反应过来。
直至帝姬缓缓起身:“胜负已分,恭迎白玉京迎来新任剑主。”
一直吊着口气的云笙这才缓缓闭上了眼。
沈嵘面上再无笑意,吓得浑身颤抖,若不是身旁的沈夫人扶着,都要一屁股坐到地上。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碧霄台下齐刷刷跪了一片:“恭迎剑主。”
沈竹漪缓缓落在碧霄台上,并无半点喜悦之情,手中的断剑尚在淌着血,他的目光落向被宫人用载舆抬走的姬承曦,眼中的杀意分毫不减。
而后,他若有所觉,侧过身,隔着跪拜的人群,与观剑台上的秦慕寒远远对视。
二人目光相接时,便是一片刀光剑影-
白玉京迎来新一任的剑主,按照惯例,天上白玉京将掌灯宴庆,举行剑主交接仪式。
只是王庭内不少人进言,临近先帝和先皇后的忌日,白玉京要用以祈祷冥福,交接仪式应当推迟。
此番进言获得以广阳宫为首的多方支持,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子一方势力在有意耽搁时间。
帝姬也为此事愁心,四处奔波,最后不得已亲自找到了沈竹漪。
谁料沈竹漪倒是格外平静,他只提出一个要求——
交接仪式可以推迟,但该在白玉京举行整整一日的庆晏必不可少,由他来定时日,全权操办。
此话传出去,太子党的人纷纷放宽了心,原以为这沈竹漪是个剑术了得的厉害角色,却没想到不分轻重。
到底是头脑简单贪慕虚荣热闹的年轻人,那便不足为惧。
云笙也感到奇怪,她是最了解沈竹漪的人,自然知道于他而言,权势和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为何他执意要办庆晏?
只是云笙没有机会当面问他。
作为下一任的剑主,沈竹漪确有太多的事情要了解和处理,无论是去剑阁了解,还是去与上一任剑主会面。
往后数日,她只隔着人群远远瞥见过他的侧脸,被众星拱月般围绕着,攀龙附凤之人太多,想要见上他一面实属不易。
这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簪花大会上远远一瞥的时候。
他站在光里,她处在芸芸众生间,那些分隔的人流恍若楚河汉界,是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云笙走回去,向行宫内的侍女开始打听何处有藏书。
这次试炼后,她又有一些新的想法,想用在符箓上。
寻了一圈无果,她失落回到住处时,定睛一看,才发现桌上摆放着一本孤本符书,和一包糕点。
云笙有些惊喜,追出去时,只看见一道黑影。
她叫了声“师弟”后,发现对方的身形并不相似。
她后知后觉,这是沈竹漪的暗卫。
东西是他的暗卫送来的。
对方身上尚有血腥气,面容隐没在恶鬼的獠牙面具后,只是沉默地向她行了个拱手礼,便消失在黑暗中。
云笙怔怔地立在原地。
而后,她耸了耸肩,走到桌边坐下,捧起符书开始读起来。
有了符书,时光便飞逝而过,很快便到了十月二十二日,白玉京举办宴会这一日。
此消息一出,近乎是天下皆知。
白玉京坐落在郢都背靠的不周山山巅,地处中央,又高耸入云峥嵘崔巍,但凡掌灯,便如天上高挂的明月星辰一般为天下所见,绚烂夺目。
这被天下万民视为吉兆,前朝便有百国朝拜白玉京的盛世景象。
能被邀入白玉京参与宴庆都是的都是世家王庭贵族,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此次白玉京宴会,作为蓬莱宗主的尹禾渊都没有受到邀请,更别说蓬莱宗的其他人。
云笙也自知,她是没有资格的。
十月二十二日。
云笙总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可她却记不起有什么特殊,以至于沈竹漪钦定必须是这日。
到了这日傍晚,云笙照例在进食后,来到行宫内的一处庭院。
此地开阔,视线无阻,看月亮是最清楚的,她便选在这里画符。
云笙在研墨的时候常常失神,时不时会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很快的,不周山山巅处有一点亮光闪烁,很快的,整座山开始此起彼伏地亮起灯来,像是暗夜中的星河。
在白玉京点的灯和鲛人灯的材质类似,可千年不灭,传光万里。
数以万计的灯落下来,漂浮在云层中,顺着风飞向五湖四海,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望见那一缕缕的光芒。
此时此刻,云笙和许多人一样,仰头望着头顶皓月繁星般的灯火,满目惊艳。
片刻后,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怎么,他沈竹漪自己在白玉京享清福,把你落在这里了?”
云笙转过头,看见缠着绷带的尹钰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的墨迹还没消干净。
其后而来的薛一尘用剑柄狠狠敲了一下尹钰山的头,望向云笙道:“师妹,今日白玉京宴庆,我知你孤身一人,便提了酒与你同饮。”
云笙变了脸色,迅速收拾东西,起身便告辞:“不必了,我不胜酒力。”
尹钰山见她如避洪水猛兽般,心中一阵刺痛,语气更为不甘:“云笙,你看不清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么?”
“沈竹漪那小子一朝得道,把你忘了干净,自己逍遥快活,他若真对你好,怎会不想方设法请你去赴宴?你醒醒吧。”
云笙道:“他待我如何,与我不想见到你有关系么?”
尹钰山一噎,还欲要辩驳,忽然注意到远处天际,一盏盏灯飘了过来。
他纳闷道:“这些灯怎地飘得如此之快?难道用灵力加持了?”
尹钰山接了一盏灯,这才发现和一般用以祈福的灯不同,不仅灯油是鲛油,灯面的材质格外透光轻薄,显得皎洁清莹,就样式也不一样。
穆柔锦惊诧道:“你们瞧这灯彩,嵌在上边的画屏上绘有仙鹤和百岁兰,都有‘长命百岁,岁岁无忧’之意。”
“这并不是宫灯,而是贺岁灯。”
她目露疑惑:“今日难道是谁的生辰么?”
云笙也接过了一盏,她发现这灯触及温润,放在手中也格外舒服,除了画屏上的仙鹤与百岁兰,在转动之间,还会变幻出其他的画面。
云笙转动至一面,上头并无绘彩,只有一行墨字:
【吾之皎皎,如满月之恒,千秋万岁,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这些灯笼上,竟都有一模一样的墨迹,就像是人一笔一划写上去的一样。
尹钰山也同时将另一盏灯笼转到了这一面,他也看到了这行墨字,恍惚间道:“皎皎?谁是……”
他突然一噎,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云笙。
他记得,幼时在后山玩乐之时,云笙为了保护他摔了一跤。
云笙胸前长命锁滚落下来,他捡起来,发现上头刻着的两个小字。
那时尚不怎么识字的他磕磕绊绊读出来:“白交?”
小小的云笙爬起来,盯着膝盖上的血痕和灰尘,低声道:“是皎皎。”
“教我画符的慕容师父说了,是皎皎云间月的皎皎。”
回忆起一切的尹钰山近乎瞠目结舌。
半晌,他才看向云笙,极为艰难晦涩地开口:“皎皎是你的小字?今日……是你的生辰?”
此话一出,穆柔锦和薛一尘都愣在了原地。
自出生以来,云笙便没有庆祝过生辰,无人知道她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小事情。
久而久之,云笙自己也忘了,又或者是怕会失落难过,所以刻意地选择去遗忘。
云笙捧着那枚贺岁灯的手都在颤抖。
难怪会如此熟悉,十月二十二日,是她的生辰。
糊涂……当真是糊涂。
她怎么能因为旁人的忽视,以至于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呢?
她抬头,望着漫天流光溢彩的贺岁灯,从冗长的夜色中落下,飘向行宫内的各个角落。
眼眸中倒映着一片灯火通明,原来这成千上万盏自白玉京而落的贺岁灯,都是给她的。
其余的三人都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一声鹤鸣划破夜色,远处天际飞来一行羽翼如霜的白鹤,背上立着白衣飘飘的仙侍。
为首丹顶的白鹤翩然落在行宫的乌檐上,只见一位少年跃下,脚踩屋檐上的小青瓦。
夜风惊扰飞檐斗拱下的花鸟铃,清悦的铃声响起。
少年身后映着漫天灯火,朝着飞檐下的云笙伸出手:“师姐,过来。”
冷白的指尖在灯光下像是一捧雪,煞是好看。
云笙没有片刻犹豫,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而去。
她越跑越快,裙摆飞扬,就连耳边的点翠坠子也跟着晃。
少女白葱似的指尖提着裙裾,像是一阵风同薛一尘三人擦肩而过,只有跑过时掀起的那阵馥郁的花香,残留在他们鼻尖。
她轻盈地跃起,被沈竹漪一手捞住腰身,接了个满怀。
提着绛纱灯的白衣仙侍低眉敛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沈竹漪一眼也没多看剩下三人,转头吹了一声口哨。
只闻一声高亢清亮的鹤唳,白鹤扬长而去。
薛一尘望着白鹤在灯火中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酒一点点被夜风凉透-
云笙的手埋在白鹤背部柔软的毛发中,高空清爽的夜风拂过面庞,钻进她的衣襟。
她垂眼看着底下的万家灯火,感觉此时此刻,一切都格外不真实。
“我是在做梦么?”她喃喃道。
沈竹漪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将外衣剥了,冰冷的指腹摩挲过云笙的唇瓣。
一下便将这样东西塞进了云笙的口中。
云笙尚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香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
是一颗糖。
他歪过头,好暇以整地盯着她看:“什么味的?”
云笙忍不住用后牙槽用力嚼了一下,有一点点粘牙,但那种甜味便一下子融化了,更加浓郁,心间升腾起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她回味着,认真答道:“牛乳,还有掺杂着一点桂花的香。”
沈竹漪弯了弯眼:“师姐在梦中也能分的这般清楚?”
云笙一顿,怔愣地看着他的眼眸,被灯光照拂得恍若琉璃。
她的影子倒映在这片绮丽的琉璃中,格外清晰。
所以,这真的不是梦。
有人不远千里而来,给她过了生辰。
第60章 第60章
他们所乘的白鹤涉水低飞,那些仙侍们都被落在了后头,渐渐不见人影。
云笙听见人声嘈杂,这才发觉白鹤竟掠过了一片热闹的城镇。
此地的人们忙着欣赏白玉京飞出的贺岁灯,没注意到他们。
城镇中的百姓大都信奉白玉京的福泽,于是在白玉京掌灯这一日,会变得格外热闹。
夜市中玉壶光转,鱼龙并舞,与天上的灯火交相辉映,花楼中的姑娘们载歌载舞,小孩儿手中握着吉祥如意的糖画,每个人面上都欢喜洋溢。
云笙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是一种特殊的感觉。
往年的今日格外冷清,可是自此以后,所有人都会记得今日的普天同庆。
哪怕他们此时此刻的欢喜并非是为她,可是情绪却能传染,旁人的幸福,也让她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这时沈竹漪又从袖中摸出一个贺岁锦囊。
云笙垂眼看着锦囊上绣着的“福”字,以为里头也是糖。
她解开系带,却发觉里边竟是一叠符箓。
她垂眼看着上头的符文,觉得有些新奇:“这是你画的?是什么符?”
说起来,她阅过的符书也算不少了,这世间竟还有她也未曾见过的符文。
“你没见过啊?”沈竹漪打量着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云笙看出他眼中的打趣和揶揄,她一向对符箓感兴趣,如今遇到她没见过的稀罕物,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云笙那股不服气的劲头又上来了。
试试就试试,难不成还能让她大开眼界。
云笙手中拈着符箓,往其注入灵力,见没反应,就知道有咒文。
云笙转眼睨他:“说吧,咒文是什么?”
沈竹漪转过头,漆黑的眼眸看着她,鬓边的一缕柔软的乌发落下来,触碰到云笙的手背,有些痒。
他安静地看着她,声音也很轻很轻,和这湖面缥缈的雾气融在一起,梦呓般消散在她耳边——
“云笙岁岁平安。”
话音落下,迅速汇成一道金色的符文。
瞬息之间,云笙手中的符箓燃烧了起来,从她手中直接蹿了出去,径直飞向了高空。
云笙错愕仰起头。
“咻——”
符箓在空中炸开,倾泻出的光芒似烟火般绽开。
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朵,而沈竹漪长指一点,一道道黄色的符箓从云笙手中的福袋中钻出,围绕着他们飞速旋转,而后悉数冲向天际。
“咻咻咻——”
符箓炸开后,汇成一片火树银花般的烟云,有的像是桃花粉霞般绚烂,有的像是空谷幽兰般绮丽。
这阵势格外庞大,比寻常的烟火有过之而不及,照得整个黑夜如同白昼一般,引得所有人为之驻足。
这些烟云如梦似幻,堆簇在一起,时而又幻化成羽阙仙宫,楼台殿阁,倒挂的水晶帘下有仙娥起舞,氤氲的烟雾消散后,白鹤自这些海市蜃楼中穿梭而过,孰真孰假,难以分辨。
欢庆的人们望着天际,纷纷欢呼道:“快看啊!是天上白玉京的福泽显灵了!”
“今天真是黄道吉日,谁家若是今日生子,必是麟儿送福。”
“仙人赐福,天降祥瑞!”
云笙便处在这一片花团锦簇的烟火幻境中,听着下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彻底呆愣住了。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只觉鼻尖一阵酸涩,眨眼的时候,眼泪便自然落了下来。
耳边传来一声笑。
“师姐怎么哭了呀?”沈竹漪用指腹抹去她的泪,语调古怪,唇边的笑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小心把福气哭没了。”
云笙遮住脸,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眼泪却泛滥成灾,根本止不住。
沈竹漪撑着下颌,看着她抽抽搭搭的样子,笑道:“不过今日是黄道吉日,万事皆宜,百无禁忌。”
“想哭,就哭吧。”
变幻的烟火落下绮丽的光,映照在少年乌黑水润的眼眸,像是在他眼底盛开旖旎的花。
他昳丽的面庞,比之花团锦簇中的金瓶牡丹,更为动人心魄。
云笙觉得,自己这辈子或许都忘不了这一幕。
她顿时明白,为何有人垂垂老矣,临终前却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年少时的某个瞬间。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只此一眼,终生难忘。
哪怕他是一场梦中的昙花一现,她也认了-
云笙已经记不清白鹤是如何越过不周山的云雾,飞往山巅的白玉京。
白玉京的瑶宫就像幻象中的模样一般,崇阁巍峨,琉璃为瓦,水晶玉璧为灯,一片晶莹剔透的玉树琼枝,萦绕的复道和飞阁随着缭绕的云雾此起彼伏,不染一丝人间烟火。
云笙从白鹤上下来,站在其中一处风亭上,四周皆是明月珠璧,耿耿星河,她倚在栏杆上,垂眼望去,万家灯火和广阔河山尽收眼底。
瑶宫清冷,高处不胜寒,沈竹漪将早已备好的狐裘为她披上。
云笙喜欢方才的热闹喧嚣,也喜欢现在这种安宁静谧。
她吐出一口雾气,看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的宫殿:“白玉京的盛宴开始了。你去赴宴吧,不必管我。”
白玉京的宫殿楼宇众多,瑶宫是供剑主休憩闭关之地,举办宴会的宫殿另有他处。
沈竹漪懒散地半倚着栏杆:“我对那种宴会不感兴趣。”
云笙轻笑道:“能去白玉京赴宴,那可是许多人穷尽一生的夙愿,你对这都不感兴趣,还能对什么感兴趣?”
沈竹漪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向她,他的呼吸很轻,却格外灼热,悉数落在她脸上。
云笙被他看得面红耳赤,狐裘中的手胡乱地揪着衣摆,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如何开口。
沈竹漪看着她低垂着眼,单薄的眼皮泛着红,鼻尖也是红彤彤的。
这般看着,他忽然想起,方才她在烟火下流泪的模样。
她轻轻抽泣时,鼻尖会微微翕动,面上一片晶莹的水光,克制咬唇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这些泪水,是为他而流,光是想到这点,他心中便一片酸麻,不知是阴暗*的快感,还是扭曲的怜惜,浑身都开始燥-热。
云笙垂眼看着自己狐裘外冻红的指尖,低声道:“外边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而下一瞬,沈竹漪便握住了她冻红的指尖。
云笙惊诧抬眼,看着他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少年温热的唇舌覆上来时,她被冻僵的指腹陷入一片酥麻的柔软。
云笙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
她下意识唤了一声:“师弟。”
他纤长浓密的羽睫动了动,抬眼看了过来。
云笙触及他抬眼那一瞬幽暗的光,像是猛禽,她吓得瑟缩了一下,这种刺激感使得她心跳声如擂鼓,双腿也跟着软了下去。
她眼睁睁看着,他仔细地吻过她的指腹,一路密密麻麻顺着手背吻过来。
她手腕内侧的肌肤格外敏|感脆弱,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停在此处反复地舔舐着她凸出的那一小块腕骨。
他的动作青涩,神情平静,不带任何情|色的意味,垂落的红色发带遮住他干净的眉眼,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得听见耳边窸窣的动静。
他怎么这么会……
好痒。痒得她要疯了。
夜风拂过,云雾氤氲,星子在宫宇旁像是珠串般坠落,远迩笙歌。
云笙倚在他身上,被他打横抱起,顺着旋转的云梯拾级而上,她身上披着的柔软的狐裘顺着二人的动作散落在地,只是无人会再去在意。
一进入瑶宫,就被宫殿内温暖的香风淹没。
殿内格外大,偏殿的中央设有一处汤浴,新鲜的花瓣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打着转儿。
他替她褪了鞋袜,步步踏入汤浴中,把玩着将她被浸湿的发尾:“师姐,暖和了么?”
温热的汤泉水覆上身躯时,云笙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她小声“嗯”了一声,看着红色的花瓣从指缝中穿过。
池子有些深,她的脚触不到底,只得攀附着他的手臂。
少年手臂处的肌肉鼓噪,她能够触碰到特别流畅硬朗的线条,和手腕内侧突起的青筋。
平日他穿着衣服看起来清瘦颀长,脱了衣服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看着令人血脉贲张。
她看着水珠顺着他清晰的腕骨流淌,水痕蜿蜒在他修长分明的手指上,云笙都觉得有一种独特的张力。
她鼻子一热,整个人也晕乎乎的,觉得很渴。
她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放开了他的手臂,却因脚踩不到底,向下沉了一点,扑腾了几下,水都没入鼻腔里。
好在沈竹漪及时捞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抱在怀中。
云笙将水咳出来,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
很快的,二人的轻薄的衣衫都被打湿,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
云笙觉察到腿上有异样,垂眼看着水中苏醒的东西,差点被吓晕了过去。
她连忙放开他,呛水也不管了,连滚带爬朝着汤浴的岸上淌过去。
没逃出几步,就被他用力捏住手腕,一把扯回了怀中。
汤泉中顿时水花四溅,缥缈的白雾中,沈竹漪高大的身躯从后彻底覆盖了她,就像是一条蟒蛇般死死将她缠绕在怀里。
他将头埋在她的臂弯处,有些急促地在她耳边呼吸。
云笙还在不断挣扎,直至不小心碰到他,听到一声闷哼后,她也不敢乱动了。
他的膝盖处在她的双膝之间,她想合拢也没有办法。
无形温热的水流淌过最为脆弱的地方,云笙张了张嘴,最后难堪地咬着唇。
她看着他,知道他也不好受。
他的马尾早已散乱,湿了的黑发散落在白皙有力的年轻身躯上,健壮起伏的肩颈线条像是绵延的山峦。
极致的黑与白,格外有冲击力,令云笙头晕目眩。
他埋头在她颈间,用鼻尖深深嗅闻她的味道,一下下缓慢地蹭着她,神情眷恋到近乎痴迷,动作也格外青涩,像是不知章法一般,寻不到地方,就只有靠吮吸她的气味来纾解,很快额间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云笙整个人红得像是被煮熟了一般,任由他抵着,隔着薄薄的衣物,与她肌肤相贴。
她总是不忘去看他的脸。
他眼睑低垂,泛着雨后桃花湿漉漉的红,乌黑的双眸也像是蒙了一层柔软的水光,纤长的睫毛湿润成一绺绺,这时的风情与脆弱,独属于少年的漂亮感,让她屏住了呼吸。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像是泄了浑身的力道,将下颌枕在她的肩颈处,懒洋洋地轻啄着她的颈侧。
云笙闻到一种独特的香味。
像是从他身上冒出来的,不是头发,也不是皮肉,像是骨血深处钻出来的。
丝丝绕绕的香味,比这浴池中的花瓣还要甜。
此处的汤浴换水很方便,无需出去,便有温热的水从孔眼中冒出来,地底加热的灵石再度运作。
花瓣顺着氤氲的雾气纷扬而落。
云笙得以片刻放松,沐浴在温暖的汤池中,欣赏着身边水雾中的美人。
沈竹漪睁开眼时,纤长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有种蝴蝶破茧的美感。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云笙的心再度揪起来:
“师姐可曾记起,百花楼中,也有这样一处汤泉。”
他又提百花楼作什么?现在她听到百花楼三字就害怕。
那个地方的汤泉的作用和此处可大不相同。
云笙连忙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竹漪眉眼处的水泽显得格外干净,轻声道:“在百花楼的壁画中,有一副画卷,名为鸳鸯戏水,绘制得很清晰。”
云笙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捂住了他的嘴:“那是小倌才会做的,取悦女人的事情,你堂堂白玉京剑主,怎么能钻……”
他眼眸弯了弯,像是得逞般轻轻一笑:“师姐不是都记得么?”
话音刚落,便见他沉入了水中。
他海藻般的乌发飘散在水中,缠住了她的脚踝。
水面泛起涟漪,云笙只觉身子微微一沉。
而后她迅速捂住了嘴,瞪大眼睛,浑身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的脚底明明踩着他的肩,却仍觉得身子在不断下坠。
就像是沉入海底,有灵活漂亮的小鱼围绕上来,在周身轻轻地吻着,吮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