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素裹,雪落无声。
青城与靺鞨血战不过一年,百越与兖州烽烟又起,徐潜山星夜驰援,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在旁人眼中是大义凛然,天下英雄表率。
然而其中真心不假,却也不诚。
来兖州之前,徐潜山接到了魏海棠的巫祝令牌。
兖州深夜,窗外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房间内烛火哔啵作响。
徐潜山端坐在明暗交界处,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
两年前那个风华意气、仗剑江湖的青衫少年,如今已是青城儒宗已颇有名望的儒修,眉宇凝满霜雪。
子时一刻,窗纸上出现一道影子。灯火颤动,影子漫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人影往前,还是自己在往后倾倒。
徐潜山这些天被刻意忘记的旧事爬上来,这几年来的波澜壮阔、萧索凄迷,想来千头万绪,可真的重新见到故人,却也觉得不过一瞬。
当年徐安期与魏海棠私定终身,毅然决然离开的场景犹在眼前。
青城守城之战如此危急,徐安期也不曾回来。
知道是故人相见,徐潜山却难免又怨又恨,他心中千般不情愿,却在抬头的瞬间僵住。
大雪纷飞,雪花在魏海棠睫毛上融成细碎的水光。她揭开兜帽,烛火中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好久不见。”
她肩上落着未化的雪粒,然而她怀中的孩子被厚实的襁褓包裹着,睡得安然。
“你——”
徐潜山站起,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死心地在魏海棠与孩子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似乎很难接受一年过去,她与徐安期之间就蹦出了一个孩子。
徐潜山喉结滚动,脱口而出:“你生的?”
魏海棠沉默一瞬:“不是。”
徐潜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意识到什么:“我师弟呢?”
魏海棠答:“他正在查荥阳的事情,还没回来。”
徐潜山:“所以你特意传信给我,就是为了让我看一个孩子?”
魏海棠:“不是看,我要你带走这个孩子。”
徐潜山僵在原地。
烛火爆开一瞬,他面上表情便有些看不清。
魏海棠以为是他心有顾忌,顿了顿,伸手去掀襁褓的动作很温柔:“这孩子刚刚出生三个月,看上去丑是丑了点,只是皱巴巴的还没长开……”
徐潜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以为我在在意这件事?告诉我,这是谁的孩子!”
两人四目相对,魏海棠静静看着他,一双眼睛平静如霜雪:“你应该猜到了,徐潜山。”
徐潜山的眼皮突地一跳。
魏海棠垂目,缓缓开口:“这孩子的母亲死了,南越群龙无首,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有着中原血脉的孩子不能服众。好在她身边的长老机灵,在死前认了楚竹作义母。”
“兖州与百越瘟疫一事颇多蹊跷,但如今百越我可用的人不多,人心浮动。在我查明真相之前,我会让百越与中原断交。”
或许是深夜,又或许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消磨了如今百越巫祝的心神,魏海棠看起来难得有些疲惫。
“楚竹骤亡,我精力有限,难免心神不定,所以思来想去,欲托你一事。无论是你交给陆长清也好,带回儒宗也罢,只要能让这孩子活下去,尽量护他平安。今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与徐安期会来见他。”
徐潜山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拧眉:“你还想着百越与中原能够通商?靺鞨战后如此,你应当知道不可能了。”
魏海棠神情寡淡,她拨开腰上酒壶,喝一口冷水:“你们中原的典籍说,‘秦楚相争,犹两虎相斗而驽犬受其弊’,我们百越与靺鞨相生相克,是天生的仇家。中原与百越断交,得益的到底是谁?”
徐潜山便道:“你总是异想天开,不肯放弃。”
魏海棠回:“尽人事听天命,你又为何总不肯试一试?”
“……”
这一句让徐潜山哑口无言。
天地雪白一色,只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窸窣的声响,仿佛覆盖了世间污秽。
徐潜山沉默了很久,最终从魏海棠手中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
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窗棂,烛火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徐潜山垂眸看向怀中,孩子的相貌与故友的形貌重合,他眸色渐深,轻声开口:“……孽种。”
话音未落,霜雪刀的寒光骤然映出魏海棠绷紧的下颌线:“徐潜山!”
徐潜山看了一眼那把霜雪,似乎验证了什么,他抬眼看魏海棠,平静开口。
“百越到底出了什么事,能让你开口托付我?”
“不过想保一个万无一失。”
“对你来说,护住这个孩子就这么重要?”
“很重要。”
徐潜山沉默良久:“那我答应你。”
徐潜山知道许多事情如今多问也无益,他总会明白的。
“我会寄信给陆长清,问他要不要这个孩子,若是他不愿意,那我只能将他带去儒宗。”
徐潜山扭头:“不过你也不要指望我对这孩子会多好。你该庆幸,这孩子身上一半的血是陆长清的。人死灯灭,但始终是楚竹辜负了他。”
徐潜山说着说着,望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巨大黑影,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浓重的疲倦:“青城守城之战,儒宗弟子死伤近半,元气大伤,孔氏主动退位,师父也死了……我这次回去,儒宗掌门大概会落到我头上。”
“若我真的成了掌门,便再不能出青城。你们若是还想见这个孩子,就尽快来带走他。”
魏海棠似乎也没有太多力气评价中原发生的这些事,只听得窗外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着叹息散在风里。
她抬眸看一眼窗外漫天飞雪,萧索落在她身。
她只问他:“你当真愿意当这个儒宗掌门?”
徐潜山不语。
面对着这个迟早要与自己背道而驰的儒宗掌门,魏海棠忽然笑了笑,她倾身过来,声音有一种叹息的意味:“徐潜山,你这个人,是不是很认情分两字呢?”
“……”
徐潜山的瞳孔猛地一缩。
等到明白魏海棠在说什么时候,他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撞翻桌上的烛台。
夜晚的微风勾动烛火,海棠香气从记忆深处席卷上来,他看着那双含笑的眼睛,那是一种勾魂夺魄的明艳。
周围风雪寂静,他却仿若被蛊虫啃食,一时间心乱如麻。
徐潜山恍然回到了初遇魏海棠的月色,如此浓烈的红被镀上一层霜雪色。他张了张嘴,烛火摇曳了下,才蓦地被惊回了神。
他仓皇移开视线,呼吸略有些急促:“胡言乱语。”
然而那时,无论是对魏海棠的爱、还是对徐安期的恨都不分明,徐潜山太年轻,以为他们总有相见之日,并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明白。
等到很久很久之后,已至中年的他无意翻开从明鬼峰借来的闲书,猝不及防看见故人在其中留下的不务正业一笔。
【太公破商,获妲己。光华耀目,太公掩面而斩之】
……极是杀风景事,却是不能忘情处。
徐安期的字迹早已干涸,徐潜山怔怔抚摸上去,那些被模糊掉的影子与旧事,猛地击中了他。
如意四年腊月廿四,兖州大雪,天地皆白。
徐潜山从兖州带回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取名陆临渊。
同年,百越巫祝魏海棠下令断交。
此后二十年,中原与百越再无往来。
故人依旧海阔天高,潇洒自在。
**
“……魏海棠请求我将你带回中原,我写信给隐居的陆长清,他却不曾回信,我以为是他不想要你,所以转而将你带回了儒宗。”
“自然,其中还有我的一己之私。然而我等了这么多年,魏海棠与徐安期都不曾来青城。”
徐潜山沉默良久,才叹息:“是我怯懦。”
故人往生,前尘往事皆成故纸堆空谈。徐潜山看向那个亲手被他抱回儒宗的孩子,药香横亘在两人之间:“陆临渊,你还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众人皆望向陆临渊。
自进门来,陆临渊始终不置一词,到现在他才眉头一蹙。
“魏前辈真的说我长得丑?”
徐潜山:“……”
似乎也没想过陆临渊冒出来这句,徐潜山一噎,不知在乱七八糟想什么:“……你当时确实不怎么好看。”
一旁的魏危顿时不太乐意:“徐潜山,你讲故事就讲故事,说陆临渊做什么?他现在好看就行了。”
百越人护犊徐潜山早有耳闻,但如今魏危的姿态显然不是单纯地把陆临渊看做百越人的样子。
徐潜山一愣,猛地明白什么,看向陆临渊,又惊又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临渊顿了顿,看一眼魏危才开口:“昨晚。”
徐潜山难以置信自己最亲近的三个人全被百越女子勾走的事实:“……是她强迫你的?”
不然百越女子就这么迷人?能让自己的弟子受了刑都要半夜表明心意?
陆临渊默然伫立,如崖边青松般站得笔直,垂眸开口:“是弟子求仁得仁。”
那双与陆长清如出一辙的温润面容,正如三月桃花,灼灼动人,然而陆临渊与其父一般,虽外表温和恭顺,但质如韧竹,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从一而终,不折不弯。
他笑了笑,终于还是开口:“那很好。”
徐潜山一直都明白,他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都已成空谈,抛去他的怨、他的恨,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平静地看过他这个弟子。
魏危冷不丁开口:“你觉得不好也不如何。”
徐潜山:“……”
第112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增3000)
徐潜山对魏危有话要说。正好,魏危也有话想和这位儒宗掌门聊一聊。
徐潜山想叫陆临渊暂时出去,然而一回头,正好看见自家弟子专注看着魏危的神情。
他有些没眼看,放下手中茶盏,顿了顿:“当年陆长清也没有这么缠人的。”
陆临渊慢吞吞地移开目光,开口:“我只是不想和她分开。”
陆临渊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在徐潜山看来,他这吃了迷魂药的样子简直和当年的陆长清一模一样。
黑沉沉的眼睛微微发亮,目光带着些恍若未觉的味道,看起来似乎与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永远不知道这人下一刻会为楚竹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而陆临渊并不觉得自己对魏危的迷恋有什么特殊,他从小到大都不曾得到过什么,乍尝情爱如此,难免有些患得患失,贪得无厌。
陆临渊想,他想一直看见魏危,他想魏危一直喜欢他,这难道是错事吗?
魏危顿了顿,忽然朝陆临渊招手:“过来。”
陆临渊就过来了。
魏危朝他伸出手,她的手修长,因为常年握刀,带着明显的茧子,就算用百越最好的香膏也做不到恢复成纤细柔软的样子,但陆临渊很喜欢。
下一瞬,这双手有力地按住了他的后颈,将他往前带了带。
夜息香的味道很淡,几乎被药香的清苦盖过去,然而陆临渊还是嗅到了。
魏危*像是在做一件非常认真的事情,她垂下眼睫,盯着某处,接着唇贴过来,蹭了蹭陆临渊温热的面颊,接着,啄了一下,温热衔在那柔软的唇上。
魏危拎着他的脖子,分开:“你出去等我。”
陆临渊白皙耳朵上薄红更甚,睫毛微微颤了颤,眼睛却霎时亮了起来。
他太高兴了,平日唇边挂着的温和笑意加深,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危,温柔地点头:“好。”
徐潜山喝了一口茶。
虽然面前的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但很明显陆临渊被魏危哄得头脑发昏。方才还依依不舍,不过被亲了一下,便神魂颠倒,心甘情愿出门了。
等陆临渊离开,关上门,窗外只剩下桐树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魏危这才问:“你有什么话和我要说?”
徐潜山看着魏危那张脸,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杯壁,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叹气问她:“魏危,你是真的喜欢陆临渊吗?”
魏危挑眉。
“我这弟子的性子,一往情深,既然选定了你,已是不能改了。魏危,你若是不能做到一辈子不负心,不如早和他讲明白。我这些年忝居掌门之位,但虚长你那么多岁,与开阳也有些机缘。”
“巫祝若是背弃了他,此后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叫你付出代价。”
魏危抬眼,淡淡开口:“徐潜山,你以为我是谁?我是魏海棠的女儿,百越的巫祝。如果不是喜欢,我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子,千里迢迢来儒宗来见他?”
徐潜山沉吟:“巫祝的情义,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不知道在你眼里,陆临渊与百越,到底孰轻孰重?”
魏危问他:“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儒宗与陆临渊之间,你从不把他放在第一位,是吗?”
徐潜山微微一怔:“……”
“我不会像你一样,在儒宗与陆临渊之间犹豫不决,左右为难。”魏危开口,“我能看明白陆临渊对我的情义,既然我选了他,就是信他。他的愿望与性命,从来不会与百越相悖。”
魏危看着徐潜山:“百越是我的,陆临渊也是。”
山风拂过窗棂,叫不出名字的鸟雀在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倏而振翅,飞到远方去了。
徐潜山看了魏危许久,久到魏危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对方最终只是叹息:“听得出来,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是。”魏危就这么说了,声音依然平淡无起伏。
“徐潜山,你是中庸之辈,守成之人。在你的朋友之中,你是最普通的那个。”
徐潜山的师弟是名满天下的素冠,他的朋友是剑走偏锋的少年侠客,他一见钟情的女子是当年百越最天才的执刀巫祝。
就如同当年的孔思瑾一样,满堂琳琅珠玉,却衬得徐潜山黯淡无光。
徐潜山压抑的咳嗽声在空寂的屋内回响。
“徐潜山,从前我不理解你做的这些事,现在才有些明白。你能力不足,四人之中,你从来不是下决断的那个,所以只留下自己一人时,便下意识退缩,觉得自己不能承担责任。”
魏危的声音裹着风灌入窗棂。
“你喜欢魏海棠,但不愿意让徐安期为难,所以隐而不发,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句喜欢。”
“你不愿意收养陆临渊,但被魏海棠请求,只得寄信给陆长清,未曾收到回信,便以为是陆长清不想面对,所以草草带走陆临渊。”
“你也并不想当儒宗掌门,但儒宗那时候元气大伤,峰主盼望你挑起大梁,你顺着他们的心意,登上了掌门的位置。”
“徐潜山,你安于现状、固步自封,做儒宗掌门这些年按部就班、乏善可陈……你总是操心太多,做了事情又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自从见到魏危之后,徐潜山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问:“怪我?”
魏危:“怪你。”
魏危当然可以这么说。
徐潜山一直知道,自己比起那些早早离开的故友,实在是不值一提。何况这些年他不曾做过什么,继而错过太多事,这已是天大的过错。
然而他忍不住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徐安期在他这么自暴自弃时,卸了太玄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师兄,你性格沉稳、心思缜密、谨言慎行……同行人之中若是没有他,是没有办法周全的。
剧烈的咳声嗽打断了回忆,徐潜山捂着嘴巴,好似胸口的骨头都在跟着震颤,不过片刻,他的手指收紧,等停下来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抬袖擦干净嘴角的血色,身形愈显苍老。
确实是我的错。
徐潜山在心里想。
魏危:“但我并不该指责你。”
“……”
徐潜山的神情产生了一瞬的空白,他抬起眼来,似乎有些不明白。
魏危看向他,徐潜山听见她慢条斯理、平静如水的声音。
“因为与你同生共死、与你度过那些时光的是徐安期他们三人,不是我。”
“你的朋友不会怪你。”
“……”
这句话像是一团烈火堵住了徐潜山的喉咙,徐潜山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仿佛在魏危的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陆长清挂着笑意道,世有潜山,然后才有徐安期。
魏海棠喝下一口酒道,你的本事其实比你想得还要厉害。
徐安期一遍一遍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兄。
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也许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二十年的岁月冲淡了那些浓烈的、很远的东西,就算是哭,徐潜山也只是坐在原地,惘然静静。
那些故人勾肩搭背,欢笑着,打马越过草原,越过山川,紧紧追着,又逐渐分开,回忆永远停留在了最后一次见面时。
徐潜山沉默好久,最后才叹息似地开口:“但我快死了。”
相隔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故人侥幸还活着,他们也只能在泉下相见了。
魏危:“你现在还活着。”
徐潜山目光似一簇将息未息的火:“巫祝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告诉你当年的一些事情。”魏危道。
她拿出一封从百越带来的帖子。
年代久远,即使保存得当,纸张也不免陈旧。
帖子上头盖着属于魏海棠的印章,一角写着百越时令,与中原的时令换算,大概是如意五年。
魏危:“我母亲与徐安期在靺鞨进军中原之后,披星戴月赶往战场。来到荥阳时,徐州援军未到,靺鞨刚刚拔寨前往青城,而荥阳城中已不见一个活人,我母亲从死人堆里找到了那封君子帖,带回了儒宗。”
徐潜山点头:“不错。”
魏危:“你们中原也曾疑惑过,靺鞨擅长以雷霆之势千里突袭,不耐久战。而荥阳有天险,又有孔氏夫妇机敏果决。守城之战虽然惨烈异常,却远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何偏偏在七日后城破人亡?”
徐潜山微微一愣,忽然明白魏危手中陈旧的帖子,就是徐安期与魏海棠当年查出来有关荥阳城破的真相。
与魏海棠最后一面,她说徐安期正在查一件事,阴差阳错不得见面。
魏危垂眸:“荥阳城破与二十二年前百越与兖州的那场混战也有关系。”
徐潜山毕竟在儒宗当了掌门二十多年,闻言立马反应过来:“靺鞨?”
魏危声音平静:“而兖州那场百越与中原的混战,起因就是边境忽然生出的瘟疫,百越人毫发无损,可中原人却一个接一个倒下,难免叫人觉得是百越人捣鬼。何况在你们眼中,我们百越野人会些害人的巫术也不奇怪。”
徐潜山抿了抿唇。
一个瓷瓶放在在桌子上。
“这其中放着我母亲从当年的荥阳战场上找到的东西。”
“是什么?”
“蛊药。”
徐潜山皱眉:“做什么的?”
魏危一顿:“靺鞨萨满的秘术。”
“靺鞨的萨满与百越的巫术同出一源,相生相克。百越巫祝的血脉在传言中百毒不侵、蛇虫退避,并不是虚言。”
与百越以巫祝为尊不同,靺鞨的萨满为赫连贵族所用,地位接近中原的国师,平日里并不出现在人面前,极为神秘。
荥阳城破不久,魏海棠来到尸骨累累的战场,百越传承至今的巫祝血脉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劲,在风还没来得及带走的地方,她抹到了黏腻的、晶莹的粉末。
魏危指尖点了点瓷瓶:“荥阳猝然城破,是因为风。”
靺鞨远道而来,辎重粮草,战马兵卒,无一不是耗费。远途奔袭,就如一个巨大的正在燃烧的机器,如若不能以战养战,结局只能是自我毁灭。
荥阳守城到第七日,就算靺鞨不知道徐州方向的援兵正在赶来,也耗不住在此长时间攻城不下。
转机就在七日后,旗幡转动,东风骤起,靺鞨萨满风角占,以骨为铃,配合被风浩浩荡荡吹来的蛊药,受铃引导激发狂性的蛊虫倾巢而下。
青城守城的人再英勇无畏,也不过血肉之躯。
“巫祝的血脉与萨满的蛊铃相生相克,只是随着这些年萨满血脉销声匿迹,百越与靺鞨近百年间不曾有过交集,也就逐渐忘记了。”
青城战败后,大局虽已定,但靺鞨萨满当机立断,趁中原还对异族风声鹤唳人心浮动之际,派人前往兖州,在水源处洒下蛊药,挑拨中原与百越之间的关系,使得百越与中原从此反目成仇。
从李天锋一事抓到的靺鞨探子处得知,靺鞨虽然败退,赫连萨满却在撤退时留下很多暗桩,据说当年开阳故太子猝然病逝也有她的手笔。
徐潜山听得心惊:“此人下手果断,见风使舵,不可不防。”
魏危看他:“这人已死了。”
萨满为了维持血脉纯净,一直只在族内通婚,血统凋零,萨满铃蛊秘法几近失传。
多年前,一名萨满从靺鞨草原深处走出,主动向赫连氏表达诚意,被当年的赫连独鹿奉为上座,后为靺鞨王后,诞下一男一女。
这两个孩子就是如今的赫连独鹿与赫连天鸦。
徐潜山:“巫祝会与我说这些事,怕是不仅仅是为了告知我当年真相,还想借儒宗的名头,澄清这些事情吧?”
魏危就点头:“这是你早该做的。”
徐潜山死到临头,竟然笑出声:“你这小女娃嘴真毒。”
半晌,他的笑意淡下来。
儒宗三十二峰上湿冷的气息轻拂而入,徐潜山看着魏危,在心中衡量着,缓缓开口。
“魏危,假如我要说,我希望陆临渊做儒宗下一任的掌门呢?”
“……”
“……”
外头的池子泛着粼粼波光,水面的浮光掠影投射在白墙上。青翠欲滴的修竹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儒宗这些深扎在其中的毒瘤都被揪出来了,如今还算太平,只是老一辈死得太快,新一辈又没有长成。”
微风拂过,几片竹叶打着旋儿飘落,徐潜山静坐的身影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四周寂寂无人,陆临渊墨黑清透的眼睛一动,他抬起眼,看着自己的师父。
“陆临渊,儒宗除了你,如今没有人更有声望与品行当这个掌门。”
“今日过后,儒宗三十二峰皆在掌控中,外头那些官员被孔成玉所控。你那所谓的百越血脉无凭无据,只要你想,可以让这个消息永远留在今晚,再无人敢置喙你的身世。”
徐潜山不是非要让陆临渊做儒宗掌门,只是他若执意跟着魏危,这条路当真就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开阳皇室,江湖九重楼,还有如今的孔氏……这些都会成为你的助力。”
“当年的我以为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陆临渊,你现在有。你要想清楚,你对魏危究竟是真心爱慕,还是只是喜欢她身上那些你求而不得的东西?”
爱与羡慕总是会被摆在一起,易被认错。
徐潜山絮絮叨叨,就像当年他苦口婆心劝诫陆长清时一样,如今他又将这些肺腑之言尽数道出。
他老了,就像魏危说的那样,活的时间不多了,总要在最后为自己这个徒弟做些什么。
儒宗掌门,这是他能给陆临渊最好的东西了。
说到最后,徐潜山竟无法控制地猛咳了几声,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涌出,看样子就要就此驾鹤西去,到九霄云外与孔圣论道。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临渊上前,然而徐潜山的手却早他一步,轻轻按在他递过来的帕子上。
年老体虚之人的手是难以言喻的寒凉,陆临渊眼睫一颤,目光落在那苍老的手上,然后慢慢抬眼,看徐潜山向那双眼睛。
“陆临渊,我只问你一句话。”
徐潜山一字一顿。
“你真的不曾想过,当儒宗掌门吗?”
……
……
徐潜山倚在雕花木床的围栏边,微微侧身望向窗外的院落,看着魏危与陆临渊的身影并在一起。
他们停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下,累累红果压弯了枝头。魏危突然驻足,陆临渊也随之停下脚步。只见她仰头说了句什么,陆临渊环顾四周,伸手就要去摘那垂下的果实。魏危却突然拽住他的衣袖,凑近耳语了几句。陆临渊明显怔住了,而魏危反而笑了起来,捧起他的脸庞,亲了他一口。
陆临渊低下头,耳朵慢慢爬上绯红,他犹豫了一下,牵住魏危的手,两人并肩而行,绕过回廊的转角,在斑驳的树影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庭院深处。
徐安期的幻象又一次出现在徐潜山眼前,阳光穿透他虚幻的轮廓,凝视着那对年轻人远去的方向。
“……我都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这般劳心费神。”
玉函峰主推门而入的声音惊散了虚影,他半凉不凉的嗓音传来。
感受到面上吹来的风,就知道徐潜山还在开窗看着下面,玉函峰主冷脸扯过徐潜山的手,搭上腕脉。
徐潜山闭起眼睛,再睁开,朝他笑了笑:“这些多天的药喝下去,总是有些好处的吧?”
玉函峰主“看”他一眼:“不过是早死半刻与晚死半刻的区别。”
徐潜山看着他笑,只是过得片刻,再开口:“可我总知道了一些事情,还不算亏本。”
外头的光亮透进来,穿过这间病气沉沉的屋子,劈开一道明亮的缝隙。玉函峰主突然道:“当年靺鞨铁骑破城,我妻子殁于流矢,我也因此双目尽毁。是你从乱军中将我救出。”
“我本一介布衣,靺鞨人毁了我半生安定,活下去之后,我只想痛痛快快杀几个靺鞨兵卒赴死,也是你三番两次劝我,让我活下来。”
静静坐在原地的两人,一个容颜衰老,一个双目尽盲,屋内陷入短暂的静谧,这竟是多年来难得的安宁时刻。
徐潜山叹气:“这些年你背负着这样的苦痛,日夜煎熬。要是如你所说,当年随妻而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实在不该劝你活下去,是不是?”
玉函峰主:“人总在某一刻想做一个决定后半生的决定,当年的我是如此。然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却发觉当年的决定未必是最好的。”
这么些年,徐潜山与玉函峰主交情不算深,但他此时此刻却听懂了他在劝什么。
徐潜山枯瘦的手腕轻轻收回:“我曾经想过,至少在死前见一面故人。可是这些年兜兜转转,什么事情也见过了,什么人也错过了。陆临渊不想做这个掌门,我就得继续承担这个职责。”
徐潜山声音很轻:“给我吧。”
“……”
“叮”的一声脆响,一个青瓷药瓶被重重搁在桌上。徐潜山刚要道谢,玉函峰主已转身离去。他既不想听这声道谢,更不愿感受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屋中的脚步声音原来越远,直到屋子里又归于一片安静。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徐潜山的呼吸声。
他凝视着桌上那个小小的药瓶,许久才伸手取过,伸手倒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
或许是幻觉,他几乎感觉到了这枚丹药化开的苦涩,那股凉意顺着血脉蔓延,让他想起这些年流过的血,荥阳城破流淌鲜血、青城守城倒下的弟子、他的那些故人……
最后,还有他自己。
从青城山上意气风发的三杰之一,到执掌儒宗的一派掌门。这一生的荣辱得失,是非功过,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九死不悔。
第113章 世人破绽多周旋
从玉函峰出来,楚凤声与燕白星已攒了一堆事务等着魏危,石流玉也带着一干弟子静候陆临渊。
从魏危到访中原,到慕容星雨与桐州陆家前往儒宗,再到孔成玉亮出金牌,思齐峰主锒铛入狱,几番翻转,到如今,不过短短两日而已。
而今百越与中原结盟在即,陆临渊身为儒宗弟子的身份更需有个交代。此番来见徐潜山,倒成了难得的清闲时刻。
待陆临渊处理完诸多事务,已是日暮时分。
天幕呈现出深邃的青色,儒宗各处渐次点起灯火,夏日的晚风裹挟着几分寂寥,落日余晖在山峦间缓缓沉没。
转过回廊,斜阳被檐角遮去大半。陆临渊眯起眼睛,看见面前穿着银丝线鹤纹刺绣常服的女子:“孔先生。”
孔成玉看样子也是刚刚处理完事,预备到下一处地方去。
这几天下来,孔成玉不比魏危他们做的事情少,素来清冷的面容也染上几分疲惫。
两厢寂静,陆临渊看了一眼四周:“孔先生如今贵为天子近臣,今非昔比,也该多带几个护卫。”
孔成玉:“母亲叫我去见姜道长,不过一步之遥,不用兴师动众了。”
陆临渊不紧不慢跟上前去:“孔先生珍重自身。他日朝堂殿上,我还指望着孔先生为百越中原安稳,金口玉言,名正言顺将我下旨赐给魏危呢。”
孔成玉:“……”
这句话虽是调笑之言,但其中却很有琢磨的意头。孔成玉一顿,侧身看他:“陆临渊,你对我的期望倒是很高。”
陆临渊颔首:“自然。”
孔成玉眯起眼睛,显出几分好奇:“在你眼中,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陆临渊:“以先生之才,录尚书事兼任司隶校尉是迟早,他日拜相封侯、统御靺鞨方算勉强相称。儒宗齐物殿供奉的牌位又算得上什么?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先生该名留青史才是。”
孔成玉面无表情:“陆临渊,你觉得我听不出你话中机锋?”
陆临渊呀了一声,挑眉:“孔先生如此聪慧,怎么会听不出我的真心呢?”
……
……
孔成玉站在廊檐阴影之下,目光沉沉地望进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眉眼一动,忽然开口:“陆临渊,我对你一直有一个疑问。”
陆临渊:“孔先生但问无妨。”
孔成玉摩挲着手中扳指,缓缓开口:“你去见过了徐潜山,知道靺鞨人或许是你这些年所遭遇的罪魁祸首,可儒宗与徐潜山于你来说也并非全然无辜。”
“徐潜山这些年对儒宗尽心尽力,对孔氏互助互利,我今日的地位也有他的功劳,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视别人为棋子。”
“你的师父这些年将你当做试剑石,儒宗一些同门得知你的身世后将你弃若敝屣……这般种种,即使有养育之恩、同门之谊,你对他们乃至中原,当真没有半分怨恨吗?”
远处传来钟声,暮风穿过长廊,落日余晖落在山峦之间,如一尾火红的游鱼,蜿蜒于天际。
疑问。
试探。
怀疑。
即使孔成玉语气再温和,神色再平静,也未能缓和她话中的这些东西。
陆临渊唇角的弧度拉平了些。
他同样平静地回望这位年轻的天子近臣。
半晌,陆临渊蹙眉:“孔山骨,你对魏危似乎还不够信任。”
孔成玉:“……”
陆临渊叹气,似乎觉得解释这些事情有些麻烦:“在孔先生看来,这些年我灭心灯做表率,去百越挑战巫咸……并不是因为儒宗弟子才去做的。先生觉得我与儒宗的情义太过浅薄,如今有了百越血脉,魏危又与我亲近,他日我心怀不满,夹在其中,百越与中原容易心生罅隙。”
孔成玉很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想说什么。
“如先生所想,我对儒宗并无留恋。徐潜山也好,三十二峰也好,青城荥阳也罢……我其实都不在乎。”
“不是因为心有怨恨,而是不太记得了。”
陆临渊在思齐峰被关押的那些日子,回忆他见到魏危之前,作为儒宗弟子的前半生,忽然发现那些苦痛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不清,就算有怨恨,也如无根浮萍,显得飘忽不定。
血缘、亲情、过往……于陆临渊而言都轻若浮尘。
唯有一个念头在心头萦绕不去。
如果不是徐潜山受魏海棠所托,将他带到儒宗,又一手将他打造成儒宗的试剑石,他与魏危还会见面吗?
他还能与魏危同行,在江湖寻一个江湖第一吗?
陆临渊的眼神太执着,太纯粹,任何一个对他心有怀疑的人似乎都会在这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然而孔成玉只是看着他,审视着。
风飒飒吹过,陆临渊停下脚步,抬头看高他几步台阶的人:“孔成玉,我在乎的只有魏危,其他的都不重要。”
“……”
摒弃因为立场带来的怀疑,在这一刻,孔成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不曾在孔氏见过的东西。
……
……
陆临渊送孔成玉到明鬼峰便告辞回头,孔成玉眼看着他转身离开,指尖轻点着腰牌,揉捻着他这一路上的回答。
身侧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他就是陆临渊?果然和传闻中说的一样。”
孔成玉转过头去,见姜辞盈提着绢灯立在石阶上,暖黄的光晕映着她眉目如画。
那灯影里浮动的温暖气息,丝丝缕缕化开了孔成玉周身凛冽,仿佛将她重新裹入这烟火人间。
孔成玉垂眼,低声道:“母亲。”
“我是等你等得久了,所以出来看看。”
姜辞盈按住孔成玉的背,轻笑的震动从后面传来。
“成玉,你与他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你从不浪费心思在无关的人身上,他身上有什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吗?”
孔成玉颇为冷静地分析:“他与百越巫祝在一块,眼下靺鞨异动,或许不会如何,但他日——我怕他有怨与恨,或许会对中原不利。”
姜辞盈只是笑:“所以,你问的结果如何呢?”
“……”
若是当年那个还会因嫉妒而辗转反侧的孔成玉,此刻定要恼恨自己的多疑;若是尚未踏入官场的孔成玉,或许会为这般步步紧逼而愧疚。
但此刻的尚书左丞只是轻轻颔首,接过母亲手中的灯盏,转身步入明鬼峰深处。
“……他会是我的朋友。”
第114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
从明鬼峰到坐忘峰,陆临渊曾经走过很多次。
重新走上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路,他起初的脚步还算从容。
然而等见到峰上一角亮着的灯,陆临渊忽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快到门口时,他几乎是在小跑了。
一阵山风掠过坐忘峰,檐角悬挂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零碎如墨的发梢扬起,掠过微微发热的耳尖。
推门的瞬间,夜风裹挟着薄荷的清凉扑面而来,屋内温暖的灯火流淌在地上。
魏危坐在地上柔软的毯子里,手上拿着一卷文书,手肘搭在案上。
琉璃灯将少年轮廓镀上朦胧光晕。
房间内安安静静,魏危垂下眼,翻一页文书,头也不抬:“我给你留了冰酥酪。”
“……”
陆临渊扶着门框的手一松,心安静下来。
正是夏季,石流玉特意叫人到丰隆酒楼买了冰酥酪送上来。百越也有这样的东西,只是或许地域不同,魏危觉得中原的冰酥酪更清甜一些。
桌上,加了碎冰的牛乳混着各色果干与蜂蜜,碗壁凝着水,沿着釉面缓缓滑落。
酥酪入口的刹那,沁凉的甜意在唇齿间化开,陆临渊垂下眼,安安静静吃了。
**
四周的东西都是新的,宅子里会客的房间改成了祈禳堂,就连陆临渊的住处也被百越护卫收拾地焕然一新。
屋内地上的矮桌子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魏危自己也懒得收拾桌上的东西,一大摞帖子堆在上边,她看一封,写得好的就做个回复,写得不好的就扔到旁边。
对魏危来说,当巫祝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人和她说话,都会过一过脑子。
魏危随手扔一封折子:“隔壁的屋子也收拾好了,你要是睡不惯,可以去隔壁。”
陆临渊顿了一下,想起什么,慢慢道:“魏危,我要是想睡这里,是不是得睡地上?”
魏危从折子堆里抬眼:“我要是说是呢?”
“那我就过会再问。”
陆临渊放下碗。
“我想起你昨天晚上还亲过我,有点不死心。”
魏危鼻音笑一声:“那你等着吧。”
说完就不再理他,接着去看楚凤声已是整理过一遍的帖子。
离百越千里之遥,澹台月与木槿等人又都不在驻地,李婉儿初担大任,许多事情需要魏危做决定,也不知这样批复了多久,魏危后背忽然覆上一片凉意,一双手悄无声息地环了上来。
陆临渊果然不怎么死心。
他向来胆大包天,此刻双臂虚虚拢在魏危腰间,似触非触,如同游移的薄雾。
魏危微微侧首,撞见陆临渊眼睫低垂,如蝶翼轻颤,一双桃花眼映着细碎的光,亮得惊人。
天气还是很热,连风都裹挟着燥意。习武之人天生火气要旺一些,魏危其实不是很耐别人靠得太近,可陆临渊贴着她轻轻磨蹭时,肌肤却透着异于常人的凉意,像是刚被寒潭浸过。
热浪昏沉,连呼吸都变得绵长。魏危转了半身,空出的那只手抬起,抵上陆临渊的下颌,眯起眼睛:“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陆临渊一顿:“我天生冰肌玉骨……”
魏危看着他,手中未放下的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低笑:“陆临渊,你也好意思。”
陆临渊下颔抵在魏危的肩膀上,不说话。
片刻后,魏危问:“到后山泡池子去了?”
陆临渊埋头魏危的脖颈处,点头蹭了蹭,声音很含糊:“天气太热。”
魏危:“昨天做的过火了?”
陆临渊:“……”
魏危就忽然觉察出什么,挑眉:“所以你之前天天洗澡是因为——”
陆临渊脸皮太薄,轻轻咬了魏危肩膀一口,似乎是想阻止她说下去,然而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又往前讨好地来蹭了一下,道歉:“对不起,魏危,你讨厌我这样吗?”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抛弃过的小狗,很怕魏危不高兴了把他一脚踢开。
“……”
魏危不讨厌,但是这样抱着不方便她批折子。
魏危又想,陆临渊只是太没安全感了,只是抱着而已,她应该宽容一点。
但陆临渊显然有些得寸进尺。
他的手臂缠在魏危的腰上,脑袋沉在她颈项,缱绻缠绵,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又急又重,震得相贴的肌肤仿佛都在微微发颤。
一盏灯烛在案,陆临渊就这么环着魏危,贴在她颈边,耳鬓厮磨,夜息香的味道有些让人失神。
陆临渊有些黏黏糊糊地开口,问她什么时候打算睡觉。
魏危没有回答,他也不觉得失望,偶尔声音闷在她衣料间,问她,就算今天事情太多,能不能抽空来亲亲他。
魏危:“……”
百越巫祝在外头的行头总是很派头,此刻魏危身上那些银饰还未卸下。
耳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陆临渊忽然被冰凉的金属抵住唇齿,魏危竟用戴着扳指的拇指撬开他的嘴,余下四指穿进抵着他的下颔,像驯服猛兽般,将指节重重压在他舌面上。
“唔……”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微红,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喉咙口传来不适,但他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反而朝魏危眨了眨眼。
魏危转过头来,静静看他:“你太黏人了。”
她抽回手,戒指上沾着晶亮的水痕:“安静点。”
魏危从前也这么驯傩梭。大约是在千鸟崖得的太容易,魏危的那只傩梭什么生性高傲统统没有,反而总蹭着魏危。
一开始没轻没重地趴在魏危肩头,爪子勾破了不少衣服,后来知道轻重了,还是离不开人,天天收起翅膀,屁股朝天,脑袋追着魏危写字的手玩。
魏危懒得理它,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给它喂切成细细一条的鹿肉,吃一条喂一条,让它不要闹自己,直到发现手边忽然没动静,才发现那只傩梭撑得倒在桌子上,两只金黄的爪子往上扑棱。
陆临渊忽然笑了,他捉住魏危欲撤的手腕,将脸颊贴上去,眸中染上了一层水光:“魏危,你要我安静,只要说一句话*就行。”
他低笑起来:“所以,你也是喜欢这样的吧?”
……
……
澹台月与木槿被魏危派出去另有事情做,带来中原的两位巫咸,只有楚凤声能帮魏危打理百越送来的帖子。
楚凤声这些日子夜夜挑灯批阅,偏生还要看着燕白星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在眼前晃荡,气不打一处来。
今夜却有些不同。
初到儒宗那日,楚凤声见燕白星失魂落魄的可怜相,随口问了他是否愿做魏危的巫儿。燕白星自然是千肯万肯,可一连数日过去,楚凤声却再未提及此事。
一直到现在,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将最后一卷文书归拢整齐后,劈头盖脸地扔了一件衣服给燕白星。
“……什么东西?”
青色的衣服滑下来,燕白星一双眼睛不太聪明地往上看去,把楚凤声看乐了。
楚凤声眼下带青,此时却笑起来,催促:“快去换,你能不能成魏危的巫儿,成败在此一举了。”
“……”
半个时辰后,楚凤声支着下巴长叹一声。
她原本也是真心实意地想着给燕白星出谋划策的。她照着记忆中的陆临渊与澹台月打样,但一连换了几套衣服与妆容都不行。
燕白星太傻气了,目光太澄澈了,再怎么装也装不像。即便将衣襟扯得半敞,发带松松系着,瞧着也不像风流公子,倒像是刚在地里干完农活,累得衣衫不整的地主家傻儿子。
楚凤声笑得低下头去。
燕白星本来就已经很羞耻了,为了成功听楚凤声指挥来指挥去,一连换三套衣服都忍下来了,结果对面的人给他换了半天,还是让他穿最常穿的那套。
燕白星满脸通红,浑身发抖,像是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楚凤声……你耍我?”
楚凤声:“燕白星,陆临渊那小子的风格不太适合你。”
她一边笑,一边揉了揉燕白星的脸,左看右看:“还是最开始的好,清水出芙蓉,说不定巫祝吃腻了陆临渊那样的小白脸,真的会喜欢你这种朴实无华的老实孩子。”
燕白星:“……”
听着有些不太靠谱。
楚凤声笑够了这才缓过来,顺手从梳妆台上拿起自己的手帕,把燕白星拉过来,一点一点擦掉他脸上的妆容。
铜镜里映出楚凤声专注的侧脸,燕白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我现在去魏危的住处,然后把你教的那些话说出来,她真的会同意吗?”
楚凤声闻言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燕白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澹台月喝下那杯鹊脑相思酒吗?”
百越巫术,鹊脑相思酒。传闻饮下此酒的男女,今生若与他人欢好,必将七窍流血而亡。
澹台月与楚凤声在百越分开之前,澹台月求着楚凤声与自己同饮一杯。
楚凤声看着澹台月颤抖的睫毛,轻笑一声,仰头喝了。
在澹台月喝下另一杯鹊脑相思酒后,楚凤声倾身上前,红唇几乎贴上澹台月的耳垂。
“你是不是忘了,成为巫咸之前,我是南越的最好的巫毉,这杯酒困不住我。”
“……”
澹台月怔怔,面色为楚凤声这样不加掩饰的言语转为空茫。
从他发觉自己是爱楚凤声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种苦恼的境地,他太知道楚凤声是什么样的人,为自己停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澹台月最终自欺欺人地想,顶多自己看着楚凤声一世,等她一世。
楚凤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百越没有任何一种巫术能困住我。”
澹台月闻声颤抖起来,仿佛不能承担这样的轻声细语,他闭上眼睛:“我知道了,但你别……”
楚凤声挑眉看他。
澹台月喉结滚动,张开眼睛:“别去解术,酒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相思蛊。”
他只想骗一骗楚凤声,骗一骗自己。
就算真的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他也不可能拖着楚凤声一起死。
“——我还没说完呢。”
楚凤声眨了眨眼睛,艳丽的面容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伸手抚上澹台月紧绷的脸颊。
“我喝下这杯酒,并告诉你我不会被巫术困住,是因为我想告诉你,就算没有酒的威胁,我也不会找别人。”
“世上没有任何巫术能让我为谁守贞,除非我是心甘情愿。”
讲至此,楚凤声的动作顿住。
她停下手,丢开帕子,脸上的笑容散下些许,叹气。
“燕白星,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强求你做魏危的巫儿,你若求不得她的爱,不妨退而求其次,让她怜你。”
“痴心人低头,本就是天经地义。”
从星野低垂到月上中天,燕白星抬起头来,眼前的屋舍灯火明亮,显然是魏危还没就寝。
山风掠过脖颈,楚凤声的话语还在耳畔,燕白星手蜷起来,灯火分明是暖的,却照得他眼底茫然不定,眼前仿佛不很真切。
良久,他终于抬起手,敲响大门。
要认真听魏危说的话,听魏危的想法。
要先低头让步,要让魏危怜爱自己。
不能像之前一样那么突兀地开口,让要魏危有一个思考的时间。
这些是楚凤声今天晚上教会燕白星的道理。
在听见魏危的“进来”之后,踏入这间屋子之前,燕白星觉得自己已经基本搞懂了其中的道理,加上楚凤声给他加油鼓劲,大约是“巫祝肯定会多方面考虑,你的模样俊俏,身手也不差,背后还有一个北越,实力强大,绝不比陆临渊差什么”。
燕白星觉得也是这样。
然而进门隐约一眼,燕白星正好看见陆临渊背对着他整理领口,不过露出一点侧脸,就这惊鸿一瞥,已足够看清他颈侧蔓延的绯色。
那些暧昧的红痕自耳后蜿蜒至锁骨,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是被反复吮吻过的痕迹。更刺目的是陆临渊眼角未褪的艳色,装模作样地一边往魏危后面挪,一边朝燕白星眨了眨眼。
燕白星:“……”
看起来就像是和国君颠鸾倒凤到一半的小妾被敲门进来的顾命大臣抓个正着。
魏危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陆临渊:“你在躲什么?”
陆临渊摩挲着袖口,轻声开口:“你们是不是有百越事务要谈,我在这是不是不合适?”
魏危哦一声:“那你离开。”
陆临渊整理衣带的动作僵了一下,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魏危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心情莫名变得很愉快。
燕白星:“……”
燕白星不是真的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巫祝与陆临渊在他来之前在做什么,起码也在亲嘴。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洗脑自己。
巫祝万人之上,又到这个年纪了,从前的巫咸在魏危这个年纪睡过的巫儿加起来能站满祈禳堂,一个陆临渊亲了就亲了,那又如何呢?魏危至今没有一个巫儿,到如今有个纾解欲望的人也是正常的,陆临渊好说也是楚竹的孩子,他有一半的百越血脉,就算他真的是中原人,魏危看上他也是他的福气……陆临渊……操他爹的陆临渊……
怎么和他那个小白脸的爹一模一样!
燕白星越想越破防,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陆临渊正低头系腰间玉带,很意外地看了一眼燕白星,顿一下:“因为这是我的屋子。”
燕白星气急败坏:“是你的屋子难道就能住吗?”
陆临渊:“……”
“啪!”
一封帖子拍在案上,燕白星一个激灵,转过视线,看见魏危灯火下幽幽的视线,静得犹如一汪深潭。
魏危问他:“燕白星,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
燕白星竟是僵住了。
他下意识低下头,口舌麻木,反复吸气好几次,微微泛白的唇动了一下。
要说吗?说楚凤声教他的话?说那些寤寐思服时反复想过那些念头?
燕白星脑袋冒烟,看向自己的鞋尖:“能不能,让陆临渊他……先离开。”
当着魏危这样的目光注视终究还是有些羞于启齿,陆临渊眉头一挑,似是明白了什么,目光在魏危背影上停留一瞬,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听见魏危平静开口:“不行。”
燕白星脸上的红潮尚未褪尽,两人同时抬头,魏危手中还按着一封折子,批注的朱砂在灯下艳得刺目。
“你不是为了百越的政务来找我的。”
魏危慢慢撂开折子,审视着燕白星。
夜风灌入室内,吹得燕白星后背有些发凉。
魏危定定看他片刻,忽然开口:“你不会是想来说,你还是喜欢我?”
陆临渊倏然蹙眉,那并非不悦的神色,反而带着几分复杂,沉默看向双膝结实跪在地上的某人。
燕白星就像被摊开的奏折,每一寸心思都暴露在魏危的目光下,显得有些难堪,所以几句话说得又急又没章法:“我知道……巫祝不喜欢我,如今有了心爱之人,绝无没有再反过来瞧上我的道理,但我并不是要和陆临渊争什么。”
燕白星耳朵旁边嗡嗡的,他固执地仰起脸,嗫嚅:“魏危,我不会打扰你的,你……你可以把我当做中原的面首,侍奉巫祝左右,就是陆临渊——陆临渊也可以和他一起。”
“我愿意做巫祝的巫儿……”
燕白星膝行几步,靠近魏危,无措又无助,让人想起被暴雨淋得湿透的小狗,只希冀自己的主人点一个头。
“……哪怕是从此革去巫咸的位置,我也愿意。”
他说到后面连尾音都带着颤,简直像是央求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很久之后,或者不过一瞬,他等来了答案。
“对我动心的百越少年我见过很多,不过你应该是他们当中愿意付出最多的那个。”
魏危眼眸凝望着对方,声音平静。
“但是燕白星,这一切只看我要不要。”
燕白星脸上显出一种后知后觉地茫然和怔忡,随后眼睛渐渐开始发红,整个人像是慢慢被抽掉力气一样,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
“我不该开口的,是不是?”
“你没做错什么,燕白星。”
魏危抹去眼泪的手是温柔的。
“好好做你的北越巫咸,不要让我失望。”
……
……
陆临渊静静听着燕白星离去的脚步声,直至殿门开合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夜色里,才轻声唤了一声魏危。
不知何时,他的眼睫潮湿,臂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环住魏危,衣帛厮磨,声音又颤又抖,柔软的吻贴上来。
魏危任由他抱着,问:“做什么?”
“我很高兴。”
案头烛火摇曳,窗外月色如洗,陆临渊漆黑的眼眸湿润。
“又很可怜燕白星。”
陆临渊半张脸埋进她颈间,如溺水者抓住手边浮木:“魏危,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一定和燕白星一样可怜。”
“你会拒绝我,你离开中原后,这辈子不会再来,孔成玉、徐潜山、乔长生……他们都比我有理由接近你,魏危。”
魏危摁住了陆临渊的后脑勺,让他抬头看自己:“我从不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
欲望如水,黏在陆临渊眼中。
他再不说这样的话,只是低声唤魏危的名字,指尖勾住魏危的袖口,寂静的房间里,唯剩两人极轻的喘息声,青涩又炽热。
亲着亲着,灯就熄了,陆临渊被压在柔软的床上。
他仰起头,不自觉地追索着唇上的温热,眼尾的红晕洇开,狼狈中带着难言的脆弱感,急促的吐息在方寸间纠缠。
陆临渊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一个喘息的功夫,他的感官开始迟钝,声音显得很轻微。
“魏危,其实我能接受。”
“接受什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燕白星一起……唔。”
猝不及防,陆临渊被捏了一下,他一下弓起身子,咬住自己的手背。
回应他的是个带着薄荷的清冽吻。
那凉意顺着喉管滑落,却在五脏六腑间燃起燎原火。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刺激着它们,让本就滚烫的血液愈发沸腾。
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陆临渊双眉紧皱,白皙的面庞红透,胸膛随呼吸剧烈起伏。
“你太黏人了。”
这是魏危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她拨开陆临渊几缕湿透的头发,低低笑着。
“所以你一个人就够了。”
“……”
万籁俱寂,一室旖旎,月光带着温度一样,漫过两人交缠的发丝。
第115章 愿往泉台投旧主
孔成玉跟着母亲一块进了明鬼石室,等了许久的姜让尘嚯得站起,盯着孔成玉看,似乎又觉得不太好,慢慢坐下去,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袖。
当年姜让尘家中谋逆,全家成年男女被判斩首,是姜辞盈嫁给孔怀素,换来一封道牒,保下姜让尘。
姜让尘心中愧疚,不敢去见姜辞盈,只住在陈郡,听着那些儒宗传来的消息。
先前魏危去往陈郡,解开姜让尘的心结,而在孔成玉来之前,她终于痛痛快快抱着自家师姐哭过一场。
姜辞盈便道:“山骨,你应当叫她小姨才是。”
孔成玉俯身就要见过,被姜让尘一把拉起来。
姜让尘这些年一个人过得惯了,但要见师姐,来之前特意把原本剪短的头发留长,道袍也换了簇新的,只是一场哭下来,难免有些狼狈。
因为常年铸剑,姜让尘的手很是粗糙。她自己也知道,抓了孔成玉一把就松开了,红着眼,看一会孔成玉那张与姜辞盈相像的面孔垂目,有些局促,踌躇开口。
“你听说你出生的时候,其实很想来见一见你,只是怕贸然见面,给你们添麻烦。”
“后来听说你是男孩,我还叫人偷偷送了一块玉去,也不知你收到没有。”
姜让尘顿了顿,又赶忙说。
“要是没收到,便算了。”
孔成玉一顿,看向姜辞盈。
姜辞盈便笑着点了点头,孔成玉低下头,从领口翻出一块玉来。
“我不知道这是……”
母亲自小给她过一块子冈玉,用料和雕刻都是最好的,孔成玉一直以为这是自己母亲的嫁妆。
姜让尘自己过得不算富裕,不知从哪里才搞到这么好的玉,请人雕好,不声不响地让人送来。
“我来之前就知道,你做官了,还是个大官,我就知道师姐的孩子岂非池中物!”
姜让尘笑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三公,说着说着又有些感慨,忍不住多看了孔成玉两眼。
“你都这么大了,师姐,你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一个人来——诶!”
姜辞盈敲了她一个爆栗。
孔成玉也笑,姜让尘捂着脑袋,又道:“早些年我听说师父那把君子帖给了陆临渊,我怕你用不上好的,特意给你打了一把剑,今天也给你带来了。”
孔成玉双手接过剑,拔剑出鞘,果然是上好宝剑,目露惋惜:“可惜我未曾习武。”
姜让尘连忙开口:“习武也没什么好的,这剑你摆着好玩也罢。”
姜让尘这回来儒宗,便是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带上了,此刻又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头掏出一个布袋,打开。
“我小时候学刀的时候,师姐给过我一块护身符。这些年我机缘巧合,得了一枚刀币。”
“我修道修得不好,这是专门去天水娘娘庙里赐福过的。刚刚才听师姐说你原来是……”姜让尘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只道,“你如今这样也很好,这刀币你愿意收着玩就收着玩。”
坊间传闻铜钱能化煞催吉,刀币更是能镇煞。家中若有习武的,常常给孩子找一枚刀币保佑平安,其中以前朝的齐造邦长法化刀币最珍贵,朝中武将的儿女才有这么一枚。
姜让尘说得再云淡风轻,孔成玉都能察觉到其中的小心翼翼。
姜让尘对姜辞盈一腔情意,如今这份感情也就倾注在了自己身上。
孔成玉就收起来,轻声开口:“谢谢小姨。”
一听这话,姜让尘转瞬眼睛一红,竟是哭了出来,痛骂自己这些年竟是个没心肝的,没想着亲自来看一看她们。
孔成玉一时间手足无措,倒是一旁的姜辞盈似笑非笑,拧着姜让尘的耳朵出去了。
姜让尘一时间又哭又嚎起来。
孔成玉:“……”
自孔成玉记事以来,她的母亲就常年身居石室,偶尔听说姜辞盈嫁入孔家之前是徐州姜夫人的弟子,功夫一流,却从不曾见过。
如今姜让尘来了,平日里温柔娴静的姜辞盈也终于显出几分当年风采。
等一盏热茶温了,姜让尘才跟着姜辞盈后边回来。
月色悄无声息地笼罩整个明鬼峰,碗中茶汤尚且温热,姜辞盈与姜让尘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孔成玉也听着,才晓得自己的母亲也曾有与天下英娥为伍,路见不平,手刃数人的时候,不由有些惊讶。
姜辞盈面容依旧温和沉静,闻言叹气:“陈年旧事,何必再提?”
姜让尘一愣,一时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沉默,孔成玉见状一顿,不动声色地转开话头。
“母亲,那位百越巫祝已歇下了,思齐峰主我已着人关押,大约明晚就能审出结果。”
姜辞盈闻言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皱起眉头:“今日事后,我想,就算是掌门病重,若无十分的利益,他也绝不该有在儒宗动手的胆子。只怕这其中牵连甚广,我怕他不肯松口。”
孔成玉:“母亲无需忧虑,他们早露了行迹,此番擒获逆党近百,思齐峰主不肯开口,还有他的那么多手下,总有软肋可寻。到底是日月山庄心怀鬼胎,还是靺鞨借此名头兴风作浪,都是瞒不住的。”
姜辞盈问:“上刑了?”
孔成玉垂目:“是。”
姜辞盈点头:“留住性命就好。从他们这里挖下去,迟早会三司推事。”
孔成玉:“孩儿知道。”
平静地一问一答间,百人的命运就此定下。
姜让尘:“……”
这么看,孔成玉不仅相貌,性格也与姜辞盈很是相像。
姜让尘这时才开口:“听你们提起日月山庄,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说。”
孔成玉看向姜让尘。
“一年前,那位百越巫祝与日月山庄的少公子乔长生、陆临渊一同来到我住处买剑。我那时为他们卜上了一卦,我当时见乔公子深陷泽水困,大过卦九三爻,只将卜卦结果说了一半。”
“他们走后,我先往徐州祭奠师父,回来的路上,收到了日月山庄乔公子的来信。乔公子以儒宗先生的名义请我去山庄一趟,信中还提及当年师姐与乔庄主见面的缘分。”
“我去了日月山庄,先见到的是日月山庄的少庄主,我提起乔公子相约,他神色很是古怪,说是乔公子的身子不宜见客,犹豫很久,才让我和乔公子见面。”
**
乔长生的脸色比起姜让尘与他第一次见面相比憔悴了不少。
姜让尘见到他的第一眼,不由吸了一口气:“乔公子……”
乔长生摇了摇头,很轻地笑了笑:“姜道长愿意来,实在是我的幸事。”
因是在家,乔长生只用木簪简单束了头发。
那张脸颇为消瘦,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浮着一层病态的青影,从始至终都很安静。
他太瘦了,一双眼睛雾蒙蒙,像是被雨水浸透的宣纸,随时会在风雨中破碎。
乔长生身边小心翼翼侍奉的人也有些奇怪。
对于“伺候”来说,她们的距离显然过于近,就算是姜让尘,也生出了一种被侵占空间的微妙感。
有些荒谬。
姜让尘想。
就算乔长生成了残废,也用不着五六个一言不发的侍女站在旁边。
乔长生却像是早就习惯了,被围在中央不改其色,为姜让尘倒茶,姜让尘打了个稽首。
他轻声开口:“我自小体弱,如今天气酷热,更是日夜难眠,忽然想起道长当时说了一半的结果,心中难安,想要当面问明白。”
姜让尘便笑道原来如此,微微抬头,却见周围的人还是沉默围立在侧,微微一顿,便打开茶盏,指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八个字。
“……”
倒不是姜让尘不愿意当面说出来,只是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话。这山庄里头太奇怪,若是真的开口明说,怕直接被周围这群人乱棍打出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得到答案的乔长生居然笑了。
他眼神慢慢沉静下去,面上笑意仿佛以墨点染,在他苍白的脸上徐徐晕开,竟难得的畅快。
“原来是这样啊。”
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他轻声开口,抬眸看向她。
“姜道长。”
姜让尘应了一声。
乔长生又慢慢谈起当年姜辞盈与自己母亲的一面之缘,聊起当年煮茶泼酒,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可惜这么些年一个身居儒宗,一个再未出过日月山庄,竟然再为见过一面。
乔长生问:“一年不见,不知姜道长是否去见了故人?”
姜让尘颔首:“尚未。不过拜别公子后,就欲前往儒宗。”
“原来是这样。”
乔长生微微仰头,开口。
夕阳如血,浑圆的落日照亮他的那双眼睛,似有星火。
“我有两件事欲托姜道长。”
**
“头一件事便是让我带着他的信物前来儒宗,为百越巫祝正名。”
“福生无量天尊天尊,乔公子的信物还是在出门之后,那年老的门房悄然拉住我,塞给我的。”
“还有一句话,是乔公子在最后特意让我转告给师姐的。”
姜让尘看向姜辞盈。
“他说,日月山庄辞富山海,却比不得儒宗一页君子帖。”
第116章 宿烟深映广陵城
山脚下,孔府。
姜让尘来儒宗已是第二日。
暮色渐沉,天色悄无声息地暗了下来。孔府的侍女提着灯,沿着回廊缓步而行,一盏一盏挂好檐下的灯笼。
暖黄的光晕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映得青石街道上光影斑驳。细碎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府邸中回荡,衬得这座天子近臣的居所愈发清冷。
孔成玉案头堆积的文书如山,她要做的事情太多,然而不知为何,乔长生让姜让尘千里迢迢带来的“君子帖”三个字,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君子帖。
孔氏这两代人都与这三个字脱不开关系。
当年郭郡在荥阳城破之时写下一页书帖,后被魏海棠带到儒宗,天下为之震动。
而姜夫人听闻君子帖事迹,于徐州铸剑一把。
姜辞盈感慨郭郡的事迹,主动请缨送往儒宗,而就是这一行,在江湖上潇洒独行的剑客被孔怀素一眼看中,被一封道牒困在了儒宗。
窗子敞开,孔成玉坐在一眼能望到儒宗灯火的地方。
她面前摊着一本书,眉间隐现倦色,支着头闭目,似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林枕书推门而入,捧着一叠新送来的文书。
月光如洗,清风四合,林枕书没听见孔成玉的回应,目光不由抬起,正看见孔成玉在窗边休息的场景。
“……”
林枕书知道孔成玉这些天忙于政务,一刻不得闲,他犹豫片刻,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不想正好一阵夜风吹过,一旁的珠帘被吹得撞动,桌上的书也被翻开,在窗边哗啦啦作响。
孔成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明亮的烛火。她略微不适地皱起眉头,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是鎏金所铸,幽深而不可捉摸。
“……”
静了不过一瞬,孔成玉抬手合上面前的书,丢在一旁的书堆中,拿起林枕书刚送来的文书。
眼前成垛的书堆出现一点空缺,孔成玉抬眸,恰好与欲言又止的林枕书四目相对。
孔成玉顿了一下,看着他,声音尚带几分沙哑:“有事?”
林枕书:“……”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一下头。
林枕书知道孔成玉不喜欢身旁有人侍奉,他也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无事可做,他只默默捡起孔成玉刚刚丢开的那本书,在桌上轻轻跺了几下,迟疑想,要不要劝孔先生歇一歇。
却是孔成玉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语调平淡:“你想说什么?”
“我……”
或许是常年为人师表的缘故,孔成玉的问话总带着几分不容搪塞的威严。林枕书喉结微动,下意识低下头看向手中的书册,当他看清封面,动作突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先生刚刚在看《太白诗集》?”
孔成玉朱笔一抬:“……”
一年前,魏危曾经拿着这本诗集来尚贤峰,问其中百越字迹的来历。
孔成玉带着她到自己母亲处,发现当年这批送来儒宗的书册其中都盖着印章,她总觉得这其中不是巧合。
初遇之时,孔成玉欠魏危一个人情,虽然魏危如今已未必在意,但秘密不得解开,人情就不算还清,久而久之就成了心上的一根刺。孔成玉百爪挠心似的在意,偏偏又不得其法。
从尚贤峰到孔府,从与云胧秋见面到如今回到青城,孔成玉的书房一直放着太白诗集的复刻本,连着日月山庄那一批书一起,时不时拿出来翻开,竟也算难得的休息时刻。
不过这些没有必要与林枕书解释。
孔成玉在砚台边缘顺掭去多余的墨,理顺笔锋,平静开口:“这些天辛苦你了。”
林枕书闻言一怔,有些受宠若惊,语气真挚:“我……我受教于先生,能为当世开太平尽一己之力,怎么能说辛苦?”
“……”
孔成玉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虽然说得不算错,但是这小子也确实好骗,实诚到有些没心眼。
她搁下笔,沉吟片刻,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块令牌:“我知道你之前闭门修学,等忙完这阵,明鬼峰有天下藏书,你若是需要,可以自行借阅。”
开阳天禄阁,青城明鬼峰,天下藏书尽收录于此。林枕书自然知道这枚令牌的分量,连忙双手接过。
孔成玉又道:“若书上有什么不解的,明鬼峰有专精各科的博士可为你解惑。”
话音落地,林枕书却没有立即应答。孔成玉抬眼,见他容貌俊秀的脸上难得露出矜贵的神情,倒也不自负,只是瞧见孔成玉的视线移过来,他微微抿唇,隐隐透出对此的自信。
“昔年百僚毕会,戴侍中夺席谈经,重坐五十馀席。我虽不敢与戴侍中比肩,但自问在经义研讨上,当不逊于当世博士。”
许久不见当时在茶室里与诸儒激辩的那个愣头青,孔成玉轻笑几声,搁下笔,问他:“并不逊色?”
林枕书自矜作揖:“先生尽可考校。”
孔成玉动作顿了顿,开口问道:“《春秋》有多少字?”
林枕书:“……”
林枕书眸光有一瞬的懵,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孔成玉轻笑,接着问:“《韩非子》多少字?”
林枕书迟疑了下才开口:“先生……”
“天下藏书大家,除了收集、整理、抄录、入藏之外,往往自印有家刻本,编撰者因书籍排版,对字数自然了如指掌。”
孔成玉随手翻起一本书。
“林枕书,我见过许多天才。但前人呕心沥血整理考据的书不是供天才飞升的柴火堆,百年基业,总要有人添薪才是。”
孔成玉并不是想为难林枕书,但她幼年出入明鬼石室,知晓藏书之道本就不是一条春风得意的路,多少人甘愿为草莽之臣,校勘古书,她不想叫人忽视。
林枕书面颊发烫,羞愧难当:“是我狂妄。”
孔成玉知道林枕书是可塑之才,一点就通,说完便不欲多言,然而就在这一瞬,她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快得几乎不可捉摸的念头。
仿佛惊雷在耳边炸开,孔成玉的笑意猛地一僵,唇角肌肉缓缓收敛。
她的手心里渗出汗,脊椎一寸寸绷直,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那些日月山庄乔青纨送过来的藏书。
日月山庄那位八岁作赋的乔庄主,在年少时就能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如数家珍。
日月山庄曾经是藏书大家,日月山庄的家刻本至今一本难求,乔青纨自是如数家珍。
孔成玉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碎片:魏危带来的带有百越文字的诗集、母亲与乔青纨的一面之缘……还有乔长生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句话。
君子帖。
君子帖有多少字?
**
边境,陈郡。
军中新调来一位云麾将军手下的斥候。
中原的国都开阳还是夏季,但边境已有了秋风萧瑟之意。
靺鞨与中原之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战事,军费年年裁剪,若不是云麾将军在朝中还有几分分量,加之孔成玉在开阳转圜,陈郡的戍军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斥候负责往来传信,或是打探敌情,身量虽然不算魁梧,却敏捷过人。军中的兵卒听说他是从云麾将军手底下调过来的,心中多少抱着试探的心思,在训练场上却连斥候的衣角都摸不到。
他们嘴上说着“点到为止”,心中已然佩服。
斥候叼着草,脱力靠在草垛边,面色显出几分得意。
“你是没见过少将军,她的功夫才好!别说是你*们,便是十个我也胜不过她!”
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军中陪戍校尉与斥候结交成了兄弟。
又一日比试过后,校尉扔过一壶酒,道是今日的彩头,斥候拔开塞子仰头便灌,却不想这酒烈得惊人,顿时呛得弯下腰去,喉间火辣辣的疼。
斥候面色奇怪,啧啧舌尖的味道:“这什么酒?”
校尉便笑:“不怪你觉得呛人,这是关外集市里打来的酒。”
斥候诧异:“关外也有集市?”
校尉还是笑,道一声带你开开眼,斥候不明所以,将信将疑跟着校尉出了军营,却顺着边境的风沙向前,隐隐看到了城墙。
竟是一路来到了边关附近。
守城的兵卒列队在城墙上巡逻,比起以往,这几天多几分闲散的意思。
斥候眯起眼,只见城门不远处,有几十顶牛皮帐篷支起临时的集市,一群身着异族服饰的人正与中原商贩交易。
空气中飘荡着热汤的香气和烈酒的辛辣,边塞的酒极烈,光是闻着便叫人醺然欲醉。
步入其中,油脂的焦香、饴糖的甜腻、牲畜的腥臊混杂在一起,银器与陶瓷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竟显出几分异样的热闹。
校尉:“此处特许互市。快入秋了,他们的牛羊最肥美,也是屯粮的时候。陈郡商贩都愿意这个时候来,双方都不觉得吃亏。”
斥候有些吃惊又有些好奇,怕自己说错话,四周看了许久才开口:“可他们……不是靺鞨人?”
屠城杀降之耻。直至现在,一些人提起当年,仍旧是切齿腐心之痛。
校尉笑了笑,眼中看着那无尽的黄沙滚滚,眼底却寂然:“小兄弟,谁也不愿意打仗。我们这些吃糠米的人,不在这里死了,就得在这里活着。”
边疆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就连黎明显得吝啬,从不会有特别慷慨的日头。
他们这些人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风沙,城墙上代表祯朝的旗帜被风卷起,晃过兵卒的视线,尺来远的城墙下就是被风吹来不知何时死在外头的头骨。
“听说他们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到冬天就会冻死不少人。这些年,他们也消停了不少。”校尉开口。
“从前我们还真不敢和这群狼崽子交易。大概是五六年前,他们中的一些人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中原话,这个集市后来才慢慢开起来。”
斥候不敢说,他从前跟着云麾将军的时候,曾经见过他的女儿云胧秋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像是要把木桩子捅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斥候被这杀人的气势惊到,定睛一看,木桩前面贴着一张纸,正写着“靺鞨”两字。
云麾将军虽是朝中主战派,却也不是一味穷兵黩武。斥候曾经听见将军问云胧秋,会不会等到靺鞨不再起兵的那一天?
云胧秋一枪扎穿了木桩:“狗改不了吃屎。”
“……”
有人唤斥候的名字,他这才恍然回神。
斥候一抬头,只见校尉已选好了一匹上好的羊羔毛,靺鞨贩子是一个看起来精瘦的男子,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殷勤推销,眼睛滴溜溜地转。
校尉道:“有什么看得上的,你也挑挑,明日怕没这个店了。”
斥候还是不大习惯在一群异族人中走动,下意识搓了搓手:“怎么?”
“听说最近半年朝中风头紧,这个月云麾将军还要过来。”
校尉说得随意。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次集市了。”
斥候心不在焉,正欲回些什么,霎时一皱眉,耳朵动了动。
声音忽然在他耳中变得很慢。
远处,沉重的马车压过重重的车辙,在侧门把手的兵卒呵斥着什么。
近处,他听不懂的靺鞨方言始终在嘀嘀咕咕,紧接着传来大门缓缓关闭的声响,似乎有机簧的声音,一股渗人寒意顺着斥候的脊背直上!
斥候瞳孔剧烈收缩,仓促回头,方才还在讨价还价的靺鞨商贩们已经变了一张面孔,一柄柄弯刀从货物堆中抽出,抬手劈开就近中原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好似凶兽破笼而出。
“敌袭——!”
这群“靺鞨商人”竟是趁着集市开门之际,打一个猝不及防,预备攻入城中!
时间好似被拉长,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震耳欲聋,铁骑刀枪的声音仿佛从斥候的太阳穴捅入。
一个巴掌猛地拍向斥候的后脑勺,校尉拉起呆愣的他跑向正在拼死合上的侧门,怒喝:“愣在这里做什么?快跑——快跑!”
……
……
斥候听过很多人对他说快跑。
他的母亲叫他快跑,离开他出生的穷乡僻壤;
赏识他的贵人叫他快跑,将荐书塞进他怀里,让他去军中挣个前程;
军中的教头叫他快跑,说若在战场上,他的腿脚系着百千将士的性命。
……
……
此刻又有人对他喊快跑。
在城门即将闭合的生死一瞬,校尉用尽全力将他推入城中。
斥候踉跄扑进光亮处,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他近乎僵硬地回了头,正看见一支漆黑长箭贯穿校尉咽喉,沾着鲜血的箭羽在阳光下微微震颤。
校尉向前扑倒的身躯像一支折断的芦苇,重重砸在尘土中,连同着城外的惨叫一同被关在了外头。
再然后,他看见的只有漆黑的城门。
“……”
通体漆黑的骏马上,刚刚一箭射杀校尉的弓弦尤在颤动。
马匹上的人琥珀色的眸子如鹰隼般锐利,轮廓分明的下颌绷出冷酷的弧度,神色冷冷,宛若修罗在世。
他见斥候在最后关头逃入城门,轻轻眯起眼睛,面色肉眼可见地不悦了起来。
底下的靺鞨奴仆跪着,双手高高举起,脊背却在不住地颤抖,不知道下一瞬接过的是靺鞨首领的大弓,还是被迁怒而来、皮开肉绽的一鞭。
清越的嗓音打破此刻肃杀的氛围:“兄长,大局为重。”
马蹄声伴着萨满铜铃的脆响,与男子八分相似的少女策马上前,赫连风虎转头撞见妹妹沉静的双眼,眉头稍松,睨了眼抖如筛糠的奴仆,终是不耐烦地把大弓丢下去,骂了一句靺鞨话。
“还不快滚。”
眼前惨烈的战场已安静下来,道上陈尸数百,赫连天鸦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踏着染血的沙土。
当年一手推动互市的赫连天鸦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
“兄长,在互市之际起兵,就像在酒宴上刺杀主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赫连风虎满不在乎:“妹妹,你是学中原那套学得晕头了。成王败寇,若不趁云家那群人接手陈郡之前动手,攻破这座城墙,还要死我靺鞨多少勇士?”
有舍便有得。
只要能攻破中原,便是一时舍了道义,难道不能补回来?
赫连天鸦陷入沉默,便也不再开口。
血色火光在高高的城墙上疯狂跃动,四处吹起号角,城墙一段一段升起狼烟,烟柱直冲天际,风卷着旗帜在陈郡边关猎猎作响。
“靺鞨的勇士们!”
赫连风虎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靺鞨语在旷野上震荡。
“萨满所鉴,祯人是天生温顺的牛羊!勇士们,去踏平他们的屋舍,夺回属于我们的土地,做他们的主人!”
千万个声音山呼海啸般响应,围着赫连风虎的靺鞨战士呼嚎起来。
“杀!杀!杀!”
一声尖锐的哨鸣,靺鞨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铺天盖地朝边城席卷而下!
……
……
夜奔。
层云翻涌,如墨汁泼洒,吞没最后一丝月辉,孔成玉的视野里只剩下连绵起伏的山峦。
她的耳畔灌满呼啸的风声,心脏在胸膛里疯狂撞击,好似下一刻就挣脱肋骨的束缚。
君子帖共有二百三十四字。
姜辞盈带来的书共有二百三十五本。
明明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大家,却在除去太白诗集的每一本家刻书上都烙着一枚血淋淋的印章。
朱砂早已干涸,书上的文字也早已冰冷死去,但此时此刻,那些沉寂数十载的文字重新活过来,如利箭般穿透她的心门。
解开谜题,得到答案那一刻,孔成玉竟失语半晌。
漫长的时光、诡谲的血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蛰伏……真相如惊雷炸响,巨大的荒谬感席卷而来,孔成玉四肢百骸如浸寒冰。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一刻钟之前,孔成玉攥着揭开谜底的那页纸站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太阳穴突突地跳:“我要见魏危,魏危……魏危在哪?”
长久以来的如令如流令林枕书下意识开口:“巫祝尚在儒宗……先生!”
孔成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屋子里出来。
青石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等回过神来,她已在圣贤梯上夜奔。
琼树一棵又一棵从身边掠过,浓密的树冠层层叠叠,遮蔽大片大片的天空,只余几点星光。
孔成玉的喘息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被绊倒,四周漆黑一片,最后一点星光被吞没,眼前只有坐忘峰一盏灯长明。
她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安静的大门:“魏危!”
笔砚相碰,山风叩窗。
房间内,夜息香的气息浮动,与墨香交织成令人安心的味道。
魏危正坐在桌案边批阅着来自百越的折子,陆临渊散发,在一旁的书架上翻找着书册,听见动静双双回头看她。
“……”
三人目光交汇,孔成玉一只手扶在门上,衣襟被夜露浸湿,胸口剧烈起伏。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骇人——若非情势所迫,这副狼狈姿态,简直像是靺鞨铁骑已攻破城门。
孔成玉喉咙滚动,脑中飞快转着,慢慢踏入房间。直到到了魏危面前,只见对方握住她僵硬的手,平静开口:“孔成玉,呼吸。”
孔成玉眉心一跳,这才惊觉自己竟屏住了气息。
陆临渊也到了桌案前,为她倒了一杯清茶,烛火在杯中轻轻荡漾了一下。
孔成玉长长舒了一口气,那颗狂跳的心渐渐落回原处。
“魏危,你问过我的,太白诗集……刚刚解开了。”
孔成玉把一张被她攥地皱巴巴的纸展开,递到到魏危手里。
她的掌心出了汗,指尖微微发抖,却仍清晰地说明关键处。
“乔青纨第一批送来的书都盖着印章不是偶然,她想要和我母亲传递一个消息。我原先想不明白,直到两天前姜让尘提起君子帖。”
逐渐孔成玉镇定下来,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目光沉凝,又变回那个算无遗策的天子近臣。
“魏危,你去一趟扬州。”
她目视魏危,一字一顿。
“去日月山庄。”
……
……
长安七年夏末,靺鞨借互市之际骤然起兵,战火绵绵直烧清河。
长安七年秋,陈郡、清河城破,赫连天鸦亲自率军安抚两城民众。
靺鞨铁骑直指天堑荥阳。
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
昔时闻有云中郡,今日无云空见沙。
———第三卷却道海棠依旧完———
第117章 安得剑仙床下士
二十四年前,如意初年,青城。
山脚,长街两侧的茶幡在暖风中轻扬,新茶的清香飘散开来。
扬州演武大会将至,连青城也多了不少佩刀负剑的江湖客。
刚刚从儒宗下山的徐安期坐在茶馆中,目光微凝,对面的徐潜山有些奇怪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师弟,你看什么呢?”
“……”
茶馆角落,少年负剑端坐。他低垂的桃花眼里映着茶汤的微光,垂首细品一盏清茶,纵然风尘仆仆,却不减清雅气度。
徐安期若有所思:“师兄,你说什么人会选择背负剑?”
徐潜山皱眉:“若他不是个草包,那就是对自己的功夫很有自信。”
背负剑的人拔剑更慢,除了那些当做法器的道士,没有哪个剑客会这么带剑。
茶馆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茶客们纷纷探头张望,只见两个草莽剑客在门口不知为何吵了起来。
双方谁也不服谁,推推搡搡,不过片刻,其中一位便被激地抽出随身带的长剑,另一位不甘示弱,同样拔刀,两人血气方刚,竟就在街上打了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迸溅出零星火花,围观的人或是劝阻,或是起哄,碍于刀剑无眼,皆不敢上前。
徐安期放下茶盏。
习武之人和不曾练武的人看眼神就能分辨。
在普通人眼中,双方开打,自是眼花缭乱,直到能分辨上下,才一时叫好。
但若自己练过武,眼睛就随场中比试来回游移,不自觉瞄着对方的招式。儒宗那些弟子看徐安期与持春峰先生过招,一套下来,就和他们自己打一遍一样,累得直叹气。
少年放下茶盏,皱着眉头,眼神盯着门口的比试,徐安期不自觉分神看向他。
门前打斗的两人越打越不知轻重,不知过了多少招,持刀者大喝一声,长刀直劈而下,剑客力有不逮,眼瞧着长刀一路划到了虎口,半个手掌就要被铡下,观察许久的少年神色一变,茶室内两把长剑同时铮鸣出鞘,光影迅疾如星,徐安期与少年同时越过门槛,在千钧一发之际挑开撞到一起的刀剑。
金属撞击的声音悦耳,一地落花被欲落即起的轻功带得飞旋,露水飞溅而落。
“……”
“……”
两人一人拉住一人,少年似乎也没料到徐安期与他一块出来,微怔之后,眼中漾起笑意。
徐安期收剑入鞘,赞叹:“好俊俏的功夫。”
少年目光从那柄太玄剑上移开:“可惜不及少侠。”
少年生着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本该如三月春雨般鲜活明媚,此刻却似蒙着濛濛烟雨,叫人看不真切。
官府巡逻的人已赶到,围观的人群也做猢狲散了,追上来的徐潜山拉着徐安期向少年告罪。
以少年的功夫,怕是早就察觉到徐安期一直盯着自己了。
徐安期咕哝:“师兄,当着人呢,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少年这回是真笑了:“无妨。”
重回茶馆,三人落座,徐安期三句两句就将自己交代了个彻底,少年修长的手指沿着青瓷茶盏打转,温笑开口:“在下鹿山涯,从桐州而来。”
徐安期轻轻嘶了一声,直言:“好名字,只是太机巧,不像是你的本名。”
少年一愣:“……”
徐潜山倒抽一口凉气,生怕徐安期闯下大祸,正欲揪着师弟再次赔罪,却不料少年闻言再次笑起来。
他端着那盏茶,那笑声起初只是喉间轻震,渐渐连肩头都跟着颤动,偏生手中茶盏稳如磐石,半滴未溅。
少年眸中雾气散尽,笑够了,这才自饮一杯,告罪开口,说自己确实不叫这个名字。
“我姓陆,名长清。并非是我有意隐瞒,本是江湖中无名之辈而已,不值一提。”
徐潜山有些警惕:“少侠的功夫怎么会是无名之辈?”
陆长清还是笑:“光风霁月无名死,惊才绝艳小人杀。成名未必是好事。”
徐潜山一时无言以对,一旁的徐安期却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要是和我们一块,不出名也是难事。”
陆长清挑眉。
……
后来以“鹿山涯”之名在扬州演武大会一战成名的陆长清,与友人在日月山庄共饮,回忆起那貌似寻常的一天。
茶香氤氲,茶馆外一树琼花正开到极盛,碎玉般的花瓣纷纷扬扬落满青石长街,有几瓣被风吹入茶馆。
眉目如画的少年剑客看着他,意气风发,一双眼睛明亮耀黑。
“你千里迢迢从桐州来,又背负剑,显然对自己的功夫有足够的信心。”
太玄剑剑珏轻晃,徐安期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去扬州参加演武大会。
这就是青城三杰的初次相遇。
与那些江湖上传闻的故事不同——他们三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惊风雨泣鬼神的结义,有的只是在茶馆一个寻常的午后,春阳、茶香、落花,少年人凑在一张掉漆的茶桌旁,共饮一壶清茶,笑谈今年的天下第一花落谁家。
二十岁的年纪,自该张狂。
**
二十四年后,长安五年,扬州。
魏危一行人星夜兼程,夜以继日从青城赶至此。
在城门外十里的地界,早就有收到消息的一行人在驿站门口等着。
魏危勒马回身,马蹄踏起薄尘,为首的青衣女子拱手长拜:“我等奉孔先生命在此等候。”
停在树上的傩隼见到自己的主人来了,扑腾着翅膀朝魏危飞去,还没撞到魏危怀里,就被身后困得眼冒绿光的燕白星抢先一步拽过来。
“小畜生。”燕白星小声骂道。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魏危眼睫微垂,看清这一行人的相貌,从怀中拿出那枚天子令牌,只一眼,青衣女子后退一步,撩起衣摆叩首,身后的随从也跟着她跪了一地。
青衣女子恭声开口:“一日前,百越傩隼飞抵扬州。孔先生亲笔手书,只要见此令牌,扬州军政要务皆由持令之人定夺。”
身后的楚凤声翻身下马,将另一封手书送上。青衣女子接过,目光微沉,收起手书,垂首恭立:“见过百越巫祝。”
魏危折起马鞭,双腿紧了紧马腹,问:“与日月山庄交从过密的安抚使与马步军都总督现下何处?”
“孔先生信中已讲明,只等令牌一到,便先二人革职查办,只待巫祝发落。”
青衣女子行事颇有孔成玉风范,等一一答过问题,临近城门,她再度驻足躬身。
“巫祝星夜兼程,想必劳顿。城中已备好清净院落,随时可供巫祝一行人歇息。”
“九重楼的探子已布控日月山庄四处,但凡有风吹草动,必当第一时间飞报巫祝。”
**
第二日,清晨。
魏危推开临街的窗子,湿润的晨风裹挟着扬州特有的水汽扑面而来。
鳞次栉比的楼阁间悬着旗子,纵横交错的街巷随着晨起的人流渐渐苏醒,早行的商贩、赶学的士子、担水的水夫云集于市。
从楼上往下看,孙娘子的云吞铺子已支起,木锅盖揭开,升腾起一片白雾,三元楼的采买正与商贩讨价还价,楼上伙计的叫卖声飘散在晨风里:“醉虾醉蟹醉螺——”
从楼上眺望更远处,交错的河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从缭绕的雾气中探出头来,那是扬水边的观鹤楼,徐安期曾在楼边的悬崖上留下剑痕。
隔壁房间躺着还在休息的燕白星与楚凤声,魏危想的却是数月之前,自己和陆临渊乔长生来到这里的光景。
晨色幽幽,魏危这么静静在窗边看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伸出手轻轻环过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
颈侧传来温热的呼吸,两人姿态亲昵,魏危一回头,对上陆临渊正望着自己眼睛,仿佛他一直在等自己回头。
陆临渊穿着件雪色单袍,一时没有说话。他低下眼睛,静静勾着魏危的手指。
“魏危,你是不是不高兴?”
“……”
魏危她抬起手,指尖摩挲过陆临渊散开的长发,清清幽幽的夜息香飘散开,与鲜活的水汽融在一起。
门外,一人轻声敲门,得到回应之后,昨日那位青衣女子的传来。
“巫祝,日月山庄今早有陌生面孔出入。”
第118章 玉骨久成泉下土
江湖人尽皆知,日月山庄的二公子乔长生自小身体不好,庄主常年张榜求医,但凡通些岐黄之术的,都可揭榜入庄一试。
这些年揭榜出入日月山庄的江湖异士不算少,就是姜让尘,也是揭了榜才得到了进来的机会的。
然而这进来的一行人却与以往不同。
日月山庄少庄主贺归之赶到时,为首的男子一改揭榜时唯唯诺诺的模样,颔首端坐太师椅,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手中折起的马鞭。
“……”
贺归之忽然想起自己也有这样一柄漂亮的马鞭。
牛角的手柄温润如玉,末端装饰着黄金与宝石。
可扬州没有西北那么广袤的草原,能叫他挥鞭纵马,驰骋千里。
当贺归之的脚步声停在阶前,那男子才缓缓抬眼。他目光如刀锋般在少庄主身上一掠而过,缓缓起身的动作带着刻意的恭谨,一枚令牌推出,眼睫低垂。
“贺小庄主,仓促见面。小人名为夏辟疆,是我主在扬州地界的行走。”
“……”
这一句话,令贺归之脸上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辟疆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始终未散。
与其兄长夏无疆的无情冷酷不同,夏辟疆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泛着病态的淡红,整个人如同浸在血池里淬炼过的玉器,表面温润,内里却透着森森寒意。
贺归之见过令牌,抬手低头,银纹抹额下的眉眼敛去锋芒:“见过夏先生。”
夏辟疆直起身,还是笑:“怎么不见贺庄主来?”
贺归之开口:“父亲的眼睛在二十多年前被人所伤,近日为主上奔波劳碌,旧伤复发,白昼不能视物。山庄事务暂时交于我打理,还望先生海涵。”
夏辟疆闻言轻飘飘啊了一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收起马鞭坐下,取出一支烟斗。
他目光幽幽,却是叹了一口气,贺归之放在双膝上手指很轻地蜷了一下,起身为夏无疆点烟。
微弱的火苗映照着夏辟疆低垂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轮廓。他随意地屈起一腿,另一腿翘起,整个人透着股慵懒的锐气。
“……”
屋内一片死寂,夏辟疆吐出一口烟,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语气里有一种很浅淡的打趣:“是我多心,以为贺知途当了这么多年的庄主,已忘了他不是这里的主人了。”
贺归之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先生今日屈尊来访,想必有要事商谈。”
夏辟疆:“望西人一路从青城来,如今的青城戒备森严,新任的尚书左丞孔山骨贺云麾将军一样是主战派。她若不死,我主大计还要多费一些功夫。”
说着,他抬眼看一眼贺归之,有些惋惜:“说起来,他与贺公子还见过面。早知当初他有这份心思,你早该杀了他才是。”
贺归之蹙眉:“先生……”
夏辟疆笑一声:“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他展开羊皮地图,圈出扬州沃野:“以战养战终非长久之计。中原腹地有鱼盐之利,粮秣之丰,可惜中原皇帝昏聩无能,不配据有。”
“自中原皇帝轻史重牧以来,地方军权也归了州牧,各方心思浮动。而我主已在陈郡起兵,中原边境三郡之兵不值一提,至于天堑荥阳,望西人潜伏已久,也不足为惧。待我主攻破青城,便到水城扬州,我草原之兵马不习水战,还需倚仗日月山庄,直捣开阳。”
夏辟疆说完这些话,看向贺归之,眼角含笑:“我主一直没有忘记你们父子与其他望西人的功劳。待功成之后,你们不必再借着日月山庄的由头隐姓埋名,我主自会将你们这些年的劳苦功高昭告天下,享百世荣华富贵。”
“至于这个山庄,不过是潜伏的权宜之计,自然也不必留着了。”
贺归之一顿,抬起头:“先生,关于山庄之事,还请三思。”
“贺公子这话说得不明白。”
夏无疆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屈指轻叩烟斗,簌簌烟灰飘落,眯起眼睛。
“贺公子莫非真忘了,你们父子是怎么来的扬州,怎么当上的庄主?”
贺归之握紧了刀柄,闭上眼睛,沉声:“先生,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舍弟体弱,还不知内情。”
“舍弟?”夏辟疆闻言,方才还慵懒倚坐的身形直起,气势徒然一拔,冷笑一声。
“贺公子,当年虎豹骑在青城久攻不下,与徐州军艰难交战之际,先主依旧分出一队望西人助你父潜伏扬州。便是你们要留下乔家两个祸患,我主仁善,依旧网开一面。可你那个好弟弟带着百越巫祝搅乱薛家大事,使我兄折于清河。”
提起死在清河薛家的夏无疆,贺归之当即撩起衣摆,单膝跪下抱拳,沉声:“日月山庄上下为望西人二十余载,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此番折损皆归之调度失当,山庄上下愿肝脑涂地,将功折过。”
沉默在屋内漫延,良久,夏辟疆伸手虚扶:“方才得罪,少庄主请起。”
他道:“我兄为大业而死,而且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百越巫祝。”
自古帝王,以恩威驭将帅,赏罚驭士卒,用命则军政行而战功集,夏辟疆身为望西人中的行走,显然是其中好手。
“上任巫祝早逝,在我主遗计下,百越与中原断交,百越落寞已久,本不足为惧。”
“百越那群疯子一干荣辱都牵系在她们的巫祝身上,她们难得出了一位少年巫祝,自当是拼死维护这体面。”
夏辟疆唇畔已是挂上冷笑。
“可乱世已至,什么巫祝传承,什么江湖排名,比得上封侯拜相,抵得过从龙之功?”
“贺公子,你说是不是?”
**
一踏出日月山庄的朱漆大门,夏辟疆身后十余随从不等主子开口,便如墨滴入水,转瞬消融在扬州城熙攘的人流中。
虽是入了秋,扬州的日头依旧烈,夏辟疆不由眯起眼睛。
夏辟疆与夏无疆兄弟二人行事向来谨慎。因为靺鞨人的血统,夏辟疆的眼睛偏浅色,行走扬州时,为掩人耳目,夏辟疆常年用萨满秘术改变瞳色,即便秘药灼得双眼在烈日下奇痒难忍,他也从未在人前显露分毫。
而夏无疆身为靺鞨人,将中原话说得如自小生在这里一般,为了潜伏大业,时常住在三钿铜板的大通铺探听消息。
当时若非百越巫祝误打误撞撞破了薛家事,如今的清河就该有一队人马接应。
想起那位百越巫祝,夏辟疆脸色又阴沉了些许。
他穿过熙攘的街市,七拐八拐拐入一条幽深的小巷,街道商贩叫卖声仿佛也被隔开了一段,他手指刚触及门环,背后骤然响起凌厉的破空之声!
夜息香的清苦气息先于招式飘至。
夏辟疆在瞬息抽出袖口短刀,在转身交手的那一瞬,他心下猛地一沉。
他自信他的功夫在望西人中不算低,然而此时此刻的内力却如入泥牛入海,竟是半点阻拦的效果也没有。
对方这是什么诡异的功法?
来者身法诡谲如鬼魅,无声无息,内力更是深厚霸道,甫一出手,便是执刀锁喉,如惊涛拍岸,劲风未至,刀气已先一步劈至面门。
夏辟疆短刀轮转如银环,堪堪锁住长刀,可对方竟顺势向下猛压,反手便是一刀横挥。
不过三招,夏辟疆已被单手提起,如断线纸鸢般狠狠砸向身后石墙。
“砰!”
血沫自嘴角溢出,视线渐渐模糊。夏辟疆还想要反抗,可钳住脖颈的那只手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很快,他就喘不上气,窒息感如潮水涌来,眼前阵阵发黑,后背更是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的脊骨怕是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辟疆终于被松开,他如烂泥般瘫软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额角的鲜血蜿蜒如溪,混着尘土,缓缓流下,刺痛了他本已不适的双眼。
夏辟疆忍痛艰难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少年的衣摆,用的是兖州的缂丝,想来身份不低。
心中盘算不到一瞬,便有人掐住他的下巴硬扭上来,长久持刀的薄茧摩挲着他染血的脸颊,血犹温热,触之黏腻。
对方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又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夏辟疆如芒刺在背,不敢轻举妄动,小巷中一时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
“夏辟疆。”
出乎意料,这双手的主人的声音清冷如玉磬,仿佛与刚刚一下一下拎着自己往墙上砸的人毫无关系。
然而夏辟疆却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不可置信地瞪向对方。
怎么可能?在这中原腹地,除了望西人,怎会还有人知晓他的名字?!
钳制他的少年微微偏头,眉如寒刃,眼若深潭,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幽幽冷光,只需一眼,便叫人脊背生寒。
很难形容这样一张脸,非天地造化不能成就,近乎锋利地漂亮,夏辟疆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面前的女子,否则就算是他的眼睛瞎了,也不会不记得这样一个人。
魏危身后响起轻捷脚步声,青衣女子至近前,低头开口:“巫祝,方才散布在城中的望西人已尽数拿下。”
不远处,陆临渊正用绢帕擦拭君子帖,显然刚刚也经历过一番恶战。
等到凑近,看清地上躺着的狼狈不堪的人,陆临渊先是惊讶,随后意识到什么,挑起眉头,唤了一声魏危。
随着这个名字撞进夏辟疆的耳朵,他的眉心像是被刺入一针,脑中飞快转动,一个关于他们身份的答案呼之欲出:“你……你们……”
小巷内,血腥味未能散去,魏危松开对夏辟疆的钳制,后者胸膛起伏,在青衣女子上前扣住他下颌强行止血灌药时,气息已微弱。
然而他还是听清了那百越巫祝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
“夏无疆死在我手里,你也会一样。”
第119章 我与丹青两幻身
贺归之早上醒来时有些心神不宁,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
望西人在扬州经营多年,自有一套隐秘的联络办法,像昨日那样光明正大地互相见面终究是少数。
然而自昨日起,扬州的望西人就如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一样,暗巷里的联络无人回应,这显然不同寻常。
贺归之草草拭面净手过后去见贺知途,谈及此事,眉头紧锁:“父亲,会不会是夏先生那边出事了?”
“……”
房间里一片昏暗,贺知途的眉峰隐没在微渺光芒未曾触及的阴影里。
经过这些时日的精心调养,贺知途的双眼已略见好转。白日里能借着薄纱遮挡的阳光勉强视物,只是终究经不起长久消耗,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出过门。
房间里安静片刻,在昏暗中的贺知途缓缓吐气:“不会。”
“夏先生向来谨慎,而且扬州望西人潜伏已久,除了我主,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其中全情。就算夏先生当真暴露了,幕后之人也该假装一切如旧,引蛇出洞才是。”
贺归之想了想其中道理,点头应是,又将这些天接触的人、发生的事一一向贺知途汇报。
有些东西须得看图画才看得明白,贺知途强忍不适,在昏暗的光线下翻阅那些图纸,不过多时,细密的刺痛就从眼底蔓延至太阳穴,他呼吸急促了些许。
贺归之察觉什么:“父亲!”
贺知途闭上眼睛,摆了摆手:“无妨。”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贺归之听见贺知途长舒一口气,接着抬起袖子,轻轻擦拭双目因为刺痛而流淌出的泪水。
贺归之犹豫:“父亲,我前些日子打听到桐州有一位神医,有明目清上散一方,能治目赤肿痛、畏光羞明。若是现在快马加鞭前往,求神医赐药,父亲的眼疾或许有治愈的可能。”
“归之。”贺知途声音沉稳,声音沉了些许,有些失望,“大战将至,你却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让你统领山庄?”
贺归之握紧手中日月刀,低头不语。
“贺归之,我知晓你这孩子多情,然而我主大计将成,你如今行事万万要小心,不可被无用之事牵绊。”
说着说着,贺知途缓缓抬起手,隔着白纱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似是回忆起什么,嗓音低哑却平稳。
“行百步者半九十,别忘了我给你取这个名字的用意,你不是中原人,总要回去的。”
离开房间,贺归之握紧刀柄,大步流星走在日月山庄的长廊下。
长廊中,乔青纨为乔长生写的“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字眼的羊角灯依旧高挂,只是因为风雨的侵蚀,褪去了鲜亮的色泽,变得老旧,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贺归之慢慢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在那些羊角灯上停留片刻,身后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一通“快拦着少公子!”“少公子快放下剑!”乱喊,中间夹杂着咬牙切齿的“都给我让开!”。
贺归之缓缓移开目光,与身后那个握着长剑的人对视。
长廊尽头,一株老梅探出嶙峋的枝干斜出,已抽出了绿叶。
“……”
乔长生这些日子实在消减了太多,形销骨立,以至于他站在那些不敢动手的侍卫中央,瘦弱得就像是就这样乘风而去。
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刀剑,为了突破日月山庄这些侍卫婢女的近乎圈禁的监视,见到想见到的人,乔长生用布条紧紧裹住自己的手掌与剑柄,提剑至脖颈威胁,锋利的剑刃在他颈间划出细小的血痕,这才一路且进且退,到了贺归之面前。
等到贺归之面前,这对名义上的兄弟再次见面,四周密密麻麻围着的人无一人敢出声,四周安静地让人觉得窒息。
贺归之凝目,抬手叫这些人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阿弟。”
“……”
乔长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声“阿弟”了。
贺归之目光在乔长生的伤口上停留。
“你见到我了,该放下剑了。”
乔长生没有回答。
贺归之走近,解开那绑成死结的布条,乔长生没有反抗,只是怔怔看着他,他在贺归之冰冷的眼睛里清楚地看清自己狼狈不堪的苍白面容。
面前的兄长,在小时候高烧不退的他旁边守候一整夜,温热的手掌一次次为他更换额上的冷巾。
可也是这双手,沾过洗不清的血腥。
“……贺归之。”
乔长生终于开口了。
这些天的晚上,他的梦里一日复一日地出现那些见过的、没有见过的枉死之人,有时是薛家那遍地的尸骸,有时是二十多年的日月山庄,那些鲜血流到一起,那些尸首叠到一块,从薛家变作乔家,又从乔家变作薛家……最后再也分不清。
乔长生夜夜惊醒,往往半眠半醒到清晨,才勉强逃离这梦魇。
他攥住自己的胸口,心脏如同被缓缓插入一根针,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那根针在血肉间游走。
明明是扬州的盛夏,可乔长生还是觉得很冷,一股彻骨的冰冷攥住了他,他蜷缩在角落,不得解脱。
然而这样冰冷的痛苦又提醒他,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母亲全都告诉我了。”
乔长生满目血丝,像是走到绝境且退无可退的人,狼狈又绝望的看着贺归之。
“贺归之,收手吧。”
“……”
几乎是下意识的,贺归之皱了一下眉头。
日光渐盛,光线开始变得刺目。贺归之的胸口翻涌着难以平息的躁意。
揭开自己严防死守的秘密与连日来的变故,此刻都化作无形的利爪,撕扯着他素来冷静的神经。
贺归之抬起头来,目光仿佛化作实质的刀锋,仿佛能从乔长生脖颈处细微的伤口,一路切进脏器里,带来刻骨的疼痛。
他缓缓反问:“乔长生,会不会太晚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乔长生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
贺归之向前迈了一步,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长生,你自出生以来十多年,没有一日不是在日月山庄下的庇护下长大。你能活下来,全因为父亲与我费心费力,甚至乔夫人至今还活着,也是因为你还需要一个母亲。这些年你享受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便利,用着日月山庄为你提供的金银。所以我们杀过的那些人,难道没有你的一份吗?你任性行事的这些年,难道不是踩着他们的尸首得来的吗?”
现在说这些,难道不是太晚了吗?
贺归之问他。
如果要摒弃这些,你不是一无所有了吗?
乔长生僵硬地仰起头,冰冷的空气被吸入肺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
“贺归之,你是靺鞨人,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你从出生以来就生活在中原,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对这里的感情吗?”
贺归之沉默片刻,才开口:“长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如今的靺鞨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知征伐的部族。我主仁厚,深知强征暴敛是莽夫之举。中原的礼乐诗书,望西人在这些年也学得不少。”
“这次出发中原,绝不会再发生屠城这等事情。待我主登临大位,正需要有人来消弭靺鞨与中原的隔阂。我可以向主上举荐你入鸿胪寺,你能亲眼看到中原人与我们一样和平共处。”
“长生,你该庆幸,你身上留着与我一半相同的血。”
“……”
贺归之看着乔长生,又像是在看着那个他所想象的未来。
乔长生喉咙里像卡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无数细密的疼痛从心脏处传来,因为疼痛而颤抖,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还站在贺归之面前。
贺归之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付出的代价太大,手中沾过的人命太多,从他在贺知途的引领下杀了第一个中原人开始,他就被永远禁锢在这条归西路上。
乔长生低下头,握在胸口的手缓缓收紧,几乎讽刺地笑了一声。
“是啊……兄长,我们有一半相同的血。”
因为这层血缘关系,即使乔长生对靺鞨厌恶至极,却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恨贺知途,去恨贺归之。
乔长生抬起头。
“所以你们杀了徐安期,却没有杀我。”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二十一年前,徐前辈来过日月山庄,因为我母亲告诉了他真相,你们杀了他,那我呢?贺归之,告诉我,那我呢?你们为什么不杀我?”
乔长生绝望地看着他,眼底是痛苦不堪的空茫。
“人人可杀。”
他问。
“兄长,可我怎么能活着?”
日月山庄少公子乔长生是名满天下的画中国手,深受学生爱戴的丹青先生。
他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悄悄喜欢的心上人。
与魏危陆临渊游历江湖的那四个月,是他最快乐、最恣意的四个月。
而与此同时,也是徐安期无声无息死在日月山庄的第二十一个春秋。
**
绝望和悲哀太过浓烈,贺归之几乎是倒退了几步,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满目疮痍的乔长生。
徐安期。
贺归之只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贺知途提起他的死亡,神情且喜且怜。
他伤了贺知途的双眼,使得贺知途二十多年不得不遮掩出门;
他一人杀了日月山庄近半的望西人,差一点就带着乔青纨的求救信逃出生天。
然而贺知途这样一心为靺鞨大业的人,在偶然想起他时候,还是忍不住感慨中原竟有这样的素冠天才,即便作为敌人,也值得一声赞叹
贺归之此时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百越巫祝曾以慕容氏族的名义前来日月山庄,与乔青纨有过一段不短的对话。他向来谨慎,当时虽然被乔长生拦住,但事后仍然细细盘查了当夜服侍的侍女,得知了乔青纨似乎与魏危有旧。
他前往乔青纨修养的小院,那个常年缠绵病榻女人,却在提起魏危时,半是嘲讽地笑了一声。
她问,你问她做什么?
贺归之眉峰紧紧拧在一起,联想起很多天之前,乔长生曾经与乔青纨说,他有一位心上人。若是魏危就是这个人,就是天涯海角,他也要为乔长生把她捉回来。
乔青纨坐在那儿,贺归之站着。这个出生于故纸堆中的女子,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的记忆像一把生锈的刀,在她脸上刻下复杂难辨的神情。
她回答,可你们杀了她的父亲。
贺归之对日月山庄、对乔青纨、乔长生的掌控最多不过生死而已。关于情义,关于爱慕,他虽并不明白,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左右。
罕见地,他向贺知途隐瞒下了这件事。
贺归之难得无话可说,他偏过头去,舔了舔嘴唇,问他。
“长生,等我主入驻开阳,如果我请求将这些年日月山庄发生的所有事情隐瞒,让这天下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些事——你能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吗?”
他只得到一双如乔青纨一般,固执地抱守着文人风骨的眼睛。
贺归之看着乔长生,良久,他发出一声几近悲悯的叹息。
“……这天底下这么多人。长生,你喜欢谁不好?”
第120章 不到横流君不知
贺归之。
赫连归之。
贺是赫连的简用。
而归之就是回家的意思。
二十二年前,靺鞨大军踏着荥阳满城尸骨来到了青城,一路闪电突袭,无有阻碍,唯一让他们吃到苦头的便是荥阳坚守城门的刺史,以及那出谋划策的孔氏夫妇。
等他们终于杀了孔氏夫妇,屠城泄愤,越过荥阳那天造的山,却没攻下青城这座人力造就的城。
靺鞨虽然失利撤军,但在中原的战争从未结束。
前任靺鞨萨满在靺鞨退军之际,派出手底下的探子,混入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流民之中。
大战过后,过所无用,户籍遗失,这些探子像是种子,悄无声息地扎根在这片肥沃的土地。
他们被称为“望西人”。
他们留在了中原,望着西北的草原、遥远的故土,改变口音,掩饰容貌,期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自己的家。
但贺归之从没去过那片广袤的草原。
贺归之从记事起就生活在扬州这片温柔的水乡,然而贺知途又告诉他,他出生在靺鞨退军时,他的母亲被中原的铁骑踏成了肉泥,他们与中原有血海深仇。
贺归之是一株不合中原时宜的胡杨,根须扎在中原的水土里,枝叶却向着西北的方向生长。
回家。
回家。
为了这个目的,十岁出头的贺归之在贺知途的注视下杀了第一个中原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刀切入温热的躯体的滞涩感觉,杀人会让刀刃卷口,砍到肋骨会令虎口震颤,鲜血会顺着刀刃流淌到他的手上,洗不干净。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贺归之夜夜惊醒,头疼欲裂,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一切。
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床头烛火的纱罩被他揭开,看着几只飞蛾毫无察觉地向烛焰飞舞着,不知死活,自寻灭亡。
“……”
贺归之其实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但父亲的教诲、母亲的血债像桩子一样把他死死钉在这条路上,逼迫他成长为望西人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直至乔长生出生。
**
贺知途当年隐姓埋名,屠戮乔家上上下下四十余口人,只留下了山庄无关紧要的仆役与山庄名义上的下一任继承人乔青纨,以“赘婿”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接管日月山庄。
昏暗的光线下,贺归之眼皮低垂再抬起,教导他:“归之,你得明白该如何去控制一个人。”
要在中原这片地方隐瞒下自己的真实身份,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借壳而生,得选一家原本就有小有名气的氏族。他们的人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太多的人太过惹眼,太少的人又不够望西人李代桃僵。
留下的做幌子的人,得挑选年轻的、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低的女子。她们在家族中的地位给了外头足够的由头,有名分却无实权。她们的年纪与女子身份则往往代表与这世间的联系不够深,就算真的求救,也不会受到人的重视。
山庄长廊滴落的雨水在贺知途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有一种彻骨的凉。贺知途笑着看着贺归之,那笑意中有一点微妙的得意。
“最好是中原那些学了圣贤道义的女子。”
她们生性高傲,身负血海深仇,不会低头,更不会寻死。只要严加看管,便是完美应付外人的幌子,起初,她们会挣扎,会反抗,但等五年、十年过去,漫长的时间浇灭了仇恨与希望,她们依旧在在绝望中麻木地活着。
然而贺知途不曾料到乔青纨的心性竟如此执拗。
那位素冠徐安期登门拜访时,贺知途才知晓,青城三杰是她年少时的好友,他本不欲节外生枝。
贺知途彼时刚刚在日月山庄落脚,徐安期背靠儒宗,在江湖上又颇有名气,他怕此人察觉出什么,便叫人看管着让乔青纨见上一面,却不想乔青纨竟然如此胆大,不仅悄悄提醒徐安期此间危险,还将写着求救的纸条暗中塞给他。
徐安期机敏过人,加之年少时往来日月山庄,对这里很是熟悉,不过短短几行话,就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在山庄重重包围中提剑逆行,事情几乎就要脱离贺知途的控制,望西人潜伏扬州的计划差点功亏一篑。
好在他还是将这人杀了。
贺知途拿着那柄太玄剑回来,那上面沾着他双目的鲜血,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行走在日光之下。
贺知途怒火中烧,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中原的人,还有那个心固执得像长了刺的女人。
原以为折断她的羽翼就能驯服这只烈鸟,没想到她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他应该换个法子了。
既然强硬的手法不行,那就用更柔软的枷锁,一个流着两人血脉的孩子,总会让这头倔强的女人学会顺从。
乔青纨的身子从她发现自己怀孕开始就越来越坏,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流掉这个孩子,为此不惜绝食,但是贺知途不允许她死,她也没有成功。
相较于贺知途的算计,乔青纨的抗争,贺归之在看到那个刚刚生出来的,瘦小得可怜的孩子,心脏渐渐狂跳,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他有联系的孩子。
这种感情并非怜悯,也并非喜爱,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联系,天生相同的血脉将他们穿在一起,好似一下将贺归之这个在中原漂泊的孤魂,落到了有形实处。
乔青纨自生下这个孩子后似乎也不再挣扎,给这个本该带着仇恨降生的孩子取字“长生”,其余的时间都用来磋磨一方方冷硬的石头。
她似乎放弃了。
达成自己的目的后,贺知途便也不在乎这个孩子。这得以让乔长生在乔青纨的庇护下长大。
乔长生这具病弱的身躯在日月山庄以另一种方式慢慢活成了乔青纨年轻时的样子。
而贺归之也逐渐意识到,原来他没有办法像贺知途控制乔青纨,自己控制望西人手下那样,控制这个孩子。
……
……
天色渐沉。
扬州的天气多变,一阵轻风吹过,在书肆买书的书生用食指拇指一搓,感受到原本硬挺的纸隐隐如湿,便知道今天迟早会下雨。
书生想在暴雨来临之前回家,他看中一本扬州戏本,正要叫掌柜结账,门口忽然传来呼号避退的声音,周围的商贩纷纷抬眼望去,只见兵士众多,列队成形,脚步声由远及近,行色匆匆朝着前头去了。
青天白日出动兵甲,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书生借着书架遮掩,悄悄向外张望。只见为首的女子一骑当先,一袭玄色劲装,乌发高束,马蹄破开烟尘,恍若天人。
书生一边纳罕,一边慢慢皱起眉头。
他们去的地方,似乎是……日月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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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归之正在屋内擦拭佩刀,外头忽然传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少庄主!”
他的手微微一顿,皱眉:“什么事?”
侍卫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此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少庄主,山庄被铁甲骑围起来了……”
“放肆!”
贺归之面色一沉,当即站起。
“谁给他们的胆子?”
日月山庄经过贺知途多年经营,已是江湖上一大势力,便是外地的官员听闻山庄的名声也要给几分面子,更别提扬州的官员与山庄交情甚笃,在这个地界,谁敢派人围住山庄?
贺归之当即提刀,点了一行人往门口去。
日月山庄门口,青衣女子已下令将那些反抗的山庄护卫拿下,她单手拎起一人的脑袋,迫使他仰面对向刺目的阳光,那护卫的眼珠在强光下不住颤动,浅褐色的眸子边缘泛着异样的色彩。
青衣女子笑了笑,开口说了一句靺鞨话,声调低沉如塞外朔风。
那护卫闻言当即面色一变,见到面前女子的表情,意识到什么,强自镇定地垂下眼帘,可那瞬间的慌乱早已被尽收眼底。
青衣女子看穿他此时的心思,轻笑开口:“我们九重楼的人,莫说是你们靺鞨人,便是失传已久的乌桓言,只要有人一张口,也能分辨地出来。”
“靺鞨人?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
她话音刚落,日月山庄的大门就被推开了。
刚刚的动静已被贺归之听见,联想到之前夏辟疆杳无音讯的消息,他心中暗骂了一句。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引蛇出洞,他们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些事,不等证据,只打算上门一网打尽!
眼看侍卫的身份已经暴露,贺归之不再在这件事上辩解,只是抬起头来,冷冷睨着为首那位女子,讥诮开口:“慕容姑娘……不,应当说,百越巫祝,许久不见。”
在望西人在青城的探子传回魏危的真实身份时,别说贺归之,便是贺知途,也是诧异了许久,从未想过他们居然有机会离百越之主如此之近。
思即先前种种,贺归之冷笑:“魏姑娘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山庄一时怠慢,不知在哪得罪了巫祝,今时今日竟叫巫祝亲自登门。”
魏危指尖点着霜雪刀,眼中神色没有丝毫掩饰,面对贺归之的阴阳怪气,她似乎没打算开口。
她身后站着数人。
红衣女子腰缠金鞭,仰头看着日月山庄的门楣,神色有些许感慨。
而蓝衣少年腰负长刀,气势汹汹,似乎只等魏危一声令下,就打算一脚踹翻面前的大门。
最靠近百越巫祝的那人,贺归之却认识。
君子帖主人,陆临渊。
陆临渊腰束银带,眉眼温润如风中簌簌桃花,发尾擦过脊背,本是放浪形骸的少年弟子模样,但神情又极驯顺。
就在贺归之眯起眼睛,盘算其他人的身份的时候,魏危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赫连归之。”
被猝然念出真名,贺归之面色逐渐阴沉。
“我曾经想不明白,日月山庄与夏无疆有什么关系,夏无疆又为什么要杀清河薛家满门,原来是这样……”
魏危慢慢握住霜雪刀柄。
“鸩占鹊巢,一直以来,你们就是这么做的。”
贺归之知道魏危来者不善,但就算他们抓住了夏辟疆的把柄,一家之言,还不至于将日月山庄拖下水。
他眸色转瞬变得凌冽而锐利,沉声开口。
“我日月山庄屹立扬州近百年,岂容轻辱?百越巫祝身为异族首领,无凭无据便率众围庄,真当是觉得这中原之地是百越能无法无天的地方?”
四下里静得可怕,无论是楚凤声燕白星这些百越人,还是披甲执锐的兵士,内外都是静默的服从。
只有越来越多的兵卒随令赶来的脚步声。
魏危身后的青衣女子举起“代天巡狩”令牌,冷冷开口。
“安抚使与马步军都总督勾结靺鞨异族,已被押解至大牢。本州州牧刺史,与日月山庄交从过密,暂停官职。令牌所在,如君亲临,百越巫祝暂摄扬州军政,何人敢有异议?”
——孔成玉。
贺归之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枚金光闪闪的令牌,仿佛看见了百里之外的青城,那位年轻的天子近臣投来的冷冷一瞥。
“……”
贺归之脊背紧绷,指节在袖中不自觉地收紧。
今日种种变故如脱缰野马,全然超出了他控制的范围,千般思绪涌上心头,贺归之很快镇定下来,侧眸示意自己身后的一名亲信给贺知途报信,抬眼正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对面的百越巫祝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乔长生在哪?”
贺归之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打量着魏危的神色,缓缓开口:“巫祝问他做什么?”
大雨悬而未落,风里裹挟着潮湿的土腥味。天际的云朵渐渐汇拢,遮住几分夏日里燥热的气息。
魏危的手指缓缓抚过刀鞘,冰冷的触感渗入骨髓。霜雪刀出鞘的刹那,远方传来一声闷雷,如同苍天震怒,裹挟着万钧之势轰然劈落,像是无数枉死之人的嘶吼。
魏危的视线落到山庄门口那伫立近百年“日月昭昭”的碑刻上,顿了片刻,才淡淡开口。
“因为我要杀你,长生若是在这里,难免会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