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临渊与青衣女子带人踏入日月山庄的大门。
门口的贺归之想拦,但是拦不住,魏危横刀眼前,任何想要阻止陆临渊一行人的人,都得先过问她手里的刀。
那绝不是虚张声势的恐吓,贺归之丝毫不怀疑魏危说话的分量。
据望西人情报所探,便是那位在百越当了二十多年的西瓯巫咸李天锋,也说被眼前这位翻脸不认人的巫祝说斩首就斩首了。
魏危要杀人,任何人都阻拦不了,连陆临渊也不能。
“……”
事已至此,贺归之的脸上终于出现愠怒来。
他阴握腰侧刀鞘,大拇指缓缓翘起三指来宽的日月刀,寒刀出鞘,望之凛凛生寒,杀意沛然。
“日月山庄贺归之,愿领教巫祝高招。”
“噗……”
一声极轻的嗤响,山庄内前来阻拦陆临渊一行人的护卫突然觉得颈侧一凉。
他是日月山庄的望西人之一,这些年他随着贺归之南来北往,杀人如宰牛羊。
然而今日不同。
那个看起来一身书卷气的男子,在他靠近的一刹那握着剑柄的手一转,一道寒光划过,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脖子,却发现视野诡异地倾斜起来。
在头颅滚落青石地面的刹那,他茫然地望着自己喷涌鲜血的身躯。
他死了。
“……”
青衣女子甚至只看清一道剑光,却无法明白面前的男子到底是怎么杀的人。
她甚至是直到今天上午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传闻中儒宗下一任掌门陆临渊。
**
今早,她在门外向魏危禀告夏辟疆进入日月山庄的消息,得到允许后进门,见魏危坐在屋内桌边。
一旁的床帘放下,里面传来布料摩擦的动静,可以想见是事急从权,那个与魏危同住在一块的男子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
等床帘掀起,匆忙穿好衣服的男子趿拉着鞋履下榻,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魏危,我总是要点清白的。”
青衣女子当时并未多想,直到魏危三言两语定下计划,其中从日月山庄带走乔青纨一事,魏危安排了青衣女子与陆临渊一块去。
……什么陆临渊?
青衣女子的表情有一点懵。
魏危背后的男子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弯起,朝她笑了一下。
青衣女子看了看魏危,又看了看坐在后面低头摆弄魏危衣带的人,怎么着也没办法把那个传闻中十八岁千里奔赴百越力挫四位巫咸的天才剑客联系在一块。
思绪回神,青衣女子冷静地想了想。
“陆公子……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陆临渊正甩着君子帖上的血,似乎因为与魏危暂时分开,兴致不是很高,闻言看了一眼青衣女子:“哪里不一样?”
青衣女子:“……”
头一个,就是没这么黏人,尤其是黏的还是百越的巫祝。
这种感觉,大抵像听说如今的那位天子近臣孔山骨其实是老皇帝的面首。
但眼下这句话显然不合时宜,陆临渊没听见青衣女子回答,也并不在意,反而开口向她解释。
“青城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消息孔先生不曾及时传到九重楼,也属正常。”
青衣女子洗耳恭听。
“我已经是魏危的人了,身份与普通的儒宗弟子自然不一样。”
陆临渊说这话时太理所当然,像是在说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青衣女子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称是。
等反应过来,最后一个前来阻拦的山庄的侍卫被制服,陆临渊已收起君子帖,往乔青纨所在的内院走去了。
魏危杀贺归之,陆临渊带走乔青纨。
这是一开始他们定好的计划。
青衣女子的目光在长廊两侧的羊角灯停顿了一下,一阵风吹过,耳旁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的声音。
作为九重楼最出色的探子之一,她耳力过人,闻此不由皱了皱眉头。
太安静了。
就算这里离前厅有一段距离,两方厮杀也不该什么动静都没有。
日月山庄是个江湖门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官府的军备相较,但那些谁也不知道靺鞨萨满会不会有什么其它手段,何况那位贺归之,正是风头正盛的江湖第一……
青衣女子眉头紧锁,忽然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啊”。
她闻声抬起头来,只见陆临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开口:“我差点忘了……你没见过魏危出刀的。”
青衣女子眨了一下眼。
陆临渊说得真情实感:“有些可惜。”
贺归之确实是当世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
但这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就算是曾经的江湖第一,也曾败于徐安期剑下。
而对于魏危来说,只要她出手,就一定会胜。
“江湖第一算得了什么?”
陆临渊挑了挑眉。
“魏危可是天下第一。”
……
……
魏危确实比贺归之想的要难对付许多。
烈阳下,两道身影在日月山庄交错腾挪,楚凤声与燕白星站在旁边,静静伫立,谁都没有出手。
贺归之虽心知此刻绝不能示弱,却仍被那连绵不绝的攻势逼得节节后退。他手中的刀越来越沉,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第一次与魏危交手,是在清河树林中,他与陆临渊缠斗,暗中不防魏危的箭矢,差点被她所伤。
当时的他不曾想到眼前的弓箭手就是百越的巫祝,就像一刻钟之前他不曾料到魏危当真准备用刀杀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贺归之见魏危势大力沉的劈砍而来,仓促之间举刀格挡,却不料也正好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砰!”
魏危的靴底重重踹在贺归之胸口,贺归之闷哼一声,后背狠狠撞在老梅树上,震得满树绿叶簌簌而落。
贺归之踉跄站起,看了一眼手中握紧的日月刀,竟发现他的手腕在颤抖。
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手腕蜿蜒而下,贺归之起身,听见魏危冰冷的声音传来:“我说过,要杀了你。”
“……”
贺归之听见自己笑了一声。
随后,他的眼睛也被流淌而下的鲜血模糊。
同为刀客,他自然明白他与魏危之间的差距。
何况,魏危似乎并不打算用她手中那把刀杀他。
因为疼痛,也因为失血,贺归之的反应有些迟钝,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手中的刀,眼瞳在鲜血的衬托下浅淡近乎银色。
“望西人的灵魂会顺着萨满的指引,回到我们的家乡,但这天下格局终要重新改变,你们这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魏危没有回答这句话。
所以过了片刻,贺归之又平静开口。
“百越巫祝,你会放过乔长生的,是吗?”
“……”
时间忽然被拉地很长,贺归之脑海中出现的所有念头都不受控制地散了。
他的手一松,利刃从肋骨间的缝隙刺进去,锋利的刀刃轻易地分开皮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在体内推进时与骨骼摩擦的触感,温热的血液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汩汩涌出。
贺归之整个人像是飞了起来,离开地面,他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什么,四肢如从高处摔下,不受控制地摊开。
刀光如日月轮转,贺归之睁大眼睛,恍惚间仿佛看见滔天巨浪吞没沧海,随后一瞬,什么都看不见了。
幻听。
好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的耳畔出现萨满铃铛的脆响,指引着漂泊在外的游子归乡。
幻觉。
眼前出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天似穹庐盖四野,高大的山脊劈开土地的黑和青天的白。浩浩荡荡的牛羊群,如同流动的云朵,在天地相接处缓缓移动。
所有的光芒汇聚在一块,如一阵山风,涌向贺归之。
贺归之微微笑起来,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奇异的青空。
然而双手的鲜血刺痛了他,他微怔,再抬眼时,视野中只余下漫天猩红。
……
……
贺归之记起来了。
他出生在中原,从未曾踏足过那片遥远的靺鞨草原。
日月刀入石三寸,鲜血一滴一滴落下去。
贺归之的胸口被日月刀刺穿,钉死在那块“日月昭昭”的石碑高处,一直等到他慢慢闭上眼睛,魏危才松开手中的刀柄。
**
内院点着大象藏香。
监管乔青纨的护卫、服侍的侍女有的被杀死,有些全被绑缚起来。
或许是大局已定,或许是他们这些望西人并没有如贺归之那样视死如归的信念,陆临渊他们没有遭遇到太多的挣扎。
自始至终,屋中的乔青纨都很安静。
大象藏香安静飘散,树木沙沙作响。她端坐在内室的矮榻上,既没有即将揭露真相的激动,也无重获自由的欣喜。
大象藏香的烟雾在她周身缭绕,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朦胧。
当陆临渊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时,乔青纨推开了门。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推开日月山庄的门,那时有许多人在等她。
乔青纨面容略显苍白,脸上未施粉黛,青丝也只是随意挽起,但却给人一种很自然的宁静,疏朗而自由。
陆临渊垂下眼睫:“乔庄主。”
乔青纨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那双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明的眼睛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顿了片刻,问:“你是……”
“晚辈姓陆,名居安,字临渊。”
乔青纨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眼神柔和:“你的父亲说要给你取名居安。”
她又问:“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是长生的朋友,是不是?”
陆临渊点了点头。
乔青纨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轻声开口:“长生一直在安慰我,说他的朋友很聪明,一定会发现我留下的消息。”
“但他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久到无论结局如何,我其实都能接受。”
这个被靺鞨人困住了半生的女人,脊背依旧笔直,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风骨一直未曾改变。
她看着陆临渊,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陆临渊:“……”
青衣女子退出了院子。
风穿过窗吹进来,外面万籁俱寂,有人曾经在暮色中注视着永远望不到边际的滔滔江水。
陆临渊与乔青纨聊了很久很久。
晚夏初秋,玉簪花白如雪,一朵一朵从枝头掉落,堆积成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
晨起,一队披坚执锐的兵士浩浩荡荡往日月山庄的方向去,扬州城的大门也紧闭,看样子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城内百姓有的推开窗户张望,不知发生了什么,议论声渐起,到中午,扬州街上,鼓楼下方,又忽然热闹起来。
鼓楼前的青石广场上,一座坐北朝南,临时搭建的行台渐渐有了样子。
负责审理案子的按察使和推官也到场了,他们也是临时接到的调令。
就在头一天晚上,青衣女子带着皇帝御赐金牌来这,将他们一干大小官员集中在一块,紧接着就把他们的顶头上司押解了下去,他们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今天早上又接到调令,火急火燎赶到这里,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若不是叫他们还穿着官服,这些人都要以为自己是来扬州大街上斩首示众的。
衙役们来回奔忙,又是整理案卷,又是一再摆正桌案,端坐高堂的官员用绢帕擦拭油汗涔涔的额头,又抻平官袍上的褶皱,总算在乔青纨来到这里之前,有了州衙大堂规规矩矩的样子。
事急从权,主簿、判官、皂役已一应在等,等乔青纨敲响鸣冤鼓,一排红黑的水火棍敲击地面,惊堂木敲响,嗡声响起。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
“……”
扬州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踮脚张望,有人挤在临街的茶楼窗边,议论猜测的声音不绝于耳。
陆临渊站在鼓楼上,垂下眼睫,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与魏危第一次来到扬州,乔长生也是在这里,对着广场上的花鼓道,扬州有一出《彩云记》很出名。
戏文讲了一户富庶人家被府中觊觎家财的管家暗害,阖府被推入扬水中。家人在江中拼死托起女儿彩云,彩云逃出生天后,敲响鸣冤鼓。
彩云记中最精彩的这一折就叫《鸣冤》。
此时此刻,乔青纨双手抬至胸前交叠,俯身叩首。
——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
第122章 惊才绝艳小人杀
如意初年,儒宗师兄弟与陆长清在青城偶遇。不管先前种种,在徐安期的撮合下,三人总称得上一见如故,一齐赶往扬州。
徐安期与徐潜山身为儒宗弟子,不能参加江湖排行。徐安期摩拳擦掌,一腔热血为化名鹿山涯的陆长清加油鼓劲。
于是当年的扬州演武场上就出现了一个奇观。
一名不知道从哪来的天才剑客横空出世,此人身法飘逸,剑势凌厉,一路打到了排行榜前十。而且每每他上台,台下必有一位儒宗弟子为他摇旗呐喊,擂鼓助兴。
为何只有一位,是因为徐潜山嫌他师弟实在丢人,在一旁装作不认识。
陆长清上台和人打完架,下来还得一把摁住徐安期叫好的脑袋,低声叹气:“……亲爷爷,你不要脸,我还是要一点的。”
然而效果也显而易见。
那届的演武大会,群贤毕至,几乎人人记住了那位第一次参加就夺得江湖第五排名的剑客鹿山涯。
就在陆长清以鹿山涯的名字在扬州一战成名的当天晚上,在演武场下摇旗呐喊的徐安期蹲在舍管角落,两道影子压在他头顶。
徐潜山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觉得得打他一顿。”
陆长清轻笑:“一代儒侠在他乡饿死,总不是事。”
这些天,陆长清忙着登台切磋,徐潜山恨不得当做不认识他这个师弟,徐安期就成了握着钱袋子的那个。
徐安期此人浪迹天涯,潇洒肆意,哪懂得精打细算?兴致满满握着钱袋子不过七天,不曾劫富,直接济贫去了。
陆长清结束定榜,刚刚喘口气,忽然得知了他们三人变成了穷光蛋的消息,直接笑出声。
徐安期摸了摸鼻子:“实在不行,我可以去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
**
自然,二十多年的青城三杰,还不曾沦落到到扬州街头卖艺求生的地步。
日月山庄内,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踢踏声,乔青纨打开大门,一眼见到徐安期,轻快笑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乔青纨的外祖父曾立誓编修《日月琳琅》,成以行世,可惜天不假年,积五十六年之岁月,仅成全书三分之一。
乔青纨继承外祖父的遗志,接过编修到一半的《日月琳琅》,其中未见他书引录的孤证,想要借看儒宗明鬼石室的藏书辨伪溯源。
当年儒宗明鬼峰虽为天下私藏之首,但被当时的孔氏把持,外借书难如登天。一次被拒,乔青纨锲而不舍,往儒宗三次修书恳求。
后来是徐安期偶然见到乔青纨的手信,干脆以自己持春峰大弟子的身份,替她找到所需书籍。
藏书不能外借,他就亲手抄录了送到扬州。
乔青纨在信中写典籍考据,徐安期回信谈江湖见闻。一来二去,两人虽然不曾见过面,却引为知己好友。
陆长清有些吃惊:“你居然有乔姑娘这样的好友?”
从见面以来就没见过他看正经书的徐安期,居然能与天下出名的才女乔青纨成为朋友?
“怎么了?”徐安期警觉,“陆长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长清淡笑:“上次你一进书馆,就拿起株林野……”
徐安期满脸羞红,急得越过徐潜山堵陆长清的嘴:“我那是看错了!”
乔青纨笑得抱起肚子。
正是青梅从酸涩到成熟的季节,日月山庄的老管家捧着青瓷酒壶而来,壶中浮冰相撞,叮咚作响,清脆得像是檐下的风铃。
四个少年人围坐在老梅树下,他们笑着谈论过去的遗憾,谈论着现在喜欢的诗集,讨论今后。醉到深处,酒盏里的碎冰渐渐化开,天上的流云散尽,星子明亮,银河如练,四人沉沉睡去。
那时年少,轻风与岁月仿佛都照拂着少年意气,他们只道是一个寻常夏夜。
往后人生聚散,阴差阳错,二十年磋磨,只是那时他们都不知情。
**
时间匆匆而过,到如意四年,青城三杰各自分别,魏海棠有孕,徐安期决心留在百越。
当年的徐安期考虑到自己的宗牒尚在儒宗未除,况且他还想和徐潜山解释清楚自己的心意,于是在魏海棠的的支持下,他与百越护卫一起离开百越,前往儒宗。
就如同徐潜山猜测的那样,徐安期当年选的是陆路。按行程,他应该从边境兖州出发,至徐州、荥阳、清河、陈郡,最终抵达青城。
行至荥阳镇水,镇水河畔柳色新绿,徐安期在祭祀殉城而亡的孔氏夫妇庙宇处留下过一盏长明灯,后来被薛家兄妹寻得,辗转交到了魏危手中。
这也是魏危一行人寻到的,徐安期留在中原为数不多的印记。自此之后,他的踪迹仿佛从此消失在这片江湖。
魏危不明白,从荥阳到青城,不过数日路程,为何徐安期的佩剑太玄出现在了远在扬州的日月山庄。
也是很久之后,魏危才忽然记起一件事。
【天水娘娘庙】
靺鞨退兵,百废待兴。民间有传闻,靺鞨人的血腥屠戮使得镇水城阴气郁结,这才招致连月暴雨。
水龙一直淹到城外荒废的农田,荥阳官府开了水陆道场,听从太史局来的道士的话,铸就一口青铜大鼎,镇住作乱的水龙。年深日久,便成了香火鼎盛的天水娘娘庙。
在天水娘娘庙,魏危与乔长生曾许下愿望,抛绣球入大鼎。而在二十多年前,徐安期回儒宗的路上,天水娘娘庙连个影子也没有。
没有镇水的大鼎,没有同行的友人,没有一马平川的大道,有的只是大雨如注,寸步难行的道路。
徐安期被这场大雨拦住去路。
**
荥阳有一小镇,名为泽陵。
魏危与陆临渊、乔长生三人游历江湖时,从清河出来,被夏无疆一行人追杀,被迫入林,也是在最后关头,赶上了荥阳泽陵去往扬州的漕船。
当年的徐安期踏上了与他们一样的道路。
因为连日暴雨,他决定前往扬州,走水路前往青城。
徐安期到达扬州,就听说日月山庄的乔青纨成婚了。
他有些意外,上一次见面,乔青纨还曾说,若是有机会,她想出扬州去青城看一看。
前往儒宗与师兄见面,尽快回到百越的重任让徐安期不停步地向前走,但那些熟悉的场景、少年交过的朋友却让他不断回头。
徐安期沉思着,春风吹拂而过,落花簌簌而落,其中一朵落在他头上。
或许人在面临大事时总会生出一种奇异的预感,徐安期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他勒住缰绳,喊了一声驾,转头往城东奔去。
风吹过脸颊,他朝远方望去,衣襟被这风吹得鼓起,露出腰际太玄。
夕阳西沉,将天际烧成一片灼烈的金红,徐安期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他就这么策马跑着,直至看见熟悉的大门。
徐安期敲响了日月山庄的大门。
那一瞬间,命运的道路就在此分岔,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
贺知途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
徐安期在进入日月山庄的那一刻就隐隐察觉了不对,他的直觉向来敏感,他四处张望,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但还来不及厘清,就被身旁护卫一句“乔夫人”刺得回神。
徐安期皱起眉头,很认真地看向接引他的侍卫。
“你们不应当喊她乔夫人,应该叫她乔庄主。”
“……”
中原话还说得不是很好的侍卫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十分讨好地笑了笑。
在贺知途的要求下,乔青纨像一道游魂那样被请了出来。
那时候,日月山庄上下除却几个无足轻重的婢女杂役,上下尽数易主。那些曾怀抱善意接纳流民的人,那些守着故纸堆的,无一例外,都没能逃过望西人鸩占鹊巢的屠戮。
或许从亲眼目睹了身边的人被杀那天开始,乔青纨就已经开始在逐渐地、缓慢地死亡。绝望是无声的,即便最坚韧的人,也逃不过这种从内里开始的凋零。
就在乔青纨以为所有鲜活的情感都已随往事埋葬时,徐安期的到来带来了她那些鲜活的,久远的记忆。
乔青纨有些恍惚。
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徐安期不曾改变,他依旧坚定、热忱。即便江湖早已被浸染得浑浊不堪,即便人心在欲望中扭曲变形,那些阴暗的、狰狞的世相,却始终未能沾染他分毫。
他站在那里,依旧怀揣着满心赤诚,随时准备将它分给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朋友。
乔青纨之后无数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那时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她让徐安期得知了真相。
徐安期不动声色,借着重返故地的名义,在诗集中写下“此地危险”几个字,叫跟他来的百越护卫明白。
他知道,他没有办法在护着乔青纨的情况下,带着她杀出日月山庄。
但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从日月山庄出门,徐安期策马奔赴官府,贺知途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率望西人倾巢追杀。
贺知途还记得太玄剑出鞘的样子,与他所想象的文弱的儒宗弟子不同,徐安期杀人的剑招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招式,每一道银弧划过,必有一人应声倒地。
徐安期是中原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少年剑客,在他名声最盛时,甚至连江湖第一都不敢与他比肩。
但他也只有一双手,一柄剑。
徐安期一人杀了二十四人,与此同时,他也被逼入日月山庄附近的树林。
徐安期气力聚于一剑,虽有防备,但不防望西人中有射雕手,一支冷箭迎头射来,射中了他的肩膀。
剧痛让他清隽的眉骤然蹙紧,有什么东西从伤口遁入,像一条毒蛇在血脉里游走,一路炽烈烧下去。
徐安期是一个很爱玩笑的人,到这个时候,他忍不住自嘲,他在这世上蹦跶了这么多年,捉弄了那么多次徐潜山,让陆长清与魏海棠替自己收拾了多少次烂摊子,原来冥冥中都在此刻等着他偿还。
……
……
事后贺知途清点过,徐安期一共杀了三十二人。
直到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游走,转瞬间又化作燎原烈火,从骨髓深处烧出来。那些翻涌的痛楚如同活物,化作千百条毒蛇在颅内撕咬,往最脆弱的软肉里钻。
头痛欲裂,徐安期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找个地方撞一撞,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跌跌撞撞走着,头顶的月光吸引了他最后的目光,他所有的剑招都成了下意识的本能。
徐安期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察觉到一阵冰凉,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腹部,只感受到一片血染,却不见更多的鲜血出来。
徐安期笑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血快流干了,所以没得可流。
他撑着剑,气息慢慢微弱,半跪下去。
围上来的所有望西人都在迟疑,他们举着长刀,在十步外围成半圆。
徐安期撑着剑,但他们没有一个敢动手。
因为他是素冠徐安期,他一人一剑杀了那么多望西人,所以就算此刻看起来穷途末路,也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他们很清楚,美人泪无药可解,按理来说,徐安期的内力应该被消解地差不多了。他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稍微延缓了一点死亡的时间而已。
望西人的包围圈如潮水般分开,贺知途踏着满地血污,沉着一张脸上前。
他的愤怒难以言表,来自徐安期,也来自他自己。
就差那么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就让这个中原剑客冲破重围。三十二人的鲜血,那瓶本该用来毒杀百越巫祝的美人泪,竟只换来徐安期一条命。
贺知途憎恶一切超出掌控的事物,厌恶计划出现的纰漏。而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这种无能为力感觉,被称之为恐惧。
贺知途的愤怒亟需发泄的机会,他收起手中的长刀,骂了一句手底下的人居然被已无内力、强弩之末的中原人吓成这个样子。
他靠近徐安期已僵硬不动的身躯,就要伸手探寻他的颈侧脉搏。
就在这一瞬,徐安期睁开眼睛,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太玄剑,月光在剑上流转,剑刃如一面银镜,倒映出贺知途脸色剧变。
但徐安期没有更多力气了。
随着一声夹杂着痛苦的怒吼,沾着贺知途双目鲜血的太玄剑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徐安期闭上眼睛,群鸟惊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飞鸟的振翅中离去。
狐死首丘,鸟飞反乡。
江湖滔滔,天地无垠,世间再无徐安期。
第123章 不惭世间侠骨香
赫连知途在逃。
他不是贺归之,在青衣女子拿出那枚天子令牌,魏危率军包围日月山庄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些年望西人在扬州辛苦布局的一切全完了。
他不想去分辨到底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从来只有败者才会在事后关注细枝末节,成王败寇,他向来只认结果。
留得青山在,这天下之大,他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赫连知途当机立断,带着剩下的望西人离开日月山庄。
他提着一口气,一路朝城外飞掠。两侧的古柏苍松化作连绵的虚影,在呼啸的风声中飞速倒退,所有的声响在他耳边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幔。
只要靺鞨能到这里——只要自己还活着——他的一切辛苦就没有白费!
靴底碾过青翠的草叶,远处传来鸟雀的啼鸣,林中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赫连知途的头顶是逐渐下沉的太阳。
就在某一刻,一缕飘渺的乐音从背后游丝般缠绕而来。
赫连知途的眉头像是被蛰了一口,这不该有的奇异声响让他停住脚步,回望远处火光冲天的日月山庄。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
身旁的望西人面面相觑。
赫连知途再凝神细听时,那缕声音却已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中,只剩下一片呜咽。
林中树木遮天蔽日,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赫连知途浑身无端一颤,连带着双目那道陈年旧伤也开始翻涌起灼烧般的痛楚。
他单手扶住自己的脑袋,眼前颜色变得模糊,哬哬地喘着粗气。
——这是太玄剑留下的伤口。
即便时隔多年,赫连知途还记得它穿透而来的瞬间,剑锋上流转的光芒。
同样,他也记得徐安期挥出这把剑的眼神。
这是烙在他过去的岁月中最深的耻辱印记。这么多年过去,人死如灯灭,赫连知途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忆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大约是遭遇到同样的耻辱,今时今日,赫连知途居然又想起了一个早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
又一次,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
……
……
鸟雀踏着枝头飞向日落的远方。
一把硬弓在暮色中缓缓抬起。
那常人不能开弓的六石长弓被一点一点拉紧,那双握着硬弓的手修长,两指拨弦搭箭,手腕因用力绷起青色筋络,极漂亮,又显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力量。
霞光在天际烧灼出残余的亮光,一张少年的侧脸半隐在阴影中,箭尖隐约反射着冰冷的银光。
赫连知途本就神经紧张,耳畔捕捉到弓弦绷到极致的颤音,一时顾不得双目的疼痛,转头厉声喝道:“谁?!”
话音未落,漆黑的箭杆裹挟着劲风,一箭贯穿赫连知途身旁之人的咽喉,箭势不减,竟深深没入背后大树。
白色羽翎沾着鲜红的血液,在林中光间微微颤动。
“!”
赫连知途脑中嗡然作响。
百步外一箭穿喉贯穿,便是靺鞨铁鹞军中的射雕手,也不过如此!
“……”
百米开外,魏危很轻地挑了一下眉头。
她手中的弓箭并没有放下,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只是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睫,数了数剩下箭矢的数量,接着隔着百米的距离,再次搭箭。
冰冷的箭尖将赫连知途的性命钉死在这里。
**
赫连知途身边的望西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这条路仿佛被施了恶毒的诅咒,任凭赫连知途如何拼命奔跑,也始终看不到尽头。
对那位百越巫祝的印象只是惊鸿一瞥,她便再没有出手,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百越那群唯命是从的疯子会为他们的首领扫平一切存在于这条路上的阻碍。
赫连知途回头。
死死咬着他们的百越护卫中,为首的两道身影如同索命的勾魂使。
女子红衣持鞭,男子白衫握刀。女子振衣挥鞭,鞭子如蛇一般缠住落后几人的身躯,男子就趁着这一瞬的磕绊,如不该存在的幽魂出现在他们身后,寒光一闪,利落地贯穿心脏。
他们的武器浸满了望西人的鲜血,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出手就是一条人命消亡,熟稔地就像是这样合作过百次千次。
赫连知途死死盯着他们,愤怒与不解交杂在一起,充斥着他的眼睛。
“你们——”
“……”
燕白星蹬了一脚手底之人后背,少年抽出长刀,冷漠地近乎平静。
而楚凤声手中金鞭如活物般游回她腰间,她的眼睛里同样没有一丝笑意。
不约而同,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
赫连知途的喉结很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望西人的情报与真实情况总会有一点点偏差。在百越,几位巫咸在魏危的衬托下,似乎各有异心,毫无建树。
北越巫咸燕白星,徒有一身蛮力、无心理政的草包。
南越巫咸楚凤声,一心为了自己部族利益的墙头草。
赫连知途自己为了自己的利益杀过很多人,不会对百越这些久居高位的巫咸杀人手段感到大惊小怪。但此刻,楚凤声与燕白星展现出的姿态却让他脊背窜上一阵诡异的寒意。
这不是寻常的残忍或是对杀戮的无所谓态度,而是一种更为纯粹、更为简单的东西。他们能为自己的首领做任何事情,并且对任何人都毫无掩饰。
他们跟在魏危后面,将一路上遇到的敌人一一解决,将赫连知途的逃亡之路杀成血河。
**
随着赫连知途身边最后一个望西人的倒下,楚凤声与燕白星停下脚步,一左一右分开,从那惊为天人的一箭来一直没有出过手的魏危终于出现在赫连知途面前。
她抬起手中长弓,一支箭矢破空而出,赫连知途脑中警铃骤然响起,立刻运起轻功后撤,胸口一口真气不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偏过身子,但终究是被贯穿了左肩。
赫连知途闷哼一声,右手死死按住伤口,半跪下去,鲜血从指缝间涌出,看向魏危,半是惋惜,半是嘲讽。
“我竟然不知道,百越与祯朝合作之后,百越的首领就真的心甘情愿为中原做事。”
“……”
出乎意料的是,魏危似乎真的为这句话放下了弓箭。
这个收弓的动作来得如此突兀,连赫连知途都生出了一瞬的迷茫。
他好不容易才强按住肩上的伤口,在望西人的血泊中站起。
大约是因为今日死的人太多,鲜血映衬着远处落下的太阳,浮现出一种灼目的红,好似下一刻就要沿者扬州的江水流淌而下。
赫连知途眼睛飞快地转了转,或许是从魏危放手的动作中看出了一丝解局的希望,又或许是他并不觉得自己今日会死在这里,他凝视魏危半晌,缓缓开口。
“……”
赫连知途在讲什么,魏危没有在听。
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赫连知途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获得了如今的地位,贺归之是中原与靺鞨的杂种,他就假借父亲的名义锻造他成为自己手中的刀,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乔青纨的身份合适,他就灭了日月山庄满门,让望西人鸩占鹊巢,并且不顾乔青纨的意愿,逼迫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死死绑住这个被愧疚折磨一生的女子。
徐安期知道了自己友人的困境,他就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抹灭这位素冠少年在中原出现过的一切痕迹,至今无人知道徐安期已死。
到现在,赫连知途依然用算计的目光算计着自己的生机——乔青纨那个病弱固执的女人他不在乎,贺归之这个失去价值的弃子他也不在乎……他自负扬州望西人之首,像玩弄棋子般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贺归之的忠诚、乔青纨的善良、徐安期的赤忱,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利用的筹码。
恶贯满盈之人,往往笃信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赫连知途并不知道魏危此时在想什么,他肩膀温热的血液淌落到他的手背,他手指蜷了蜷,面上却显得很从容,好似要与魏危推心置腹,谈论利弊,真真切切为她、为百越考虑。
他一贯以这样公正的面目示人。
到最后,赫连知途唇色有些苍白,那双惯于伪装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真诚的困惑。
“百越巫祝,我与你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你亲自来扬州找我呢?”
赫连知途是真的不明白。
这是他与魏危谈判的最后期望,也是他知道日月山庄出事以来,最不解的事情。
面前的百越巫祝指尖点了点霜雪刀柄,用异常平静的语调回答他。
“你还记得徐安期么?”
“……”
赫连知途像是根本没有没有听懂魏危这句话一样,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嘘一口气,无声张开一个啊的口型。
——
他记得。
他自然是记得的。
徐安期是他在中原杀过的人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徐安期死前的眼神很不寻常——赫连知途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濒死之人的眼睛,垂死挣扎的、哀哀求饶的、奋力挣扎的……却没有一个是徐安期这样的。
琦年玉貌*的少年郎,即使身中美人泪,内力被一寸一寸消解,被逼至穷途末路,他的眼中没有露出一丝害怕。
他艰难抹去唇角的血渍,笑道:尔等宵小,不及我万分之一。
赫连知途无数次在梦中被双目刺痛疼醒,夜深人静时,想起徐安期临死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疑惑。
为什么徐安期没有害怕?
死到临头,他的眼神依旧坚定,目光依旧那么明亮,好像身为江湖的素冠天才,死在自己手里,他并不觉得恐惧。
不知为何,赫连知途想起写下君子帖的郭郡与孔子昕。
中原的典籍上写: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他想,从前有孔氏夫妇,被赫连独鹿杀了,如今又来一个徐安期,被自己杀了。
……然后呢?
中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他们杀得干净吗?
那时候的赫连知途没有给出自己答案。
直到他再次遇见魏危。
贺归之拿到江湖第一的那晚,他在山庄中看见魏危一个人独行,在见到那张面孔的时候,他曾经是有一瞬的恍惚的。
“我从前与姑娘是不是见过?”
他忍不住这么问。
有那么一瞬间,赫连知途几乎以为是故人的鬼魂重回人间。可满院灯火摇晃,魏危投在地上的影子颤巍巍动着,那分明是活人才有的影子。
那时候他并没有联想到那个已经无声无息死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魏危再猝不及防提起这个名字,那些前尘往事纷沓而来,曾经在夜里产生的怀疑、那些猜测、不能宣之于口的恐惧,把赫知途堵得哑口无言。
一个接近不可能的念头出现在他脑中,赫连知途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荒谬感,他的脸色铁青,唇色雪白,眼神越发骇人。
“徐安期是你的……”
魏危是徐安期的女儿。
赫连知途晃了晃,恍惚中,徐安期借由魏危的眼睛,穿透二十年的光阴看着他。
“……”
赫连知途知道他没有了任何与魏危谈判的可能性。
他握住长刀的手轻微颤动了一下,抬起眼来,看向魏危。
残阳如血。
他知道贺归之必定死在魏危的刀下,这位百越巫祝此行就是来亲自为徐安期报仇的。
但按照百越一报还一报的风俗,只要魏危不打算假手于人,他就还有一点生的希望。
他想,他当年能杀了徐安期,如今便能杀了他的孩子。
世间从没什么不可能。
然而下一瞬,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迅疾而来,转眼来到赫连知途的背后。
楚凤声和燕白星一左一右,动作整齐划一,提膝狠击对方腰部要穴,赫连知途眼前一黑,踉跄跪地,连惨叫都发不出。
贺知途反手抓住他们的手腕发力,还要挣扎,两位巫咸对视一眼,用力钳住贺知途的手臂,从腰际抽出一柄尖锥,默契地同时发力,面不改色刺穿他的小腿,狠狠将他钉在地面上!
赫连知途张大嘴巴,放声嘶吼,痉挛着仰起头,鲜血顺着锥身汩汩涌出,在身下积成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已没有了半点与之相持的力气,剧痛中,他的余光瞥见一片雪白的衣袍。
一道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赫连知途,无论在哪,只要你活着,我都会去杀你。你死了,你的魂魄也回不到靺鞨草原。我的母亲在等着你,你的生魂到不了长生天。”
霜雪刀缓缓出鞘。
赫连知途双目通红,一口血呕在喉咙中,牙齿发出恐惧至极的碎颤声响。
他擅长挣扎、杀戮、玩弄人心,但如今他再怎么挣扎,都不能阻止死亡之路在他眼前铺开。
他的一只脚无可换回地踏了上去。
霜雪刀切开他的脖颈,赫连知途看见属于自己的血珠飘浮在空中。
在残阳的最后一丝血光中,他的头颅被斩断,掉落在地上翻滚着,最终停在一汪血泊中。
……
……
儒宗,齐物殿。
百年不曾断过的香火缭绕,徐安期的牌位终于被请入齐物殿内,静静地立在孔子昕与郭郡之后。
儒宗素冠徐安期。
四岁作诗,九岁读六经,十岁通晓三才六甲之事,转而拜入持春峰主门下,成为如今的儒宗掌门徐潜山的师弟,十二岁获太玄剑,二十一岁灭心灯三十一盏,二十二岁成就素冠之名,名动江湖。
如今算来,他死的那一年才二十三岁。
徐潜山对着那块木牌,看了很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多少恩怨,都随着故人离世长眠。
还在人世的却总放不下。
“我见过你的女儿了,她长得很好,陆长清家的小子也喜欢他,你别担心。”
过了片刻,徐潜山又淡淡笑起来:“当年在日月山庄,长清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居安,你总说这个名字占了你孩子的便宜。”
“如今孩子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主意,你就别生气了。”
风过沙沙,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徐潜山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斟了一杯酒,与眼前含笑的少年遥遥碰了一杯,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他没有一日忘记过徐安期。
“……师弟,我们就快在泉下相见了。”
第124章 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来,扬州广场上围了越来越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乔青纨双膝跪在地上,抬头坦然与上方按察使对视,将那封揭露日月山庄真相的状纸高举过头,一字一句,将真相公之于众。
真相像是池塘中被掷进的一枚石子,随着乔青纨的陈情,随着前面的听众的转述,一层一层传递开来。
沉睡了二十余年的冤情在这样的传递中不断生长,并且随着年复一年的累积,细节如藤蔓般缠绕延伸,越来越让人惊愕,越来越令人愤怒。
从赫连知途是如何假借流民的名义骗山庄开的门,到这些人是如何将日月山庄的人杀死,从脊椎下刀,背部像蝙蝠展翅一样被撕开,冒名顶替。
从那位只是途径扬州作客的徐安期因何而死,到望西人在中原如法炮制了多少这样的事情。
在无人可知的夜晚,乔青纨仿照当年郭郡所写的君子帖,写下另一封长帖,借着日复一日雕刻出来的印章,抱着一线可能被发现的希望将藏着真相的藏书送至青城儒宗。
“否运所丁,遭家不造,忍垢偷生,长抱深冤。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唯抱此耿耿长恨,啮骨锥心。
已矣哉。观我生,长恨多,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如意四年,乔青纨顿首。”
这封与君子帖同字数的帖子写于如意四年,又几经删改润色,末尾的年份被修改过很多次。
帖子夹在书中,从如意,到泰昌,再到长安,年号更迭如同走马灯,乔青纨等这一天等了二十一年。
某些时候,她久久看着帖子上字迹,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相信还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直到今日。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风收紧潮湿的气息,看样子就要下大雨了。
两旁黑压压的围观百姓却无一人散去。
围观者众,再往后二十年,亲历者还记得在扬州广场上,风雨欲来的午后,日月山庄的乔青纨如何一字一句揭开这桩扬州近百年来,最为扑朔迷离又令人扼腕长叹的灭门血案。
端坐高堂的官员两两相望,好半天鸦雀无声。
“……”
乔青纨俯身:“如有虚诬,情甘反坐,伏乞日月为鉴。”
最后一字落下,在这短暂的一刻,乔青纨缓缓闭上眼睛。
二十多年前的那些故人在她面前滚滚而来,最开始是被她一遍遍写下的、怕在一日又一日的恨意中遗忘的名字,然后是从记忆之海中翻腾而来,一张张熟悉却又被时间侵蚀的看不清模糊面孔。
然后那些面容与声音越来越清晰,阳光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山庄里人影幢幢,有的在笑,有的在叹息,四周喧嚣,乔青纨在那个遥远得如同前生的午后,坐在老梅树下的摇椅上,仰头看着一本书。
侍女提醒她这样看伤眼睛,乔青纨闭上眼睛,任由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垂下的发梢凝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
人群中传来惊呼。
一滴血落到地上。
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乔青纨咳嗽了一声,鲜血沿着指缝不断洇出来,流过皓白如雪的手腕,染红了白衣。
……
……
“乔庄主。”
一个时辰之前。
满地落花,零落成尘,玉簪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陆临渊似有所察,看向面前单薄得似乎就要随风散去的乔青纨。
他问:“昭告天下之后,您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
乔青纨坐在树下,睫羽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她背后是澄澈明亮的金色阳光,整个人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温暖的柔光里,看上极度不真实。
她近乎释然地笑了笑,开口:“陆临渊,我早就死在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了。”
**
这二十多年间,乔青纨坐在院底,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向天空,这里都像一座牢笼、一口深井。
她时常仰头望着掠向落霞的飞鸟,那些振翅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模糊。
天地无声,那些故人的影子将他困在原地,她只要一个恍惚,就会被拉着,一头栽进井底。
对乔青纨来说,此生的恨与遗憾都太多,但在这其中,与她有密不可分联系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朋友徐安期。
一个是她的儿子乔长生。
乔青纨开口:“长生的身子是我弄坏的。”
乔长生自胎中孱弱至今。魏危与陆临渊也曾经想过,如果是日月山庄下的毒,无论是不是另有所图,他们都没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可是如果不是,还有谁有能力在乔青纨怀孕时瞒过日月山庄下毒?
“我幼时读医书,上面说,用水银、丹砂各半两,合研匀,加牛膝半两,水五大碗,煎汁。令产妇吞服,殆胎立出。”
乔青纨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被严密地看管,水银无处可寻,便日日吞服书房朱砂印泥。
但乔长生还是出生了。
徐安期因她而死,乔长生却因她而活。
血缘是一条斩不断的罪孽,乔青纨并不怪罪这个无辜的孩子,她为他取名长生,许愿这个因她病弱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
她养育他,教导他,她给予乔长生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她眼睁睁地看着乔长生在这座泥泞不堪的日月山庄中,生长成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
乔青纨很轻地叹一口气:“那时候我在想,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宝月该怎么办呢?”
乔长生这样的孩子,在得知了血淋淋的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如何面对自己呢?
所以在乔长生生出想要离开扬州,去往儒宗的念头时,乔青纨不顾赫连父子的反对,一力支持。
她希望乔长生扎根于更广阔的天地,和这个世间产生联系,拥有真正的朋友、师长、徒弟,她希望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乔长生留在人间,使他在绝望中有东西可以凭依。
乔青纨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声:“宝月和我说,他在儒宗有了喜欢的人,我还想着,若是他们能两情相悦,宝月说不定能为了魏姑娘活下去。”
但这线愿望也不得成真。
贺归之取得江湖第一那个晚上,日月山庄华灯如昼,宴请各方,魏危借着慕容星雨亲友的由头见到了乔青纨。
那张与故友相似的面孔让乔青纨有些恍惚,玉珠掉落在她脚旁,她直直地盯着魏危。
这些年徐安期或许在怪她,一直不肯入梦原谅,只留她如今魂悸恍见故颜。
烛影幢幢,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直到这个面容与故友三分相似的少年开口道,她单名一个危字,是“危楼高百尺”那个危。
乔青纨轻而急促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大眼睛。
烛泪千万条蜿蜒流下,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熔化成一片流动的光晕,重现许多已经见过的曾经。
有人曾在山庄说,将来若真的有了孩子,要和自己一样,取一个豪气云天的名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徐安期坐得舒展从容,一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头,轻捻着一只剔透的玉杯,杯中青梅酒液在清辉下漾着琥珀色的微光。
他仰首,目光投向那轮皎洁的明月,举杯邀明月。
他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乔青纨看着魏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低下头,喃喃。
“……原来是你啊。”
乔长生的心上人,原来是你啊。
乔青纨眨了眨眼,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长生该怎么活下去呢?”
**
扬州广场上,乔青纨摇摇晃晃站起,止不住地在咳血。
沉冤昭雪,大仇得报。
四周的喧嚣渐渐远去,化作一片模糊的嗡鸣。有人围上来想要接住她摇晃的身子,有人在惊呼快去找大夫,兵荒马乱,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游离的光在乔青纨眼前明灭不定,如她的心脏在跳动。有风拂过她的鬓发,温柔得像是故人的抚摸,带着久违的自由气息。
乔青纨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声洇进了鲜血里。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记忆如走马灯般流转。似乎是很多年前的晚上,也是这么一个傍晚,虫鸣声在暮色中织就一张细密的网,浩瀚星空延伸到远方,檐下只留了一盏灯照明,风声在耳边细细吹响。
乔青纨那时候仰起头问,日月山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有人将她抱在怀中,温柔地回答了她。
二十年光阴倏忽而过,赫连父子强占山庄,鸠占鹊巢,乔青纨始终记得这个名满江湖的日月山庄最开始的意思。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
百龄影徂,千载心在。
第125章 本是江湖寂寞人
魏危将沾着赫连知途鲜血的霜雪刀丢给百越护卫,大步流星踏进日月山庄。
贺归之被钉死在日月山庄那块日月昭昭的石碑上,赫连知途则被两位巫咸联手限制了手脚,魏危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用以祭奠徐安期的魂灵。
其余潜伏在扬州的望西人,被同为情报组织的九重楼以夏辟疆为引子,连根拔起。
至于孔成玉知道了这些事后,如何铲除其他地方隐藏的望西人,如何清查这二十多年的真相——这些都是后话了。
徐安期的骨灰是在日月山庄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找到的。
赫连知途身为望西人,既惊叹徐安期的功夫,又忌惮他的身份。在对方身中美人泪身死之后,且喜且怜之,到底是留下了那柄太玄剑。
至于徐安期的遗骨,赫连知途惧怕东窗事发,又想夸耀杀死中原素冠的战绩,命人烧为骨灰,封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瓷坛中。
随着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上面逐渐落满灰尘。
魏危找来干净的帕子,擦干净上面的尘埃,将赫连知途那颗凝固着惊骇与不甘的头颅端正地摆放在坛前,接着撩起沾着血污的衣摆,屈膝郑重地跪了下去。
楚凤声眼中满是悲悯,燕白星同样一言不发,同样屈膝而跪。
魏危看着那个小小的坛子,难得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
“赫连归之那个时候年纪不大,没有参与过最开始的灭门案,我亲手用日月刀结果了他。”
“赫连知途是下命令的那个人,我射中了他的肩膀,报了那一箭之仇之后,替你砍下了他的脑袋。”
“至于赫连一族的罪魁祸首,木槿长老与澹台月已先行出发。百越与中原若是联手都不能战胜靺鞨,那便是我们无能。”
沉默了一会,魏危的视线垂落,看着那柄太玄剑,五指触碰冰冷而坚硬的剑鞘,似乎想从其中感受到什么。
“我……并没有见过你。”
她顿了一下。
“但我来中原之后,你的每一个朋友都记得你。他们告诉我,你是世上最好的朋友。”
房间里一时只有几人的呼吸声,楚凤声等人感到了某种隐隐的钝痛,很轻微,就像风一样飘散。
魏危的声音同样飘散在这样的风中:“木槿长老说,母亲也很想你。”
“是我来晚了。”
魏危将骨灰坛抱在怀里,平视前方,一步一步走出了昏暗的房间。
她带徐安期回那个二十一年未曾到达的儒宗。
……
……
魏危走在前面,紧随其后的燕白星见到魏危伤心,自己也跟着难过。
他心中想起将自己视为己出的北越长老,一时间感同身受,虽然强忍着抬头,但泪水忍不住,仍旧唰唰地掉了下去。
旁边传来的压抑抽泣声实在太大,尚在伤感中的楚凤声被惊动,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一旁仿佛是自己死了亲爹的燕白星。
她拱了拱燕白星,燕白星哭得更加涕泗横流。
楚凤声:“……”
从那个房间出来之后,魏危似乎就恢复了和以往一样的神情,青衣女子的属下跟上来,低声禀报着另一侧的情报进展,魏危一一答应,直至走到某处,魏危忽然把怀里的坛子递给燕白星。
“拿好。”
“……啊?”
燕白星整个人都懵了,他手足无措地捧着自家首领的亲爹,两条眼泪还滑稽地挂在脸上,吸了一下鼻子。
魏危并未看他,只是微微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色,似乎意识到这并非一个适宜的日子,几不可闻地、极轻地蹙了一下眉头。
“我去见我的朋友。”
燕白星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看着魏危与不知何时等着的陆临渊一起进了面前屋子。
他坐在地上,本来想抬起袖子擦一下鼻子,差点忘了手中还有个坛子,白瓷坛在怀里咕噜转了半圈,楚凤声吓得一激灵,连忙帮忙抵住,还好燕白星并没有脱手。
她瞪一眼燕白星,警告他:“你要摔了这个,徐安期就是真从里面显灵了也救不了你。”
燕白星:“……”
**
在得知真相后的这几个月,乔长生见到的最后一个外人是姜让尘。
与开阳城时下流行的鲜艳绸缎纱衣完全不同,姜让尘依旧如初见一般穿着素色的道袍,沾着山野自由的气息,卓然脱俗,像个毫无牵挂的仙人。
姜让尘也是乔长生在游历江湖时遇见的第一个友人。
他看着眉目未改的姜让尘,陈郡买剑,荥阳游庙,清河薛家……这些事情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乔长生将自己信物托付给姜让尘,亲眼看着她走出这方囚笼般的庭院,离开扬州,去向遥远的儒宗。
那个曾承载着他最意气风发年华的地方,那里有他肝胆相照的好友,更有他一生中宛如梦幻泡影般美好却已遥不可及的岁月。
沉重的朱门在姜让尘身后合上,也仿佛彻底关上了某个曾光芒万丈的世界。
送走姜让尘后,乔长生一人坐在廊下,檐角垂落的雨点闪烁着微光,宛若点点坠落的星子,坠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
沉寂许久的身体深处,那熟悉的、细密的疼痛再一次一针一针刺了出来,乔长生的心脏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再多的酒也不能镇痛,何况他想清醒着体会这种痛苦。
他握住自己的衣襟,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呼吸。乔长生撑着廊柱,踉跄地站起身,鬼使神差般伸手去接那些冰凉的雨水,那些痛苦顺着指缝流淌出去,最终成为润湿浇透他的鲜血。
一只温暖的手,坚定而轻柔地覆上他冰冷的手腕。
乔青纨握着乔长生的手,将他的目光从迷离的雨幕中牵回。她凝视着自己憔悴不堪的孩子,一点一点用帕子擦干流淌到他任由流到自己小臂的冰凉雨水。
她问:“姜道长和你说了什么吗?宝月,你为什么这么狼狈?”
乔长生摇了摇头,想要开口,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他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去,很轻地唤了一句娘。
乔青纨却明白了什么。
她蹲下来,那双温柔且悲伤的眼睛看着他,清晰地映照出其中的痛苦。
她说:“宝月,如果从一开始就抱着牺牲自我的想法,那是没有办法达成所愿的。”
“……”
乔长生肩膀颤抖了一下,手中握着的银色匕首缓缓松开。
在很久之前,魏危将这把匕首交给他,告诉他见此物如见巫祝亲临,百越永远会为他敞开大门。
那个时候,乔长生还不知道徐安期的死与赫连知途有关。
他就这么怀揣着友人的情谊,探寻着薛家灭门惨案的真相,然而当真相水落石出,这份真挚的情谊化作同样的利刃刺穿了他。
乔长生已经做好一切都无可挽回的决定,如果魏危陆临渊不再回到扬州,如果姜辞盈孔成玉不曾发现藏在书中的真相,作为望西人与日月山庄之间结合的恶果,他打算用自己的性命揭露日月山庄的真相。
可是就在被乔青纨抱住的瞬间,乔长生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无畏,那么坦然地面对死亡。
他想要活下去,他想活着与自己的亲人、朋友见面,他被最爱他的母亲拥抱在怀中,他像最普通的孩子那样哭泣,根本控制不了。
乔青纨说,长生,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
日月山庄外隐隐传来的喧哗与脚步声,穿过厚重的门墙,飘入乔长生耳中,但他没有什么力气。
他靠在廊下的角落里,蜷缩着收紧自己的手臂,抱着膝盖,一身白衣好似与渺渺天地融为一体,像是一堆雪,就要这么融化着死去。
大门被人打开。
光线涌入的瞬间,乔长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牵引所触动。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睫。
时隔四个月,乔长生再一次见到了魏危与陆临渊。
乔长生肉眼可见地瘦了,他穿着棉白寡淡的颜色,深重的倦意如同潮湿的水雾,他的头发也长长了一些,半遮住他的眼睛,幽幽暗暗。
夏末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然而乔长生的身上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暖不起来的冰冷。
魏危伸出手,她的手是温暖的,落在他的背脊上,像是给予了什么,让乔长生有足够的力量得以在这残酷得令人窒息的世间,勉强支撑着抬起头来。
有光落在魏危身上,美好得如同空中悬浮的虚幻楼阁,倒映着乔长生触不可及的东西。
他说:“你们来了。”
“……”
魏危与陆临渊来到自己面前,他们的声音穿过四个月的分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他已经面目全非。
魏危看着乔长生,下意识地伸手触碰他皱起的眉头。
“你很难过。”
乔长生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发出一声极其难堪的、短促的低笑。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第126章 彩云易散琉璃碎
傍晚,绚烂近乎喧嚣的红金云霞,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将整座日月山庄都笼罩在一片盛大、辉煌却又转瞬即逝的光晕之中。
然而乔长生知道,这虚假的盛景都是建立在累累血债之上的海市蜃楼。
半生弹指中,转头时皆梦。
乔长生喉结很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或许是因为疲惫,他的嗓音是沙哑的。
“魏危……你的父亲身死山庄,二十多年不得安息,而我作为少庄主在扬州锦衣玉食,安享富贵。”
“你的母亲忧思成疾,血崩离世,我在山庄享受天伦之乐,被他人追捧为画中国手。”
乔长生凝眸看着眼前,肩膀不住地颤抖,却哭不出来,实在太多痛苦了。
他问魏危,也在问自己:“魏危,我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魏危看着他的眼睛,回答他:“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错,长生。”
她握住乔长生的手,冰凉的一颗心与温热的手掌相触。乔长生瑟缩了一下,但对方仿佛没有用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窘迫不安的他。
魏危:“你确实在他们身上得到了这些利益,但选择权从来没有在你的手上。你是我的朋友,他们的罪孽不属于你,不用感到愧疚。”
“我和陆临渊来日月山庄,是为了找你。”
他们和乔青纨一样,知道乔长生根本没有办法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活下去。
“……”
闻言,乔长生沉寂的眼中似乎漾开一丝涟漪。
天性与身份这两者一起铸就了魏危,她开口,或是平静的语调,或是精准的命令。这种从不顾虑太多,不加修饰的表达,对某些习惯了婉转安抚的人,会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刻薄。
然而,对于那些被沉重的愧疚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自我憎恨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的人来说,这样没有出于委婉的同情,没有无力开脱的言语,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攀附、得以喘息、重新审视自己的支点。
她对陆临渊说,痛苦毫无意义。痛苦就是痛苦,不会因为结果如何而减少一分。
她对薛长吉说,不要想着自己的亲人是如何死的,今天过后,她要想自己如何活下去。
她对徐潜山说,我不会指责你,因为与你同生共死度过那些时光的是你的朋友,不是我。
如今,她也这么安慰乔长生。
魏危没有佩戴霜雪刀,陆临渊也将君子帖卸下,两个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柔软的、包容的,好像在这样宽慰乔长生。
陆临渊慢慢弯下身子,开口:“乔先生,今天我与乔庄主谈了很久。”
乔青纨与陆临渊在日月山庄中单独谈了很多事情。
乔青纨想告诉自己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样姓乔,是自己一脉相承的孩子。从一开始自己就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如果不是有他在自己身边,自己或许支撑不了之久。
今天过去之后,日月山庄那些过往就和他全无关系,乔青纨已修书一封给徐潜山,希望这位过去的友人能够照看他。但若他不愿意,天下之大,任由他去哪里。
乔青纨不止一次地这么说。长生,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
乔长生静静地听着,似乎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抬眼,眼中像是有细碎的光在闪动。
他看向面前为了他到来的朋友,开口:“我其实是知道的。”
他说:“但我还是想和你们说一会话。”
魏危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但那双被痛苦和泪水浸透的眼睛带着太多的痛苦,她不能分辨。
她的目光与身旁陆临渊交汇,陆临渊也在同时同样看向她。
两人眼神交错,心意相通的两人是不需要说多余的话的,他们几乎同时朝乔长生点头。
而就这么短暂的一瞬,乔长生愣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仿佛明了什么。
啊。
他低下头去,袖中攥紧某样东西,笑了一声。
这么一瞬间的分神,魏危已经看见面前面色苍白的乔长生垂下头,静静开口。
“赫连归之把我看做弟弟,他在太小的时候走上望西人的路,他并不明白正常的人是什么样子。他对我的照顾是真的,但杀过那么多人也是真的,我没有办法代替那些人原谅他。魏危,你来山庄,杀了他吗?”
魏危一顿,又点了点头。
“……”
乔长生沉默片刻,院子十分安静,只有些许微风拂过廊下衰草。
他释然地叹一口气:“谢谢你。”
“母亲和我说,给我取名长生,是因为她对我感到愧疚。她说,如果那个时候她再果断一些,要么我不会被生下来,承担这样的痛苦,要么我会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孩子。”
“但我其实从来没有怪过她。我的弱症——我的命,是从我出生开始就定下的。因为徐前辈的死,赫连知途才决意要用一个孩子来彻底锁住母亲。我变成这样,和她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一枚用来牵制的棋子,没有我,也会有下一个。”
他看向陆临渊,带着几分希冀问:“我娘现在在哪里?”
“……”
陆临渊不忍乔长生失望。
他说:“我离开时,乔庄主在扬州街上,和九重楼的人在一块。”
乔长生眼睛眨了一下,低低说了一句“好吧”。
接下来,他又开始说起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在儒宗、在江湖遇到的每一个人,有石流玉,有姜让尘,还有薛玉楼、薛绯衣。
乔长生是一株根植于薄土、汲取艰难的病梅,这先天孱弱的躯壳,让他珍惜与人相遇的缘分。他记得在儒宗教导过的每一个弟子,看见的每一处风景,他觉得这些是上天对他努力活下去的奖赏。
“除了他们之外,我*还遇见过很多很好的人,教导我丹青的师父,为我开放儒宗藏书的孔先生,受我母亲之托,在儒宗对我照顾有加的徐掌门……还有你们。”
说完这句话,乔长生陷入了很长的沉默,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温和。
“可是……十九年啊。”
“我竟然这么心安理得地在我母亲旁,活了十九年。”
乔青纨一直被监视,一直被密不透风地看管起来,生死从由不得她自己。
她当初想尽办法与赫连知途抗争,到底是怀着怎样决绝的勇气,找到一点机会,就吞下一点朱砂。
乔长生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以往那些他懵然不知的那些温情,那些支撑着他在病痛的折磨中活下去的东西——师父、母亲、兄长、心爱的人,像大雪掩埋了他。
这份愧疚太重,他拖不动了。
“……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我们当初游历江湖,遇见姜道长那次。”
或许是因为说了很久的话,耗尽了乔长生本就微弱的气力。他的喉结滚动,似乎将某种翻涌至喉头的苦涩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才沙哑开口。
姜让尘分别为他们三人占卜,她告诉自己,事皆前定,寒岁不春。后面还有半句,没有说出口。
姜让尘当时说,公子是聪明人,聪明人忧思多惧,慧极必伤。他命中注定有一劫难,虽然艰险,但并非无生门可走。
乔长生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不久之前,姜道长将那另外一半的卦辞告诉我了。”
她说。
事皆前定,寒岁不春。
天道不佑,不得长生。
乔长生的眼睛倏而红了,他的眼眶不知何时染上氤氲雾气,那层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终于碎裂,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
他说,我不会长命百岁。
……
……
四方安静,魏危面色陡然变化。
一个问题脱口问出:“你吃了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魏危不顾对方的意愿,直接上手抵住他的牙关,撬开喉齿,与此同时,陆临渊按住乔长生的后背,魏危按压两锁骨中间凹陷处强行催吐。
乔长生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异常安静地伏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震颤。他确实吐出了什么,但却是自己的鲜血。
肺仿佛在漏风,一直被压抑的咳嗽、鲜血反噬千百倍般涌出来,简直不像是吐出来的,而是呕出来的。
粘稠的鲜血混着血沫,乔长生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点痛觉都没有,只是在不断呕血,简直会让人怀疑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魏危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即时发作。她一把拉回乔长生,捂住他的嘴巴,脑中飞转如电:“让楚凤声进来,不……”
太慢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树枝被用力掐断,陆临渊手掌贴上乔长生的后心,看着魏危用刚折断的树枝划开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涌出,一股奇异的的海棠花香弥漫开来。
乔长生服毒太久了,叫楚凤声配药已经来不及,但如果毒性不是很强,不到肺腑,百越巫祝的血还能救。
一只冰冷、虚弱得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手伸了出来,拦住魏危。
“……”
“是‘美人泪’。”
当年的陆长清与徐安期先后死于此毒。
乔长生的叹气声很轻微,他体内的鲜血仿佛已经吐干净了,此刻再不见新的血液涌出。
他的脸上还沾着血污,可嘴角还是带着笑。
“没用了,我早就喝下去了。”
他微微阖了一下眼,艰难开口。
“只不过一直想着想要和你们说一会话,所以才撑到现在。”
乔青纨说,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他知道的,他的母亲等了很久终于得以解脱,而他也要追随那些故人而去。
“……”
魏危低下头去,她没有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任由那蕴藏着奇异海棠香气的、属于巫祝的鲜血,沿着她手臂缓缓流淌、滴落。
乔长生目光捕捉到这一幕,他的脸上露出很抱歉的神色。
他努力伸出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止住那淌血的伤口,却被魏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魏危指腹扣住他虚弱的脉搏,与陆临渊一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气息。
两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搏命周旋的舵手,拼尽全力维系着这只早已千疮百孔,在暴风骤雨中飘摇沉浮的生命之舟,不让它彻底倾覆。
乔长生愣了一下,他试探着转了转手,缓缓反握住魏危的小臂,像是安慰。
他说:“你们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是他的罪太沉重了,没有办法走下去了。
乔长生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两人,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感到很愧疚。
“我本来就活不下去的,魏危,陆临渊。”
“别为我难过,我想见你们很久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本来应该是高兴的。”
魏危:“……”
这是乔长生与陆临渊认识魏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百越巫祝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眼前是一盘死局,无论下一步落在哪里都走不通,都是一条死路。
何至于此呢?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
乔长生一生中不曾做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情。
所以,即便乔长生明白的魏危与他讲的道理,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错不在你,但他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没有办法蒙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罪过。
魏危看着乔长生的眼睛:“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只是乔长生。”
乔长生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笑了一下:“是吗?”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同样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桐花正开到荼蘼,洁白如雪,簇拥枝头,他举起的酒杯边沿碰在唇上,往楼下台中看去,正好看见一位少年踏着满城落花走进来。
一枝桐花摇摇晃晃吹进来,颤巍巍若心动。
乔长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对魏危动心的。
他对魏危的印象好像一直停留在初见。
天下是如此之大,乔长生始终追着她的背影,浩荡长风烈烈吹过,桐花被吹散到空中,大雪一般落下,直到将他淹没。
——你与魏危,有杀父之仇。
——这天底下这么多人。长生,你喜欢谁不好?
乔长生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被这些话撕扯着,他眨了眨眼,费尽力气,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
当初他们在去往天水娘娘的路上,他画了数枝雪中白梅,魏危在一旁画了数朵海棠。他之后裁好做成了扇子,让魏危教自己写百越字,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中央。
乔长生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难堪,将这把折扇推给了面前的人:“魏危。”
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的。
但是他就要死了,就当他是这十九年来难得任性一回,做不成君子。
“……魏危,我想过的。”
乔长生垂下眼眸,声音裹满叹息,越来越低。
“我曾经想过,你也喜欢我的。”
这些幼稚的、不怎么君子的想法他谁也没有告诉过,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幻想过,魏危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
知道魏危是百越巫祝之后,他还找过很多关于百越的书。
他想,魏危那么自由,他舍不得魏危为自己做让步,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百越、百越有些远,气候或许也不是很好,但他也可以适应。
在夏日最热的季节,魏危要是愿意,就和他一块留在扬州的山庄避暑,到秋冬,他就和她一块去百越。
他的身子在游历江湖的那段时间好了很多,魏危说他有恢复寻常人的可能。他虽然病弱,但很能吃苦,十年、二十年……一点点调理,总不会让人失望。
至于孩子,如果魏危想要,他也可以努力。
啊……
那时乔长生低下头去,慢慢捂住脸,脸颊微热。
手中的笔尖凝着一点红墨,落在了桌上的春日桃花图上。
……
……
乔长生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费力地抬起。
“魏危、陆临渊,你们这样也很好。”
他看出来了,魏危与陆临渊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
这样也很好,至少他死之后,他们能够互相依存,不至于太过于伤心。
话说到一半,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倏而化作燎原烈火,如火烧野草,在乔长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血从五脏六腑中浸出来,转瞬染红了整片白色衣袍。
乔长生没有内力,毒性侵蚀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精准地剜进皮肉,挑开筋络,撕扯着每一寸血肉,将生与死的界限拉成一条漫长而残酷的绞索,悬在无边的苦海上煎熬。
魏危几乎要抓不住他的手。
乔长生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声音低弱得几近消失。
他问:“只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你们的朋友吗?”
“……”
回光返照,再多的内力也不过是徒增痛苦。陆临渊缓缓放下手掌,而魏危的动作尽可能地温柔。
她的双臂穿过他的衣袖,抱住乔长生,任由对方温热的血液浸染了自己衣襟,她感受到的生命在她怀中飞速流逝。
“是。”
乔长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眼前模糊的轮廓,握着魏危手腕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真好啊。”
他很高兴。
他在这人间活了一遭,至少,还是有两个朋友的。
再然后,乔长生的意识变得模糊,涣散的眼瞳游移,在喃喃什么。
乔长生已全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是谁。
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蜷缩起来,一会含糊喊着娘,一会喊魏危与陆临渊的名字。
到后来,这些话也低了下去,即使是魏危,也听不清他最后气若游丝,恍若梦呓的言语。
她跪在地上,耳朵贴上去,很努力听乔长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说,对不起啊。
他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丝晚霞,昏暗的院落被夜色浸透。
在这片浓稠的暗影里,乔长生的侧脸隐没其中,那却有一种玉石般温润的质感,仿佛并没有死去。
陆临渊伸出手,擦去乔长生唇角的血渍。
扬州的这场大雨终于还是落下了。
沉重的雨点如同冰冷的泪珠倾泻而下,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巨网。
扬州的百姓纷纷闭门谢户,孩童在房间里点起一盏油灯,好奇地看着整个天地仿佛倾倒,被这滂沱的雨声填满。
这是扬州入秋来的第一场大雨,冰冷刺骨,来势汹汹,然而似乎也正是这场铺天盖地的秋雨,带走了日月山庄的尘封了二十余年的罪孽,连同那位少公子乔长生,他前半生原本一尘不染的的风华,一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滂沱的雨势在子夜时分终于耗尽力气,悄然停歇。
日月山庄附近的山林中,雨后的萤火于山谷间倚草附木,迷迷不去,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
眼前的景象,虚幻缥缈,竟与梦中一般无二。
这一夜漫长得如同凝固的寒冰,直至一轮红日带着磅礴的生命力跃然而出,无悲无喜地照耀世间。
积水反射出茫茫的阳光,好像当初在陈郡的那场大雪,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们三人。
晨光带着暖意,落在已然冰冷的肌肤上。
魏危与陆临渊在乔长生身边,就这么静静地守了整整一夜。
**
对今后的人来说,日月山庄的覆灭,乔长生的死亡,是中原与靺鞨正式开战之前的一个转折。
那时候靺鞨战讯还没有传到扬州,这样的惊天大案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此,在茶馆说书人的口中感慨报复之巧如此,公平如此,而在局中者彼此不知。
……
……
长安五年八月十三,日月山庄庄主乔青纨敲响鸣冤鼓,澄清一桩隐瞒了二十多年的惊天大案。
百越巫祝现身扬州,取走靺鞨人赫连知途、赫连归之首级,二公子乔长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于山庄服毒自尽。
同日,扬州大雨,万水归江。
第127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长安七年秋,寒意初凝,陈郡、清河城破。
正值夏末秋初,水草丰美,靺鞨兵良马壮。他们在互市场上猝然起兵,狂攻猛进,铁骑如狂潮般席卷边境,在措手不及间,一路攻破数座城池。
陈郡边境拼死逃出来一位亲眼目睹靺鞨大军的斥候,据说他连行三天三夜,才到云麾将军帐下,将所知全情托盘而出,随后筋疲力尽,倒下彻底没了气息。
靺鞨闪电突袭,消息传到扬州时,已是两城失守。
消息传到孔成玉手中时,前线的清河还在交战中,更西边的天水关在靺鞨猛攻之下摇摇欲坠,危如累卵。云麾将军率大军镇守荥阳,云胧秋随父行军,在清河失陷后守住了荥阳。
攻城之战,迥异于野战,攻城方哪怕多余几倍兵力,守城方依托高墙深垒坚守月余并非难事。当年靺鞨大军突袭,荥阳全无防备,若不是靺鞨萨满用了巫蛊之术,赫连独鹿不可能攻破镇水大门。
虽说如此,这场守城战仍旧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这些年,开阳朝廷内主战派的将领处境维艰,备受掣肘,麾下堪用之人捉襟见肘。孔成玉原本想亲自过去,被云胧秋信中劝住了,只派可用之人过去做兵马监督,兼照粮草之事。
九重楼带来的密报上讲,荥阳主城门外筑瓮城,城头之上,箭楼高耸,连绵的雉堞齿牙交错,每隔百米有墩台,守军可依托其上,左右呼应,外抗敌军。
云胧秋在靺鞨攻城的第三天找准时机,趁对方人倦马疲,突然率一支精锐骑兵从偏门杀出。
赫连风虎以为祯朝人此番必定坚壁清野,守城等着援军,不想有人有这样的胆识,一时间猝不及防,人仰马翻,被云胧秋这一队旋风般枪挑刺杀了近百精锐。眼见敌营骚动,兵马即将合围,云胧秋审时度势,毫不恋战,鸣金回城。
城墙上,云麾将军亲自为子擂鼓助威,伴随着城头守军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云胧秋飞身下马,枪前红缨烈烈,直指青天,何其潇洒!
这一出城,原本疲乏的守城军士一扫这些天的阴郁之气,靺鞨似乎也因此偃旗息鼓,持续了三天的交战终于暂且收兵。
四处为此殚精竭虑的人也终于得以喘息。
**
青城孔府,秋叶金黄,温和的阳光澄澈如金箔,洒在孔成玉身上。
日上三竿,孔成玉却刚刚醒,她坐在二楼鹅颈靠旁,难得只散乱披着一件青色衣袍,长发也并未束起,任由其披在肩头。
孔成玉垂下眼睫,盯着面前的棋盘,指尖在冰冷的棋子上轻轻摩挲。过了片刻,一缕散落的头发轻轻掠过她低敛的眉眼。
她顺着那缕青丝的方向看去,青城人来人往,一派人间烟火的繁华盛景。
然而这些美好是如此脆弱。
视线移开,魏危坐在棋盘的另一边,落下一颗白子。
“……”
魏危刚刚从青城离开,来自边境九重楼的密信就呈递到了孔成玉案前。边境烽火压城,军情似雪片纷飞,孔成玉这些天几乎未曾阖眼安睡片刻,扬州的事情自然分不出精力关注。
等到魏危回青城,九重楼的密信送到,她才知晓扬州发生的一切。
赫连父子的野心、望西人的筹谋、乔庄主的抉择,乃至徐安期的牵连……这一连串阴差阳错、环环相扣的命运轨迹,纵是孔成玉,也忍不住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孔成玉在棋盘上看了一会,指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沉吟片刻,才开口问:“日月山庄此番沉冤昭雪,不知乔先生今后还打算回儒宗么?”
魏危:“他死了。”
“……”
风沙沙吹过。
孔成玉疑心是自己连日的疲惫生了幻听,不由愣了一下。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抬起头来看向魏危,希望面前的百越巫祝能给她一个解释,但魏危并没有回答。
魏危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
竹骨坚而韧,温顺地贴合在她纤长的手指之间。孔成玉依稀窥见素白绢面上,晕染着一枝猎猎海棠。
魏危:“我走的时候,他的身后事尚未料理,九重楼暂且接手了日月山庄的所有事务。”
“……”
孔成玉眉心微蹙,眼露悲悯。
同为儒宗的教习先生,孔成玉与乔长生其实并无多少私谊深交。
只是孔成玉经常会在去明鬼峰的路上,见到那位日月山庄少公子。
乔长生周身似乎天然带着一种温和的光晕,一身素净,步履从容,恪守君子端方之礼,善良、仁义、温润如玉。
孔成玉偶然会回头看他,两人一上一下,隔着长长的青石台阶,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隐入苍茫山色,渐行渐远。
可这样的人,却没有获得应有的恣意舒展、平安喜乐的人生。
他从儒宗离开,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孔成玉低下头,眸底深处似有万千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无声地自嘲笑了一下。
“……积善不报,终自欺人。”
**
午后寂静,两人沉默了许久,棋盘上只传来啪嗒落子的声音。
孔成玉执黑:“我有一件事,需要告知巫祝。”
魏危嗯一声。
“我接到开阳的诏书,皇帝对云麾将军未经敕令便擅自调兵之举甚为不虞。然则,眼下朝中确无统兵之良将,他再担心也不得不权衡利弊,故而暂免责难,只严令今后无诏,不得擅动。”
魏危的表情困惑了一下:“我差点忘了你们中原还有个皇帝了。”
孔成玉:“……”
孔成玉似乎也觉得大敌当前,己方居然有这样畏首畏尾的皇帝,着实令人丢脸。
她吸了一口气,将那枚冰冷的黑子重重叩在棋盘上:“不过,我拦下了这道诏书。”
魏危看向孔成玉。
孔成玉冷笑一声:“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天下社稷,非一人之私器,乃万民血汗共筑之基业。为将者为家国死不旋踵,为君者便绝不能让这些臣子齿寒。我向来以忠侍君,若是这位君主其心已悖离天下苍生,其志已难承山河之重,不如换一个。”
孔成玉确实传承着孔氏的风骨。
她自小听着圣贤的故事长大,那份沾着血泪的君子帖她摩挲了无数遍。
她早已在齐物殿的那些牌位下立下誓言,她要靺鞨的铁蹄滚出中原膏腴之地,她要敲碎这世上对女子的诸多枷锁,她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魏危抬起眼睛,忽然开口:“我会帮你。”
孔成玉微微一愣,同样抬头,看向魏危。
“作为百越巫祝,如果你们祯朝被靺鞨所灭,百越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唇亡齿寒。”
“作为我自己,你与乔长生一样,都是我在中原的朋友。”
魏危说:“不需要你记得人情,我会尽力帮你。”
靺鞨蠢蠢欲动,开阳政潮起伏,这天下风云变幻,正是多事之秋。她孔成玉也不是神仙下凡,事事料敌于先。
孔成玉神色一时复杂:“你打算如何帮我?”
魏危思考片刻,歪头:“帮你杀了老皇帝?”
孔成玉:“……”
这倒是魏危会干出来的事情。
而且大约是和魏危待久了,孔成玉居然觉得这想法很有可行性。
她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慕容一族的少主前不久传信给我,愿意与我合作,九重楼主也来青城的路上,此事之后再议。”
总不能真的让魏危砍了当今圣上的脑袋,何况她留着这个还有用处。
孔成玉偏过头去:“……而且就算你如此说,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
**
商议接近尾声,魏危和孔成玉的一盘棋也到了最后。
孔成玉坐在美人靠旁上,好像有些不可置信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居然能赢过你。”
魏危一颗一颗捡起棋子,闻言有些奇怪:“你对我的印象未免有些太完美了。术业有专攻,我下棋并不算国手。若是每一样都是天下第一,那我岂不是怪物了?”
孔成玉失笑,摇了摇头:“魏危,我总觉得你很厉害。”
魏危点点头:“我确实很厉害。”
孔成玉便笑了。
她极少笑得这么畅快,与穿着严整的笑容不同,此时的笑意真情实意,眉目湛然,如一阵春风。
她说:“魏危,有时候我是真可惜自己不是个百越人。”
魏危支起下巴:“换个好处想想,起码你不是靺鞨人。”
谈起靺鞨,孔成玉忽然想起一个人。
“魏危,你知不知道,赫连天鸦这个人?”
魏危抬头。
“此人是靺鞨首领赫连风虎的胞妹,与前任的首领不同,靺鞨攻城之后,她亲自安抚民众,约束部属。从九重楼之前报上来的消息来看,她一力主张靺鞨学习中原,希望善待归顺的中原人,以求长治久安。”
孔成玉顿了顿,轻笑一声,唇角却是冷的。
“假使再给她数十年光阴,假使靺鞨当真能摒弃成见,重用归顺的才智之士,给予中原人真正相当的尊严与地位,让人心生期望,此战还当真凶险的很。”
这绝非危言耸听。
魏危淡淡:“可惜她不能。”
“当年赫连独鹿屠城,靺鞨轻视中原,屠戮践踏,视汉人如猪狗的蛮风刻骨,如何凭着她一人就能改变呢?”
百越西瓯前巫咸李天锋,曾经与望西人有过联系。他的女儿李婉儿将她所知全部告知了百越巫祝。
靺鞨长于草原,是马背上的游民,信奉力量与鲜血。女子操持权柄、汉人涉足高位,皆是悖逆祖训、软弱可欺的象征,向来报以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嗤笑。
赫连天鸦从其母手中继承望西人首领的位置,在这片草原上占据一席之地。其一是因为她王族的血脉,其二是因为萨满的身份。即便是这样,她在靺鞨族内依旧要靠其兄长的身份,才能镇住那些征伐的勇士。
前任萨满曾经想要改变这一切。
她一手创立了望西人,叫数不清的靺鞨人潜伏在靺鞨与百越。
在战败后,她要中原与百越之间不死不休,在兖州交界处挑起事端,被魏海棠发觉后选择主动撤一步。百越与中原虽断交,却免了血海深仇的可能。
之后,百越的望西人挑拨百越巫咸之间的关系,将百越搅得一团浑水。魏海棠以暴制暴,杀得百越四位巫咸只剩下李天锋一个。即使到她身死之后,余威尚在,木槿辅佐魏危,二十多年不曾出过叛乱。
魏危望向远处,目光平静:“巫祝与萨满天生相克。我与她之间,也有好几笔账需要清算。”
巫祝与萨满之间的试探与胜负未明,两人一个在荥阳强行催动蛊虫破城,一个殚精竭虑,产后虚弱,双双早逝。
现在到了她们各自背负着未竟的恩怨的女儿,在这片土地上博弈的时候了。
第128章 床中绣被卷不寝
魏危一行人回到青城之后,楚凤声便领命为徐潜山治病。
说是治病,实则也不过勉强续命。
徐潜山的精神此时还算不错,百越那些看起来令人生畏的手段他也并不抗拒。
房间内熏着苦涩的药香,楚凤声手中那闪烁着幽冷光泽的金针,精准地刺穿他肩胛处的皮肉,甚至能从外头看见针尖令人发麻地在在骨缝与筋肉间穿行,直至穿通肩胛。
半晌过去,伴随着暗沉的淤血,不知什么东西一寸一寸从那些细小的针孔中排出。徐潜山青筋绷紧,肌肉紧绷,额头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来,显然是疼的。
一旁的陆临渊拿起手帕,为徐潜山擦汗。
巫毉之法费心费神,楚凤声长舒一口气,燎火收起那些令人胆寒的巫毉医具。
直到剧痛缓缓褪去,徐潜山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松懈下来,气色显然好了一些,不由赞叹:“果真是神鬼手段。”
“……”
作为南越巫毉,楚凤声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像是徐潜山这样的病人,身似朽木,却还要别人替他强吊一口气活下去。
她原本靠在桌旁闭目休憩,闻言睁开眼睛,半笑道:“儒宗掌门,这话原不该我来问。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何非要活下去呢?”
徐潜山却叹一口气:“我还有一些事不曾完成。儒宗百年基业,总不能在我手中毁了。”
楚凤声眯起眼睛,一旁的陆临渊同样为她递上一块帕子。楚凤声视线转开,拿起帕子,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是开玩笑地抱怨:“陆临渊,你怎么不给我擦擦?”
陆临渊一顿,一双桃花眼瞥她:“楚凤声,我是魏危的人。”
楚凤声“哎呀”了一声:“巫祝才不会在意这个。”
陆临渊便笑:“魏危不在意,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得尽量清白。”
陆临渊说这话完全是一副“我是清清白白良家子”的样子。
楚凤声:“……”
见陆临渊如此,她不由想起了如今不知道在哪个山沟中行军的澹台月。
来中原这么久,看巫祝与儒宗这小子卿卿我我,她也实在有些想念他。
躺在床上的徐潜山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无奈,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你们没什么事,便不必在我这儿留着,叫玉函峰主来看着我就是了。”
窗扉半开,风吹竹影颤颤,稀疏的光影落下来。
从玉函峰出来,楚凤声看向走在一旁的陆临渊,忽然开口:“陆临渊,你的亲生母亲是我的义母。我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长老,承她大恩。”
陆临渊便点头:“魏危曾经和我说过。”
“虽说百越是女儿才能继承巫咸巫祝的位置,但若是只有一个孩子,还是血脉更重要一些。所以按照百越的规矩,南越巫咸的位置应当是你的。”
楚凤声拨了拨额角的碎发,自己先笑了:“但是老实说,就算你要,如今我也不会给的。”
陆临渊挑眉:“巫咸想说什么?”
楚凤声忽然凑近,手掌按在他的肩头,那一双美目含情似笑:“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我欠你的恩情始终是一笔债。今后只要不妨碍巫祝,无论何事,我都可以帮你,便算我欠你的。”
陆临渊当即就躲开了。
他看着楚凤声那双手,唇角弧度温和:“这恐怕不合适。”
眼见着陆临渊为魏危守贞的倔劲又要犯了,楚凤声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天晓得当年那个一身戾气的杀到百越的少年居然有这么一面,早知道她便拖着也将魏危拖出山门,以陆临渊如今的功力,三回合之内就能给自家巫祝做狗。
楚凤声指腹蹭了蹭脸颊,幽幽叹气:“我是想问你,你在魏危旁边那么久,日日夜夜,纯阳怎么还在,你们每天晚上难道穿着衣裳睡觉吗?”
陆临渊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口型无声感叹:“啊……”
楚凤声:“巫祝不是不懂人事,先前燕白星半夜过去自荐枕席,她拒绝了,说明她也很喜欢你。”
闻言,陆临渊那一双桃花眼弯起:“那天晚上是你叫燕白星来的?”
楚凤声倒也不否认:“不好意思。那小子虽然蠢了一点,但对巫祝确实是真心的,我也知道他能成的几率不大,可若不让他拼尽全力去撞一次南墙,他的痴心又怎会真正死透呢?”
见陆临渊不语,她又笑道:“话说起来,燕白星回来说,那天他进去,你们正抱在一块亲嘴。”
“……”
纵使再过一百回,陆临渊也实在难以适应百越这样百无禁忌的风气。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但还是克制住了,只是开口:“——他没见到我们……”
……亲嘴。
燕白星进来之前,魏危就察觉到门外有人,何况那时候燕白星是通报了才进来的。陆临渊就是再意乱情迷,也不至于让别人见到他们之间这样耳鬓厮磨的样子。
楚凤声见陆临渊面色还好,只是耳垂不受控制地红了,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我知道燕白星那小子会添油加醋,可没发生过的事情他也不会乱讲。你们晚上确实很亲密,不是吗?”
“既然如此,我便更加想不通了。”楚凤声问,“是你不愿意?”
儒宗的弟子保守些也不是不能理解,魏危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
陆临渊:“……”
他很轻地叹气,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不是你,那就是巫祝不愿意,这确实不好办。”
楚凤声凑近他的耳朵,声音含着笑意。
“但魏危对你格外不同,百越那么远,她想起你,第二天就直接带着*我们出发来儒宗了。”
“陆临渊,你在床榻上不要想着什么气概、颜面,你得缠着她,求着她,让她试一试你。她对你心软一次,就会心软第二次。”
有什么东西从楚凤声手中握入陆临渊的掌心。
“你也能看出来,经历了这么多事,巫祝这些天的心情不算很好。”
她笑得那么惬意:“陆临渊,你能让她高兴起来。”
**
天色如墨,儒宗各处隐隐绰绰亮着灯火,四处静悄悄的。
陆临渊半湿着头发走进屋内,坐在魏危旁边。
往常的陆临渊其实也差不多,他不怎么说话,只是环着魏危的腰,贴着她的脊背,在她的耳旁厮磨。只要一回头,魏危便能撞进他那双迷蒙的桃花眼里,衣冠楚楚在求着自己亲他。
今天的陆临渊不知在想什么,略微有些迟钝。
他伏在魏危的双膝上,微微低着头,仿佛叶片攀附住一缕清风,将自己全然交付,任那风意揉捻把玩。
膝上传来的热意和那紧贴的重量让魏危感到一阵微燥。她很轻地踢他一脚,不料这微小的抗拒却引得陆临渊的不安,那熨帖着她的人沁出了一层薄汗,肌肤相贴处传来细微的潮意。
魏危放下孔成玉那边给她的折子,有些纵容的意味,让陆临渊的抬头看她。
“……”
陆临渊下巴贴在她的膝上,微微仰起头。
那张承自母亲漂亮面孔被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抹去过于锋锐的艳丽,放在陆临渊的脸上刚刚好,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魏危倾身向前,看清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空濛如雾,忽然觉得今天的陆临渊格外可爱。
她问:“你又在想什么?”
陆临渊眼中带着点缠人的执拗,一时没有说话。魏危凑近,啄他一口,陆临渊像是清醒了一些,喉间溢出含混的“唔”声,伸出手勾魏危的脖子。
和魏危的刀不同,她的唇瓣异常柔软。
这个吻从温存到深入,渐渐地,气息交融,温度攀升,唇瓣间的厮磨变得深入而缠绵。直到两人都气息不稳地微微分开,唇上湿漉漉的津液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暧昧的水光,喘息着睁开眼。
屋内长窗洞开,背后是深邃如墨的夜空,将儒宗朦胧起伏的山峰框入其中。
沁凉的夜风毫无阻滞地穿堂而过,拂动发丝,带来山间草木的微涩清气。
魏危抵着陆临渊亲他。
床榻上皮肉贴着皮肉,头发纠缠着头发。陆临渊仰起头,眼前是魏危的脸,他的背后窗户敞开,星子仿佛就缀在他枕着的床头边缘。
他又变得乱七八糟了。
陆临渊整个人往后仰,脊背几乎要抵住床头,他承受着魏危的一切,很深的一个喘息过后,魏危轻笑了一声,似乎说了什么,但陆临渊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迷茫地皱起眉头,膝盖屈起,抱着魏危的腰,带着点磨人的黏腻,慢慢蹭着。
他喃喃开口:“好喜欢你,魏危。”
陆临渊自记事以来就没有这么热切地喜爱过什么,儒宗讲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他少年时会有的欲望,全部消磨在求己崖下。
他就像是桐花上一捧雪,五脏六腑承受不住太多的热度,只要被魏危轻轻一吹,那热度便顺着血管无声蔓延,顷刻融化成水。
“……”
魏危在轻笑。
她的手指轻柔地撩开他汗湿黏在额角颊边的柔软发丝,指节随后蹭了蹭他滚烫的脸颊,随后分开他的手指,探入几寸。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陆临渊本就迟钝的脑子并没有想到什么。
直到魏危从他身旁的衣锦堆中找到一个脂膏盒子。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百越纹路,想都没想就猜出了这原先是谁的东西,问:“楚凤声和你说什么了?”
“……”
陆临渊眉头轻轻拧起,还没从魏危亲他的快感中回过神来。
沉默片刻,他似乎记起了什么,眨眨眼,抓紧手中的被褥就要往脸上盖,但被魏危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陆临渊:“啊……”
被截住了动作,陆临渊眼睫抖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去,肩膀因为羞耻而颤动,道歉:“魏危,对不起。”
魏危很有耐心:“我没有责怪你。”
陆临渊想,他一定当不了一个好巫咸,因为只要魏危开口,他就什么秘密都愿意告诉她。
就像现在,楚凤声立马就被他卖了。
“……我其实没有想着这件事。”
草草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陆临渊的声音逐渐变低。
“魏危,我没打算用这个,没打算求你做这件事。”
陆临渊抱住魏危,埋在她的肩头,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清冽又令人安心的夜息香。
“只是我在想,很多次都可以,你为什么不用我?”
他说,我很干净,没想过别人,只想过你。
陆临渊的鼻尖蹭着魏危脖颈处那片温热柔软的肉,轻声检讨:“但你不愿意,我想,我不该想这件事。”
没听见魏危的回答,他有些难过,从肩窝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魏危,你去哪里我就去哪,别丢下我。”
**
月影沉寂。星垂山阔。
陆临渊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但不肯放手。
他如今的胆子是大了一点,魏危花了一点力气,才把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魏危想了想,才开口:“我也很喜欢你,没有不要你。”
陆临渊的肩膀一颤。
“……”
就像是很多年前,楚竹这么问陆长清,魏海棠这么问徐安期一样,魏危看着眼前人,同样开口。
“等此间事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百越?”
第129章 鸳鸯袖里握兵符
百里之外,荥阳城郊,大军驻扎。帐营外军容整肃,兵戈肃立。
荥阳城坚池深,攻难守易,旬日不可攻破。靺鞨虽骁勇善战,但大军在外,兵疲马困,若是接着这样下去,情势必然对靺鞨不利。
赫连风虎此人虽性情暴虐,但战前判断敏锐,虽对不能立马攻下荥阳一事大为光火,在主帐内狂怒鞭笞奴隶,生生抽断了一根浸透血汗的皮鞭,但也知云胧秋先前杀出城的事挫了靺鞨锐气,此时若再强攻,只能徒增损耗。
秋意渐浓,赫连天鸦至大帐门口,侍从掀开帐帘,血腥气扑面而来,帐内一名赤裸的奴隶蜷伏在地,上头的皮肤都被鞭成一片一片,鲜血浸透身下粗砺的地毡。而罪魁祸首此刻戾气似已宣泄殆尽,正歪在铺着兽皮的帅座上小憩。
那奴隶竟还未断气,察觉有人入内,她蠕动着似乎想爬过来哀求,但全身上下伤口太多了,她艰难地张开嘴,试图呼喊,却只涌出更多粘稠的鲜血。
赫连天鸦目光扫过,她口中赫然只剩断舌残根,不由眉峰紧蹙。
片刻过后,赫连天鸦转目,身边跟着的女官低头,着人抬奴隶下去,自己则垂目行礼:“可汗。”
赫连风虎抬手倒酒,满不在乎道:“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赫连天鸦:“……”
见赫连天鸦神色有异,赫连风虎顿了一下,挑挑眉毛,放下酒壶:“妹妹,你应该知道,女奴天生只会攀附他人,为我族男子所用。若非顾念你的情面,她早该死了。”
赫连天鸦蹙眉一瞬,缓缓开口:“哥哥,我也是女子。”
赫连风虎笑道:“妹妹,你与她们怎么能一样?”
在靺鞨,能被当做人的女人,只有萨满。
赫连风虎从台阶上下来,递过一杯酒,看向她:“妹妹,我们的父亲是靺鞨草原最骁勇的雄鹰,我们的母亲是长生天赐福的萨满,可他们联手却没有攻下中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牛羊临死尚知蹬蹄反抗,中原人虽如蝼蚁般卑贱,却占尽这沃野千里。我靺鞨勇士纵有以一当百之勇,也难令所有羔羊俯首帖耳。”
“所以,妹妹,我不曾阻拦你做任何事情,你效法我们的母亲研习中原儒宗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我允了;你破格擢升女官,我也允了;你全权执掌母亲留下的望西人,我同样允了。”
“崩得太紧的弓没有办法射出利箭,可一把绵软无力的弓,同样射不穿中原的铜墙铁壁。妹妹,你应当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赫连天鸦不由静默,过了片刻,她点头:“兄长,我明白。”
她想要推动靺鞨的女子与中原人获得相对的公平,可就是这样一点的公平,在习惯了把当做旁人做猪狗的靺鞨男子眼中,已经难以忍受。
靺鞨正如一架驰骋的车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他们此番必须攻下中原。
赫连天鸦主动接过那杯如血美酒,一饮而尽,手持空杯,敛目开口:“不知可汗想要我做什么?”
赫连风虎顿了一下,终于开口:“妹妹,荥阳易守难攻,只要城门不破,我靺鞨的勇士不知要填进多少性命进去。”
“我知道中原那个孔山骨很难缠,最近拔掉了许多潜伏的望西人,但我也相信,妹妹你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一定会为自己留下后手。”
赫连风虎拍了拍她的肩膀,唇角带着淡淡笑意:“荥阳城内还有你的人,是吧?”
来自兄长的动作已经足够温和,但赫连天鸦的肩膀还是被带着颤了颤。
“……”
她明白赫连风虎的意思,他想要潜伏的望西人与靺鞨大军里应外合,打开荥阳大门。
每一个在各处潜伏的望西人都是赫连天鸦亲自培植的心血,他们如同她在中原埋下的种子。而赫连风虎此番谋划,无异于叫这些人在靺鞨大军未曾到来之前牺牲。
赫连天鸦曾经允诺每一位在中原的望西人都能回到自己的故土,但面对兄长灼灼的逼视和整个靺鞨大军的命运,她没有办法拒绝。
那些身中数箭登云梯兵卒不是性命吗?那些视他为长生天使者的靺鞨青年不是性命吗?她身为靺鞨萨满,以一点微末的代价,换取攻下荥阳重城,不应当很值得吗?
赫连天鸦开口:“兄长既然有命令,臣妹定当竭力,不负所托。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兄长。”
赫连风虎的目的已达到,便大笑道:“妹妹,你说!”
赫连天鸦道:“要胜中原,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必要从内摧毁其骨气。守城的云麾将军是中原难得的主战之将,若是能将他劝降,一则显我靺鞨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二则,若是战前主战的将军俯首,无异于抽去中原将士的心气,往后必将溃不成军。”
“所以,臣妹恳请兄长于此役之后,当众以国士之礼厚待云麾老将军。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若能劝降,军心一变,其利之深远,善莫大焉。”
赫连风虎神色变化,沉吟片刻,才道:“他若愿意归顺,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他如当年的孔氏夫妇一般是个犟骨头,该如何?”
赫连天鸦行礼,语气温柔:“臣妹自然有办法。”
**
营帐的帘子被护卫揭开。
赫连天鸦微微低头,从帐中出来。
四周巡逻的靺鞨护卫见到她,握着弯刀的手触碰左肩,尊敬称呼她为长生萨满,仿佛他们还在那片辽阔的靺鞨草原。
靺鞨的天空一眼望不见尽头,低缓平原上,无数印染着可汗与萨满功绩的彩色经幡披带在旷野上烈烈招展。
而眼前的靺鞨大军如浩荡铁流,充满着一种粗犷原始的气息。
在这漫天的喧嚣之中,赫连天鸦独自一人,沿着那条漫长的道路沉默前行。
等候了许久的望西女官上前,低头道:“萨满。”
赫连天鸦看上去有些疲惫,开口问:“那个女子还能救吗?”
女官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很难,但若是萨满愿意……”
传闻百越巫祝的鲜血有奇香,能避百虫,生白骨。而萨满能用自身的血气驱使蛊虫,以接近神鬼的手段用蛊虫代替命火。
重伤至此,髓枯血寒,生机断绝。这天下唯有身负神鬼之能的萨满与巫祝,才有可能为她挣回一丝渺茫活路。
赫连天鸦便平静道:“送她一程吧。”
女官微微一愣。
赫连天鸦轻叹:“纵然是长生天赐福,她肢体的残缺也不能补全。让她一了百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女官静了一会,点头称是。
赫连天鸦没有看她。
她缓缓抬首,目光越过低矮的营帐,望向那深邃的长生天,望着一片虚无的、并不存在的月亮。
**
长安七年秋,开阳司天台档案有载,黑气侵勾陈,有阴盛凌阳之象。其星象意为君蔽臣明,兵戈四起。
勾陈六星皆在紫微宫中,主六军,护天子。其星辉朗耀,则辅弼忠良;若遭黑气所犯,主大将凶危,生死难卜。
恰在星变之际,靺鞨围城数重,云麾将军决意固守荥阳。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他手底下跟随了数十年的侍卫会是望西人。靺鞨精于攀援、身形矮小矫健的死士在他的帮助下暮夜缘城而入,里应外合打开荥阳大门。
城门一开,靺鞨大军势不可挡,荥阳城陷,云胧秋带着剩余的亲兵杀出,败退青城。
靺鞨进入镇水主城,赫连天鸦提前派人守住了祭祀孔子昕与郭郡的庙宇,并亲自下跪添灯上香,荥阳为之哗然。
云麾将军身陷重围,折抢断臂,傲骨铮铮。
赫连天鸦赶过去时候,云麾将军已经死了。
血浸透青砖地面,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倒卧其中,一旁的赫连风虎显然也很错愕:“我允诺他美女百人,高官厚禄。他明明已应允归降,没想要一解开手,便夺刀自尽了!”
赫连天鸦不由闭了闭眼睛:“兄长,祯朝崇文抑武,天子猜忌刻薄。云麾老将军能在如此朝堂上,坚持主战数载而不移其志,岂是金银富贵所能劝服的?”
赫连风虎有些急躁,负手在四周转了转:“那便昭告中原,让天下人都瞧瞧,便是这等声名赫赫的将军也死在我们手中!”
赫连天鸦不语。
她不避血污,在云麾将军的尸首旁蹲下,抬手缓缓阖上他始终怒目而视的双眼,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兄长且让我试一试。”
一点细碎微光在她指尖悄然闪现。一只通体剔透的奇异蛊虫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细足微动,伏在云麾将军已然冰冷的肌肤上。
……
……
荥阳失守后,云麾将军投降的消息迅速传开,茶馆酒肆间口耳相传,朝堂之上更是轩然大波。天下哗然,天子震怒。
值此危局,云胧秋战前继承其父将印,到青城大门时,尚书左丞孔山骨力排众议,亲自出城迎接云家亲兵入城。
云胧秋上表其父书。
云麾将军年事渐高,自靺鞨异动之初,便已存死志。他每隔几日便会写一封奏表,说明当期军情与今后部署,以防不测,绝不可能是向靺鞨屈膝投降之人。
然而,荥阳逃出的人皆言亲眼见云麾将军身影出现在靺鞨可汗身侧,不知是否被其胁迫,朝堂众说纷纭,天子高踞龙椅,圣决未断。
半月光阴转瞬而过,靺鞨大军如如意三年一般,再至青城,一时间人人自危。民室杵木瓦石,可以盖城之备者,尽上之。
城中再无往日的市井喧闹。四处巡逻的兵卒列队走在大街上,尚不知事的孩子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稀奇,而经历过二十多年那场大战的人却个个愁云不展,在家中上香祈祷,祈求能够平安无事。
战争并非只有孔子昕郭郡这样彪炳史册的忠义,也并非只有后世记载的青城守城之战的豪情,对于城中绝大多数升斗小民而言,还是像以前那样活着。战火不曾烧到眼前,不曾被逼至绝境,大多人还是想着能够如平常那般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儒宗也风声愈紧,徐潜山下令儒宗弟子无故不得出山门,另外派了石流玉等人下山,帮助维持青城秩序。
风雨欲来,城如危卵。出乎意料的是,慕容星雨居然还在青城。
一时间陆临渊也钦佩自己这位时常异想天开的朋友同生共死的勇气,竟在青城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选择留下来。
孔成玉看着眼前用蜡丸封好的战报,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开口:“慕容公子身先士卒,英勇无畏,我当上表朝廷,嘉奖慕容公子赤子丹心。”
慕容星雨本人却恨不得跳起来:“胡说八道!我是没来得及出去,直接被关在城里了!”
慕容星雨受邀来到儒宗,帮助陆临渊脱困之后,又自魏危处为乌桓讨得了想要的承诺。
有机会帮了从小就压他一头还打不过的陆临渊,还看了一场儒宗的大热闹,并且代表乌桓一族与百越巫祝交好。慕容星雨此行扬眉吐气,趁着机会难得,他高高兴兴留在青城遍赏美人美景。
孔成玉中间打发人过来陪同,美酒佳肴、新奇玩物,无所不应。慕容星雨以为是孔成玉照顾他们乌桓一族的面子,却没想到他刚刚从昼夜点灯的勾栏瓦肆中出来,就得知了靺鞨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
慕容星雨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他被请到孔府,孔成玉坐在他对面,魏危与陆临渊一左一右,他才反应过来,面色和当初得知魏危就是百越巫祝差不多,一片绿色。
他当即转头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他前脚抬起来,陆临渊后脚就拦住了。
慕容星雨拼死挣扎,试图把袖子从陆临渊那边扯过来:“陆临渊,我是不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你做试剑石,我是不是一直在陪你的!你被儒宗关起来,我听到消息是不是立马就过来了!我也不要你报答,只要你现在松手,我谢谢你八辈子祖宗……”
但无论慕容星雨如何扒着廊柱想要离开,还是被无情拉回到自己的座位。
慕容星雨一只手捂住耳朵,试图掩耳盗铃,哀叹:“百越巫祝,孔尚书。你们就当我从未来过这里。我没见过你们,也不曾听到什么,让我走吧。”
孔成玉问:“我们尚未开口言明何事,慕容公子在担心什么?”
慕容星雨睁开一只眼睛,叹气:“云麾将军归顺靺鞨一事早已经传遍了,皇帝大怒,连发圣旨召其女云胧秋回开阳,但战事紧急,云姑娘一直不曾动身,叫皇帝生疑。”
孔成玉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向慕容星雨。
慕容星雨手中折扇蹭蹭额头:“自然,我不会怀疑云麾将军的忠肝烈胆,只是当年儒宗的孔思瑾也是忽然这样衰服投降靺鞨,青城差一点失陷。有此先例,如今的陛下很难不起疑心。”
说着,慕容星雨咳嗽一声:“孔尚书,我没有污蔑你大伯的意思……”
孔成玉:“我只有一个伯父,他与妻子皆殁于荥阳。”
慕容星雨闻言狐狸眼眨了眨,才接着说:“云麾将军到底是否归降一事不明,皇帝生疑,开阳调兵遣将运输粮草辎重的速度远远不足以支撑青城守城之战。可战事紧急,云胧秋统帅云家亲兵,不可能战前换将。”
“可即便如此,巫祝与尚书依旧选择留在青城,大约是已有了解决的办法,正在商议如何下手。这等机密,一不小心就是灭族之祸。在下虚担慕容公子的名分,先前是知道二位都站在陆临渊这边,胜券在握,这才来青城锦上添花,讨些便宜。但若是要带着乌桓一族涉这等滔天巨险,我实不敢当。”
孔成玉拎起茶壶,茶水稳稳注入杯中,淡淡开口:“慕容公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若只知坐视祸乱滋生蔓延,却不去思虑应对化解之道,祸乱迟早绵延自身。何况从百越合作开始,乌桓一族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孔成玉将茶盏递给慕容星雨,对方的折扇轻轻拍在掌心,挑了一下眉。
孔成玉:“慕容公子聪慧,既然知道青城死局我与巫祝有解局的法子,又为何不知若是中原失守,乌桓同样唇亡齿寒?”
慕容星雨接过孔成玉那杯茶水,杯中清茶倒映出他眼角小痣,不笑也含情:“百越巫祝先前与我说过一样的话,只是——”
孔成玉又道:“何况,以慕容公子的能力,若是真的想走,又有谁留得住呢?”
陆临渊与魏危看向了慕容星雨。
慕容星雨忽然有点流汗了:“……”
那也不一定,你旁边这两位只要想,能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
就这样,慕容星雨哼哼唧唧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就听见一旁的魏危平静清晰地抛出一句:“我打算杀了开阳皇帝。”
凭这位皇帝有什么疑心,发什么金牌,主战还是主降。只要人死了,就能换一个新的上来,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慕容星雨:“……”
孔成玉竟缓缓点了点头:“虽然冒险,但事到如今也不失为一条破局之路。”
慕容星雨举手:“在下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陆临渊沉吟:“要杀皇帝,该如何动手?”
慕容星雨:“你们当真在考虑这件事?!”
孔成玉:“弑君之举,非同小可,但倒也不难。皇帝对百越有防范,对慕容一族还是留有几分面子的。”
慕容星雨:“……?”
孔成玉面无表情:“若慕容公子以乌桓使节之名,携祥瑞求见圣上,皇帝碍于慕容归顺的面子,必不会拒之门外。百越巫祝混入其中,只要皇帝近身,立刻手起刀落。我安排五百校刀手在外,皇帝一死,立马冲进宫中,内关城门,大事可定。”
慕容星雨听得目瞪口呆:“啊?”
事到如今,慕容星雨竟然诡异地被说服了。
自古以来,权谋向来直截了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计谋历经时间与人心的磋磨,变数何其之多?想当年,张贵妃说杀司马曜就杀司马曜,吕太后说毒赵王就毒赵王,赵王伦说砍贾南风就砍贾南风。
慕容星雨努力跟上他们的思路:“好罢……就算如此,前往政殿之上,左右虎贲林立,必得搜身,贴身刀剑不可能带上去,该如何?”
孔成玉便道:“杀一个人而已,何须刀剑。”
慕容星雨想象了一下魏危拎着皇帝的脑袋往坚硬的龙椅上开瓢的场景,先是吸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随后哆嗦着喝一口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既然如此,我这就准备……”
四周忽然沉默了下来,陆临渊微微挑起眉梢:“慕容星雨,你当真信了?”
慕容星雨:“……?!”
他不可思议地环顾周围,魏危若有所思:“你们中原人有时也很有趣。”
陆临渊看了一眼慕容星雨。
孔成玉:“是慕容公子出乎我们意料,竟有如此慷慨赴义之胆魄。可惜山高路远,等我们去开阳杀了天子,后脚靺鞨可汗就可以踏着金銮殿的血登基了。”
慕容星雨苦笑:“尚书与巫祝二位相邀,总不能是特意来消遣我的吧?”
孔成玉顿了顿,倾过身子,重新为慕容星雨倒上茶:“本来不是。”
“你来之前,我们在讨论云麾将军的事情。”
孔成玉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叩。
“先前九重楼将扬州的消息传给我时,我已经传信给荥阳,清理城中望西人,却不曾料到云麾将军身边的人会有靺鞨的探子。”
“无论是为了云老将军毕生忠烈清誉,还是为了稳定民心,我们都需要知道靺鞨那边的那位‘云麾将军’到底是什么情况。”
本来他们是准备讨论这件事的。
但在慕容星雨来之前,徐潜山叫石流玉传信到了孔府。
石流玉躬了躬身,告知他们,徐潜山愿意以儒宗掌门的身份,在靺鞨大军来时其交涉。
他说,他会带来孔成玉与魏危想要的东西回来。
第130章 赠君勿薄细碎仇
等慕容星雨离开,魏危与孔成玉又细细敲定了后续几桩紧要事宜,待一切议毕,已到了晚上。
秋意渐浓,儒宗的夜风裹挟着山中清冽的凉意。
坐忘峰小院外头点着小灯,远处通往山顶的灯火沿着蜿蜒的石阶一路向上,直没入深邃幽暗的天幕深处。
然而这人间的灯火与漫天浩瀚无垠的星河相比,是何其微渺。
院中放了一把躺椅。
躺椅对于一个人来说很宽敞,两个人就有些拥挤,何况上头铺着厚实的毯子。人只要一躺进去,就和陷进棉花中一样,生出柔软的倦意来。
夜色沉静,只余山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陆临渊微微侧过身,与魏危紧密地依偎在这方狭小的温暖里。肩臂相贴,他伸出右手,慢慢与魏危的手五指相扣,在微凉的夜风中看着星星。
这些天他们这样相处的时候不多。
魏危与孔成玉等人整天商议战事,陆临渊因为徐潜山重病,也不得不分担儒宗掌门的一部分责任。如此,两人虽然都在儒宗,却只有深夜才有见面的机会。
魏危忽然道:“徐潜山最近似乎很看中石流玉。”
就连徐潜山准备与靺鞨交涉的消息,都是由石流玉传过来的。
“他是不是想把儒宗掌门的位置传给石流玉?”
徐潜山曾问过魏危,如今的儒宗除了陆临渊,谁还能坐掌门之位?
当时徐潜山给出的候选人中,孔成玉脱离儒宗,乔长生已死。年轻一辈中,既熟悉儒宗庞杂的事务,又秉性纯良可靠的,似乎只剩石流玉一人。
可惜小仙鹤经历太少,若将维系天下儒门道统的责任交予他,其才其望,皆不足服众。
“师父当年也不是儒宗掌门的最优人选,只是阴差阳错,时势造英雄。如今靺鞨压城,师父有意借此磨砺石流玉,若是这场仗真的打起来,他能够做成一番成就,加上徐潜山的威望,他便能顺理成章接掌儒宗。”
说到这里,陆临渊又顿了顿,缓缓摩挲着魏危的指缝,低声道:“魏危,我们不管他。”
“我没有想管他。”魏危揽着陆临渊的后背,“他是你的师父,与我一样都是一方首领。可时至今日,挑出一个能稳妥继承衣钵的人选都很勉强。”
与徐潜山同辈的长老们已垂垂老矣,而他曾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死的死,走的走,偌大一个儒宗,竟一时不知托付何人。
当年孔家以血缘占据掌门的位置,而儒宗年轻一辈中人才济济,绝不想到往后还有人才凋敝的时候。
陆临渊:“石流玉虽然年轻,但只要徐潜山让贤,加上孔成玉支持,他总能坐稳掌门的位置。”
他说:“等儒宗的事情交接完了,魏危,我与你一块回百越。”
魏危轻轻地笑,夜息香气飘过来,让人觉得质地非常柔软。
躺椅吱呀吱呀摇晃着。
夜风带来微凉的惬意,他们躺在这片好风好月织就的静谧里,交换着温热的气息。
陆临渊的唇微微张开,露出瓷白的齿和柔软的舌,轻浅的喘息被裹在柔软的毯子里,带着温热的湿意,又被那舒适的夜风悄悄卷走吹散。
不知这样多久,陆临渊睁开眼,漆黑的眼睛慢慢动了动,后知后觉被魏危摁在胸口:“唔……”
魏危抬起眼睛,看向不远处。
不知何时,一道颀长的身影,鬼魅般静立于院墙之上。
檐角悬挂的灯火摇晃,突兀出现在院中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身形纤瘦,肤色苍白,眉头蹙起,看上去冷冰冰的。
与之形成反差的,是他身上那袭胭脂红的锦缎衣袍,料子极好,垂感十足,流淌着鲜亮的光泽,然而檐角悬挂的灯火暖黄的光晕都压不住少年周身的气质。
他眼睑下卧蚕的尾端缀着一粒小小的红痣,月色之下,他的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
陆临渊从躺椅上下来,耳语问:“靺鞨人?”
“刺客。”魏危的目光在少年腰间软剑上扫过,又道,“他轻功很好。”
能让魏危能评价一句很好,那就是能在江湖排得上前几的意思。
陆临渊动了动。
少年似乎听见了,鼻音很轻哼一声,随后淡淡往下瞧了一眼,确认过什么,随即一跃而下,掠过魏危,片刻间欺近陆临渊。
好快。
君子帖转瞬出鞘,与少年手中长剑相接,陆临渊精准格挡住少年手中那柄直刺而来的长剑,身形急退,往后退了十步不止,眉梢却一挑。
少年没有用腰上的软剑,握剑的姿势也很奇怪,然而他的招数精准有效,长剑在他手中如同一把匕首,薄刃一线银光,直逼面门砍下。
魏危没有说错,少年确实是刺客的打法。
剑客争胜,刺客博命。
几招过后,少年察觉自己的剑招与陆临渊相比不能胜,当机立断弃剑不用,手腕一振,将那把长剑甩出,借着自己极佳的轻功,避开君子帖切入陆临渊周身一尺之内。
一*只苍白的手精准地贴上陆临渊的小臂,少年捉住手肘,手腕一拧,几乎就要反手旋擒住陆临渊的半身!
从少年抽剑出来后就不曾出过手的魏危目光忽然顿了顿。
陆临渊很轻地啧一声,在就要被反扣的电光石火间隙旋身,卸开大半劲力,被制的手臂如同灵蛇般滑脱,同时反蹬踹向对方胸口。如果不是少年反应及时,立马解扣后退,左手不断也得脱臼。
似乎很意外身为儒宗弟子的陆临渊,最后一招却狠辣利落,相当不那么正派。少年眉头皱着,盯着对方将君子帖收入鞘中。
“你真的是儒宗的陆临渊?”
“自然是我。”
见陆临渊极其自然地退到了魏危身后,少年看他的眼神更加奇怪,嗓音清冽。
“你是儒宗弟子,躲在自己心上人的后面?”
陆临渊挑眉反问:“有什么不妥吗?”
少年:“……”
魏危将少年弃置于地的长剑抄入掌中,冰冷的触感传来,她垂眸看了一眼熟悉的剑身,淡淡开口:“‘香水海’。你是九重楼的人?”
去岁游历江湖,陆临渊在姜让尘处买得此剑,半道上捉住一位对这把香水海念念不忘的小贼。
小贼的武功谈不上顶尖,但这天底下敢在陆临渊与魏危眼皮子底下偷剑的自然有几分凭恃,临别时,她自报家门,说自己名为凌月明,来自开阳九重楼。
在兖州,陆临渊与魏危分别,心灰意冷,想起先前种种,便这把剑寄给已回到开阳的凌月明。
兜兜转转,这把剑又重新出现在魏危陆临渊面前。
闻言,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点头:“月明顽劣,多谢二位手下留情。”
“……还有我呢!”
话音未落,院墙之上,不知看了多久的人挥了挥手,红衣少年抬眼望去,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足尖一点,来到墙头,面无表情开口问:“你总趴人家墙头算什么?”
冒出的半颗脑袋抬头,嘿嘿笑着,自然伸出双手。少年沉默一瞬,单膝跪下,低头俯身,左手穿过那人腋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捞起她的膝弯,稳稳当当将她抱起,紧接着屈膝一沉,抱着怀中之人轻飘飘落至魏危陆临渊面前。
被少年抱着的女子周身气息平和,双腿垂落,显然不良于行。然而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刚刚还出手凌厉的少年,在她面前就心甘情愿成了不出声的坐骑。
女子勾着少年的脖子,身子往上提了提,单手压着少年的脑袋,给陆临渊道歉:“不好意思啊,他是我楼中下属,也是凌月明的师兄。我总是在他面前说你们两个很厉害,他不服气,总想着和你们打一场。”
女子在少年臂弯中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眼看向眼前两人,眉眼舒展,笑容温秀而明朗。
“初次见面,我是九重楼的楼主。百越巫祝,小孔……孔尚书应当和你提过我。”
魏危打量着她:“她说过,你会来见我。”
魏危问过孔成玉,以她的能力,除非是灌了老皇帝迷魂药,否则如何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做到这样的程度。孔成玉坦言她与开阳的九重楼有合作,并且说,这位不常露面的楼主会亲自来见她一面。
“开阳到青城山高路远,加上扬州路上有许多事情需要我亲自处理,所以这个时候才到。这么长时间,久闻其名,我总算是见到你们了。”
九重楼主感慨完了,掌心一拍,歪在脸颊一边。
“百越巫祝,事态紧急,长话短说。当今天子老迈,孔成玉先前能拿到的代天令牌纯属意外之机,如今他回过神来,迟早要对云孔两位下手。”
“当今天子在朝中放任宦官亲政,司礼监把持批红权,民间有五品皇帝之称。在他看来,靺鞨战事还不算最紧要的事情。皇帝已经老了,指望他忽然一鸣惊人激扬清浊是不可能了。”
九重楼主笑道:“所以,我深夜打扰两位,只想告知一件事。”
她捏了捏红衣少年的脖子,少年啧一声,很不情愿地往前走了几步,让怀中的人凑近魏危的耳朵。
“九重楼微弱,但杀一个皇帝,还是可以做到的。”
魏危眉头轻轻一挑。
从她进中原以来,遇见的人从陆临渊算起,所言所行皆算悖逆,似乎一个个都是反贼。
九重楼主目光移开,望着面前两人笑道:“望此战告捷,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
九重楼的两位来去如风,走时从魏危手中重新带走了那柄香水海。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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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靺鞨清扫过荥阳进青城之内的城关,大军压至青城,杀气盈野。
此后的数日,开阳皇城之内风起云涌,巨变陡生,在战云密布的青城传到时,只隐约听闻深宫中的老皇帝竟毫无征兆地一病不起,再难临朝。
朝堂之上群龙无首,几位皇子争地你死我活之际,那位薨逝多年、久负贤明的故太子忽然死而复生了。
传闻朝中那位历经两朝的太傅前往开阳城郊的天水观上香,途中忽闻异香,车马竟迷失了方向,心中惊疑,下车察看,眼前云霞蒸腾,恍惚如至紫清天上。
但见一人披发跣足,褒衣博带,口占“昔随子晋侍紫清,今奉天敕佐龙庭”,见到太傅来到,伏身便拜。
如此匪夷所思、近乎神鬼之事,顷刻间传遍了大街小巷。老太傅乃两朝元老,更是先太子昔日的恩师,他在天水观旁接回了死而复生的太子一事无人不信。消息传入深宫,竟让缠绵病榻的天子也短暂清醒,下令净水泼街,黄土垫道,迎太子回朝。
民间将这位年少忧惧而死的太子描绘得神乎其神,天水观更是因为此事香客如云,香火陡然鼎盛。
然而这位太子一掌握朝局,便以雷霆之势决定了对靺鞨用兵的决策。自国都起始,扬州、云梦、徐州等一切兵马将领,粮草辎重,都按照这位监国太子的意志,调配至战线最前。
大军压城,青城欲雨。孔成玉抬手压下来自开阳辗转而来的信纸,目光停留在信上某个称呼上,眸光微动,沉吟:“先太子啊……”
魏危坐在她面前,忽然道:“这个称呼在你们中原,总让人觉得满寄厚望,付诸东流。”
孔成玉一愣,随即笑一声,问:“巫祝相信有人会死而复生吗?”
魏危淡淡:“生死不能颠倒,这世上的死而复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从没有死过,要么根本没有复生。”
就如同那位投降中原,却从不人前发一言的云麾将军。
远处,一声闷雷滚过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