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靺鞨大军逼近青城,太子监国,前线战报也终于汇总至开阳。
靺鞨擅闪电战,玄铁轻骑一天一极限能够奔袭三百里,而攻城器械核心部分也拆了随军前行,一到一处便开始就地取材重组。
若是城防薄弱,靺鞨士兵用楯冲车推撞城门,铁骑冲陷;若是城坚难摧,靺鞨可汗便命玄铁轻骑机动惑敌,穴地炸城。
靺鞨人骁勇善战,又信奉为部落而死的勇士能荣归长生天,悍不畏死,所过之处无所不克。如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数十座城池,直至在荥阳守城之战受挫。两军对峙一月有余,最终因为云麾将军身旁的望西人配合打开城门,荥阳失陷。
自从荥阳出事以来,青城军中不免人人自危,看谁都疑是乔装的望西人细作。
孔成玉与九重楼里里外外将青城筛了个底朝天,就连慕容星雨都忍不住感慨,没想到如今百越乌桓这些异族还有被全然信任委以重任的一天。
青城虽不及荥阳有得天独厚的天险做屏障,但扼河流之上,城门经历代修整,墙体厚实,寻常攻城槌无法攻破。
而靺鞨大军疲于奔命,加上如今的他们也懂得安抚群众,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到青城之前,他们开始注重攻心与安抚,稳固后方。
在靺鞨兵临青城之前,那摧枯拉朽的狂猛攻势已然如潮水般渐渐放缓。等到靺鞨正式扎营落寨,与青城守军对峙,加上先前可汗与萨满对中原和缓的态度,所有人都觉得这场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然而就在第二天夜晚,靺鞨萨满赫连天鸦亲自出现在战前,靺鞨大军倾巢而出,玄铁骑兵挥舞弯刀,高喊长生天,从黑夜中杀出。
青城最前沿的号角吹起,从城墙到内城,无数灯火被惊醒,一层接一层地急促点亮,映照城下汹涌而来的阴影。
靺鞨此战此战蓄谋已久,先发制人。主力倾巢而出的同时,更部署精锐抢攻,先后攻克云中、临洮、碣石三县,铁蹄踏碎关隘,一路高歌猛进,直扑青城大门。
当年的赫连独鹿在此折戟,而如今他的后代萨满摇铃驱使蛊虫,立誓杀破此城,铺天盖地的黑色蛊虫如同活的浓雾席卷而来,中原将领虽然从百越处知道靺鞨有此杀手锏,但从未亲身经历。城外各处据点兵部主事、文书官、推官、参将数十位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殉国而亡。
靺鞨最为善战的达斡族勇士主攻东南两门,震天的喊杀与金铁交鸣甚至传到了儒宗之上。
青城摇摇欲坠。
**
就在靺鞨发兵之前,靺鞨可汗同意了中原使者战前相见。
那时青城虽然并不觉得赫连风虎会贸然出兵,但以往屠城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何况此行他们想要见的是那位生死不知的云麾将军。
靺鞨可汗虽然出人意料地同意双方相见,但到底能不能从虎狼之穴中全头全尾地回来,谁也不能担保。
风声鹤唳之际,儒宗掌门徐潜山慨然出列,愿亲赴敌营。
徐潜山虽无朝廷官诰加身,但儒宗乃天下文脉所系,掌门之尊,堪比三公。他这等地位的人都不惜己身,置生死于度外,甘赴龙潭虎穴,青城上下无不钦佩。
玉函峰内,徐潜山精神状态不错,双手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温和笑着:“如今青城上下都快把我夸成圣人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回。”
屋中药杵捣药的声音停了下来。
玉函峰主平静的声音传来:“徐潜山,你在找死。”
靺鞨驻扎的第二天早晨,中原使团一行人踏出城门庇护,抵达靺鞨大营,而最终只有徐潜山一人被请入内帐中。
帐内光线幽暗,引路的靺鞨侍卫无声退去,眼前只有一道垂落的厚重幕帘。据说云麾将军便在其后等候。
“……”
徐潜山跪坐,只听得铃铛轻晃,环佩玉声璆然,那厚重的幕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分开。
不同于战场上利落的装扮,赫连天鸦穿着萨满特有的服饰,彩色织锦层层叠覆,头戴乌鹊双飞金簪,手执一柄孔雀羽扇,斑斓的翎眼流转着幽光,恰到好处地遮住大半面容。
她垂目朝徐潜山深深一拜:“赫连天鸦见过儒宗掌门。”
徐潜山回礼:“樗栎庸材,安敢劳琼琚之礼?”
赫连天鸦掩在翎羽后的目光顿了顿:“儒宗为孔圣教化之地,七百载薪火相传,明灯不灭,赫连天鸦一直可惜无缘得见。先前一直听闻掌门病重,不能理事。如今见掌门形神俱旺,行如青松擎岳,可见这传言不真。”
徐潜山道:“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孔圣说眼见为实,诚然如是。”
赫连天鸦:“所以,掌门此番亲临此地,执意要见云麾将军,也是为了这‘眼见为实’四字,是么?”
徐潜山微微含笑不语。
赫连天鸦屈膝与徐潜山对坐,放下羽扇:“在掌门与将军相见之前,天鸦愚钝,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掌门。”
徐潜山便道:“萨满请问。”
赫连天鸦声音平缓:“孔圣当年骑牛游历七国,有教无类,桃李满天下。比起百越乌桓等野性未驯的部族,祯朝以儒治天下,无愧天下正道之名,天鸦心向往之。”
“只是,我阅尽千书,心中亦存疑窦。昔年孔圣陈蔡绝粮,郑国受辱,鲁国被逐,颠沛流离,犹自坚守君子之行。这样的道如孤峰悬月,本是极少数道德圣贤方能企及的境界,儒宗却欲以此教化天下苍生,众生不能行,最终得到的只有天下人的虚伪。”
“纵观青史,中原能维持千年不倒,所倚仗者也从不是宋襄公的仁义之心。祯朝表面以儒治国,然而究其根本,似乎只是教化民众,使其驯服的手段。底层民众信了这些,能够自欺欺人,以求家国安定。”
赫连望着徐潜山的眼睛:“儒宗掌门,这些年您端坐道统,不曾离开过青城,不曾睁眼看过这天下么?”
“……”
徐潜山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沉静,并没有显露丝毫愠怒或窘迫的神色,反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类似绵里藏针,同样咄咄逼人,让徐潜山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魏危。
赫连天鸦相较魏危更加步步紧逼,言辞犀利,所言切中时弊,徐潜山却隐隐约约从这样争锋相对的问题中捕捉到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身为靺鞨可汗的妹妹,赫连天鸦自小跟着母亲学习中原文化,这样聪慧卓绝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何为仁义礼智。然而正是能看明白中原与靺鞨之间的差距,她才一直活在痛苦中。
她深知靺鞨部族崇尚武力,以男子为中心。她想要推行她认为正确的、符合圣贤之道的改变,为异族与女子争取同等的权力。可在这片生养她遵循着古老生存法则的草原上,她若想变革,就不得不踏入那权力场中,去周旋,去妥协,去使用那些她内心并不认同的、属于草原的道理。
圣贤之道如日月高悬,她做不到,日日受此炙烤。
赫连天鸦不相信儒宗的道义,同样不相信她自己。
徐潜山开口:“萨满,纵是世间从未有过孔圣其人,有些道理,如同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也该自然而然被人发现。儒宗所传,非为一家之言,如忠恕之道,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照于日用伦常之间,只是世人虚冠儒宗的名义。所以孔圣虽然先去,他所发现与代表的道理却得以流传下来。”
赫连天鸦沉吟:“所以,掌门承认了,你我不过各为其主。”
徐潜山微笑:“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从来没什么正统的分别,若有一日,我朝腐朽,不思进取。若有人融合四方之智,贯通古今之变,再造乾坤,那亦是时势所趋,天命所归。但是萨满觉得,以靺鞨如今之气象,真的能做到吗?”
赫连天鸦沉默:“……”
片刻过后,她缓缓开口:“儒宗掌门,我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是我还是想问,您愿意辅佐靺鞨吗?待我兄长挥师攻下开阳,青城儒宗依旧是天下文人心中的圣地,儒宗掌门仍将被奉为天下文宗之首,地位尊崇,仅在我与兄长之下。”
“若儒宗有心,若您愿意,儒宗掌门之职将不再是青城一隅的虚衔。您可以名列三公,出仕开阳,亲眼见证一个融合南北的新格局。”
徐潜山笑了:“靺鞨萨满,你就是这样说服云麾将军的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该同意这样的条件才是,他这些年对开阳积弊确有许多不满,但他始终觉得中原是汉人的天下。”
赫连天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开口:“因为他死了。”
“……”
徐潜山一怔。
半晌,徐潜山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点了点头问:“所以,萨满见我,又如此坦诚告知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呢?”
赫连天鸦站起,缓缓开口:“儒宗掌门,从草原出兵之前,我与兄长立誓此行要攻取开阳。”
徐潜山:“……”
“成王败寇。我们不在乎如何得到的中原,也不在乎用何种手段。无论前方有多少不自量力的人阻挡我们,我们都会杀光,让中原的国都插上我们靺鞨的经幡。”
她抬了抬手,帐外传来脚步声。
赫连天鸦平静开口:“我知道掌门大病初愈,不如就此留下来吧。青城是个风景秀美之地,我们不会忍心让这里就此被铁骑踏平的。”
……
……
城门口一片嘈杂。
中原与靺鞨的见面持续了一早上,孔成玉一行人到青城最前的城墙上等着,晨光渐炽,终于在接近正午时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徐潜山一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在城外验明正身,孔成玉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布满铜钉的巨大城门被排成两行的兵卒缓缓推开,云胧秋第一个迎上去,徐潜山不知为什么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在众人注视下道出了云麾将军在荥阳殉国的真相,而之前在军中的那位不过是一位面貌体态相近的傀儡。
在徐潜山魏危等人看来,云麾将军的死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靺鞨萨满掌握着诸多诡秘莫测的异术,用蛊虫操控死者如生出现在人前,也并非不能做到。
然而对云胧秋来说,她并不相信父亲投降靺鞨的事,仍旧抱着他还活着的希望,就像是徐潜山曾经一直觉得他的师弟还活着。
直到徐潜山带着这个消息回来,仿佛高悬的长生天终于厌倦了观望,一声叹息,一条性命就这样任其纷飞湮灭于北地朔风之中。
云家军中传来低低哭声,云胧秋双目通红,几乎站不稳,左右上前搀扶。徐潜山勉强道了一声节哀,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忽然面如金纸,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不省人事的徐潜山送回儒宗。
听闻儒宗掌门从靺鞨敌营回来之后倒地不起的消息,青城上下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儒宗峰主维持着宗门上下的秩序,石流玉在外暂代掌门出面。
儒宗内外人心惶惶,而陆临渊魏危等人此刻都在往玉函峰赶。
山中忽然起了风,青翠的树木哗啦啦一阵摇动,发带叫风卷起来,凌乱飞舞。
陆临渊拉着身上的衣袍,低头顺着风向看去,只见一层薄薄的尘埃般被吹起,覆盖了儒宗山川七百年多少沧桑痕迹。
一进门,玉函峰主没忍住大骂:“徐潜山,你果真去找死的!”
已经回到儒宗的徐潜山眼睛闭着,气息微弱,丝毫没有早上在赫连天鸦面前的轻松惬意之态:“老朋友,你来送我?”
玉函峰主冷笑:“我来送你上路。”
先前徐潜山昏迷不醒,玉函峰主也是在这里为徐潜山治病。他虽目不能视,但这玉函峰内的一桌一椅皆是他亲手布置。
一跨入门槛,玉函峰主便坐到徐潜山面前,伸手拉了对方右手手腕过来,三指压在腕间。
徐潜山胸口轻缓起伏,积蓄起一丝微弱的气力开口:“我还能活多久?”
玉函峰主:“五。”
徐潜山勉强笑道:“五个时辰?”
玉函峰主:“四。”
徐潜山:“……”
玉函峰主死死压在徐潜山那几乎探不到的脉息上:“徐潜山,你吃了回光返照的秘药,服药之后本可续命七日,七日之后必死无疑。但你的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竟还妄动内力,与人交手。徐潜山,我说过,你在找死。”
“可你还是帮我了。”徐潜山竟笑了,叹息,“我这条命早就该死的,还要多谢你们为我续命。阎王爷那头我欠了许久,若再贪这七日阳寿,只怕阎王殿前连投胎的资格都没了。”
那青色的衣袍上,落下稀疏的血迹。
徐潜山双目失神,不再聚焦于眼前的场景,仿佛透过漫长时光,望向曾经故人:“我曾经想着,这辈子总要再见友人一面,却不想他们已经早早地在黄泉等我。”
“陆长清、徐安期、魏海棠、乔青纨……他们一个一个地走了,留我独守儒宗掌门的位置。一直到魏危与我见面,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很依赖他们。与他们同行的日子,我不曾做过任何决定。”
徐潜山身边曾经环绕着闪耀中原与百越的天才,他亲眼见过何为真正的惊才绝艳。
然而他被命运推到了一个远非其才所能驾驭的高位,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起这个位置上做出的任何决定。
徐潜山的声音虚弱且无奈:“我一直在等……我不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我想,他们还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轮得到我做什么呢?”
“但我没有想过,我原来是守在人间最后的那个人,我不知道明天已经没有人再回来了。”
玉函峰主听着徐潜山虚弱而断断续续的话语。
“老朋友,我要死了。我想了很久,这条命最后能为下一辈做的,大概只有这一件事了。”
无论今天的赫连天鸦会不会动手,徐潜山都会“死”在他们手上。
所有人都会知道,中原儒宗掌门前往敌营后,为探云麾将军真相,亲赴靺鞨敌营,却身中萨满秘术,忧愤攻心而死。
“同样面对靺鞨,我不如当年的孔氏夫妇,轰轰烈烈,殉城而亡,能够留下一个全尸,也能算寿终正寝了。”
徐潜山忽然想起什么,轻轻笑了笑,低声。
“说起来,这样的话,我的牌位就能够在立站在徐安期的后头了,是吧?”
站在他一旁,始终不曾老去的少年朝他笑了笑。
三指宽布带洇开湿润痕迹,玉函峰主握着他冰凉的手腕,泣不成声。
**
徐潜山死前与魏危等人分别见了一面。
面对站在他面前的魏危,徐潜山叹气:“百越巫祝,大概是我老了,希望孩子能够安稳一些,我总是不太愿意接受陆临渊的心上人是你。但魏危,我没资格替陆临渊做选择,我做错过许多事情,当年不如魏海棠,如今也不如你。”
“魏危,陆临渊这孩子没有父母,我也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魏危,我希望你们能相守一生,白头偕老。”
“……”
陆临渊跪在床下,徐潜山与往常说话的嗓音没有区别,平静开口:“陆临渊,陆长清当年说自己漂泊半生,与家人决裂,后悔过不曾与母亲交心谈一次,所以给你取名居安,希望你不要像他,能够一辈子平淡安稳,只是我没有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陆临渊,若你想,离开这里,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余生难得,望你珍重。”
……
……
之后徐潜山分别见了孔成玉等人,他们都很清楚他大约是活不过今天了,石流玉出门时,双眼通红地无声哭着。
玉函峰主守在门口,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他才推开门,只见窗外秋日的下午,落叶一片片飘落。
徐潜山安静地看着。
他气息很弱,气色肉眼可见地灰败,药效逐渐过去,他的头发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灰白色,眼睛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的色彩。
今日的风越来越大了,枯叶哗哗从枝头拽下来,敲打着窗纸,徐潜山看不清,只低喃道:“下雨了么?”
他淡淡笑起来:“雨后竹海的月亮很美。”
玉函峰主:“……”
他的眼前明亮起来,像是划开一道白亮的闪电,月光是如此盛大,他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暮春的夜晚,漫天海棠在风中飘落,融进雾蒙蒙的江南烟雨中。
“……”
前方,徐安期正开怀大笑,揽着陆长清的肩膀,意气风发地回头向徐潜山招手,呼唤着他的名字。
魏海棠一身红衣灼灼如火,就在徐安期身边,纷纷扬扬的海棠落了她一身,正仰起头喝酒。
花间醉饮,月下论剑,快意恩仇。
徐潜山一步一步往前,风越来越大,卷起他灰白的发丝和衣袂,友人的笑声却越来越清晰。就在某一刹,他的身子变得很轻,沉重的躯壳被风吹散,少年目光明亮,身轻步健,追上了那等待已久的故友身影,从此再无隔阂。
玉函峰主从屋内出来,周围人围上去,听见他用一贯的语气开口:“徐潜山死了。”
**
长安五年九月初十,儒宗掌门徐潜山亲赴敌营带回云麾将军之死的真相,却不防靺鞨狡诈,设下毒局,徐潜山身中奇毒,于儒宗溘然离世。
是夜,靺鞨大军挥师南下,烽烟蔽月,杀声震野,青城几近失守。
战事紧急,一切从简,陆临渊作为代掌门,与玉函峰主等人一起操办了徐潜山的丧仪。
当天晚上,齐物殿内灯火通明,陆临渊在殿上与儒宗数十位峰主见面。
“……”
徐潜山还是给陆临渊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他临终遗命,让陆临渊暂领代掌门的位置,同时留下一封上表,向皇帝推荐石流玉为下一任儒宗掌门人。
这封上表留在了孔成玉手中。如果陆临渊改变了心意,上表就不会上发开阳,他这个代掌门就会成为名正言顺的掌门。
不过,就算只是代掌门,也要经过三十二位峰主的斟酌同意。
玉函峰主自徐潜山殁后便闭峰不出,此番只传过来一句“同意”,便再无其他动静。
明鬼、尚贤、持春等与陆临渊亲近的峰主自是毫无异议,其余峰主面面相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值此危亡之际,陆临渊的成绩、品德乃至与徐潜山的关系,确实为儒宗掌门的最佳人选,但先前他百越血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身为天下文脉之首,总要更加谨慎一些。
新上任的无为峰主开口问道:“徐掌门遗言推荐你为代掌门,我们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有一个问题,听说你先前屡次不愿继任掌门,为何在徐潜山死后,却同意了呢?”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一身重孝的身影之上。陆临渊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原因很简单。”
【他要帮魏危】
陆临渊规规矩矩回答。
“师父死于靺鞨之手,我想守住青城。”
第132章 旌旗密密风萧萧
靺鞨一反常态,在徐潜山一行人回城之后悍然攻城,青城应接不暇。城内,与百越合作一事再一次被提上日程。
战火喧天,孔府被临时充作议事之所。
参与这次会谈的人大小官员各个灰头土脸,精神紧绷,孔成玉同样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趁着现下在座位上闭目打盹。
待到众人悉数到齐,孔成玉睁开眼睛,目光扫过每一位到场的人,缓缓开口:“与百越合作事宜,我先前已具表上奏开阳,圣心大致已定,只差一纸明文诏书。诸位,靺鞨兵临城下,青城危矣,若是今日商谈再说一些之前那样陈芝麻旧谷子的废话,别怪我翻脸无情。”
底下坐成两列的人神态各异。
一直跟着孔成玉的官员神态平静,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位天子近臣打算与百越乌桓联手。
但那些久负中原道统的官员脸上精彩纷呈,一方面知道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们再端架子,一方面现今在孔成玉手底下,不得不装出一副理应如此,从未对百越有过嫌隙的样子。
无论如何,大敌当前,众人总算摒弃前嫌,坐在了一起。
青城守城艰难,靺鞨的意图昭然若揭,他们想趁着援兵到来之前,一鼓作气拿下这里。
没过多久,孔府内各路文官武官吵得不可开交,吐沫横飞。
“青城非荥阳,既无天险可依,又无足以力挽狂澜的良将坐镇。二十多年前靺鞨退兵,全赖荥阳死战,拖垮了其锋芒锐气。我提议边打边撤,青城之后便是扬州,一则各处调来的军队已至扬州,二则扬州水路四通八达,靺鞨出身草原,不适应水战,唯有那里才是转败为胜的良机。”
“真是急疯了乱放屁,你怎么不现在开城门让靺鞨进来?!守城战本就是守城方优势,当年庐江太守固守城池接近两年,若不是城中粮草尽,孤立无援,庐江还能守下一年。有城守城,城破则短兵相接,巷中力战。放着青城不守,不战而怯,去守扬州,干脆你现在上表,告老还乡,让天子做好守开阳的准备!”
“将军一腔热血,可曾考虑过城中数万百姓?我青城承平二十余载,本就不该是前线战地。此城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当弃,何况靺鞨有萨满秘术,多少儿郎连敌人都没有见到,便倒在城墙之上,谁家的骨肉不是爹娘的心头血,这岂不是白白让他们牺牲!”
“……”
青城如今的一应军政要务,皆决于云胧秋与孔成玉之手。
他们这么吵了半天,一直到聊到靺鞨萨满,众人心思浮动,想到百越某些传闻,有心想问一问,但魏危*的身份远非他们所能开口。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噤了声,一道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坐在上首的孔成玉。
孔成玉果真不负众望地抬起眼,朝一旁的魏危看去,言辞恭敬:“有关靺鞨萨满一事,此时关乎青城存亡,不知巫祝是否有良策?”
出乎这些人意料的是,魏危回答地很痛快:“有的。”
底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某位官员终究按捺不住,忍不住开口:“百越既然有克制萨满妖术的办法,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害我们白白死这么多人?”
站在魏危后头的燕白星啧一声,被楚凤声用身子挡了挡,抱臂笑道:“先前我们百越千里迢迢到这里说明利害,想要与中原合作,拦着的不是你们么?”
楚凤声看一眼天色,挑眉呀一声:“算上我与你说话的功夫,百越与中原正式合作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这位兄台是觉得,只要你们中原这边勉为其难地点个头,便和话本一样,我们百越上下就得感激涕零,一呼百应,上赶着为了你们送死?”
座下那官员面红耳赤,被噎得无话可说,魏危看一眼楚凤声,后者收敛笑意:“抱歉,我一时心急,失礼了。”
那名官员同样被孔成玉点名,吸一口气深深作揖:“下官言语无状,还请巫祝大人海涵。”
待这小小的风波平息,孔成玉才起身,环视着堂下或疲惫或犹疑的众人,手中摩挲着那块代天巡狩令牌:“百越巫祝与慕容公子愿意与我们合作,是青城之幸。靺鞨此番倾巢而来,攻势虽猛,却也恰恰暴露了他们这是孤军深入,行险一搏。当年靺鞨在此铩羽而归,如今天时地利虽各有变数,然相较当年更有百越与乌桓相助。我既然选择留下这里,自然是审时度势,觉得青城可守。”
众人无一不应,只有慕容星雨在一旁不太真诚地小声抱怨若是此番不成,自己怕不是要被族内长辈剁成臊子。
后世史书工笔,感慨青城、儒宗与百越、乌桓这看似不可思议的联手,如何于青城绝境之下背水一战,共御强敌,成就一段精诚合作的佳话。
然而实际情况既不是那样顺理成章,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与舍生忘死。
一群疲惫不堪的人各怀心思凑在一块,靠着援军迟早要到来的希望,靠着百越献出克制萨满的巫术,选择咬牙死守青城,阴差阳错为今后数十年的天下太平奠定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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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紧急,仓促见面之后,众人离去,只留下孔成玉与魏危两人留在孔府。
慕容星雨本来也要留下来的,被一旁的陆临渊勾着脖子拖走了。
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孔成玉才抬手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醒神,却估计错了茶壶的分量,茶柄一沉,从手中脱落。
孔成玉一时睁大眼睛,却见一只修长的手拖住茶壶下边,她回过神来,抬眼望去,正对上魏危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淡淡看她一眼。
孔成玉僵硬的手指慢慢松开,魏危接过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孔成玉,你最近没有休息好?”
孔成玉摇摇头,心脏跳得厉害:“魏危,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马上会有事情发生。”
魏危问:“因为靺鞨?”
“我不清楚。”孔成玉疲惫地叹了口气,又略微停顿,思索片刻道,“说起来,靺鞨此番动作,倒是绝了朝中某些人主和的心思。先前那位赫连天鸦祭祀孔庙时,有不少文官便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们被我朝感化,能效仿收服乌桓的先例,与他们和谈。可靺鞨要是果真如此这么内恕孔悲引咎在己,就不可能起兵进犯中原。”
她问:“魏危,你是如何看的?”
魏危:“靺鞨这一路其实并非尽善尽美无懈可击,可你们中原一开始未免有些太不思进取。”
“……”
孔成玉沉默片刻,叹气:“你说得不错。”
“但百越依旧愿意与你们合作,是因为能看见中原还有你与云胧秋一样的人。”
魏危说话从来平淡,很少有声势夺人的时候,但却让人觉得无端地被她摄住,安静地听她讲话。
“祯朝与靺鞨有仇,我与那位萨满同样有账要清算。”
魏危伸出手,孔成玉看着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感受到对方温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不知从何而来的海棠暗香悄然弥漫,她的肩头难以抑制地微微一颤。
“二十多年前,荥阳因为萨满秘术而陷落,但这一次不会重蹈覆辙。巫祝与萨满同出一源,相生相克,她们能驾驭蛊虫,百越同样有让百虫避退的办法。”
“我以巫祝的名义向你保证,在百越的鲜血流尽之前,不会有一只蛊虫踏足你们的战场。”
魏危松开孔成玉的手,对方胸膛中狂跳不止的心脏平复了些许,她看着她的眼睛。
“孔成玉,你还欠我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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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的加入挽救了青城岌岌可危的局势。
随着魏危来中原护卫带来了以伯劳衅血的箭矢,与中原的兵卒每隔数十人相间一位,负责射杀蛊潮。
除此之外,楚凤声收集赫连天鸦所使用的蛊药,用麝香、雄黄、鹊巢木、葛藤、竹黄与百越生血制成药囊,让最前边的兵卒佩戴,蛊潮闻之避退。
然而,青城守城之战的前两日仍极为惨烈。
玄甲骑兵如黑色潮水般涌至城下,密集的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遮蔽天日。城头滚木礌石如雨砸落,达斡族勇士口衔弯刀,顶着密如飞蝗的箭雨,悍不畏死地架起云梯,如蚁附般向上攀爬。
城墙之下仿佛人间炼狱,城墙垛口成了最残酷的绞肉场,双方士兵隔着墙头短兵相接,不断有人从城头跌落。
在某些时刻,靺鞨的兵卒已撕开防守,登上城墙,又被守城的士兵奋力拼杀,重新夺回了垛口,城头仿佛被血水彻底冲刷了一遍
最艰难的时候,就连魏危与陆临渊同样登上城墙。这世上的高手纵能以一敌百,但在战场上,个人的勇武终究显得渺小。内力再深厚,招式再精妙,面对源源不绝,以命相填的靺鞨士兵,气力亦有穷尽时。
楚凤声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守城战,她精打细算地取血,此刻最大的愿望是李天锋原地复活,最好死一次活一次,活一次死一次,榨个上百次,应当就够用了。
药囊是战场上的权宜之计,百越巫祝的活血自然是最好用的,魏危为孔成玉云胧秋等人画上血痕,防止赫连天鸦出其不备用蛊虫专门对付他们。
慕容星雨也得此殊荣,但他总觉得魏危在他面前咬破手指时背后的陆临渊笑得阴恻恻的。
靺鞨拼死一搏,青城同样在咬牙坚持,双方如同野兽,互相撕咬啃噬,看谁的血肉先被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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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过去,清晨惨淡的日光刺破硝烟,靺鞨如潮的攻势终于出现了短暂的、空隙,城上士兵轮换,孔成玉等人则抓紧时间补眠。
帐中被草草用布幔隔开,魏危睡在榻上,陆临渊靠在她肩上,黏着她一块休憩。孔成玉靠着帐口,也不换衣服,同样疲惫至极地睡下。
半梦半醒中,她听到了不该属于这里,年轻的、热烈的一群声音。
外头的林枕书拦着他们,说是孔先生正在休息。孔成玉无意识听清这么一句,心下忽然突得一跳,睁开眼睛,掀开临时营帐的幕帘。
刺目的天光涌入,帐外黑压压的一片看见这里的动静,叽叽喳喳开口说着“是孔先生”“孔先生出来了”,就好像她一直还是儒宗的先生。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尚未脱去稚气的面孔,一个个伸长脖子拎着剑站在她面前,竟有数百人之多,等在门口。
林枕书低声道,这些都是儒宗弟子,听说青城危急,自告奋勇,想要助一臂之力。
“胡闹!”孔成玉被他们吵得晕头转向,严厉开口。
“情势还没危急到要让你们上城的地步,对学生而言,上战场有百毁而无一成,何待他征?”
孔成玉在儒宗授课时,虽以严苛著称,却极少如此疾言厉色。这些一腔热血的儒宗学生被震得一静,半晌,有人小声开口:“可是,当年的儒宗也同样……”
孔成玉:“当年是当年,当年的青城没有我,没有百越与乌桓。”
当年的守城之战也是这样,一千二百二十四名儒宗弟子奔赴战场,死伤过半。那年后的七月七,莲花河灯照亮了整座儒宗。
孔成玉一直觉得,战争不应该、也不能,越过年长者,落到孩子的头顶。
身后传来帘子被放下的动静,这些弟子见到来人,微微往后退了一点,纷纷行礼喊着“掌门”。
孔成玉怔了怔,下意识觉得是徐潜山在她身后。
然而她一转头,看见的却是陆临渊微微抬起浓墨般漆黑的双眼,站于风中。
孔成玉:“……”
以掌门的身份而言,陆临渊确实太过年轻了,又没有孔成玉久居上位者的强势感,门中不少弟子打量着他的神色,为首的弟子递上一封请愿书,壮着胆子开口:“掌门,让我们去吧,我们不怕死!”
孔成玉冷冷:“没有人不怕死,你只是还没有明白死是什么。”
陆临渊打开请愿书,目光忽然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接着带着倦意笑了笑:“靺鞨有萨满赫连一族,就算你们愿意上城厮杀,百越做的香囊也不够你们用的。不过,眼下确有一件事需要人帮忙,激战方歇,兵卒轮换,要不少人手搭扶,伤重者需要合力抬走……”
不能亲上战场,能帮上忙也是好的。陆临渊还没说完,前来的学生就此起彼伏说着愿意去。
石流玉领着他们前去,等他们都走了,陆临渊才重新折起那封请愿书,沉吟:“孔先生这几天似乎有些……”
孔成玉揉了揉鼻梁:“心浮气躁,是吧?”
陆临渊笑道:“我与魏危都觉得先生有些太紧张了。”
孔成玉皱眉:“我会调整。”
陆临渊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他将那封请愿书递过去问。
“话说起来,姜峰主请愿出战一事,先生知晓吗?”
第133章 天生山骨成碧玉
明鬼峰主姜辞盈。
徐州姜夫人的弟子,姜让尘的师姐,孔怀素之妻,孔成玉之母。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孔成玉对她的印象都很模糊。
姜辞盈长久呆在明鬼峰中,她的岁月仿佛被幽深曲折的石室尽数吞没。
她在儒宗帮助那些一辈子不曾出过石室的博士整理故纸堆,做无数看似毫无无意义的整理与校对,将那些湮没在历史中的书重新带回世间。
所有见识过她风采的人都会称赞,她是一个温柔的,聪慧的女子。
孔思瑾与孔子昕皆死,孔怀素作为孔家的长子,他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背负着继承孔氏门楣的重担。
所以与寻常人家不同,从孔成玉记事起,她便被扮作男孩,跟着孔怀素长大。
孔成玉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母只选择生了她一个孩子,她只知道姜辞盈很少从明鬼峰中出来。从七岁开始,她每日都会照着孔氏的规矩给母亲请安。
在孔成玉孩童时代的记忆中,明鬼石室地面的清水石像是深不见底的一汪水塘。
早起的晨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姜辞盈的头上,仿佛如幻觉般,孔成玉立在下首,像是淹没在其中的一株荷,清水在她脚底泛起粼粼的波光。
姜辞盈静静看着她,如莲上垂眸的菩萨。
可不知道为什么,孔成玉总隐隐觉得母亲似乎并不愿意见到自己,然而每每看见对方为了自己翻阅书籍,耐心教导的样子,她又怀疑那样的想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时光流转,孔成玉日渐长大。父亲孔怀素渐渐退居幕后,母亲姜辞盈久居儒宗不出,孔家的嫡系血脉,活跃在人前的只剩下孔成玉一人。
因为父母的放手与支持,孔成玉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顺利继承了孔家家主,甚至以女子之身做到了天子近臣的位置。
孔成玉离经叛道,天生异类,但同样,她也是在孔家近乎不可能的包容中长大的孩子。
以至于在某些时候她会想,自己何以能得到父母这样的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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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依旧战鼓轰鸣,号角声动,排山倒海,而儒宗却始终如七百年如一日地安静。
尚贤峰庭院曲折的回廊下,一盏盏长明灯静静燃烧。
孔成玉推开门时,发现孔怀素也在。他背对着门,目光哀切,几乎算得上恳求。听见推门的动静,他回头,那双悲伤的眼睛也同样看向孔成玉。
姜辞盈端坐着,膝上横放着一柄长剑,正用一方素白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剑身。
这把剑长久地悬置于冰冷的剑架之上,孔成玉曾经以为那是一件装饰品,直到姜让尘风尘仆仆来到青城,孔成玉才从她口中得知,姜辞盈曾经是姜夫人收下最出色的弟子。
青城离徐州太远,二十年太久,久远到现在,人人只记得明鬼峰主姜夫人,不记得剑客姜辞盈。
孔怀素沉默开口:“姜辞盈,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也许是年岁大了,亲眼目睹徐潜山撒手人寰,听闻云麾将军战死殉国的噩耗……那么多故人死在我前头,我已没了心气,心灰意冷,不愿意见到身边人陷入危险之中了。”
孔怀素嘴唇有一丝颤抖:“这些年我不曾打扰过你,对成玉也算尽心尽力,你能不能看在这二十余载夫妻情分上,留下来呢?”
姜辞盈缓缓抬起眼,看他:“孔怀素,你是因为徐掌门的死,因为云麾将军殉国,才没了心气的吗?”
她问:“从一开始,你不就一直在逃避吗?”
孔怀素神色变化:“……”
姜辞盈缓缓站起,开口:“你的长兄孔思瑾长怀嫉妒之心,从未停止过对自己亲兄弟的猜忌与妒忌,最终选择归顺靺鞨,背弃中原。你知道这件事,却畏惧人言,不敢将这件事的真相公之于众。”
“孔子昕与郭郡两位前辈当年被排挤出了儒宗,你作为他们的亲人,不曾发过一言,跟着孔思瑾亲眼看着他们离开。”
“你原本想着,只要能相安无事地维持着孔氏的名声,守好孔圣给留下的贤名。因此,当孔思瑾东窗事发,你第一时间与他切割,并且主动上表辞去儒宗掌门的位置,这样的姿态,反而让开阳挽留你下来。”
“你这一代的孔氏,名满天下者有之,大奸大恶者有之。你想要孔家从这风口浪尖中暂且隐退,需要一个身世清白,毫无根基,却又足以撑起门面的女子,所以你看中了我。”
姜辞盈静静看着他,双眼如潭水幽深:“你要撑起风雨飘摇的孔家,但一事未成,已经有许多人为孔家所牺牲了。”
孔怀素眼睫颤了颤:“……是我对不起你。”
姜辞盈道:“你对不起的何止是我。”
孔怀素一顿,眼中是复杂难辨的情绪,苦笑道:“辞盈,无论你信不信,当年我娶你的事情虽然有利用,但我对你是有真心的。”
他有些疲惫:“为了你心中的道理,死不必死之死。这些年你对我,不是太狠心了吗?”
姜辞盈看着这个将她半生困在儒宗的男子,似悲非悲地叹了一口气:“孔怀素,你的真心对我有什么用呢?”
天际渐亮,四周无比安静,他们明明远在儒宗,却仿佛能听到青城城门处传来的激战声。
栖息在儒宗的鸟雀被惊动,成群掠过灰白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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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子昕殉城,孔思瑾归顺靺鞨之后,孔怀素从家中幺子,忽然变成了孔家的掌门人。
那让天下哗然的投诚真相让孔怀素不敢开口,他害怕孔家百年基业在他手中毁于一旦,更害怕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无数个深夜,他坐于灯下,长久地看着那封君子帖,他的兄长与夫人就在那里无声地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如同芒刺,而孔怀素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他的人生在孔思瑾与孔子昕的衬托下显得黯淡无光,直到那一天,孔怀素晦暗的世界中忽然走进一个人。
那年的守城之战,儒宗死伤惨重,青城的伤痛还没有平复。远在徐州的姜夫人听闻殉城而亡孔氏夫妇的事迹,已封炉不再铸剑的她为此再次开炉,铸君子帖一柄。
那时一夜细雨初歇,庭院中湿气氤氲。
单薄如铜钱般的残花片片零落,被往来脚步践踏入泥。孔怀素心事重重地踏过这片狼藉的落英,忽然一人身如剑影,映入他的眼底。
“我师父是徐州姜夫人,我是她门下弟子姜辞盈。因感念孔氏前辈至英烈,特至儒宗送剑,聊表哀思。”
“……”
那一刹那,初见少年时的意气风光,在晨光中绽放。那一眼的惊艳,令孔怀素此后阅尽天下颜色,却再无一瞬能与此际相提并论。
在满园的牡丹中,晨光与雨气仿佛都在发光。如此佳人,令天地间的一切喧嚣悄然退去。
徐州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那一刻的姜辞盈,年轻得耀眼,周身洋溢着一种蓬勃旺盛的生命力。艳极盛极,光华灼灼如牡丹。
她只是朝着孔怀素眨了眨眼,就像要把他烫坏了。
孔圣说,诗百篇,思无邪。
孔圣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子见南子,不也生出好德如好色的传闻么?
除去孔氏子孙的血脉,孔怀素并无任何能让自己入目姜辞盈眼中的可能。直到他听说姜辞盈正在为了自己师妹被满门抄斩一事奔走。
神使鬼差,他找到了姜辞盈。
他用一封空白的道牒换来了姜辞盈下半生的自由。
过门那天,孔怀素满怀期待地看着姜辞盈移开并蒂莲团扇。
扇后的姜辞盈不曾羞涩,也不曾有半分怨怼,她的姿态依旧,但曾经那样耀眼明亮的人,却份外漠然。
凤冠霞帔,珠玉流光,但姜辞盈再看不见当初的一点影子。
她平静开口:“孔怀素,我会给你生一个孩子。不论他是男是女,我都只会为孔家生一个孩子。”
孔怀素怔住了。
她不再是姜辞盈,而是孔家的儿媳,孔怀素的妻子。
孔怀素其实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还是不舍得放手。
男人惯于仰仗权势,在尝到了权势带来的甜头后,欲望便疯狂滋长。他得寸进尺地奢望着,世间万事包括人心都要为他所有,并且心甘情愿至地老天荒。
后来,姜辞盈生下了孔成玉,但孔家唯一的孩子不该是一个女孩。
孔怀素找到自己的妻子,试探着开口。
但姜辞盈并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孔家。她只是静静看着他,仿佛他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吹过便散了。
孔怀素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狼狈可怜。
身为孔家嫡系,孔怀素的一生不曾纳妾,戒女仆往来,保守其身,竟然成为天下男子的表率。
在孔怀素接受世人的称赞的时候,总会想起红烛摇曳下,姜辞盈移开团扇后,那一双冰凉的眼睛。
——你的真心对我有什么用呢?
孔怀素怔怔看着眼前的姜辞盈,哑然无言。
**
“母亲。”
孔成玉双膝一弯,跪下去:“我有把握能守住这座城……!九重楼已经传过消息来了,再等一日,一日过后就有援军到这里!”
“母亲,我是有私心的。我守着青城,因为儒宗在这里,因为你们在这里。如果事情已经要到母亲都亲身上城的地步,我有什么脸面……”
姜辞盈一步一步走过来,越过孔怀素,扶起孔成玉,轻声叹气:“多大的人了,还做小儿形态。”
“我不过是想效仿当年儒宗峰主,略尽一份绵薄之力,又不是要去赴死。”
“……”
忽然,姜辞盈顿了顿,指尖缓缓擦过孔成玉冰凉湿润的脸,低声开口。
“成玉,你怎么哭了?”
孔成玉肩膀颤抖,伸出手,跪着抱住姜辞盈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去。
她向来运筹帷幄,一贯在人前冷面无情,以显示自己有足够的智谋坐稳万人之上的位置。
可她毕竟才不到二十岁,怎么能做到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部割舍,看着那么多人为军令前赴后继地填命?
“成玉。”姜辞盈温柔抚摸着孔成玉的脑袋,将她轻轻靠在自己的腰侧,声音从上面传过来。
“那时候把你当做男孩养大,是不是让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孔成玉的脸颊感受着母亲身体的温度,蹭着摇了摇头。
姜辞盈叹气:“世人皆笑宋国迂腐,宁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也绝不低头,迂腐不堪。赞郑国能在战争中放下身段,审时度势,朝晋暮楚,苟全性命于乱世。可郑国最终在战乱中被反复羞辱,亡于宋国之前。”
“你的选择没有做错,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决定的。而且你做得很好,换一个人过来,绝对不会有如今异族与中原联手的气象。”
姜辞盈的声音依旧温柔。
“当年我是自愿为了自己的师妹来到这里的,但就算是我,也被女子的身份困在孔家。儒宗太小了,成玉,那时我默许了你父亲将你扮作男儿,是觉得你应该走得更远呀。”
孔成玉抵着姜辞盈的气息,握着她的腰带,不肯松开。
姜辞盈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托住孔成玉的脸,让自己的孩子抬起头,带着冰凉的泪水模糊看着她。
“孔成玉,你知道当时我给你取名,为什么要叫山骨吗?”
纵然美人当年如何风华绝代,但姜辞盈眼角的细纹依旧无法掩饰,唯独那一双眼眸历经沧桑却未曾蒙尘,如花中之王,依旧灼灼。
“……”
孔成玉慢慢松开了姜辞盈的衣袍。
姜辞盈转开目光,看向不敢与她对视的孔怀素,平静开口。
“当年我因为仰慕孔氏夫妇的品德来到儒宗。我以为天下儒门孔氏,人人都如他们这般血性。然而二十年来,衮衮诸公来来往往于我眼前,如野马尘埃之奔驰于窗隙。”
“虽然并不情愿,但作为你的妻子,我的荣辱与便和孔氏绑在了一起。食君禄则受国恩,身为汉人臣子,孔圣子孙,值此危难之际,便当思报国。”
晨光在她背后,灼热而刺目,将一切阴暗怯懦的念头都焚烧殆尽。
“母亲。”姜辞盈提剑离开时,孔成玉低声问。
“你从来没有想过一直留在这里,是不是?”
姜辞盈脚步顿住,注视着自己的孩子,笑一声:“成玉,因为我总是为了别人啊。”
孔成玉没有再说话,她站起侧过身,看着姜辞盈大步走向她未尽的二十年岁月。
第134章 当斩胡头衣锦回
云麾将军壮烈殉国的消息传开,青城震动。
仓促之间,青城一时半会寻不到一位既深谙军中事务、又能在三军之中拥有足够威望的将领来主持大局。
因此,云胧秋以女子之身执掌兵符、统帅全军事宜,虽有违常理,竟也未激起太大波澜。
毕竟百越那一群疯子就那么站在那,谁敢说一句女子的不是,巫祝座下那位眼比天高的白衣少年上去一个手起刀落。
至于儒宗?儒宗那位代掌门就差把自己打包送到百越了。
肃穆的校场上,秋风猎猎。云胧秋头戴孝布,身披盔甲,她立于祭坛之前,撒酒祭旗,祭奠亡父英魂,亦是祭奠这些天殉城的将士。
下首,孔成玉静静伫立,她凝视着祭坛上那道身影,仿佛昨日的焦躁不安被人拂去,她又重新成为了那个杀伐果断的天子近臣。
祭旗完毕,云胧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声音嘹亮:“全军听我号令!”
四方呼应,来自中原各地的援军如同奔腾的溪流,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往青城。庞大的军阵缓缓转动,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若有人能自九重天俯瞰,便会看到青城与靺鞨铁骑之间的对峙如同一道巨大阴云,硬生生拖住了他们进军中原的线路。
云胧秋手持长枪,枪尖所指,正是靺鞨大军盘踞的方向。那一瞬,好像云麾将军还在她的背后,今日只是演习靺鞨进犯普通的一天,而她意气风发,与云家亲军操练对敌。
孔成玉一直平静看着她,好像在看某个没能成为的自己。
一直到云胧秋离开,一旁的魏危才开口:“你对云胧秋似乎寄予厚望。”
孔成玉顿了顿,目光依旧投向远方:“谁能不对她寄予厚望呢?”
孔成玉女扮男装,知道女子的路是多么不容易。当年平阳公主的府兵在助父兄定鼎江山之后,海晏河清之时,照样被收走了兵权,一生困囿于公主之名。
但若不能打一场漂亮的仗,是成为不了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的。天时地利人和,青城守城为云胧秋统军给了极佳的机会。至于惯于掣肘与倾轧的朝堂上,自有她替云胧秋去争,去抢。
云胧秋将会成为祯朝数十年来的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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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去城门口接陆临渊。
这回的儒宗弟子被陆临渊与孔成玉联手按着,安顿在了后方,并未亲临血肉横飞的城头。然而儒宗三十二峰主们却来了大半,孔成玉的母亲姜辞盈也赫然在列。
身为儒宗代掌门,陆临渊身先士卒,亲赴第一线。这几日在他手中杀人便和砍菜差不多,姜让尘一口气将她铸的兵器全带来让陆临渊随便挑,才避免了让自家师父所铸君子帖,沦落至在尸山血海中劈砍暴殄天物的境地。
今天早上,燕白星与陆临渊一起在城东守着,而魏危有事与孔成玉商议,并未到场。
等她到城东,有幸看到了这位中原第一陆临渊与百越除开她之外公认魁首燕白星联手退敌的场景。
虽然两人配合得极其拙劣。
下城时,燕白星还在嚷嚷:“我数过了,我杀了五十四个,比你多两个!”
陆临渊掀起眼皮:“……巫咸真厉害。”
陆临渊与燕白星都有巫咸血统,蛊虫近不得他们身。只是陆临渊先前受了孔成玉的请求,暗中留意着同样在一线的姜辞盈安危。
与高手之间切磋不同,战争修罗场上并不需要多少精巧的剑招或是深厚的内力,有时候人会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只知道麻木杀人的傀儡。
这一场昏天黑地的打下来,陆临渊抬起袖子嗅了嗅,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别人的血臭味,眉头紧锁。如果不是情势不允许,他现在就想跳进水潭里洗澡。
陆临渊踩着满身疲倦走下城阶,燕白星不知道从来的精力不停地在他耳旁叽里呱啦地吵。
他揉了揉因困倦而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薄膜,眼前风也迟钝了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魏危,他一下停住了脚步。魏危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陆临渊才反应到是魏危在等他。
魏危歪了歪脑袋,问他:“你怎么不过来?”
陆临渊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是不好意思,半是高兴地笑着:“我现在不不干净。”
魏危靠近,接过他手中的剑,但就好像是连锁反应一样,连续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好的陆临渊只觉得身体里某个部分也随之彻底松懈。魏危的手稳稳地伸出,及时接住了他倾倒的身体。
陆临渊残存的洁癖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被魏危抱着这个认知所带来的巨大满足感,让他立马就倒戈了。
没关系。
陆临渊这嗅着清冽的味道,混乱疲惫的脑子想着。
他会洗衣服,如果魏危愿意,被他弄脏的所有衣服都可以给他。
陆临渊就这样被魏危抱着,温声低语地说话:“魏危,我一直很想你。”
魏危:“我们才半天没见。”
陆临渊紧贴着她磨蹭,问:“半天就不能想你了吗?”
身后的燕白星:“……”
贱人!
“哎呀……”刚刚从前线下来的楚凤声目睹此场景,忽然觉得自己到中原以来经历的一切劳心劳力都值了。
她趴在墙头叹气:“小别胜新婚,怎么不亲一个?”
燕白星无端迁怒:“楚凤声,你是不是百越人,怎么向着中原的小白脸?”
楚凤声笑得高兴:“燕白星,你是不是忘了陆临渊是我义母的孩子。看着巫祝与南越如此亲厚,我自然开心的很。”
燕白星哼哼唧唧:“你还记得你的南越,我以为你在中原乐不思蜀了。”
楚凤声笑得眉眼弯弯:“中原好山好水,可我们迟早要一块回去的,你急什么?”
燕白星想一想如今的巫咸就剩他和新上任的李*婉儿是孤家寡人,说话不由也酸溜溜的:“也是,澹台月还在百越等着你。”
楚凤声挑眉:“等等,你不知道?”
燕白星一脸疑惑。楚凤声勾住他肩膀,将他拉过来,一时也觉得好笑:“若是澹台月在百越……不,只要木槿长老还在百越,先前那些天我何至于那样连夜整理折子?”
百越这些事从来没有瞒过燕白星,但是很显然,燕白星一直没想过这代表着什么。
他问:“所以澹台月去哪了?”
楚凤声抬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口型,轻声笑道:“他快要和我们见面了。”
**
两个月前,百越。
在魏危即将启程前往中原的前夕,她将澹台月与木槿叫到了祈禳堂。
澹台月拿到那块可以调令全百越的巫祝令牌时,低垂着眼帘,神情复杂,停顿了很久才开口:“巫祝大人要我做主帅?”
祈禳堂上不佩兵器,魏危手中拿着那根代表着百越公平的鸦杖,平静地看着他。
“百越四位巫咸中,你是天生的领兵将领。”
澹台月自嘲:“巫祝不如直接说,我是四位巫咸中功夫最差的那一个。”
魏危便点头:“的确如此。”
澹台月:“……”
“然而统率千军,从来就不需要天下第一的武功。你心思缜密,洞察敏锐,更难得的是有胆魄,敢在绝境中搏出生机。当年在朱虞,你与木槿长老对弈军棋,不分胜负。那时长老便私下对我说,假以时日,你必成将帅之才。”见澹台月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自己,魏危挑眉问,“你想说什么?”
澹台月缓缓握住那枚令牌:“我只是不曾想过,这枚令牌居然能拿地如此轻松。这让我这些年的假设与算计都显得极可笑。”
他看向魏危:“所以我不明白。燕白星是个傻子,楚凤声虽然喜好权势,但从来没有想过忤逆你。唯有我与李天锋,当真肖想过巫祝的位置。”
“我与他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李天锋觉得你不配做巫祝的位置,而我却很清楚,就算我真的成功了,却不能有你这般成就。”
说着说着,澹台月自己有些恼羞成怒了:“可凭什么?你继任巫祝之位后就闭关了,你闭关那两年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魏危发觉自从经历李天锋一事后,澹台月好像仗着自己不会真的砍了他,反贼之心越来越摆在明面上了。
于是魏危便点了点头,淡淡开口:“天赋这东西确实很难讲。”
澹台月:“……”
魏危看一眼神色不明的澹台月,道:“当年靺鞨穿越密林来到百越,百越却一直不曾让他们付出代价。最迟今秋,他们必将大举进犯中原。我会带部分精锐先行前往儒宗。而我要你带着百越的兵马,在两个月内到中原。”
难越碑之后是无数山峦险峰,越过雪山,便是靺鞨一望无际的草原。
魏危这话说的,像是在要求澹台月两个时辰之内绕着百越跑一圈。
澹台月有些气笑了:“难道巫祝就不怕我拿到这令牌,率大军出行之后,便弃你于不顾,反戈一击?”
魏危握着鸦杖,杖身映着殿内幽光:“我不想说什么我信任你之类的话。但你也应当很清楚,此战若是输了,百越势必会拖入到战火中,靺鞨的萨满之法只有百越人的生血才能克制,他们的可汗不会允许百越如祯朝一般相安无事地固守深山。兵戈起时,血流漂杵,在所难免。”
“我前往中原,与中原人相处了一年。其间见过中原人的自私与偏隘,也同样见过他们的执着与勇气。中原如今确实如一潭死水,但相较于将本族男子之外的人视作猪狗的靺鞨,两害相权,百越最好与中原合作。澹台月,我心中所思所虑你并非不知。你一直也是这般权衡的,不是吗?”
澹台月看了一眼魏危,收起了那枚令牌,冷静下来一些,开口:“巫祝所托,澹台月必不敢负。此战,我当竭尽全力。但……若是我东瓯的消息没有错,开阳那个老皇帝如今似乎并没有与百越合作的意愿。我百越兵马可星夜兼程,提前奔赴中原。可巫祝如何保证兵马到时,百越与中原就能达成合作呢?”
魏危缓缓抬起眼帘,迎上澹台月的目光,说:“澹台月,就凭我坐在巫祝的位置上,你就该信我能做到。”
**
澹台月离开后,同样的一块巫祝令牌交给了木槿,任命木槿为随行督军。
这并非木槿第一次从魏危手中接过象征着职责的重任。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长久地凝视着掌中那熟悉的图腾,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她叹气:“我老了。”
魏危说:“长老,您春秋正盛。”
“若是你母亲还活着……”
木槿竟有些哽咽,她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明亮清澈,看着魏危。
很多年前,满屋浓郁的海棠香将木槿没顶,她跪在魏海棠的床前,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已流尽。
那时魏海棠生下魏危,产后血崩,医毉束手无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魏海棠让木槿进来,握着她的手,轻声开口。
“木槿,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背负百越的命运,这是属于她的,可你不应该是。”
她的双眼洞穿世事般注视着她,叹息:“楚竹不在了,我替她报了仇,可是现在我也要走了。木槿,往后还有那么多时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百越……那要怎么办呢?”
木槿的额头贴着魏海棠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魏海棠死前希望木槿从此自由,但对木槿来说,故人的孩子还在这里。她一个人守在这里,如同山岳般支撑百越,守着魏危长大成人,再没有出过这里。
木槿摇了摇头:“魏危,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百越了。”
“长老,你为我留在这里太久了。”魏危握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如果母亲还在,一定希望长老不必守着她。”
——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百越……那要怎么办呢?
——当时我与楚竹去中原,见到扬州如柳絮般纷扬的江南雪时,我想你却没有见到,也太可惜了。
**
靺鞨与中原之间拉锯战,从陈郡城破到收兵草原,整整打了三个月。
一开始以青城为主攻点,靺鞨同时派兵攻打近处的云梦与当阳,战役之初,靺鞨以重兵猛攻青城,同时分遣精锐攻打附近的云梦与当阳,导致周围的军队无暇派兵支援青城。
青城与百越合作,在孤立无援中守了七日,中间一度风闻云梦失守,靺鞨蛮兵破城后,将身高超过车轮的男子尽数屠戮,战血枯其人。
到第八日清晨,城头负责守旗的兵卒早已浑身浴血,忽见西边天际线烟尘滚滚,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心中发紧,以为又是靺鞨杀来,咆哮叫人鸣鼓。
一名视力极佳的斥候奋力眯起被血污和汗水黏住的双眼,见来者偃旗裹甲,不似靺鞨的做派,心中顿时生出一点希望,喃喃:“好像是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放屁,哪里有从城外来的援军?!”
这句话让骚动的城墙安静下来,无论如何,斥候飞报云胧秋,而余下的兵卒披甲持兵,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忽然,一位百越弓箭手突然放下手中紧绷的长弓,高声呼和:“是我们的人!”
百越的大军到了。
前来青城支援的队伍钳马衔枚两月,终于赶到战场。
他们来自古老而神秘的百越,行踪飘忽,极少显露于世。即便是那些因萨满秘术而对百越心存忌惮的靺鞨人,都不曾摸清他们的底细。他们只披着轻便坚韧的皮甲,行动迅捷如林间猎豹,大笑着划破战场沉闷的呜咽,出现在这里。
战火熊熊,四周不时有房屋轰然倒塌,扬起漫天尘埃。而率领这支队伍的青年男子眉目漠然,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人间惨惨,而跟在他后面的中年女子耳朵上带着一对古朴玉坠,日光落在她坚毅的脸上。
靺鞨不曾预料到百越的军队会突然出现在战场,左翼被冲得七零八落,赫连风虎得知此消息,第一时间便是暴怒质疑:“怎么可能?!”
百越那群龟缩不出的废物,怎么可能提前一月有余,选择和中原合作?!
一旁的赫连天鸦闭目不语,操纵蛊虫已耗费了她太多心血,她面目苍白,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疲惫的阴影。等到自己的兄长将营长中的东西砸了一通,那狂暴的怒火稍稍平息,才缓缓睁开眼睛。
“兄长,百越人太固执了。她们守着百越,不信任何人,与中原合作,换取相安无事,对她们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赫连风虎看着她,赫连天鸦这些天到底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他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位血浓于血的妹妹说不出一句责备地话,只是一腔怒火还没有发泄完毕,只得猛地抽出弯刀,狠狠插于木桌上,咬牙切齿。
“我就知道百越是一群婊.子,上一任巫祝还是死得太简单了……我要她们全族为奴,跪在我们脚下!”
赫连天鸦紧咬下唇,强撑着精神:“兄长,现在不是清算旧恨的时候。百越的军队到了,中原的援军也已快抵达青城,情势对我们不利。青城攻不下来,可荥阳易守难攻,我们还能退守荥阳。”
赫连风虎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已经到了这一步,如何还能退回去?!”
他在帐中踱步,如同困在笼中的猛兽,片刻之后,他霍然转身,重新握住赫连天鸦的肩膀:“妹妹,你还有没有办法?只要用萨满的蛊虫将那位巫祝杀了,百越必定群龙无首,放弃与中原的盟约!妹妹,事到如今,你不能再顾惜自身了!”
赫连天鸦额角因长久使用萨满秘术而渗出汗来,她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兄长。
半晌,赫连风虎骤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与蛮横,缓缓松开她:“妹妹,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我知你这些天不易,怎么忍心你再耗费心血。”
赫连天鸦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语气中并未听出任何不满:“天鸦明白兄长心中所急,刀悬颈上,我又何尝不是忧心如焚?可百越奸诈狡猾,我能力有限,不能杀巫祝,为我靺鞨将士报仇雪恨。”
她撑着站起来,行礼:“兄长既然不愿意退守荥阳,天鸦必然陪靺鞨战士血战到最后一刻。”
……
……
青城的守城战打了整整一个月。
在这一月中,从云麾将军身死荥阳,到儒宗掌门徐潜山身中靺鞨奇毒药殉国,到百越与中原联手,到百越大军援护青城,最后来自中原各方的援军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接手云梦、当阳等要地。
到后面,青城甚至积蓄起力量,数次组织精锐小股出击,反攻靺鞨。
月盈月亏,战火不息。一个月之后,赫连风虎不听赫连天鸦的劝阻,亲至战线之前。
原本因久攻不下而显疲糜的靺鞨士兵重新燃起斗志,背水一战,殊死一搏,挥舞着卷刃的弯刀,再一次朝着青城伤痕累累的城墙,发起了冲锋。
嘶哑的咆哮中,木槿双眼如同鹰隼,冷冷看着赫连风虎。
楚竹、徐安期、魏海棠、陆长清四人的死,归根结底都与靺鞨有关,而罪魁祸首,就是靺鞨可汗那无休无止的欲望。
木槿勒马回身,战马嘶鸣,稳稳停住。澹台月一时也停下来,看着她。
木槿是百越唯一的射雕手,魏危那一手震慑望西人的弓箭就出自她的教导。当年她用这一手箭术,与楚竹在千鸟崖下杀出一条血路,也同样护着魏危,一步一步坐稳了百越巫祝的位置。
魏海棠曾经笑着说,你要跟着我,未必要跟着我学刀。自己与她,并不需要走同一条路。
此时此刻,木槿目光沉凝,那双布满岁月刻痕,沉稳有力的手伸出,开口。
“……将射雕弓给我。”
第135章 自古朝堂费少年
百越传统的弓箭没有箭台,上箭快,方便在林中速射。毕竟不是谁都有百发百中的本事,对猎手来说,射箭越多,命中的几率也就越大。
然而翱翔九天的鹰隼从不会给地上的猎手第二次挽弓的机会。对射雕手而言,唯有一击必杀。
澹台月亲自取来那把通体油润的硬弓,射雕手的箭矢也是特制的,尾羽修得一丝不苟,以保证最大的准头。
木槿稳稳接过,拉弓引箭,对准了那个端坐高台之上的靺鞨可汗。
澹台月屏息凝神,看着木槿一寸一寸拉开弓,她的手稳得不可思议。即便那张弓的拉力足以令寻常壮汉色变,但在木槿的手中却稳如磐岳,无一丝一毫的颤抖。
自魏危继位,百越承平已久。澹台月这些年轻一辈已经很少见到木槿开弓的样子了。
时间仿佛在箭尖凝滞,周遭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的锐响,战火焚烧的噼啪声,一切喧嚣骤然退潮。木槿的手背青筋突起,从骨节至指尖积存的力量,一点一点传递到那支箭上。
一阵微风吹过,似乎有人站在木槿背后看着她。
“咻!”
破空之音骤然响起。
几乎在弓弦震响的同一刹那,远处阵中的赫连天鸦仿佛心有所感,猛地侧过苍白如纸的脸庞,朝着木槿的位置投去冷冷一瞥!
“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木槿的勾弦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周围是将士大声呐喊的声音,在这万军喧腾的缝隙之间,一支漆黑如墨,裹挟着无尽杀意的长箭一箭贯穿赫连风虎的眉心。
靺鞨可汗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巨木,轰然向前扑倒。
赫连风虎惊讶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木槿那支弓箭。
一时间,战前骚动起来,数不清的靺鞨近卫像是潮水一般围了上去,死死护住生死不知的赫连风虎与赫连天鸦。
青城巍峨的城墙之上,目睹这惊天一幕的守军,爆发出震彻云霄的狂喜呐喊。
云胧秋第一时间听得斥候来报,猛地一勒缰绳,在千军万马中勒马高扬,厉声喝到:“可汗已死,降将不杀!”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铺天盖地的声音震耳欲聋,呼啸而来。
“可汗已死,降将不杀!”
“可汗已死,降将不杀!”
靺鞨虽不知赫连风虎情况到底如何,但都亲眼目睹了那一箭,他们被中原士兵铺天盖地的声浪搞得军心已乱,阵型开始崩溃涣散。
唯有靺鞨王族的近卫兵杀红了眼睛,在汹涌的兵潮中拼死护住他们的首领。
任谁都能看出来,靺鞨的大势已去。
从上往下看,靺鞨近卫终于在厮杀中露出了一个口子,而赫连风虎的身影终于露出,他的脑袋枕在赫连天鸦跪地的膝上,赫连天鸦颤抖的手死死捂住那个要了他兄长性命的伤口。
赫连风虎毫无知觉的头颅滚动了一下,赫连天鸦肩膀耸动,紧接着,如同孔雀的华丽织锦缓缓遮住兄长灰白的面容。
她抱住了兄长的肩膀。
乌鹊双飞金簪震颤,赫连天鸦仰头,撕心裂肺地怒喝:“退兵!”
战场上再次爆发出一阵海浪般的呼啸。
此时此刻,无论是中原人还是百越人,都短暂地抛开了过往的恩怨,高举着卷刃的兵刃,大笑着庆祝这场守城战的胜利。
大仇得报,云胧秋有一瞬红了眼眶,额间那条为父服丧的素白麻布被风吹动。
她周身是黑压压、如同无尽暗夜般翻涌的靺鞨溃兵浪潮,她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仰起头来。
一只傩隼长唳越过长空。
……
魏危居高临下,一只脚蹬着几乎就像是要掉下去的峭壁边缘,衣袂在呼啸的山风中猎猎翻飞,静静看着底下这一幕。
不远处的靺鞨兵败如山倒,无数残甲断刃与将士的躯体如同被洪流裹挟的枯叶,被奔腾的河水无情冲刷吞没。
这些天过去,从云麾将军宁死不屈的遗志,徐潜山以身入局的慷慨赴死,到中原因望西人的阴谋阴差阳错死去的那么多人。
那曾经激荡于山河之间,浓稠而滚烫的壮志豪情,都仿佛被山谷中这呼啸风一点一点卷走吹散,最后消失不见。
“……”
魏危侧身,目光穿透凛冽的风,看向身后几步外的孔成玉:“此战告捷后,你还想做什么?”
山谷中的风太大,孔成玉并无武功傍身,无法像魏危那般从容立于峭壁边缘,何况她后面还跟着林枕书。
在孔府,林枕书闻听孔成玉要与魏危独自出门,忧心忡忡,似乎生怕魏危一个恶向胆边生,把孔成玉从山上推下去。
林枕书原本也没抱着多大希望,只是试探着开口想要跟着。没想到孔成玉看了他一会,似乎想了些什么,还是带上了他。
林枕书看着孔成玉看向远处,开口:“我要让靺鞨彻底滚出中原。”
靺鞨对中原的影响,其深如毒,其广如蔓,远不是一场守城战可以消除的。
今日的青城守住了,之后还有荥阳,还有陈郡,还有潜在这片土地最深处、没有拔除的望西人。
魏危明白孔成玉的意思,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靺鞨可汗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虽无前例,但赫连天鸦身为萨满,又是可汗胞妹,回去之后,在可汗的孩子成年之前,她极有可能摄政。”
她顿了一下:“赫连天鸦比她兄长更加难缠。再过二十年,在她的带领下,靺鞨会比今天更加难以对付。”
孔成玉淡淡:“那又如何?”
她在林枕书的目光中迎着山风一步一步走上前,已接近初冬的长风好像冰冷的霜雪,从人身上穿过,刮开凌冽的气息。
风势过于狂猛,繁缛的衣袍太长,高戴的冠冕太碍事。孔成玉在林枕书的诧异的声音中,伸手拔出那枚固定长冠的玉簪导。
长发翻卷落下,霎时间,如墨般丰沛的长发再无拘束,恣意地泼洒在呼啸的风中。
林枕书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孔先生?”
孔成玉回头,一双冷冽的漆黑眼中携着如水井般的平静,被那样的目光笼罩,就让林枕书心头猛地一悸,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
魏危在她身后,先是看了一眼一脸愕然的林枕书,随后抱臂笑着看着她。
“孔成玉,你打算恢复女子的身份了?”
孔成玉缓缓转过头来:“是。”
青城一役,胜局已定。九重楼扶持的故太子上位,依附其羽翼之下的势力盘根错节,而孔成玉作为一开始就与九重楼合作的人,取得的权势足够大。
如此一来,对那些那些曾将身家性命、前程富贵尽数押注于孔尚书身上的人来说,攀附的阶梯已然筑成,为求自洽,大部人只能改变自身态度,反而为她辩护。
孔成玉的目光穿透呼啸的山风,越过千山万水,遥遥与那位怀着恨意的靺鞨萨满视线相接:“我会等到靺鞨休养生息,再次起兵中原的那一天。”
且看二十年后,到底是赫连天鸦能够革故鼎新,卷土重来撼动乾坤,还是她孔成玉能在中原腹地坐稳高位,更胜一筹。
**
很多年之后,中原再提起长安五年那场惨烈的战争,总会感慨它将许多在今后彪炳史册的名字推上开阳的权力中枢,使其光芒万丈,而同样使得许多本该璀璨如星辰的名字,在未及闪耀前便被黯然埋葬。
这场从长安五年一直鏖战至六年料峭初春的拉锯战中,从百越选择相信中原,其精锐大军如神兵天降般提前驰援,杀靺鞨一个措手不及,到中原腹地以孔成玉云胧秋为砥柱,坚持守下青城,寸土不让。一直到太子监国,倾举国之力,调动军马反攻。
乌桓百越与中原的结盟,让赫连风虎被射杀,潜伏已久伺机而动的望西人被铲除。被中原视为未开化之地的百越人,成为了力挫靺鞨萨满,扭转战局的关键点。
百越巫祝在青城一度被视作与那位死而复生的太子一样,是被上天派遣下来的使者。
后世茶馆勾栏中的说书人一拍惊堂木,道是在青城危急的时刻,百越巫祝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最终取得了胜利。
“……也许真的是神迹?”
靺鞨败退时,慕容星雨长舒一口气,不顾以往风流倜傥的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擦了擦一把土一把血的衣袍,感慨。
“我在扬州答应百越巫祝的那一次,绝对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亲身涉险至此。”
慕容星雨一时间神采奕奕,觉得他这次的选择功在千秋:“之后论功行赏,我们乌桓一定能赚大发。”
我和魏危两人真厉害。
陆临渊在一旁站着,看一眼逐渐膨胀起来的慕容星雨,忽然笑了一下:“你与乌桓族人甘冒奇险,留守青城直至最后,这份功劳本就是你们应得的。”
慕容星雨哼着歌,搭上陆临渊的肩膀:“好兄弟,我不会忘了你给我与魏姑娘牵线搭桥的事情。等你从代掌门转正,我一定叫人抬着十里厚礼,浩浩荡荡送上山门,给你挣面子!”
陆临渊挑眉:“那慕容公子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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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齐物殿。
青城战后,诸位峰主尚在休整,却猝不及防再次被召集在此。
肃穆的大殿内香烟袅袅。陆临渊的目光在末尾的徐安期与徐潜山的牌位上停留了一下,随后拈香祭拜儒宗前辈。
礼毕,陆临渊转过身,请辞代掌门之位。
各位峰主有些蒙了,从没有想过有人会主动请辞天下儒宗之首的位置,还是这是什么新的路数。
新上任的无为峰主试探着开口,以为是陆临渊在做“三辞三让”的姿态,以博取清名。却没想到陆临渊看上去温和有礼,但态度坚决,无为峰主意识到他竟是真心实意地打算辞去代掌门的位置。
无为峰主沉默片刻,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陆临渊:“先前是战事紧急,我秉承恩师遗命,临危受命。如今靺鞨兵败,先师之仇得报,心愿已了,自然应当让贤。”
无为峰主低声开口:“徐掌门是你的师父,他临终之际力排众议,压下所有关于你身负百越血统的非议,将掌门之位托付于你,想必一定希望你能坐稳这个位置。你何必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呢?”
陆临渊低笑:“峰主,可我心有偏私,德不配位,怎么能做儒宗掌门呢?”
“……”
无为峰主一怔,却是下意识回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魏危。
本来这件事与这位百越巫祝毫无关系,但她就是在这里,后边跟着那两位虎视眈眈的巫咸,谁也不敢去赶她。
察觉到有目光正在看她,魏危动作极其轻微地一顿,面无表情地抬眼回视。
无为峰主立马收回了目光:“……”
兹事体大,诸位峰主围在一边低声讨论,陆临渊与作为官员监督的孔成玉坐在另一边等着。
魏危就坐在陆临渊对面,在诸位峰主到之前,她来给徐安期上香,之后听说了这件事,就干脆没有走。
因为靺鞨战事胶着,陆临渊许久没有和魏危亲近过了。想到终于要卸下身上的重担与魏危回百越,难以抑制的雀跃便在他心底翻涌。
陆临渊忍不住一直看魏危,五指张开来回扳动,因为不能在这里显得太过亲昵,显得坐立难安。
孔成玉有点莫名其妙:“你身上痒?”
陆临渊顿了一下,指尖在膝关节上缓缓敲动。半晌,还是忍不住笑:“孔先生,我是有点太高兴了。”
“……”
孔成玉瞧着陆临渊不太值钱的样子,再一次怀疑起当年自己为什么会嫉妒这么一个人。
她问:“就为了能和魏危回百越?我就说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想请辞掌门的位置,你是不是忘了荥阳与三郡之地都没夺回来。百越军队总要留下一支在这里协防震慑,魏危也会留在这里主持大局。”
丝毫没想起这件事的陆临渊慢慢皱眉:“不能打得快些吗?”
孔成玉面无表情:“你当是扬州排高手榜,能靠一己之力指哪打哪。如今虽是大局已定,但要彻底收复失地,肃清残敌,再快也得等到过了年关之后了。”
“啊……”
陆临渊眨眨眼,随后一动不动,看起来是有一点死了。
孔成玉打击完陆临渊,吩咐一旁的薛长吉将那个密封的锦匣拿给那些喋喋不休的峰主们。
里面放着徐潜山临终写下的,传位石流玉的表书。
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石流玉被紧急召到了儒宗。
这场关乎儒宗掌门更迭的讨论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一直到夕阳西下,齐物殿的沉重的殿门再次被全部推开。
夕阳那近似朝霞般浓烈而通透的辉光,瞬间充盈了整座空旷的大殿,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陆临渊解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儒宗至高权柄的掌门腰牌,交还给了三叠峰主。
对儒宗来说,今天必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徐潜山之后的下一任儒宗掌门,最终定为三叠峰弟子石流玉。
而在石流玉的坚持下,儒宗保留了陆临渊儒宗弟子的宗牒。无论他在哪里,儒宗始终为他保留一席之地。
可以预见,明日这消息一旦公告天下,不知又会引出多少揣测和疑问。然而身为风暴中心的几位当事人,此刻却显得格外平静,仿佛身后那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与他们无关。
空气清新地像是冰凉的溪水,孔成玉看着陆临渊步履轻快地踩着熔金般的夕阳余晖,与她一道走出了齐物殿。
他们脚下是儒宗连绵的三十二峰,视野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开阔辽远,连带着她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尘埃,似乎也被这浩荡的天地涤荡一空,归于平静。
孔成玉开口:“陆临渊,今天过后,你儒宗掌门的位置可就拱手他人了。”
陆临渊轻笑:“不过身外物,给更适合的的人不好么?”
陆临渊与魏危拾级而下,向后摆了摆手笑道:“孔先生,也祝你得偿所愿。”
“……”
孔成玉立在那里,天际被无边的太阳余晖涂抹覆盖,壮丽得如同一场颠倒乾坤的熊熊烈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