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
密牢内安静的连一滴水滴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陆临渊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除了思齐峰那些弟子外,只有孔成玉一人见过他。
夜幕漆黑,烛火摇曳,陆临渊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的边缘。
那纸袋早被揉得发软,边角处还沾着糖霜,仿佛在混沌中纠缠生长在一起的藤蔓,紧紧依附在他的指尖。
这样的日子太久,久到陆临渊甚至觉得明日的太阳或许不会升起。
陆临渊看了会儿同样被困于此处的幽暗烛火,又疲倦地垂下眼睛。
孔成玉前一个月期间来了几次,她不知用了什么理由将思齐峰给陆临渊用的香料换掉,这些日子或许为了避嫌,她再未曾来过。
思齐峰主倒是提着陆临渊出去了一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谨慎,明明已被关押了一个月之久,还被封了内力,他们还是将陆临渊按在刑椅上,玄铁镣铐咔嚓锁住他的四肢关节,仿佛在捆缚什么不得了的凶兽。
陆临渊转动着仅能活动不到寸许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荒谬。
他有些倦怠地听着面前之人所言——他们想要逼迫陆临渊承认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承认魏危来中原居心叵测,承认百越对中原虎视眈眈。
“……”
陆临渊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睛。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始终沉默。
思齐峰主锋利的目光打量着少年,他身上有着一股混着药酒的腥苦味,这味道陆临渊似乎有些熟悉。
他抬手止住那位喋喋不休的弟子的话头,顿了顿,引诱一般轻声开口:“陆临渊,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若说你有百越血脉,其实我并不相信。”
他道:“你是天之骄子,儒宗的下一任掌门人,何苦与百越粘连在一起呢?你被那个百越妖女引诱了,是不是?”
陆临渊抬起眼,嘲讽地轻笑一声,声音却清朗平静:“你错了,她从来没有引诱过我,反而是我心存歹念,居心不良,妄想让百越巫祝……”
妄想让魏危来亲他,来喜欢他。
“孽障!”
思齐峰主怒喝打断了他,两侧人影倏然逼近,一左一右钳制着陆临渊的肩膀,将他摁到冷水中,头骨撞到铜盆底部发出闷响。
陆临渊毕竟还是徐潜山的弟子,儒宗规矩森严,刑求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此刻被提审,也只能受一些留不下伤痕的刑罚。
但这世上的刑罚有千万种,思齐峰主不信撬不开陆临渊的嘴。
思齐峰主冷笑:“陆临渊,你本是百越孽种,如今还和百越巫祝牵扯在一起。如果不是儒宗替你压下了消息,你以为你这样的人还有命在么?”
“以往你以儒宗大弟子的身份自居,如今我们只要你指认百越那群异族,你为何不愿意?儒宗这些年对你的教导,对你的恩情,你是全然忘了!”
“……”
陆临渊从腥冷的水缸中被人猛地拽起,因为肺部呛进了水,他弓着脊背剧烈咳嗽起来。
湿透的额发黏在通红的眼尾,水珠顺着陆临渊发梢滴落,如同血珠。
刑室寂寂,不知过了多久,陆临渊这才缓一口气,低下头笑了笑:“是儒宗要我这么做,还是你?”
思齐峰主腮帮子微微抽动。
“……”
不等他再次开口,他听到黑暗里陆临渊的声音传来,喉咙还带着咳嗽之后的沙哑,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思齐峰主,不如我们来聊些有趣的事情吧。”
“我在游历江湖的过程中曾经去过清河薛家,遇见一个名为夏无疆的人。他得知了我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为了让我保守薛家被屠门的秘密,想诓骗我喝下断肠散,允诺我之后每隔一个月会给我一次解药。”
“其实我那时候就觉得奇怪,清河与青城隔千里之遥,他凭何与我保证月月给我送药呢?”
他抬起头来看他,语气中更多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后来我想了一想,只要青城儒宗也有他的人,这件事不久迎刃而解了么?”
陆临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视线与思齐峰主死死盯着他的目光交汇,好似如今被捆住手脚的并不是他。
他问:“夏无疆背后的人或许是靺鞨赫连氏,那么你呢,你效忠的又是谁?”
“……”
整间屋子陷入了寂静,片刻过后,思齐峰主从眼角绽出几分奇异的恨意。
他居然古怪地笑了出来:“天之骄子啊……”
漆黑的桌案上,木纹渗着不知何年何月的血。
思齐峰主抽出一支被擦得锃亮的虎钳,为了尽量不给受刑者不留伤痕,钳口缠着月白色绸缎,边角还绣着半朵慈悲莲,组合出令人作呕的伪善。
银光的光芒一晃,钳口猛地扎入桌案,钳住陆临渊的手指。
“……!”
沸腾的、翻搅的痛觉转瞬袭来,十指连心,陆临渊被身后之人摁住脖颈,被迫低下头去。
被钳制的指节因剧痛蜷缩又被迫挣开,陆临渊的手在桌案上因为疼痛而生理性地发抖。
发梢上的水珠滚落,领口早已被冷汗与残水浸透,晕开大片暗色水痕,宛若溅血。
思齐峰主向前倾身,伸出一只手指敲动虎钳,铁器震颤延伸到末端,痛楚被放大两倍不止,陆临渊的指骨在刑具下痉挛。
当世天才在自己面前底下隐忍挣扎的样子让对面的人很是受用,思齐峰主缓慢的声音在剧烈的疼痛下如同隔着一层鼓膜,在陆临渊耳旁阴魂不散。
“徐潜山的弟子又如何,君子帖剑主又怎么样?”
他无比畅快地说着。
“陆临渊,我知道你固然清高,从来守礼,是个君子,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潜山至今未曾醒,他泥菩萨过江,自己都保不了自己,你不如再好好想一想该对我说些什么。”
“……”
君子。
眼前陷入黑暗,只有那淡淡的戏谑缭绕在耳边。陆临渊的思绪飘远,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儒宗哪个少年不曾梦想过扬名立万,让天下人以君子之名知道自己的名字。
君子如玉,陆临渊从来从来不是一块美玉,也并非不是乔长生那样的君子。
儒宗、掌门、好友……这些联系只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除了魏危就没有陆临渊不能舍弃的东西。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半个月前受刑的骨节疼痛尤在,陆临渊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向来害怕寂寞,于是将自己的手指尽力伸直,预备重新拨亮那盏渺茫的烛火。
灯火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扯得忽明忽暗,陆临渊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不止一人,有些杂乱。走在最末的人影提着油纸灯笼,走得跌跌撞撞,皂靴踩碎水洼时溅起细小的泥点,是石流玉那半吊子轻功。
而最前方脚步声很容易分辨,虽无内力,但步子有着特意模仿男子走路的重音,一步一步平稳有力,是孔成玉踏月而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第三个人的脚步混在错落声响里,声音很轻微,像雪落在青石板上无痕,可见轻功极高。
有人声线紧绷:“你倒是半点不客气,你打晕的人明日都得算到我的账上。”
那人淡淡答:“我明日会和你一起见那些人。”
陆临渊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很是艰涩地眨了眨了眼,缓缓转过头望去。
三人的影子被灯火映照,从右侧缓缓而来,脚步声随着往前而响动,最终停在门口。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陆临渊听见钥匙插进锁扣的声音,然后有人推开了门。
天色暗沉,万物凋零,月色翻滚着倾倒入密牢,将密牢的阴霾撕开一道口子。
一抹绯色的声影踏入屋内,那是陆临渊在这两个月灰暗时光中看到的最耀眼颜色。
光线变化的瞬间,魏危眯起了眼睛。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月色之下的幻觉,夜息香气从梦境中而来,终于肯在陆临渊面前展露一丝温柔。
他舍不得眨眼,生怕一瞬的疏忽就会让这幻象消散。
“魏危……”
陆临渊看清魏危身影的瞬间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陆临渊朝着魏危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魏危,然而大约是惧怕此时此刻又是一重环境,他显出一种不知该怎么做的茫然。
眼前的幻想显然比以往的幻想真实的多,陆临渊眼尾余红未褪,眼中却是一片漆黑,声音很轻,带一种哑然的缥缈感。
“我以为你回了百越,不会再来中原了。”
“……”
魏危听见了这句痴话。
她知道陆临渊又陷入幻觉中去了。
她回头问孔成玉,语气淡淡:“你有牢房的钥匙么?不行我就劈开了。”
语气还算客气,但孔成玉看见霜雪已经出鞘了一寸,只要回一个“没”字,魏危就预备手起刀落。
孔成玉:“……”
她深吸一口气:“有的。”
“咔嚓”一声,牢房打开了。
陆临渊的目光还有些涣散,怔然出神,仿佛溺水之人被困在暗流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浮出水面。
他仰面看着魏危,喉结随着喘息轻轻颤动,幽幽烛火映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纤长睫毛沾着细密水珠,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未坠的泪。
他茫然地重复着她的名字:“魏危。”
魏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陆临渊的手背,眉头微微一蹙,反手握住陆临渊的手腕。
他的手太冷了,像是从冰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她喊他的名字:“陆临渊。”
陆临渊就点了点头,温柔地回握住她的手,即使骨节还在颤抖,知道面前的人是幻觉,他也不忍松开。
墨黑的眸底映出魏危那双寒凉如雪的眼睛,陆临渊痴痴看着魏危,似乎在有些疑惑为什么幻觉的触感这么真实。
他茫然地停顿,最终还是叹息着开口:“你没有忘记我,你来见我了,魏危。”
他那苍白的皮肤之下流动的好似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一汪寒泉,衬的瓷碗如同假玉。
魏危伸出手,顺着陆临渊的脖颈摸上他的侧脸,微微用力:“陆临渊,我是真的。”
陆临渊像是小猫一样蹭了蹭魏危的手,很乖巧地回答她:“我知道。”
“……”
不,陆临渊不知道。
他的那双眼睛依旧如此固执,像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浑浑噩噩的人,眼中回荡着一种彻骨的哀切,似乎知道自己看到的人是假的,又不得不欺骗自己,魏危甚至能看懂他瞳孔中的迷茫与自欺欺人。
他依旧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烛芯爆出噼啪声响,魏危撤回了自己的手,陆临渊茫然了一瞬,随后冰凉的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喉结滚了滚:“你又要走吗?”
“……”
他的喉咙发紧:“为什么走呢?魏危,是我不够好吗?我会离开儒宗,我会成为中原第一,你知道我很好用的……魏危,为什么不来呢?”
他绝望地看着她,只有在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幻觉时才敢问魏危,你为什么不来爱我呢?
魏危垂眸看着陆临渊,他的神色中有迷茫与苦涩,她抬起手指,停留在陆临渊的脸上,指腹逐渐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甚至微微探入他的唇间。
陆临渊配合着张开唇齿,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他也曾做过一些不知所谓的美梦,但幻觉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魏危离得很近,陆临渊嗅到她袖口沾染的夜息香,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魏危看着陆临渊,思索着怎样能让陆临渊清醒过来。
陆临渊的眸光已有一瞬的闪动,他听见面前的人淡淡开口:“我于感情上是一个迟钝的人,不大能理解别人的情谊。这次回去我才明白两件事,原来你是喜欢我的,还有,我也是喜欢你的。”
这一刹那,陆临渊耳旁有轻微的耳鸣,黑沉的瞳仁发亮,魏危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低下头吻了他。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陆临渊瞳孔缩紧,身体因强烈的冲击而变得僵硬。
他仰头,双唇微微张开,想要开口。
“魏……”
破碎的音节刚刚溢出齿关,就被魏危的舌头吞了下去,碾碎在纠缠的唇舌间。
夜息香与海棠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撬开他的齿关,深入他的唇齿之间。魏危捧着陆临渊的脸,属于自己清冽的气息渡了进去,陆临渊用仅存的理智克服自己,不让自己喘息得太过厉害。
他瞳孔中的混沌如潮水一般退去。
片刻的迟疑后,陆临渊试探般伸手抱住魏危的腰,缓缓收紧。
陆临渊的舌头是软的。
魏危吻着陆临渊,唇齿相接,温软的舌顶开他的齿关,对方的身子很快瘫软了下来。陆临渊的脸变得越来越红,魏危与他近乎狎昵的触碰令他睫毛剧烈颤抖。
他红唇微微张开,回应着她,气息绵长而缠绵。
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唇舌一寸一寸地浸没,气息刻进彼此的魂魄之中,交缠得越来越更深。
等到一吻结束,魏危终于离开他的唇时,陆临渊一双眼睛已经全是水汽。
他的舌尖微微探出,下意识地去舔唇角残留的涎液。
陆临渊知道眼前的魏危是真的了。
因为他穷尽自己想象,也不曾给自己构造过这样的美梦。
魏危在离开中原两个多月后,就如当初突兀出现在无悔崖上,毫无预兆地重新来到陆临渊身边。
魏危打量着他的神情,轻声问他:“好点了吗?”
陆临渊垂下头,耳朵已经通红,过了很久才抬头看着她。
夜息香与海棠的气息在湿热中发酵,他感受着心口蓬勃的跳动。
陆临渊的骨骼在细微地颤抖,他还没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他的手指紧紧抓住魏危的手臂,带着一丝不甘心的执拗,往前贴近。
他濡湿的睫毛颤动着,虽然一字都没有开口,但目光中带着一丝渴望与祈求。
他还想要一个吻。
魏危垂眸静静看着他。
眼看着他们又要亲上了,回过神来的孔成玉一把捂住石流玉的眼睛。
石流玉:“……”
“两位——”
孔成玉的声音在密牢中响起,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些咬牙切齿。
“我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让你们见面,不是来叫你们在这里亲嘴的。”
第102章 得未曾有
石流玉反应回来,下意识非礼勿视就要背过身去,但陆临渊与魏危已经亲完了。
他耳尖红得几乎滴血,低下头小声开口:“陆师兄……你别现在乱来。守卫虽然是被魏姑娘打晕过去的,但昏不了太久。”
孔成玉:“……”
重点是这个?
魏危垂眸,握着陆临渊的手转了一个圈,反向扣住他的手腕,陆临渊察觉到什么,腕下脉搏渐渐急促。他想要挣脱,但没有成功。
过了片刻,魏危看向孔成玉,平静开口:“我要带陆临渊离开这。”
孔成玉此时身上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妥协感。
她吸了一口气。
“你都……带一个陆临渊出去也不算什么了。”
在一旁的石流玉连忙道:“师兄,坐忘峰一切如旧,随时都能回去。”
陆临渊被关押之后,思齐峰主曾想过搜查他的住处,是石流玉据理力争,暂且封禁了整座坐忘峰。
陆临渊很认真地朝他笑了笑:“多谢。”
他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些发软,险些跌倒,魏危反拉住他的小臂,将他拉起来。
陆临渊的手虚虚地搭在魏危的肩膀上,指尖微微颤抖,显然已经耗尽了力气。
石流玉有些担忧:“陆师兄,你没事吧?”
陆临渊笑着摇了摇头。
孔成玉也察觉到什么,目光在陆临渊的身上游移,似乎看出了什么。
片刻过后,她沉吟开口:“魏危,就算如今我也称得上一句位高权重,许多事情也非我能左右。丑话说在前头,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不会保你们。”
魏危挑眉:“比如?”
孔成玉:“勾连异族,叛逃儒宗……桩桩件件加起来,照中原的规矩,应该夷三族,斩首示众。”
魏危撑着陆临渊,声音却很平静:“向来都是我砍别人的头。”
孔成玉眯起眼睛:“巫祝好魄气,可这里是中原,不是百越。”
魏危:“战场方寸之间,难道还分什么中原百越?”
四周寂静。
孔成玉捏着袖中的手指:“你是说……”
“靺鞨。云胧秋与你关系亲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今中原边境是何种情况。”
孔成玉闻言有些诧异,眸光闪烁:“原来巫祝是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和陆临渊一样……原来你来中原有正事。”
这话听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怨气来,魏危便问:“陆临渊怎么了?”
本来疲倦至极正在闭目养神的陆临渊闻言低笑了几声:“我也不知道孔先生在生气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孔成玉:“……”
就是你他X的这些天什么都没有做。
**
魏危与陆临渊离开后,孔成玉与石流玉也提着灯笼回去。
夜幕低垂,头顶有盛夏之月,耳旁是空山之风,湿润的草木香弥漫开来。他们的步子前后交错,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无比清晰。
石流玉大气都不敢出。他低着头,目光盯着脚下的石阶,心中暗自祈祷孔成玉能无视他,快些回到住处。
然而走在前面的孔成玉停下了脚步。
这样的天气与孔成玉初次见到狼狈不堪的陆临渊那晚实在是太相似,加上魏危今日意料之外地来到儒宗,就算是孔成玉,也难得想起了一些往事。
孔成玉转头,目光落在石流玉身上,问他:“我有些想不明白,魏危也就罢了,你为什么愿意为了陆临渊做到这样的地步?”
石流玉愣了一下,随后笑了。
他眸子流淌着细碎的光芒:“因为陆师兄是个好人。”
石流玉虽为三叠峰大弟子,但儒宗有许多人私底下并不瞧得起他。
君子远庖厨,石流玉这样整天埋于儒宗杂事中的人,难免被一些自诩清流的人轻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天,儒宗进行一年两次的君子六艺考校,石流玉因为不擅长武艺,一如往常选的投壶。
因为射艺实在不佳,他什么贯耳依耳一概不冒险,只站在线外,老老实实往壶里投箭矢。
那些选了弓箭的弟子早已风风火火地结束,三五成队地下来,见到石流玉还在一支一支认真地投壶,哄笑着喊着“小师兄”,围在他后边看着。
有人认识他,有人没见过他,有人好奇他这位年轻的三叠峰大弟子,观看的人不知怎么越来越多,石流玉被看得有些紧张,手中不稳,一支不中,四周就传来阵阵笑声。
有人笑说:龙生九子,尚有不同。小师兄若是平日忙于儒宗事务,不擅长此道,不如求一求峰主,免了射艺的考校。
少年人之间未必有什么天大的仇恨,只是聚众在一起,对人有一些微妙不自知的恶意。
陆临渊也正巧考完剑术路过,石流玉一开始还未曾注意到他来了,直到他听见耳旁传来这些人此起彼伏的“陆师兄”。
陆临渊不常出现在人面前,他一出现就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目光,石流玉听见有人撺掇着陆临渊也来试试。
陆临渊一顿:“我未曾学过弓箭。”
那弟子跃跃欲试:“投壶比弓箭差得远呢,陆师兄试试也无妨。”
片刻之后,石流玉感到有人往自己这边走,他低头喊了一声“陆师兄”,想要给陆临渊让开位置,但陆临渊并没有再往前。
他感觉到陆临渊似乎看了他一眼,随后顺手拿起一枚箭矢,投出。
一声箭镞与陶壶相撞的声音,没中。
陆临渊挑了挑眉:“看来是今日手感不佳。”
先前撺掇的弟子一愣,随着笑说:“人有失手,一次不中不算什么。”
被陆临渊这么一打岔,围观的人群便说说笑笑走开了。
“……”
陆临渊未曾与石流玉说一句话,便将他救了下来。
石流玉笑着,眼睛里亮晶晶的:“陆师兄对我与其他儒宗弟子从来是一样的。他从不因为我大弟子的身份高看我,也从没有因为我打理那些儒宗琐事而轻视我。”
“君子观其行,我知道陆师兄一定是个正人君子。”
坐忘峰上,正人君子陆临渊的下巴往水里埋了埋,有点期待与不好意思:“魏危,你会不会和我一块沐浴?”
魏危抱胸站在门口:“你想得美。”
**
陆临渊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一件事就是预备去沐浴。
魏危都不知道他哪来的洁癖。
魏危提醒他:“你身子还没好,一下洗澡容易晕过去。”
陆临渊垂下眼睛,一时没有开口。
魏危一看就知道这是倔劲犯了。
为了防止陆临渊大喜大悲,真的一下晕过去,成为儒宗有史以来第一位在池子里被淹死的掌门弟子,魏危就站在门口等他。
儒宗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魏危能听见陆临渊慢慢脱下自己衣服的布料摩擦声,进入浴桶内水波轻漾细碎的水声,还有因为热气蒸腾而逐渐深重的呼吸声。
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魏危也是这样在这间屋子外边等着陆临渊。
那时候的他以为她是来杀自己的。
陆临渊显然也想起了从前,里头水声咕咚一声,有人轻声开口:“魏危。”
魏危在外头答应。
陆临渊背对着门口,仰头靠着浴桶旁边,喉结滚动:“魏危,你真的回来了。”
他低下头笑着:“魏危,我觉得我在做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句话竟是真的。你曾经说过你离开或是回来都与我没有关系,但你还是对我心软了,是不是?”
密牢之中太安静,太寂寞,陆临渊此时此刻似乎也不在意魏危是不是在听,只是缓缓开口,讲着那些幻觉中他曾经说过的话。
“魏危,从前我曾经想过摆脱我剑道上的天赋,虽然人人称赞,但它给我的只有痛苦。我那时候左思右想,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只是怕疼,终究没有死成。”
他想死,又想见魏危。
不知过了多久,陆临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喃喃地问:“魏危,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情意的?”
屋内安静了一瞬,只有水波轻轻拍打浴桶的声音。
魏危抱着霜雪刀,回他:“是你的心跳。”
魏危的听力很好,足以让她听清百越林间穿梭而过的风声,也能听清陆临渊靠近她时,那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大雪的马车之中,陆临渊靠近她,泽陵的漕船上,陆临渊抱着她的腰。
砰、砰、砰。
无论一个人的表情多么平静,无论他的言语如何修饰,但心跳始终不会骗人。
魏危曾遇见很多在她面前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的人,或是因为紧张,或是因为恐惧,但陆临渊应当并不属于其中之一,为什么面对她会如此呢?
木槿听完大笑。
她告诉她:是喜欢啊,魏危。
恐惧之外,还有爱意,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心跳加快。
如果陆临渊不喜欢她,他不会随她游历江湖,如果陆临渊不喜欢她,他不会叫她一直记得他。
唯有情感上的痴人,才会做这些得不偿失的蠢事。
“……”
魏危忽然察觉到屋内没了动静,眉心转瞬皱起。
她喊了一句陆临渊,没听到回应,只有水波轻轻荡漾的细微声响,心下一沉,当即推开门。
浴桶中看不见人影,魏危以为是陆临渊真晕过去了,伸手就要从水中将他拉起来。
然而她低头,却看见陆临渊仰头躺在浴桶中,漆黑如墨的长发/漂浮着,宛如湖中悄然浮现的水魅。
在魏危探身欲捞的瞬间,陆临渊拉住她的手从水中出来,蒸腾的水雾与剧烈的咳嗽将他眼尾染成桃花色。
他的气息有些凌乱,清冷的面容染上了一层难言的欲色。
等到陆临渊停下咳嗽,魏危攥住他的下巴,皱起眉头:“陆临渊,你在做什么?”
“……”
陆临渊修长的手指揽住魏危的肩膀,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水珠顺着他的手臂滑落,溅起细小的涟漪。
他因为沐浴有些发烫的气息洒落在颈间,耳尖早已染上绯色。
“魏危,刚刚我确实没力气了。”
魏危:“但你是故意不立马起来的。”
陆临渊立马道歉:“对不起,是我太想看见你了。”
“……”
陆临渊实在太不安了,就算还在沐浴,也要缠着魏危亲他,或者摸一摸他,才能放下心来,认清她真的回来了。
魏危一开始很有耐心,但被缠得烦了,也恨不得甩一巴掌,但一看陆临渊的脸,又有些下不去手。
她实在有些像史书里讲的为美人所迷的帝王一样,被陆临渊乱了心智。
陆临渊问:“魏危,刚刚你是不是想杀我?”
“是。”魏危目光微微一凝,看向陆临渊的眼睛。
“就像是我发现我也喜欢你一样,我发觉我开始为你动摇了。”
陆临渊闻言却笑起来。
被水泡得温热发软的手轻轻抓起魏危的手,让她的指腹顺着自己的颈侧缓缓下滑,指尖触到他衣襟下微微凹陷的锁骨,直到掌心贴那片温热的肌肤上,拇指向上抵住他突突跳动的命脉。
他看着魏危,目光迷离痴缠,像是被她的气息蛊惑,自愿为此献祭的牺牲。
他轻声开口:“魏危,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第103章 倒驾慈航
魏危站在门口,背靠门槛,望着院中的月色。
儒宗大部分灯火已熄,这里一眼能望到齐物殿上那盏传闻孔圣点灯,彻夜高照的那盏微渺烛火,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沙沙声,月光如水般洒在青石板上,像是浮在水里的一道虚影。
魏危的耐心一向不多,但今夜却出奇的好脾气。她望着那盏缥缈浮空的灯火,一直等到月上枝头,才等到从池子里出来的陆临渊。
思齐峰之后提供的饭菜本就少得可怜,远远不足一个成年男子正常所需,再加上洗了这么久的热水澡,陆临渊出来时已是气虚阳脱,脚步虚浮,眼睛都有些睁不动了。
魏危扶*住陆临渊,取出一颗糖塞到他唇边。糖是在青城山门外买的,梨汁和桂花蜜凝结成块,敲碎后如同一块晶莹的琥珀,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陆临渊垂眸,眼睛含满水雾。他伸出手,轻轻握住魏危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吞下了那颗糖。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他苍白的肌肤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柔软的舌尖甚至讨好地舔了舔魏危的指尖,卷走沾在上面的最后一点甜意,配上此刻虚弱的情态,在月下生出难以言喻的脆弱和艳色来。
“……”
魏危忽然笑了一声,反手抓住陆临渊的手指,指尖微微用力。
陆临渊不由深吸一口气,瞳孔微微放大,眼中迷离逐渐被清明取代。
魏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不出一点被勾引而意乱神迷的样子,清明如雪。
“疼,是不是?”
陆临渊:“……”
魏危淡淡瞧着他:“你受刑了,以为瞒得过我?”
**
橙黄的烛火映在屏风上,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魏危坐在床边,低下头给陆临渊的手指抹药膏。
手指上疼痛难消的疼痛逐渐被药膏的热意覆盖,魏危拿起一卷纱布,咬着撕开几条,把熨帖着膏药的地方一圈一圈裹起来。
纱布紧贴着陆临渊的皮肤,带来一种隐晦的缠绵感。
陆临渊一动不动地看着魏危,忽然往前倾身,鼻尖抵在了她的肩膀处,呼吸间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
从魏危的角度能看见他温润的眉眼,即便是带着几分勾引的神态,也显得坦荡的不令人讨厌。
魏危顺势低了低身子,问:“怎么了?”
陆临渊的心颤颤地响动,漆黑的眼眸湿润。
“我的手要紧么?”
魏危拨了拨陆临渊的手指:“只要还能握起来,就说明没伤到骨头。好好养着,之后会好的。”
陆临渊闻言抿唇:“……”
魏危看他:“你在想什么事情?”
“我在想,万一我的手指从此断了,我还能怎么办?”
陆临渊的身子微微颤抖,他蹭着魏危,像是依偎在主人怀里的一只小狗,低声开口。
“魏危,中原说色衰而爱驰,要是我武废,你会弃我而去么?”
魏危:“……”
陆临渊微笑:“你怎么犹豫了?”
“不。”
魏危低下头看向陆临渊,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接着蹙起眉头,声音却平缓:“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总是很不安。”
她的眸光闪烁:“我在想,用什么样的办法,能让你更相信我一些。”
……
……
屋内的烛火不知被从哪里飞来的石子打灭了,坐忘峰上一片安静,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悄然惊动檐角下的听风铃。
思齐峰生变,陆临渊从密牢中出来的消息大约已传遍儒宗,只不过孔成玉坐镇儒宗,一切争论分辨都要等到破晓时分才会到来。
此时此刻,水月在轩,灯魂未灭,黏腻的水声吞没在床上两人的唇齿间。
陆临渊的皮肤白皙如雪,仿佛桐花堆砌而成,即便君子如玉,此刻也因情动而蒙上了一层薄汗。
他的眼睛被纱布蒙住了,眼前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他循着本能仰着头,顺从地承受着上方魏危的亲吻。
一颗糖被咬碎,甜意流淌成水,吞下喉咙,亲吻时重时轻,两人在唇齿间品尝着甘甜津液,陆临渊的喘息声很轻,像是压抑着什么,却又无法完全克制。
陆临渊他的唇色原本淡如樱瓣,然而一吻过后,已染上了桃花般的艳色。分开时魏危的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唇缝,陆临渊像是被无形东西拨动的琴弦,颤抖得更厉害。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有些太兴奋了。
“魏危。”陆临渊有些高兴,又有些羞耻,他喉结轻轻滚动,“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魏危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伸手捧住了他的侧脸,大拇指微微用力,抹去了他唇角残留的涎水。
她开口道:“陆临渊,你的耳朵好红。”
外头挂着的珠帘被一阵微风吹动,声音如同琉璃碎裂。而房间内,陆临渊长发迤逦,铺满床铺,那停留在陆临渊唇畔的指尖往下,解开了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袍,再一路下滑,从锁骨,到胸膛,惊起一阵战栗。
陆临渊绷紧了下巴,有些无措地喊了一声魏危。
魏危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又开口:“你身上好热。”
陆临渊白皙的锁骨上已拢出几滴汗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转瞬被情欲淹没。
魏危的手指向下,解开了他的衣带,单膝跪在双腿之间。
几乎是瞬间,陆临渊察觉自己身体的变化,有些难以启齿地弓起腰来,但被魏危钳住了下巴,被迫仰头,气息越发凌乱。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
陆临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索着搭上魏危的腰腹。这个位置全权给别人对高手来说会有警惕的不安感,但陆临渊太乖了,所以魏危并没有在意。
魏危乌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陆临渊,然后膝盖往下慢慢压了下去。
像是滚烫的水沸腾,陆临渊整个人如吊起的一尾鱼,细微颤抖起来。他知道魏危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办法阻止,他愿意为魏危做任何事情,也愿意被魏危做任何事。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魏危的唇瓣再次贴了上来,偏凉的触感与他此时熏腾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她的吻温情又青涩,然而她的动作却热烈而汹涌,一下一下摇晃,从头至尾交缠起来,将他推向情欲的巅峰。
在他快要窒息的时候,魏危松开这个吻,陆临渊忍耐得额头上已覆了一层薄汗,喘息着歪过头去。此时此刻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他如不系之舟,在无边海潮里摇晃。
魏危学什么都很快,无论是轻是重,还是触碰什么地方,陆临渊总会给出不同的反应。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控制他的反应,如何让他崩溃,又如何让他沉沦。
陆临渊的喘息越来越急促,五感因为强烈的刺激交叠在一起。他哽咽着,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带着不规律的喘息。
那声音带着几近崩溃的泣音,狼狈中透着难言的脆弱感,熏染出滚烫的热气。
快感一点点袭来,小腹的肌肉绷紧,陆临渊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无法自控地颤抖着。但他无路可去,任由自己在情欲的浪潮中沉浮。
“别忍着。”魏危亲他,对他说,“我喜欢听。”
“……”
陆临渊听见这句话,即便神志不清,他还是主动攀附上魏危,讨好地亲吻她的脸颊。他的喘息沙哑,仿佛被欲望浸泡。
“陆临渊,你以前也这么想过我么?”
“嗯……”
陆临渊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几分难耐的喘息。
“怎么想的?也是这样么?”
“没有……呃……”
陆临渊的声音断断续续,他挣扎着仰起头,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魏危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声音在他耳畔喃喃。
“说说吧,陆临渊。”
陆临渊已是崩溃地咬住魏危肩头滑落的衣料,口齿不清地回答她:“魏危,求你别问……”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隐秘的幻想,那些痴迷的、贪欲的,在今晚的月色中,被更浓烈的、热情的所覆盖。
他想,传言菩萨得正身,倒驾慈航,化身为锁骨菩萨普度世人,他陆临渊就是那个得菩萨度的狂徒,不知是沧浪污谁,还是谁污沧浪。
他无耻于菩萨回来度他,又期冀菩萨和他一块成为软红尘中客。
魏危难得有些分心,其实她早就可以让陆临渊结束了,但她也实在贪恋这样的感觉,看着当世天才的意识逐渐涣散,看着他脸上熏染上令人心悸的艳色,她的心里就莫名地高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临渊发出一声闷哼,一串泪珠滚落了下来,转瞬浸湿纱布。
陆临渊喘息着,唇齿张合,喃喃了什么。
以魏危的听力,第一次没有听清这样近的一句话。
于是她低下头,仔细去分辨陆临渊在说什么。
魏危以为陆临渊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想让自己停下。
但实际上他说的是:
“魏危,你对我再凶一点。”
“……”
魏危眉梢一挑,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失控,破碎的喘息被搅成甜腻的水声,陆临渊先是抓着床单,随后抓紧了被褥,到最后控制不住地抵着魏危的肩头,在她身上留下指痕。
他的睫毛因为欲望的泪水而濡湿如蝶翼般颤动,到最后,他绷直脊背,控制不住地微微挺起腰,眼前炸开一片空白。
“……”
“……”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却又暧昧的气息,心脏跳动如擂鼓,不知道过了多久,陆临渊才从高潮过后残存的茫然中反应过来。
魏危想要解开蒙着他眼上边缘已被浸出水痕的纱布,却被他歪了歪头偏开。
陆临渊的脸蒙在了枕头里,喉结滚动:“魏危,先别……”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难以抑制地想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不由用力闭了闭眼。
“这床不能睡了。”
魏危:“我不介意。”
陆临渊沙哑,抱紧了遮掩的被褥:“至少让我换一床被子。”
“……”
魏危没有阻拦,她支着头看着陆临渊蒙着眼睛,抱着被子膝行在地上,慢慢摸索着绕开屏风去翻箱倒柜,其中还有一些擦拭与脱换衣服的动静,她都当做听不见。
等到陆临渊找到一床崭新的被子回来,因为看不见,他膝盖试探着抵在床板上,手伸着往前摸索,被等了很久的魏危拉进来。
她解开了蒙在陆临渊眼睛上的纱布。
“你之前太紧张了,现在轻松一些了吗?”
“……”
纤长有力的五指插入头发,头皮上温热拨动,经络舒展,一股后知后觉地疲倦涌上来了,魏危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见儒宗和日月山庄的那些人。”
陆临渊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给自己和魏危盖好被子,握着魏危的手疲倦至极地闭上眼睛。
月华如雪,萧瑟寂寥,他在满怀夜息香的气味中沉沉睡去。
第104章 齐聚儒宗
儒宗清晨,远山青白,池明如镜,如宣纸泼墨。
燕白星轻呵一口热气,捧着一件绯色衣袍等在坐忘峰小院外边。
楚凤声染着豆蔻红的指甲抚摸着腰际的长鞭,打量着四周,声音慵懒而带着几分调侃。
“当年我就在想,儒宗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居然能生出陆临渊那样的痴人。今日一见儒宗如此,确实不俗。”
当年的陆临渊千里迢迢来百越下战帖,被四位巫咸视作是失心疯了,楚凤声决计想不到如今还有她同样千里迢迢到儒宗的时候。
燕白星闻言哼哼唧唧的,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不过是有几座山而已,我们百越最不差的就是山。”
燕白星从昨天起就和已逝的北越长老附身了一样,怎么看中原的东西怎么不顺眼。
他一边骂中原防人如防贼,大晚上迎接他们这些来自百越贵客还要检查半天,一边又骂儒宗小家子气,住得房子又低又矮,躺在床上一脚能踢一个窟窿。
楚凤声笑眯眯地听着,果然过了半天,燕白星骂无可骂,慢慢地低下声来,像是噎住了一样。
“就这样的地方,巫祝怎么还住了这么久呢?”
“……”
楚凤声听得简直有些可怜了。
同为百越巫咸,她竟然难得生出了几分良心,殷红的指甲点了点鞭子,开口问他。
“燕白星,巫祝喜欢上你这件事我没法保证。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她收下你做巫儿?”
楚凤声幽幽叹气:“我其实有一个法子,就怕你失败了你伤心。”
燕白星目光闪烁,抿了抿唇。
……
……
吱嘎一声,大门被人推开,木轴转动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燕白星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望向门内,然而出现在门口的却是陆临渊那张清隽的面孔。
陆临渊一点唇珠丰润,桃花眼清澈带笑:“诸位早上好。”
燕白星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楚凤声上前一步,同样含笑开口:“原来是陆公子,当年百越一别,真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陆临渊这样俊俏的公子。
楚凤声瞧着陆临渊一身松风之姿更兼玉山之貌,又想起论起来这人身上还流淌着楚竹的血——若是他愿意,还有资格争一争南越巫咸的位置,不由多看了几眼。
陆临渊客气:“我也未曾料到百越与我还有这样的关系,当年下战帖,是我唐突冒犯了巫咸。”
陆临渊对百越也不算一无所知,除去朱虞,南越一脉对百越巫祝算是忠心耿耿,何况楚凤声聪敏过人,对魏危来说是其在百越的左膀右臂。
燕白星脸都憋红了,捧着衣服不甘心地往里面看:“怎么是你?巫祝呢?”
陆临渊:“她还在梳洗,叫我出门拿衣服。”
楚凤声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珠子不住地往陆临渊身上瞧,片刻她疑惑地啧了一下:“不对啊,我怎么瞧着你纯阳未破的样子?巫祝一晚上什么都没干?她之前还问我怎么对待巫儿呢。”
陆临渊:“……”
真是见鬼的左膀右臂。
陆临渊微笑,果断从燕白星手里拿走了衣袍,关上大门。
**
百越巫祝来访儒宗的消息已在峰主之间传开了,无为峰与思齐峰昨天晚上彻夜难眠,今天一早早就在仁义峰上等着。
除此之外,之前指认魏危身份的许知天,还有清河、徐州一些沿路的证人也被召集而来,手持证词证据,意图指认魏危无恶不作,陆临渊是非不辨,为虎作伥。
时间仓促,尚贤峰的人早上已悄悄来了三趟,将孔成玉手写密函交给魏危,以防他们当面对峙时一无所知。
“陆临渊先前和我提过日月山庄,倒是给我一些思路,我照着扬州这条线查下去,发现这些人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日月山庄的影子。看样子是早有准备,来者不善。”
孔成玉有些不解:“日月山庄在扬州势力颇深,据我所知,安抚使与马步军都总督就与他们关系甚密。若说为了山庄长盛不衰,与当地官员交好,倒也能理解。但他们这么大费周章地纠缠上百越与儒宗之事,与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铜镜前,魏危抬起头,下颌映入其中:“乔长生呢?”
陆临渊一顿:“没有消息。”
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将魏危的脖颈处的碎发全部捋起搁置在脑后,梳尺反插入魏危墨黑的长发中,一下一下梳顺。
“我让师父的人手去打探过了,自从乔长生与我们分别之后,他就再没有出过门。日月山庄戒律森严,如在军中,他的人手插不进去,只大概查到乔长生与他母亲在一块养病,性命没有大碍。”
魏危点了点头,她拿过那件燕白星带来的衣服披上,那殷红的锦缎外袍绣着鸟雀草木的纹样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腰身被巴掌宽的缠金的丝绦勾得窄紧。
就在魏危低头整理那繁复的腰带时,耳旁忽然一热,是陆临渊从妆台上拿出珊瑚石的耳坠为她换上,魏危凝目,目光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陆临渊。
与中原的内敛不同,巫祝的常服也是穷工极巧,从不藏锋。这身盛服穿上,如同传闻里那山林中骑着豹子的山鬼,气势逼人。
陆临渊垂眸,双手从后抱着魏危的腰,下巴搁在魏危的肩膀上,鼻尖蹭着她耳旁轻轻摇晃的珊瑚石耳坠,跪坐在榻上替她整理衣襟,简直到了黏人的地步:“魏危,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魏危忽然抬手按住陆临渊的后脑,转过头微微贴近,铜镜中两道人影交叠,她殷红的唇蹭了一下陆临渊的唇。
陆临渊瞳孔缩了缩,身子僵了僵,一点点红了耳朵。
窗外有雀鸟惊飞,他见魏危站起,很慷慨地向他开口:“马上就要出门了,你可以比他们看得更久。”
**
陆临渊被关押的第二个月,儒宗上下暗流涌动,局势诡谲。
此时此刻,思齐峰主瞪大眼睛,心情正如无常晨游——白日见鬼了。
魏危她居然真的敢来儒宗!
她也居然真的敢救陆临渊出去!
仁义峰殿内,思齐峰主坐在椅子上,手摁着茶盏,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这天底下没有比这这段时日更加好的时机。
徐潜山昏迷不醒,日月山庄给他递了密函,原先的天下第六许知天从隐居的镇水出来指认与陆临渊同行之人,甚至陆临渊自己都不知道发的什么疯,亲口承认了自己有百越血统。
他与无为峰主联手,加上长久以来暗自筹划的计划,就差一个名正言顺,儒宗就能成为他的囊中物。
然而仅仅一个晚上,变数就发生了。
手底下人来报思齐峰遭劫时,他还在冷笑,想着是不是石流玉那个蠢货终于忍不住了,他如今正愁不能光明正大地对付陆临渊,正好寻这个混乱的机会,假借刀剑无眼,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他。
等到手底下的人来报孔成玉也牵扯其中时,他就觉出几分不对劲来。虽说孔成玉位高权重,对陆临渊的恨意一目了然,按理说是友非敌,但谁也不能保证能摸清这位天子身边红人的心意。
再后来孔成玉传来消息,说要劫狱的就是那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思齐峰主已是匪夷所思,怀疑是自己大半夜不睡觉产生的幻听。
他反复确认了这个消息,不由得坐立难安起来。
他一会想到陆临渊身上多少有些受刑的痕迹,自己该如何辩解,一会思量着如何该利用这件事做文章。
等到他心中暂定,决定无论如何现将陆临渊捉回来时,却有人报儒宗有贵客来访。
贵客?
思齐峰主一脸疑惑,刚刚问了一句“谁”,乌桓慕容少主慕容星雨就风尘仆仆前来,二话不说堵住他的屋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下来。
乌桓慕容氏天生富贵,皇帝尚且以礼待之,何况是儒宗一位峰主。此刻就算慕容星雨将他这思齐峰掀翻了天,儒宗上下除掌门之外也无人敢斥他轻佻放肆。
慕容星雨一连牛饮了三盏茶,很没眼色地皱起眉,眼角那颗红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欠打:“这茶怎么有股子酸味?”
“……”
传闻慕容氏的少公子集风流之大成,声名在外,思齐峰主此时此刻才算领教。
他娘的能对着一盏茶,挑挑拣拣整整半个时辰,摆明了就是今夜不想让自己出这个门。
思齐峰主笑脸相迎,顺着慕容家少公子的意思换了一壶又一壶的新茶,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星雨才对着雨前龙井勉强点了点头,接着掩扇而笑道:“让峰主看笑话了,我虽托生锦绣堆里,却是天下无能第一,只晓得风花雪月之事。”
“这些时日或许还要叨扰儒宗,只给我随意找些金樽玉碗、冰山冰池,凑合也能过去了。”
思齐峰主笑得很勉强,一张面皮几乎要绷不住:“……慕容少主说笑了。”
他还在思量着如何将这一头的麻烦丢出去,随从又在此刻进来禀报:“峰主,桐州陆家来见。”
思齐峰主已是一头乱麻,脑中翻来覆去,很想一拍桌子说:“什么狗屁陆家,没听说过,给我赶出去!”
但他只是捏了捏茶盏,含笑开口:“还不请贵客进来!”
话音落下不久,只见一名少年跟着一位年逾六十的妇人进来。
妇人一身青衣,如寒梅破寒霜而来,她柳叶细眉,气度犹如高山之雪,但若笑起来,又如青山就我,让人心生亲近。
按照年龄来说,妇人早已不算年轻,但她的眼睛看上去恍若竹破般磐石坚毅,蕴含着韧而细密的生机。
妇人说自己身居桐州竹海,本是足不出户,不久前忽得故人来信,于是日夜兼程来儒宗寻自己流落在外,失踪多年的孙子。
思齐峰主勉强定了定心神,道:儒宗上下的宗牒都在三叠峰处,夫人应当是找错了地方。
却见妇人摇了摇头道:不,他就在这。
思齐峰主当即觉得不妙,试探着问,不知夫人可知他姓甚名谁?为何如此笃定他就在此处?
竹海医仙陆月沉慢慢抬眼看他,缓缓开口:他姓陆,名居安,字临渊,是我儿陆长清之子。
“……”
思齐峰主肺都要气炸了。
自从孔成玉态度不明后,儒宗的局势已不能全受他控制,加上之后先后到来的百越巫祝、慕容少公子、竹海医仙……此世间一等一有权势的异族首领与一等一惹闲事的异族公子、清流世家竟和约好了一样,齐聚儒宗。
思齐峰主为了儒宗掌门之位筹划数年,连陆临渊本人他都下狠手拖出去受刑了,结果现在局面在一夜中翻转,他成了跳梁小丑。
仁义峰中,心中有亏的人大多脸色难看,其他不知内情的人则忧心忡忡地讨论着百越巫祝突兀到访的事情,唯有一青年穿着人臣尊贵至极的绯色官袍,坐在首把椅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孔成玉指尖正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忽地抬起眼。
第105章 心甘情愿(修500)
仁义殿内暗流涌动,有人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茶盖,有人皱眉与身旁人低声交谈,有人目光放在门口,不知在等谁,有人则抬眼打量着首座上的孔成玉,皆神色各异。
一道清亮的男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殿内压抑的沉寂。
“诸位峰主,许久不见。”
思齐峰主猛地循声望去,却见陆临渊眉目生动,唇角含笑,好似这两个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从容踏入仁义峰殿中。
“……”
被爱情滋润过的陆临渊娇艳无比,容光焕发,和几个月之前牢狱里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连孔成玉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然而这模样在一些人看来,就是春风得意,大难翻身的挑衅!
等陆临渊经过时,坐在一旁的无为峰主皮笑肉不笑:“身为儒宗弟子,联合在外的狐朋狗友,调虎离山,深夜私自出逃思齐峰。”
“陆临渊,你还有没有山门的规矩,还有没有把我们这些峰主放在眼里?”
陆临渊挑眉:“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身为儒宗弟子,我又犯了什么罪,劳几位峰主将我关押两月,甚至不惜对我用刑呢?”
无为峰主一怔,旁边的思齐峰主正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讲,然而他刚刚握紧椅头,就要拍案而起,来个先发制人,却听见外头仆役的声音骤然响起:“百越巫祝来访儒宗。”
“……”
坐在首位的孔成玉闻言一顿,起身相迎。
随她而来的官员自然也跟着起来,其他一些官员面面相觑,四下看了看,终是顺着大流站了起来。
余下的人心中再不愿,却也只好跟着起身。
仁义峰殿门大开,晨光映照出一道清冷的身影。为首的女子眸如深潭,腰缠金扣,利如霜雪,阳光洒在她身上透着一种冷感。
周围一切声音都仿佛被进门之人带来的冰冷气息湮没。
这位传闻中的百越首领似乎连环顾四周确认的兴致都没有,她抬起头,目光停驻在首座的孔成玉身上,理所当然地停在了孔成玉首座旁边的位置上。
这是何等的气势!原本坐在那人在魏危的注视下汗都要出来了,不过撑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乖乖让出位置,坐到了下首的位置上。
几个坐着末尾的官员联想起百越可怖传闻,低头对视一眼。
妖女!
魏危落座之后,她身后跟上十数人。左右最近的一男一女皆气度不凡,女子手戴银底嵌红玛瑙戒指,腰缠一道长鞭,面容俊俏,笑时自带风流。
而男子少年模样,肩宽腰瘦,手搭在腰际的长刀上,眉宇透出的气质冷峻,让人觉得煞气逼人。
等到众人都坐下,首位的孔成玉主动开口,似乎与这位传闻中的百越巫祝寒暄了几句话,而百越巫祝虽然面上淡淡,但也称得上态度友善。
不多时,仆役移来一面屏风,孔成玉与魏危在其后低声交谈,颇有些不见天颜的意思。
殿内的气氛微妙而紧绷,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紧盯着屏风后的一举一动,心中各怀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被人移开,孔成玉看向众人。
“百越巫祝此来中原,是为了与中原合作。”
“……”
底下传来惊讶吸气的动静,守在魏危左边的燕白星不太习惯这样的场景。
这里离百越太远,这些人又太过陌生,这让他绷紧了后背,不自觉握紧了腰际长刀。
孔成玉接着开口:“前不久百越境内捉拿靺鞨奸细,审问得知靺鞨如今的可汗赫连风虎野心勃勃,欲于今年夏末秋初兵马肥硕之时进犯我陈郡边境。”
“可汗之妹名为赫连天鸦,精通中原与异族文字,手段比其兄长更阴狠毒辣。她在百越安插了近百名探子,意图搅乱百越情势,在大战之时出其不意,于内生乱。”
孔成玉扫视了一圈底下神色各异的人,淡淡开口:“……巫祝说,中原也有靺鞨奸细。”
一面之词。
倒也没有人敢当着百越气势汹汹的一干人等面前说这句话。
过了半晌,一位青衣官员从座位处起身作揖:“百越巫祝既然是为了求和而来,自然该先下拜帖,再往开阳面见圣上,再做决断。岂能如此不知礼法,突兀来青城,不仅于礼不和,也无诚意。”
“……”
魏危坐在原位连眼睛都没有抬,站在她后面的楚凤声单手撑腰,笑着开口:“我是百越巫咸楚凤声,不知阁下官居何位,姓甚名谁?”
那人面孔硬邦邦的,抬手道:“鄙人青城司马卢氏。”
楚凤声笑说:“原来是卢司马,我瞧司马正值壮年,不似耳听聋聩之辈,如何没听明白我家主上说的是合作,而非求和呢?何况卢司马自己都说能与我们主上面谈的只有中原圣上,你有多大的面子,在这里对我们百越巫祝指手画脚?”
又一名官员起身:“先不提巫祝所言靺鞨进兵之事是否为子虚乌有。荥阳背山面水,易守难攻,泗水与长江滔滔不绝,此为天险。而我中原士卒兵强马壮,坚壁清野,以逸待劳,此为人和,如何需要与百越合作?”
楚凤声闻言美目一转,笑吟吟:“既然如此,昔日中原人杰地灵,平阳将军的府兵骁勇善战,郭郡与孔子昕运筹帷幄、机敏果决,靺鞨如何能攻破镇水天险?孔氏夫妻又为何殉城?这位使君扪心自问,如今中原比之当年,又如何?”
有人昂首反驳道:“中原腹地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地大物博,自然不似一些地方,穷乡僻壤,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只能仰人鼻息生活。”
楚凤声抚掌而笑:“是极,是极,荥阳山险之后,三千里平原一望无尽,扬州更为鱼米之乡,不愧是兵家必争之地。可惜腹地自守易弱,靺鞨却是远图者强,我们百越确实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双方人马吵得沸反盈天,魏危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孔成玉看出来她心不在焉,抬了抬下巴,暗中推了推桌上的糕点,悄声开口。
“桃花酥,云胧秋喜欢吃。你若是喜欢吃甜,这个应该不错。”
魏危看了一眼吵得唾沫横飞,脸和猴屁股似的各位官员,不得不有些敬佩孔成玉。
她问:“你们开阳的朝堂也这样?”
孔成玉脸也黑了黑:“有过之而不及——你等着,他们要撞柱子了。”
话音刚落,一位青衣官员浑身发抖,指着楚凤声面红耳赤开口:“牝鸡司晨,奇耻大辱!”
在众人惊呼中,他调转脑袋,顿了一下就闷头对着柱子冲了过去!
官员与儒宗的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他,场间注意力几乎全部被吸引了过去,孔成玉见怪不怪,起身拍板,叫人把这人抬下去“休息”。
第一回目睹这样的奇景,燕白星震撼:“这人为什么不来撞楚凤声?”
魏危:“……”
殿内一片狼藉,那意图撞柱的官员被抬下去后,儒宗的仆役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清扫干净打碎的茶盏与翻倒的桌椅,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中,一位穿着浅绯官袍忽然冷笑开口:“百越,古荒服地,素称僻远。然俯视中*州,雄踞上游,有高屋建瓴之势,不可小觑。昔日圣贤曾言,伪方奇技,巫蛊左道,不祥之言,幻惑良民,王者必止之。”
他言辞犀利,大有贬低之意:“当年吴王惑于巫言,一朝覆灭,事成之后巫女尚且被负以大石,投入水中。如今我泱泱上国若亲近此亡国之物,与当年自取灭亡的吴王何异?”
“……”
楚凤声与燕白星的脸色俱是一变,燕白星更是抽刀欲出,被魏危抬手摁住。
却是孔成玉抬眼,主动开口:“敬恭明神者为之祝。我朝高祖重祠而敬祭,曾诏御史,令丰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更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开阳,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你难道要说当朝高祖也是邪魔外道?”
“巫女以一己之力倾覆他国,不战而屈人之兵,若身为男子,就是天策大将军也不为过。何况战功赫赫如此,武安君被赐死于杜邮,淮阴侯在长乐宫被诛杀,难道也是他们自己的罪过?”
那人不忿:“孔府尹,前人多有错谬,岂能尽信?”
孔成玉冷笑:“你不也是拿出了前人来压人吗?”
那人一噎,便不再说话。
就在这时,思齐峰主忽然出声:“孔府尹。”
“……”
孔成玉看向他。
思齐峰主起身,单手握拳放在腹部,沉声开口:“孔府尹贵为大员,青城上下官员自然无不马首是瞻,只是我儒宗向来是清修之地,不受官府管辖,不得不有此一劝诫。”
孔成玉颔首:“愿闻其详。”
思齐峰主抬手:“孔府尹或许还不明白这位百越巫祝生性狡诈,手段残忍之处,与百越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既然孔府尹愿意听,我且请几位证人上来。”
不过片刻,几个人被儒宗的仆役引入殿内。
为首之人年过中年,鬓角几分霜白,是魏危曾经在镇水打败过的天下第六——许知天。
“百越妖女,魏危!”
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许知天的目光如钢刀一般刮向面前之人。
魏危看见他,点了点头,淡淡开口:“是我。”
许知天不用敬语,只是冷笑:“你竟还敢来中原!”
魏危看了他一眼:“在这里看见我,就这么让你难受么?”
“自然,百越妖女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来中原,是我辈之耻啊。”
四周鸦雀无声,许知天从袖口拿出一封拜帖,在众人注视下交给孔成玉。
“这是当时的百越妖女为见我而胁迫日月山庄乔长生公子所写的拜帖。孔府尹与琉璃君也有数年同僚情谊,应当认得出他的字迹。”
孔成玉眸光微动:“……”
“这百越妖女生性好战,为见我无所不用其极,知道我不为权势金银所迫,所以借着乔公子的名头下拜帖。”
“我那日一见琉璃君,便觉得他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后来后知后觉,才知晓原来琉璃君一直被她以秘术胁迫,至今还在休养生息。诸位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往日月山庄求证!”
“……”
孔成玉垂眸看着上面的字迹,指尖慢慢抚过拜帖。在旁人看来就是正在认真辨别上头的笔迹,只有坐在一边的魏危听见她不耐烦的声音:“麻烦,我早该杀了这人。”
见孔成玉不言,许知天以为她已有几分相信,更是言辞恳切:“我归隐镇水,若不是不忿于百越妖女如此行径,如何会不远千里来此?万望诸位不要被妖言惑众,此等神鬼难容之人,如何能与之合作?依我所言,该即刻拿下,送往开阳,是非定论皆由圣上所裁才是。”
日月山庄如今风头正盛,山庄少公子贺归之是如今江湖排行榜上排名第一的高手,琉璃君更是画中国手,许知天如此信誓旦旦,显然是有备而来。
底下的官员与儒宗诸多峰主交头接耳,对魏危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楚凤声眉头皱起,担忧地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魏危。
殿门被推开,一道声音如利剑般刺破了殿内愈演愈烈的嘈杂:“且慢!”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众人已有些目接不暇,听见声音便下意识回头。
只见来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手腕处捻着一串道珠,脚上蹬着双登山屐,头发到齐脖那么短,很是不拘一格。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喘息。
“福生无量天尊,儒宗这几百阶圣贤梯差点误了贫道大事。”
思齐峰主眉头紧皱,打量着这位突兀出现的坤道:“你是何人?”
姜让尘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后含笑开口:“贫道俗姓姜,名让尘,是徐州铸剑师姜夫人之徒。”
陆临渊在游历江湖时用的香水海就是她所铸。
在众人的目光中,姜让尘面不改色往前,朝孔成玉打了个稽首,却是目不转睛,深深看着她:“贫道刚刚在外已听得分明,正巧,我应日月山庄乔长生公子之托,前来儒宗带一句话。有道牒与乔居士信物在此,诸位之后可自行查证。”
“……”
听到乔长生的名字,魏危与陆临渊闻言同时抬起眼睛,对视一眼。
许知天暗自捏紧了拳头,已觉得不妙:“道长既是槛外人,如今踏足是非,恐怕犯了口业,于修行无益。”
姜让尘看向他:“我听闻许居士一心向佛,岂不知修佛之人当持戒守真,不打诳语。许居士刚刚所言如此颠倒黑白,依我看不是修佛能渡得了的,应当直接修闭口禅。”
“你!”
“……”
孔成玉唇角勾起,似是笑了笑,只不过那笑意一闪而过,并没有人察觉。
她淡淡抬眼,收起许知天与姜让尘呈上来的拜帖与信物,声音平静。
“好了,姜道长远道而来,不知道乔公子带了什么话?”
姜让尘环顾四周,缓缓开口,声音与扬州水乡那位如玉公子重合:“‘昔日与百越巫祝同行,一切所为,都是我心甘情愿’。”
“……”
百里之外,乔长生似有所感,抬头望向青城方向。他苍白的唇角勾起,轻轻笑了笑。
长风骤起,吹动围城中木。乔长生仿佛没用什么力气就抬起手来,感受着那无拘无束的风如鲜活的水流一般穿过他,奔向遥远的地方。
眼前似乎有两道身影挥之不去,乍然明晰。乔长生攥着一把扇子,仰头对着那风来去的方向挥了挥,与千里之外的好友招手。
第106章 莫逆之交
许知天与姜让尘在堂上各执一词,许知天说乔长生是被妖女所惑,姜让尘则说许知天颠倒黑白,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一直不曾发言的三叠峰主就在此时缓缓开口,道是百越巫祝与陆临渊、琉璃君同游江湖数月,这期间自然还有其他人见过他们。
既然许知天与姜让尘都是一面之词,事关巫祝清白,也该叫上其他人,一同分辨才好。
此言符合情理,孔成玉便点头问魏危与许知天,还有谁可当这件事的佐证?
魏危想了想,报出了两个名字。
云麾将军之女云胧秋,慕容少公子慕容星雨。
思齐峰主一听见慕容星雨的名字就头疼,面色一黑,开口打断:“不可!云姑娘远在清河,此时此刻必定赶不到儒宗。而儒宗上下皆知慕容少公子与陆临渊交好,乌桓又和百越同为异族,他的证词岂能尽信?”
“思齐峰主,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
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有人闻言讶然一挑眉,折扇一敲掌心,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众人望去,只见慕容星雨唇角噙笑,一撩衣袍,踏入殿中。
“……”
对慕容星雨来说,相貌上的美丑实在不是他人入眼的第一印象。
入目者通身气派,一双笑眼蕴着情意,身着鲜亮的绸缎衣袍,腰上坠着的精美玉饰,连鞋底子都没有半点泥,自是风流才士。
慕容星雨三指捻着折扇底端,一下一下敲着胸口,目光扫过众人百态,最后站定在孔成玉面前颔首,又与魏危行了一个礼。
含笑。
“我虽与陆临渊交好,但还不至于为了私交颠倒黑白。思齐峰主如此急着否定我的证词,莫非是心中有鬼?”
思齐峰主盯着他:“昨夜陆临渊潜逃,我本欲立刻喊人擒下他,却被慕容少主借论道之名牵绊住,这其中有没有鬼慕容少主自己知道!”
慕容星雨叹气:“喛,思齐峰主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我向来敬重儒宗,效仿孔圣论道,深夜促膝长谈,昨夜您不是还夸我‘后生可畏么?怎么今日就说我意图不轨了?再说儒宗有三十二峰位峰主,我就是连夜修成八只脚的蜘蛛也来不及拖住这么多人啊。”
“……”
底下顿时传来几声轻笑声,思齐峰主吃瘪不言,而慕容星雨唇边笑意更浓,他摊开手,对思齐峰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转过身去,双手作揖,对孔成玉朗朗开口。
“我以慕容少主的身份为证,依我看,日月山庄少公子乔长生与百越巫祝之间关系甚笃,是道义之交,绝无强人所难之事!”
慕容星雨立于堂上,长身玉立,不愧不惧,众人见此不由窃窃私语。
无论慕容星雨说的是不是实话,慕容一族的面子总要给的。何况相较之下,许知天一人的证词未免单薄了些。
无为峰主眉头一皱,拱手告罪:“就算乔公子并未受巫祝胁迫,可巫祝在中原一路所行,多有血腥杀伐之事,明文可见。”
“清河薛家的薛玉楼与薛绯衣本是我儒宗弟子,然而一夜之间,薛家被屠满门。我翻阅了清河的记档,却发现原来百越巫祝也牵扯其中,而且记录中语焉不详,像是被人刻意掩盖,此事又该作何解释?”
许知天后头跟着的清河地方官员闻言立马上前,将印着官府大印的证词呈上来。
县令不过是从六品的官员,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孔成玉,只低头忐忑开口。
“确实如峰主所言,当时薛家灭门案事发突然,又极其惨烈,清河多年不曾出过这样的大案,加之百越巫祝当时为陆临渊与乔公子所担保,所以一时疏漏,不曾细细审问百越巫祝。”
孔成玉看他一眼:“我朝律疏议规定了无供不录案,一断于律,格以禁违止邪,式以轨物程事。当时不按照规矩办事,现在预备春秋决狱,上儒宗对峙公堂么?”
县令额头冒汗:“这……”
座下一名儒宗弟子从人群阴影中走出。
少年头戴玉冠,细眉杏眼,细碎的光亮在其下微晃。早不是魏危初见时狼狈不堪,满眼泪水的样子。
坐忘峰主觉得有些不妙,微微皱眉,只见面前少年朝魏危与陆临渊一拜:“一别半年,不知巫祝是否还记得我?”
魏危看着她,记忆里那张躲在稻草堆中躲避夏无疆追杀的沾满惊惶的脸,此刻被殿外漏进的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薛长吉。”
“……”
三字落地,薛长吉唇角牵动出难得的笑意。自那夜跪在满地血亲尸首间起,这般真心的笑便再未现于她面上。
她说:“当日薛家遭劫,巫祝伸出援手,长吉感激不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诸人:“巫祝应友人之邀前来拜访薛家,来时薛家除了杂役婢女之外,只我一人苟活。若不是巫祝当时仗义相助,亲自斩下夏无疆头颅,恐怕长吉如今已是青冢一座。”
“后来长吉得清河云家的帮助,处理好家中后事。陆师兄与乔公子怜悯我独自一人,将我引荐到儒宗。此间恩情,长吉铭记于心,此生难还万一。”
薛长吉看向无为峰主,眸光平静:“薛家虽惨遭劫难,但毕竟我还没死。长吉愚钝,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有人想要询问那天的真相,为什么不来问问薛家唯一活着的人呢?”
儒宗诸人寂然。
如此,官员中以孔成玉为首不再多言,儒宗中对魏危有意见的也息鼓偃旗。
青瓷底推过桌案,发出细微的刮擦声。孔成玉拢着袖子站起,为这场诘问收尾:“云麾将军呈上的奏折多次提及边疆常备军遭受靺鞨游兵的骚扰试探,与刚刚巫祝与我所言不谋而合。”
“大敌当前,百越与中原唇亡齿寒,若能放下偏见,携手应敌,那再好不过。百越与中原合作之事我自当上报朝廷,诸位同僚不必再问。”
孔成玉这么一说,她带来的官员便纷纷附和,点头称是。就算有几声不同的声音也被淹没其中,不成气候。
眼见与百越合作之事已被敲定,思齐峰主纵然心中万般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他看了一眼坐在位置上就没动过的魏危,咬牙移开目光,开口:“如此,我儒宗也不好过多朝中事务。只是除此之外,今日儒宗还要处置罪徒陆临渊,儒宗自有儒宗的规矩,这件事总不牵扯朝廷,能叫我们儒宗自己做主吧?”
孔成玉揭开茶盏,淡淡开口:“我今日来儒宗,不过是为了百越巫祝来访,你们的宗门事我管不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插手。”
这话无疑是撇清关系、不会保陆临渊的意思,座下的几位峰主心思顿时活络起来。
儒宗暂代掌门之位的是无为峰主,他得了孔成玉的一句许诺,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陆临渊,正好孔府尹与青城诸位官员也在,不如在此一并做一个见证。”
石流玉今日也跟着三叠峰主来了,闻言着急忙慌朝陆临渊使了个眼色,陆临渊却摇摇头,站到了殿内中央。
四周安静,无为峰主死死盯着陆临渊,问:“以你掌门师兄的清誉,以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为证。陆临渊,你的母亲是不是百越人曾经的巫咸楚竹?”
纵然是燕白星闻言也变了脸色,耳边传来今日才来儒宗官员惊讶的吸气声。
先前儒宗封山,陆临渊被押入思齐峰。除了儒宗一些弟子之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内情。
除了孔成玉之外的官员还以为陆临渊是与百越巫祝同行才被牵连,无为峰主把这件事摆到明面来问,便是撕破脸叫陆临渊失去继承儒宗掌门的资格。
若是陆临渊承认,从今天开始,这位中原曾经的天之骄子,君子帖的主人,从此之后就将背负百越与中原杂种的名声。
楚凤声眉头一蹙。儒宗这些人,剑术不如陆临渊,也没有驾驭陆临渊的能力,却偏偏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毁掉他。
陆临渊毕竟是自己义母的孩子,楚凤声眉梢一挑,心中已想好了说辞,却见人群正中间的陆临渊点头:“是。”
“……”
楚凤声想过许多如何应对的法子,但她绝没有想过陆临渊会这么痛快地承认。
她的心头一震,搭着金鞭的手指蜷了一下,脑中只浮现出一句话。
——疯子。
非疯子不会做孤身一人来百越挑战五位高手的事情,非疯子不会承认这样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实。
扪心自问,就算是楚凤声自己坐到了陆临渊的位置上,也绝不会因为当着中原这么多人官员面前承认自己的异族的血统。是非利弊,无论是中原还是异族都是一样的。
陆临渊声音平静:“我的母亲是百越巫咸楚竹,我的父亲是桐州竹海陆长清,我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孩子。”
底下因这句话激起千层浪。
“陆长清……陆长清是谁?”
“巫咸楚竹?似乎听说过,但她不是死了吗?”
“……”
“哎。”
坐在一旁的慕容星雨叹气,展扇掩住自己的口型,轻声开口。
“他其实可以撒个谎的,我们明明都查到了,儒宗这些人并无他有百越血脉的实证。就算真有,说有乌桓血脉总比百越强一些……呃,巫祝,我没有贬低百越的意思。”
楚凤声听见魏危笑了笑:“这不是很好么?”
慕容星雨看一眼魏危,又看一眼陆临渊,终究叹一声:“巫祝说得不错,是很好。”
人生忽忽东逝波,哪能违逆本心一辈子呢?
震惊过后,堂中有人率先发难:“陆临渊既然亲口承认他的母亲是百越人,那他当年挑战四位巫咸的战绩就要打个折扣,谁知道是不是陆临渊与百越勾结的缘故!”
“……”
后头的燕白星听得火大,侮辱陆临渊他管不着,但他这句也侮辱了自己。
他睥睨斜视,声音冷冽如冰:“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你们中原的面子不值钱,能与阴谋算计勾结在一起,我们百越的面子可金贵的很。”
有人接话:“陆临渊既知道自己有百越血脉,先前却一直闭口不谈,此等心术不正之辈,儒宗容不得他。”
楚凤声拨了拨头发,声音慵懒却带着几分锋利:“这话我便不爱听了,难道就因为他陆临渊的母亲是百越人,他从前做过的善事便成了恶事?你们这些人说他有百越血脉,一无证人,二无证据,一些风言风语,全靠陆临渊自己承认。我倒是觉得这等抱诚守真之人,很符合你们儒宗所讲的那些大义呐!”
如此一来一回,竟是和刚刚的情形没差,儒宗一些人脸都要气白了,气得几乎要拍案而起。
孔成玉虽然允诺不插手儒宗处置陆临渊的事,可她们百越又掺和进来做什么?
思齐峰主死死盯着面前垂眸喝茶的魏危,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百越巫祝,你的手下如此为陆临渊说话,是不是出自你的授意?”
魏危放下茶盏,背靠太师椅,双手交叠在一起,微微一额首,淡淡开口。
“就算是我的意思,那又如何呢?”
思齐峰主面色铁青:“与儒宗弟子纠缠不清,巫祝倒是半点不顾惜你在中原的名声。”
魏危觉得有趣:“我的名声在中原好过么?既然都是百越妖女了,庇佑一个有百越血脉的人很让人吃惊?”
无为峰主上前拦住思齐峰主,动之以理:“我们儒宗与百越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罪徒陆临渊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母亲正是百越巫咸,又对同门下手,深夜打伤思齐峰弟子出逃,桩桩件件,悖逆师长,目无法度,早已不该是儒宗弟子所为。”
“自孔圣开宗立派以来,儒宗百年清誉,就算他陆临渊为百越所庇佑,是掌门弟子,我也不得不将他逐出师门,清理门户。”
魏危:“……”
魏危抬起眼看他,唇角似乎牵动着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面色平淡,眼中连淡淡的讥讽也无,冷漠与平静到几近异样,无为峰主几乎想在这样的眼神中倒退几步,然而上方传来的笑声总算拉回了他的思绪。
无为峰主不可遏地一颤,楚凤声的声音清脆如银铃:“我们巫祝若是不来,你们的中原第一当年没有死在我们百越手里,却死在自己人的诡计之下,岂不可惜?”
无为峰主先是茫然,又后知后觉恼火起来:“血口喷人,儒宗何曾想要过他的性命!”
思齐峰主脸色阴沉,眼中一片阴鸷。
慕容星雨恰到好处地一敲扇子,状似惊讶地大声嚷嚷,让全殿上下都听清:“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众人的注意力不出意外地被一嗓子吸引过来,陆临渊垂眸不言,只是解开手上一圈一圈绑着的纱布,露出因膏药浸染而显出的深深浅浅的淤血,与肩胛骨与手臂上留下的伤痕。
伤痕愈合的痕迹不能作假,无为峰主讶然地看了一眼思齐峰主,然而对方却并未理会他的目光,反而死死盯着一旁的魏危。
思齐峰主的眼神中隐隐透出一股厌恶,却又夹杂着几分忌惮。
楚凤声皮笑肉不笑,按下桌子:“自然了,在你们儒宗看来,百越妖女的话不可信,陆临渊也不可信。”
“刚刚峰主问得大义凛然,不如一块借着这次众人皆在的机会,以你们儒宗的百年清誉来作担保,是否有人私下对人用刑!”
慕容星雨在一旁一唱一和:“桐州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医,正巧与我同行。若由她作证,诸位应该没有什么意见?”
——他早该杀了陆临渊!
思齐峰主心下一沉,垂下眼睛,心念电转,思索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不等他思考完毕,陆月沉与陆闻语就踏入殿内,殿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官员中有出身桐州的失手打翻茶盏,顾不得擦拭官袍,几乎是讶然出声:“她怎么来了?”
“这人是谁?”
“悬壶济世的竹海医仙,她隐居桐州竹海许久,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不曾出门了。我记得她上一回出竹海,还是为了百越与兖州瘟疫的事情。”
“……”
陆闻语已是顾不得四周骚动,四处寻找着陆临渊的位置,视线猝然与首座之上的魏危相撞。
他微微一愣,随即露出感激一笑。
**
几月前,桐州竹海深处的青瓦小筑里,陆月沉终于接到陆临渊所写的陈情信,得知自己的儿子死讯。
竹海多雨,淅淅沥沥的小雨滴滴答答地濯洗着竹林,带着雪藏般的冷,安静如夜。
陆月沉默然良久,终于起身,走到案前。
墨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陆月沉的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直至滴落的墨点洇开水墨若湿,她才恍然惊醒,眼眶滚下一滴泪。
陆闻语收到信时,正坐在一家客栈里,与小药童一起分食半个馒头。
窗外的雨声渐渐沥沥,客栈里却显得格外安静。木桌油光锃亮,桌上摆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陆闻语在纸上划去一个地名,这才拆开信,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字迹,手中的馒头顿时掉在了地上。
陆长清是青城三杰之一的鹿山涯。
陆长清已余二十多年前亡故,葬于兖州。
陆长清与百越楚竹还有一个孩子,他就是儒宗的掌门弟子陆临渊。
陆闻语向来冷静,此时此刻握着信纸的手也不免微微颤抖。
他未曾想到,他在泽陵漕船上偶遇的陆临渊就是他苦苦寻找的陆长清之子。
“回桐州。”陆闻语几乎是立马起身,手下不自觉攥紧了那张信纸,在而后忽然顿住,“不……”
他慌忙松开手,细细展开捋平信纸,重新一字一字读了一遍。
他下了决定:“我们直接去青城儒宗。”
药童疑惑:“什么?”
陆闻语喃喃望向远处,青山仿佛与烟雾朦胧的竹海重叠:“家主大概已经出发了。”
当年,陆月沉被人尊称为医仙,陆长清在剑术上聪慧过人,他们母子都矜持骄傲,不肯低头。后来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几近决裂,陆长清带走自己的名册,从此消失在桐州。
直到漫长的时间消磨了那些因为年轻而过于尖锐的东西。
陆长清先让步,他寄到竹海的信上写,他已有了一位想要厮守一生、白头偕老的爱人。
陆月沉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将那封信件收好,用芸香草熏过一遍,防止生虫,又怕湿气侵染,房间里常年备换生石灰,然而日升月异,一直等到信件上的字迹枯黄,她也不曾等到她的孩子回家。
日暮倚修竹,不得收白骨。
**
陆月沉与陆临渊被请到了侧殿验伤。
侧殿的雕花木门吱呀合拢,陆月沉的药箱搁在桌子上,四周一片安静。
陆月沉看着望着垂首坐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她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等到眼珠混浊,鬓角苍老,自己的岁月如竹海簌簌的落叶凋零。
然而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她还能从陆临渊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影子。
陆临渊有些僵硬,他垂着眼睛,避开陆月沉的目光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也大约知道陆月沉与陆长清发生的事情,但他从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感受到这样温柔的亲情,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陆临渊想,是因为陆长清死了,所以你才将对他的爱给我么?
陆月沉精准地察觉到他的不安,并没有开口,只是先示意他伸出手。陆临渊的指节转瞬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肩头肌肉倏然绷紧。
陆临渊看着陆月沉有些有些枯瘦的手轻揉他僵硬的腕骨,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们会先去兖州。”
时隔这么多年,她应该先去看一看自己儿子的坟墓。
陆月沉的手微微一顿:“孩子,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陆月沉不知道如何亲近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她过往的经验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何况她与陆临渊之前从未见面,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原本想着不要吓到陆临渊,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然而见到骨节反复被夹的痕迹,看到那些曾为试剑石、年久的伤口,她动作不由得放得更轻,忍不住抬头问他:“疼吗?”
陆临渊沉默很久,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重的疲倦,那些被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说:“疼的。”
一滴温热的泪坠在他的指骨上,陆临渊怔怔抬头,陆月沉抬手抹去了泪。
**
陆月沉称自己年老体迈,之后未曾再出面。仁义殿内,陆闻语替她念出了诊断结论。
众人哗然。
孔成玉看向无为峰主:“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无为峰主自己都犹豫了:“这……”
孔成玉拧眉上前,似是细细端详了陆临渊的伤口,语气亦是叹息亦是不解:“陆临渊声名在外,儒宗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我都曾得他倾力相助。”
陆临渊老神在在想,有吗?
孔成玉一顿,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一样,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与陆临渊在儒宗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为人品行我素来知晓。”
“儒宗如此行事,实在有悖昔年孔圣道义。这般金玉人物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不公。”
“……”
孔成玉其实也在咬牙切齿地夸,陆临渊站在殿中,唇角微微抽动。
孔成玉扭头看向如今暂领儒宗事的无为峰主,冷冷:“我虽已入朝为仕,不再插手儒宗事务,但儒宗孔氏尤在,圣人像依旧日日受儒宗香火供奉。”
“昔年圣人曾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就算陆临渊真的有百越血统,这些年他所言所行,难道不能称作君子?”
见此情形,底下众人不免动容。
“看来当年儒宗双壁之间不和的传闻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污蔑。”
“孔成玉敢现在为陆临渊作保,可见他们私下是莫逆之交!”
孔成玉的脸已经黑了。
偏偏这时候陆临渊还火上浇油,低笑开口:“莫逆之交啊。”
孔成玉:“……”
孔成玉挤着牙缝:“陆临渊,别蹬鼻子上脸。”
在旁人看来,孔成玉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自然还是她为友人愤慨、“金石之交”的证据。
“原来你——”
旁边传来衣袖带翻茶盏的动静,瓷器碎裂的咔嚓声响在地上,孔成玉表情收敛,冷冷瞥去。
思齐峰主的袖子被茶水沾上一道深色的水痕,他撑着桌子站起。
直到现在,思齐峰主如何还不能明白,从慕容星雨开始,齐月沉、薛长吉、姜让尘……甚至于孔成玉,原来都是站在魏危与陆临渊那边的。
思齐峰主的手将自己的袖口攥出褶皱,发出指骨响动。但他不愧多年身为儒宗峰主,静了片刻,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开口:“孔先生,看在您曾在儒宗授课,看在孔氏的名声与儒宗一体的份上,能否带这些官员先行离开。之后我自然会陈情一切,给儒宗诸位一个解释。”
“……”
思齐峰主能感觉到孔成玉在打量他。
青城先前的人总说不知道孔成玉给开阳的老皇帝灌了什么迷魂药,能让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擢升至此,然而思齐峰主却知道,孔成玉这幅圣贤皮囊下藏着多大的野心。
不择手段,不惧流言,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孔成玉与他一样。纵然是有些目的不同,他也敢笃定,这样的人不会拿自己已拥有的东西做赌注。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失去与得到,总是前者更加叫人谨慎。何况是孔成玉这样野心勃勃却拥有权势的人,反而对已经掌握的东西会无比吝啬。
只要孔成玉还是孔氏的人,只要孔氏还与儒宗荣辱与共,他总要*投鼠忌器。
果然,不过片刻,他感到孔成玉移开了视线。她的眸子漆黑如夜,冷冷地扫过他的脸:“但愿峰主不要让我失望。”
思齐峰主露出一个笑意,躬身行礼。
第107章 天子近臣
殿内气氛因孔成玉的离去变得微妙起来。
孔成玉一走,除了以魏危为首的百越诸人,还有大少爷慕容星雨,儒宗便是一个外人也无。
慕容星雨看着孔成玉带着一干官员离开,咂舌:“这就是你的莫逆之交,陆临渊?刚刚我还有些感动则个,现在她就扔下你跑了?”
陆临渊瞥他一眼:“孔成玉背后是儒宗孔家,儒宗背负骂名对她半点好处也没有,肯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该心怀感激才是。”
他一顿,又道:“慕容少主,你现在走也来得及。”
慕容星雨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折扇轻轻摇晃:“嗳,你就把我们之间的交情看得这么浅薄的?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慕容家就没怕过儒宗!”
慕容星雨原本自己一番话会得到陆临渊动容的回答,相拥而泣他也不指望,起码也有“好兄弟,你这真心我自当记住”一句。
结果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陆临渊与那百越巫祝在那咬耳朵说话,说着说着还把自己桌子这边的糕点端走了!
陆临渊把糕点推给魏危:“这茶闻起来太苦,水晶楂糕倒是不错。”
慕容星雨:“……?”
儒宗仆役鱼贯而入,脚步轻缓有序,收走官员走后留下的茶盏,并添上新茶。
茶香袅袅升起,氤氲在殿内。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缓和的信号。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收拾的动静,等到仆役离开,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众人大多喝了一口清茶,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思齐峰主看向魏危,站在后头的楚凤声一瞥他,淡笑开口:“陆临渊是我百越巫咸流落在外的孩子,我们巫祝坐在这里情理应当。”
思齐峰主唇角抽搐,又移开目光,看向慕容星雨。
慕容星雨挑眉敲扇:“我与陆临渊自小交好,情同手足,就算这番他要倒大霉,我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
这就是不愿意离开的意思了。
眼下儒宗也确实请不动他们两尊大佛,思齐峰主垂目,握紧手中玉佩,冷笑两声。
一盏茶尚未温,撄宁峰主率先开口:“儒宗宗门事本不该让外人旁观,但孔先生说的不错,若是儒宗真的出了私下用刑这等丑闻,确实有悖儒宗道义,不知思齐峰主作何解释?”
众人皆是附和。
思齐峰主站在殿中央,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静默良久,倏而冷笑一声:“解释?”
他语气缓缓:“你们这些人要我做解释?”
“我把陆临渊关进思齐峰时,你们没几个人说不许。陆临渊说自己有百越血脉的时候,你们也没几个人为他分辨。如今孔成玉与百越巫祝一来,你们瞎掉的眼睛就忽然看得见了,是么?”
“……”
无为峰主皱眉,却被对方摁住肩膀,坐回座位上。
他的声音微哑:“掌门昏迷至今,在座的各位难道能说没有对掌门之位生出半点心思?”
几个被戳中心思的人脸色微变。
“徐潜山、梁祈春、姜辞盈、孔成玉……”
思齐峰主每念出一个名字,殿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楚凤声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手指悄然握紧了腰际的长鞭。
“徐潜山身为掌门,故步自封,这么多年不仅于儒宗毫无建树,还心怀异心,隐瞒陆临渊百越血脉,想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思齐峰主的声音愈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梁祈春有武无智,姜辞盈软弱不堪,孔成玉枭心鹤貌——还有撄宁峰、玉函峰、三叠峰……一个一个都是明哲保身的草包!”
思齐峰主声音陡然拔高,愤怒不已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我一心为了儒宗有什么错?!”
无为峰主又惊又怒:“你疯了!你在说些什么?”
“今为百越蛮夷羞辱至此,足以叫儒宗弟子惭愧撞柱而死!”
思齐峰主摔玉怒喝,不知在和谁说话:“还不动手!”
梁祈春豁然起身,只见殿外不知何时围上了一群人,窗外隐隐绰绰的人影来去,顷刻传来兵戈相击的声音。
情势猝然惊变,别说是其他人,就是无为峰主也未曾料到:“你……!”
百越这边何等的见多识广,见了眼下这情况,不必魏危发号施令,楚凤声与燕白星各自往前跨一步,来自朱虞的侍卫已是团团围住,拔刀对峙。
“嘭!”
护卫踢门而入,成群列队,众人顿时一阵耸动,而思齐峰主冷笑,双眼亮地像是幽幽磷火:“我无意冒犯诸位,只是百越蛮夷欲与我中原委蛇,其心叵测,身为儒宗峰主,不得不在此替天行道了!”
“你狗屁的替天行道……”
持春峰主梁祈春忍到现在,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当即一拍桌案欲发作,桌上茶水被他凌厉的掌风溅出几滴。坐在一边的魏危一蹙眉,转瞬身形一闪,一簇光影掠过,只听得咚咚两声轻响,梁祈春大穴被她封住。
一腔怒火还未倾泻,梁祈春便觉浑身一麻,指尖颤栗,一股钻心的痛苦钻上来。
魏危屈指猛地按下两锁骨中间凹陷处,梁祈春脸色煞白,身子蜷缩,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呕吐。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殿内众人一时分不清状况,有人以为是百越巫祝猝然发难,慌乱无措之际,陆临渊冰冷的声音如寒霜般刺入耳中:“茶中有毒,稳住气息,切勿心绪起伏!”
陆临渊刚刚就觉得这茶有些古怪,只是不敢确定,直到现在才确认,这正是夏无疆曾当着他面下过的断肠散。
“嘶……”
慕容星雨头皮一阵发麻,后背冷汗直冒,心中暗自庆幸上次蛇毒之事让他养成了谨慎的性格,并未碰那杯新茶,否则此刻恐怕也难逃此劫。
得了魏危这句话,殿内众人纷纷摒气调息,就算侥幸没喝茶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晴光轻晃,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
魏危抬起下巴,看着思齐峰主,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日天气:“真奇怪,你前面铺垫了这么多,为儒宗付出了种种。我以为你想要杀了陆临渊,获得儒宗掌门之位,现在却破釜沉舟,不惜在此杀我?”
思齐峰主唇角勾起,笑得畅快:“巫祝方才说身为巫祝庇佑一个有巫咸血脉的弟子不算什么,那么我身为儒宗峰主,杀一个异族首领又如何?”
魏危不为所动:“杀一个人是不如何,但就你杀得了我?你要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儒宗白日飞升找孔圣或许更快点。”
思齐峰主的手指一寸一寸拂过长剑,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摇头:“巫祝,卧龙跃马终黄土。人非金石,何况你我?百越巫祝确实是不得了的人物,但此时此刻未必杀不了你。”
“你带着寥寥数十人就敢上儒宗,连佩刀霜雪都不曾带。若是错过今日,等你的护卫全部追过来,或是回到百越,便是儒宗倾巢而出,也奈何不得巫祝你。”
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气定神闲,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亲切的错觉。
“可惜啊可惜,今时今日,太多人想要你的命了。”
魏危摇头:“想杀我的人很多,但是有胆量这么做的却没几个。我刚刚在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们转了主意,宁愿铤而走险,也要杀我。”
“我想,是你背后的人以为陆临渊有巫咸血脉,百越才会考虑与中原联手。所以最开始,你们想法设法想要除掉陆临渊。”
“然而等我来了之后才发现,百越与中原合作的关键不在于陆临渊,而在我。”
他们原本觉得是魏危一心向陆临渊,百越便一心向着中原。
被戳穿的思齐峰主眼角微微抽搐,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冷声开口:“巫祝不必多想了,你今日会死,陆临渊也会死!”
陆临渊也没带君子帖上来,手无寸铁,闻言一顿,退到了魏危后面。
“……?”
手持长刀戒备的燕白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样子似乎是想骂脏话,但是耽于紧急的情势,硬生生忍住了。
场上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四处都是刀剑缓缓抽出的声音。就在这一刻,思齐峰主目光忽然移向一旁:“慕容公子,你若是就此离开,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儒宗乐意与慕容一族交这个朋友。”
梁祈春本来在运功调息,闻言忍不住骂一句:“儒宗掌门还没死,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慕容星雨诧异地“嗯?”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受宠若惊,没料到这里还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大活人。
“这其中还有我的事呢?”
陆临渊的目光随之投来,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
慕容星雨“哎呀”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惋惜:“陆临渊,我们慕容一族向来明哲保身,此番变化远超乎我所料,恕乌桓慕容不能奉陪了。”
思齐峰主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已是移开目光:“既然如此……”
“但——”
慕容星雨打断了他的话,在寂静中轻笑开口。
“我不是先前与峰主说过了么?我自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天生不识时务。”
“虽然不能代表慕容一族,但好歹我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高手。”
同尘剑延伸出六寸涟漪般透明,慕容星雨优哉游哉走到了魏危旁边,倏而气势一转,锋芒毕露,直视思齐峰主。
“扬州江湖榜上,在下侥幸占第五。今日同尘剑主,领教阁下高招!”
“好、好!”
思齐峰主被激地狂笑起来,满殿回荡着他的笑声,下一瞬,他猛地变了脸色。
“那你们就一个都留不得!”
一条金鞭从左边飞卷而来,鞭影如龙,楚凤声抢攻出手。思齐峰主带来的侍卫同样抽刀杀了上去,这些人虽然武艺不如慕容星雨众人,但占着兵器之利,人数之多,配合默契,一时间也不落下风。
殿内一时间江海翻涌,伤者无算。
陆临渊与魏危都没有带趁手的兵器,一行人且战且退,楚凤声护在魏危身侧,手中金鞭如灵蛇般飞舞,一鞭一道血红飞溅。
她脑中飞快转着:“巫祝,现在还能从后门杀出去。孔成玉应当与这些事无关,只要走得不远,借调官兵来还来得及。”
“不必。”
“什么?”
楚凤声只稍微一闪神的功夫,就有人抽刀欲杀被护在后头的魏危。
刺客身法诡谲,如风一般游走,晃过楚凤声,就要偷袭看似毫无防备的魏危,却在交手的瞬间双手被拧脱了臼。
剑刃脱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手中的刀落在了魏危手中,魏危反手阴握刀柄,一刀利落划开脖颈。
血珠无声滴落,污了地板,刺客瞪大了眼睛。
以他的功夫,在江湖中未必没有名字,但今生只能这样无名地死了。
魏危垂眸,甩了甩刀上的鲜血,顺手扔给了身后的陆临渊:“我的意思是,孔成玉就在这里。”
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一阵齐整的铁甲兵卒脚步声。
殿门洞开,向来端方的孔成玉逆光而立,一扫殿内情形,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桌案,案几上的茶盏、文书哗啦啦散落一地,巨大的声音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大胆!”
一枚金牌举在半空,两边兵卒身着甲胄,从孔成玉左右一步一沉踏入殿内,光影落在她身上,如洒金箔。
金牌灼灼,几乎能刺伤此间鬼蜮的双目。
思齐峰主已是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孔家家主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平缓而冷淡,字字击在他心头。
“——尚书左丞加黜陟使兼太原大都督,奉旨钦差掌管青城在内一切军政要务。”
孔成玉面如冠玉,眉清目朗,仿佛透着霜雪般的不近人情,这世上的欲望都沾染不上她。
但熟悉这位孔家最年轻家主的人都知道她不是。
孔成玉是从圣贤书里堆出来的一个异类,她天生热爱权势,天生不愿为人掌控。即使在她被议论最多的时候,她依旧穷尽心思算计,被人诟病心狠手辣。
而此刻,那平缓的声音冷漠无情,其后是冲天的炙热权势。
“见此牌如见当今圣上,还有谁敢动手!”
天子近臣,代天巡狩。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第108章 欲壑难填
金牌一出,就如定海神针,转瞬镇住殿内所有喧嚣。
加之身着甲胄的兵卒持枪而进,别说是区区仁义峰,就算是孔成玉此时想要杀遍儒宗,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见场上局势逆转,楚凤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自家巫祝,魏危正与慕容星雨摊着一张图纸谈着什么。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魏危的指尖在地图某处轻轻一点,大约是得了什么便宜,慕容星雨挑眉笑起来,就是收拾自己也顾不得,卷起图纸作揖称谢,接着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膀,高高兴兴离开了这儿。
燕白星被这一天搞得晕头昏脑,他坐在楚凤声旁边,骂骂咧咧清理长刀血迹。
打斗的时间并不长,百越护卫虽然各有受伤,但并无大碍,儒宗的大夫进来给他们包扎伤口。
至于其余逆党,皆被士卒摁住,反绑负手。
这些兵卒远非思齐峰主带来的侍从可比,手脚干练,一瞧就是军中铁血做派,丝毫不拖泥带水。
楚凤声瞧着这些身体强健的兵卒,眼中精光闪烁。
这些兵卒一瞧本职就是重骑,骑兵着重甲,分量已是不轻,为给军马减负,这些少年皆俊秀劲瘦,很是养眼。
她缓缓抚摸着鞭子,轻笑:“我倒是有些理解巫祝与义母了。”
燕白星闻言瞪大眼睛:“你不是有澹台月吗?他走的时候还和你一起喝了鹊脑酒。”
楚凤声敷衍地推了推他的额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百越颇有上古风气,巫术之法依旧流行。有一法门名为鹊脑相思,取雌雄鹊各一,燔之四通道,需丙寅日,与人共饮酒。
鹊脑令人相思,百越医毉至今还会做这种酒。传闻只要两人各自喝下一雄一雌,今生今世就再不得与他人欢好,否则双双七窍流血而亡。
从前魏危还没回来的日子里,燕白星研究了不少让人回心转意的巫术,但就算是他,也觉得此法匪夷所思。
“不是,凭什么那个人和别人欢好,我也要跟着一块死?”
楚凤声拎起酒壶喝了一口梅子酒,笑吟吟开口:“燕白星,你没那么痴心地喜欢过一个人,怎么会理解呢?”
说着拱了拱一旁看书的澹台月,揶揄:“你怎么看?”
彼时澹台月静静合上书,淡淡开口:“为一人愁肠寸断,寤寐思服,予生予死。这一字绝不是情,而是蠢。”
这话实在刻薄,四周不由一静。
楚凤声的笑声打破了平静,她晃晃还剩浅浅一层的酒壶,仰头全数喝下,叹息:“哎,这可真没意思了。”
楚凤声倒是没有失望。
她与澹台月能在无人知晓处两厢欢好,也在祈禳堂争得寸步不让。他们互相算计、试探,在皮肉的温热中蛊惑,接吻,真心里混着假意,假意里又混着真心。
楚凤声曾经以为他们大约就这么过去一生,然而澹台月这样一个冷情的人,却在自己将要离开时,执着地捧着两杯酒,静静地看着她。
鹊脑酒液清亮金黄,泛着琥珀般的光泽,楚凤声不由笑了一声:“损人不利己,你也会做这种蠢事?”
澹台月目光停留在她微微勾起的唇上:“永生永世不能和别人欢好是他人夸张,这一杯酒只够半年而已。”
楚凤声挑眉:“你不信我?”
澹台月顿了一下,酒液将倾未倾,如同他此刻悬在唇边的话。
“……我爱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
思齐峰主被兵卒摁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颊紧贴着青砖,明明是夏日,此时此刻却寒意刺骨。
那些兵卒都是孔成玉的亲信,手脚利落,落在他们手里,当真是求死的可能也没有。
思齐峰主双手被反剪在背后,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人影,眉眼间戾气横生。
孔成玉站在一旁,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些蠢猪到底也是中原人。即使她身为尚书左丞,还是不得不放下姿态,与魏危道歉。
她垂目:“这些侍卫是暗中从扬州调派来的,与许知天一样,背后都有日月山庄的影子,但我未曾料到他这么胆大,真的敢在儒宗动手。”
魏危接过朱虞护卫递过来的霜雪刀,双指勾起刀鞘的环扣,重新挂到蹀躞上,抬眼:“若是你想要阻止,早在那些侍卫出来之前就已经拦下。到打斗之时才出现,不过是想看看百越的战力如何。”
“……”
孔成玉被看穿了也不慌张,反倒颔首一笑:“百越战士骁勇善战,中原自愧不如,此番是我冒犯,但巫祝也知道了我的底牌不是么?钦差令牌在此,先斩后奏。开阳六部二十四司,其中有一半能为我助力,青城、陈郡、徐州一例军马也能为我调用。”
“这是中原的诚意,也是我的诚意。”
“……”
魏危看着孔成玉。
她的睫毛又浓又长,目不转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的眸子透着古井无波般的冷感,有时候就显得太凌厉了些。
一旁的陆临渊挑眉:“孔山骨,你不会真给开阳那皇帝灌迷魂药了吧?”
孔成玉:“……”
魏危开口:“我相信你的能力能做到这些,但是太快了。”
孔成玉捏了捏指尖,眸光微动。
“我信你与云胧秋交好,取得那些主战派的信任,我也信孔氏的势力能暗中掌控青城,拿捏这些官员——但是开阳不同,你们中原的皇帝在他年轻时候只算得上是中庸之辈,年老了更是蠢货一个。开阳如今如以羊将狼,底下一盘散沙,若要整理,总要两年。如果你刚刚说的不是在骗我,那就是你在开阳还有其他合作者,我需要知道,除去一个云家,还有谁?”
孔成玉便笑:“巫祝说得不错,我的能力自然不足以在短短一年之间叱咤开阳,只不过我也未曾料到,在我之前已有了前人走过这条路,所以这道上比我想象地要平坦。”
魏危在这句话中察觉到什么,便问:“和你合作的人,与祯朝皇室有关?”
孔成玉问:“这对巫祝来说很重要吗?”
魏危:“若只有我一人,开阳还是青城都无关紧要,但我既然来到了你面前,就是百越的首领。五大部族将生死交到我的手中,我便应该为他们承担首领的责任。”
魏危平日里自然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今时今日有了牵绊,就与那个一年前一人一马来儒宗的百越巫祝不同了。
“百越与中原合作,无非一个唇亡齿寒。我与巫祝合作,无非一条殊途同归。我知晓,我们之间信任需要极大的勇气,我也不想隐瞒与我合作的是是谁,但此人身份敏感,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他还是个死人。”
孔成玉斟酌用词,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此人假死隐于开阳的九重楼,九重楼楼主曾与我说,她的一位莽撞的朋友,曾与巫祝在江湖上偶遇。”
魏危一挑眉头。
孔成玉:“九重楼楼主说,她会来亲自见巫祝。”
**
身后的兵卒已经领着叛党依次离开仁义峰,轮到思齐峰主行至陆临渊身侧时,他忽然僵住,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那道白衣背影,停住脚步:“陆临渊!”
陆临渊没有回头。
思齐峰主向前挣动,身后的兵卒呵斥不住,刀鞘压向他的后腿,他踉跄了一下,但还是直挺挺望着那个白衣胜雪的背影。
“陆临渊,你早该死的!”
陆临渊的背影微微一振,他回头,挑眉。
思齐峰主迎上那样一双算不上温顺,平静地令人心悸的桃花眼。
陆临渊的目光干净透彻,那是他早已腐朽的皮囊没有的,独属年轻人的意气。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一声。
“陆临渊,你与那些人应当查到了是我将你的身份透露出去的。但你难道不曾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
孔成玉闻言蹙眉,她看了陆临渊与魏危一眼,见两人没有阻拦他说话的意思,便没有叫兵卒动手。
“也对,你那时候太小,那么一点点,还在徐潜山的怀抱里,自然是没有印象的。”
思齐峰主忽然古怪地笑起来,他抬起手,虚虚环抱,仿佛怀中真有一个婴孩,与他狰狞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如意四年,百越与中原的边境混战,我跟着徐潜山去往兖州襄助。”
“青城三杰,儒宗的下一任掌门,不顾一人安危,脚不旋踵,大义无私——那时候我多天真啊,我以为徐潜山真的是正人君子。”
兖州那年破天荒地下了一场雪,雪花如絮,铺天盖地。在没有星子的夜里,兖州山村旁的树木远比思齐峰主在青城看到的要大,要茂盛。
村妇特意熬了驱寒暖身的热汤,夜深人静,他见徐潜山不曾出门,热心地想要给自己的师兄送一碗热汤,却在临近屋门时,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在烛火下的女子实在太亮眼了,在漫天遍地的白雪与黑土中,她身着鲜艳的衣袍,仿佛是从春末最浓艳的一簇海棠团花那里裁了下来穿在身上。
银饰在她发间闪烁,与烛光交相辉映,灼灼如星。
他听见徐潜山称呼那女子为——百越巫祝。
……
……
“你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思齐峰主亦笑亦怒,被他身后的侍卫拖拉着。
“你能猜到的,是不是?你的母亲因为生你而死,所以百越容不下你,你是被百越巫祝亲自丢弃的弃儿。徐潜山……哈哈……徐潜山其实也不想要你,他的师弟因为百越女子至今下落不明,他厌恶百越至极,当时其实也不想要你!”
思齐峰主倏而狂笑,他怨恨又疯癫看着陆临渊,来来回回说着那些话:“你是中原和百越的杂种。百越不要你,否则怎么会让你一个巫咸的儿子流落儒宗,徐潜山也不想要你,否则怎么会让你做儒宗的试剑石——所以你该死的,你早该死的!”
陆临渊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翳,他立在原地,静静看着那个如痴似狂的男子。
孔成玉眉头一皱,果断下令:“堵住他的嘴。”
兵卒立马抓着思齐峰主的头仰起来,塞进去一块粗布,他挣扎起来,喉咙转瞬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然而令他窒息的并非那块粗布。
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不知何时,魏危单手制住思齐峰主。她的五指缓慢收紧,眼睛眯起,盯着他看,如同看一只待宰的公鸡。
他的脖颈处顿时传来骨骼被挤压,细微碎裂的声音。
众人皆被魏危这无声无息的杀招心惊,有些人是第一次见魏危出手,他们这才意识到,若是魏危想,儒宗任何一个人都能死在她的刀下。
思齐峰主的挣扎随着逐渐收紧的力道戛然而止:“……”
百越巫祝狂妄又嚣张的印象还停留在思齐峰主脑海中,他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孔成玉或许不会杀了他,但他不敢保证这位喜怒无常的百越巫祝会不会。
“就因为听见了魏海棠与徐潜山的一场对话,你从此道心破碎,走上这条不归路?”
魏危轻轻笑起来,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真真假假,如此矫饰,骗过自己已是不容易,竟还想着让别人信这样的蠢话。”
徐潜山与魏海棠有私交,他就觉得徐潜山两面三刀,陆临渊有百越血脉,他就要逐陆临渊出师门。卑鄙龌龊之流,贪心不足蛇吞象,却偏偏还要美化自己,把自己所有错处的选择归结于他人。
“……”
魏危看着她,虎口似乎没有用什么力,众人眼睁睁看着对方面色由红转白,孔成玉都要以为魏危真的要下杀手了,正阻拦,魏危忽然松开手。
她一松开手,思齐峰主顿时瘫软在地,嘴里一片咸腥,浑身冰冷至极。
陆临渊顺从地被魏危拉过来,虽然不知道魏危想做什么,他还是低了低头,另一只手自然地一起牵住。
魏危平静开口:“陆临渊是我的人。”
孔成玉面无表情,楚凤声啧啧两声,燕白星吃惊又有些难过之余,忽然猛地转头看向陆临渊,果然见对方露出那令人恶心的高兴表情来。
呸!
思齐峰主最终被被两名兵卒拖向殿外,石流玉预备进门时候正好与他错身而过。
小仙鹤有些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位思齐峰主已毫无反应。
阴霾的重云被驱散,远处传来遥遥钟鸣。石流玉回过神来,跨入门槛。
他在魏危与陆临渊面前站定,作揖。
“巫祝,陆师兄,掌门醒了。”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石流玉束着的青色发带。
他垂下眼睫:“他想要见两位。”
第109章 少壮如云老如雪
徐潜山醒了。
这一句话由石流玉说出来,其实代表了很多意思。
几个月前,儒宗掌门昏迷不醒,儒宗群龙无首。
先前各人还压抑得住心思,但是眼见徐潜山果真日薄西山,一天不如一天,后来情况危急到了已不能见客的地步,那些暗处蛰伏的势力才终于舍得撕下面具,搅弄风云。
然而孔成玉等人都知道,气虚力竭昏倒是真,但借此放权作饵,钓出儒宗钻营倾轧者也是徐潜山的一步棋。
孔成玉从开阳回来是收到了云胧秋靺鞨异动的密信,同样得到了徐潜山的消息。
为了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鸱鸺毫无顾忌地出来,徐潜山一遭撒手,一概不管,任儒宗被搅得一潭浊水。若不是孔成玉回儒宗,有个位高权重又对儒宗了解的外人在场,儒宗指不定成什么样子。
孔成玉就这么一边在儒宗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一边与云胧秋往来通信,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人来用。
终于等到陆临渊回来,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搞得关了进去。孔成玉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与徐潜山商量好了,没想要此人根本就是生无可恋,屁事不干。
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局仿佛仍在眼前,徐潜山居然真的坐得住。如今尘埃落定,他才终于舍得昭告儒宗他醒了。
孔成玉皱眉,但也没开口说什么,陆临渊倒没有忌讳,轻笑。
“老东西看了这么久的戏,总算是醒了。”
孔成玉目光扫他一眼:“徐潜山醒了,最高兴的应该是你。”
徐潜山只要不死,他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儒宗掌门,陆临渊就还是一人之下的掌门弟子。
但陆临渊显然不是很在意这个,他只是笑了笑,随后看向魏危:“你想见他吗?”
魏危说:“我有话想要问他。”
魏危抬步向前,风卷起她的袖口,石流玉躬身抬手,为她带路。
孔成玉与陆临渊交代了几句话,事关重大,陆临渊点头应下。
等他抬头,魏危的背影已远,陆临渊正欲追上,却被一把横亘的刀拦住了路。
“……”
刀鞘上缠绕着一圈粗麻布,隐约可见几处磨损的痕迹,是杀人刀。
陆临渊微微一顿,目光顺着刀鞘缓缓上移,映入眼帘的是燕白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燕白星大约是顾忌着魏危的面子,没有在山门前拔刀,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拦在陆临渊面前,活像对方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陆临渊静静等着,燕白星看着他憋了半天,才硬邦邦丢下一句话:“……你养得起巫祝么?”
陆临渊桃花眼讶然一挑:“我以为你会对我说,‘就你这样的也配进百越的大门’?”
燕白星恼羞成怒:“闭嘴!你以为我不想说!”
但陆临渊他还真有百越血统!
燕白星看着陆临渊,深吸一口气,强按捺住想要拔刀的冲动,握刀的手硬生生绽出了青筋,开口:“陆临渊,你是在中原长大的,你知道她平日里穿什么衣服,吃的什么东西,用的什么器物?
“你知道木槿长老是如何养的她,你知道十二尸祝为她所用,你知道百越有多少人,她手中的权力有多大?”
“你去过百越祈禳堂吗?你见过身为巫祝的魏危杀伐决断的样子吗?你知道百越有多少钦慕巫祝的少年,你知道历代巫祝有多少巫儿,你凭什么叫巫祝喜欢你一个?”
“……”
这听起来,陆临渊在百*越颇有些“祸国殃民”的名声。
陆临渊低下头,抬手轻轻拂开了那把刀鞘,笑了一声:“这些问题我其实也想了很久,但后来发觉其实都不重要。”
燕白星一愣,只听眼前人抬头望他,诚恳开口:“因为魏危现在喜欢我。”
“……陆临渊!”
燕白星拇指抵着刀镡,忍无可忍准备拔刀,却听见对面那人平静如雪的声音。
“我是魏危的人,除非有一天她把我抛弃了,不想见我了,我才会离开她。”
“中原或是儒宗的这些人,或许救过我,或许教导过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借我影响到魏危。”陆临渊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中原的道义,我不会阻拦魏危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不会让她为我做任何事情。”
他说:“我不可能为了让自己心安,去求魏危允诺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燕白星听了半天,自动过滤掉无用的信息,勉强被“不会阻拦”一句安抚到。
陆临渊倒是很清楚自己小白脸的身份,燕白星脸色好看了些许,哼了一声,让开了道,但不过一瞬,他忽然醒悟,大声开口:“等等,你这不就是在吃软饭吗?”
陆临渊留给他一个微笑。
燕白星:“……”
不要脸!你们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
**
魏危等了陆临渊已有了一会。
她倒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有兴致地俯瞰烟雨儒宗,微风鼓荡起巫祝鲜亮的常服,是陆临渊雾蒙蒙眼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察觉到有人赶过来,魏危站在门口,回头询问:“怎么这么慢?”
魏危在等自己。
隐隐约约的一个念头冒出来,这和“魏危回来找自己”“魏危亲了自己”一样,都给陆临渊带来一种血肉生长般舒适的满足感。
非常容易被满足的陆临渊笑了笑:“燕白星刚刚找我切磋。”
也不能算是假话,燕白星在早上确实找过他打架。
魏危便问:“结果如何?”
陆临渊:“十战九胜。”
魏危停住脚步:“那一败是怎么回事?”
陆临渊眸光一闪。
魏危看出什么,移开视线,淡淡:“不必留面子,输了就是输了,我们百越的人还没有到输不起的地步。”
陆临渊目光垂下,声音依旧温柔:“我想着,燕白星毕竟是你的人。”
魏危皱眉:“燕白星是燕白星,我是我。你能亲我,难道还能亲他吗?”
陆临渊:“……”
进了玉函峰的大门,往来的医童路过行礼。他们似乎知道魏危两人是来见谁的,不等开口询问,每到一处隔断都会有新的医童出现,一个接一个带着魏危两人往深处走。
这段路漫长又昏暗,等魏危掀开重重叠叠的幕帘进到最高层最里边时,眼前骤然一亮。
有风穿堂呼啸而过,骤然将昏暗与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连陆临渊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屋中有一股清苦的药草味,临山的地方,一排窗户大开,视线开阔浩瀚,仿佛建于云端之上,隐隐有一种令人平静的味道。
放眼望去,窗外青山与奇峰相映成趣,层层叠叠的三十二峰在绿树与薄雾中若隐若现,恍若隔世的仙境。
极目远眺,一片深邃的绿与天际相接,山风携带着湿润的气息,轻轻拂过面庞。
书桌上摊开的书卷尚未合上,砚台中的墨迹已干。一柄长剑随意地横放在桌上一边,剑鞘未完全闭合,透出一丝冷冽的光芒。
徐潜山坐在床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被子,笑着看向来者,旁边却是蒙着眼罩、神情臭得很的玉函峰主。
玉函峰主偏头“看”一眼踏门而入的魏危与陆临渊,冷笑一声:“真是稀客,你居然有命等到他们来。”
这句是对着徐潜山说的。
徐潜山捧着一杯热茶,叹气:“小辈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趟,难道你就摆着这么一副臭脸给他们看?”
玉函峰主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们身体壮实得像头牛,自然不是来找我的,比不得一些人,半夜偷偷吐的血比喝的药都要多。”
徐潜山唇角的笑意顿住,玉函峰主却冷笑:“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难道你还能爬起来和他们过几招?你连我都瞒不住,何况是他们两个江湖高手?”
他丢下杵臼,咬牙切齿:“徐潜山,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知道吗?”
“……”
“……”
房内一片寂静,最终徐潜山长长叹息一声,低低唤了一句什么。
玉函峰主拂袖而去。
**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年已逝。
只是这些日子不见,徐潜山已苍老了很多。
一年之前,徐潜山还能只身来坐忘峰,与魏危争一争功夫,然而现在,他已形销骨立,无力站起,只用药物勉强续住心脉,整个人如枯木着火,只剩下一具空有其表的躯壳。
他枯枝般的手腕搭在锦衾上,面容早已经被岁月浸透,神色如一汪潭水。
是平静,也是疲惫得深了,病入膏肓,纵然千般情绪,如今也激荡不出几分波澜。
徐潜山看向魏危,恍然间仿佛又看见了故人的影子,只是故人容貌依旧,明艳如初,而他鬓角却早已落满霜雪,垂垂老矣。
“魏危,我要谢你还愿意来见我。”
徐潜山想见魏危,但魏危未必就要回应他。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对百越与魏危有用的人。
魏危坐在徐潜山面前,看着这位曾经的青城三杰,如今的儒宗的掌门,眉头蹙起。
“我曾经对你说,你最多还能活五年。”
徐潜山神色平静:“巫祝铁口直断,是我大喜大悲,自作自受。”
他静默了一会,转而看向魏危身后的人,微微笑起来:“陆临渊,我病入膏肓起码不是假,我知你或许不愿意见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带到坟墓里去,才叫你们来。”
师徒目光对视的刹那,千般纠葛皆凝于静默,万种前尘皆入空寂。
陆临渊终是低眉开口:“师父。”
窗外有山风穿林,卷着松涛的气息涌入窗棂。
楼阁通透,光影错落,窗外云雾缭绕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景致中,徐潜山神色有些恍惚:“我少时与徐安期一齐入儒宗,当年师父对我们笑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世上的人多称慕天才,若希望自己出名,最好趁少年。”
少年鞍马尘,儒冠多误身。
“所以你们看,当年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待我死了,他们只会记得当年的素冠与清湘客,至于我这个无甚大用的儒宗掌门,就和金榜题名上那些进士一般,一时风光也就过了。”
徐潜山似乎在自言自语:“当掌门是很烦的,没什么意思。我躲了这么些天,玉函峰主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了,他或许觉得我是不是为了躲懒才装昏迷的。”
徐潜山如今的情况已支持不了他一口气说太多的话,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倦却平稳:“我的故人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我这一个老家伙了。”
君不见少年头上如云发,少壮如云老如雪。
第110章 人生不作安期生
如意二年,暮春。
两名少年踏着满城落花进入桐州城门。
前者一袭青衫,红色发带随风轻扬,背负长剑,剑上悬挂的半块玉珏与剑柄相击,发出清越之音。后者束发成髻,手握长剑,步履稳健。
两人便是徐安期与徐潜山。
此时距他们与陆长清一起游历江湖已过去了一年。
三个少年人在青城偶遇,一个刚刚灭三十一盏心灯,一战成名;一个不喜如今儒宗被孔氏把持的风气,心情郁闷;一个与家中决裂,偷跑出来,孤身一人。
三人在茶馆相遇,一拍即合——或者说徐安期与“鹿山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游历江湖。
今后扬名天下的青城三杰中,陆长清以“鹿山涯”之名在扬州一战成名,徐安期被人约战至今无一败绩,素冠美名。
他们三人走到荥阳,走至扬州,绕了那么一大圈,见过高山流水,也见过流沙戈壁,干了许多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差点被惊天动地的事情干死。
好在桃花马上,春衫少年侠气,竟也不知天高地厚的过来了。
**
桐州街边,马车辘辘,手揉的鱼糜团成丸子下锅,爆出滋滋的油香,香糖渴水打在竹筒中……商贩的叫卖不绝于耳,徐安期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桐州原属乌桓慕容,矿产丰富,市集上各式各样的石头雕成精巧的饰品,吸引了不少外来人的注意力。
徐安期蹲在摊子面前,一眼看中了根海棠花的簪子。小商贩不是没见过为心上人或是娘子买小玩意讨欢心的人,又见徐安期身姿不凡,像是有钱的主,当即张口夸赞少侠眼光极好,推销起来。
徐安期确实很喜欢,但半天过去,还是诚恳开口:“对不住,我没钱。”
商贩一噎,便笑:“少侠给心上人买簪子,自当大气一点。”
徐安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上人也没有。”
商贩觉得自己被人驴了:“那你在这看半天!”
徐安期捻着那枚簪子,笑了:“因为它确实好看。”
徐安期做事随性,想看海棠花就自己一个人拖着海棠树苗上山,说要游历江湖就拉着徐潜山出门,看来路不明的鹿山涯顺眼就带上鹿山涯,想一出是一出,就连自己的师父也常被折腾地直摇头叹气。
徐潜山最终还是冷脸付账了。
“……”
只是他们师兄弟来的不巧,刚刚进桐州城没多久就下起了雨,一直到晚上才找到价钱合适的落脚处。
热水洗去满身寒气,徐安期擦过头发,径自铺开被褥,靠在了窗台上。
不知何时骤雨初歇,月光穿透云层漫过窗棂,万山仿若一白。
桐州的月色极好,比起青城儒宗来说别有一番缠绵的韵味。
徐安期曾听陆长清说过,桐州有竹海万顷,晚上若是住在竹海旁的月池处,就能听竹叶沙沙作响,闻见月光浸透竹叶的清气,份外宁静。
此时此刻,素湍绿潭,湖光映月。雨后的水潭被月色折射出粼粼波光,竹叶上照着一层莹白银霜,案头长剑上的玉珏摇晃。
剑客倚靠在床头一角,遥望着悬挂于窗户之中的圆月。
徐安期感受其中,不由叹息:“真漂亮。”
一旁的徐潜山无心欣赏,对着烛火算账,去掉今日买簪子格外的开支,最终冷脸开口:“我们三个人,管账的应该是陆长清。”
徐安期搭着膝盖,笑意漫上眉梢:“师兄有些厚此薄彼啊。”
徐潜山吹灭烛火,看向自家不省心的师弟:“你是散尽千金的败家童子,若将钱袋子托付给你,不出三天,我们两个就得到街上讨饭。”
徐安期:“……”
徐潜山在儒宗也帮忙打理过账务,只是制不住他这个师弟,让徐安期求几回,就冷脸付账说下不为例。
只有陆长清,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的,那可真是半点不该花的钱都抠不出来。
可惜这小子半月前跟着一个百越女子跑了。
徐潜山对此显然耿耿于怀:“她非良人!”
陆长清温柔倔强,而楚竹风流成性,岂是能厮守一生的人。
白衣青年坐没坐相,顺手拿起桌上太玄剑擦拭,笑着摇了摇头:“师兄,我们第一回遇见陆长清,你也是这么说他的。”
一个没有用实名,独自一人去扬州的剑客,在徐潜山眼里满是疑团,若不是徐安期一意孤行,他们三个人凑不到一块。
徐潜山:“……”
**
万籁俱寂。
师兄弟聊着聊着就已入了深夜,少年剑客抱着剑,侧卧在窗台上。
桐州暮春的夜风还有些凉,少年素白绸衫被山风掀起一角,恍若月下振翅欲飞的白蝶。
晚风吹来,分明是慵懒倚着窗棂的姿态,却被月光勾勒的轮廓却似竹间积雪般清冷孤绝,仙风道骨。
不知何时,徐安期的眼皮渐渐压下去。
“醒醒神。”年纪轻轻的徐潜山被他这师弟锻炼得又当爹又当妈,他伸手去拍徐安期肩头,“要睡回榻上。”
“……”
徐安期就咕哝了一句什么,徐潜山没听清,也自然没有听见夜风中那一声极浅的轻笑。
不过一瞬,少年剑客倏而睁开眼睛,声音清澈而凌冽:“谁在那里!”
徐潜山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银光乍现,徐安期纤薄的长剑抽出,电光石火间已窥见一道人影。
徐安期足尖在窗户上轻轻一点,犹如灵蛇游弋,借力跃出房间,竹梢斑驳摇晃,如同一阵风刮过,追着那道月光下那道影子而去。
待徐潜山扑到栏杆前,唯见竹海翻涌如墨浪,又惊又急:“这是三楼!”
徐潜山跟着自家师弟追上去,以他目力所及,只能隐约瞧见两道身影在竹林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竹叶上挂着的雨水纷纷落下,双方不相上下,犹胜鸟雀三分轻盈。
徐安期的轻功已是儒宗第一,江湖之中鲜有敌手,这到底是何人,居然能与之不相上下!
徐潜山越想越心惊,徐安期更是神色一凛,飞掠间隙双指并拢摘叶飞花,一枚竹叶激射而出,在月下划出劲道弧度。
本来以他的功夫,这样的距离中一个必然是十拿九稳,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本该凌厉的竹叶在到那身影旁边时居然越来越慢越来越缓,最后如同凝滞一般停在空中!
那人眼中尤带三分笑意,屈指一弹,一招仙人指路,身形飘逸,恍若拂衣振雪,举重若轻,生生将那枚竹叶打退回去。
竹叶避开徐安期,楔入树木三分。
“……”
他们已到竹林的边缘,月下一泓寒潭倒悬星河。
那道身影飘然后退,轻飘飘落在一枝海棠树梢上。
月下那道隐约的影子,此时此刻终于真切了起来。
一名女子似笑非笑看着竹上那名少年。
徐安期从不自负,他只是相信自己的剑。他少年成名,二十一岁灭心灯三十一盏,行走江湖一年有余,从无败绩。
然而此刻长剑出鞘,剑锋在月光下闪烁着摄人的寒芒。只听得疾风掠过剑刃,发出呼啸之声。
他睁大眼睛。
皎洁的月光洒落,女子一袭暗红衣袍,眉发如墨般乌黑,一张绝艳的脸,眉目却有一种恣意动人,放浪形骸。
她笑:“好俊俏的身手。”
漫天海棠在暮春的风里飘落,扑了她满身。而女子浓密的睫毛微颤,从容不迫,仿佛大雪中振衣收伞,宿雨风荷举。
世间万物皆如浮云,美人枯骨,再美的容颜也终将随岁月流逝而凋零。
但始终有人不同。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魏海棠月下施施而立的画面,依旧始终牢牢刻在徐潜山记忆中。
徐安期背对身后竹林,一动不动,而此时此刻才追上来的徐潜山恍然回神,正见月轮挣开云翳,银辉漫过女子耳畔鲜红的珊瑚耳坠。
徐潜山骤然想到什么,半是惊讶,半是怀疑。
“你是百越的人……”
百越女子多穿耳,一个月之前骗走陆长清的女子也有这样一副耳坠,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女子指节修长纤细,她顺着徐潜山的目光侧过眼,掠过鬓边珊瑚,慢慢笑起来:“不巧,百越是我的。”
魏海棠转而看向徐安期,眼含笑意,隽秀的眉舒展。
“我知道你是儒宗弟子。我对你们中原的典故不了解,但知道一句——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是个豪气的名字。”
魏海棠从腰间取下一个银质小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随后扬眉,将腰际另一只酒壶扔给徐安期,徐安期本能伸手接住。
“我是百越的巫祝,楚竹的朋友,魏海棠。我对你们没有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魏海棠是百越人,中原话是后学的,口音并不明显,咬字叹息间反而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她挑眉,歪了歪头,在月下晃了晃自己的酒壶,笑着开口。
“你们中原不是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
徐安期抬头看着她,剑客独有的敏锐五感张开,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都停止了流动。
徐安期看人并不是看人的皮相面容,而是眼睛。
面容易改,但少年人不会有一双苍老的眼睛,多疑者也不会有一双真挚的眼睛。
陆长清有一双温柔但疲惫的眼睛,这让徐安期知道这位看似端正温和的少年并不如看起来那样波澜无惊,然而魏海棠的眼睛却让他联想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仙人端坐钓鲸台,以日做饵,以月做钩,云袖缭乱,鲸鱼破水而出,鲸鸣悠远。
……
……
在陆长清离开后的一年,魏海棠与徐安期徐潜山同行。
徐潜山一开始自然怀疑过魏海棠身为百越巫祝前来中原的目的,魏海棠只是笑:“是啊,身为百越巫祝,我为什么要学中原的这些大道理,看你们中原的景色?若只是如此,一年的时间,也足够我看厌了、看烦了。”
“我学你们中原的诗文,理解你们中原的道理,是为了百越与中原之间共生互利。今后若能通商互市,有百利而无一害。”
徐潜山就皱眉:“难道巫祝想凭你一人之力,消弭中原与百越之间百年的鸿沟?未免想得太好。”
魏海棠似笑非笑:“你们儒宗说君子和而不同,怎么到这些事心眼就这么小?通商而已,我们百越又没逼着你们这些倔脑袋和我们举案齐眉。”
徐潜山:“……”
徐安期在一旁抱着肚子笑。
三个杯子撞到一起,虽然磕磕绊绊,他们也曾真切畅想过百越与中原互通有无,风俗开放的盛世之象。
如意三年五月,徐安期随魏海棠前往百越暂居。
如意三年八月,靺鞨挥刀东下,荥阳城破。
如意四年冬,百越与兖州边境爆发瘟疫,百越与中原混战后,从此断交。
同年,徐潜山最后一次见到魏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