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玫瑰无原则(四)
往事难改,昔人复来。
大抵是经年历久心态沧桑了,池张从四周幽然深秀的草木中竟看出了一些萧条的意味。
封疆这几年的一厢情愿始终让他深觉闹心,步蘅如今肯往他身前凑,他也不是没长脑子,分析得出是为了什么。
我他妈真是干不来月老的差事。池张在心内骂,他向封疆的心意投降。一切的利弊分析之外,优缺点罗列之前,封疆得偿所愿最为至高无上。
当初的IPO只是开始,纵使公司在此前已经进行战略方向调整,从高增长转向合规暨盈利的稳扎稳打路线,但面对做空机构的狙击、突袭的疫情、强势的后来者,这几年大家日子并不好过。
当初海外GTV增速大幅下滑,国内因为部分城市静默订单量腰斩,封疆带着大家和核心业务线的同仁日夜耕耘,谋求逆势转型,但荆棘载途、坎坷覆路,其中的艰辛难以以三言两语论,全凭一腔不肯苟安的意志在前进。
是在某一天封疆召唤他和程次驹继续深入谈引入国资稀释外资比例的时候,他进封疆的办公室,发现封疆工作区域的沙发深陷下去一大块儿,上面还搭了个揉成一团的毯子、瘫在一角的抱枕,他才恍然间意识到这个人大概几个月没回过家了。
虽然,在这座城市他也称不上有什么家。
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
池张只看得见和疲惫感做抗争的意志力,但已经见不到热爱生活的影子。
池张还是刻薄的时候嘴皮子最为顺溜:“这几年我看不下去,也真的四处观察过适龄的单身男女,很多人很好,但细看要么没有你有钱,要么没有你有本事,要么没你这张脸入他的眼,要么比起你来我更信不过。要不是因为这些,人我早就捆起来送去联姻了”。
他向步蘅强调:“你回来,就算你换了想法,也只剩生米煮成熟饭,为时已晚。”
步蘅熟悉池张的讲话方式,要么直接内涵明涵,要么是一番大动干戈的扯东扯西之后才入正题。
在池张揭晓他的中心思想之前,步蘅先问:“插句话可以吗,我想先打听下,他最近跟你提过我吗?”
池张似乎是想起什么让他难以容忍的东西,面部表情有一瞬的扭曲。用三十而立的成年人的理智按压下去的陈年心头火又晃悠着冒出来一簇。
池张轻嗤,深觉自己不计前嫌的煞费苦心全他妈是浪费感情:“是我向他提的你。步律师该不会以为他远在南疆知道你在这儿,靠的是一双会透视的千里眼吧?”
步蘅一时没理清池张这番突然的退一步又退一步到底动机为何,也没尴尬,能屈能伸,毫无扭捏:“这事儿单一句谢谢,不够,算我欠你一次。”
池张从来不是虚头巴脑讲客套的人:“你不欠我,但我有句话需要你认真听,你听进去了,就算我没白费口舌。不该我转述,但我怕我不说,他那张嘴闭得太紧,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此刻这份心。”
池张一番铺垫渲染,阵仗又起得不小,步蘅预判下文走向的第六感强烈,她用右手箍紧左手腕,刻意放轻呼吸声静等。
在高处枝叶婆娑的翻卷声里,池张向步蘅一一复述。
他一早一番劈头盖脸的数落砸过去之后,封疆在欺身将他攥皱了的一沓A4纸抽走之后,越过他走人前,竟然还笑得出来:“就不能骂得短点儿?我听都听累了。”
大概是他的不吝赐教真说出一种苦口婆心的味道,这几年习惯了封闭感情世界的封疆在这个清晨同他有了一次短暂的交心:“我和老田在测试场等你,忙完了这边儿你再抽空飞一趟。”
“我是只有一条命能折腾,我也没想要怎么样”,后面这句封疆一字一顿,“你骂得也有道理,我会记着的。我也不打算瞒你,我可能暂时还是改不了、改不好。如果这次有机会一辈子,我还是心甘情愿,还会义无反顾”。
“如果碍着你眼了”,封疆还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一步道,“测试场你也可以等我离开再过去。我们的第一辆车在那儿等你,你自己斟酌,不去未来真有可能会后悔,一定别在气头儿上做决定”。
滚烫的心意经池张的口灌入步蘅双耳,让她眼眶一并发热。
池张上车前最后对步蘅说:“你这回是奔着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我干涉不了,但你应该明白,再散一次,大家都不再有以后。”
他也不为别的,封疆得偿所愿,才会热爱生活,才会贪生怕死。
他这一生母不在父不慈,也没有很多人要珍视,不过是希望有机会看一眼好兄弟垂暮之年白发苍苍的样子。想知道十几岁认识的人八十岁的模样,这样的期望并不过分,称不上是强求、是奢望吧?
池张不想回顾当初步蘅联络自己说的那些话,俩人分个手她特地单独对他官宣。他更不想回忆后来,在异国他乡,和封疆一道出差的日子里,他怎样如步蘅的意在纽约街头放狠话刺激封疆。
池张不是没想过为什么步蘅挑他来做那个痛骂封疆的坏人。大抵是他一直就是个嘴又狠又贱的人,并且在人堆里从来固执难缠,看不得封疆自毁自伤半分。从前就一副像是要随时棒打鸳鸯的架势,干起碎人心、泼人凉水的事儿也确实顺手。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道奔赴北美,在逆全球化浪潮仅是抬头的日子里。
池张记得那次回国前夜,封疆单独外出过,再回来后,步蘅这个名字开始真正得从他的世界消失。再后来是他们忙成陀螺,负芒披苇;更后来
是疫情呼至,航班熔断;最后是时间不经计数,已经没人敢期望,却又故人相逢。
一些往事恐怕要就此遗留在造梦也灭梦的纽约,不知道被那年的风吹碎的心还能不能再度拼凑起来。
*
从舟城返京后,工作外的第一站,步蘅又选择前去叨扰骆子儒。
一方面是骆子儒脸皮和如今的自己差不多厚,无论是正经聊还是漫无边际的扯淡都能没有顾忌;另一方面是步蘅想确认当初封疆在那片儿出现,巧合之外的隐情到底和她的推断猜测是否一致。
她一边冒失莽撞看起来无所畏惧,一边又想方设法寻找更多他愿意的证据。给自己更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理解、被谅解、被接纳的信心。因为无论当年出于主动还是被动,无论是出于为他好还是为更多人好,客观上她实实在在地单方面放弃了他,以摧毁他信心的方式割断两人的联结。
赶巧了是个周末。出来迎人的还是一板一眼到不符合年纪的骆松静。只是这一回他看起来忙于要事分身乏术,将步蘅领进门,道了句歉就扔给骆子儒自行接待。
骆子儒瞥了步蘅一眼,倒是盯着骆松静匆忙走开的短小背影盯了一会子,末了对步蘅道:“这世道,孩子还没大就敢对老年人冷暴力了。”
骆子儒照例煮茶斟茶,煮的不再是他嘴里隔壁邻居种出的苦瓜片,随时节变化,今次他选择秋饮乌龙,以润肺生津。
望着黄亮的茶汤,步蘅主动问:“苦瓜片都喝完了?”
苦瓜片的指向分明,骆子儒抬眼看她,一声都没肯吭。
步蘅出手理了理他搭放茶具的波西米亚风桌旗:“开了上帝视角看我为难,有意思吗?”
骆子儒直接灭了煮茶的火,端正了坐姿,是准备跟她好好说道说道的意思:“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们说说,你在为难什么?看我能不能帮上一星半点儿的。”
步蘅明白他问的不是当下,是从前。
松弛的手臂僵直了一些,步蘅低叹:“这回没那么巧了,人没恰好也在吧?”
骆子儒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她:“隔壁要是有人,你还打算继续藏着掖着,挑拣着话说?还有,您倒是把什么人、哪个人说清楚点儿,合着我就那么擅长猜?”
前后一联想,他又顺势笑得刹不住:“照这么说,你上回在这儿把人给逮着了?”
步蘅没跟他打哑谜:“苦瓜片,切成五角星的形状晒,我以前在他那儿见过,但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何况还是个自己种苦瓜的人。你的小小骆又一直往隔壁瞟,我怀疑你屋里藏了个人,还碰巧是我认识的人,也正常吧?”
骆子儒慢点头:“还算有理有据。”
步蘅适时剖白:“其实也没有那么确定,毕竟从前你们只是见过面,不熟悉。我没想到你们后来会有往来。能堵到人,最主要是因为我不想错过任何可能。”
听她这么坦白,骆子儒倒是生了点儿警惕之心:“上来就说得这么坦诚,不会后面憋着坏吧?”
步蘅从来不怵他,闻言还斜他:“别逗我了,您能怕我才怪,何况我以前也没坑过您吧?”
骆子儒轻飘飘的:“你没坑过我,但你绊了他好大一个跟头。”
步蘅避开骆子儒直接坦荡的视线,隔了几秒才回:“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当时的我。”
骆子儒便顺杆爬,打算一并问个清楚,替某个人了解行情:“那你现在是打算?”
步蘅下意识回想起池张的话。
她通过分析池张的话,察觉到了封疆对她、对两个人的未来的犹疑和不确定。
他好像,需要明确会有一辈子而不是一阵子,才敢再一次完全地踏入她这条河流。
所以骆子儒得到的答案是:“求婚吧,可能会。我也是刚发现,重新谈恋爱,慢慢来,好像不太合适我们了。我毁过约,他可能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但这不是我一天一周或者一个月,能重塑的。”
骆子儒多少是有些意外的:“这么激进,你就不怕把人吓跑了?”
步蘅也敢承认:“我怕,我来找您,您以为真是喝茶吗?”
骆子儒也爽快:“那别憋着了,想问什么,尽管问。”
步蘅这才继续打听,直入正题:“这附近哪个院子,户主是他?”
第82章 第82章放心吧,人让你吃死了……
82.玫瑰无原则(五)
十余年前,骆子儒记得步蘅初次向他坦白恋爱的时候,他欠奉一句百年好合。
如今这个夹在中间得两边帮衬的角色,大概是当时嘴硬,欠债欠出来的。
骆子儒没急着开口,而是先抬手敲身后的空心墙。
他不急不慢地敲了三下,没多久,从室外传来推拉门开阖的轨道摩擦声,适才没空搭理他们的祖国的鲜嫩花朵骆松静不情不愿地被他隔墙召唤了过来。
“松松,二爷爷求你件事儿”,一把年纪才晚熟的骆子儒如今求人时也知道嘴要软、态度要好了,“过来带你小蘅姐姐去认认你封疆叔叔的门”。
骆松静似乎一时不解,开始慢幅但持续地眨眼睛,明显对执行这条指令有异议。
见状,步蘅向骆子儒挑眉道:“我们俩大人,麻烦小朋友是不是不合适?”
骆子儒回以浮于表皮但明显没走心的微笑:“我倒是想自己带你去,但我怕你问我要钥匙。如果我迫于淫威给你,我不得遭受良心的谴责?”
“放心,伤害不了您的心。我不能不请自入,不用麻烦松松带我过去”,步蘅只是想确认那院子的存在,而不是主人不在,她贸然闯入,“我只是想知道它是不是在这里”。
见步蘅不想深究那院子,骆子儒却又不吐不快:“倒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隔壁那院儿,保守估计灰落了大概得一米厚了,室内的各种陈设摆件少说得八百年没人动过了。”
听到了他语调里千回百转的低叹,步蘅盯住他的双瞳。
骆子儒仍旧不夸张不会说话一般,眸底都是敛不住的精光:“只有厨房还能进人,偶尔有人来打理。其他空间和物件儿像没人敢碰的遗址、遗物似的。哦,对了,我还建议过他,要不干脆盖几片白布上去,遮得严实点儿。”
骆子儒用一种说笑的口气洋洋洒洒地往外倒步蘅所不知的内情,但没人笑得出来,连听不懂这番话的骆松静也一脸严肃地侯在一旁。
步蘅在这种拧巴又平静的氛围里追问:“院子里还栽种过番茄和辣椒,是吗?”
骆子儒因为她语调里的颤音倒是稍微良心不安了一下,他沉思两三秒的功夫,原本兢兢业业保持安静、立志做好旁听者的骆松静先一步抢答了:“是,还有苦瓜,叔叔喜欢这几种,一年未必只种一次。”
骆子儒刚想表扬骆松静答得到位,余光却瞥到步蘅开始泛晶亮的眼,鼓励的话半路咬碎在舌尖上,他改为挥挥手让骆松静先闪一边儿去,还是别再冷不丁地火上浇油了。
“既然这么在意人家”,骆子儒实在忍不住想说,“到底是为什么?”
步蘅扭头看向窗外盈目的碧绿与深青,有许久没说话,就在骆子儒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她一贯清亮的嗓音哑下去道:“可能……是几个人的自以为是和绝情狠心吧。”自以为是的为他好未必是他想要的,所以有可能在他的视角里只有狠心绝情。
“我不是要逼你说”,骆子儒不忍苛责什么,“断口也有一半儿在你身上,想必一样不好受。难得你肯跟老年人开口,我如果这都不能体谅,那你不得委屈死,恐怕门儿还没出就得骂上了。再说了,你年纪轻轻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你哭,很唬人知道吗?”
“等会儿,我没哭。”步蘅作必要的澄清。
骆子儒也不较真:“成,是人老了眼瞎口瘸,不服不行。”
步蘅:“……”
而后骆子儒紧接着道:“往下走,他得对过去门清儿,不然他怎么敢回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过没,别说他了,换我,一把年纪了也依旧犯这种忌讳。”
道理谁都懂,但实操起来还是有难度。要彻底坦白,仅是想想,已莫名会焦躁不安,手口都难以协调。
“我做了说的准备,也知道我需要这么做。”步蘅清楚记得自己已经放话要逼封疆听。可他一句反问,她也迟疑了。简直是口嗨王者,行动上的侏儒。
何况还牵扯到程次驹等人,到底要怎么表述那些隐瞒、割舍和他们的自作主张。
步蘅没说的后半句有个“但是”,骆子儒听得明白。
他觉得今日的乌龙茶想必滋味不佳,也没了继续闷煮的心思:“一件事,事关两个人,你但凡害怕说,他必然畏惧听。你为什么怕,他就为什么怕。我看你们俩都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件事儿上就一直原地打转过不去了?”
到底
是怕自作多情,怕对方的心比以前浅了、情薄了,还是怕现在的自己不如人意、配不上了?又或者舍弃过就自然引发信任危机?还是担心伤口过深,镜难圆迟早再碎,再碎就是一生?
“师父”,有些顾虑极难表露,步蘅这一声唤得气虚无力,她抻平桌旗、扶住桌角,把在记忆里翻来覆去过很多遍的那一截儿往事重新咂摸了下才说,“当初为了尽快切割,我从大海里捞能说服他的理由,假装质疑了他的品行,强调我对他很失望,我——”
骆子儒:“……”
骆子儒倒是因此明白了封疆平日的某些举动缘何而来了:“难怪他挺爱贬低自个儿的,敢情是你教得。”
“老骆!”步蘅着实经不住他这种锥心的调侃。
“急什么?难不成敢做不敢当”,骆子儒喝回去,“我瞧他确实信了,你这还不如当初瞎编个生硬的误会好圆场。”人若是仍旧怀疑自己,就会认为不配,都不配了自然旧梦难圆。
“卖惨,或者装可怜,要不试试?”骆子儒最后提了个蹩脚的、毫无建设性的意见,“就照你说的,先定终身,再慢慢暖和人家,总有融化掉的一天”。
“所以,你觉得我和他?”这磕眼见着唠得差不多了,再多多半要被骆子儒打趣,步蘅认为可以收尾了。
骆子儒张口就来:“放心吧,人让你吃死了。”
他精准地将步蘅所需的定心丸往台面儿上端,简直像个深谙人际关系、男女情事的心理咨询专家,实在和当初一根筋的那个老顽固两模两样。
兼职做人民教师还带改造人本性的?
赶在步蘅离开之前,骆子儒又往他自己身上引了一簇引线:“你在香港的事,我听说了一部分。”
步蘅即刻止步,但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部分。
是曾经的声名狼藉、内部阋墙,还是后来她和叶鹿吟在同叶雾山的祖荻遗产之争中绝地反击,又或者是他听闻了某些财富的规模、身外物的累赘。
总之三年后,不该卖的港口没有卖,有些骂名无需再背;不该拱手让人的寸土没让,意外拥有了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的资本。她也没有深陷无心作为事业重心的那条商路,出色的职业经理人是更好的、如人意的选择。
步蘅看回去的时候,骆子儒一脸坚毅认真,道:“过程一定不容易,但你做得很好。”
又让他说得眼热,步蘅目送秋风卷窗纱,避开同他持久对视:“您别夸我。我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且顾前不顾后。”
骆子儒又向步蘅透露:“受你俩这点儿陈年旧事启发,我也决定整理下老朋友。从前偏执得要命还自以为是爱憎分明,生起气来就发狠要决裂一辈子。老了回头看,多少丢人现眼。”
老朋友……步蘅有幸相处过的骆子儒的老朋友有限,不得不想到了同他相携度过整个青春年少,一道吸奶瓶、穿开裆裤的,已远渡重洋多年与病魔抗争的辛未明。
“是我见识过的那位吗?”问完,剧烈跳动的心脏牵引得步蘅半身轻颤。
故事里有许多骆子儒暂时不知的情节。
不过在三日前,她收到了辛未明从前的助理,也是他近年牵头的基金会的主理人郁西川告知的消息:辛董已于昨日清晨离世。按照他的遗愿,没有丧仪,不发讣告,仅告知一年来看望过他的朋友。代辛董转达:祝各位余生顺利,多加保重。
骆子儒疾走了几步,替她掀帘子:“一个就够我消化二十年的,多几个我日子不过了?”
他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即便近年来熟人增多,但朋友仍少,更别谈想要重拾的老朋友了。为数不多的这一位,当年打上门的时候,步蘅还是个初出茅庐惦记拉架的实习生,真是一晃好多年。
步蘅心里酸胀,为时间线上的这个差一步、差一点:“前些年听说辛总退休了常居海外,您怎么联系人家?”
骆子儒一向轻快的调子拖得很长:“那我不试试,等他从天上掉下来?我好声好气地上门,他还能给我撵出去?”学生时代俩人干起来,先低头的向来都是辛未明,那个人应该不至于绝情如此。
“我帮您打听”,青天白日之下,步蘅再次艰难地披上若无其事的皮来骗人,“这些年我在外面混,多少还是攒了一点儿人脉。我们慢慢来,您别着急”。
骆子儒就着这事儿又送祝福:“那祝我们好运。”
*
“放心吧,给你聊明白了,人还是要你。”
进入下班时段,人员陆续分流走的Fengxing园区里,封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手机里钻进了这条来自骆子儒的消息。
这位老友一并发来的,还有一段时长不短的录音。
封疆先是冷静地提醒他:“当事人知道吗?涉嫌侵犯隐私权了老骆。”
骆子儒没空被普法,且嫌他啰嗦:“你小子哪儿那么多废话。”
封疆告诫自己要坚持文明用语:“您身为她的前辈,她信任您,您转身就出卖她?”
有的字眼儿触及了骆子儒雷区,他近年来鲜少骂人,偏封疆上赶着招惹他:“滚,你准备先替她谴责我几屏?要不是你俩一个比一个没出息,我至于一把年纪了干这么没品的事儿?我为我自己?爱听不听。”人炸了,文件却没有撤回。
日已西斜,晚霞爬上楼宇顶层屋脊,对面的建筑物玻璃幕墙都被残照染成了深锈色。
房门闭合的办公室内,只有新风系统运转的细微嗡响。
在与自己做斗争的时间里,虚空中有只手在揉捏封疆的心脏,时紧时松,时轻时重。
就陪骆子儒发这一次疯。他抗拒过了,挣扎过了,但最终决定做这个骆子儒精准扶贫下的“监听者”。
是在夜色融成一脉黑,星光月色都缱绻散进夜幕的时候,封疆才离开那扇无遮无拦的落地玻璃窗,啪嗒一声点亮了沉寂在黑暗中一个多小时的办公室。
在适应光线对眼眶刺激的同时,他眼尾已经晕开一片薄红。
再次唤醒手机熄屏键之后,封疆先往同骆子儒的对话框里扔了句:“您替我把惨卖到这种地步,就没琢磨过,日后我该拿什么颜面面对她?”
第83章 第83章肯尼亚太远了,方便陪我……
83.玫瑰无原则(六)
外部的零散工位和会议室区域已经黑下去大片,但荆砚的位置仍旧掌着灯,灯光覆上他肩背,拉长出一道静默的影子。
封疆按下内线:“你先下班。”
荆砚在通话中短促利落地应了一声好,但隔了不过二十秒,又按捺不住,跑来敲封疆的门:“你要外出,还是搁这儿休息会儿?”
他没挂称呼,既已下班,他自行将封疆的身份从“封总”切换成郑意方在他毕业年对他提过八百十遍的、要他好好学习的“你封哥”。
封疆的日程安排他恐怕比当事人本人都要烂熟于心,他知晓今夜确实是个难得的空当儿。他们从测试场返京的时间早于预期,近日的会议活动前期因为异地问题推了个大概,日程并不紧张。
但封疆打发他单独下班的日子并不常见,何况封疆适才反常地在黑灯瞎火的空间内静默了一个多小时,荆砚有些犯了他戒了一段时间的好忧心忡忡的毛病,不问到底,心里不得劲儿。
奈何今夜的封疆失了耐性,没有拿出早期奶孩子似的超绝耐心对待他,也没有给出他对下属一贯的文明礼貌,甚至提前预判了将要接收到的长篇的唠叨,先下手为强:“再啰嗦半句,明天就滚回去继承家业。”
非常不具杀伤力的一种威胁。换个路人甲来可能欢天喜地,但不巧正中荆砚命门。
荆砚带着满脸一言难尽和怒不敢言离开的时候,在楼层的外围开间区域内遇到了风尘仆仆地穿过门禁出差归来的程次驹。
“程总。”荆砚唤人的时候,还紧跟程次驹的视线往后瞥了眼,通道尽头微弱的光影溢出门缝,无声无息地落在工区的深灰色地毯
上。
程次驹冲他颔首,轻敛视野,问:“人还没走?”
荆砚罕见地以下犯上,摇头,临时起意之下,不算高明地告起了状:“突然变得油盐不进。我还没开口劝,就强令我闭嘴。”
程次驹低笑了声,抬起手腕轻拍他平直的肩头:“辛苦你。我这就去替你打抱不平。”
而后撇下荆砚,改道直奔那个这几年一直让自己很辛苦的人。
敲门前,程次驹第一百多次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避免和封疆\独处,因为随时随地在心虚。封疆的每一道神情的变化、每一回语气的起伏,都让他禁不住联想起当年他单方面做主向步蘅提起的那个不仁不义、冷清冷肺的建议。
他只能逼着自己去想,行权的部分同学终是得偿所愿,家人的生命得以靠金钱延长,某些牺牲总归不算枉费。
但封疆有很长一段时间过于热爱工作。身为大家仰仗的主心骨,却一度把自己搞到形销骨立,让程次驹的良心好几次被扎成了百感交集的筛子。
曾经的对赌危机平稳落地,后来因不可抗力遭遇的难关他们携手共度,如今形势向好后再回头看,泥泞的来路上的各色辛酸苦辣还是呛得人喉咙发苦。
Noah已经套现离场,Fengxing主投的项目也有了对他说不、将他彻彻底底排除在外的资本。
几年下来,封疆大抵真正做到了他在Fengxing一日,这里就是他的自治区;他离开那天,这里也将继续延续他的作风。
这可能是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但称不上圆满。老钱未必世世代代都能翻番儿,但也不至于轻易就被稀释成落花流水。那种绝地翻身将有仇有怨之人置之死地的桥段大概只能在世纪初的热血漫里上演。
而有些旧事覆了岁月的重量,就更压得人难以张开陈述的口。
没等门内的人应声,程次驹自行推开了那道长虹玻璃门,在封疆淡漠的神色中硬着头皮靠近他:“打发走荆砚,就为了自己在这儿耗时间走神?别看了,你台账都拿反了。”
台账反了是他刻意诈唬人,封疆却即刻垂下视线进行确认,让程次驹得以确定这人确实心不在焉。
灯影碎在封疆眼底,封疆轻吐一口气,声音低沉但声调悠长:“有事儿说事儿。”
短促的沉默间,程次驹望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心里也并不轻松:“没有工作要聊,但有话想说。”
封疆将手持的台账搁置到一旁,一瞬间竖起了心理防御,程次驹开口提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私事:“我想休个长假。”
因为持续心虚,程次驹一个专职管钱的这几年干了不少杂活儿,包括一些琐碎的后勤保障、项目地推……尤其疫情期间,公司可自由活动的高管数量骤减的时候,他比封疆这个惯爱身先士卒的人动作还要快,一直把自己往高风险区域发配。
“你看着安排”,封疆没有迟疑犹豫,睨着他,“如果是因为有变故、有困难,无论是什么,你清楚在这儿你都可以敞开说。”
面对这个罕见的要求,封疆应得干脆,甚至给出一副为万事兜底的姿态。
程次驹再开口嗓音粗得像砂纸,直白地交代:“我需要时间去做个手术。”
封疆原本平稳的视线顷刻起了波澜,注意力全盘搁置在程次驹脸面上,等了几秒却迟迟不见眼前人给出解惑的下文。
手边的咖啡杯不方便往人脸上扔,人也已经到了跟前儿,封疆仅砸过去两句话:“成心的吧?话说一点儿,藏着大半,怕没人上赶着提心吊胆?”
程次驹又笑,他的目的并非让人担心,原本这一点交代也不在他的计划内。
他只是见封疆这日子过得如此潦草,突然想要利用自己的病,借机交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在封疆看在他需要治病,或许对他的宽容度会高一些的关口。
“早就见过步蘅了吧?”程次驹思绪来来回回往复折返,最终从一句相对平和的问句开始。
封疆在听完骆子儒充当间谍贡献的那段录音后,艰难克制下的心绪,又因为程次驹冷不丁地提及步蘅而决堤奔涌,连心跳都在刹那间涌到喉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震碎。
他此刻仍旧坐在这里,没有即刻奔到她身前,是他从迷雾混沌中理出更多过去的思绪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规训自己坚硬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唇舌。
为免它一时放肆,再在彼此之间增添新伤。
程次驹这个外力此刻横插进来,封疆稍有排斥:“这几年你经常躲我,我默认了是你怕要提起她。现在仗着生病,敢口无遮拦、不吐不快了是吗?”
程次驹:“……”
他没想到封疆如此直接地戳破他往日的行为动机,更没想到自以为装得有模有样的、再合理不过的行为举止,在封疆那儿比玻璃还踏马透明。
程次驹干脆移步坐下来,再次嗤笑出声:“没你这样儿的,看破就算了,还非得说破。”
封疆的耐心让他的扯东扯西基本碾碎,轻抬了下下颌,指向不远处的门:“好好儿说是什么手术,或者——”立刻滚蛋的意思。
对视间程次驹轻飘飘地投降,但紧接着是和封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轻描淡写:“我怎么都比你惜命吧?小手术而已,一两个月总能复工。”
若真那么不值一提,又怎需一两个月。封疆没有戳破他这番轻轻拂过、粉饰太平。迈入而立之年,他们几个人之间既需要继续坦诚相待,也需要一些心照不宣的隐私空间。
天光沉黯衬得室内也沉静,封疆没紧接着回应,程次驹就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要凝固了一般。
怎么再开口程次驹都觉得狼狈,干脆完全不去操心衔接上下文的事儿,突兀就突兀了:“一家人全算上,步知蝉女士最常被气到炸的一点是有整整一屋子死脑筋,无一例外。但凡认定的事,谁都劝不动。同样的,认定的人也磐石无转移。所以几个人要么奔着孤独终老去的,要么耗在一棵树上,只绕着一个人分分合合。”
他说到这里略有停顿,仿佛为了强调:“步蘅是最小的那个,自然也不例外,她也是这样的人。”
边说,嗓子如在发烫,要将整个喉舌烧起来一般:“如果我不自首,恐怕她有生之年都要替我被黑锅,当初——”
“当初你恰好去过香港,也去过纽约。”封疆截断了程次驹的话。
程次驹用力克制,才压下满心的意外:“你——你知道了?”
封疆含混道:“我只是猜到。”
他说得并不比程次驹容易。甚至他是在刚刚那一刻才猜到。
有些线索分开来看,让人没有头绪,在某个节点串起来想,故事的拼图终归完整出了一幅说得通的样子。
可这种猜测带给封疆的却不是对程次驹的无边愤怒。
他不知该对谁愤怒。
因为他有基本的分析推理能力,即便没有人将事由事无巨细地向他复述,他也猜得出当年为各种力量的博弈操碎了心的程次驹的出发点大概会是什么。
罪魁祸首大抵是他本人,是他们彼时要维护的那个弱点
分明还不足以肩挑起一切的人。
他不需要他们那么做,也不接受他们那样做,可他又怎么能对着那样几颗煎熬过的心大肆发作一通?
他甚至还没有严刑逼供,没有伸张自己的难过,对方已经愧疚难安,并持续用了数年劳心劳力来力图弥补。
他一颗心活埋进坟墓数年,可还没有被时间镂刻成顽石,并非冷硬无情、不知好歹。
骆子儒的代为卖惨对步蘅而言是道德绑架,反过来,他甚至没有被绑的立场。
因为他终于敢整理心情从撞了数年的南墙根儿走出来,认真掂量后发现,原来除了被伤了心,除了心房被戳出个窟窿寝食难安了一些,除了因为怀疑自己品性卑劣精致利己活得拧巴了一些,他又有多少损失呢?在这个故事里,他甚至可笑的是一个不知情的“既得利益者”。
从前他以为自己耳目聪敏、世情练达,却原来“心痛”就可以做障他目的那片叶子。
此刻望见程次驹颤抖的眸光,在胸腔内冲撞的咆哮和怒吼他只能一一生硬地咬碎在喉头。
到头来,他所有的“出言不逊”竟然只给过自己最应该保护的那个人。
大脑迟滞了数秒。
程次驹见封疆态度和缓,不像是要一拳挥过来或者就地掀桌,接茬儿说:“当年是我擅作主张、自以为是,对不住你。”
封疆眸色却在这一刻陡然从清明转阴郁:“对不住我……这话你对她讲过吗?”
既避封疆,自是也避步蘅,几年白云苍狗下来,程次驹没有抓住过向步蘅道歉的机会。
随着眉心的川字纹搅在一起的还有涩成一团的嗓子,封疆的声音不再动听:“我一个外人,你真心实意地觉得对不起我,这么郑重地对我说。你把应该我承担的压力给到她,你们是兄妹,她又一向看重你,那你有对她说过这句话吗?”
程次驹怔愣的、痛心的反应给了封疆答案。
紧接着,封疆的话霸道地侵占了程次驹所有的感官:“我们一个两个的,都在欺负她脾气好吗?欺负她所谓的、该死的识大体?欺负她从不说委屈?”
*
又一小时,待封疆离开Fengxing园区,月色与秋风携手铺陈了一地,白日积攒在路面的温度已消散殆尽。
高处是稀星,近处是城市霓虹,两方合力撕开了一道夜的口子。
在将车驾泊停进归从所在区域路旁的限时车位时,在久违地拨通步蘅的电话后,在等待老鹦和黑子的半个养父、寄养农庄的刘叔送它们过来之前,封疆仍旧不确定,时隔经年后的这次一时冲动,会否结善果。因为他甚至不清楚步蘅今夜是否仍旧在京,又是否为能够外出的自由身。
拉线声入耳的那刻,他禁不住遥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过了大半的前夜,他勉强撑开自己的眼皮,拖着她去胡同里吃一碗面。彼时老鹦和黑子正值浑不吝的童年,日常吵闹。他、池张和易兰舟初出茅庐,刚度过一个浑浑噩噩熬鹰的三天。她空降到小院里,他鬼使神差地在那个晚上突然想为自己要一个名分。那会儿她大概是惯着他的,他要,她就给。
密密匝匝的回忆挤满脑海,正想着,他听到步蘅在电话另一端带些不确定般唤他的名字。
是真心话更是大冒险。
封疆对着渐长的秋光,一字一字问:“现在有时间吗?肯尼亚太远了,方便陪我上山看会儿星星吗?”
第84章 第84章(修)我可能需要很多很……
84.玫瑰无原则(七)
进山的路远比步蘅想象得要长,待转过茂林修竹,又将将没入两侧的嶙峋岩壁。
车窗微开,窄仄的山路间氤氲开的一种冷冽馥郁的草木香滑进车内,紧接着滑入步蘅鼻腔。
这几年长久浸身钢筋水泥的世界,受制于城市热岛效应,燥热和闷滞是常态,清爽的自然风已偏向生活奢侈品。
得益于被尔虞我诈的伎俩反复操练,如今的步蘅称不上迟钝。封疆突然地邀约意味着一种答案,他从挣扎到主动的骤然转折也必定事出有因。
但因为乐得笑纳这个结果,她没有像此前一般急于追问缘由。
前车之鉴太多,一时忍不住、问得多,向好的形势很可能急转直下,事儿容易搞砸。
待爬过一重又一重盘山路,封疆最终将座驾停在一处山腰之上的空地间。
眼睛适应车灯刺破的黑暗后,近处可见茂密枝叶麇集,远处可见拥挤的建筑群簇拥起的灯海熠熠流光。
脚下是硬挺压实的地面,头顶是辽阔静谧的星野。
风一时汹涌,吹动无垠夜色与闪烁繁星一并垂落两人肩头。
“怕吗?”放黑子也下车,一只手将老鹦的鸟笼子提拎起来,另一只手覆上车门把手后,封疆才问,“半夜到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来,跟一个关系目前不清不楚的人”。
问得不甚走心。
毕竟目的地已近在眼前,而拐人前他没吱声交代要来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
除此之外,问得也挺艺术的。
“关系不清不楚”这几个字儿听起来明显大有门道。
步蘅弯唇搭话:“所以你捎上黑子和老鹦,是为了给我壮胆用的吗?”
被点名的黑子正出车如出笼,撒欢跑酷中。
在S形走位的同时,间或围着封疆直立跳高,一身大块儿头狗肉往他身上生扑。
这家伙明显如鱼得水,早便标记过这个地盘,因为熟悉所以恣意生猛到满地乱蹿。
跳跃欢腾的模样一时间搅得步蘅视野都随之颤动。
“真有壮胆的作用,恐怕也不是壮你。看您前些日子直来直往的架势,胆儿挺大的。我更支持狗尽其用”,封疆替她掌住车门,又撂了句,“这几年你漏了一些故事,老田你或许还能记得。如今男性普遍行情不好,中年男人人嫌狗憎问题就更数不完。他因为不解风情被嫂子解除了人生合伙人关系,主动净身出户,和嫂子再碰面的契机都是因为孩子。倒也多亏他有孩子”。
往前凑因此显得有理有据,不那么像胡搅蛮缠。尬起来,小不点儿们还能帮衬几句。
冷不防封疆砸过来这么个身边人案例,话题说拐就拐,步蘅怎么听这明里暗里的都不止一重意思。
她还没接口让封疆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儿,封疆的手又从车门上回撤,拢了她后背一把。
温凉的触感透过薄衫直抵步蘅耳后,链接步蘅全部的神经末梢,她肌肤表层霎时都如走火一般。
“这辆车堆在地库有一阵儿没动过,落了不少灰,尽量别贴太近。”封疆施力很轻,但那似有似无地触碰从步蘅背心下滑,一路停在她尾椎骨。就在步蘅以为这人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又侧身退开一步,仍旧提拎着老鹦,熄火灭车灯,先行走向空地某一处。
仿佛真是怕步蘅蹭到车身上的土渍,而不是她体感到的似有似无的淡淡的勾引。
随封疆前行,步蘅才发觉,顺着车旁的木栅栏圈围出的木栈道前进,前方静默隐匿地矗立在山野间的是一间整体外形呈三角形的古朴木屋。
封疆用一把做旧的黄铜长匙开门,而后拉线开灯,暖黄的光束随即下泄,打亮了这方仅四十五平方米左右的空间。整屋的榫卯结构,入目皆是原木色。
风先于人挤进门,吹动了木屋两侧的白色轻薄纱帐,漏出纱帐后的大片拐角落地玻璃窗。
纱帐被封疆拉开后,树影漫到窗边,树梢在观景窗外随风起起伏伏。
“坐”,封疆为步蘅指路地面的巨型软蒲团,“软装还很粗糙,可能要委屈你的长胳膊长腿儿凑合一会儿”。
步蘅便没客气,落座后先抬头扫了眼屋顶的一块儿透明玻璃天幕。
月光穿下来,一点儿影子都不落,衬得掉在视野内的远星也极尽温柔。
星星点点,像她此刻心头的一簇簇撩人细火。
“是怎么发现的这个地方?”步蘅从近处发问。
封疆点燃角落的微型壁炉,摇曳的火焰映红了他半边脸:“这几年需要放松的时候,习惯了上山。跑的回数多了,看山的哥们儿看我眼熟,觉得我是迟迟下不了跳崖死的决心还能救一救的人种,准备上前劝两句。结果比惨的调子起猛了,讲他自己赶上疫情的不可抗力创业失败,赔掉全部积蓄,只能避人避世调整心态的故事讲得肝肠寸断、哭得不能自抑。我前后和他打了几回交道,发现他的理想还能捞一捞。这个地方不能说是发现,是我个人投钱,他操持着建的。是从无到有。”
“这是第一栋,算样板房,你是第一位客人”,封疆从壁炉处走回步蘅对面,而后下颌轻抬指向窗外更广阔的区域,“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后,这半边山上还会有十几栋木屋落地。外观样式迥异,但都能躺下来、坐下来看到天空。适合疯之前过来冷静冷静,疯之
后也可以进来待会儿,无所顾忌地疯下去。”
很契合近年来国人的精神需求,步蘅从她近年的职业视角出发,抛出一个建议式问询:“周边你们还规划了其他配套吗?”仅靠一批木屋很可能鲜见回头客。即便这可能是如今封疆手中一笔不甚重要亏得起的投资,她仍旧在意他可能会损失的每一分钱。
“山下有座马场,已经在试运行。靶场正在建设中”,封疆慢条斯理地回应,像是看穿了她的隐忧,“木屋附近都配套了帐篷营地和明火区,木屋聚集区还规划了一间特色餐厅、一间观星静吧。未必能即刻高回报,但既然做了,我会让它实现盈利”。
不知不觉的,聊得煞是正经,一坐一站的也泾渭分明。
步蘅深觉这节奏转向了反人性。两个人,身处一个如此私密的空间,在无人打扰的远郊老林,壁炉扩散出的热度开始带动室温攀升,温度益发融人,人却安稳打坐聊事业?
她自信这也不会是封疆带她上山的本意。
老鹦睡蔫蔫得靠在笼壁上,眼下能做文章的只剩在角落里静蹲,踟蹰着没有靠向她身前的黑子。
步蘅试探问:“黑子我应该怎么哄?它好像和我生分了很多,没有往我这儿靠的意思。”
“它不是记仇的狗”,封疆倒是真的开始分析了起来,招呼黑子靠过来,往前趴,“正因为没生分,所以它才没绕着你转。大概是担心刚高兴完了把你等回来,转头你又走了。它已经老了,只能一次伤心失望个几分钟,几个月或者几年地继续等,不适合它这种身体衰弱的老年狗”。
黑子微微下耷的双耳一直在抽动,还配合地长唔了几声,封疆不咸不淡地当它的发言人,末了还伸手摸了把它适才被风吹得乱倒的毛发。
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了。
抛开其他的微妙,就算其他的细节是她心里有鬼所以多想。封疆先是借田望秋说事儿,又借黑子陈情,步蘅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今夜这番嘴上持续迂回话里有话,手上偶尔撒点电流刺激人的路数挺新奇的。
分开的年岁里,彼此都在迭代,新变化带来新感受,新感受却意外地契合她的新取向,让人心痒。
“你……不坐过来吗?”步蘅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短时内热了起来,烘得她两颊开始泛红。
“我们一站一坐,隔着好几个人身,这样应该就称不上你认为的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借封疆进山后初初抛出的那句话出击。
封疆随时让步:“如果你介意那句话——”
没等他讲完,步蘅抢先声明,直白到底:“我是想介意,但我介意的是今夜我明显无论如何都会奉陪到底,我现在其实就有一种很不礼貌的念头,但你离我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话落,空间内当即静了下来。
只黑子被当孩子养了那么久,如今还挺会做狗的,这会子挤到封疆身边,将他向前拱。
封疆用手蹭它的额头,仍旧定在原地,与步蘅无遮无拦地四目相对了下,这才彻底看清了她的眼色。
他一扬眉:“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你已经很清楚我的德行。”
可惜他能代狗发言,狗却无法替人发声。老鹦这只懒鸟关键时刻也不开口学舌了,还不明就里地观察着他。
封疆被迫替自己澄清,不是特别顺溜那种:“没想忽近忽远……就是有点儿矜持的老毛病。”
“坐过去之前”,封疆也没再绕任何圈子,“怕你对风险预估不足,有些变化我想说在前头。”
步蘅听他认真地摆他认为的不平等条约要件:“地久旱,会渴望甘霖。这一次,我可能需要更多的爱,也或许需要更多地做/爱,才敢期盼天长地久。这种额外的负担,要不要背,你再考虑三分钟。考虑清楚对这样的我的看法。”
当年他反套路的表白,逼人家承认喜欢他,也就给对方留了三分钟。
年长后,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劝人多想想,实际上也没有更慷慨。
第85章 第85章新的一年,蘅自青,等风……
85.玫瑰无原则(八)
这场夜半观星之约,迈出了步蘅回归以后两人间的重大一步。
那条迂回的盘山路,既剖开了层层叠叠的城市喧嚣浮华外的另一重风光,也拉扯出了一道分明的旧情重燃的引线。
步蘅没想到封疆的“过来”指的不仅是他坐过来,而是他靠过来拥紧她、她抢先将他浅淡的唇咬出一片艳色之后,在两人的理智被分明的灼热气息烧成一捧热灰之前,她收获了一张即日起共同生活的“邀请函”——使馆区附近的一处“2+1”格局的平阔平层的门牌号、梯卡以及电子密码。
供步蘅思考的罅隙此次不止三分钟,封疆给出了他远赴柏林参加智驾峰会前后往返的三天时间,足够人用来深思熟虑。
但这不是一件步蘅需要反复斟酌的事情,因为封疆所言的共同生活指的是一人一卧,任她择选。他抛出的“房源”也分明优先考量了她的办公点,离归从所颇近,但离Fengxing堪称遥远。
听起来是再清白、纯洁不过的一种尝试。
像当年她偶尔借宿白檐胡同的那些日子。俩人各安其是,间或共享某些白日和夜晚,拼接一些共同的回忆。
何况封疆撂的话让她无法拒绝:“我希望你跟我回家,但这只是我冒失的、单方面的想法。”
繁忙的日程下,各自需要天南海北地飞,置身同一屋檐下恐怕也未必能日日相见。
这个提议不坏,就好比步蘅白日里同骆子儒讲要从“求婚”重新开始,为的不过也是尽可能的争分夺秒。
搬家那天赶上合伙人赵芳藏要出长差,新近加官进爵的赵主任开完庭回所里提拎起行李就准备一翅子直刮东三省。
人都要下楼了,又绕道步蘅那儿多了句嘴:“绿林资本那边最后怎么说?”
还是方觉夏此前跟的那组客户,将全网啧啧吃瓜的诈骗奇才送了进去之后,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种下的其他苦果,为其狂撒钱、狂买种子海投阶段的随性买单。
投的某项目涉嫌非法吸存,群众的横幅拉到了绿林的总部门前,炸眼的红绿黄蓝紫,五颜六色的好不热闹;投的手游山寨其他作品不是一两天,前期他们乐见这种走捷径飙数据的方式,此刻自然也要承担权利方提请公安机关介入产生的相应后果。项目可以退出,但绿林身为老牌风险基金,口碑不能因此一烂到底。
前一个五颜六色的争端方觉夏在持续跟进,后一个方觉夏引荐步蘅入场,在绿林那儿的卖点是争取在权属认定、侵权行为性质的认定上有理有据地说服有关部门弃刑从民,将事态扭转为破财消灾。
归从有一个想自主推行的法援项目,为此,现阶段海量捞一些资本家的钱是众人的共识。
步蘅眼周汹涌的疲惫刚被灌进身体里的浓咖啡压下去一点,轻飘飘地回:“人但凡不想去踩缝纫机,就不得不选我。”
赵芳藏喜欢她这种一口咬死的确定和肯定,知道这是谈妥了,吃下定心丸,又顺口问了句:“前儿走得急,我没顾上问,你之前嘴怎么破了?”
赵芳藏挤进门那会儿温腾也在,闻言,温腾落在一堆待步蘅过目的简历上的视线即刻挪移,紧锁步蘅唇角,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精细扫描。
步蘅从来不适应被人窥私。
即便是在这俩不怕她,在她面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始终直勾勾盯着她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人面前。
窗外的日头已经渐渐落下去,薄暮霞色惬意地穿窗而入,步蘅怀疑照赵主任这个扯闲篇的劲头下去,她那班机是别想搭了,当即组织出三言两语来赶人:“我意图谋权篡位,正在练拳,受点伤很正常,就这么简单。”
赵芳藏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也行。不过什么人这么没数儿,打人不打脸这点道德都没有啊?”
温腾在赵芳藏频频鼓劲的眼神下当即接茬儿说:“虽然您这痕迹不明显了,但我怎么看着不像是打的像是被咬的呢?赵律您觉得呢?”
这么明显的打趣步蘅自是听得出来,她抬头睨两人一眼:“没完了是吧,你们俩八卦的声音还能更大一点儿。”
赵芳藏当即走开几步远,临了还掰了下温腾的臂膀,作勾肩搭背状:“啧,有人恼羞成怒了。”
最最后走出步蘅办公室耀目的灯影光斑前,她又提议把她组里人高马大的俩实习生拨给步蘅做劳工打下手,步蘅不确定封疆那边的情况,并不觉得多几位陌生人上门很是恰当,当即婉拒。
连丁点犹豫都不带的被拒绝,赵芳藏临了又开始新的造谣:“怕见
人?别是要金屋藏娇吧?你那套公寓大家去暖房的时候不是都挺中意的吗,这才几天啊你就要换?”
现在退伙划清界限怕是来不及了,步蘅这回装了个凉津津的眼神,收敛眸色里所有的温度,将两人一块往外撵:“您俩干服务行业的,不知道揣摩当事人的心理,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看这么干下去大家迟早要一起完蛋,得集体另谋生路。”
归从的钱途赵芳藏完全不担心,她倒是更担心步蘅的私生活:“这么说你还没得手?色诱不成还可以砸钱,咱又不缺,怕什么?”
说得像是万般感情事都能靠“千金买笑”解决一般,步蘅禁不住低叹:“我倒是想,但他得缺。”
赵芳藏蓦得笑出来,笑中藏着些没心没肺的调侃:“我以为你这个是得入赘的,这么看谁的户头挂零更多不好说?我真走了,提个醒哈,玩物丧志可以,色令智昏万万不行。温腾你看着她点儿!”
越说越不像话,步蘅向她窈窕娉婷的背景认输:“放一万个心,秋宵再苦短我也一定日日早朝。我不是跟钱过不去的人。”
*
祝青月余前帮忙下定的这间公寓统共没入住多久,要挪移的家当委实不多。
归拢好一众大小物件,拼凑挑拣完,不过三个行李箱。
一番折腾,在楼宇管家的帮助下将东西挪上楼,打开新居入户的装甲门后,和感应灯柔和的光束一起跌进步蘅眼眶的,是一束待客已久的“绿野仙踪”。
花束用麻布麻绳扎束,倚靠墙壁,像是破墙而出的一大蓬晃人眼的青绿。
写意的花束造型如随意流淌的青烟,几种花材交错搭配,远观时以为是一亓青草,近看才发现是多种绿色的花材竞相争妍。
步蘅眸光顺着一朵朵绽放的花描来描去,叫得出名字的有祖母绿绣球花、深绿纽扣菊、重瓣绿兔葵、多头绿闪电、薄荷色洋桔梗……
成年之后的封疆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恐怕这称不上礼物,只是他的一种周全。
是已迎客多时,却不知客待何时来的一份心意。
隔着几百个寒来暑往,几百个日日夜夜,再次切身体会到这种妥帖,步蘅不免想起俩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跨年时分的窗景框起斑斓焰火,窗内的封疆变魔术般掏出过一束近似的“绿意盎然”。步蘅清楚地记得他在卡片上用小楷手书的新年祝福。他有一些很老派的习惯,那收敛了锋芒尽量往娟秀靠拢的字迹她一眼便识得,偏规矩的字体也能让他描得气韵生动:“新的一年,蘅自青,等风来”。
一句话,各踩了两人名字里的一个字,配的落款是封疆随意勾勒的他姓名中的小零件儿“土”。
此刻这束“绿野仙踪”上必定附带赠言,步蘅笃定。
不及看到,她已经被体内骤然一涌一涌翻上来的遗憾吞没。
她为没有马不停蹄地赶在他的邀约发出之后便应约而生出遗憾,这种遗憾在她看到熟悉的笔迹勾勒出的那句“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时达到巅峰。
之后的一整个工作日,刚信誓旦旦地对赵芳藏承诺“一定日日早朝”的步蘅心不在焉地上工、迫不及待地早退,毫无心理负担地打脸。
不用春宵钓着,送出一份对等的仪式感已经足够让她归心似箭。
为了规避一切词不达意的可能,这几年步蘅学会了极尽直白。
婉约的表达方式只能重新摸索,现学现卖。
前段时间的接触步蘅自认给了封疆一定的压力,此刻她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取得封疆的航班号,但步蘅选择等在这个仅有雏形的“新家”。
收到了一束春天,昨夜她便规划好了回赠一束金秋。
借金桂传香,夹几片落叶作为点缀,勉强算做将一城金秋捧到他眼前。
封疆留给她辛弃疾会友的词,她便拣了一句杜甫纪念故友相逢的句子改写。以友会友,以杜甫会辛弃疾。
“正是蓟北好风景,玄月时节又逢君。”
落款是她名字里的偏旁之一“艹”。
前些年北京纽约的双城生活中彼此留下过许多便签,拆分偏旁的签名习惯来自她的临时起意,坚持下来却是因为两人均觉得这不同的三笔三画和谐相衬。看到“土”便勾画“艹”,几乎已是肌肉记忆。
珍藏曾经,续写将来,重新成为好朋友是延续滚烫爱情的一种不错的开端。
第86章 正文大结局(上)。
86.正文结局(上)
落地北京不过拂晓,先行放下荆砚之后,答复司机对下一程地点的问询时,封疆有一瞬的犹豫。
报目的地的声线因此显得虚浮,多少考验人的耳力。
幸在司机听得专注,加之对他的各巢各穴烂熟于心,辨别个地名着实称不上困难。
犹豫来自些微的、不该存在于而立之年的人身上的畏缩。
封疆在持续流进轿车天窗的淡白微青的晨光,以及车厢内的极度岑寂中对自己坦白。
数年各自生活的隔阂、突兀的时机、未经商量的单方面邀约、不待感情回温便开始的大冒进……递出去的那个提议会换得什么结果,如今的他其实并无把握。
或许,数日前开口的那一刻,他递出去的不该是门卡,而应该主动问一句——她那里是否多出一方空间能够容纳他。
抵达新居,出电梯前,封疆透过轿厢内的镜面看到了自己微微透青的面色。
搭在肘间的外套与身着的薄衫长裤均为一片素黑,衬得他像是电梯明亮的光下独享阴影的一棵颀长孤树。
理性与情感在脑海中激烈地翻覆冲突。
一方在劝慰他提前降低期待,另一方又在助长推涌那些灼热的渴望至他心口、喉头。
刷指纹的那一刻喉结禁不住上下轻滚。
门锁的响动入耳的同时,指尖锁具的冰凉迅速向封疆整条手臂弥散。
但僵冷也不是没有益处,冻结温度的同时,也冻结紧张与期待。
开门后,理应浸于黢黑中的玄关意外地透出稀薄的光。
这光束第一时间给了封疆答案。
心随即落定。
之后,他先是看到了步蘅预备的那束回馈他奉上的蓬勃春天的灿烂秋天,而后是那张字字有回应的手卡,最后是躺在横厅的沙发上姿态舒展仍旧陷在睡意中的人。
顷刻间心潮起伏涌动。
是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
为那句手书,为那抹斑斓的秋,更为重回身边的这个人。
不急于也不能立时扰人清梦,封疆用目光反复描摹再次进入自己世界的这一切,待心绪平和下来,先行收拾起满身风尘的自己。
一直到结束冲洗重回客厅,站得近了些,矗立在沙发边,一滴仍带着温热潮意的水顺着他的侧脸滑到下颌,在他抬手背拭去之前,冷不防下跌滴坠到步蘅手背上,他才不再克制,放任自己将视线一瞬不眨地搁置到步蘅面庞之上。
高强度的工作必然伴随着觉轻觉浅,这一点计划外的失误,恐怕会将人惊
醒。
因此不算意外,当封疆从步蘅手背再度看向她面庞的时候,正对上了步蘅刚刚睁开,已经极速褪去了迷蒙睡意、清明了的双眸。
天光距离大亮尚有些时候,横厅的灯也仍旧是熄着的,晨光的作用力有限,衬得俩人的轮廓都有几分朦胧。
步蘅的视线在封疆浴袍之外袒露的胸膛和唇畔停了停,最终停在他眼眸之上。
落在手背上的那滴水理应是冷了的,但有又烫又热的触感融进了她的肌肤,淌进了她的血液。
“早上好”,步蘅视线下意识晃了晃,转瞬又重回封疆胸前的大片春光。相比从前,人是瘦了些,但骨骼上附着薄肌,并不干柴,流畅的肌肉曲线没入浴袍,触手想必正温热。浅薄无非是浅薄,步蘅刻意地滚动喉咙,“可能因为刚醒,我好像有一点儿渴”。
步蘅开口不见短别后突然再相逢的生疏或意外,封疆亦没有多言,微俯下/身向她递出手臂。
步蘅当即搭了一把,借力被他拉了起来。
正面迎对的那刻,封疆眸光指向一侧,示意她先行洗漱。但在步蘅将要迈步同他错身的时候,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渴,只是好像?”
步蘅定了定,迈出的那一步又收了回来:“你方便听实话的话——不是。但我怕再多说几个字,就会暴露刚才是话里有话。”
隔着跨三近四的分开修行的年岁,经历了更多的人情世故,把握语言的艺术,对理智状态下的两个人而言都更游刃有余。
“没什么不能听。不过弱水三千虽然这里蓄得下”,封疆避开她探回来的视线,先一步挪向一旁备餐用的岛台,“但如果只是一点儿渴,一杯足够解”。
意有所指地说完,他又四平八稳地接续问:“想喝什么?我来准备。”
一杯?想说的到底是弱水三千中的一杯,还是一瓢?
步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笑了。
封疆的眸光开始在岛台的杯架上逡巡,话却未断:“话里有话,我也一样。”
俩人隔着一米宽的岛台,稍远处的视野内是横厅的落地窗外的公园绿地,绿涛翻涌,风吹树动,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两双眼睛都似深湖,不对视的时候周遭空气尚且正常,对视间,烧灼感便如有实质,从视线交汇处蹿火般向全身一寸寸侵袭。
如今的步蘅能将千百种誓言张口就来,但暂时不想在重温旧梦之初便给封疆留个花言巧语、能哄善骗的新印象。
一直到步蘅结束一番清洗整理,重回岛台边,面对装盘的开放式三文鱼三明治和凯撒沙拉,坐下来,接过封疆推到她手边的Dirty,用餐到接近末尾时,她才选择低声说:“刚刚醒过来之前,我做了个梦。”
闻言,封疆手持的钢叉顿在空气中,对接下来的话似有预感。
步蘅绷直肩背,再次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继续陈述:“梦到当初你回国前,最最后问我,还愿不愿意再送你一次。”
步蘅心知肚明,彼时的不予回应,是意图快刀斩乱麻,但那种决绝带来的伤害必然没有那般轻易能抹掉。
无论事出何因。
要有交代、要去弥补,既然抱着把人重新弄回身旁的决心,她至少得有这些意识。
过去的碎片顷刻纷扬洒落,不经提醒,封疆也记得细节。
那些切肤的痛过的、真实存在过的曾经,他试图屏蔽过、淡忘过,最后又只能在正视失去后清楚记得。
他提出的送行要求起初并没有被回应,出发奔赴机场前,他做了最后的努力。但等在那间公寓楼下时,他在那个昏昧的午后目睹的是步蘅随林胤礼不错目地离开的身影。
即便他知道那不代表什么,她只是又一次向他展露她决定离开他的决心。
多一次的机场告别,无非是多一些伤怀的记忆,延长彼此的感情交集。
立时决断和反复拉扯拖延,他们的做派原本都是前者。
是他一直犯规。
所以那一年切割的过程,想必她也更为难捱。
往事的口子剖开不易,切口刀刀指伤,但既已迈出了这一步,步蘅决定言尽所有。
在这张久违的共同进餐的餐桌边,她试探着触到封疆置于桌面上的手,顺着他修长的指节一路前攀,将他整只手覆盖在自己手心之下,在摩挲中压实,用温度传递温柔。
“昨天二哥找过我,我和他……我们讲开了一些事……”步蘅无意复述程次驹如何同她转述同封疆的那一场对话,那一瞬她灵魂的动容和震颤无法再次复刻,“我知道没有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我依旧二十岁,昨晚可能已经排除万难推掉所有工作,出现在你眼前”,就像当初没有预兆空降南海,“忏悔我居心不良、意有所图、明目张胆地绕着你转了好几圈,却没能让你最早从我口中了解那些过去”。
步蘅恨自己如今即便动情,声线亦听来沉稳,声调甚至自带抑扬顿挫:“封疆,当初会那么做,是我希望……现在回头看,后悔的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如今再回首,这更像自以为是,更像异想天开。可当年身陷泥沼时,连视野都是被变故障了目的,又如何能做到万事顺心顺意。
步蘅在摩挲中摸索得到封疆指腹在入伍那几年便生的茧,它们硬得像壳,倾轧着她软下来的心:“不止昨天,当年的我也从没说过——我一直知道,从北京到纽约,是这双手一直在推着我往前走。”异地异国,每一次的奔赴都近乎于翻山越岭,是它更多地主动克服困难,施予她体谅,交付她成全,从未试图往反方向拉拽过她。如果她只能选择紧攥一件身外物,它怎么都不该排到第二位。
“难题或许会有别的解法,我应该……当时应该再多找一找”,话到最后只剩低喃,偏低的声线持续撞击封疆的耳膜,蚕食他最后的冷静,“当初给你的爱不够好……”擅自剥夺了他的知情权、选择权。
爱恨浮沉,多年辗转,自觉难以道明的前情往事,那些隐瞒和自作主张,在已经被揭露后再行坦白,其实也不过只言片语便能概括。
最最后,步蘅覆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已经是紧了又紧。
话说得并不用力,但这些迟到的、苍白的话出口,近乎卸掉了她身上的大部分力气,压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瞬间过载,让她的整条手臂都有种要爆发抽搐的痉挛感。
但比颤抖更早一刻到来的,是封疆被她捂热的手反攥住她的力道。
在艰难的坦陈结束后,封疆抢先反握住了她,握紧了她。
躯体较之从前单薄清瘦了些,但从他坚硬的上臂肌肉疏导出的力量感并未有半分减退。
偌大的空间内,从他五指间传递出的磅礴力量,成为步蘅稳坐在他面前的稳固支点。
寂了三秒后,先挤进步蘅耳畔的是轻微的叹息,而后,封疆向前倾身,他抬起另一只手,另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抹平了步蘅眉心的褶皱,从他身上踱过来的清爽海盐气息几乎将步蘅全身浸润包围。
立场交换、易地而处,换自己来讲这番话一样不易
,封疆对此有清楚的认识。
他甚至未必拥有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开口的勇气。
事到如今,他亦更加听不得她的自我否定,也看不得那双亮如点漆的眸逐渐洇红起雾。
封疆已经被两杯水浇灌过的喉咙此刻又干涩得厉害,他接住步蘅的话,开口裹挟着一点无奈:“我本来先做好的心理准备是,先找机会听一听你这几年遇到的难题、承受的委屈。”
他声音低沉轻缓,握住步蘅的力道丝毫未松:“结果因为我动作慢,又钻了会儿负隅顽抗的牛角尖,倒给了你胡思乱想的时间。是我太慢了,我也道个歉。我们两清?”
明明是并不能对等的过往与现在,在他的口述中却如此轻易就能揭过。
三年前的夜雪早已化尽,三年前的大雨已经不知道在地表蒸腾轮回过多少次,统统面目全非不可追。三年前的前情还能再续,靠的其实是他那颗仍旧停驻在原地的心。
他其实丝毫没有变。
步蘅在封疆话未落尽的那刻已经火速绕过岛台,强势地闯进他宽阔的胸膛。
所有的顾忌、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彷徨焦虑,都被他温沉的声音碾成齑粉,这段关系因为对方是他,她其实从来被赋予战无不胜的权利。
不舍得弄伤他。
但步蘅也着实控制不住捏紧扣住封疆手腕,攀住他脖颈抚摸他颈侧颊边,跨在他腿间,啃噬他削薄的双唇的力道。
管它能否呼吸,任它天昏地暗,仅仅是将人攥在手里抚摸把玩,真的不够。
*
不是不想偶尔沉沦在温柔乡里,但一早的时间只来得及步蘅将人剥光,却来不及她在人身上进一步驰骋、来不及一起陷落情潮。
畅行律政界多年,此次步蘅从归从所重新出发,路数同在Douglas时期不同。除了主办一些标的额高的案子,在几次合伙人会议后,在其他伙伴的期望下,已经更大力度地倾斜向蹿局以及“招财”。
一早的日程先是参加律协组织的合规论坛活动,做完现场交流发言,冷热参半地回应完凑上前来的同仁和相关企业高管,又紧赶慢赶转场,拜会正在走合同流程的新晋常法大客户。
原本时间相对富余,但对方聊完了自身的阶段性规划以及近期在实务方面的需求,又开始扯闲篇儿。说起其某位朋友“正在经历艰难时刻,计划转移资产。原本意图从滇边出境进入缅北地区,再想辙儿中转去往北美,结果赶上电诈横行,边防检查力度加码,出不去了”的倒霉故事,讲得酣畅淋漓、一语三叹。
步蘅听来听去,怎么听都是又一例将群众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利用P2P模式敛财的活例子。
所谓的艰难时刻翻译下等同于“处在爆雷边缘”,所谓的资产转移无非是“计划携款出逃”。“非法集资”四个大字已经蹿到步蘅唇舌边儿了,但她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而这所谓的扯闲篇儿,聊到后半段真实意图已经浮上水面——让她给点意见,关于这个金蝉脱壳计划能否成功钻法律的漏洞。
真实意见是若有更明确的线索,本人不便报警,但其他人能。现场说的却只有实务方向不对口,仅有拙见可供参考,以及“真情实感”地为缅北地区危险丛生的现状担忧。结论则是——绕道缅北失败了也好,不然未必能健全地走出那片区域。
步蘅抱持45度至15度随时可以柔性调节的礼节式微笑,说得对面多次为她对好友的热切关心深受感动。她几次引导话题收尾,才堪堪赶在正午前离场,放陪同她上门的温腾以及新入职的秘书孟知雨回所里盘案卷资料,只身赶赴刚杀青离组回京的祝青的约。
祝青原本预计41天杀青的横屏精短剧集硬是因为组内的各种幺蛾子拖成了55天,且已经是祝青和制片人极限统筹、反复协调得来的结果。
祝青也是没想到,选角时她和选角团队达成一致,只讲究人与角色的适配度,挑的皆是适配角色的新人演员,却依然因为内娱的畸形粉圈生态惹上一身骚。
剧集开拍一周后才正式官宣,为了等一位与祝青合作过的知名古风女摄为进组的演员拍摄的官宣形象照出片。
前面试拍拍得好好儿的,到官宣的日子,组内某位短剧出身刚跻身中长剧的演员因为前度上映的作品中cp骤然小火,短期内圈了一波粉。
待爆的明星粉圈惯爱拉表比对的超话签到、超Like、铁粉数都“发大水”般直线起飞,买股粉大量入场。
数据让粉圈自信心膨胀,粉圈的声量也给了演员团队漠视合同的底气。
买股又通常伴随粉红人的期望值、优越感,以及规训明星的指教心。
原定的番位引发新粉不满,官宣合照中该演员的站位因为不C且远离C,粉丝又因此进而指责剧组wpg。
演员团队一边在跟组的过程中无奈表示粉丝行为难以管控很是抱歉,另一边又粉丝群内以“无权无势小演员”自居卖惨,放纵粉丝继续撕剧组、撕制片方。剧集的官博自此开始了随后47天如一日被粉丝谩骂的漫长“日”程。
“能力只是演那个角色够用,之前大家觉得人看着挺踏实的,愿意合作”,祝青边将显示器转向步蘅边吐槽,初剪的杀青特辑她放在桌面上,“要不是这一出,有生之年我都特么未必能搞得明白超话是什么玩意儿”。
步蘅此前和明星团队打过交道,倒是见怪不怪:“下次带你见见新的世面。初见面自我介绍时,特别强调自己新的商务刚卖了几千万、新杂志几万本,以此来提醒你端正并优化服务态度的那种。”
祝青:“……”
世界过于奇葩,实在不好评价的时候,不得不选择缄默。
步蘅开始自助服务,自行点下播放键开始赏析祝青的工作成果,同时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见多了有利于修习变色龙功底。再遇到这种,我端出来五六七八个形容词同对方客套恭维不成问题。”
无语过后,祝青倒是满腔郁气散了不少,笑:“我说您这行,可真不愧是知名服务业。”
初剪版的杀青特辑中有不少绿幕、蓝幕镜头,步蘅顺带关心道:“做特效的钱够烧吗?”
祝青这部剧集合作的平台并非三大,而是以二创闻名的新兴平台,平台自制剧又不像购入的大厂版权剧那般经费充裕。
祝青瞟她,下意识接了句:“五毛特效预算还是够的,怎么,老板您要给我投啊?”
特辑中刀剑砍杀的碰撞铿锵声往外涌,室内一时喧闹,步蘅语气平平:“对,需要的话给个数。要多少,有多少。”
并不是妄言。
多年奋斗为的无非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给身边人底气。
这些年个人的积累与资本大鳄相比虽不值一提,但也算丰厚;入股的归从所虽然还在壮大的过程中,但也未来可期;何况单祖氏的部分,已经足够她散财救火。
祖荻数十年的积累,单凭一份并不亲厚的血缘,她无意触碰捡拾。可更多的财富落在叶雾山手里,远不如投进为叶鹿吟准备的信托,亦或她们酝酿中的助学计划。
祝青艸了一声,懒洋洋地戏谑道:“我这也算是一秒从草根小导,爆改上吃软饭、有后台的了。”
步蘅特辑还没看完,视线没挪窝:“这顿软饭得硬吃,提前说清楚,我这不是消费是投资。我看好你,砸钱图的是一本万利,不是扔钱没有声响。你得把更多学费给我赚回来。”
“停”,祝青大力揉按了下起跳的额角,“抓紧打住,让您这么一说,后期还没开始做,我特么这就要焦虑上了”。
俩人碰头主要目的并不是出于叙旧或见面本身,这次小聚还有尚未到来的第三人刑行行。为的是给刚从祝青组里出来的、曾经因伤沉寂多年、如今刚刚复出的中年女演员何静植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搭线让何静植参与录制刑行行将要开设的一档名为《与她同“行”》的女性谈话播客节目,通过展示丰盈的内在,走口碑内涵路线重回大众视野。
做完上一篇深度调查后,刑行行和团队开始探索更多可能。原本一直活在文字署名里以笔杆子形象深入人心的人,决心通过声音出镜开设新栏目,在社交媒体时代为古早自媒体α留足更多发展的可能。
因为前一个录制行程超时,刑行行抵达祝青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此前投进室内的光影已经被窗户切出室外大半。
步蘅尝试推介何静植的过程极尽简单顺利,刑行行只向步蘅确认了两句话——这个人你很认可?你希望她上我的节目?
答案都是肯定的。于是,刑行行的回复也干脆利落到只有一个字——好。
需要协调、需要说通的人,需要清除的障碍统统不必提,那都是如今的她凭借一张嘴可以解决的事情。
步蘅和祝青会为何静植背书并牵线,靠的也不是一时上脑、意气用事。
何静植入组后,祝青在讲戏的过程中发现她戏好敬业,如今却罕有工作机会
;另一方面,她的营业状态保持得很好,阅读的习惯更保持了十多年,理解力超绝,开口言之有物。最特别的联结是,步蘅和祝青仍旧在推进的助学计划,录用的志愿者正在踩点的高原小学,是何静植沉寂期曾经志愿服务过一年半的地方。
世间的人际关系从来是强或富者同行者多,但除此之外,志同道合者也是。
何静植并非长居北京,祝青同她约的是线上会面。刑行行过来之后,先同何静植线上做了充分的沟通,而后才同回归后的步蘅第一次面对面正经说上话。
一晃十一年有余,但当初步蘅给予她的拥抱和鼓励始终余温未消。
除了当初的爱护出自真心实意,另外还因为她耳闻旁观到的步蘅始终在爬坡,是一个可以作为标杆随时进行自我鞭策的榜样。
自步蘅迈入北美大陆,这些年两个人其实几乎没再有过单独碰面的机会,线上的接触隔着屏幕始终没那么真切。
刑行行并不意外的是,如今的步蘅那双如星般亮的眼更加深邃、更加耀眼;步蘅并不意外的是她的成长,意外的只是适才旁听到的她谈及工作时那如机关枪般越来越快的语速,干练飒爽到全无了早年绵软的影子。
祝青把场子交给两个人之后,是刑行行先开口,这回语速慢了下来,还带着一丝没遮掩的疲惫:“师姐,怎么样,我变得还凑合吗?”
岂止凑合。时间塑人,十年磨剑、一朝亮刃,见证她成长为业内头部,身为旁观者也与荣有焉。
步蘅字字认真:“我想不到还有更好的样子。”
刑行行不着痕迹地动了下喉咙,而后将脑海中此刻唯一的那个念头、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有今天,除了我妈、师父之外,最想让你看到。总算如愿以偿。”
时间的罅隙就此弥合,两个人站在祝青一扇窗景葱茏的铁窗前,就此开始交换一年又一年那些没来得及交换的故事和经历,从白日讲至薄暮。
人影在光下交叠,心影亦在光下相印。
*
日程都排得很满。到傍晚时分,每个人都有新的场子要赶。
刑行行要利用空档儿同广告商洽谈,祝青要同进京筹备秋推会的平台方加班开制作会,步蘅则要与北上出差的祖氏头号职业经理人任思檐见面。
刑行行去往的方向在北外环,视频平台和任思檐的差旅酒店巧合地订了同一家,祝青和步蘅倒是能顺道同时出发。
照理步蘅应该是等待任思檐上门的人,他也计划如此,但被步蘅否决。
当初步蘅从猎头那里了解到任思檐这个人的时候,中风的祖荻仍旧在世,是以祖荻的名义将任思檐空降进管理层。
此后,步蘅、叶鹿吟以及任思檐本人,陆续通过说服、征服亦或收买叶雾山之外的一众董事,寻着蛛丝马迹摸排代持的个别股东真实身份,一点一点将他这个职业经理人扶稳在舵手的位置上。任思檐也不负期望,确实有能力坐得稳,至少叶鹿吟需要重挑的担子他担了九成。
只是像猎头当初点明过的,任思檐这个人在前司的履历和能力出彩,但缺陷也分明。
生理上的,后天不良于行。
虽然日常无需依赖辅助工具行走,但行速缓慢,是因高坠产生的无法修复的损伤。
事故的发生是他于某个深夜从长居的公寓中意外坠楼,但因其本人在相应的时间前有过心理方面的诊疗记录,他也无意对他人在二者间产生的相关联想做出解释,在开启深度洽谈后被pass过不止一次。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一些机会,才得以被祖氏从猎头的池子里捞了出来。
同祝青的具体目的地分别指向酒店大堂、酒店某会议室,并不相同,步蘅先于泊车的祝青上楼。
见到任思檐的时候,他正在收尾一通长途电话。
任思檐的助理Neo抢先站过来,面向步蘅:“步董。”同时在任思檐的示意下,携带任思檐的随身办公设备先一步退场。
挂掉电话后,任思檐扫了眼间或人来人往的大堂,而后又环顾了下眼下这个开放式的沙发区,最后把目光落回步蘅身上:“人比以为的要多。Evelyn,介意进我的套房吗?”
Neo必然也在,步蘅同任思檐又算是战友,此外又都经历过港岛小报夸张标题的毒打,很难有这种顾忌。
步蘅倒是反向提醒他:“我没关系,倒是你,万一被有心人作文章,恐怕被潜的那个名号会扣给你。”
刚卷入控制权纷争的时候,“疑似赘婿”“白面书狐”的名号都背过。任思檐曾经在意过,小拇指上象征单身主义的戒指挂了很长时间,一度挂成了习惯。
如今早已适应,任思檐只好整以暇地笑,慢慢挪动不那么灵活的腿:“没关系,毕竟收的薪酬到位。何况我刚过完生日,又老了一岁,羞耻心也进一步萎缩了。”
步蘅配合他的行走速度,步速明显慢于平时。若是路人不特别留意,其实不太能想象到,眼前挺拔的男人遭受过差点致其再也无法站立的重创。
只要没人像叶雾山那样,刻意制造所有人都需要跑动起来的场合,来凸显任思檐的残缺,妄图摧毁他为人的尊严。他在人群中惹人眼的从来不是走姿,更不会是步速。
进了套房,Neo已经叫好了客房服务,中西合璧的茶歇套组已经陈列在客厅的边几上。两个人的饮品喜好他心中有数,室外正值晚高峰时段,咖啡因的摄取应酌情减少,他已经提前开始备煮花茶。
步蘅进门后没忘肯定刚跟了任思檐一年的Neo:“Neo,你这样细致要把任总惯坏了。”
任思檐更为大方:“我可以把Neo留在北京,借你至少半年。”
Neo不是第一次被boss们拿来打趣,心如止水,见怪不怪,甚至微笑自荐:“二位老板都觉得我还ok又感到为难的话,我不介意辛苦一些,两头吃,多赚一点置产的钱。”
边开玩笑,任思檐边将一份草案递给步蘅:“下下周,叶董生日,是个召集会议的好日子。”
他们是下午的航班抵京,一路僵坐几个小时,此刻持续久站多少勉强,任思檐话落先一步坐了下来,说:“这是我的意见,最终什么时候动,决定权在你。”
面对叶雾山,任思檐并不是以德报怨的人,只是他有仇不会当场报,要等待效果最大化的时机,可以隔夜,甚至隔长夜。
步蘅和他是一路人,他看得分明。所以才会互相赏识,交付信任。
或许,她比他要更擅长织网一些,更为果决,也更为思虑全面。
当初律师建议过将祖荻的全数资产转为家族信托统一管理,确定一名信托基金代理人,基金的股权再由几人及家人共享。这种方式有利于家族团结、事业稳定,所有人参与管理家族事业约等于只能以职业经理人的身份介入。
这种方式适合未来,但并不适合没有将蝗虫刨除出去的现在。她没有接受推进这种方案。
祖荻仍健在,叶雾山便惦记败坏她数十年积攒下的口碑,资金想往海外调、核心资产想往资本主义世界卖。
除了将叶雾山彻底踢出董事会,不必偶尔需要直面那张脸,叶雾山自认为从祖荻那里已经顺利继承下来的部分不动产,步蘅和叶鹿吟也有了打算。已经在祖荻过世前拿到了更新的遗嘱,公证留存,只待他接近一无所有,认为还有一众祖屋、楼宇商铺傍身作为退路的时候全部收回。
她安排得非常周密,甚至提前封死了叶雾山借此闹事的合理性。近一年来,为叶雾山买了不少公关稿,为他立了个和他抛妻弃女、见利忘义的形象异常割裂的新人设。将他塑造成一位极其爱女的老父亲、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托举外孙女的外公、百年后将捐出所有财产投身公益的良心资本家、一件衣服洗无数次穿N年不忘本的老港人……一番操作下来,叶雾山估计没有领悟到其中精髓,对她的态度开始拧巴起来,称不上友好,可比
对其他人来说像个人一些。
这些新人设,恐怕不方便他在日后与晚辈不睦争财产,不方便借媒体喊话,尤其不方便痛哭骂街。
遗憾的只是,叶鹤鸣去世半年后,警署开始对那起车祸起疑,却至今未有新的进展。
“日子是很好”,步蘅在读过任思檐递过来的文件后才至迟开口,“但我好像没有等的耐心了”。
叶雾山,林胤礼……这些人,她清理的时间拖得实在太久。
至今还能记起某些滑稽的心情,当叶雾山带林胤礼出席某些场合,她初次发现二人竟然相识;当叶雾山带林母嚣张地踏足祖荻的灵堂;当此前林胤礼同她和祝青的萍水相逢变成了有意接近;当叶雾山竟然想“亲上加亲”,促成她和林胤礼这一双“志同道合”的人结合,以便商量结成一致行动人,稳坐大股东之位……
寡廉鲜耻和卑鄙,实在不足以概括形容。
还有那个自她回京就上赶着来上眼药的陆铮渡,这些年来失智般不能专注自身,将少时的摩擦如同看为世仇,在无数个项目上刻意和封疆对垒,却遭遇滑铁卢。和这些人搅合在一起恐怕也不排除是为了给她和封疆添堵,做的共享项目再度成为炮灰,也算天道有常。
步蘅的话是让任思檐意外的,近四年的时间等的了,不差两个周,她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
步蘅紧接着解答了任思檐的疑惑,但说出的话却更有悖任思檐日常对她的认识:“我不想让已经等了我很久的人继续等。哪怕多一天,我都会替他失望。”
她想让一切归零,再真正地重新开始,从缔结良缘的新篇章开始。废墟打扫不干净,她无法向他开这种口。
但只是一时的情绪泄漏。离开前,步蘅确定的时机还是任思檐提议的那个好日子。
待谈完此次北上调研的路线图,任思檐送又临时接到晚场邀约的步蘅下楼。虽然步蘅考量他行动不便,婉拒过。
在轿厢电梯内,任思檐摩挲了半饷穿戴在小指上的那枚尾戒,在仅有两人的空间内道:“Evelyn,我本以为你是事业至上封锁心房的人。能分享吗,和等你的人再次牵手,和之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大不同。但言语苍白,无法道尽。
大千世界,万种风情,纵然尽数领略,差了某一个同行的人,收获的色彩是差之千里。
步蘅猜也明了,在任思檐的故事里,想必也有他在等或者在远方等待他的人,她只简单解释:“Yan,月亮三百六十五天起起落落播撒光辉,但最近的格外明亮。”
正说着,电梯抵达一楼。
步蘅还没有抬步踏出去,就见拉开的轿厢门外,站在那里的,是已经结束第一阶段会议,正要与人转场进行私下会谈的祝青。
各自身旁都有公务合作方。这样的场合下,步蘅原本打算先回首同任思檐示意就送到这儿,而后同祝青简短打过招呼后再离开。
却没有想到,她迈步出电梯后,同她一并下楼的任思檐并没有紧跟出来,而是被冰冻在电梯内,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他甚至连视线都是失焦的;而她余光中如梦初醒般矗立在原地的祝青,出乎她意料地正在打发同伴,用一句“临时碰到朋友,明后天我们再谈好吗”终结了原本的计划。
步蘅的触觉并不迟钝,何况有些异状已经浮在表面上。
对方离开后,步蘅当即锁视祝青。
她熟悉的那双英气十足的剑眉此刻已然绷直,在她开口询问的前一刻,祝青已经甩给她一句“之后解释”,而后便大步迈进电梯内,将冰冻在里面的人大力拉拽了出来。紧扣在对方领带上的手筋骨突出,带着分明的、不可自控的因为激动而生的颤抖。
而任思檐也并未有任何的闪躲或抵抗,即便在被拉拽的过程中,他的身体一度撞上梯壁,并不灵活的腿也随之踉跄。
见这边有动静,远处的大堂经理、一旁的酒店管家都靠了过来。
步蘅本着对祝青和任思檐的了解与信任,先一步充当抵挡他人靠近,向其余人解释并担保声明不是爆发冲突、无需帮助、不会对酒店秩序和财务造成损害等等。
谢绝围观和靠近后,步蘅的视线重新回护已经挪到一旁步行梯入口的祝青,以及被她拉拽到入口门后的任思檐身上。
正对上的却是祝青伸开握紧的拳头,清晰作响的一巴掌挥到任思檐苍白面庞之上的场面。
“是我认错了吗?”祝青的声音亦裹上了分明的撕裂感,“还是说,人死能够复生”?
她自己是有答案了的,若怀疑是认错了,万不会将巴掌挥向陌生人。
步行梯入口的门,此刻才因为推门的力道回弹,荡到底,重新闭合。
步蘅当即抬步快速靠过去,但在靠近门边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停在原地等待。
门后,任思檐眼眶亦开始红得骇人,这一巴掌震得他半边身体都随之颤抖,面前的祝青眼神像淬了火的刀,人被冲天的怒火淹没,也让他被无尽的难堪溺毙。
可任思檐清楚,最难堪的不会是此刻。
果然,待祝青来得及再次打量他,发现那枚他紧急之下还记得从小指挪到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笑了起来。
祝青盯着那代表婚戒的佩戴位置,自嘲:“这些年你装死,把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让我们都以为你死在了国外,该不会是为我好,怕我上赶着当第三者?”
祝青的话犀利度远超任思檐能承受的范围,他精心构筑了多年的心理防线顷刻摇摇欲坠。他所有的预期都是听她对他进行审判,对他无尽嘲讽,而不是对她自己进行诋毁。
任思檐艰难地指挥自己伸手,却在碰到祝青的前一刻被她挥开。
他强迫自己扭曲所有的过去,否认全部的曾经:“祝青,我们上次见面还是20岁的时候。我没有还手也没有阻止你甩过来这一巴掌,是因为隔了太久,我自己也不确定,小时候的我是不是做过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另外哪怕只是因为我们同窗多年,一起长大,我骗一个发小也确实不地道。”
祝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眸底的晦暗越聚越深,对面那张嘴她当场撕烂没有意义,对面这条命她对着聊天框每年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输入一些有的没的哭过坟,但她此刻觉得痛彻骨,便不介意把对方也捅穿:“骗吧,礼尚往来不是吗?我不是也连哄带骗的哄你上过我的床吗?看到你还活着我挺放心的,本来我还可怜你年少失怙、天不假年,现在我那点儿生来就不多的怜悯可以拿去喂街上的流浪狗了!”
一字一刀。这些话远比高坠让任思檐痛得厉害,祝青漠视他的脸色和眼神,用肩膀撞开他,推开步梯间连通外界的门,大步向外迈,越走越远,再不曾回头。
步蘅紧跟祝青向往走,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握住她手臂将她拦停。
室内无风无雨的,但很奇怪,大堂的灯光顷刻模糊了起来。
祝青侧身,问步蘅:“他现在用的什么名字?”
稍一冷静思考,她想她一定是从步蘅那里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的,一次半次总该有,她不会毫无反应、毫无所觉。问题只能出在,他不止割断了和国内一众人的联系,也抛弃了曾经的身份姓名。
步蘅给出答案:“任思檐,思念的思,雨檐的檐。”
有那么一刻,祝青想要回头,却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继续往前走。
祝青知道自己应该在离开前向步蘅做些解释,即便长不了,也解释不清,可她应该解释:“发小,老同学,以前认识的……但现在……称不上认识了。”
步蘅也清楚她的习惯。适才她没有冲进那个窄仄的步梯口,是因为即便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也应该为祝青留足独自呼吸的空间。
她也向祝青做最后的交代:“你知道怎么找我。任何时候。但凡你需要。”
话落步蘅便同大堂经理示意,而后继续嘱咐:“我叫了代驾,钥匙给我,让代驾送你回去。”
一
直到目送祝青上车,步蘅才原路返回,横穿酒店大堂,往某个被遗落的角落进发。
Neo也已经被她喊了下来,候在大堂,等待她的下一步安排。
步蘅示意他暂时不用上前,Neo就依言没有靠过来。
步蘅拉开步梯口的门的时候,见到的是任思檐垮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的修长身影。
步蘅此前见到的任思檐,从来是彬彬有礼、斯文体面的。叶雾山骂他的时候也最常说他笑里藏针,可见他惯常温和,几少面目狰狞,让人喘不过气。
可此刻,在这个不算封闭的空间内,他像是一头被搅住了生息的兽,站姿佝偻,了无意趣。
步蘅并不擅长介入别人的故事,但是当事人之一是祝青,她没有选择。
任思檐身上的变化她也看得明白,她只能保持理性,冷静地问下去:“为什么骗她?”
任思檐以沉默作答,步蘅厌恶这种无处着力的对峙,她并未听清两个人的对话,她点破的是她发现了却无法理解的细节:“戒指,你从来挂在小拇指上,就在刚刚,却换到了无名指,你特意想让她以为你结婚了,为什么?”
任思檐闭了闭眼,他旁观到了祝青和步蘅的互动,无法放任自己对步蘅言无不尽,他的咬字从模糊逐渐清晰:“为什么……我他妈也想知道为什么?”
又凭什么,凭什么他不敢让那个充斥了他童年、青年时期的人以为他们还有哪怕一点可能。该死的道德和伦常,凭什么恣意出没,让他毫无防备,无情地杀死了他二十岁之后的人生……
步蘅并不逼迫他,在她的世界里,祝青的份量不止任思檐,多数人都不能比,可眼前这个人也是她交付部分后背的战友,战场之外,他们也并非没有其他的往来交流,如何都算得上朋友。
一瞬间,记忆突然回溯起大学时代,在封疆他们师兄弟的聚餐场合,她替祝青处理糟粕的过往。
当时并不存在手心手背,此刻也不能这般区分,但她罕见的有一瞬的茫然,无法辨识前进的方向。
今夜无法理清的因果只能交给明天。
步蘅手已经再次搭上门把手,语气虽软内容却不是商量:“Neo我叫了下来,在大堂。身体一旦觉得累,就不要继续勉强。他是为你好,你要做的是听他的。”
门还没有完全拉开,任思檐突然伸手微扣住步蘅的上臂:“戒指,我需要你向我承诺,不会告诉她。”
步蘅松开扣在门把上的手,回身看向他:“要帮你圆这个谎,你知道我需要充分的理由。”
任思檐嗓音低哑,也松开扣住步蘅的手,手臂脱力般垂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个关键时期离职。”
步蘅眼底顷刻挂了一层霜,心里泛起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离职?因为这个就要逃跑,我一定给你写一万字推荐信,狠狠看得起你。”
两个人静立了许久,在步蘅不得不离开的时限上,任思檐才在各种思绪与后果间挣扎完毕,带着沁出额角的冷汗,带着无法调整匀称的喘息,告诉步蘅:“亲兄妹……我们是。”
他苦笑:“难道我要带着她□□吗?她不方便知道,我需要你帮我。我没得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