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入夜,风雪停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自岩石后艰难地爬出来,一步一步走在雪里,留下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惨白的月光下,细碎的雪花飞舞。


    沈竹漪面色阴鸷地走在雪地里,额角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若不是幻境给的这幅残破的躯体,区区雪崩,岂能让他受伤昏迷。


    他只破了一次阵眼,唯有一次变回真身的机会,只能在关键时刻使用。


    他找到地方,在地面用长着利爪的手,不断刨开碎石和雪块。


    云笙比他想的更蠢,为救旁人,所有人都逃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这里。


    这是她的回忆,他不知她后来是如何得救的,或许也是这具雪妖身体的主人救的她。


    但现在身处幻境,这一劫,很可能就会成为她的劫数。


    这幅雪妖的躯体虽孱弱,嗅觉却格外敏锐,能记住她的味道。


    爪牙也足够锋利,能够挖开碍事的石块和残雪。


    她被埋得很深。


    估计畏寒的毛病,就是这时候落下的。


    活该。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用力将雪刨开,身处地面也越陷越深。


    他的手磕碰到雪里的岩石,指甲盖被撞得径直翻折过去,碎裂成一块一块,露出鲜红的指肉。


    血水落在雪地里,凌冽刺骨的风拂过他的眉眼,他双眼眨也不眨,只顾着跪在雪地里翻找,那张稚嫩的面孔上落下大小不一的裂口。


    直至一夜过去,日光落下来,雪里跪着一个小小的,满身被白雪覆盖的雕塑。


    沈竹漪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触碰到了昏迷在雪中的云笙。


    温和的日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她却始终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


    沈竹漪垂眼,看着这样的云笙,只想着将这幻境里连带着幻境外的人通通都杀了才好。


    他这才意识到,她和那些木偶不一样。


    他喜静,身边的木偶也要缄口无言。


    但他不喜欢不会说话的她。


    这样不会眨眼,不会哭,不会笑的她。


    哪怕缠上傀儡丝,做成木偶,仍由他操控。


    那层皮肉之下,也没有鲜活的心跳和汩汩流动的温暖的血。


    他找到雪山内的药草,碾碎了,用尖利的牙咬破自己的手掌,炙热的血珠伴着药草顺着她青紫的唇滚落进去。


    一炷香过后,云笙的睫毛动了动。


    沈竹漪将皮开肉绽的小手藏在了袖中,静静地看着她醒来。


    见到他,云笙似乎很惊讶。


    “是你救了我?”


    沈竹漪面无表情地摇头。


    云笙口中满是铁锈的腥味:“那便是我们的运气好,命不该绝。你有看到和我同行的人么?两男一女,咳咳咳……”


    沈竹漪不说话。


    云笙嘴唇皲裂,受了风寒,说至此,眼神落寞垂下去,自嘲地笑了一声。


    看见他满脸的伤痕,面色青紫,她动了动被冻僵的身体,挫热自己的双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心疼地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垂泪道:“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她的泪水滚烫,融化他眉间的冰霜,一颗颗砸在他冻僵的脸上。


    他感受着她温热的泪水,看着她通红的眼。


    他藏在袖中,那血肉模糊的五指开始痉挛、发颤。


    仿佛那泪水淌过他指尖的伤口,浸湿了他的血肉,他心口处升腾起一股古怪的,酸涩的暗流,流窜至四肢百骸。


    只留下一种疼痛到愉悦的扭曲,酥麻,又叫人颤栗。


    “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出不去,寻一个洞窟生火取暖,再想办法吧。”-


    云笙领着他找到了一个洞窟。


    看着这个熟悉的洞窟,沈竹漪的面色变了一瞬。


    果然,在云笙寻柴点火的时候,找了一个濒死的人。


    沈竹漪垂眼,神情漠然地看着这个人。


    这是一个和云笙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少年束着发,发间一根末端缠着银铃的长生辫,他陷入了昏迷,颈部和面部布满了猩红的缠枝莲纹,只能透过那些纹路,依稀看见漂亮清隽的面孔。


    云笙轻声道:“这估计是他的洞穴,我们占用了他的洞穴。”


    她点燃了火堆,身上的积雪融化了一些,凑过去看那濒死的少年。


    她探了探他的脉搏,沉默了一瞬,转过头看向沈竹漪,哑声道:“他身上有毒,很厉害的火毒,好像快要死了。”


    她把那昏迷的少年挪到火光处,那少年身上的暗红可怕的纹路便被火光照得更加狰狞了,像是一个浑身布满血腥的怪物。


    沈竹漪听见身边的云笙倒吸一口冷气。


    他垂下眼睫,漠然又自嘲地看着那暴露在火光下昏迷的人。


    就像是阴暗的老鼠暴露在了日光下。


    沈竹漪往火堆里加柴,噼啪声作响,看着这火越烧越旺,只等着云笙将这晦气之人远远踢开。


    谁知下一瞬,云笙将被咬破的食指放在那少年唇边,将血珠渡进那人口中。


    沈竹漪的睫毛颤了一瞬。


    云笙转头,火光映照的脸庞格外红润,见那少年喝了她的血,脉搏不再那般紊乱,心中格外有成就感,弯着眼眸笑道:“你不知道吧,我的血很厉害的,能够医死人肉白骨。”


    火星飞舞,光芒照拂在他雪白的面孔上,沈竹漪忽然哑声道:“他身上这些丑陋的纹路,怕是遭受诅咒,许是邪祟,你不害怕么?”


    云笙被吓了一跳,转头看他:“你会说人话啊!”


    沈竹漪郁郁垂下眼,陷入了沉默。


    云笙眨了眨眼,才道:“身上有纹路就是邪祟么?说不定他只是生*病了。而且,你看,这些纹路,像不像漂亮的莲花?”


    沈竹漪的瞳孔一缩。


    “我看他年岁不高,又扎着长生辫,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等着他回去团聚呢,他要是就死在这里了,多可惜啊。”


    “再说了,我第一次下山,若是就能救人,就说明我并非一事无成,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假话。我云笙也是很厉害的。”


    沈竹漪嗤笑一声:“他的家人都死了,如今,他也快要死了。”


    云笙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是他么?你怎么知道?不许乱说。”


    入了夜,云笙又给洞穴中的濒死之人喂了数次血。


    她站在洞口处,静静望向雪域的夜空。


    雪域的夜格外美,天空呈现一种黛青色,没有房檐斗拱的遮挡,能清楚地看见漫天的星子,像是飞舞着的流萤,缟素般的月光落在茫茫雪山上,天上若婉转银河。


    云笙将同样无眠的沈竹漪拉过来,陪她一起看星星。


    她揉搓着被冻僵的手,轻声道:“真好看呀。我以前呆在宗门里,只能望着四角屋檐,从没见过这般广阔的天际。”


    突然,天际的一颗流星坠落进薄雾绵延的雪山。


    云笙有些惊喜,推了推沈竹漪的肩膀:“这是神明显灵了,快许愿!”


    她生怕来不及,迅速闭上眼,合拢手掌道:“雪域神灵在上,蓬莱宗云笙有幸见此异象,还请神明显灵。”


    “一愿,我们都能够活下来。”


    漫天银河像是坠落的雨,云笙吐出一口雾气:“二愿,我能够修复灵根,有一技之长,天下之大,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三愿……“云笙小小地纠结了一番,很快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三愿,若我能大难不死,希望以后能有数不清的灵石,住在灵石做的宫殿里,着华服享珍馐喝美酒,一辈子都不用愁。”


    雪落在她的鬓发上,她睁开眼,眼睛也像是被雪水濯洗过,澄澈明亮。


    沈竹漪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道:“没有别的了?”


    云笙捂着脸道:“这还不够多啊……我以为我已经够贪心了。”


    说着,她又轻声道:“我还想看一场烟花,我从未看过。不过单单用这个来许愿的话,太浪费了。”


    沈竹漪道:“我的愿望,可以给你。”


    云笙摇摇头:“那怎么能行,这可是你的愿望,怎么能给别人,你小小年纪,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么?”


    沈竹漪淡淡道:“我不信神不信佛,想要什么,便自己去夺。”


    在被屠城灭门的时候,在被挖去剑骨的时候,在被体内业火折磨的时候,他曾不止一次求过神。


    求神佛显灵。


    很显然,神佛并不眷顾他。


    他本该死在昭明五年,却因族人的接连赴死,苟活至今。


    是苟延残喘的恶鬼,佛渡世人,不渡恶鬼。


    云笙眨了眨眼,只当是每个人的信仰都不同,弯了弯眼眸道:“既然如此,你的愿望给我了,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她慢慢走近火堆,蹲下身伸出手烤火,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温暖的火光笼罩过来,给她的发丝也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她垂眼看着火堆,也逐渐陷入了梦乡,只是意识模糊间,轻声道:“你说,我这般啰嗦……神灵都听到了么?”


    沈竹漪在火光另一头,背后是漫天飞雪,一阵萧瑟的风吹来,卷过他的白发,他的身躯挡住了洞口的风,垂眼看着她被火光照得酡红的脸。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勾缠着他的白发,呓语着:“不过神仙这么忙,肯定没有耐心听完吧……”-


    一夜好梦。


    云笙再度醒来时,已是清晨。


    她欢快地说:“我与师兄他们联系上了,师兄马上就会来接我们。”


    她低头看着山洞内的少年,经过一夜,少年脸上的莲纹消退,她感叹道:“他生得可真好看呀,长得和小姑娘似的,将来也一定招小姑娘喜欢。”


    沈竹漪不再说话,看着云笙用洞内的木柴做了个简易的木筏。


    她将少年放在木筏上,拖着他,牵着沈竹漪的手,步步朝着雪山外走去。


    就算风雪停了,这段山路也并不好走。


    在路途中,云笙遇到了山中的猎户。


    她询问猎户是否能救木筏上的人。


    云笙精疲力竭,没办法再拖他走了。


    猎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云笙从怀中摸出最后一颗灵石递给猎户,这时猎户看清了木筏上少年的脸。


    猎户又改了口,说愿意救他,他接过灵石和木筏,云笙递给了她一枚装着血的小瓶子。


    云笙垂头对沈竹漪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他能活下去,若将他留在这里,怕是会活活冻死。”


    沈竹漪盯着那猎户远去的背影,目露刺骨寒意。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在他年少时,躲避追杀的那些年,他体内的红莲业火屡次失控。


    为了压抑业火的毒性,他去了雪域。


    可是却被雪妖所伤,昏迷不醒。


    再度醒来,他躺在一个粗糙的木筏上。


    他没有死,却说不上高兴。


    因为只要睁眼,就是无穷无尽的痛。


    有猎户声称自己从雪山中用木筏将他拖了回来,并夜以继日地用自己的血喂养他,他才能得救。


    猎户说,他应该报恩。


    猎户宠爱自己的女儿,时常给她带漂亮的少年,可没多久就被玩厌了。


    猎户的女儿望着沈竹漪的脸,很满意。


    那时的他面无表情,没说一句话,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半步。


    就算如此,猎户之女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天天来看他,一口一句喜爱他。


    自他醒来,便没再喝那瓶子里的血,而他的业火也在那夜失控,脸上生长出艳丽的莲花。


    闻声而来的猎户之女看清他的模样,目露惊恐,大喊道:“怪物,你是怪物!”


    猎户更是拿刀驱逐他。


    他撑着残破的躯体离开,念在他们的救命之恩,留下身上所有财物偿还,没有杀他们灭口。


    再然后,猎户认出了他就是被通缉的沈家余孽,以一枚灵石的价格,将他的行踪出卖给了郢都王庭。


    他被抓了回去,挖出了剑骨。


    自那天以后,沈竹漪慢慢学会了控制业火,莲纹不会蔓延至脸上,而他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什么救命恩人,什么父母之情,什么忠心耿耿,统统不可信。


    更别说尔虞我诈的情爱。


    她们爱的是鲜活的皮囊,无人会爱他腐烂的血肉。


    他厌恶这种东西,也厌恶一切说爱的人。


    任何人说爱他,他都会痛下杀手。


    可是直至今日,他才从这幻境中得知——


    当初救了他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突发善心的猎户,而是那年,也被困在雪域中的云笙。


    并且,云笙还忘了他。


    忘得一干二净。


    沈竹漪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冷风灌进胸腔里,他的笑声越发大。


    少年时被背叛时的迷茫与怨恨,像是一个笑话。


    那道高筑而起的,坚不可摧的冰墙,蓦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像是信念轰然崩塌,他的心也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不知从何而起的感情汹涌而至。


    他分不清这是迟钝的恨,还是迫切的、痛苦的、想抓住一切的……爱。


    云笙见他笑得渗人,还以为他撑不住疯了。


    他攥着云笙的手越发用力,云笙吃痛一声,垂眸安慰他:“我们再坚持一会,马上就能得救了。”


    沈竹漪垂下眼,眼眸中不甘的阴暗情绪快要溢出来。


    她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以血救了他,为何又能说忘就忘?


    她知不知道自己救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有没有问过这个怪物想不想活?


    还是说,这些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雪。


    在云笙快要绝望之时,远处的风雪之中,远远望见了等待的薛一尘。


    云笙喜出望外,生出一点力气,朝着薛一尘跑去。


    薛一尘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慢摸向了身后的剑。


    就在幻境中的薛一尘提剑刺向云笙一瞬间,一个人挡在了她的身前。


    积雪下的枝丫发出被踩断的沉闷折断声。


    万山载雪,稀薄的月光流淌而下。


    云笙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


    雪花簌簌而落,吻过他的眉间。


    他的身形在那一刻变得颀长挺拔,雪白的长发一寸寸褪去,化为乌黑的马尾。


    清脆的银铃声在风雪呼啸间响起,长生辫拂过她的面颊。


    少年舒展开的眉眼昳丽惊艳,琼姿皎皎。


    他的左腹被薛一尘的剑刺穿,但他还未褪去尖爪的手也捅穿了薛一尘的胸膛。


    幻境中的薛一尘吐出一口血,倒了下去,化作一缕一缕黑色的魂魄咆哮着散去。


    漫天风雪呼啸而过,晦暗的天际,四处回荡着雪妖凄厉的嚎叫。


    恢复真身的沈竹漪站在冰天雪地中,回眸看向她,轻笑道:“云笙,看清楚了么?”


    云笙怔怔地看向他,也慢慢恢复了记忆。


    沈竹漪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是血痕,蜿蜒的血落在雪地中,像是一路绽开的红梅。


    他伸出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收好你的东西。”


    云笙垂下的眼睫一颤,一颗泪珠缀了下去。


    那是那一枚被竹叶包裹着的桂花糖糕。


    只是碎成了好几块,早已成了冰渣。


    她红着眼道:“谢谢你救了我。”


    沈竹漪下意识想要触碰她湿润的眼角,在看见自己染血的手时微微一顿。


    他转过身,阴沉着脸道:“我救你,只因灵契。”


    “云笙,你且记住,你身上的衣物、吃食、药膳,方方面面都比这个廉价的男人值钱,别再让我看见你为一个男人犯蠢流泪,否则你爱一个,我便杀一个。”


    云笙哑然。


    雪域妖窟一行,是她第一次下山除妖。


    自她从雪域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在雪域中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加重了畏寒的病根。


    或许是她潜意识内排斥这段痛苦的回忆,现在,她却悉数想了起来。


    薛一尘并没有这般早来救她。


    而那混血的雪妖,也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死在了一场风雪中。


    她拖着木筏,濒死之际,遇到了上山的猎户。


    她身上只有一枚灵石,猎户只能救一人,便带走了沈竹漪。


    而后云笙便昏倒了在雪中。


    此时的薛一尘以功力为奄奄一息的穆柔锦吊命,无暇抽身,而尹钰山被雪妖所伤,更无法只身来救她,只得将此事传唤了宗门。


    三日后,宗门的人姗姗来迟,来到雪域,才找到了她。


    她本该死,却又顽强地挺了过去。


    自此以后,无论春夏秋冬,她都要裹上一件厚厚的斗篷。


    想要破除幻境,便要将与回忆不符的地方扼杀。


    所以沈竹漪杀掉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薛一尘,她也从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中解脱了。


    第42章 第42章


    云笙轻声道:“自我从雪域回去后,我便病了,将这一切都忘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这个幻境也悉数破碎。


    沈竹漪的背影一顿,也跟着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他的背影消失之后,她的声音也悄然响起:“其实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喜欢,沈竹漪,我不喜欢他。”


    说完这句话,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像是一场戏剧开场,锣鼓锵锵,满坐寂然。


    只闻高台之上,曲调婉转: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而就在这戏曲浅斟低唱之际,云笙的脑海中也莫名跟着浮现出一道画面。


    桃花落红如雨下,簇拥在琼华学宫的人们面露惊叹。


    “此人年方七岁,便能使出十八式惊鸿剑法?”


    “这你便不知了吧,这位小公子年少成名,在琴川一带,可是有名的神童剑骨!”


    “琼华学宫可是有王庭和九大世家的天才,竟无一人是他敌手?”


    云笙的目光随着春风拂过纷扰的人群,终是看清了琼华学宫的桃林中的情景。


    桃林之中,四仰八叉倒着一群朱缨宝饰的世家子弟,一抹剑光穿过桃林,桃花簌簌而落,飒然有声。


    那抹剑光最后乖巧地落在了桃林中唯一立着的人手中。


    那少年约莫七八岁,着一抹明艳灵动的红衣,容貌格外秀美,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挽了个剑花,挑眉间尽显倨傲:“王庭脚下的琼华学宫,也不过如此。”


    倒在地上的人不甘地骂道:“当真是狂妄,你今日只是侥幸赢了我们,报不出名头的无名之辈,也敢大放厥词?”


    身后的百里桃林像是一片粉红灿烂的胭脂云,那少年踏上剑,骄纵一笑,意气风发:“那你便记好了,我名沈霁,琴川沈氏的沈,光风霁月的霁,十年之内会是王庭白玉京剑主,青云榜的榜首,届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天下第一剑,合该冠以我琴川沈氏之名。”


    婉转的戏曲之中,少年的声音清脆如玉,字字响彻桃林。


    很快,这一副生动的画卷被纷乱如雨的桃花掩盖。


    云笙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直至一声刺耳的锣鼓声落下,云笙猛地睁开眼。


    她环顾四周,却发现并不是在百花楼,也不是方才的桃林,而是在一个以椒涂璧,以琉璃为瓦的宫殿中,外头正下着雪,殿内却温暖如春。


    怎么回事?她还没有出幻境么?


    还未等她想明白,便有人执住她的手。


    眼前的女子打扮像是宫婢,面色慌张,低声对她道:“听说了么?沈家那个逃跑的余孽被抓回来了,挖去了剑骨,就等着赐死呢。”


    云笙愣了片刻。


    沈家余孽……剑骨……


    是沈竹漪!


    那么现在,她应是处于郢都王庭。


    她未曾去过郢都王庭,所以这个幻境应该是沈竹漪的回忆构成的。


    方才的那片桃林,也应当是他的回忆。


    云笙强掩异样,透过殿内悬挂的铜镜看清了自己如今的样貌。


    她进入了沈竹漪的回忆,变成了王庭内的一个宫婢。


    那和她窃窃私语的宫婢继续道:“原本这沈家余孽狡猾,藏得深,逃到了雪域去,好在一个猎户发现了他的行踪,及时告诉了王庭,广阳宫的大人领人才将他抓了回来。”


    云笙攥紧了手心。


    当时的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昏迷的他跟着她,左右也不过一死,不若托以旁人,还有一条生路。


    可那时的她涉世未深,不知道一个为利救人的人,自然也能为利出卖。


    她的指甲陷入肉中,若是当初她能再坚持久一点,带他出雪域,会不会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云笙闭眼不再乱想,继续套这宫婢的话,渐渐摸清楚了沈竹漪被关押在了广阳宫的一处宫殿内。


    她必须要在他被处死前,将他救出。


    这是他根据他的回忆构成的幻境陷阱,所以哪怕沈竹漪成功逃脱,很可能如今,幻境中就成了他无法躲避的杀机。


    云笙以打扫文渊阁的落雪的由头,偷了朱砂和符纸用以画符,入夜便借着符纸溜进了关押沈竹漪的宫殿。


    一进去,她便闻见了刺鼻的腥味。


    八角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放眼望去,是一片血池。


    在这血池的中央,站着一个少年。


    准确的说,他并不是站着,而是被洞穿他琵琶骨和腕骨的锁链吊了起来,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犹可见里头猩红的肉,裸露出的脏器,和森森白骨,背脊处亦是如此。


    就像是将他身体里的某块骨头,活生生地挖了出来。


    圈养在此处的乌鸦站在他的肩头,啃食着他的肉,他垂着头,形销骨立,生死不知。


    云笙的嘴唇不断发颤。


    不久之前还曾见过他意气风发地立在桃林之中,如今却见到他残破的模样,这种强烈的落差感令她感到由衷的绝望。


    她记不清这几步是如何走过去的,只觉得格外漫长。


    在快接近他的时候,被锁链钉住的少年忽然抬眸,血污下的眼神似一道闪着寒光的箭矢,径直刺过来。


    他盯着掏出匕首的云笙,漂亮的眼中满是阴狠的杀意。


    然后便看见,云笙用匕首刺死了那只乌鸦。


    乌鸦的尸身坠在血河中,慢慢沉了下去。


    云笙盯着他的脸。


    以前的他生得阴柔美丽,眼尾上扬,五官还未长开来,披着长发的样子,就像是谁家柔弱皎白的姑娘。


    不似现在,眉骨和眼睛都锋利许多,纵使仍是昳丽的,却更有几分凌厉清隽的少年气。


    云笙都差点没认来,还是通过眼神辨认出了他。


    云笙哑声道:“公子,我是祁山沈氏安插在王庭的细作,是来救你的。”


    她知道,那时的沈竹漪经历了这么多,绝不会再信旁人。


    只有提及沈氏,或许能博取他的一丝信任。


    沈竹漪唇角牵动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滚。”


    云笙:“……”


    好吧,他果然不信。


    她看向头顶的锁链,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符。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音。


    掌事公公尖细的声音响起:“太子,这边请。”


    云笙一惊,四处环顾,发觉这殿内瞧着宽敞,竟无任何藏身之处,她来回跑动,没法犹豫,只好深吸一口气,藏身在了血池中。


    “吱呀”一声,厚重的红檀木门被推开,走进一名头戴皮貉帽,腰系黄金犀角带的青年。


    青年沉声道:“你们,退到三丈之外,孤要亲审沈氏余孽。”


    “是。”


    沉闷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青年注视着被锁链束缚的人,白玉般的面容浮现阴恻恻的笑容。


    他缓声道:“沈霁,当年你在琼华学宫的论剑大会上以一十八式惊鸿剑法闻名天下,千年出一剑骨,好不风光。那时便连孤的恩师,都感慨生子当如沈家郎……”


    说到这里,他已然有些咬牙切齿,俊美的脸上满是嫉恨:“孤身为天潢贵胄,却因在瑶华学宫不慎败在你剑下,就要被人拿与你处处比较。活在你的阴影之下的这些年,你知道孤有多么想将你扒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苍天有眼,当初惊才绝艳的沈家少主,如今成了王庭的阶下囚,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后,昔日风光无限的沈氏一族,全族俱灭,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腹部,开始癫狂大笑起来:“就连你引以为傲的剑骨,也被挖了出来,很快就是孤的了。这剑骨于你多有浪费,可若孤得到了,便能笼络朝臣,王庭之内,皆为孤用,这天下岂不是就在孤的掌中?”


    “沈霁,在你目中无人之时,你可曾想到,会有一日,被孤踩在脚下?”


    太子没能得意多久,便闻一声嗤笑。


    那血池中的少年抬眼,乌黑的双眸静静打量着他,半晌后,不屑地挑了一下眉:“你谁?”


    太子变了脸色,暴怒喝道:“沈霁!”


    宫殿外风雪呼啸,寒鸦盘旋。


    沈竹漪轻笑道:“败在我剑下的人无数,若是每一个碌碌无为之辈我都要记住,岂不是白费功夫?”


    太子暴跳如雷,拔出腰侧的剑,上前几步就要朝他刺去:“沈霁,孤要杀了你!”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血池传出一声异响。


    太子一怔,转头便看见血池中跃出了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宫婢,满脸是血,只能看清一双明净的眼。


    她扔出手中的剑符:“狗太子,看剑!”


    剑符中射出数道飞剑,毫无防备的太子被飞剑钉在了柱子上,手臂和大腿都被剑刺穿,无法动弹。


    云笙走过去,蹲下身在他脸上贴了一个定身符,顺带用笔墨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你连我都打不过,还肖想与天下第一剑道天才比?”


    血池里的沈竹漪眸光微动。


    太子又惊又怒:“你是哪个宫的宫人,竟敢与沈氏勾结!你胆敢对孤行此无礼之举,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云笙踩在他头上,学着他的语气扮鬼脸,阴阳怪气道:“哦~这是灭九族的大坠~”


    太子气得快要昏厥:“你你你……”


    云笙直接将匕首抵在他的喉管处:“把这锁链的钥匙给我,不然杀了你。”


    太子咬牙道:“钥匙在掌事太监手中。”


    云笙将匕首一个反转,刺入他掌心,他痛呼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云笙垂眼道:“别给我耍花样,你自诩皇命金贵,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咱们一起死。”


    太子这才颤抖地从袖中摸出了钥匙。


    他本想借此好好折磨一番沈霁,谁成想会有这般变故!


    云笙立刻用钥匙解开了沈竹漪的身上的锁链。


    她想去搀扶他,被他冷冽的目光刺了回去。


    她一怔,看着他撑着外壁一步一步走出血池。他背脊处的蝴蝶骨清晰可见,腰腹部的骨头森白,他缓慢地淌在血池中,像是破碎的蝴蝶,翕张着残缺的羽翼。


    云笙移开了目光。


    鼻尖却在泛酸。


    沈家少主自幼便是出尘脱俗的人物,合该睥睨群英,立于剑道之巅。


    怎么能在这个阴暗的宫闱里,被乌鸦啃噬血肉,像是花瓣一样片叶凋零?


    她收回了搀扶的手,走回去,将一枚符箓贴在了太子里衣的胸口。


    太子变了脸色:“贱女人,孤岂是你能碰的?”


    云笙给他头上来了一下。


    太子气得满脸涨红:“孤要杀了你……孤要杀了你!”


    云笙垂眼道:“贴在你胸口的这枚符箓,是瞬息而发的符,你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道符箓,顷刻间就会要了你的命。”


    太子不甘地攥紧了拳头。


    云笙道:“屏退所有宫人,包括守在外边的暗卫。去你寝宫,我要梳洗沐浴,给他疗伤医治,还有,再给我准备一百枚上品灵石。”


    太子瞪大眼:“你简直贪得无厌!”


    云笙一巴掌呼过去。


    他最要面子,自然招架不住,只得喊道:“住手!孤会安排人去做。”


    云笙这才满意,转眼看见了一旁因伤势过重,而吐血倒地的沈竹漪。


    云笙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想要扶他起来。


    沈竹漪眸间覆上一层寒霜:“滚,别碰我。”


    云笙没听,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


    她微微一顿。


    好细的腰身。


    沈竹漪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额角青筋一跳,冷声道:“你敢——”


    云笙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如今的少年还有未褪去的稚嫩,骨量很轻,瘦得皮包骨头,她这副身躯是干粗活的宫婢,还算游刃有余。


    仗着他重伤无法反抗,云笙走得飞快。


    沈竹漪面色紧绷,脸色阴沉到吓人:“放我下来。”


    云笙道:“不放。”


    沈竹漪气到浑身颤抖,他恶狠狠道:“我会杀了你。”


    云笙浑不在意地点头,踢了踢地上面如土色的太子:“他也说要杀我呢,要不你们商量一下谁先谁后呗。”


    沈竹漪蓦地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云笙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没事后,低头瞥向地上的太子:“带路。”-


    最后,云笙在太子寝宫的汤池内舒舒服服洗尽浑身污秽。


    沐浴完后,云笙将太子绑了,仍然不放心,干脆带在身边。


    太子声称暂时拿不出这般多灵石,会惊动库房,云笙便取走了他寝宫内那些价值连城的法器。


    有些符箓以她的灵力无法驱使,需要借助灵石或法器之力。


    此法过于奢侈,但是用这狗太子的她不心疼。


    她走去偏殿,查看沈竹漪伤势,却看见他已然醒来,欲要下床。


    他的伤尚未好,摔在了床榻下,却又很快地撑着床的边沿站了起来。


    云笙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殿内悬挂着的宝剑,握上剑柄,欲要挥剑之时,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身后被绑着的太子发出一声怪笑,云笙给他腹部来了一拳,不顾他的咒骂,将他狠狠踩在脚下。


    殿外的雪堆满了台阶,檐下缀着参差不齐的冰棱,窗外寒梅琼萼,疏枝横斜。


    殿内的沈竹漪鸦羽般的睫毛落下阴翳,那张皎白的脸像是脆弱的瓷器。他弯腰去拾剑,腰腹处的伤口崩裂,洇出血迹。


    他握住了剑柄,背脊挺直,劈、刺、点、撩,一招一式凌厉飘逸,身上的白衣多出数不清的斑驳的血迹。


    像是雪中怒放的红梅,苔枝缀玉。


    可在云笙却看见,他握着剑的腕骨一直在颤抖,在最后一个长剑反撩的时候,剑不受他控制,从他手中脱空,刺入宫殿内的九龙盘柱。


    他吐出一口血,垂下头,盯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发颤的手。


    在那一刻,他有一瞬的茫然。


    鬓边的长发垂落。


    他的睫毛簌簌抖动。


    剑骨被硬生生从血肉中抽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比之抽筋剥骨的痛,更痛却是,那种体内的灵气消散,渐渐趋于死寂的平静。


    他立在那里,眼底映着窗外的飞雪,是一片白茫茫的荒芜。


    云笙攥紧了手。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还这般年轻。


    在这迷茫的这一瞬,他是不是也在想,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本该前程似锦,本该意气风发。


    这种落差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云笙宁愿他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或是歇斯底里地咒骂那些人。


    无论怎么样。


    都不要像这样,这种不发一言的死寂。


    像是白雪坠入泥潭中,一点点融化殆尽。


    第43章 第43章


    许是见到云笙失魂落魄的模样。


    太子不忘阴阳怪气道:“剑骨已去,骨连经脉,任他再练一百一千招剑式,也无法使出一十八式惊鸿剑法。”


    云笙忍无可忍,将他揍得鼻青脸肿,用符纸封住了他的嘴。


    这几日下来,沈竹漪并未养伤。


    他一直试图握剑,从一开始连剑都握不稳,到后来,渐渐能挥剑。


    云笙在殿外站了半晌,犹豫地来回走动。


    她知道,如今的他一朝坠落云端,最无法面对的就是旁人同情的目光。


    可是他这般不要命地练下去,显然会影响伤势。


    终于,她还是决定去阻止他。


    她刚踏进偏殿,便有一道寒芒刺来。


    云笙偏头,很轻易地躲了过去,顺势抓住了沈竹漪握剑的手,抬眸便对上他阴戾的目光。


    云笙道:“回床上去,好好养伤。”


    房梁上的宫灯摇曳,在他的面孔落下斑驳的阴影,他的唇被鲜血染得艳红,露出一抹苍白的笑:“你以为我会对你心存感激么?做梦。”


    “只要我活着,就会杀尽所有见过我这副模样的人,而你,是第一个。”


    他不会再信任何莫须有的善意,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


    云笙垂下眼:“好呀。”


    沈竹漪长睫一颤。


    云笙眼尾弯弯道:“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长命百岁,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来杀我。”


    “当然了……”她转锋一转,“如果一直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失血过多,死在我前头了,那多可惜啊。”


    在他愣神之际,她夺走了他手中的剑,挽了个轻巧的剑花:“我曾经也不会用剑,世人都说,我灵力稀薄,与剑法无缘。”


    “可是我那眼高于顶的小师弟却告诉我,用剑,手脚健全便行,何须灵力?他是我见过这世间最厉害的剑修,他授我剑法,连我这提不动剑的人都学了一点皮毛。”


    廊檐之下风雪漫卷,她在澄澈温暖的灯光轻轻一笑:“所以,哪怕没有剑骨,哪怕没有十八式惊鸿剑法,你沈霁就不能是白玉京十二楼剑术榜首了么?”


    沈竹漪没再说话。


    这一夜,云笙和沈竹漪都彻夜未眠。


    云笙垂头看着床榻下呼呼大睡的太子,心中越发不安。


    她本想着等沈竹漪再养几日伤再走,可她却很快发现了异样。


    太子寝宫,就算他屏退了服侍的人,也未免太安静了。


    王庭的人不是傻子,说不定已经有所察觉了。


    想到这里,云笙坐不住了,决定第二日入夜便走。


    她找到沈竹漪,诚挚道:“就算你现在仍然不信我,可王庭之内犹如龙潭虎穴,不可在此滞留,我们先扮作宫人出去,出去之后,你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也绝对不会再跟着你。”


    沈竹漪沉默不语。


    可哪怕一样是面无表情,云笙也能通过他眉毛和嘴角的弧度,判断出他应该是同意了。


    云笙当机立断,拉上五花大绑的太子作为垫背的,身披夜行衣,手持符箓,做足一切准备后,才让那太子走在前头,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朔风伴着柳絮般的雪卷进来,云笙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用匕首戳了戳太子的后背:“你走前边。”


    太子敢怒不敢言,只得乖乖照做。


    四周的玉宇瑶阶、亭台楼阁都悬挂着八角宫灯,在皑皑白雪中融化成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四下无人,万籁俱静,云笙用刀抵着太子,不敢有一丝懈怠。


    身侧并肩同行的沈竹漪静默无言,雪粒落在他清隽的面孔上,融化后化作他眉间的一道水泽。


    就在这时,一道飞箭射在了她脚下的积雪中。


    云笙猛地抬头。


    四周的覆雪的乌檐之上,冒起一片火光,伴随*着密不透风的结界笼罩而下,一群持弓的王庭卫军显露身形,九曲回廊之下,站着一片手持火把的黑衣人。


    缓步走来的掌事公公阴恻恻道:“咱家就说,太子殿下的衣食住行都有登记在册,太子无病无灾,何时需要伤药了?且昨日太子竟无传唤一名妾室……当真稀奇。原是你这沈氏余孽,胆大包天,竟敢挟持太子!”


    太子激动地挣扎了两下,却因被符箓封住嘴,急得满脸通红。


    云笙将匕首抵在太子脖间,冷声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乖乖放我们出去,否则这狗太子的项上人头不保。”


    说着,匕首便在他脖颈处带出一道血痕。


    眼见那些人还在放箭,她撕掉了太子嘴上的符箓,太子低头看着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怒斥道:“你们这群废物,没看见孤还在她手上吗,动什么手,这女人是个疯子,疯子懂吗!你们要是伤了孤,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掌事公公老脸一白,只得吩咐道:“都停下、停下!绝不可威胁太子安危!”


    云笙道:“把结界打开。”


    掌事公公咬牙,关上了手中的法器。


    云笙挟持着太子步步前行,眼见快要到结界出口。


    突然,一道可怖的威压凭空而至,云笙猝不及防抬起头,就看见空中一道五指虚影飞快朝她压过来。


    她连忙持符念咒:“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如律令,摄!”


    符箓化作的金钟护在了周身,却被那五指一掌轰碎。


    连带着云笙贴在太子身上的那张杀符也被击碎,云笙后退几步,连匕首都握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瞬息间,太子就被王庭的人救走。


    掌事公公看见来人,大喜道:“贼人休得猖狂,广阳宫宫主已至!”


    来人是一个脚踏鸾鸟的中年男子,腰间的令牌刻着广阳二字,落下的眼神像是在睥睨蝼蚁,淡淡吐出一字:“杀。”


    话音落下之际,王庭的卫军纷纷拔刀上前。


    云笙只听身侧一道剑出鞘的清脆声响,沈竹漪持剑刺穿了一个王庭卫军的身体。


    他出招狠戾,一剑封喉,血液飞溅在他白玉般的脸上,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崩裂,他浑身都是血,别人的,自己的……


    感受到湿润的血液浸透薄薄的衣衫,他持剑的手兴奋地颤抖。


    掌事公公一脸惊讶:“他剑骨已除,怎还如此厉害……”


    太子揪着他的耳朵吼道:“厉害什么厉害,还不速速叫人放箭,杀了他们!”


    房檐上的卫军纷纷架起弓弩,漫天的箭雨悉数落下。


    沈竹漪手中的剑格外快,将那密不透风的箭矢悉数搅碎。


    云笙与他背对背而站,使出符箓阻挡剩下的箭雨。


    可渐渐的,沈竹漪唇边开始渗血,持剑的手也因筋脉损伤,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云笙暗暗着急。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转过头轻声道:“沈霁,我可能没法带你走了。”


    沈竹漪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只是像是早就料到般,讥诮地勾了勾唇。


    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她没有反咬一口,只是单纯要抛下他逃命,他已然觉得很意外了。


    毕竟无论她的身份是真是假,救他又是何目的,为一个废人搭上性命,都是不值当的。


    云笙祭出在太子寝宫的法器,燃烧其中的灵力,自那法器中涌出磅礴的灵力,全都汇入她手中的符箓之中。


    这是她从未使用过的符箓,因为光是驱使,就要消耗大量的灵力。


    刹那之间,那些昂贵的法器悉数碎裂,风起云涌,她手中的符箓放出盛大的金光。


    周围的人纷纷觉察到了不对,太子吼道:“这女人要逃跑,拦住她,一个都别放过!”


    弓-弩手再度射出箭矢,像是密集的蝗虫一般涌过来。


    云笙身上的白纱宫装飞扬而起,柳絮般的雪花落在她裙摆上,清辉的月华披满身,照拂着她温婉的眉目。


    她手中的符箓光芒越来越亮,如水般拂过澄澈的双眼,乌发和衣袂随着狂风涌动,飞速道:“二十四气为君使,七十二候顺我行。风雪召来!”


    近乎是在符箓燃烧的那一瞬间,云笙的双脚便结了一层寒冰,而漫天的箭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冰雪,定格在了空中。


    包括那些持剑杀来的王庭卫军,掌事公公和太子脸上惊讶的神情也跟着定格住,连同着空中那踏着鸾鸟的男人,化作了动作各异的冰雕。


    唯有云笙身后的沈竹漪,没有受到符箓波及。


    沈竹漪唇边的笑容褪去,乌黑的眼珠茫然僵直地转动了一下,手中剑锋还在滴血。


    ……为什么?


    那一层薄冰已然从云笙的腿脚蔓延至她的腰部。


    这种符箓不仅需要灵力驱使,以她如今的能力使用,还会遭受反噬。


    云笙忍着刺骨的寒冷,咬牙道:“看什么看,走啊!我拖不了他们多久——”


    沈竹漪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身就走。


    下一瞬,那脚踏鸾鸟的男人身上的薄冰尽数碎裂,他终于动怒,抬手一挥,顷刻间,那些停滞在空中的箭矢也纷纷破开冰层。


    云笙望着漫天落下的锋利箭矢,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起初以为,想要破除音修的环境,是要将被困在回忆里的人拯救出来。


    可是仔细思索,刚刚处于她的回忆构成的幻境中,沈竹漪杀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薛一尘,她便恢复了记忆,随之幻境破灭。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


    想要破除音修的幻境,便是要找出记忆中的变数,而后将这个变数扼杀。


    而在沈竹漪的这段回忆中,最大的变数,明明就是她啊……


    因为在他真正的回忆里,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被剔除剑骨时,根本无人来救过他。


    所以她成了这个变数。


    只要幻境里的她死了,他便能从回忆解脱,而这具身体也不是她的真身,只是幻境中的虚影,死了也不会影响到她。


    云笙吐出一口气,闭上眼。


    不就是万箭穿心之痛,又不会真的死,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这一辈子,忍的多了,不都过去了?


    可是,直至听见箭矢刺破皮肉的声音,她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意。


    觉察到不对劲的云笙猛然睁开眼。


    在这一瞬间,四周的厮杀声、风雪声都销声匿迹。


    远处的宫灯,连带着火光,凝成一团团光影模糊的影子。


    而那支本该刺向她眉心的箭矢,此时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牢牢紧握。


    血液从他的手掌心流出,一颗颗滚落,滴在雪地中。


    云笙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竹漪。


    他的背上,肩颈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一支穿透了他的喉骨。


    沈竹漪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和飞雪,喉间不断溢出血液。


    他也不知为何。


    他有一万个要走的理由。


    可是在看见她被万箭所指的时候,这具身体胸腔内落下的心跳,比他脑海中涌现的,各种寡情薄意、分析利弊的思绪来得都要快,只是转瞬间,他便挡在了她的身前。


    ……为什么?


    那个问题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直至云笙崩溃地叫道:“沈竹漪,你这个疯子,回来干嘛,我都快要成功了!啊!你真是死了算了!”


    他脑中的那根绷直的弦顷刻间断裂,那些失去的记忆像是潮水般涌上脑海。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是了。


    他不是此时如丧家犬一般的沈霁。


    他是沈竹漪。


    从孽镜台中的恶鬼,是地狱里杀回来的沈竹漪。


    而他也在这具岌岌可危的身体也在快要死亡前的那一刻,唤醒了全部的记忆,刀光血色的天际下,他在翻卷的白雪中渐渐恢复了真身。


    比之当时,他如今的的眸子变得更加凌厉狭长,眉骨鼻梁也肉眼可见地分明挺拔,下颌骨转角处稚嫩的青涩化作冰雪一般冷峻清晰的弧度。


    唯有一身的少年意气,像是风雪中出鞘的利刃,越发得耀眼夺目。


    沈竹漪乌黑的眸子渐渐恢复光亮,抬眸之时,死死攫住眼前的人。


    再晚一点,他手中的箭矢就会贯穿她的头颅。


    想至此,他用力掐住她的下颌,眸光极冷,像是恨极了那般道:“云、笙,你怎么敢……”


    在被叫出名字的那刻,幻境中的一切静止了。


    云笙也失去了幻境中的伪装,彻底地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与此同时,只听“咔嚓”一声,他另一只手中的箭矢被折成了两截。


    云笙后怕地看着那断成两截的箭矢,仿佛在看自己的脖子。


    不、不对!


    沈竹漪是怎么恢复真身的……


    还有,他是怎么认出她的?


    幻境不是还没破灭么?他是如何恢复记忆的?


    就在云笙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时,沈竹漪的眼眸闪过一道猩红,衣袂飞扬,狂风舞动,他眼尾处的红莲显现,漫天的大雪中忽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舌蹿腾飞舞,像是一朵朵红莲盛放,积雪在顷刻间融化,那些持刀的侍卫和守军触及火焰,尚未发出哀嚎,便瞬间化作灰烬。


    他的手从她的鬓角绕到了她的耳后根,像是抚摸情人那般旖旎,眼里那一点猩红的光晦暗癫狂,语气却极尽温柔:“你很想死么?”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放心,我杀了这群杂碎,再慢慢弄死你。”


    他指腹处的薄茧摸过她脖颈处的血管,引得她一阵战栗。


    云笙觉得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


    她眼睁睁地看着红莲业火使天地间的冰雪消融。


    不仅是人,失控的红莲业火开始吞噬一切,短短时间内,寝宫、水榭、楼阁都化为一片齑粉废墟。


    在万物绝望痛苦的悲鸣声中,沈竹漪俯下身,狠狠咬在了她的脖颈处。


    云笙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想死,我只是想救你……”


    听到这句话,他的身躯微微一颤。


    缠枝莲纹顺着他颈部突起的青筋疯长,他滚烫的身躯紧紧贴着她,但凡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都盛放出这样漂亮灼热的莲花。


    她颤抖地伸出手拽住他的袖摆,却只摸到了冰冷绸缎上繁复的纹样。


    “师弟……”


    她仰起脖颈无力地承受着,望着红莲业火越烧越旺,布满阴霾的天空也在火焰的侵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节骨分明的大手抓着她的后颈,整张脸埋在她的肩颈处,像是阴冷的蛇,在吸食她的血,先是用尖利的犬牙撕咬,而后像是情人厮-磨那般温柔地舔舐着。


    直至他火热的唇舌探入她的衣襟深处,云笙才下意识挣扎起来,可是显然无济于事,反而让他的动作越发粗暴狠戾,他修长的五指深深插-入她的发间,像是要将她吞吃殆尽。


    她红着脸,用力拍打着他的肩。


    一颗汗珠顺着他纤长的睫毛滚落。


    在抬眼之际,他乌黑的双眸中也像是盛放着晚春花开般的旖动,这花绚烂地开在烈火中,炙热的眼神近乎将她吞噬。


    云笙喘着气道:“沈竹漪,沈竹漪你疯魔了!你被业火控制了!”


    她气急败坏地咬在了他的肩头,很用力,刺破衣物,在他肩部咬出了一个血痕。


    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不及他曾经受过的任何一次鞭刑或是抽骨削经的万分之一。


    在经历那些酷刑的时候尚能一声不吭的他,可在她咬上来的时候,却克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吟。


    云笙看着他眼下浮现奇异的红润,意识到这或许只能让他爽,后悔不已,刚要收回嘴,却被他伸出的手卡住了下巴。


    他稍稍用力,她的嘴便合不拢,露出一排贝齿后的舌头。


    他的指腹摸上她右侧的虎牙,轻轻摩挲着,就是这颗尚未被磨平的牙,方才深陷他的皮肉,他的指腹摁上去,力度越发重,仿佛在回忆着她的齿牙扎破皮肉那一瞬的悸动。


    他的身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紧绷着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云笙都快气哭了,嘴又合不上,一点晶莹从嘴角渗出。


    他额间布满了汗珠,一颗一颗,顺着他高耸的眉骨滚落,一道瑰丽的莲纹沿着他下颌的转角攀附而上,他却只是笑道:“师姐,我很清醒。”


    在说出这句话时,燃烧着的红莲业火翻涌,整个幻境不堪重负,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从裂缝处开始尽数破碎。


    一道刺眼的白光向二人吞噬而来。


    第44章 第44章


    再次睁眼,云笙已然回到了百花楼。


    而在百花楼,围绕着画舫的水榭发出一道道爆鸣,那些隐藏着阵法的地方尽数被毁。


    一旁的赵缨遥也猛然睁开眼,她面色苍白,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幻境,嘴唇一直在抖。


    红姑因为幻境的反噬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难以置信地望向沈竹漪:“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能在幻境的因果之外,甚至还毁掉了我们的阵法……”


    其他客人们自幻境醒来后便作纷纷鸟兽散。


    百花楼内的侍女们娇呵一声,朝着三人围攻而来。


    从幻境出来后便一直阴沉着脸的沈竹漪忽然拔剑,一道剑风自堂内扫过。


    这道剑意并无任何花哨之处,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堂内的桌椅被径直劈成了两截,便连刀枪不入的盘龙柱触及到余威,也留下了触目惊心的剑痕。


    在看见那道剑意后,所有人心中都涌现出一个想法——血肉之躯,触及必死。


    眼见那些侍女要血溅当场,一道牡丹色的披帛自高楼涌下,披帛用以柔和的绸缎制成,却能裹挟着那道锋锐的剑意。


    剑风在披帛中穿梭,竟调转了方向,朝着湖面飞去,湖面那八十八道暗桩被剑风扫过,瞬间矮了一截,就连湖水都被劈开。


    一道身影自顶楼缓缓而降,那是一位眉心点缀花钿的婀娜女人,眉眼妩媚,唇色红润,指甲涂着漂亮的丹蔻,声音也好似戏曲般婉转:“小公子,杀意这般重,不怕遭业报吗?”


    红姑见到此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楼主。”


    云笙意识到,这女人便是百花楼的楼主燕辞楹。


    她的相貌极美,身姿丰腴却又不失少女的轻盈,第一眼见到她都会想,传闻中的国色天香合该是这般。


    云笙从未见过这般明艳的女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


    燕辞楹轻笑一声:“生得这般俊俏不凡,貌美郎君,怎地如此铁石心肠?”


    她眼波妖娆流转,自沈竹漪高耸的眉骨落下,停在他窄而有力的腰身上,格外满意地勾了勾唇:“不若留在我百花楼,侍奉我左右?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


    “金银、地位、权势,这世间男人所追求的无非便是这几样,你来我百花楼必有你的所求,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迤逦的眼尾被淡金色的水粉勾勒着,手肘间长长的披帛犹如缠绵的春风般笼向少年清隽的面庞。


    牡丹色的披帛卷上他的腕骨,冷白的指尖被衬得像是一寸雪。


    他抬起浓密的睫毛,眉骨下方落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有声音,像是被碾碎的花瓣,旖旎朦胧中,缓慢又惫懒:“若我要王庭之内一人的项上头颅呢?”


    燕辞楹轻笑:“当真是一朵恶毒带刺的花。”


    “虽然有些难度,不过也不是不行。我反正也看王庭那些人不顺眼许久了。”


    “说吧,你要杀谁?”


    百花楼内的光朦胧又眩晕,纷扬而落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是一种迷人心智的香气。


    “呵。”


    沈竹漪忽然低头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你不会当真了吧?”


    云笙望过去,就见少年小幅度地扬起下颌,那张脸上有着淡淡的讥诮,弯弯的眼眸中,恶劣呼之欲出:“你配么?”


    乌黑的眸子深处,那种轻蔑流露出来,似乎看人和看犬并无两样。


    云笙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话音落下,燕辞楹似乎踉跄了一下,她面色大变道:“你……”


    红姑更是气到站起来:“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无礼!”


    沈竹漪的长靴碾上披帛的末端,逼得燕辞楹的身形跟着被踩在地上的披帛朝他快速靠近。


    而他另一只握剑的手,手背经络分明,早已准备洞穿女人纤柔的身体。


    燕辞楹只得将那段披帛舍弃,她身后飞出好几名持剑的男子,皆是俊美无双,实力非凡,应是楼里的其他花仙。


    燕辞楹沉着脸道:“我要他死。”


    “是,楼主。”


    而红姑手中的扇子化作长剑,也领着一众侍女朝他杀了过去。


    云笙摸向袖中的符箓,转头对赵缨遥道:“缨遥,还请你祝我们一臂之力。”


    赵缨遥早就拔出腰间的长刀:“这是自然。”


    许是云笙的声音吸引了燕辞楹的注意,她袖间飞出数道金针,直奔云笙和赵缨遥而去。


    她拂袖道:“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将这不识好歹的臭小子交给我调教,看在我们同为女子的份上,我尚且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只听“叮”得一声,那几枚金针悉数落在赵缨遥的刀面之上。


    赵缨遥冷冷道:“少废话。”


    燕辞楹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她取下发髻上的菱叶般的金簪,很快便在她手中化为两把金色短剑。


    她持短剑向二人攻来,赵缨遥提刀迎上去,云笙也使用符箓在一旁帮衬。


    燕辞楹看出云笙是弱点,找准时机向她刺去。


    云笙俯身躲避,那把金色短剑近乎擦着她的脊背而过,削断了她的一截长发。


    而她颈间的长命锁也因此坠出衣襟,落在其上的光点划出一道光晕。


    燕辞楹目光错愕一瞬,眼神发愣地盯着那枚长命锁。


    云笙抬眸,少女的面具掉落,那双清亮的眸子看过来。


    她快速祭出一道定身符,与此同时,一道凌厉的剑风自她身后呼啸而来。


    不知何时,那些围攻沈竹漪的花仙和侍女们纷纷口吐鲜血倒了一地,竟无一人能拦住他。


    “楼主小心!”


    燕辞楹愣神的这片刻,那道利落的身影就已经到了她眼前。


    定身符并不能拖她多久,可就是这短短的瞬息间,便也足够了。


    她只能勉强躲避要害,沈竹漪手中的剑便已经穿透她的腹部。


    他目光落在云笙断了一截的黑发上,攥着剑柄的手瞬时暴起青筋,朝着燕辞楹的心脉攻去。


    燕辞楹身上的法宝勉强护住了她,楼中的花仙和侍女纷纷上前掩护她后撤。


    红姑眸中杀意尽显:“竟敢伤楼主,今日便是倾尽我百花楼一切,也要你们死无全尸!”


    被她护在怀中的燕辞楹吐出一口血,却哑声道:“等等。”


    燕辞楹定定看着摘下面具的云笙,那熟悉的眉眼近乎令她身形颤抖。


    缘何……有故人之姿?


    哪怕心中已然隐隐有了猜测,燕辞楹仍红了眼眶,半晌,她失声道:“这枚长命锁,你是从何来的?”


    云笙蹙了蹙眉,却没有回答。


    燕辞楹自袖中取出一枚符箓,在看见那枚符箓的瞬间,云笙胸口的长命锁开始隐隐发烫。


    那道睡梦中熟悉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皎皎。”


    沈竹漪冷冷盯着她,攥着剑的手再度抬起时,云笙拉住了他的袖摆。


    “等等。”


    沈竹漪垂眸看着她的指尖,蹙了一下眉。


    云笙认出制作这枚符箓的纸张,是曾经慕容知韫和她说过的,极为罕见的不朽纸。


    不朽纸在世间仅有寥寥几张,以这种纸张绘出的符箓,一经使用也不会作废,其中的术法能够世世代代,永久保留下去。


    燕辞楹往那张不朽纸的符箓中灌入灵力,很快的,符箓中的术法便开始生效。


    符箓中的法术笼罩,是一片明媚的春光,耳边鸟雀啾鸣,山风拂过来,百花楼内盛开出堆云叠雪一般的花卉,在短短的时间内,随着季节时令变化,花开花落,从三月阳春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到初冬迎霜寒的芙蓉面。


    四季眨眼而过,最后,在大片盛开的紫檀金粉中,一道女子的幻影侧过身,微笑道:“皎皎。”


    这女子的声音和梦中的声音重叠。


    云笙一怔,望着那道女子的幻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云笙脖颈上的长命锁缀着的泪滴状的宝石开始发光发热,她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却莫名心跳如擂鼓。


    “住手!都住手!”


    幻影渐渐消失,燕辞楹紧攥那张符箓,流下泪来,她紧紧盯着云笙的脸,仿佛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女子,在花丛里冲她轻笑。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辞楹,我希望这孩子能够无忧无虑,不被世俗所困所扰,你瞧,就像这春日幽谷中的白驹一般,就像此刻的你我一般】


    【她的小字,便唤皎皎】-


    "所以,我在梦中频繁梦见的那个女人……是我娘?”


    “而你和我娘是义结金兰的姐妹?那张不朽纸绘制的符箓,是我娘放在你这里的?"


    云笙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往众人都未料到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整个百花楼都陷入了沉默。


    红姑手里的剑都差点没握稳。


    她知道楼主有位视之如命的挚友,只是那女子来自云梦泽,且格外神秘,在十六年前便没了踪迹,所有人都认为她或许已经死了。


    楼主曾被燕家威胁,不得踏出红袖城,故而十六年来都只能在百花楼内等待这位故人。


    难不成……


    这位小姑娘,竟是那位故人之子么?


    燕辞楹没有着急解释,而是一面疗伤一面打量着云笙。


    怎么看怎么满意。


    她笑道:“小云儿,说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干娘。毕竟这枚长命锁,我当年可是也见过的,不仅知道上头刻着你的小字,就连其上的缀着的宝石还是我送的呢,叫做花萤石,其中的光芒代表着一花的生命,每一颗石头底部都雕刻着五色花,你瞧瞧是也不是?”


    云笙一怔。


    这种细节,除了每日摸索长命锁的她,根本无人知晓。


    静默片刻,云笙已经信了五分,恭恭敬敬道:“不敢欺瞒楼主,我来红袖城百花楼,只因此地的景象频繁入我梦中,而我的身体又遇到了瓶颈。我们之所以乔装打扮以斗花仙的名义进入其中,是因外头有过多流言蜚语,实在是不知是敌是友,是否会是陷阱。因此造成的误会,我向您赔个不是。”


    毕竟她只是想解困惑,若是能够相安无事,那自然再好不过。


    燕辞楹捂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小云儿,你真是和你娘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做的没错,谨慎点好,毕竟这世道可是乱得很。至于这点小伤嘛,也不算什么,你燕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至于你的困惑,我或许能解,只是小云儿,此事事关你娘亲还有你的身世,外人不可知晓,你需一人和我来,我慢慢为你解答。”


    见云笙尚有戒备,燕辞楹笑道:“我知道你没这么快信我,这样,你亲手封我经脉,待我为你解答完,你再替我解开如何?封了经脉我可无法使用灵力,又受了伤,也对你没有威胁了罢?”


    红姑和侍女们纷纷变了脸色:“楼主,这不妥……”


    燕辞楹抬手打断他们:“不必多言,小云儿不会伤害我。”


    云笙也没客气,果断上前封了她的经脉。


    她欲要和燕辞楹走,却被沈竹漪用剑鞘拦住了去路。


    云笙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声道:“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可以的。”


    沈竹漪不以为然:“她只是封了经脉,又不是废了手脚。你是无知无畏,还是有好几条命,敢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走?”


    云笙道:“你就这般看不起我?一个身无灵力的人我尚且对付得了。若那梦中的女人真是我娘,那便是我的秘密,不能说与外人听。”


    沈竹漪的面色沉了几分。


    云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者,她再危险,能有你危险?你方才在幻境里都做了什么,你忘了么?”


    沈竹漪怒极反笑,缓步朝她逼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她的唇瓣上:“我都做了什么?”


    云笙蓦地红了脸:“你……你……”


    怎么能这般不要脸!


    二人的拌嘴落在燕辞楹眼里,令她微微有些动容。


    唉……果真是老了呢。


    哪怕用灵丹妙药洗去了容貌的衰老,可是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却是怎么都带不走的。


    看见朝气的少年少女,还难免会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鲜活可爱。


    燕辞楹无奈一笑,这才缓缓抬眼,看向沈竹漪:“这位小公子,一切都是误会,我先前对你的孟浪之词和你捅我的这一剑,便是一笔勾销了罢?你非我红袖城中男子,调戏几句也不会影响名声,你也不必因此对我有偏见。”


    她妩媚的眼波淡淡流转:“你若非要和小云儿一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是以何身份呢?我同她娘亲交好,自然也要对她负责,此事非同小可,只有她未来的夫婿可以知晓……”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红唇轻勾:“你这般关心我家小云儿,莫不是心悦于她?”


    此话一出,方才还在争锋相对的两人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云笙的脸苍白了一瞬,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事情,转头道:“楼主慎言,我们之间只是一起合谋共事的利益关系罢了,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沈竹漪见她一副遭了洪水猛兽的神情,袖中攥着剑的手紧绷了一瞬。


    心里某处扭曲在一起,是一种莫名的酸麻,这种割裂而又复杂的情绪,令他有一瞬的茫然。


    而后,他心中燃起如燎原之势般的恼怒。


    他乌黑的眼眸亮得惊人,也跟着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你带她走,要杀要剐都随意。”


    第45章 第45章


    云笙跟在燕辞楹身后,尚且发现这百花楼内廊腰缦回,明暗相通,且每一处皆设有阵法,稍有不慎就会触动。


    她暗自庆幸没和燕辞楹撕破脸,毕竟光靠楼内的机关阵法,都足够让他们喝上一壶。


    约莫走过四五个垂花门机关,燕辞楹领着她来到一处阁楼。


    似乎多年无人踏足,推开阁楼的门,能闻道淡淡的霉味,灰尘飘在阳光中,像是梦境里的景象。


    燕辞楹有些不好意思:“当年你的母亲留下一抹神魂封印此处,说若是多年后有故人寻来,便引她来此。所以此地一直都是封闭不对外的。”


    说着,她眉眼有些落寞:“我当时就该想到,或许那时的她就已经在遭遇着什么,可是我却一无所知……”


    云笙一人走了进去。


    那道呼唤声越发近,直至云笙踏入阁楼,楼内的一盏盏长明灯次第亮起,阁楼中的封印终于重见天日。


    一抹残魂自封印处飘出,云笙很快便认出,这是她梦中的女人。


    她的容貌逆着光,始终看不清楚,可是声音却很熟悉:“皎皎,你既然找到了这里,说明你已然发现自己身体内的封印了。想必你有许多的疑问,你天生灵力稀薄,是娘所为,也和你体内的封印有关,可若是要解开这道封印,等待你的或许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现在还有回去的可能。”


    云笙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抹残魂,半晌才道:“回不去的。”


    “我的灵力先天不足,我的炁海甚至比不过三岁幼童。旁人能做的,我都做不了。我连自己保护不了。”


    云笙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过自己母亲的样貌,可如今见到了,哪怕是一抹残魂,她也看不清楚。


    甚至,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她只觉得陌生,仿佛在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谈。


    若不是心口处的长命锁一直在闪烁光芒,她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那抹残魂无法感知她的情绪,只是道:“皎皎,若你执意要解开封印,便切记,你来自云梦泽,你体内流淌的是云梦泽最纯正的血统,你要去做什么,无需去问任何人,你只需问你自己。”


    “若要冲破你体内的封印,需要修炼此心法,我这就将其授予你。待你将此心法修炼完,为娘自会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话音落下,一道金光没过云笙的额间。


    她错愕半晌,感受着身体内久违的温暖,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页页心法。


    那抹残魂拥抱住了她,像是冬日的雪缓缓融化:“我的皎皎,娘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的小手是那般温暖,娘多希望你能做个平安喜乐的普通人……”


    而后,那抹残魂便渐渐变得黯淡起来。


    云笙伸出手,却眼睁睁地看着残魂从指尖流逝。


    她面上的冷静彻底瓦解,心中堆积许久的情绪犹如决堤洪水倾泻而下。


    眼泪夺眶而出,云笙哑声道:“为什么要封印我的灵力?为什么要把我一人留在蓬莱宗?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对我不好。我被欺负了,我被诬陷了,没有一个人相信我,没有……”


    说着说着,她小声哽咽起来:“为什么你们赋予了我*生命,却不肯好好养我……”


    室内静悄悄的,只余她的哭泣声-


    云笙从阁楼中出来时,燕辞楹已然在外头等候多时。


    见她欲言又止,燕辞楹笑道:“小云儿,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就是了。”


    云笙抬眸道:“当初我的父母,为何会弃我于不顾?”


    燕辞楹沉吟片刻:“小云儿,你出生正值王庭和魔域都动荡的时候,我身处百花楼无法外出,只知道那场战争死了很多人,王庭的先皇与先皇后也死于其中,只留下年幼的太子与帝姬。”


    “你的母亲叫云何月,是已灭云梦氏族的后代,她与你父亲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他们二人伉俪情深、除魔卫道,也在早年间帮了我许多。”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母亲,是在她怀胎三月之时,那时她还说,等你长大些,会带你来见我。我曾向燕家发过誓,不得踏出红袖城半步,于是我就这般等啊等,等得百花楼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你娘始终没有来。我派出打探的探子寻遍了人世间,也没能找她。”


    她眸光动了动,眼底像是初春的溪水化了坚冰,流淌出几分温柔:“我虽然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娘是我见过的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而且我很确信,她也绝对是个好娘亲。在她小腹微微隆起的时候,她就在给你筹备贺岁礼,法器、符箓、灵田、药圃不说,还有云梦的至宝纯阳珠。”


    云笙觉察出几分不对劲来。


    “纯阳珠?”


    燕辞楹道:“云梦王族有两样宝物,一样是寒山玉髓,一样是凤梧海海底的纯阳珠,是世间最纯净的东西。”


    尹禾渊明明说过,纯阳珠是蓬莱之物,而她是父母不要的孤女。


    蓬莱好心收留她,她除了这枚长命锁……别无他物。


    想到这里,云笙攥紧了掌心。


    燕辞楹看见云笙的神情,也逐渐明白了什么,蹙眉道:“小云儿,你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


    云笙犹豫片刻,简单地将能说的尽数告知了燕辞楹。


    燕辞楹气得一拍桌子:“蓬莱宗尹禾渊这个老匹夫!定是他私吞了你娘的东西,就算你娘有不得已离开的理由,也绝对不会不给你留钱财!小云儿,我今日便是倾尽红袖城之力,也要给你讨个说法!”


    云笙摇摇头:“不可。”


    红袖城这块肥肉郢都王庭早已虎视眈眈,若现在出了岔子……


    “在蓬莱地界不宜与他们有争端,我怕会是鹬蚌相争。”云笙抬眸道,“我会去调查清楚。若是属于我的,我定会叫他还回来。我可以处理好这一切,这些小事便无需楼主费心了。”


    燕辞楹见她面色凝重,便料到她还有其他的顾虑。


    这孩子,哪怕是到现在,还是完全没有信任她……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人情都不愿欠。


    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天降的馅饼呢?


    动动嘴皮子就有人出马,把那些都拿回来,不好么?


    或许是她曾受过他人恩惠,得知受的恩惠都要十倍百倍奉还。


    所以她宁愿一开始就靠自己。


    这却让燕辞楹越发心疼起来。


    燕辞楹领着云笙去往阁楼的廊下,此处可以望见外头广阔的湖景,依山傍水,缠绕着阑干生长的凌霄花点缀在湖光山色中。


    燕辞楹沏了一杯茶,和云笙聊起她母亲的过去。


    只要提起云何月,燕辞楹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看到云笙似乎意识到自己聊的太多了,燕辞楹掩唇轻笑道:“罢了,说说你吧。小云儿,与你同行的那位少年郎,我瞧你二人关系匪浅……”


    云笙解释道:“他是我师弟,来自金岚沈氏。我与他之间有些许交易。”


    燕辞楹凑近道:“你可有与他云雨否?”


    “咳咳咳……”


    云笙一时呛住,面色通红地不停咳嗽。


    燕辞楹轻笑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也不要被那些世俗影响。谁说男欢女爱吃亏的就是女子了。”


    燕辞楹垂眼看着纤纤五指上的丹蔻,目露讥诮:“王庭世家的那些男人,为了掌控女人,什么都说的出来。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夫者,天也’……这些都是屁话!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走遍天下,女子却要三从四德困于深宅?就因为他们多了那二两肉?”


    “小云儿,你若遇到一心一意待你好之人,同他相守一世一双人自然是好的。若遇不到,自然也不必强求,一切都以你的心意为主。你若喜欢他,便和他好,不喜了,便一拍两散,去寻他人便是。”


    云笙点头:“楼主所言极是。”


    燕辞楹噗嗤笑了出来:“哎呀,你可真可爱。小云儿,干娘修为并不高,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但驭男之术却颇有门道。我瞧你那师弟就不错,出身好,相貌佳,肩宽腰窄,重点是年轻有力。相信你干娘看男人的眼光,拿下他,绝对能让你满意。”


    云笙一顿,连忙摆手:“不不不,他不是我能招惹的……”


    燕辞楹自顾自道:“你说得对,那小子出言不逊、眼高于顶,性情傲慢,确实不好驾驭。不过这样的男人一旦驯服,那便只是你一人的刀刃。小云儿,你且在我百花楼内休憩几日,干娘有的是手段替你拿下他。”


    燕辞楹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云笙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云笙揉了揉眉心,心中那种不好的预感越发之深-


    “两位请坐,这是凫丽之山的小种嫩芽辅以旸谷泉水所制的茶水,请容我为二人沏茶。”


    赵缨遥坐在雅间内,盯着眼前端茶倒水的男人,眉目温润,举止得体,似乎是楼里的花仙,侍女称呼他为杏花公子。


    见杏花公子提起袖摆,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腕骨,坐在身前沏茶。


    赵缨遥蹙眉道:“我并不习惯他人伺候,也不喜用茶,你去别处逛逛吧,不必管我。”


    杏花公子一怔,又望向一旁,斜靠在梨木门框的沈竹漪。


    后者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施舍过来,少年生得秾丽,眉眼锋锐,无甚表情时,浑身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杏花公子轻轻叹息,就在此时,手中的折扇多了一行字。


    楼主又有新的吩咐?


    他垂眸看去,看清折扇上的字后,面色苍白了一瞬。


    楼主这……是要他去送死么?


    杏花公子深吸一口气,起身,转而朝沈竹漪走去:“公子,楼主有请。”


    沈竹漪淡淡睨过来,就是一眼,让杏花公子浑身一颤。


    他垂下眼,忍着惧意行礼道:“我知公子不喜被扰清净,可事关与您同行的那位姑娘,公子若现下有空闲的话,不知可否……”


    他话说一半,便被沈竹漪打断。


    沈竹漪似笑非笑道:“你抖什么?带路。”


    杏花公子长舒一口气。


    他领着沈竹漪行至二楼,七弯八拐后,穿过一道长廊,走至尽头。


    杏花公子背部已有薄汗,垂眼酝酿道:“我瞧公子与那位姑娘之间,似有矛盾,许是有误解。其实公子应当珍惜才是,那位姑娘宽和从容,这般温柔的性情和美丽的容貌,放在我百花楼内,也是众位公子趋之若鹜的客人。故而兰花公子才会对那位姑娘青睐有加,想要与她结下一段露水情缘。若是可以,我也想将我的花神令赠与她……”


    只听刀出鞘的声音铮然响起,沈竹漪把玩着手中的蝴蝶刀,冷冷笑道:“需要我替你转交给她么?”


    杏花公子面色苍白了几分。


    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公子误会了,我其实是来帮您的……”


    “我只给你一次说清楚的机会。”


    杏花公子闭眼道:“还请您随我来。”


    他被剑指着,指尖颤抖地推开了最里边的那扇门。


    里头并无什么机关猛兽,反而只是一间厢房。


    略微不同的是,此厢房内四周皆放置着屏风,这些屏风以白石为座,屏面磨得格外雪亮,像是一面五尺高的镜子,照得室内敞亮。


    而屏风内设有雅座、床榻,和案几等等,案几上了堆了一叠书卷。


    杏花公子轻声道:“凡是入我百花楼内的男子,皆要观摩熟读此书。”


    沈竹漪提剑走近,看见这些书籍卷轴的封皮皆是洒金纸,内里书页更是细薄光润。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所画的绘图时,他的面色一沉。


    上面的画丹青溢彩,格外细致,画的竟是男女交-缠在一起的模样。


    沈竹漪手中的剑蓦地刺破书卷,丹唇厌恶吐出二字:“下贱。”


    那一页被径直挑破,露出下一页,一种全然不同的姿势。


    女子坐在椅上,男子则是半跪在地上。


    女子白皙的脚踩在男子宽阔的臂膀上,男子的面容完全隐没在女子的裙摆中,只隐隐透出些轮廓,而女子则是仰着头,难掩欢愉之情。


    杏花公子的声音随之款款而至:“公子,男欢女爱并不下贱,反而是人之常情。而这些书卷则是教会我们,取悦自己所爱之人的一种手段,也是增进二人感情的方式。”


    沈竹漪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瞬。


    看着那张靡艳的画卷,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云笙的脸。


    若是她呢?那双单纯的眼中也会露出这般痛苦到愉悦的神情么?


    他睥睨的神情中难掩轻蔑,可是想到她这幅模样,握着剑的手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垂眼看着画上卖力吞咽的男人,喉结也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杏花公子见此,伏低身子慢慢退出。


    他没有说,这些书卷都是他们红袖城男人出嫁时的压箱底,用于传授男子如何在新婚之夜服侍于妻主。


    毕竟只有让妻主满意,他们才能获得宠爱。


    第46章 第46章


    云笙下来寻人的时候,只看见了四处搜寻的赵缨遥。


    问了一圈,才通过杏花公子嘴里得知沈竹漪的下落。


    杏花公子神情闪烁,只道:“沈公子在看书。”


    顿了顿,他又道:“姑娘,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谈谈。”


    云笙瞧出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点头应好。


    到了僻静无人处,杏花公子直接开门见山:“云姑娘与那位沈公子,究竟是何关系?”


    云笙一顿,半晌道:“算是师门关系,各取所需,知道对方的一些秘密,但是都守口如瓶。他可以相信。”


    杏花公子长舒了口气:“那便好。云姑娘,我便和你直说了。”


    “我幼时有过奇遇,能够观人三魂七魄,这位和你同行的沈公子,他三魂混乱缺失,影子缥缈不定,不仅如此,还没有爱魄和情根。”


    “三魂混乱是极为痛苦之事,想必他曾遭受过什么非人的待遇,我不敢与楼主说,怕她关心则乱,会擅自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


    “但是我看出楼主很为在乎你,我不能违背楼主的命令,但是云姑娘,我还是得告诉你。”


    “没有爱魄与情根的人,是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的,他会和旁人一般,有欲有念,唯独没有爱。或许,你可以问问,他丢失的情根和爱魄在何处。”


    云笙怔愣片刻,顿时明白了杏花公子的好意,点头道:“多谢公子。”


    杏花公子轻笑:“这是我该做的。我即刻便领姑娘去寻沈公子。”


    杏花公子在前引路,引到一处,他便不肯再上前了。


    云笙狐疑,走至长廊尽头,推开门,看见四周都是屏风的厢房。


    这些屏风镶嵌着镜子,完全映照出屋内的情形,仿佛在室内做任何事,都能在镜中看得清清楚楚。


    室内的少年端坐在案几前,他乌发雪肤,背脊挺直,广袖敛于身旁,修长如玉的手指翻着书卷,眉目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清冷绮丽。


    云笙好奇走上前,想看看是什么书让他看得这般认真。


    云笙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也清楚沈竹漪的脾性,和他拌嘴完,气也消了,她便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沈竹漪早就听见了脚步声,随着云笙的靠近,他眉目仍旧格外平静,将手中的书卷捋平摊开来。


    云笙的目光在触及那画上的男女之后,便僵在了原地。


    下一瞬,红晕从她的脖颈蔓延到了耳后根,她后退几步,整个人吓得哆嗦起来:“你你你,你看的是什么书!”


    沈竹漪缓缓抬眸。


    他的双眸乌黑如玉,视线落在云笙露在外侧的肌肤。


    他的目光像是冰冷的蛇信,充斥着极强的侵略性,从她纤细的脖颈到她白皙的手腕,寸寸舔舐而过,最后停在她裙摆处。


    原来那道狭长柔软的伤口,并不是刀剑所为,其中流淌的也并非是血液。


    而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触碰或是吮吸那道伤口并不会伤害她,反而能令她感到快乐。


    方才画上的男子便在替女子行此事。


    沈竹漪自小便过目不忘,自然是将这书卷中所有的细节都记了下来。


    他目露浅浅的疑惑。


    那男子奋力吮吸的样子像是在饮用琼浆玉液。


    所以呢?尝起来究竟是何滋味?-


    云笙再也受不了沈竹漪探究的目光,当即推开门。


    她顿时明白杏花公子口中不得不奉楼主之命是什么意思了。


    得知这一切都是燕辞楹授意的时候,云笙更加恼了。


    她气急败坏找到燕辞楹,对方正躺在一位美男子的膝上,吃着那男子给她剥的葡萄。


    燕辞楹似乎早就料到,糊弄了云笙几句,立刻转移话题:“小云儿,晚些时候,楼里有为你设宴。我们百花楼的点心和绸缎可是天下闻名。”


    云笙有些受宠若惊:“为我……设的宴?”


    燕辞楹点头:“你想吃什么,尽管和红姑说。”


    云笙一时不察被带偏了话:“我想吃樱桃饆饠和荔枝酥山。”


    “还有呢?”


    “还有玉露团。”


    云笙被打发走的时候,都忘了自己是来讨说法的。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到了晚宴,没想到除了吃,舞才是重头戏。


    百花楼内的优伶们拨弄着琵琶,俊美的男子于丝竹管乐中翩翩起舞,他身着的舞衣薄如蝉翼,舞动间能够清晰地看见衣物下有力的线条和胸膛的轮廓。


    赵缨遥身边伺候着的美丽少年替她倒酒。


    她抿了一口,面色大变:“好酒。”


    云笙见她喝的痛快,也有点馋,但想起自己酒后失态,只敢饮小一口的果酒。


    琵琶声如珠如玉,而很快的,一位身着水袖长衫的男子缓步走出。


    他戴了面纱,腰肢极细,弱柳扶风一般,扭动起来也颇有美感。


    他一面舞,一面走至云笙跟前,面纱不经意间滑落,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脸。


    云笙微微一怔:“兰花公子?”


    兰花公子微微一惊,这才捂住了自己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本应该离开的。可是我实在思念女公子。这才想着能在庆晏之中最后瞧上女公子一眼便好了。”


    他话说的可怜,云笙感到困惑:“你为何要离开?”


    兰花公子觑了一眼一旁的沈竹漪,轻声道:“在与这位公子比试一番后,我自愧不如,实在难当花神名号,便想着就此离去,去对岸的宝华寺削发为僧,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


    云笙没想到,只因她使了手段想进百花楼,就让一人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


    她知道在这乱世中有一栖身之所是多么不易,更何况是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难免有些愧疚:“兰花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们二人各有千秋,他虽模样才情样样都比你好……”


    兰花公子抹泪的手一僵,云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但是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也不懂得心疼人,在红袖城内还是你这样性情温柔的更好,所以,你便安心留在百花楼内好了。”


    兰花公子一边拭泪一边摇头道:“送出的花神令被客人拒绝,发生此等事情,是不允被留在楼内的。如若女公子不嫌弃的话,请让我留在女公子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说着,他看向沈竹漪,“就是不知这位公子,是否会允许……”


    沈竹漪冷不丁笑道:“自是可以。”


    兰花公子一怔,就见沈竹漪一面散漫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一面淡淡道:“自红袖城回蓬莱,路上多妖魔魑魅,恰好缺一个像你这样腿脚比她慢的诱饵。有的妖喜欢生吃活人,你既什么都愿为她做,缺条胳膊少条腿而已,想必也不会在意。”


    兰花公子攥紧了手,干笑一声道:“公子真会说笑……”


    沈竹漪抬眸,双眸似两丸黑水银,目光沉沉地压在兰花公子弯折的脊梁骨上:“我从不说笑。她不是已经与你说了吗,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如此,酒足饭饱后,我还喜杀人助兴。”


    兰花公子瑟缩了一下,扶着额头,作势要跌倒在云笙怀中:“公子,你吓到我了,我头好晕……”


    话音刚落,便有一杯酒水从头到脚泼过来。


    沈竹漪转动着空酒杯,似笑非笑看着他。


    兰花公子吓得手脚并用地爬到云笙脚边,楚楚可怜道:“女公子救我,若是我要死,也希望死在女公子手下……”


    云笙将手帕递给兰花公子,略有歉意道:“没人要你死。他胡乱说的。没事的,不就是花神令?我接了。如此,你便可以继续留在这百花楼内了吧?”


    想起这兰花公子先前在香囊内留下的纸条,她正好有问题想要问他。


    兰花公子破涕为笑:“女公子菩萨心肠,多谢女公子。”


    云笙看向沈竹漪,解释道:“我就听他唱唱曲子。不做其他的。”


    沈竹漪唇边仍携着笑意,只是撩起眼皮道:“你想与他做任何事,都与我无关。”


    埋头喝酒的赵缨遥愣住了,斜眼去看沈竹漪的神情。


    在琼宴飞花的喧闹中,少年慢条斯理地倒着酒,宫灯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他漠不关心地一杯杯送入腹中。


    只是细看去,捏着酒樽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酒樽上都出现了一道裂缝。


    赵缨遥:“……”-


    云笙一面走,一面翻看着兰花公子给她的那枚香囊。


    香囊盛满了红色的娄山红花瓣,她垂眼夹杂在其中,那张写着“快逃”二字的字条,陷入了深思。


    而后,她行至兰花公子的厢房,敲了敲门。


    门之后,错乱的呼吸声响起。


    兰花公子蓦地推开门,作势就要扑入云笙的怀中。


    云笙更快地避开,他扑了个空。


    他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面色也是红的,他难耐地在地上扭动,一边扭一边去脱自己的衣服,喘着粗气道:“女公子,今晚晚宴中的酒水被下了催-情药,奴好难受,快救救奴……”


    云笙连忙用他的外衫将他绑了起来,道:“你先冷静一下,我去找人。”


    云笙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红姑和燕辞楹。


    顿时猜到有可能是她两搞的鬼。


    若是酒宴中的酒水中加了催-情药。


    兰花公子仅仅是小酌一杯就变成那样。


    那沈竹漪喝了那么多杯,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于是她没顾得上兰花公子,还是决定先去找沈竹漪。


    她进门的时候,门没有锁。


    盥洗室内点着烛光,透过纱帘上的花瓣,落下婆娑的花影。


    沈竹漪的影子也映在这张纱帘上。


    他似乎就在依靠在墙角,坐在羊毛毯上。


    烛光映衬着纱帘,他高耸的眉骨,凸起的喉结,分明的侧脸轮廓,也都清晰可见。


    他的呼吸声紊乱,虽是有刻意压制,在这阒静的室内,却仍能听得出来。


    沈竹漪仰着脖颈,涣散的眼神盯着烛光,汗水自分明的下颌线一颗颗淌落,没入身下柔软的羊毛毯中。


    可那药效却不退反增,却在他体内掀起一阵阵翻涌。


    换作以前,他不会饮酒,更不会中这种拙劣的计谋。


    可是今日,他不仅碰了酒,甚至没有品出其中的异样。


    因为他内心都被另一种情绪所裹挟。


    眉目间的汗水蜿蜒而过,他盯着自己的躯体,唇角的笑意冰冷讽刺。


    不仅情绪失了控制,自轻自贱地与一小倌周旋,像是争宠的犬一般,争夺属于她的视线。


    就连身体,也再度失了掌控。


    他将悬玉环紧箍在了失控的地方,这玉环于他而言,尺寸并不合适,近乎是凌虐般得禁锢着他。


    可是哪怕那处被收拢的玉环勒得充血,仍旧没有消退,反而越发盎然地生长。


    就在这时,云笙的声音隔着薄薄的帘子响起:“师弟,你感觉怎么样?”


    沈竹漪的双肩重重一颤,纤长的五指用力没入身下的羊毛毯中,柔软的羊毛毯被抓出凌乱的褶皱。


    云笙问:“我可以进来吗?”


    沈竹漪闭上眼,将喉间的轻吟压下去,半晌,才克制道:“出去。”


    他的声音低低的,透着一丝喑哑。


    云笙垂下眼道:“我这里有丹药,用以泄火凉血的。我不进来,就从帘子这里递进来,好吗?”


    帘后是一片沉默,唯有越来越乱的呼吸声,时重时轻,隐忍不发。


    于是,云笙小心翼翼地从帘子的缝隙中,将那瓶丹药递过去。


    他映照在纱帘上的影子岿然不动。


    云笙有些担心。


    她便用手,将丹药瓶一点点推向他的手边。


    她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指。


    沈竹漪却像是被烫到了那般,被她触碰到的尾指紧紧蜷缩起来。


    云笙也被他惊人的体温给吓到了。


    手中的丹药瓶哐当一声滚落。


    在寂静的室内发出极为清晰的声音。


    沈竹漪浓黑的眼睫都是湿润的,他动了动眼睫,眼神有片刻的涣散,忍着颤抖去拾起地上掉落的药瓶。


    可是云笙和他想的一样,也想伸手去够。


    在那一刻,沈竹漪攥住的不是药瓶,是云笙的手腕。


    他手心的濡湿和滚烫近乎让云笙的身子都僵住了。


    缱绻的夜风轻轻拂过纱帘的一角,云笙看见,他握住她的手,骨节都透着病态的红,手背的经络青筋根根分明,如玉雕琢。


    他并未松手。


    这一刻,云笙觉得,他的视线贴在了面前的纱帘上。


    透着这一层薄薄的纱帘,像是阴暗的潮水一般涌过来。


    云笙没有感觉错。


    沈竹漪确实在看她,鹰隼般的目光近乎要灼烧面前的纱帘。


    纱帘隔绝的是两个世界。


    她手腕的肌肤温软,光是贴覆上她的肌肤,一阵酥麻便从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流遍四肢百骸,他愉悦到难以抑制,近乎就要轻吟出声。


    沈竹漪攥着她的手越发用力,分明的指骨近乎要嵌进她的身体里。


    云笙被他摁得发出了声音。


    听到声音的那一瞬,沈竹漪想将这只手的主人拖拽进来,狠狠堵住她的嘴。


    当她看见他如同发-情的牲畜一般不堪的模样。


    看见他的丑陋之物,她定会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逃跑。


    想到她厌恶的眼神,沈竹漪用最后理智,放开了她的手。


    云笙立刻将手抽回来。


    她白皙的腕骨上多了数道鲜红的指印。


    她吓得起身道:“丹药在你那,你、你先吃几颗缓解一下,兰花公子也中了药,我去看一下他。”


    说着,她便匆匆跑了出去。


    出去后,云笙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一闭眼,耳边全是少年克制的喘息声。


    她忽然觉得很热,就好像中药了似得。


    她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清醒了一点。


    她这才想起了兰花公子,丹药全给沈竹漪用了,那兰花公子如何是好?


    她犹豫片刻,便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去接了冷水。


    云笙推着木桶走在长廊里,里头的水时不时晃荡出来,溅起一些水花。


    为了不弄湿衣物,她便将袖摆挽在了胳膊上。


    折返回来时,倒在地上的兰花公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云笙蹙起眉,推门而入。


    室内的烛火格外黯淡,角落中的青釉莲花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床帐外铺着层层叠叠的鲛绡,在月光的映照下,轻轻摇曳。


    云笙轻声道:“兰花公子,你还好吗?”


    在云笙进入室内后,身后的门突然落锁。


    云笙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有道阴冷的目光贴了上来,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转眼看见身后站了个人,悄无声息地像鬼一样,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云笙惊讶道:“怎么是你?”


    第47章 第47章


    沈竹漪静静站在香炉的烟雾中,他的声音也像是这烟雾般,旖.旎轻柔:“你很失望?”


    他一遍说着,一边走近。


    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绯红,步伐略显轻浮,许是因为额间的发丝凌乱,几缕轻拂在脸侧,举手投足都带了点勾栏样式,就连眼神,也莫名有些轻佻。额间那点守宫砂艳红至极,像是白玉做的艳观音。


    云笙心里咯噔一下:“你、你吃了丹药,应该好些了吧?”


    沈竹漪缓步逼近,领口的衣襟也是乱的,汗水自脖颈的青筋滑落,汇聚在分明锁骨的那一个小窝处,泛着潋滟的水光:“云笙,你很缺人取悦你么?”


    云笙闻到了花香。


    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汗涔涔的那一片肌肤,尤为明显。


    昏暗的烛火拉长他身后的影子,显得有些许扭曲狰狞,他的眉眼在烛火之下越发昳丽,湿润的眼睫之下,双眸若点漆:“以至于那种放-荡的脏东西,你也看得上?”


    云笙被他逼得步步后退。


    沈竹漪的语气也很不对劲。


    他不仅像是中了催-情药,还像是醉了。


    要是让她知道沈竹漪这厮酒量不行,她一定不会让他喝酒。


    云笙拾起木桶里用来舀水的水瓢:“你现在不对劲,你需要清醒一下。”


    说着,她就要举着水瓢朝他泼过去。


    沈竹漪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只是,他并未阻止,反而引着她的手,将水瓢里的水顺着脖颈处浇了下去。


    云笙眼睁睁看着他的衣襟被水浸湿,严丝合缝地贴覆在他的身子上。


    春夏的衣衫本就轻薄,如此以来,便相当于荡然无存。


    他的每一处肌理,她都能看得清楚。


    衣摆那处的轮廓,便更加明显了。


    水瓢被扔进了木桶中,溅起的水花拂过他的眉眼。


    氤氲水雾间,他乌发散落,唇红齿白,美得雌雄莫辨。


    沈竹漪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很清醒。清醒到记得,师姐在宴席上,说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懂得心疼人。”


    他掌心火热的温度熨帖上来,烫的云笙浑身发颤。


    云笙哭丧着脸道:“说笑的、说笑的,不能当真啊……”


    沈竹漪沾着水珠的冰冷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腕线,顺着她手腕内侧的青筋往上摸去,晦暗的光影也沿着他的笑意徐徐散开:“我还没有心疼过师姐,怎知我不懂呢?”


    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是烧了起来,云笙浑身都很热,汗湿的衣物紧紧贴附在她的后背,她甚至能感受到汗珠顺着她脊背滚落。


    沈竹漪活动了一下修长的五指,发出骨骼的轻响。


    他微微抬眼,睫毛落下一片阴翳:“光是这双手,这把剑鞘,亦或是……”


    他冷白的指尖点了点红润的唇,轻轻笑起来:“都能让你愉悦。”


    云笙都快要疯了:“我不想,我不想……”


    他究竟都在这里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竹漪面色阴沉下来,用力掐住了她的腰,五指恨不得嵌进她的身体里。


    他额间的碎发扫落下来,喘出的气息有些紊乱:“那你想要谁?那个小倌,还是你心悦已久的师兄?”


    云笙被他掐得双腿一软,径直倒在了床榻上,心口剧烈起伏,颤声道:“这和薛一尘又有什么关系?”


    沈竹漪恨恨地咬上她颈侧白皙的肌肤:“你休想。”


    云笙痛呼一声,不断挣扎推搡着他道:“你误会了,我来这里,只是想和他聊聊天,比如……比如看书读诗之类的,我只对这些感兴趣,其他的想都没想。”


    沈竹漪忽的没有回应她了。


    似乎是药效又起来了。


    他忽的低垂着头,浑身的肌肤都泛起红来,额间透出薄汗。


    推搡之间,云笙的指甲不慎划过他的肌肤,而后,他倒在她的身边,在她耳旁发出一声似是痛苦的低吟,腰腹也跟着轻颤。


    云笙听得头皮发麻,不敢再乱动。


    汗水濡湿了他的乌发,几缕散落下来,他细密的长睫低垂下来,像是脆弱的蝶翼一般轻颤,眼尾也泛着这种病态的红。


    他身上又散发出那种旖-旎的花香,越来越浓稠,近乎要将云笙吞没。


    云笙突然觉得床褥底下有什么硌在她的脊背上,她掀开床褥,这才发现底下竟然藏着几本厚厚的书卷,那些书卷摊开来,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荒诞、香-艳、不堪入目。


    是他先前看得那些书……


    她的视线触及上头那些色彩分明光怪陆离的画面,便立刻侧过了脸。


    可是那一大片白花花的皮肉还是在云笙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其中一张,还和如今的他们的姿势一般模样。


    她的脸红得如同煮熟了的虾,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闷在雾*气缭绕的蒸笼里,一颗颗汗珠滚落进身下的床褥中,染出一片更深的洇湿的痕迹。


    沈竹漪定定看着她,他的眼神朦胧又暗沉,像是飘忽不定的烛光。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时,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仍执意地拭去她鬓角的薄汗,拨弄着她汗湿的刘海,她细软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腹上,像是无力攀附着的菟丝花。


    他离得更加近了,炙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肌肤上,二人视线相交,气息交缠。


    她完全被他身上那种颓靡的花香淹没,这种香气迷人心智,不知不觉中,她的口鼻间竟都满满当当地充斥着这种清幽的味道。


    像是要透过她的皮肉,钻进她的骨缝中去。


    云笙这才害怕了,在他身躯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竹漪掰过云笙的脸,迫使她继续去看身下那些摊开的书卷,那些丹青重彩的画,好似一朵朵颓败腐烂的花,盛开在她的身下,绚烂、荒诞。


    她像是折了羽翼的幼鸟,陷落在这片泥泞中,雪白的面颊,乌黑的发丝散落开。


    他蹙着眉,死死地咬着唇瓣,直至唇瓣都被咬出血,似是在忍耐什么痛苦。


    可是见她不说话,甚至不看他,体内那种药效引发出的焦灼,便越发强烈。


    于是,他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他。


    捕捉到她眼神的那一刻,他心脏处蔓延过一种亢奋酥麻的情绪,近乎让他窒息。


    他的呼吸更加乱,更加急促。


    云笙颤巍巍闭上眼,开始装死。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抚摸过她的眼,感受到那层薄薄的眼皮下,她眼珠的颤动,而后俯下身,用嘴唇轻轻蹭过她的耳垂,半含半咬地,在她耳边喘着气着低语:“师姐不睁开眼,如何阅书?”


    他的气息很乱,气音很轻,声音也是喑哑的。


    云笙不敢睁开眼,只敢从双目的缝隙中看他。


    他的乌发被汗水濡湿,越发的黑,衬得唇色很红,面色苍白,眼中尽是潋滟的光,像是颓靡的花,美得惊心动魄。


    额间用朱砂点的守宫砂早已被汗水浸润,泛着艳红的光泽。


    他抓住她的手,在触碰到她温软的肌肤时,他喉间又溢出一声轻吟,撩人心弦。


    云笙听得面红耳赤。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便念给师姐听,好不好?”


    他垂眼,带着她的手拂过书卷上的文字。


    每当她的指尖拂过一词一字,他便会轻柔地念出来。


    哪怕他的眼底是一片晦暗与癫狂。


    “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他的声音格外清悦,像是融化的白雪,像是碎裂的玉玦。


    这样的声音,合该吟唱阳春白雪,却偏偏字斟句酌,吐露出最不堪入耳的话。


    云笙受不了了,抽回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身,红润的唇轻轻一张,咬上她心口处襦裙的系带。


    系带被扯开,衣襟松开的一瞬,云笙猛地睁开了眼。


    她忍无可忍,直接往他小腹三寸下狠狠踹去。


    她这一脚是准备让他断子绝孙的。


    却在找准地方用力地那一瞬,却被他牢牢攥住了脚踝。


    他垂眼看着她,眼底像是晚春般的旖动:“师姐原来喜欢这样么?那幅画上也有呢。”


    不知何时,她的鞋袜早已被他褪去。


    露出雪白的脚踝,和紧绷着的足弓。


    她的脚趾尖触碰到他束在腰上蹀躞的垂落的银饰,冰冷的触感令她微微蜷缩了脚趾,不由得向下踩去。


    第48章 第48章


    踩下去的这一瞬,昏暗的室内,灯花噼啪声清晰地爆鸣。


    然后,云笙听见了一声闷哼。


    云笙能明显感受到,很热,有些硬,还有柔韧的弹性,沉甸甸的,像是心脏一般在跳动。


    云笙僵硬了片刻。


    沈竹漪攥着她的手也跟着收拢了一瞬,手心处的温度烫的她浑身发颤。


    他仰起头,下颌线紧绷,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眼尾像是被春水桃花濯洗过一般,越发绯红,眼睫都染上一层湿润,朝她瞥来的那一眼藏着说不出的风情。


    他似乎浑身都颤抖起来,就连握着她的手都不稳。


    半晌,他眼睫轻颤,喘着气笑道:“师姐,可以再重一些。”


    于是云笙一脚踹在他的胸膛,把他踹了下去。


    他顺势倒在了柔软的羊毛毯上,慵懒地蜷缩着身子,眼神紧紧盯着她,恣意无忌地喘着气,手里还攥着她心口处的系带。


    云笙捂住心口,坐了起来。


    她不经意瞥到少年衣摆处那格外分明的变化。


    甚至因为她的目光,更加兴奋了一些。


    云笙的脸颊烧了起来,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凶巴巴道:“你快点解决,别、别出去丢人现眼。”


    酒意浮上面颊,沈竹漪浑身的肌肤都是滚烫泛红的,他难耐地蹙着眉,说话的时候都要克制忍耐,抬起眼睫,眼底是一片乌黑柔润的水泽,声音很哑,却异常地勾人缱.绻:“师姐,很痛。”


    云笙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而后惊出一身冷汗。


    该死,她究竟在想什么……


    云笙眼神瞥到床褥上的一幅画,恰巧是教习如何自我纾解的。


    她将那幅画扔在脚底下:“自己学。”


    末了,她又板着脸补充道:“不许出声。”


    沈竹漪笑了一下,目光流连在那副画上。


    然后,他咬住了那抹云笙的系带,双手往下覆去。


    他的手格外匀称,骨骼轻薄,十指修长。


    这样的手,适合抚琴,适合作画,也适合握剑。


    却不是这把剑。


    云笙浑身僵硬,目光飘向天花板,可是室内静得可怕。


    故而那些细微的,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便格外明显,还有时不时能听见自他胸腔内漫出的极为沉闷的哼声。


    云笙格外紧张,手心都是汗,垂在床榻边的双脚也漫无目的地摇晃起来。


    一颗颗的汗水蔓延过沈竹漪的眼角,在他的眼窝处汇成一道水泽。


    他额间的守宫砂,也逐渐融化在汗水中,晕染成很深很重的红,逶迤出一道胭脂般的色泽。


    他眉目润泽,乌发雪肤,苍白的面色染上薄红,额间那点朱砂更是艳丽,衬得他唇红齿白,像是悲悯的观音。


    可哪有观音是这般模样,他手持柳枝,伸入净瓶之中,沾了甘露,挥洒而出。


    一点落在少女摇晃的莹白的脚尖上。


    他眼神晦暗一瞬,修长的五指越发用力。


    突出的喉结在修长的颈线上来回滑动,而被他衔在口中的系带也逐渐变得湿润。


    不知过去多久,云笙才推开了门。


    门外偷听墙角的燕辞楹和红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角落里还绑着昏迷的兰花公子。


    云笙没好气地白了她们二人一眼,便匆匆离去。


    燕辞楹咳了几声,追在身后道:“小云儿,你别生气啊,就一点点催-情的药草,对身子有益,强身健体,不碍事的……”


    见云笙不语,她又试探道:“你们二人成了?这时辰是不是有些太短了?”


    见她越说越离谱,云笙回道:“你想到何处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燕辞楹捂了一下嘴:“那怕是不成,这药草虽对身体无恙,但他喝得有些多了必须要交合才能彻底解,否则,时隔数月,难免又会发作。”


    “什么?”云笙的眼神已经可以杀人了。


    燕辞楹立刻带着红姑溜了:“你若不想帮他解,就让他自己熬吧,顶多就是难捱一些,不碍事不碍事。”


    二人走后不久,赵缨遥踏着夜色自二楼的窗户翻了进来。


    云笙被吓了一跳,见对方面色凝重,问道:“缨遥,怎么了?”


    赵缨遥走近,低声道:“我本想去对岸的宝华寺探查一番,谁料我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臃肿,看不清样貌,但根据服饰,我能认出是我昆仑宗之人。她的包裹中还有百花楼内的花笺。”


    云笙心中一跳。


    这时,被捆着的兰花公子发出了动静,悠悠转醒。


    赵缨遥瞥了一眼他,附耳道:“我要再去百花楼内搜寻一番,你且小心。”


    云笙颔首,趁着兰花公子还未醒来,解开了他的绳索。


    兰花公子醒来后摸了摸脑袋,领着云笙去往雅座,俯身倒茶时略显歉意道:“女公子,都是我的错,我中了那种药,后来又……”


    云笙摇摇头:“不碍事。”


    她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问道:“我有一事想问你,之前你给我的那枚香囊,里头的纸条是何意?按理说,在此之前你是百花楼的人,为何要提醒我其中有诈?”


    “你放心说便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兰花公子迟疑一瞬,这才轻叹一口气:“不瞒女公子,我其实并非开始就流落风尘,我原是王庭的官宦之家,直至家道中落,才辗转来到百花楼。而百花楼……待我并不好。我表面是风光无限的花仙,实则却要周旋于各类权贵之中,一旦不屈从,就要受皮肉之苦。我身心疲累,我一直想着逃离此处。”


    云笙有些疑惑:“那今日宴会上,你不是说了要离开么?”


    兰花公子无奈笑道:“红姑不会放我离开的,我的赎身钱可是天文之数,若我不是花仙,下场只会更加凄惨,怕是就要成为那以色侍人的小倌……”


    云笙眨了一下眼,有些惆怅:“那你找错人了,我是这里边最穷的,还欠了一屁股债。”


    兰花公子摇摇头,眼眸中盈满了泪光:“女公子,我们私奔吧。我对女公子一见钟情。我经常去对岸的宝华寺捐香火,是以和对岸的宝华寺的僧人有些交情。只要出了红袖城,宝华寺的僧人定会帮助我们逃离这里。”


    提到宝华寺,云笙便想起了那夜在佛前翻云覆雨的武僧和女子,那女子似乎也来自红袖城。


    “而且,而且我还知晓百花楼的秘密。女公子,你可知为何这么多人冒着风险也要进这百花楼么?”


    云笙缓缓扬了一下眉头,想到那带着青蛇男扮女装混入其中的男子,确实也觉得诡异:“为何?”


    兰花公子低声道:“据说,楼主有一件宝物,是魔域和王庭之人都想要得到的。他们频频派人来潜入我我百花楼,也正是因此。”


    “而且。”兰花公子环顾四周,忍着恐惧轻声道,“而且,那些见过宝物的人,似乎都死了。我不愿呆在这里,只是怕被牵扯进去。”


    云笙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助你离开。”-


    云笙在睡前,默念了数遍云氏心法。


    一夜无梦。


    云笙伸着懒腰醒来时,只觉格外轻松。


    她感受着经脉中的灵力流转,有种预感,通过这本心法,那些堆积在体内的灵力或许可以冲破她体内那道封印。


    她正欲下床,就看见窗边坐了个人。


    白雾透过湖边蜿蜒的栈道,漫入房内,清晨的水汽凝结在窗户纸上。


    沈竹漪在这缥缈的雾气中,垂眸擦拭着手中的剑。


    他的额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洗了头,乌黑的发披在了肩后。


    云笙吓了一跳:“你何时进来的!”


    沈竹漪指了指桌上的羊奶羹和山楂糕:“我来给师姐送早膳。”


    “还有。”沈竹漪放下剑,缓步走来,清冷平淡的眉眼自雾气中显现,“不知昨夜酒后,可有冒犯师姐?”


    提起这个云笙就来气,她也不敢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些片段,只是磕磕绊绊道:“你以后不许喝酒了。”


    沈竹漪目光落在云笙的鞋上,半晌道:“我那日觉察到师姐体内的灵力有所波动,想必是找到破除封印的方法。”


    云笙点头:“是的,不过以我的灵力,还需一段时日才可以。”


    沈竹漪道:“我为你度灵力,师姐,将你的灵根化形。”


    云笙没有犹豫,气运丹田,便将灵根化形出体外。


    那朵玉兰花更加饱满了些。


    沈竹漪抬手触碰上它的花瓣。


    粉嫩的花瓣瑟缩了一下,紧紧包裹着。


    他垂眼,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地抚摸过细腻的花瓣。


    云笙的手抓紧了被褥。


    他指腹上的茧似乎厚了一些。


    她看着他修长的手覆上那朵花瓣,往里徐徐不断地灌入灵力。


    灵花承受不住这般强势汹涌的灵力,想要逃回云笙体内,却被沈竹漪牢牢地捏在了掌心中。


    就像是被狂风肆虐着根茎和枝叶,颤巍巍地。


    看着这一幕,云笙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晚的画面。


    也是这双秀气漂亮的手,长而干净的手指握着那处的粉,格外用力,近乎律动出残影,手背的青筋根根突起来,显得分外狰狞。


    烛火的光怎么也照不亮他晦暗的眼底,汗水自他凌厉的眉眼蜿蜒而过,一颗一颗,坠落进他躺着的羊毛毯中。


    伴随着灵力涌入灵花,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近乎叫她融化。


    那个时候,也是这般滚烫炽热么?


    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云笙只觉一股血流冲向了天灵盖。


    她持着羊奶羹的手都开始颤抖,以至于打翻了一些。


    温热的羊奶流淌在少年骨节分明的指节上。


    她再也无法直视他紧攥着灵花的手,崩溃喊道:“停下!不许碰了!”


    沈竹漪抬起眼睫看过来,乌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满面通红的她,破晓雾气凝结的水珠附着在他清隽的脸上,显得格外干净。


    他垂眼看着顺着食指流淌的羊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云笙受不了了:“不许舔,你去洗手。”


    沈竹漪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双手浸在了一旁的木盆中,水流漫过他修长的五指,将上头黏腻的羊奶清洗带走。


    趁着这个间隙,云笙立刻将灵花收回体内,吐出一口气:“还有别的方法么?之前不是用引线也可以度给我灵力么?”


    沈竹漪道:“引线并未带来。”


    云笙道:“那便算了……”


    沈竹漪话锋一转:“还有别的方法。”


    他目光平静,缓声道:“□□中也蕴含灵力,不仅包括血液、津液还有口涎,以及动情时的……”


    他目光下移,云笙立刻道:“等等,你不必解释了。你就直接说方法吧。”


    沈竹漪面无表情道:“交合是最有效的。”


    云笙道:“这个直接排除。”


    沈竹漪又道:“除此之外,便是口涎。”


    他走近一步,腰间蹀躞带上的铃铛清脆作响,干净的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滴在云笙的手背上,格外冰冷。


    沈竹漪刚沐浴完,浑身的水汽尚未褪去,眼睛也是濛濛的一片柔和水光。


    那种青柠混着竹叶的香气在水雾中便越发清晰了,像是他发间的香气,又像是他衣襟内的香气。


    他的手撑在床榻的边沿,云笙便这样被他禁锢在了一处狭小的空间。


    “唇对唇,以度灵气。”


    旋即,沈竹漪俯身下来,颈间的银链吊坠也跟着晃动下来,护身牌上缀着的小铃铛不停地响。


    他乌黑如玉的眼眸紧盯着她,清悦的声音也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所以,师姐,我要亲你了。”


    床帐四角缀着的银质镂空熏球漫出袅袅的白烟,同他身上惑人心智的香气混淆在一起,让云笙整个人都飘飘然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体内的灵花像是格外渴望来自外部的灵力。


    这种渴求驱使着她,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


    近乎是在她点头的那一瞬,他冰冷的手便捏住了她的下颌,俯身吻了下来。


    他尚未干透的乌发像是海藻一般笼罩着她,她被亲得向后仰去,得空的那只手胡乱地抓,抓住了他长生辫上的铃铛。


    铃声错乱地响,那种竹叶混着花香的味道萦绕在云笙的鼻尖,潮湿又闷热。


    他从她的唇角一路吻过去,将她的唇珠轻轻地含着、吮着,迫使她张开了紧闭的唇瓣。


    他扶着她的后颈,五指深入她的黑发间,越发用力地吻着她哆嗦的唇瓣,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开始往里度灵力。


    灵力是温和的,但是他的唇舌却是发烫的。


    他勾缠着她的舌,吞吃她唇齿间的气息,迫使她不得不为了那点稀薄的空气,可怜兮兮地去主动吻他。


    只有他在亲吻中度过来的一点灵力,才能让她从这种难耐的炙热中稍稍恢复一些。


    所以她用力地攀附着他的肩,掌心摩挲过他肩颈处隆起的肌肉,指甲难耐地挠过少年脊背处流畅的肌肉线条。


    沈竹漪垂眼看着她湿润的眼睫,一种过电般的酥麻自四肢百骸蔓延,那种诡异的满足感,使得他的尾指开始蜷缩颤抖。


    亲吻,原来这般叫人舒服。


    她像是那朵瘦小的灵花,离开他的灵力,就会枯竭而死。


    她渴求他的灵力,而他也并不在乎这点得失,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她。


    此时此刻的她,睁开眼只能看见他,不会有任何无关紧要的杂碎吸引她的目光。而他也是她唯一的需求和依赖,她只能委身于他,也不管他所给的一切,她是否能够承受住。


    云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烂掉的果子,被他捣碎了,反复地碾磨出里头仅剩的一点汁液。


    他度过来的灵力顺着她的喉管漫入她的五脏六腑,而后融入血液,属于他的冷冽的气息也融入其中,钻进了她的骨缝里。


    直至云笙快要喘不过气,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垂眼擦去她嘴角的一丝晶莹,她无神地看着他,浑身被他充盈的灵气包裹。


    他冰冷的手抚摸过她颤抖的背脊,那些灵力过于霸道,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她只能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闭着眼尝试着容纳它们。


    她体内的灵花盛开,盘旋,香气弥漫整个室内。


    第49章 第49章


    翌日深夜,一道背着包裹的身影自百花楼的密道中溜出。


    城西正等候着一辆马车。


    那道身影来到马车处,脱下了伪装,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脸,正是兰花公子。


    兰花公子不安地来回走动,时不时往城内张望。


    终于,另一道身影姗姗来迟。


    兰花公子露出一抹笑:“女公子,事不宜迟,我们快些上船,去对岸吧,宝华寺的僧人应该就在对岸接应我们。”


    云笙摘下斗篷,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孔,道:“很抱歉,你怕是走不了了。”


    兰花公子瞳孔一缩,转身便跑,旋即一道破空音自葳蕤夜色中响起,一把嵌着蝴蝶的匕首便自夜色中飞旋而出,上头发出的铃声像是催命的音调。


    伴随一阵痛呼,那把蝴蝶刀直接贯穿了他的小腿。


    远处立在房檐上的沈竹漪把玩着另一把蝴蝶刀,居高临下看着他。


    兰花公子倒在地上,四周走来举着火把的人,正是赵缨遥还有红姑等人。


    红姑啐了一口:“我就说怎么那般多人来找我百花楼的麻烦,原是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仗着楼主信任你们,无法无天!”


    兰花公子难以置信望向云笙:“我只是想逃走,女公子为何要出卖于我?”


    云笙垂眼道:“近日来,去百花楼后消失的那些姑娘,都是你杀的吧?”


    兰花公子眼神闪烁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云笙道:“缨遥从红袖城护城河河边找到了一女子的尸体,进行尸检后,我们发现这具女尸口中有一样异物。”


    赵缨遥取出手帕,里头包裹着一片血红的兰花花瓣。


    娄山红。


    兰花公子面色一变。


    云笙道:“百花楼每个花仙身配香囊,香囊中的花瓣加了香料,故而香味经久不散,不易腐坏。你杀了她,取肝挖心,不慎留下了香囊中的一枚花瓣。娄山红的花瓣色泽同血一般,融于血泊中不易发觉,故而你并未发现,就此逃离。而她心肝已去,临死前还想着为你销毁证据,欲要将其吞入腹中,却已是强弩之末,就此断了气。”


    兰花公子心底一沉,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女子死前拉着他的袖摆,睁大眼欲要和他说些什么,而彼时的他却踏过血泊,不屑一顾。


    赵缨遥将一样东西甩在他脸上:“不必辩解,这是我潜入你房内发现你与魔域之人串通的密信,他们不仅要你抛尸河中,更要你偷取百花楼内的宝物。”


    云笙蹙眉道:“你刻意在这些外地女子面前抹黑百花楼,说你是如何被百花楼压迫,哄骗她们带你逃跑,实则是将她们骗到城外杀害,将她们的心和肝脏交给魔域的人……”


    “够了!”此时此刻的兰花公子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他双目布满血丝,如同怨妇一般厉声道,“我早就恨透了这些轻浮无知的女人,她们把我当做玩物,又怎知我不是把她们当做猎物。若不是她们蠢,又怎会中计!”


    云笙摇摇头:“无可救药。你以为你为何能骗得到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良善之辈,换做其他地方,怕是早就将你生吞活剥了。你因此洋洋得意,却不知你践踏的都是难得的真心。”


    与此同时,沈竹漪拎着另一人自房檐处落下。


    那人身披兜帽,身量高大,在沈竹漪手下却如鸡崽一般瑟缩着,不知是经历了什么,手脚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在一起,手肘处断裂的白骨粘连着皮肉耷拉在身侧,像是提线的偶人。


    赵缨遥冷声道:“你便是和他接应的魔域之人?说,你是受魔域何人指使,将这些女子骗来挖肝掏心是欲为何?”


    说罢,她便揭开了这人的兜帽。


    此人头顶光秃秃的,还有戒疤,明显是个和尚。


    云笙觉得他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宝华寺那天晚上,在佛堂行云雨之事的武僧!


    云笙道:“你是宝华寺的僧人?为何会与魔域的人有关系?静尘方丈可知道你做出的这些腌臜事?”


    武僧迟疑一瞬,对上沈竹漪漠然的视线,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连忙痛哭流涕道:“我说!我说!只求给我个痛快!”


    武僧哭丧着脸道:“我只知这些女子的心肝被捣碎了,用以绘制某种至阴的阵法,那阵法、那阵法就在宝华寺的一处偏僻荒废的庙宇,周围设有归阴灯,用于供奉一尊神像,但那尊神像……”


    说着,他面露惊恐道:“我从未见过这般邪性的神像,他像是活着的,在吸食阵法的血肉……”


    云笙蹲下身,将一张绘制的图展示给他:“是否是这尊神像?”


    上头的神像左手握着心脏,右手持着匕首,紧闭双目坐在一堆尸骸之上。


    武僧连连点头:“对、对!”


    云笙抿紧唇瓣。


    又是归阴灯和阵法,这竟和乌长山柳家村那邪祟供奉的神像是一样的。


    她查阅过古籍,得知这神像之名,叫做祟神,可是其他的,古籍中却是寥寥数语也无。


    魔域的人在暗中杀人,以浊气滋养这尊神像,而且不止一处。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云笙蹙眉道:“你是受魔域何人指示?”


    武僧明显瑟缩了一下,他左顾右盼着,显然在心虚着什么。


    直至沈竹漪慢条斯理地用靴尖抬起他脱臼的下巴,冲他微微一笑:“问你话呢,舌头不会用,便割去喂鱼。”


    少年人的眉目在夜色中越发浓稠妍丽,这一笑像是晚春庭院后绽放的娇艳海棠,却让那人直接吓得失了禁。


    近乎是对上沈竹漪目光的那一瞬,武僧吓得脱口而出:“是魔域左使赫连雪!”


    话音刚落,武僧的胸口冒出诡异的红光,而后便整个身体如球一般迅速鼓起来,眨眼之间便爆体而亡。


    沈竹漪迅速将云笙拦腰抱起,身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几个疾步便退出了十丈之外。


    赵缨遥也及时反应过来,抽出长刀抵在身前。


    其余几人便没这般好的运气,各种脏器混着污血像是瓢泼大雨,淋了他们满身。


    云笙看着飞溅到自己脚下的残肢断臂,瞳孔紧缩。


    是蛊。


    这人身体内被种下了一道蛊,一旦提及幕后主使的名字,便会爆体而亡,以此作为保密的手段。


    魔域左使赫连雪,云笙听闻过这人的名号,他又称为“千面魔”,只因他可天衣无缝地变化成各种模样,有人说他是小孩,有人说他是老妪,还有人说他是妙龄女子,总之,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沈竹漪似乎早就料到,无甚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残肢,又低头检查了一遍干干净净的云笙。


    直至发现云笙缎鞋上被溅到的一点细微的血迹后,他不悦地蹙起了眉。


    兰花公子从满脸污血中露出一双眼睛,似乎被吓傻了,崩溃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和这僧人做了交易,他予我钱财而已,我什么也不知道!”


    赵缨遥确实也没指望他知道其他的,只是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的,河对岸便走来一队人马,皆身着镇邪司的服饰。


    赵缨遥向众人出示了蟠龙令:“镇邪司办案,此人我将带回王庭受理。”


    红姑命令身后的侍女将满地血污清扫,冷哼一声:“按理来说,此人是我百花楼的人,要处理也是我们处理。不过看在云小姐的份上,此人你便带走吧。”


    说罢,她便领着百花楼的侍女拂袖而去。


    云笙有些惊讶:“缨遥,你是镇邪司的人?”


    赵缨遥满脸歉意地点头:“对不住,瞒了你太久。我确实昆仑宗的弟子,但也是王庭设立在昆仑宗镇邪司的督查。此番来红袖城也是为了调查我昆仑宗女弟子失踪一案。”


    “无妨。”云笙扭头看向沈竹漪:“他也是镇邪司的人,算是与你共事的,为何从未听你们提及过?”


    赵缨遥似乎有些惊讶,她略有深意地看向沈竹漪,半晌才道:“王庭设立在三大宗的镇邪司督查皆管辖不同地域,故而设立在三大宗的督查都是与不同的宫主一同理事,我们不曾见过也正常。”


    云笙了然。


    王庭极其避讳三宗之人有所勾连,避免他们见面也是正常的。


    说着,赵缨遥抱拳道:“我们先走一步。这僧人是宝华寺的人,我要去宝华寺问静尘方丈具体的事宜。现在看来,那宝华寺极其可疑。或许是我先入为主,被宝华寺的僧人言语蛊惑,我要再度折返回去调查清楚。”


    “有缘再会。”


    云笙亦朝她行了一礼。


    她目送着赵缨遥领着那对镇邪司的人马远去,转而看向沈竹漪,狐疑道:“缨遥有那么多下属,你与她同为镇邪司督查,为何从未见过你有过下属?”


    沈竹漪一面擦着她鞋边的血迹,一面漫不经心道:“太笨,都被我杀了。”


    云笙道:“你好好说话。”


    直至云笙的鞋面焕然一新,他才慢悠悠起身:“有何事是我一人无法解决,还需大费周章动用王庭那群废物?”


    他目光盯着远去的赵缨遥,漠然道:“这群人名义上是她的下属供她驱使,又何尝不是王庭的走狗,暗中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云笙叹了口气:“怪不得缨遥方才拘谨了很多。”


    她目光越过护城河,夜色寒凉,远处一片芦苇林轻轻摇曳,芦花蓬松柔软,在月光下泛着水天一色的光辉,底下不知埋葬多少红颜枯骨。


    想到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还有在蓬莱等着她的穆柔锦。


    云笙突然感到格外惆怅与迷茫:“小师弟,这片王城锦绣之下危机四伏,我不欲害别人,却有人要害我。终有一天,我也会死么?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在河边,曝尸在芦苇荡里,无人问津。”


    沈竹漪道:“我活一日,师姐便不会死。”


    萧瑟的寒风拂过芦苇荡,如雪的飞絮四起,他淡淡道:“我会杀尽一切阻碍我们的人。”


    云笙转过头,盯着他的眼道:“若有一日,你要死了呢?”


    毕竟他的身世摆在那里,他是沈霁,是琴川沈氏之后,届时若是被揭穿,他会是所有人的敌人。


    他是很厉害,但与王庭为敌,会有好下场么?


    问出这句话,云笙就后悔了。


    这虽然是她在心底一直顾虑的事情,但这么问也太直接了罢。


    “若真有那一日……”沈竹漪弯了弯眼眸,将蝴蝶刀背上的血振落,只听一阵清脆的铃声,他将刀别在了蹀躞上,缓步朝她走来,手指沿着她的腕线向下摩挲,同她十指相扣,语调缱绻:“师姐便来陪我,可好?”


    云笙吓得一激灵:“什、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揉着她五指关节处的凹陷,月光照拂下清隽的面孔流露一丝笑意:“我在一处地宫之下设有琉璃棺,血肉之躯*卧于其中能保千年不腐。我知师姐怕黑怕冷,故而四周设有长明灯驱寒照明。师姐要去看看么?”


    “和师姐葬在一起,一定很有趣。”


    光是想到这点,沈竹漪笑意便越发深了,心底泛起一阵愉悦,就连握着她的手都跟着兴奋地颤抖。


    云笙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好,他是真的打算拉她陪葬。


    “不、不用了。”云笙被吓得一激灵,那些消沉的想法也跟着一扫而空。


    她反握他的手:“师弟,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沈竹漪看向她。


    月华流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的眼睛很亮,亮到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倒影。


    她握着他的手柔软,干燥又温暖。


    沈竹漪眨了一下眼。


    比起活人,他当然更喜欢死人。


    可是云笙不一样。


    比起她躺在棺材内不会有任何回应的模样,


    他更喜欢看着她被他亲吻得喘不过气,满脸哀求地地抓着他的衣襟的样子。


    生动而又鲜活,满室都是她动情的香气。


    见他不说话,云笙又道:“我看过的你的手相,你命格很好。”


    对上他平淡的眼神,她磕磕绊绊道:“你别不信呀……”


    说罢,她摊开他宽大的手掌,指尖沿着他手心的一处纹理比划着:“你看,这条线叫做地线,意味着一个人的一生。你的这条线很长很长,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样的手相一定能够长命百岁的。”


    芦花荡内的栖息着的三两白鹭掠过湖面,夜风拂过,鼓起二人宽大的衣摆。


    月光下,沈竹漪的面孔清隽干净,眼神也若江面缥缈的雾气一般。


    无论是玄门以卜卦闻名的大巫,还是精通相术的云游散人,都说过他是天煞孤星之命,一生血债累累,必将不得善终,死后入阿鼻地狱。


    可是她却告诉他,他会长命百岁。


    他自是不信命。


    沈竹漪收拢手掌,抓住了她不停比划的指尖,笑意浅浅:“师姐,我信你。”


    第50章 第50章


    云笙回到百花楼内后,燕辞楹已等待许久。


    她通过红姑得知了兰花公子一事,格外愧疚:“小云儿,你没有受伤罢?都怪我识人不清,也过分信任于他,才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杏花公子在一旁道:“楼中十二花仙皆是家道中落之人,若非楼主,又怎能有今日?楼主仁慈,赋予我们人权和信任,是他不知好歹。”


    云笙也跟着点头:“楼主无需自责,人心隔肚皮,又怎能轻易识破?”


    说罢,她又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求楼主。”


    燕辞楹道:“小云儿直说便是。”


    云笙道:“前些日子,有一男扮女装身带青蛇的贼人被红姑等人抓获。我想拜托您帮我调查一下他,并允许我与他见上一面。”-


    “云姑娘请进,我等在外候命。”


    云笙对领路的守卫颔首:“辛苦你们了。”


    她提着一盏灯笼,走至一处牢笼。


    灯光照亮了囚笼里头的人。


    他蓬头垢面,正嚼着已经冷掉的馒头,灰尘之下一张阴柔的面孔雌雄莫辨,青蛇盘绕在他的手上,对着铁栏杆后的云笙嘶嘶吐信。


    云笙垂眼道:“百里孤屿,是你的名字吧?”


    听到自己的名讳,百里孤屿有了点反应,阴冷似蛇的目光缠了上来。


    云笙道:“百花楼的密探已经查出你的底细。你是玄门的人,也是有名的盗贼,甚至大张旗鼓地接受委托,只要雇主有钱给你,你便是无物不盗。”


    玄门是三大宗中最为鱼龙混杂的门派,其中授予的五行机关术,使得宗门内诞生出许多以盗墓为生的人,她也是通过百里孤屿腰间的罗盘才想到去往这方面调查。


    云笙接着问道:“此番,你不惜男扮女装,来到红袖城百花楼,是受了何人指使,为偷何物?”


    百里孤屿放下馒头:“你既知我是受人委托,便知我们这一行,绝不会出卖雇主的消息。”


    云笙有些可惜地耸了耸肩:“楼主说要将你打断手脚发卖了,我本想看在我们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份上,替你说几句好话,叫她放了你。既然如此,便算了。”


    她转身走了几步,果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等等。”


    百里孤屿面露狐疑:“你真能叫燕辞楹放了我?”


    云笙道:“那是自然。”


    她又道:“不过你若是随便编了个消息诓骗于我,待我查证之后,我便会叫她变本加厉地罚你。百花楼的惩罚男人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


    本抱着几分侥幸心理的百里孤屿咬了咬牙,半晌,低声道:“我说。”


    “我来百花楼,是受了魔域之托。这并非是我与魔域的第一次合作,他们给的报酬一直都很高,我也欣然答应。”


    云笙不动声色垂下眼。


    果然如此。


    云笙又道:“他们叫你来百花楼偷什么?”


    百里孤屿蹙眉道:“一个女人的遗物。”


    “据说是一个来自云梦泽的女人,这女人带着云梦泽的秘宝,死前来过此处,留下了一样东西,很可能便是秘宝。这女人是燕辞楹唯一的挚友,燕辞楹一直将她的遗物放在百花楼内保管。”


    云笙攥紧了手。


    她深知百里孤屿口中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云何月。


    而魔域叫百里孤屿偷的东西,很可能便是云何月留给她的。


    可是那只是一张有云氏心法的符箓,并无他们所说的什么秘宝。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年云何月的失踪,与魔域关系匪浅。


    云何月对她有所隐藏,怕是因为,此时此刻的云笙,根本无力对抗这背后的一切。


    云笙平复异样的心情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百里孤屿不以为然道:“十几年不知所踪,不是死了还能如何?”


    云笙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住处的。


    她浑浑噩噩走在百花楼的朱弦玉磬声中,推开房门,躺在了榻上。


    她一直认为她的父母是因为她灵根受损所以抛弃了她。


    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怨过。


    可是如今却有人说,他们已经死了。


    云笙就这样睁着眼到了第二日清晨。


    她起身洗漱,平静地穿戴好一切,便去和燕辞楹告别,拒绝了对方送的一切厚礼。


    燕辞楹亲自送他们到了城门口,流着泪看着云笙登上了客船。


    她望着客船渐行渐远的背影,啜泣道:“小云儿在蓬莱受了欺负,若非我无法离开红袖城,定要去给她讨回公道。”


    杏花公子安慰道:“楼主,云姑娘并未接受您送她的金银财宝和侍女,想必也不会让您出手的。她自小便是孤身一人,那时便无人可依,长大后又如何习惯依赖于旁人呢?过度的付出只会让她更加困扰。年轻人有自己的路和执念,成长的路上也必要经历风雨,或许就此放手,也不失为一种明智之选呢?”


    燕辞楹长叹一声,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罢了,我累了。扶我回去歇息吧。”-


    破晓的晨曦落下岸边绵延不绝的山峦上,一片乳白色的光晕笼罩着湖面的薄雾。


    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水面上,深山白云间处的人家开始冒起袅袅炊烟,鸡鸣声一阵阵。


    云笙坐在床榻上,望着窗棂外的小雨。


    沈竹漪推门而进,桌上便多出了一碗羊奶羹和一坛桂花酿。


    桂花酿里蜂蜜居多,酒液偏少,故而更显浓稠。


    云笙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显然兴致缺缺。


    沈竹漪的身上带有雨后清新的草木香气,乌黑的发散在身后,额发也是湿漉漉的,眼窝处有一小块水泽,显得乌黑的眼格外潋滟。


    他走过来,卸下身上的剑和蝴蝶双刀,蹀躞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着。


    他垂眼道:“师姐缘何不悦?”


    云笙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沈竹漪平静道:“昨夜的雪霞羹和清蒸蟹皆未动筷,今日的甜食也不感兴趣。并未高热生病,也不似痴呆失智。”


    说到这里,他冷冷勾唇:“思来想去,怕是只有被何人何事迷了心智,以至于寝食难安了。”


    云笙:“……”


    她确实是在想她娘的事,但她总觉得沈竹漪说的另有其人。


    她恹恹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沈竹漪道:“按照灵契所说,忧思多虑对修复灵根多有不益,我有取悦师姐的责任。”


    云笙仰头看向他,疑惑地发出一声:“什么?”


    沈竹漪从包裹中取出一枚提匣,将提匣摊开来了,慢条斯理道:“师姐既不想进食,那便做点别的事。”


    提匣里头摆放着百花楼的书籍和画卷,一些杂乱的小物件儿,还有云笙见过的缅铃和玉带。


    云笙瞪大眼:“这些东西不是百花楼的么,你要作甚?”


    沈竹漪抬眼道:“师姐不信任我?”


    自幼时起,他学什么都很快,无论是剑术亦是暗器都是信手拈来。百花楼的这些手段,他亦了如指掌,不会比任何人差。


    他的双手撑在云笙两侧,像是画上的男子一般俯身去吻她的耳垂,他半含着她耳垂上缀着的珍珠,清晰的水声混着他泠泠如玉般的话音一起钻入她的耳中——


    “我会让你快活的,师姐。”


    耳边的濡湿让云笙睁大眼,双腿一软,径直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他湿润的发丝散开来,堆叠在她的锁骨处,还有几缕落在她的手背上,混着雨后的清香。


    这种冷不丁的冰凉触感,像是花瓣上倾斜下的清凉的露水,和他滚烫的唇舌相比,像是两重天的世界。


    他一路从她的耳边吻到她的鬓角,颈部也是一片濡|湿。


    云笙从床头的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脸红得不像样,凌乱的发丝和敞开的领口更是让她感到陌生。


    她立刻伸出手捂住了脸。


    沈竹漪便开始吻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含在唇中,细细舔|舐着,用舌尖缓慢地勾勒着她五指相连的那处凹陷的软肉。


    他吻得耐心又仔细,吻得她半身的骨头都酥了,像是一滩融化的水,刘海汗湿得贴覆在光滑的额头上,一双眼也像是被春雨洗濯过。


    他握着她瘫软的手,唇瓣贴覆在她手心的纹路处,眼睫垂下来,哑声道:“师姐,我要亲你了。”


    云笙想开口拒绝,却发现一张开唇,喉间溢出的都是破碎的音调。


    沈竹漪低头覆了上去,两唇相贴。


    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


    他半湿的黑发散乱在她身上,像是丝绸一般柔顺,冰凉。


    湖面的微光透过窗棂流转在他线条流畅的脊背上,他俯身深吻的时候,肩颈的肌肉会跟着隆起,他身后窗棂透过的晨曦的光勾勒着极具张力的弧度,像是一弯饱满的弓弦。


    云笙快要呼吸不过来,在他怀里胡乱地挣扎着。


    沈竹漪的双臂不断收拢,像是蟒蛇绞紧猎物那般缠绕着她。


    二人之间严丝合缝,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能轻易地感知。


    云笙觉察出来后,便不敢再动了。


    他一边吻她,一边睁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偏过头,看着窗外的雨幕。


    他并不满她的走神。


    于是他伸出手,捂住她的双耳。


    如此,云笙便能更加清晰地听见舌头搅动的声音。


    和交换气息时的水声。


    云笙快要疯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格外沉重,如同泡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温泉中,不断下坠。


    她的手胡乱地摸索着周遭的一切,企图抓住些什么。


    她的手在几度抓空后,终于摸到了桌沿,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她的五指用力攀附着,指节泛白。


    像是要借此来驱逐身体里那钻心一般的痒。


    她并没有控制好力道,只听“咚”得一声,桌面上盛放着的桂花酿的容器倒了,里头的桂花酿悉数倾泻出来。


    流淌而出的桂花酿洒在了二人交缠的衣摆上,云笙藕粉色的裙摆明显洇湿了一小块,一股桂花的甜腻芳香盈满了整个室内。


    沈竹漪放开了她的唇瓣,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在他的注视下,粘稠的桂花酿顺着她裙摆单薄的衣料一点点渗透下去。


    沈竹漪想起了那幅画,画上的男子伏在女子的绿罗裙下。


    像是在忘我地喝着桂花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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