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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Hereliesa……


    71.花信断章(一)


    那天夜里,步蘅送尤呦离开的时候,月色被浓墨天幕衬得更为澄明了些,也顺便照得公寓门房外的世界多出了几笔喧闹。


    行人与各色车驾三三俩俩得过,城市虽已夜深,但离陷入酣眠尚早。


    华人司机师傅24小时oncall的电召车抵达后,尤呦才因为自己适才黄河泛滥般的哭法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几许尴尬。


    想到这一出儿的起因是被客户痛骂,深感钱难赚那东西难吃,这尬就更贴在脸皮上不肯滚下去。


    此刻临了了,想说点儿紧要的再走,还没吱声就提前觉得要磕绊、不顺溜。


    待耐心地旁听完步蘅与司机师傅细致地沟通,尤呦又低眉顺眼地接收了步蘅一连串的叮嘱。


    在上车前,才终是没忍住,越过步蘅,对着跟在步蘅身后的封疆掷出了一句:“我不支持Uber,不想让它赚钱,但不是因为我是Fengxing的拥趸。”


    被喊话的封疆离步蘅和尤呦仅四五步之远,人正因为抵抗腰背因连日久坐而生的酸胀虚靠在门房外偏装饰性的圆柱上。


    他闻言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尤呦掀眼皮看过来一眼,以不咸不淡的语气赐予他新的下马威:“但你最好很成功,你自由Evelyn才能更自由。你最好别变成世界上那千千万万个拖女人后腿的男人之一。”在Douglas,被伴侣牵绊回家、回国,从此事业归零或只有落没有起的先例并不罕见。


    “尤呦?”还是步蘅先一步凝眉肃目,手心搭扶住车门上方,将人利索往车内塞的同时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也谢谢你以我为先。但是在我面前,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每一位伙伴,即便今晚在你面前的不是我的伴侣,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她弯腰继续掌住黄色的士车门:“你今晚享用的晚餐,是他的劳动成果。你应该说谢谢。”


    步蘅只试图将事情讲清,并不强要,释放完信息后干脆地撒手推阖上车门,示意师傅可以起步。


    尤呦从半降下的车窗内回望步蘅,仍旧抱持一丝倔强,难以轻易开口,直到的士与步蘅的距离越拉越长,步蘅浸在暗淡的街巷深处,让她只能看得见一个模糊的晕轮般的人影轮廓。


    意外被尤呦几句话搅乱的心绪纷纷扬扬得落,步蘅稍微拾掇了下心情,刚要回身,封疆已经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肩头。


    他能够理解,步蘅知道他在向自己传递这则讯息。


    恰在此时,置于步蘅长风衣口袋内的手机轻振。


    震动因两人咫尺相贴而第一时间被共享。


    步蘅并未急于查看,仍在原地驻足,略感欣慰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是她。”


    步蘅笃定这一秒的消息来自仍未走出这个街区的尤呦:“是泪失禁体质在作怪,其实她自己很有主见。人还小,莽撞是多少有一些。在要紧事上胆大,私下里其实脸皮儿很薄,有些话开不了口,只能落在键盘上,敲在对话框里。”


    说话间,步蘅抬手摸到封疆落在她肩头的手背,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扣进他指缝:“对不起。我想是我太忙了,让她看到的都是冷酷无情雷厉风行的模样,也听到了很多我焦头烂额时想要办公室爆炸、地球毁灭的负面言论。是我没能向她更多地传递出幸福的模样,影响了她对她所不了解的你的看法。她对你的揣测来自分析我,罪魁祸首是我。”


    一番剖白,让封疆听完不自禁地摇头,他更紧地拢住步蘅上楼,两人一时间都浸在楼梯间单薄的壁灯光晕中:“你在这座城市有了立足之地,又有了自己贴己的兵,对我来说是好消息。你确定要为好消息道歉?”


    她这句对不起,对他而言,如同倒反天罡。


    前两年祝青突然地赴美深造,步蘅于异国他乡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随时能抵达她身边的紧急联络人,曾让封疆短暂地安心。


    但有祝青相伴的那一程实在短暂,祝青回国后,封疆仍旧难免在看到世界各地的动乱、暴力新闻时生一些并不让人愉悦的联想,在各种意外事故的推送中起一些杞人忧天般的隐忧。


    虽然,当初片刻的心惊,在漫长岁月淌过后,如今再回看,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几笔。


    甚至不足向第二、第三人道。


    也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池张,将牙尖嘴利、挑剔刻薄的那一面一径对准步蘅的池张。


    封疆一时记不起当年的自己是否给予过池张一些向好的影响,他鲜少将心理活动外化,恐怕做得要比步蘅差劲很多,而他也是池张对待步蘅态度好坏的第一责任人。


    要比精进修行,他一定是更任重道远的那一个。


    *


    第二日天矇时分,两个人是被步蘅公寓内规律的固定电话铃音从昏寐中叫醒的。


    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透过未完全闭合的窗帘缝晃了一点进封疆眼底,一并打在铁艺床架上。


    他施力抵了把清晨历来酸麻胀痛的腰椎,晃走眼前干扰视线的薄雾后,步蘅已经跳下床,推开卧室门奔赴客厅整顿一早便开始叫嚣的来电。


    紧接着,步蘅不容转圜的态度和铿锵有力的话音从敞开的门洞中递了进来,捕捉到她斩钉截铁但不断起伏的语气,封疆一秒甚过一秒的迅速清醒。


    待步蘅单方面挂断电话回身时,封疆已经整理好自己,甚至铺平了步蘅从布鲁克林市集上淘来的亚麻色床品,倚在卧室的门框上等待她返程。


    步蘅疾速往回走,喉咙轻滚:“要不要继续睡一会儿?”


    她走近时,封疆已经向她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步蘅撞进封疆胸膛,听他用又低又磁的声线问:“有不想接的案


    子?”


    同老板拉扯已经数日,步蘅也无意隐瞒:“费率很高。对方的团队之前听过我的庭审,因为我同为华人的身份,认为我会对被政治打压的他们拥有很强的同理心。但我并不认同当事人早年开疆拓土时频频恶意收购的强盗行径,无法为他现在要打的侵权案提供辩护意见。我知道,即便是恶人也有拥有律师的权利,何况他们只是合理利用规则,但我希望那个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律师可以不是我。”


    封疆的视线微垂,落在她未被片缕包裹的修长脖颈上。


    眼前其实是不堪攻击的纤细柔软,从这具身体中却又总能迸发出从容强大的力量。


    远到刚结识的那一年,他因不愿忍受同院儿的、主动挑起事端的陆铮渡的冷言酸语,独自盘腿坐在难得阒静的篮球场边,看到在对面的田径场上如同开了倍速的她一圈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不知疲倦般跑过晚霞与夕阳,迎风跑进初升的月色时,他便已然明白——毅力坚韧于她,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一只蝴蝶,振翅起的风,亦能席卷热带雨林。一株劲草摇曳,也自是能撑开一个又一个春天。


    但过程显然不易,尤其这片土壤并不天然适合她这一株草向下扎根、向前生长。


    “Tzedek,tzedek,tirdof(出自圣经旧约申命记:正义,正义,你要追求)”,封疆试着提起步蘅敬重的律政界前辈,向她传递他对她决定的认同,“还记得之前我们在ArlingtonNationalCemetery(阿灵顿国家公墓)看到的这句金斯伯格的墓志铭吗”?


    步蘅笑出声,很多时候她会有一种上帝巧妙得将两人头脑中的沟壑勾勒出同样轮廓的奇妙认知。她抬手轻剐封疆眼下的青黑,人因为顺着这句话想起了更多而豁然开朗:“想起RBG(金斯伯格)的另一句指教:Fightforthethingsyoucareabout,butdoitinawaythatwillleadotherstojoinyou.或许我应该换一个更温和的方式去拒绝。”


    也因为这个插曲,这次短聚的后半程,俩人放弃了围观城中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无限春光,也没有留恋中央公园枝叠枝层层相遮的粉白吉野樱,而是再次携手漫步在一些见证过很多生命、很多年岁、很多往事的不知名墓园里。


    许多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漫漶不清,但也不乏鎏金新修、凿石镂刻的新鲜碑文。


    他们从中看到了很多有趣的灵魂,比如“Weneveragreedwhoproposedfirst–becausebothclaimedtohaveknelt.(我们至死未达成共识是谁先一步求婚——只因我们都坚称是自己最先跪下。)”


    阅读一个又一个生命在地球上留下的这最后一行诗,感受着此岸与彼岸生与死的联结,不免就好奇起来对方的想法。


    是步蘅抢先拿到提问权,于是封疆需要先给出一种答案。


    “入乡随俗”,他指语言范式,“我想写——Hereliesamanwhosemostcharmingmomentwasrealizingherbrilliance。”


    步蘅于是将此刻在心内发芽的那一行文字即刻全盘托出:“Sidebyside,notbehindorbefore——that’showwewalkedthroughlife,fromtwosouls。”


    视线交汇,封疆于瞬间决定:“刻你这一句。”


    步蘅倒是觉得不必这般着急,“以后再议,日子还长,可能我到四十岁就改变主意了,你到五十岁也有更好的想法呢?人生的三万次日落”,她伸出手指作比,掰掉约三根半,“现在也就落了最多三分之一”。


    彼时纽约春光正盛,墓地上斑驳脱漆的铁栅栏漫开丝丝缕缕的铁锈味儿,与复生的青草香一并搅动人的味蕾。


    春雾乍散后的世界,阳光如同无数生命共同呼出的喘息,温暖到似能融化过往无数个冬天。


    灿烂辉煌得晃人眼。


    *


    时年四月上旬,步蘅如所预计的那样顺利抽出时间远飞青海,在机场蹲守近一个小时,才与刚做完影展投决会项目二轮答辩的祝青在航站楼外汇合。


    步蘅脸上是加班加点鏖战完,又被联程航班搓磨过的暗淡无光;祝青脸上则是闭关改项目书、改剧本,无数日夜没见过太阳,浑身上下苍白到冒鬼气的森然。


    原本两人见到对方那碍眼的仪容都打算数落一顿,眼神儿对上的瞬间,又觉得这际遇着实半斤八两,还是谁也别说谁。


    两个人,加上此前林胤礼从省会邀请的土木专家和接机的向导,一并继续颠簸周折了近四个小时,车窗外的景色才从戈壁荒滩逐渐过渡为起伏的牧场。


    苦寒之地的春日来得稍晚,刚苏醒的草色,远观如一痕又一痕覆在地表上的青霜。


    夜色渐起时,一行人才抵达牧民建在背风坡上的冬窝子。


    引擎声刚停,步蘅便先一步下车替精力稍显不济的、年逾五十的专家周工开车门,紧接着便见有人掀开土坯房的毛毡门帘钻了出来。


    祝青拎起两人的随身行李紧接着下车,刚站到步蘅身旁,便见从掀帘子闪身而出的林胤礼身后,又钻出来一个矮矮小小的单薄身形。


    高寒缺氧的地区,冻土仍未化净,辨识出面前的小人儿是林声闻的那刻,步蘅和祝青心内蹦出来同一个句子——这特么不要命了?


    更让祝青诧异的还在后面,林声闻挪着细碎的步子,迫不及待地来牵步蘅的手,出乎俩人意料的喊了声:“妈妈。”


    第72章 第72章柏拉图真是让你们玩出新……


    72.花信断章(二)


    远处,灰褐色的山脊已经被夜色近乎掩埋,出现在视野内的轮廓曲线像野兽匍匐于地。


    林声闻软糯的声音滑入耳隙的那刻,祝青竖起了两道剑眉,稍作思忖,放过脆皮孩子林声闻,将手中提拎着的较为结实的那个背包径直砸向林胤礼,甩了他一脸凛冽啸风。


    祝青还附带凉笑:“老林,怎么教孩子的,玩笑用这种称呼开合适吗?”


    步蘅抄抱起林声闻,走向室内的同时,添了句:“另一个也砸过去,拎着不觉得沉?”


    够暴力,够和祝青心意。


    林胤礼一副万事能容的姿态,仍旧笔挺地站着,稳稳地接过祝青砸过来的登山包,嘴上也没认:“夜里方圆一里地多半要飘鹅毛雪,为我这回无辜躺枪。闻闻喜欢你们罢了,还能是我教的?”


    林声闻紧攥步蘅的衣袖,也瓮声瓮气地替父亲解释,软糯与懵懂兼具:“房子里有一位大姐姐,还有一个小弟弟,他们有一位很温柔的妈妈。整个下午,姐姐和弟弟都跟着妈妈行动,求妈妈帮忙做事情。小蘅姐姐,很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和她们一样。”


    望着林声闻瞬时起雾的杏眼,惦记她那颗天生残缺远不如常人强健的心脏,步蘅到底软了些声调儿,轻叹道:“闻闻,阿姨、姐姐或者步蘅,我可以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从前我们没有约定过,今天起我们这样说好了,以后喊我的时候要尽量三选一,可以吗?”


    林声闻听得认真,当即轻点头,勾住步蘅小指,曲指与她拉钩,指腹相对相印。


    没再多在户外耽搁,步蘅径直将她塞回土坯房,对着室内的女主人弯腰颔首致以问候,待看到角落里存放着数


    个蔚蓝色氧气袋,人才心安一点。


    共赴西北这一趟,林胤礼是要为计划中新捐建的小学选址,同时回访此前的捐助项目。


    步蘅和祝青则一为亲眼见证前几年一同奔走吆喝所募得的款项落到何处,二为学习一个捐建项目从谋划到落地执行的中间过程,为日后自立门户积累实操经验。


    启程前,步蘅与祝青合力做过一些功课。


    建校选址是个复杂的综合性课题,远没有一些名家艺人的公益新闻里走一趟那样简单。


    地理位置上,要考虑牧民定居点的教育需求,要衡量一些移民村现有村小校舍借旧改新的可能,要权衡交通节点城镇辐射周边牧区能够持续带来生源的区位优势;调研过程中,要与教育部门和乡镇政府进行多轮洽谈;考察环节中,要摸底所在地的交通运输和地质条件等客观现实情况,为后续建材运输和施工的推进提供更多落地执行的保障;在校舍的设计上,还要考虑地震带的潜在影响聚焦抗震性能,要为了偶发的断电斟酌是否选装太阳能板维持电力供给等等。


    种种掣肘考量背后,考验的是人的专业性、严谨度和责任心。


    牦牛奶酪的酸在晚餐后仍旧长久地残留在人牙根儿上。


    列席完以林胤礼、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和随二人晚到一步的技术专家周工为主导的第一阶段碰头会,步蘅和祝青在会议进入第二阶段,他们具体讨论编制资金预算方案时主动退了出来。


    夜里温度骤降,月色凝了块儿惨白的霜照在单薄的房顶上,牛粪在铁皮炉烧灼后的余烟透过烟筒漫进天幕。


    她们所在的位置在山坡中段。


    往下俯瞰,可见零星散布的牧区灯火,同头顶碎钻般的星一样耀眼。


    风一时汹涌一时收敛,一阵阵得刮。


    想到林声闻的那声妈妈,祝青盘问步蘅:“你想未来自己做的原因之一,该不会是察觉到老林对你有其他想法?”


    些微凉意灌进脖颈,不能让人更清醒,步蘅否认道:“是发现一件事要想长久地做下去,必须要自己主导。另外,我知道你会愿意一起做,要是需要千里走单骑,我恐怕一时下不了决心。”


    祝青已经踏了半只脚进门的光影圈,做公益是很多人或发自真心或出自公关需求的门脸儿。她们为之奔波的两个世界,钱的流速到底比旁的赛道快一些,这都是潜在的资源。


    这些年,两个人陆续接触了太多的失学故事,她们若想只做女校,和林胤礼自然无法同行到底。


    历经多次募捐路演,俩人已将林胤礼的理念摸透,有些提议也尝试摆过,却无疾而终。


    至于其他的,步蘅鲜少做自作多情的事。


    何况,其他人即便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也不应该成为她进行决策时的束缚。


    “什么时间跟他摊开说,琢磨了吗?”祝青又问。


    步蘅侧身,反问:“宜早不宜晚,你觉得今天怎么样?”


    正大光明的偷师,才让人没有心理负担。若林胤礼认为另起炉灶推进新的助学项目算是对他的背叛,致歉并进行切割,就更不宜往后拖。


    扑在脸上的风一时停了,让人觉得湿凉的,其实是适才在室内涌出的热汗遇风所致。


    怕事情不如预期的那般顺利,祝青对走到末尾的人际关系总有一种一地鸡毛的悲观,此刻回:“我没有意见。但我建议,连同你要开启人生新阶段的事一并分享给他。下次见没人知道在猴年马月,帮他义务搬了那么多回砖,这家伙不至于吝啬到不送祝福吧?”


    正说着,步蘅收到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封疆递送过来的消息:“日报:沥青摊铺现场有风,今日时均预计吃土(tu)2g。抽查:高海拔地区的星有没有更亮一些,路上顺利吗?”


    祝青审视她柔和下来的表情和不假思索的回复动作,当即问:“封疆?”


    步蘅挽了下衣袖,敲虚拟键的同时点头:“是,人这会儿差不多在祖国东北角,我们对角线上。”


    同时回封疆:“顺利。此刻正左手牵着牦牛,右手牵着藏羊,人牛羊一起在半坡天文台上静坐观星。忒亮。”


    祝青拢了把冲锋衣的衣领,说不上是嫌弃还是赞叹:“你在西北爬草皮,他在东北挖土修路,柏拉图真是让你们玩出新花样儿了。”


    她念的是从补贴大战中缓过来的Feng行近年来在国内铺开的公益项目,主打一个进村修路。


    在很多厂赞助知名赛事在流媒体切片和各色展板上刷脸、合作流量明星做代言推广的时候,它挑了一条本身没什么声量且自己还不加以宣发的窄路。


    图的无论是什么,祝青都多少另眼相看。


    就像她无论是否喜欢林胤礼,看到基金会的年度总结里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校舍,都会因为这些实实在在的印迹给予一个人认可和尊重。


    那个星昭月朗的高原夜,林胤礼是在半个多小时后结束会议同她们再次汇合的。


    他先是遣散人员放大家自行修整,而后走向室外与她们比肩而立,将下坡区域四布的人烟灯火一一指给两人看。以灯火作比,畅想了一番更多的学校如星如火在更为广袤的地域建设起来,像一盏盏希望的灯被依次点亮在江河湖海。


    待三个人重回相对阒静的室内,在茯茶的热气袭面而来的桌旁,依然是林胤礼抢先一步主动问:“是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谈?我主动问,你们俩再开口有稍微容易一些吗?”


    复归年上者的宽厚,以及循循善诱。


    从步蘅提议此次一并奔赴青海,林胤礼其实就有一种预感。从他在演说文案中更多得注重数字,步蘅给建议时,更多地关注失学个体的命运开始,他其实也有一种预感。一种自己牵引的绳,要从她身上断掉的预感。


    步蘅并不意外于林胤礼的敏感,彼此在业余时间也算共事已久,于情于理都应该对对方敞亮一些。


    如何向他剖白,步蘅亦提前想过。即便不完全同频,到底算同道,何况林胤礼的行事在一定程度上对她和祝青两个人有相当正面的、积极的影响。


    一番考量,待步蘅真的开口,却不是从长篇大论开讲,而是临时起意从画出一个世界展示给他看开始。


    步蘅并不精于画技,只是从前陪伴封疆习字的岁月里,摸索过一些不成套路的简笔画。一线一勾,要将一堆人的命运汇于笔下不那么容易,将核心的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却没有那么难。


    借牧民家中的纸笔勾勒人物群像的过程,也是复盘这几年来自己的阅历日渐丰盈的历程。


    在林胤礼的注目下,五六个女童很快在步蘅笔尖跃然纸上。


    其中,有人手背皲裂,却依然举起纤细的手臂挥甩粗壮的牧鞭,脚下是卧蜷在一旁的牦牛和折断在地的铅笔;有矮小的身躯背负近乎高过半人身的背篓,以木棍为杖做支撑,背篓里还坐着一个无忧无虑吮吸奶瓶的男娃;有被沉重的面袋压弯了腰的小人儿;更有人趴在窗外向室内探头,旁边矗立的却是一扇紧闭上锁的大门……几个矮小的身躯落成的影子交汇成一条条毛线,线尽头织起的围巾状的东西,包裹起来的是一本崭新的教科书。


    待搁置下手头的铅笔,步蘅第一时间将整幅速写推到林胤礼眼前。


    “跟你学习了这几年,我们俩收获很多,也逐渐有了一些一天比一天清晰的想法。凭我们的资源和能力,独自出发,可能建不起一座又一座堡垒,不会出现你方才描绘的星星之火共同燎原那样的壮丽场景。可也正因为我们能力有限,所以想先贡献给最想要贡献的群体。能点起几盏灯就好,我想和祝青尝试一下,用几盏灯,只照亮两个字——女校。”


    声调儿分明柔软,却因内容而显得凿凿,显得铿锵。


    室内一时静至落针可闻。


    可惜风啸声很快来搅人心绪。


    “只要有新的学校,她们一样有入读的机会。”约五秒后,林胤礼平稳开口,语气缓淡,未见明显的动容。


    这回是祝青向


    他说明:“老林,单这几年,从你的团队那里,我们听说的人例就不在少数。一旦有的家庭需要二选一,这个二选一落到很多女孩儿身上,几率基本不会是50%,而是0。我想你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我们希望的是,负担全部费用,能多几个100%。”


    谈得很克制。


    要讲的东西说得其实算隐晦。


    林胤礼听得明白,但想要她们说得也明明白白:“以后我的活动,你们都会退出,是这个意思吗?”


    并不完全等同此意。


    出于对引路人的敬重,步蘅和祝青商议过,愿意交付能力范围之内的承诺。


    步蘅说得郑重:“但凡我们有余力,你需要我们的话。我们可以排除万难,至少几次。”


    不想盲目承诺更多,皆因自知未来数年大概会经历如何繁忙的日程。


    “好想法”,林胤礼最终说,“但我应该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他将这段谈话的结果盖棺定论,而后示意她们在这间房内休息,仅卷走那张速写稿纸自行离场。


    祝青建议步蘅分享的人生大事,当夜便没有了合适的、开口的契机。


    *


    那次西北行即将告终的时候,步蘅原定与祝青一道从曹家堡返京,稍作停留与封疆碰面后再重返东海岸,可是临了生了变。


    这场变故,推倒了那个己亥年的第一块儿多米诺骨牌。


    启程前夜,林声闻是在凌晨时分突然起烧的。


    被凌乱的脚步声和杂沓人声惊动,步蘅匆忙起身开门探究原因时,首先看到的是正要外出发动车辆的本地向导焦灼的眼神,而后是隔壁房间内半躺在林胤礼怀中,脸色灰败、唇色染紫,正困难地吐息的林声闻。


    最后是指尖满是细密的颤抖,抬头望向她时,掩不住内里的惶然失措的林胤礼。


    受限于所在区域的医疗条件,一行人在住家牧民的带领下,先是冲进最近的卫生所。体温枪和血氧仪上的数字让半夜被惊醒的乡医亦眉峰紧蹙。


    进卫生所后短短几分钟,林声闻的呼吸越发急促,敞开的上半身,两肋随着每次吸气深深凹陷。


    听诊器下的杂音益发粗糙,储氧面罩的流量加大,血氧仍旧提不上去。


    乡医做完紧急处置,向林胤礼言简意赅地交代情况,告知其转诊迫在眉睫。


    待乡医联络最近的医院,林胤礼也已经恢复了几许镇定,寻求基金会在当地对接过数次的机构人员的帮助。


    但教育与医疗、交通跨领域如跨山,又赶上万事休止的凌晨,他们只能等待对方的后续反馈。


    路途遥远,夜间寻求转运救护车辆的支持也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何况最近的医院只是三级,一旦情况危急亦非最佳选择,可能面临二次转运,要疏通许多的关卡以备不时之需。


    为尽快抢时间,即便现有车辆过于粗犷颠簸,他们也只能带车携人立刻上路,争取与医院外派的救护车中途汇合。


    林声闻的眼眸已然失焦,一众人的心跳皆如远山石破,惊天动地般得跳。


    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长期以林胤礼为主心骨,此刻急中更是失序。步蘅同祝青眼神短暂交汇,祝青接替林胤礼成为稳稳托扶住林声闻的那个人。


    步蘅亦扶了全身紧绷,两手仍旧颤抖不止,似是全身要向惊惶投降的林胤礼一把。


    克制住想要问责林胤礼身为监护人此前的大意与不负责,以解决危机为重,她用最简短的句子向林胤礼强调此刻一要抢转运时间,二要发动力量寻找最近的适配的专家。


    在林胤礼联络林声闻在国内的主治医生的时候,考虑到Fengxing如今已经铺网全国,步蘅先将电话打给两千公里之外的封疆。


    时以近凌晨两点,封疆却是在四五秒之后便在电话另一端应答,快得让步蘅心也重重一跳。


    步蘅掌心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因紧攥手机渗汗,她等不及封疆先问,直入正题:“哥,我还在青海,团队中有儿童高热突发心脏病,情况不算好。转诊到上级医院需要车辆保障,我需要你的帮助。”


    话乍落,紧接着便听到封疆那一侧即刻有机械开关声响起,同时伴有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


    彼此对对方的行事有一定的了解,封疆知晓最紧迫的事项必然已经敲定,步蘅才会转而联系他这个遥远的后备力量:“先同步你的位置信息给我,已经对接的医院信息。”


    事有轻重缓急,两个人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一对一交换完全部的紧要信息便切断通话。


    这些年来,这也是步蘅第一次向封疆寻求帮助,因为一条宝贵的生命。在这段关系中,她一向只许自己做他上坡路上的推车人,而不愿自己做他后车座上的负担。


    封疆在凌晨时分的调度效率远高于步蘅的预计,七分钟后便回馈给她明确的车辆支持信息,二十分钟后便有当地调度中心的人员联系步蘅告知,在她们抵达国道边的下一个移民村时,便有救护车能抵达道旁站点与她们接力运人。


    一番心惊肉跳的周折下来,到抵达最近的三级医院,将林声闻送进急诊,等在抢救室外,步蘅又收到了封疆反馈来的可用的专家信息,并附带一位可以从中进行接洽的联系人。


    彼时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窗外被一片沉黑铺满,步蘅没忘将顺利抵达医院的消息同步给他。


    封疆这才偏离了救人这最紧要的议题,紧接着回复过来一句:“关关难过但关关会过,我相信这个。”


    是他委婉但又有份量的一句安慰。


    步蘅觉得心腔一时间有许多字句翻飞,这一夜,恐怕他也再难安寝哪怕片刻,而她原本允诺的她奔向他的会面,也要因此推迟。林声闻确认平安,她才能挪动自己今次离开的脚步。


    深夜这一番叨扰,她惊动他,他惊动他的团队,许多人要因此被波及受累。感谢太轻,无以言表。


    步蘅感到一些抱歉,为自己在他之外,关注许多的他人他事,许多的嘈嘈切切。


    入院后,祝青与林胤礼的工作人员在处理必要的手续,医院这一隅除步蘅与林胤礼外,仅有偶尔的脚步声灌耳。


    望着急救室亮起的照得人眼球充血的红灯,林胤礼此刻才提及:“谢谢你的朋友。”


    步蘅并未推拒,点头:“我会转告他的。情况紧急,闻闻的安全最重要。”


    视线旁移,步蘅看到了林胤礼仍在颤抖的双手,幅度不大,但震颤带来了人视觉中影影绰绰的重影,引得人与之共振。


    林胤礼感觉到了步蘅的注视,解释:“紧张时会这样,闻闻第一次手术差点失败,等得时间太长,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个后遗症。我看过一些医生,是心因性的,治疗效果不大,以前藏得好一些。如果吓到你,我很抱歉。”


    这一出意外的根源在于他此行不该带林声闻进青。


    可自己与祝青虽在见到林声闻后便生疑虑,也未及时进行干预,要求他带林声闻离开。他们都没能避免今时今日的这一出变故。


    步蘅仍旧决定要给予林胤礼身为监护人要更细致、更谨慎的建议,但不是在今夜,或许也不该以严肃的斥责口吻。


    “是男朋友?”在等待间隙,林胤礼又问。


    此前没有分享的事,意外有了脱口的契机,步蘅指正:“未婚夫。”这个词与封疆关联她稍觉不自然,可这是更恰当的表达。


    步蘅同他讲明:“我这次回国,原计划和他商量见一下紧要的朋友,正式告诉大家,7月我们会进入人生新阶段。”


    “没有仪式?”


    步蘅应:“只两个人之间会有。”


    他并未恭喜,步蘅也不愿在不恰当的此刻深入谈及这些无关的事。


    步蘅以分享封疆的安慰结束这短暂的对话:“关关难过关关过,闻闻会过了这一关的。”


    步蘅其实并不相信这句话,她只是相信向她传递这句话的人。


    等待的时间让人心脏横穿过堂风,忐忑丛生。


    隔了一会儿,两个人先等来的不是从急救室出来的医


    护,而是祝青与其他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以及与祝青并肩,上半身只着了件军衬衣,腰带紧紧扎束住一双长腿显出颀长身形,一脸风尘仆仆,看脸色全身不算舒坦的身在西北战区的陆铮戈。


    祝青简短向步蘅交代,把人扔了了事的架势:“大厅那儿碰上的,找你呢。”


    她同陆铮戈多年来接触不多,全是步蘅和封疆皆在的场合,此番一眼能在人群中识别出彼此,靠的是周身那点隔绝人的气场和夺目张扬的五官。


    临时加马力赶过来的陆铮戈疾速侦察完现场情况,捕捉完各色人等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紧接着示意步蘅一旁说话。


    步蘅于是向林胤礼示意暂时离开。


    林胤礼视线在陆铮戈身上上下打量,微微颔首。


    在他动作前,陆铮戈已经拽着步蘅先一步走远,对着她审问的目光交代更多的前因后果:“意外个什么,二哥告诉我的。我从驻地拽了个班长,陪我开了快俩小时飙过来的。挂了电话我给他中、英、京片子、兰州话夹杂着一顿骂,深更半夜的,他差点儿没吓死我。接电话前的那一秒,我他妈脑补了他出事儿、我家里出事儿,他不得不在夜里把我揪起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也就是赶上他刚移防,离这边儿算近;也赶上了他尚未接收到正慢吞吞走程序还没到本人却已心知肚明的调令,仍在西部战区这一片儿,不然他即便排除万难,也不可能此时在这儿现身。


    步蘅立刻亮白旗冲他作揖以便他见好就收。


    陆铮戈见她态度良好,刚要表示他大肚能容决定原谅他们俩这一出儿“民不聊生”,步蘅又踹了一脚过去:“开夜车不能太快,你的安危不是安危吗?”


    陆铮戈这才笑了:“他鞭长莫及,又不放心,支使我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能救急的人脉,我在这儿有点儿,但不多。就这么个情况,交代完了。我能待到中午,人怎么样了?”


    步蘅与他拉齐信息:“暂时不需要什么。人进去后,还没有医护人员出来过。”


    陆铮戈拽她一把,把她按在离俩人最近的廊道一侧的排椅上,离其余人仍有约十米远。


    而后,他活动了下衬衣领,也坐下,没忘正大光明地嘀咕:“先天性心脏病,不该到这种地方来。那个戴眼镜儿的,是监护人吗?”


    步蘅知道他只是心直口快:“等这次意外平安过去。我会郑重告诫他,要保护好孩子,不能大意。”


    陆铮戈又再次一针见血:“他看我的眼神儿不太对,我也没招他惹他吧?”


    步蘅剐他一眼,知道他话里有话,还不是好话。


    陆铮戈又转而说:“二哥跟你通话的时候,是不是挺正常的?”


    他尾音里的叹让步蘅心脏一时间揪了起来:“什么意思?”


    陆铮戈仔细端详起她的表情,内里的关切和隐忧昭昭如火,他莫名地想起很多年前置身他副驾的步蘅说的一句话——“铮戈,我的原则是,我永远站在他那边”。


    星霜屡变,心意未改,但空间距离有时候还真是他妈的让人心酸。


    身为旁观者,陆铮戈有一瞬的唏嘘,同时又怀疑自己身为中间人转递些当事人隐瞒的消息,到底是对一方不忍还是对另一方残忍:“以我对你们的了解,急事当前,恐怕凌晨对话只拣了重要的说了几句就挂了。以我对他的了解,恐怕他在这简短的对话中,会忍着明明压不住的咳,不让你听出来一丁半点儿。你应该还没发现,他夜里正咳得气儿不平吧?”


    第73章 第73章有人觉得你是拇指姑娘、……


    73.花信断章(三)


    封疆调研完施工现场回京时,正赶上城中雨意深沉,撑开的伞沿儿上,雨如连珠般下跌。


    骤雨打落了今年早开了一步的西府海棠,一地落花照水,满目粉影摇晃。


    在返回办公园区的车驾中,除了同封疆一道赶赴东北的陈郴,还有在机场蹲点儿逮人一并挤上车的程次驹。


    程次驹早年主导KS于A轮入局领投Fengxing,Fengxing规模扩张的速度超出所有人意料,他又被赶鸭子上架入职Fengxing干起了CFO。职务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定位是充当创始团队、管理团队与投资人之间的融合剂与桥梁。


    这不是个好差事。


    对封疆有知遇之恩的天使投资人田望秋于B轮撮合了几家外资入场。


    彼时适值打车APP补贴大战的前哨,四面鼓声已起,战火初燃,摆在Fengxing面前的重中之重是持续储备资金充实弹药库。


    备足粮草,装配铁甲,才有放手一搏的机会。若弹尽粮绝,赢不下来,要么死,要么会于混战后被吞并、被抹杀存在的痕迹。


    亟待囤金救火的形势下,多方上台拉扯后的结果是新一轮融资协议里刻印分明的上市对赌条款,以及其中在优先股认购约定中列明的针对封疆个人的数十亿巨额连带赔偿责任、为期5年的竞业限制以及接受派驻CEO的妥协。


    看到有关内容的池张立时红了眼,为此与封疆冷战了长达一个月,其间,程次驹发动易兰舟、陈郴甚至田望秋一起居中劝和,主要劝的是为封疆此番“个人allin”“视死如归”的策略愤恨不已的池张。


    封疆或许愿做战场上最先被挑高出去烧焦烧残的那面旗帜,可他池张不愿。


    这家公司若有朝一日没了封疆,一定等同未来面目全非,池张也不畏惧与他并肩重头来过。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封疆被踢出局,一向挺直的脊背被资本寡头重重压倒,连这个行业都不得再入的场景。


    池张坚定地认为,这些年来,他们和投资人间因运营战略不合数度产生分歧,一轮轮摩擦下来,一荣俱荣一瞬俱损、寸土不让才是创始成员间的默契。


    程次驹记得彼时自己劝慰池张是从大局论与抓主要矛盾论出发。


    比如,向池张强调,先打赢眼前的仗最为紧要,且挑明封疆以他个人背负巨额负债的风险换回的除了巨额融资,还有对赌条款里封疆坚持修改并成功修改掉的那句“于美股上市”。


    部分投资人急于在IPO后套现离场,对上市的诉求日渐昭彰,合力借股东大会施压。


    在融资协议签订之前,程次驹已与封疆多次往返北美,为未来的上市决策做了充分的咨询。


    身为步蘅的娘家人,他不时调侃封疆公差私用;身为Fengxing的CFO和封疆的工作伙伴,身为华人,他又看的懂封疆之所以顶住压力耗时耗力奔走,封疆的坚持为的是什么,于是竭尽全力成全。


    Fengxing手持国内海量地图、地理测绘、出行轨迹等数据,其中不乏军事设施、机密设施等重点区域数据。


    若Fengxing赴美上市,必然绕不开的一个焦点问题是——数据出境。


    如何在上市过程中对审计底稿和招股书等材料中出现的数据进行脱敏处理,将境内运营主体与境外上市实体的数据进行有效隔离,仅向境外传输非敏感数据,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绕不开且必须稳妥处置的难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考虑过采用其他赴美上市的中概股选用的过渡性办法实现双向合规。譬如,搭建VIE架构以通过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中国证监会的合规审查;使用中国审计师以通过PCAOB(美国公众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的底稿审查。


    在与有关部门频繁接洽、听取承销商和中美律所意见建议的过程中,却发现,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妄想。仅非公开路演阶段,按照SEC的要求,就要向一众投资者披露海量数据,要就敏感数据的采集权限向SEC开放授权。


    往深里想,若照做,某些举动等同于“卖国”。


    在某一次返京的航班上,封疆主动向程次驹抛问,问起对引入数据安全专家、与监管部门合作,即刻筹备成立数据安全委员会怎么看,程次驹便知晓了他的最终决定——放弃赴美,转向港股。


    决策的出具经历了漫长的考察与咨询周期,决策的结果真正摆上台面来讨论,却依旧是平地起惊雷的效果。


    赴美与转港的估值差额分明,撬动的是盘踞在Fengxing池子里已久的巨鳄们的切身利益。资本家的慈眉善目从来是限定词下的慈眉善目,如果不是身在法治社会,程次驹毫不怀疑,封疆会因为此次力排众议于某日凌晨或午夜成为刀枪下的殉道者。


    一年以来,反复顶住压力的是封疆,焦头烂额的是他程次驹。


    封疆与陈郴赶赴东北大区调研前,与程次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要推动成立司机议会,吸纳司机代表进门发


    声,针对基层司机在新一轮社调中高度关注且反应激烈的平台抽成比例问题进行开门研讨时,程次驹知晓自己惯以冷静理智斯文示人的面具,在那一刻一定出现了皲裂碎纹。


    封疆这条贼船,他上的时候虽然有所预感,但还真没想到激进程度如此。


    站在司机立场,这个倡议恐怕会让人欢欣鼓舞,但并不利好投资人,此刻绝不是个好的落地执行的时机。


    对封疆本人的处境而言,尤其不合时宜。


    体内的血液几乎瞬间沸腾涌入大脑,在那一刻轰得一下炸开的不止程次驹的克制,还有他预见到的封疆因为这项动议未来被大股东撕碎在地的零碎骨肉。


    身为解决争议的中间枢纽,彼时程次驹在沟通技巧上选用怀柔策略,提议先草拟方案,推后再议。


    此刻程次驹出现在这里,意图为何,彼此都心知肚明。


    低风躁的车厢内,起初无人开口,仅清冽木香一涌一涌如潮汐荡开。


    是封疆压不住肺里乍起的燥意,胸腔闷得刺痛,握拳抵唇闷咳了几声,最先将静寂打破。


    程次驹于是借机轻叹:“我看该把公司的健康小屋升级,24小时为你提供服务。”


    陈郴认同这个提议,以笑作为附和,同时解释道:“进山吹了几个小时风闹的,把我这种常年不感冒的都吹得头疼。”


    封疆没有继续铺垫下去的打算,直接问道:“司机议会这项提议,你还是坚持不恰当、不合时宜。”


    甚至不是个问句。


    程次驹没有否认。


    只是在这一刹那又蓦得想起步蘅曾经长篇大论、连篇累牍地同自己叙述封疆由南到北、由一个破碎的家庭深入另一个后来破裂的家庭寄居,他成长到今日的不易。


    对每一个托举过他的人、每一个在拼命讨生活的人,他大概有超出常人的同理心与共情力。


    程次驹也不是不欣赏封疆身上起笔落笔的锋利果决以及血肉丰满,只是眼下薄云已压天际,此刻强调良心,活得必然艰辛:“我知道单东北大区,司机队伍里就有很多退伍老兵,不少还出自你服役过的团连。在前期公司开疆拓土的阶段,在与其他公司对垒到焦灼的时候,每当司机师傅们有情绪、有意见,这些老兵在其中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团结队伍、稳固人心的作用。你怕让他们失望,更怕对不起大家。”


    以“我理解”“我明白”开场,是他谈判桌上惯用的伎俩,多年磨合,程次驹也清楚封疆对他的路数清清楚楚,但除了先退一步进行攻心,他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说服路径。


    员工、司机、乘客,这些群体在封疆认知中的排序统统高过投资人,程次驹对此亦有清晰的感知。


    有时他不免会想,封疆应该生在炮火连天家国情怀高涨的年代,而不是此刻利益壁垒分明、利己主义盛行的时期。


    “我试探过林董和Noah的想法,我知道你也探过底”,程次驹有备而来,几句话间层层递进,“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一年后”。


    当初融资协议中被成功删除的美股,是对方最终决定妥协,但并不意味着大股东在妥协后身心愉悦。


    此刻程次驹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股东今夜要跟进IPO进展,程次驹并不希望封疆在此次会面的过程中再次提出司机议会这项他意图推进的新机制。


    程次驹亦知晓封疆有多难以说服:“你考量司机的处境,关心他们的待遇,我100%支持。但你也该记得,当初订单量疯涨,App崩溃,是谁调集技术团队,支援老易、支援你们重写服务端架构。当初你一次次在旧金山被投资人拒绝,又是谁用他的脸面搭桥,带领我们重新登门。”


    程次驹知晓他这话说得重了,在自己和投资人之间,封疆的排序向来是自己最后。


    他是个自我驱动力极高,却并不过于在意身外物的人。


    他对钱和人有基本的敬畏心。


    Fengxing这条船若想行稳致远,五年之后十年可期,十年之后期盼二十年,也绝对离不开这样的掌舵人。


    但矛盾进一步激化的后果,很可能是这家公司会从他手中被剥夺。


    程次驹见识过多个创始人如此落寞收场。


    是陈郴先难以承受低气压和此番有悖实情的指责,一声客气又疏离的“程总”压得很低:“您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圣人,要不管不顾献爱心?您看到平台上推送的调查问卷中司机反馈抽成问题的意见有多激烈,占比有多高吗?您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不正面回应,引起罢运或者其他负面新闻,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吗?安抚全世界,目的中难道没有如他们意的顺利IPO吗?现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公司难道经得起恶性舆论的挫伤?”


    更何况……


    陈郴不想叙说,此前为了及时救困解难,公司特设的司机救困基金中,有多少份额是来自封疆的个人输血。


    在与部分司机对话后,在社群调查的结果出炉后,在他们想就这个问题认真地、细致地、耐心地与投资人对话寻求理解支持时,又是谁拒绝沟通,将他们晾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封闭堵塞双耳。


    程次驹和陈郴的话音交替在封疆耳畔轮番唱念,像要意图凿透人的耳膜,在他的神经线上碾磨游走。


    这种交锋无疑对双方都是刺伤。


    咳意再度肆意上涌,封疆极力压制的后果是胸腔漫开一片灼痛。


    两位同行者在自己面前针锋相对,封疆并不乐见这种场面。


    当脚下这艘船从一叶扁舟逐渐丰富骨架,变成吃水越来越深的巨轮。当前路无限延伸他们得以阔步向前,面临的选择越来越多,分歧不可避免地被加高频次,因此而生的嫌隙似乎也被拉宽拉长。


    天高地阔,但人身处其间,有时回头看,却会生出作困兽之斗的悲观体感。


    两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决断。


    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在今夜”,封疆向程次驹承诺,视线一瞬不眨地停在他眉眼边,“你所担心的一切,今晚都不会发生”。


    但他也有无论何时都不会退步的底限:“但这件事并非仅关乎我,也并非只关乎陈郴、关乎你、关乎我们背后的投资人,它关系的是千千万万个为平台供给运力的司机,关系我们能走多远,关系未来哪怕这家公司死亡,留下的身后名是什么。结果可能未必如我所愿,但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持失声一年。”


    封疆亦并非分析不出程次驹此番急忙慌促地来、苦口婆心地劝发自何种本意,他便更要将真实的想法向他倾吐:“我知道你要阻拦的并不是司机议会这项制度。你可以相信我,就这件事进行沟通时,我要的不会是赢过谁,我可以输,以任何姿态输。但进行充分地表达,用力去搏,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


    “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完全认同或是大力支持,但身为朋友、身为伙伴,我会努力争取你的理解。今天在这辆车上如果无法实现,我会希望是明天、后天,是未来某一天,在任何你真正接受的时候。”


    一个人的心声,三个人的撼动,两两相顾再无言。


    只有风声穿夜,与车窗玻璃撞出回响,如呢喃,似呜咽。


    那一夜确如封疆承诺的那般平稳度过。


    IPO的进展尚算顺利,由陈郴主持的汇报会主打言简意赅,原定的来宾临时降级,程次驹担忧的情况直接没有发生的机会。


    待与各个中介机构开完电话会议,封疆才离开园区返回搬出白檐胡同后他安置在附近的新居。


    门扇推开后,玄关处灯影缱绻,余光可见内里更是灯火通明。


    浸在光里的鞋架有了变化,扫过一眼,封疆潦草地揉了下眉心,迈入客厅后,才看到落座在沙发上的一贯神出鬼没的陆尔恭,以及从来不请自来把别人的家当自己家的付棋鸿。


    回程路


    上仍断续地咳,停在进门的一刹那,呼吸如裹进了粗糙颗粒,剐蹭着封疆的胸腔,夜深时分渐起的略微的憋闷感让他透支了一整天的耐心完全告罄:“我这里是菜市场?”


    早已不是相认的第一年了,付棋鸿如今哪里还怕这只纸老虎,不再如早年那般小心翼翼,封疆人刚走近,他便上前关切道:“你这个体质还是得抽出精力仔细调理下,不能怕麻烦。有发烧吗?”


    彼时时间属于全院、每月进账金额都迷得让人满眼问号、日渐理解牛马眼神为何一片死寂的规培医学生陆尔恭表面那张皮已经是冷清冷肺的模样,将她带来的一堆适才已经被付棋鸿检阅过,并被付律师称为简易版生化武器的药和汤一一摊开摆在就近的岛台上,并睨着刚进门的病号作出解释:“知道你忙,我问了也白问。因为不确定你这是风寒咳嗽、风热咳嗽、风燥咳嗽还是痰湿蕴肺咳嗽,又或者肺阴虚咳嗽,我只能浪费资源多准备一些。”


    “别自以为是地妄断我们医学”,陆尔恭将室内两人略显迟滞的神情尽览,顺带讽刺道,“你们一个公司可以分六个区,一个案子能够分一审二审,不许咳嗽多分几种类型”?


    付棋鸿并不觉得冒犯,但一时觉得奇怪:“你不是神外——”


    陆尔恭哦了一声:“我是,但小舅舅,我不可以有学中医的朋友?”


    她对着付棋鸿这张模仿了封疆的脸,实在礼貌不起来。见封疆站得挺稳当,此时暂且搁置下对他症状的盘问,先提及重点:“忘了说,我们俩共同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


    封疆疲乏的思维开始转动。


    隐有猜测。


    陆尔恭也没卖关子:“不是老易,也不是陆铮戈那小子。”


    嫌疑人只剩下一个可能。


    封疆心腔的丝丝拉拉的隐痛忽得被雾质的酸涩吞没。


    他告知陆铮戈前往西宁,没想生这种节外的枝。


    陆尔恭眉眼如冷涧,嗓音亦似沉金冷玉敲击般清泠,一席话滚珠般落进封疆双耳:“有人觉得你是拇指姑娘、是豌豆公主,拜托我们代为保护你、照顾你。你这个远距离异国恋谈得可够兴师动众的,要是不百年好合,对不起的人恐怕不止一个两个的。”


    第74章 第74章(微修)等我回来“娶”……


    74.花信断章(四)


    另一边,于江河源头。


    陆铮戈不到正午便被步蘅连撵带催推走,她不想耗费因她而被无辜卷入的陆铮戈更多的精力心力。


    在东八区天地已然开始缝合的傍晚时分,群山环抱中的“海藏咽喉”仍旧日光生猛,刺破云层。


    林声闻情况稳定下来、转往省会的三甲医院后,林胤礼先于日程紧迫要赶赴拍摄现场的祝青告知二人他将暂时离开。


    陈述决定时,林胤礼说得流畅不磕绊,冷静得像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交代原因时却略显草率敷衍。


    任谁都推断得出有紧急情况发生,可急于、重要于女儿安危的事,世间理应少有,他却仅以“有事需要处理”作为交代。


    处置突发情况左支右绌,但按部就班推进日常事务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秩序感仍在,响应速度及工作效率皆高。


    步蘅于透窗而来的大片金色光斑中见到林胤礼的助理Steven提拎至医院的两件行李时,仍在用力消化林胤礼决定要走、仅留下一名工作人员携护工在医院陪护的这一决定。


    一向立场外漏的祝青,在得知这个结果时脸色便趋向铁青,但隐忍住没有发作。


    转而对着林声闻拿出了二十余年来从没尝试过的微笑,把自己包装得更为“平易近人”了一些。


    步蘅也难以多言语,仅以陪伴作抚慰。同时招呼祝青分拣行李,确认她改签的航班可线上值机,并同陆铮戈硬叫过来留下做备用司机的本地朋友联络上,敲定为祝青送机的时辰。


    处理完这些事务,诸多思虑仍在步蘅心头萦绕。


    干涉林胤礼属于越界。


    但想到林声闻仍显单薄脆弱的身形,步蘅是在克制下才得以使自己冷静屏息,旁观林胤礼在病房外接听一通又一通不间断的电话。


    步蘅能看清林胤礼在通话中蹙起的眉峰,能感觉到他面色染上的一层深过一层的焦灼,以及他回身发现她在不远处时,与声筒另一端的人再对话时的遮遮掩掩、语意不明。


    更分明的是,他在与她简短的交谈间的欲言又止、言有回避。


    这些神情与反应无非是在传递同一则信息:他不便说。


    在林胤礼先于祝青离开医院奔赴机场前,步蘅跟随他和Steven的脚步往外顺了几步,停滞于电梯间前。


    不为送人,是有事要作最后的说明。


    成年人的社交遵循点到即止,对方不便说,步蘅不会强问。


    但她奉行一项原则,做事时须行尽自己的义务。


    譬如此刻,林胤礼并未因私事要求她和祝青兑现不久前那句“排除万难几次”的承诺,步蘅便也仅决定告知他:“祝青晚十点的航班走,我稍晚一些,会在明天上午离开。”


    她们的行程已然比原定的推后,林胤礼自是无法冒昧地、贪心地要求更多:“路上顺利,已经耽误你们不少时间。今晚不要留在医院,回酒店好好休整一下。”


    他对步蘅轻点头便要离开,步蘅在他即将踏入电梯轿厢的时候才出声提醒道:“有些话,闻闻怕给你增添负担未必会说出口,但我希望你也能多听一听她用眼睛说的话。她还不具备自保的能力,还在最需要你的年纪。”


    幼时如同失怙失恃、茫然无所依的心境她体会过,并不乐见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孩子重经那样的心路。


    步蘅话虽委婉,但指向分明。


    紧跟在林胤礼身后的Steven听闻后忍不住想要为林胤礼解释些什么:“Evelyn,是项——”


    林胤礼喝止截断他的话,同时回应步蘅:“谢谢。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你们已经做的很多,剩下的是我的责任。我会安排好一切。别再为闻闻推后日程安排,我已经为此很抱歉,不能更抱歉。”


    步蘅目送二人颀长的背影消失于闭合的电梯。


    无关物理距离,这一门之隔,让她临时生发出一种强烈的将与对方越走越远的预感。


    一直到次日步蘅赶赴机场前,在机场于酒店设置的接驳处接到Steven的求助电话,才明白前一日离开前的Steven在被喝止后,看向她的那个混杂着急切、不忍与分明的倾诉欲的眼神是因为什么。


    确有事发,且是急事、要事。


    林胤礼早年的助学项目托举出一位名为郑霈言的女生。


    她凭借自己的勤恳与坚持从位于半山的土胚房冲向平原,以坚韧的意志开始攀越一座座学峰,从双非跻身C9,又从C9继续刷新履历飞赴北美攻读LLM。她近乎是林胤礼在迈入助学领域以来资助出的最为优异的学生。


    在前一年的美区路演募资现场,步蘅见过郑霈言本人。


    正在刷实习履历初入职场的郑霈言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做了一场励志感人又不


    失诙谐的讲演,是那个季度路演现场中最为生动的亮点和听众的记忆点。


    林胤礼和Steven会突然返美,是因为正在Horizon所实习的郑霈言走投无路向她身在北美为数不多的人脉——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


    她于实习的律所遭遇老板骚扰,又尚未拿到州执业资格,自身作为的能力有限,内部检举失利,于外部寻找代理人亦频频遇阻。


    Steven向步蘅转述:“对方深谙诉讼套路,迅速动作,几乎将市面上有一定知名度的律所咨询了个遍。因为利益冲突,晚了一步的霈言只能被一家又一家、一次又一次拒绝。他就没打算给霈言留下哪怕一个能力尚可的律师,是赶尽杀绝的路子。”


    步蘅见识过有人在离婚案中用这一招对付前妻让其无路可走,也见识过有人在性侵案中如此对待自己于酒吧捡尸拣回的受害者。


    这样的招数屡现于世,已不再是业内奇闻。即便非讼棍,如今也会向自己的客户如此支招,一个位居高伙的业内人士擅用此路数便更不让人意外。


    但如此对待团队内的实习生,实为让人不齿。


    Steven话里夹杂着叹息:“霈言向律所的纪律委员会发出检举邮件后,在配合内部调查的过程中被关禁闭般高强度连续问话。叠加上同事的有色眼镜、寻找律师时频频受挫,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算稳定。林总已经拜托同样从项目出来的跟霈言同城的其他学生24小时照看她。”


    不必Steven将郑霈言面临的处境一一讲明,步蘅也可以凭借现有信息窥见全貌。


    一个实习生对一位高伙,律所若自恃能将人安抚下,或许根本不会让这类案子进入公众视野,甚至于律所内部都能以沉默始、以沉默终。


    在那个自诩人类文明进步灯塔的国度,彼时诸多硅谷大厂尚强制员工在遭遇此类事件后通过仲裁为事情画下句点。其实是变相迫使众多受害人对外保持沉默,放弃诉讼的权利。


    不过两年多前,从好莱坞掀起的Metoo运动才刚刚揭开权利不对等下的性侵犯、性骚扰现象的丑恶面纱。但因为这类案件普遍存在取证困难、界定模糊等情况,司法实践中取胜难度高、惩处力度低,甚至还一并引起了部分权贵人士的批评。他们认为舆论场上有罪推定和道德审判成为权势男性要背负的枷锁,比如那个挑起301调查又喜好在推特上开麦的高级政客就为此类言论摇旗呐喊。


    从个人经历与职业素养出发,步蘅对此类“霸权”“霸凌”事件始终保持高敏性。她之所以在Douglas所耕耘多年无法下决心脱身,便是前有不希望辜负mentor的栽培,后有捍卫组内低年级律师和实习生权益的护雏心态,其中便有在类似的案件发生后协助新人维权。最后才是考量合作多年的客户随着18年贸易战开打维权诉求增多,case套case,无暇转移事业重心。


    如此一年又一年,以致美漂多年。


    说到最后,Steven略显吞吐,展露出一定程度的难为情:“你们Douglas所也在利益冲突范围之内。林总并不知道我因为这件事找到你,他唯恐再给你添麻烦。但离开西宁之前我们便联系了一些朋友,能联系上的能力尚可的人几乎都已经被迫排除,我想你从业年限已经不短,或许有合适的律师资源能帮忙牵线。”


    Steven话尾这一句,听来耳熟。


    几个字,唤回了步蘅许多埋得深、藏得远的记忆。


    多年以前的旧事拭尘轮回、场景复现。


    只不过当时四处寻人救人的人是步蘅自己,而此刻她成为了他人寻求帮助的对象。


    时间斗转,过去与现在忽然接轨,努力了这些年的意义在此刻终归有所体现,至少她已经从细弱飘萍变身成为了一块儿可供他人抓靠的浮木。


    *


    没有任Steven在忐忑中持续久候,步蘅应下帮忙。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过此类案件代理经验的墨西哥裔同学Isabella。


    学生时代,两人曾经合力搭过几盘辩论赛,连攻连受多番口枪舌战后,多少积累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最重要的是,对方与她同年签入Douglas所,在两年前已离职变身自由人,或许有成为对面未咨询过的“漏网之鱼”的可能。


    遗憾的是,Isabella耐心听完步蘅的情况陈述后以抱歉开场,告知步蘅她这个挂牌没有多久的新巢早已经被对方踩过点,她无能为力。


    且她对Horizon所那位高伙Dennis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创下了她知晓的律政界离婚次数之最,鉴于此,鉴于对方此次将各类律所一网打尽的架势,她预估此人绝非善类。


    大所的咨询路基本被堵死,小所实力难测,倒是Isabella学生时代便热心肠,临了为步蘅推荐了一位真正的自由人——她早年求职时接触到的刑事方面的前辈Eleanor。人非金装,活儿很漂亮。


    但需要步蘅返回纽约,她作为中间人面对面进行牵线。


    因为Eleanor虽仍执业,但几乎避世,委实不好掌握她行踪。


    再加上郑霈言必然无重金待人揭榜,此种情况下,若不展现诚意,对方未必会愿意为此类涉及同行犯罪、容易引起较大争议的案件下海。


    通话切断后,步蘅即刻检索到了Eleanor的主页,进一步了解此人的执业背景与履历。


    一番逡巡,结论已然昭彰。


    Isabella已经尽力代为甄别,这恐怕不仅是Isabella能推荐的可用范围内实力最夯的人,也是她们现有能接触到的难得资历深厚的专家。


    分属不同领域,她能向外挖掘的律师资源有限。


    在Isabella之外,Douglas所虽然已经因为规则被排除在外,但所内的一众合伙人未必没有可用的人脉。只是步蘅以下求上,又无重金做投名状,远非如拜托Isabella这般,借助一通或几通国际长途便能得一众大律师侧目。


    在顺利坐上接驳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步蘅将Eleanor的信息同步给林胤礼。


    看到简介中Eleanor经手过的相关案件,收到信息的林胤礼已然明白步蘅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同步反馈给步蘅几个人名和对应的简历。


    步蘅接收一一细读,遗憾的是,同Eleanor相比存在差距。


    对话的过程中林胤礼没忘致谢,步蘅同他讲明:“为郑霈言,我们目的一致。”


    也为了更多仍在美读书求职的女性,包括她自己。


    另外告知他:“如果霈言方便,我可以随时同她对话沟通。”


    步蘅没有给出更多承诺,虽然信息发出之后,她已经开始查看自己下一程的航班信息,研究改签的班次。


    留出余地是因为封疆。


    虽然她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可她需要告知封疆两个人此次已经因为林声闻推后的见面,恐怕又要因为一位郑霈言而进一步缩短。


    七个小时,这大概是相对合理的她在首都机场外可


    以停留的时长。


    步蘅看过封疆的日程。当她于曹家堡备飞时,他已经置身投决会的现场,会议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无望。


    中途必然不便通话。


    步蘅摒弃言简意赅,尽量详尽地编辑了长文向封疆说明突发事项,也没忘放一个概述句在最前方。


    长篇累牍是因为身为伴侣,她有向他详尽解释比原定时间提前离开的原因的义务,短是为防他无暇分心细看,用最短时间也能了解她这边的大致情况。


    登机后,一直到空姐提示关机,步蘅在拥有信号的最后一刻,才收到了封疆迟来的回复:“宵衣旰食七天,也只挤出来下午这个空当儿。正琢磨要怎么交代。”


    是她所熟悉的他安慰人的方式,一种不用力的轻抚。


    将坏事向积极的方向引。


    仿佛这件事她真的不需要感到抱歉,仿佛会面时间的缩短真的是对他的照拂,让他面临的问题得以迎刃而解。


    *


    落地首都机场后,手环上的计时功能提醒步蘅——距离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已经时隔37天8小时37分钟。


    是在第9小时零4分钟的时候,步蘅寄存完行李,透过到达大厅的落地玻璃,看到了窗外蔚蓝旷远、晴空如洗,而后,她的视线下意识跃过了各色前滚的行李箱、穿过弯腰抽查过客行李箱托运贴纸的地勤、路过相携离去的路人,精准抵达正抬步跃近、一身西装笔挺的封疆身上。


    封疆是从会场径直过来,未来得及更换的裁剪得体的西装包裹起流畅的身体线条,光泽内敛的布料衬得人矜贵从容。


    因为公事耽误了时间,赶得急,他从外围步道跑步进来。迈步间,因引人回眸侧目,于人群中跑出了一种摩西分海的效果。


    步蘅在视线捕捉到封疆轮廓身形之前,已经拨出了准备向他报备坐标的电话,如今要等的人现身,她仍未舍得挂断。


    拉线声透过声筒入耳,一拍一拍地,将她整个人抓紧。


    她一头栽进这种机械的、本不该扣人心弦的旋律里。


    掌心的振动一时密集,封疆第一时间响应,即便他已经在举目四顾下,从熙攘人群中,将正抬臂向他挥手的步蘅精准识别了出来。


    计划外的,默契的,就这样于人群之中,咫尺两端,静立相望。


    步蘅的声音随即在现实与话筒中交杂:“你要过来,还是想我过去?”


    封疆:“明知偏要故问?”


    话未落已再次抬步,又三秒,步蘅人已经被大步迈过来的封疆牵动。


    宽厚的掌心力道十足,摩挲过她的手腕,而后将她的手近乎完全裹覆住。


    步蘅也在此时才闻到封疆身上并不明显却留痕了的凛冽烟草气。


    旋即紧扣他手臂,当场发难:“有的承诺,背地里毁约虽然不道德,但好歹算讲规矩。当面挑衅,合适吗?”


    封疆握紧她的手,将人带到更近身前,不紧不慢地解释:“没破戒,是老田。投决会之后,和他在接待室里蹲了会儿,他点了根儿,多半那会儿沾上的。”


    口供是单方面的东西,算不得数。


    步蘅更依赖实地调查,没有旁的佐证没那么轻易下定论。


    她将下颌抵上封疆肩头,抓起他的手,作势要嗅。


    封疆刚想取笑她从前便爱学收养来的小黑嗅人,又听她继续拷问:“利索些了吗?我指咳嗽。手这么冰,是不是气血不足?”


    她问得郑重又认真,仿佛被问的人毫无自理、自保能力,脆皮得令人发指。


    封疆抚了下步蘅靠在他肩头的侧脸,同她勉勉强强地借着这个姿势对望,唇畔起了一些柔和的戏谑:“重新问。问点儿别的,真当我是豌豆公主、拇指姑娘吗?”


    步蘅便同他一道笑出来,自飞抵青海便因为轮番的变故生的焦虑与嘈杂心绪因为手中握得住的力道被抚平了大半。


    封疆没带司机,几乎是在两人进入他停放于地上停车场的车驾内,安全带刚刚系好的刹那,他的吻密不透风地欺了过来。


    炙热湿润的气息封堵住步蘅唇缝与口腔,带来持续的天昏地暗。


    温度渐升、热意蒸腾的重逢日,逼仄拥挤的车内空间,在嗅觉与味觉中齐齐作祟的微苦泛腥的药味儿,开始游走于脊柱的温热,喷薄徘徊在脖颈的喘息与充斥翻腾着渴望的脑海,齐齐构成了那一年那一场匆匆相逢的记忆。


    从车上转移回封疆在机场附近预定的酒店后,两个人都如同浸身雨林,身体内起伏的是一浪又一浪的热意,也是一汪又一汪如涌泉般的温流。


    “我刚才尝到了陈皮的味道,发苦”,收起躬伏的肩背,躺下来后,步蘅又寻封疆的唇,“还有什么”?


    “黄芪?”封疆也仅是猜测。


    陆尔恭携带的那些汤药里面到底有什么,虽连喝四餐,但他皆如囫囵吞枣。恐怕陆尔恭自己也记不全到底是哪几味药。


    正想着,步蘅再次靠近,封疆仰头,再度迎合她的吻。


    供她探索,供她求知。


    “有没有茯苓?”再相交再分离后,两个人继续猜。


    “不确定,但一定没有甘草。”这恐怕是他身为不被待见的兄长的特殊待遇。


    一味一味药草,陈化时间不足的陈皮微苦带甘混有辛麻,黄芪与茯苓土腥味儿重,混合起来,是很难道明的一种不甚美妙的体验。


    即便爱能化药,替代回甘的罗汉果与甘草,恐怕也难以拯救其中的苦。


    但世间美妙的味道其实很多,若细想,在这个春天之前,他们错过了很多个美味的时节,错过了很多个品尝彼此,一并赋予那些春夏秋冬特殊滋味的机会。


    比如,曾经并肩坐在田径场看台上,给彼此擦汗,嘴巴里满是雪糕的绿豆味儿的那个夏天;一起打完球用水管呲水冲脸,甩掉满额满脸的水渍后,各自塞了满嘴冰块儿解渴,口腔中满是清甜气息的早秋;一起嚼碎冰糖葫芦的酥脆外衣,咬出酸甜内核后,糖衣留在齿缝儿中,一丝一丝的甜意融进身体的那个共度的寒冬。


    年少时有那样多个接吻的机会,那时的美味仅需一块到三块钱,如此易得,却损失于青春期的犹豫不决、信心不定、懦弱不敢,以及过于礼貌。


    步蘅记得十代周目时的自己,更关心封疆被人修理坏了、如同被什么东西啃过的发型方不方便见人,尤其是方不方便见她;更关心眼看着他那个小院儿偏房内那盏他长期伏案用来刷题的灯越发昏黄,如果祸害了他那双如蕴春水的眼,要是看不清楚她可怎么办;还关心他那堆等人身的试卷与参考资料他驼不动要如何是好……可能是因为以前在球场上有丁点儿擦伤,连被蚊子叮过似的小伤,一旦被他碰个正着,他上手处理的时候也会轻轻吹几口气儿,再抬着那双眼尾常年洇红的眼对她说“没事儿的”,他那么郑重,她便学了个实打实的“大惊小怪”。


    “这次回去,我会尽快回来”,启程之前,步蘅趴伏到封疆胸膛上,捧起他的脸,左右偏来偏去晃了晃,主观上没有故意想要如何,客观上可能是有点仗势欺人,“不会很久。你用这些日子努力把自己养胖一些,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而在开口的这半分钟里,她想的是很好的以后,是那独一无二的七月七日,没有一丝一毫与后来三年的各自珍重有关。


    第75章 第75章她没有收住自知该收住的……


    75.花信断章(五)


    待走过北平的春和景明,重新浸身纽约的春寒料峭,步蘅最先接触到的是仍旧处于七上八下状态中的郑霈言。


    登机回东海岸前,步蘅在机场的商业配套线上偶遇了一家供应链直采自郑霈言故乡的茶礼店。


    身处异国他乡难有机会及时尝到春水煎绿的这一口鲜。


    如今,身在郑霈言与同学合租的房子里,步蘅用她背回来的春茶先后斟了四杯茶汤的功夫,已经通过分享自己近年来求学求职路上的一堆狗血抓马和一片突破人性下限的瓜田,带动郑霈言从寡言少语调整回此前的健谈模样。


    待郑霈言整个人松弛下来,步蘅才拣了些紧要的事发时的细节进行了解。


    郑霈言亦有专业背景,步蘅知晓对她而言,一些大路边儿的小儿科劝慰无甚用处、一些上价值的远期畅想也难免可笑,离开之前仅留下了一个浅尝辄止、留有体温的拥抱,以及一个不妨琢磨下有朝一日是点燃Dennis上香还是轰掉Horizon所上供的不怎么高明的笑话。


    *


    与Eleanor初次会面那日,步蘅和外援Isabella先一步登门,待谈个七七八八,才放林胤礼同郑霈言进场。


    过程的顺利一半归于人情,一半归于前情,关键归于“利益置换”。


    人情最是分明。


    前情则指的是Eleanor曾经与郑霈言实习的Horizon所有过多次交手记录。且因为次次胜负难分,输的一方功亏一篑,难免激情呕血,虽没上演全武行,但但凡交手可以说等同于交恶。这恐怕也是Eleanor成为“漏网之鱼”的主要原因。


    毕竟连在事业线上“佛”起来了的当事人Eleanor,话里话外也都是那个意思——宿敌有难,抓紧落井下石才是有识之士的第一使命。


    “利益交换”于步蘅而言则是横空劈出来的叉子。


    此处得特别鸣谢老同学Isabella欲扬先抑、运筹帷幄、卧薪尝胆。


    对上Eleanor的时候,对方细长的手臂在办公长案上呈八字形撑开,抢先向步蘅抛出来另一宗案子。


    案情并不离奇,是


    一家印企的北美子公司被老美本土企业借力“337调查”发起专利侵权诉讼,一审已败诉,二审看形势也可能要摧枯拉朽了。


    唠到这儿,步蘅就算大脑消极怠工都能明白过来——今儿这一出人情往来实际上是个双向买卖。


    身为中间人的Isabella今日的角色可不是热心助人老同学,而是个两头吃的案源掮客。


    Isabella倒也不心虚,眼神中毫无闪躲,在实情暴露的这一刻甚至还朝步蘅耸肩:“一段关系,双向利用才稳固持久。刻在法理学教材上的这句话,世间真理。”


    这一年虽然靠血拼露了些锋芒,靠横冲直撞的无畏斩落了一些老将,但步蘅并没有自视甚高到认为当时的自己会是从业二十余年的资深律师在为熟人推荐主办律师时的首选或次选,最大可能是要被添入代理人团队,位列ABCD未必第几位,又或者对方也面临政治辖制等其他被动因素,牌面有限,无奈抽到她这张儿。


    步蘅也不再急着滔滔不绝地把己方要搞定的事儿和诉求再摆一遍。既然她人如今被整来坐在这儿了,显然对面已经有了决定。


    这回还是Isabella继续为步蘅答疑解惑:“Eleanor问我人选,我第一个便想到你。主审法官是你劳心劳力给他干过半年助教,你不干了他连新养的蜥蜴都要取名Evelyn的VictorSchneider。另外,当事企业的负责人身患艾滋病,有人介意,但你不会介意,我的判断没错吧?”


    事已至此,再问介不介意,属实称得上贴心。


    Isabella还将她高高架了上去,奔着势成骑虎的架势去的:“你这一顿折腾,连续飞来飞去的,如果就只发挥个中间扯线人的作用,也太大材小用npc了,完全是浪费你的专业能力。”也多少有点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


    结束一番“你客套我体面”的拉扯,待送走赶着去监牢探视嫌疑人的Isabella,步蘅在耀目的日光下回头,晚下楼一步的林胤礼已经等在Eleanor办公室楼下的街道旁。


    步蘅视线搁置到他四布红血丝的眸底时,他开车门道:“送你。”


    Eleanor的这间办公室靠近宾夕法尼亚车站,距离Douglas不管是直线距离还是路程距离都称不上远,何况林胤礼稍后要送走的郑霈言要去往的地方,远在与Douglas方向相悖的城市另一端。


    步蘅不想受他任何额外的恩惠,亦不想彼此浪费更多时间,直截了当地点明:“老林,这儿到我那儿只有五个街区,只需要走十多分钟。”


    是一种婉拒。


    林胤礼却还坚持:“我这几日的时间没有你的宝贵。”


    继续争论恐怕要鸡同鸭讲,步蘅抛了个新话题,转而问起:“闻闻现在怎么样?”


    是一种转移话题式的婉拒。


    “一天好过一天”,林胤礼摔关上车门,仿佛要就此妥协,“等霈言这边儿的情况明朗一些,我去接她回来”。


    但车门关上了,人却是一副撇开车,要成全步蘅步行的计划,与她并肩穿行街区走到底的模样。


    明显已经意会到他想法的人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待路对面的白色行人通行灯亮起,林胤礼终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瞥向步蘅,干脆边叹边问:“我其实没有很好意思开口问得这样直接,但你真的这么不赶时间?”


    要减少私下单独接触,但还到不了要无瓜无葛的地步。


    他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步蘅只得挤进副驾驶位。


    林胤礼这才笑着退后几步,绕行上车。


    车子往Douglas的方向开。


    “我还在找人查那位Dennis在Horizon的工作和他个人的生活情况,霈言虽然入职时间不算短,但对高伙儿的情况摸得不那么透。我听过霈言转述同他的对话,是用婉转的花腔吐蛇信子的人,这个人我想仔细背调一下。”路上林胤礼谈及的仍是案子。


    能升上高伙,就算没几把刷子,怎么也得背靠几座山头儿。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打无准备之仗,目的步蘅认同。


    只是林胤礼涉猎的领域与此跨度甚大,方式方法上,还有更多的渠道:“Eleanor的调查员应该这就出动了,有消息也会及时分享过来。”


    “其实,我目前没那么担心结果。不过倘若最后真的结果不好,你大概还是得施舍给我一些安慰。”林胤礼又笑言。


    他惯将姿态放得低,让人不忍拒绝时过于直接、过于强硬。


    但步蘅仍旧没有顺势应下,敷衍人的事她也较少做,只是客观地说:“未来的事还是交给未来说,万一到时候我是哭得更大声的那一个呢?”


    路程着实很近,午后的风声与街车鸣笛声互相和鸣,很快吹抵Douglas门前。


    “我考虑事情一向比较慢,又总是因为下意识克制自己,情绪显得平平淡淡,容易让人误会我对一些事漠不关心”,赶在车辆完全停步前,林胤礼又奉上一番自省,“你和祝青的想法,我其实很欣赏”。


    “这是真话”,他解锁车门,侧身专注望向步蘅以展示自己的认真,“做吧,放手去做。说不定你们后来居上,把我比下去了”。


    是迟到了近三日的那晚夜谈的一个回音。


    步蘅和祝青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他的认同,只需要一点理解和尊重。但他此刻这样表态,也不算一桩坏事。无论这番话是否真的如他强调的是“真话”。


    目的地已抵达,煦色韶光里,步蘅利索跳下车,对短期内的募资情况并不托大:“恐怕今晚开始不刮夜风刮比特币,才能出现你说的这个比下去的有朝一日。老林,愿景我先收下了,谢谢你的鼓励,我会转告祝青。”


    *


    回到律所,满楼层人如梭织。Douglas正值周年庆月,一众律师助理在忙前忙后参与氛围营造。


    行程临时更改,步蘅算是提前返巢儿。刚跟老板提了嘴印企那个337衍生案,Eleanor推过来的那堆纯正印度血统的新客户就已经来预约要登门。


    尤呦记录下于通话中拾取的关键信息后,多少


    觉得诧异:“我简单做了下功课,这公司官司缠身,在三哥那里可是欺行霸市的形象,这不是您老最忌讳的吗?”


    步蘅一边剐她,一边自嘲式扯淡:“道德洁癖量变积累到现在发生了质变,以后专门服务万人嫌,不行吗?”


    可不止,尤呦脑子里一堆弹幕在跑马。


    坊间关于三哥的梗多到满街跑的两条腿碳基生物都有所耳闻,这支神秘的东方力量那叫一个敢想敢干,孟买贫民窟租上个一亩三分地儿、雇几个会用电脑的业余码农、揣上一个硅谷原住民支援制作的PPT就敢满世界圈钱,圈出六位数、七位数,产品都能仍旧不上线,这不可怕吗?吓死她这种勤恳赚钱数钱的老钟人总之问题不大。


    尤呦嘴要比针尖一些,都这么想了,嘴上更没啥讲究:“停,快别吓唬我了,您这话搁嘴里蹦出来,真到没一个字儿像假的。”


    步蘅也没卡壳,又扔了她一句真话:“还债。”


    尤呦倒是因为这俩字儿,突然想起些什么。支棱开腿,推动转椅后滑,怼到路过她的工位将要回办公室的步蘅身前。


    步蘅瞥她一眼,掀唇:“今儿这个不好意思开口演得有点草率,说!”


    尤呦嘻嘻一笑,立刻提出非分之想:“明后天我得合计请48小时假,朱批一下?”


    “朱批”都用上了,步蘅也利索:“别明天了,这会儿收拾下,下午没事儿就直接滚吧。”


    她知晓尤呦的家庭情况,远方有吸血的爸、懦弱的妈,近处有最多安生三两天的弟。大概女娲创造她的时候心情不佳,捏塑出来一种往死里折腾的命运。横在她脑门上的大字历来是搞钱为大。若非必要,轻易不会下工作火线。那些夜场酒会、律政联谊,更是从来没她的影儿。


    尤呦开口前便知她会爽快同意,立时抱住步蘅下搭在裤缝边儿的手,一顿贫:“抑扬顿挫的夸你的排比句我就不说了,激情澎湃的赞颂您的歌没人的时候我再纵情高唱。等我回来继续给你卖命,再问几次期限,答案都是八辈子!”


    *


    放走尤呦,见完口音毫无咖喱味儿的印度裔客户代表,签完初步意向协议,步蘅留在办公室开始仔细翻阅对方留下的繁杂的案件资料。


    对面儿用以声张权益的专利的漏洞,前期介入的律师团队已经排查过;用以证明其专利的非新颖性、非独创性的技术专家证人一审也已经安排上了;客户方于印度本土获取的专利已经进行过公证同步作为证据提交过了……常规动作一审做了个差不多,落到纸面儿上看也自成逻辑,并没有脆弱到不堪一击。


    临场对阵的过程,实际上起到的却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崩盘效果。


    此刻入场接盘,在废墟中求生,困难和挑战自是有,但同时也意味着更高的获得感与成就感,倒是她喜欢的。


    继续挑灯了几个小时,顺带签了一些囤下来的凭证,步蘅离开Douglas的时候,平日傍晚可见悬日的街道,已经仅剩部分沿街的橱窗与零落的招牌执着地溢着光。


    光一团一块儿的,在纵深狭窄的空间内静默流淌,拖出一道道斑驳暧昧的影子。


    其中一张火烈鸟迁徙的落地橱窗海报,前景是如霞的粉色鸟群,远景是静谧的火山口,在霓虹淌过的街景中尤为醒目扎眼。


    步蘅驻足静观了三秒。


    晚风仍贴骨,沁人满身寒意。


    寒得人大脑皮层一时间高度活跃。


    有个提议已久但多次被搁置下的事情,在这三秒后被这张海报反复提醒。


    继续往公寓走,能看到沿街的座椅下方,有流浪汉已经圈地躺下,或许是睡的姿势不舒适,身体不时挪动,在人视线中是草虫轻蠕的一种视觉效果。


    在深夜时分鱼龙混杂的长街上不适宜左顾右盼长期停留,待迈进公寓楼后,鼻尖充斥着楼宇管家常年放置在楼梯口的如海雾般咸湿的香氛气味,步蘅才敲给封疆:“肯尼亚还是坦桑尼亚?”


    话问得不清不楚,路人听来怕是一头雾水,但她知晓被问的人一清二楚。


    意外的,嗡声回响,即刻便得到了通常百事缠身、案牍劳形的人的回应:“肯尼亚。”


    步蘅于是接续下手,开始敲时间:“雨季还是旱季?”


    “旱季。”雨季已然接近告罄,末梢儿恐怕也赶不上,而下一个雨季太过遥远,不想等。至少回答的人不愿等。


    步蘅笑,为100%一致的选择。除了免于协商,不需要某一个人妥协,让她更觉得称心的是这种全无犹豫。


    这波快问快答转而攻守方交换,或许是她的临时起意给了封疆启发,此后换封疆问:“木绣球还是黄木香?”


    都是赏花期美不胜收的木本植物,盛放时花瀑能落满一架一墙一地的温柔。


    步蘅瞬时想起在落基山,在断崖前,在漫天泼洒的雨瀑中,在眸底只盛着彼此的世界尽头,封疆提到的那个仍未向她揭开面纱的院子。


    也确实到了移栽花木、妆点院落的季节。


    但想到此刻公寓窗台上翠刃如剑的那一盆青葱,又想到另一些总想寻死觅活、给它们插上特制的“长命百岁”的画符护体都阻挡不住它们死志的物种,再想到封疆往日搜肠刮肚、百般粉饰也难以翻出来一个听来客观的词儿鼓励她,步蘅心内叹气的花样儿没有十种也有八种:“国人一向讲究慈悲为怀,轻易不杀生。我们要不试试养点儿不娇不弱的,比如番茄,再如辣椒?”


    怕树寻死,转而选的却是他几度挽救但没拯救过来,在她那个透光的窗台上残肢断臂扬了一台、花样曝尸过的。很敢。


    但封疆也没进一步打击步蘅在农林养殖路上较为薄弱的自信心,毕竟曾经那一院子欧月是天赋确有的铁证,他也着实不想她生活的空间复归失色失彩、千篇一律。


    开门儿的功夫,步蘅有十秒没能留心屏幕,再着眼其上,对话框另一端的人已经挑了个新的话题来讲:“步律师,有个课题我们交换下意见。”


    “题目是?”


    “罕见地向人问问题,但只问地点、问时间却不问人,问的人怕不怕寒了人心?”


    控诉她不会聊天?


    言简意赅的冷漠职场人步蘅顺着他这话往下说:“我最近可能工作起来会无情无义、六亲不认、铁石心肠。你如果因此生气的话,别太正经生。人际交往有技巧可言,请多保重自己,少吃一点苦。”


    话扔过去了,可此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步蘅只好追问:“开始忙了?”


    “记笔记中。”


    “标记什么?”


    “一句醒世箴言。多保重,少吃苦。记下来,好与你共勉。”


    她忍不住笑,对话框里的温度散出屏幕,溢到空气中。可再抬眼面对面前这间空无一人的公寓,又不免遗憾。


    若非相隔万里,如若咫尺相依,今夜她大概会反复掖他的被角。


    一次又一次。


    *


    本以为那个四月无非是在案接案、加班加点加出差中度过,却没想到,忙中有序的平静,在数日后的一个乌云翻滚的大风天,先被一颗打在郑霈言出租房蓝色邮箱上的子弹击碎。


    步蘅的消息源是郑霈言本人。


    郑霈言在向步蘅转述经过前,为免她担心,先告知了步蘅结果:“没造成什么损失。我已经拨打过911,也已经联系过USPS(邮政服务)。小蘅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比之前见你的时候状态要好很多。给邮筒收完尸,我还得等着欢送渣滓下神坛。”


    “如果是他干的,我一定会这就站起来,不能再上午决定勇敢,夜里又想缩回去。如果不是他干的,邮箱离屋子那么近,为了庆祝我逃开一劫,我会更珍惜生命继续维权。”


    邮箱受损的程度并不严重,郑霈言本人也没有因为这番见刀见枪深感威胁,反而蛰伏了许久的斗志就此被激发了出来。


    因为那颗子弹并没有横飞而来打爆谁的头,只是洞穿了那个日常因为闭合困难而随风吱歪的稻草人般存在的邮筒。


    此前的内部检举作用有限,郑霈言决定继续向Horizon所的管委会和其他高伙递交实名信,以争取Horizon所即刻暂停Dennis的全部工作事务。


    何况,凡身肉/体与枪火打击能力差异悬殊,具备能轻易撕碎一条生命的能力的枪击事件本身足以让人重视。


    上年末,下城刚发生过连环枪击案,因案犯随机挑选受害人,又始终在逃,曾引发恐慌达一月之久。郑霈言如今正身陷性骚扰案中,此刻出现暴力事件,会让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与性骚扰案相关的联想。担忧这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步蘅带着销假后的尤呦一起飞赴新德里,返程却是尤呦再


    度临时告假叉飞穗城,她只身返回Douglas。从郑霈言那里得知消息时她已近律所,沉住气将从客户那里调取的早年芯片工厂的生产日志、原材料采购清单、产品设计图等原始资料一一归拢,重新理顺己方专利申请时间线,将时刻表前拉了八个月。


    一鼓作气将材料完整归档后,才匆忙赶赴郑霈言位于布鲁克林的租屋处。


    时近当地时间夜九点,夜色浸透天地。但除了林胤礼的助理Steven,Eleanor的助理也仍在事发现场停留。应是因为警察出没查勘现场,寻找目击证人时惊动了附近的居民,这起意外已经近距离传播蔓延开来,纵然室外劲风呼啸,依然有个别窃窃私语作围观状的路人没有散去。


    进门前,步蘅已经围观了设置在房周草坪上的深蓝色邮箱。


    那一枪,弹道撞得邮箱箱面凹出一个弯,撞出了内里被油漆覆盖了的生了锈的基底。


    进门后,步蘅得知的第一则消息是郑霈言的房东在与警察交谈过后,单方面决定解除租房协议,要求郑霈言尽快搬离。


    幸在已有对策。Eleanor已经为此番变故提供便利,她的助理之所以此刻仍旧停留在这里,目的是为了协助郑霈言搬家。


    不论其他,单Eleanor认为——她同郑霈言后续一起现身Horizon所,将为郑霈言拉取更高的仇恨值,此刻她便决定提前为对方将损失的Horizon所众人眼中的良善值而买单。


    室外风渐起,持续惊动万物,挂在门前的长串风铃近乎被卷起掀翻到屋檐上。


    亲眼确认过郑霈言的情况,步蘅并未打算久做停留。


    只是还未告辞,便见堆在客厅的人群中,因身材高大而一眼便能被捕捉到的Steven又用在西宁时那种欲言又止、顾忌重重的眼神不时瞥向她。


    步蘅并不迟钝,何况Steven已经将他的念头如此表面地袒露五官与面庞上,他在通过又明又暗的提示催促她主动问询。


    可惜他不了解自己,步蘅心想。


    她对自己主动感兴趣的事感兴趣,对其余事漠不关心,态度是不闻不问。


    跨步离开时,步蘅并未同Steven示意,但Steven快步追上来的时候,出于尊重,步蘅刹住了越来越急的步速,选择了留步。


    檐下凉意肆虐,两人对视的眸底也没什么温度。


    意外的是,Steven还未来得及开口,刚刚从东城飞车赶到的林胤礼从夜风中劲步而来,径直冲破了站立的两人之间益发静默的磁场。


    靠近前,他便示意Steven后退;靠近后,他又逼近了一步,站到步蘅近身前。


    高处参差的云影低垂,遮了为大地布光的月亮,檐下无灯,彼此的面庞在近处依旧因颗粒感而显得模糊。


    林胤礼一身风尘仆仆,手搭在门外的漆白栏杆上,手指在栏杆处紧攥,手背暴起青筋。


    压住因为剧烈动作而起伏的呼吸,调整完呼吸频率后,他先是态度鲜明地表示希望步蘅不再过问郑霈言的系列案子,而后解释:“你帮忙牵线Eleanor,已经帮了大忙,后面就不要再费心往这边跑了。专心工作,有新的进展我会同步给你。”


    纵然他的语气已复归平淡委婉,但步蘅当即便能笃定这些话只是一层掩人耳目的纱,不是他匆忙赶来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此刻不肯直言,以一种粉饰后的为人打算的腔调说话,却说不出立论充分的子丑寅卯来,简直是要助力Steven实现引她开口问到底的意图。


    怪异、不合常理、莫名……林胤礼和Steven的举动无一不给步蘅这般感觉,强烈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绷紧拉直了脊背。


    郑霈言这件事,在当事人意愿之外,步蘅何时参与、何时出局,有自己的考量与判断。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别人推着走的人。


    不想继续加重近来彼此接触时的不自在,步蘅干脆挑明:“老林,我知晓霈言这件事是因为你,但我跟霈言这件事产生关联是因为霈言,我想你清楚这一点。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谢谢你为我们操心。但如果你不能对我直言相告,也没有必要组织出这种‘为我好’的话来劝我,你分明清楚,这种话没有可能拿来说服我。”


    随着她的铿锵直接,映在她虹膜上的林胤礼有一瞬的踟蹰。


    是站远了一步的Steven利用他踟蹰的间隙发声,眼神和语气中隐隐含着谴责:“Evelyn,林总是在为你考虑,请你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步蘅本想等Steven说下去,可他的话就此中断,只见立论不见论据,她便接口:“Steven,如果我觉得你和老林此刻是恶意的,我现在已经不会站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一路对话下来。”


    三个人聚首在门前的五阶台阶上,在隐隐的隔阂中相对,已经站出了冒火的趋向,似要随着天穹席卷而下的风燎原。


    Steven意图提醒她不要继续追问:“瞒你你或许生气,但有些事你了解后会后悔知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是否会后悔,只有当事人有下定论的权利,其他人不能代为判断。


    但步蘅无意如此强调,因为她明白眼前人此刻听不进任何与他的认知存在出入的话语。


    可即便在沉默中,她的目光仍旧澄亮而锐利,其中的锋芒带有分量极重的压迫感,让人无法持续直视。


    即便沉稳如林胤礼亦不能。


    对视间唯有心跳和呼吸的频率不断加快、节奏持续变重。


    他眼见着步蘅将迈步离开,她已将视线调转向脚下的台阶、近处的门口。


    “Dennis跟Fengxing有关,Fengxing是他近期的筹码也会是他的护甲”,跳出踟蹰的林胤礼示意Steven走远,在Steven抛出论断后,紧抓住步蘅即将背过身的那两三秒开口,“我本不想告诉你,至少不是由我来告诉你”。


    他此后平铺直叙,以求尽快将前因后果道明。讲Fengxing布棋夺人,此前跨海引进了一位自动驾驶专家。对方为Ai领域先行者古鲸的前高工,入职半年后回加州探亲,乍入境便在机场被扣押,已失去人身自由数月,古鲸状告他带走了其自动驾驶技术的关键算法。并不扑朔迷离的案情下是各方一波接一波的角力和博弈,案件近期将开庭,Dennis是该被告人的首席律师,这是Horizon所维护Dennis,让他维持正常工作状态的主要原因。这起诉讼目前尚未见诸线上线下各媒体渠道版面,是因为古鲸的大股东也投资了Fengxing。


    言尽,林胤礼目露不忍:“我不希望你陷入两难的局面。对不起,你没有介绍过,但在西宁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他引介的资源,了解到他是谁。闻闻的事要感谢他,但启用Dennis,他选人的眼光,我无法认同。霈言的事,如果我们后续想要借助舆论声势,Fengxing一定是一个障碍。我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即日起让你置身事外。”


    在这些意料之外的信息接二连三灌进双耳、灌入脑海的时候,步蘅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两难,也不是一寸寸捻紧的神经带来的痛感,而是骤然意识到在外人眼里,因为这个并不美好的巧合,这竟是需要她在正义和封疆之间二选一的事。


    她的心被渗入血液的凉意剜了一下。


    或许林胤礼和Steven知晓她黑白分明的行事准绳,可他们并不了解封疆。不了解,于是轻易地对他的人品示以轻蔑。


    同时,一丝悲哀也在步蘅的认知中上浮。恐怕,她一个恋爱中的女性,在他们眼里,但凡面对抉择,多半会偏向天平上情感的那一端。即便那一端


    在他们看来,代表着不公不义与道德的沦丧。


    步蘅尽量语气平和:“谢谢。”她用这两个字来表明自己接收到这些讯息,且听明白了。


    在这一刻,这个词道出来,竟觉得有着浓烈的疏离的意味。


    没有从她脸上收获惊诧亦或失望,林胤礼因为她冷静的反应而逐渐失去冷静,追问道:“你会怎么做?”


    步蘅并不认为自己有向他人进行交代的义务,只是觉得有必要澄清:“Fengxing这个庞然大物,一万人,不是他的一言堂。”甚至他也有百般掣肘被逼无奈、连轴轮转被疲惫淹没的时候,纵然他未开口讲过,他惯常报喜不报忧。可她放在他的世界里的眼线何其多,有程次驹、有易兰舟,有不需要她问便会为他打抱不平的池张。


    林胤礼脸色微变:“身为决策者,他拥有能够改变情况的权力。”


    他用的仍旧是一种审判批评的口气和眼神,苛刻到步蘅难以忍受,仿佛他从未来穿越回现在,已经在之后见证了封疆知晓一切,却仍旧对此无动于衷亦或助纣为虐。仿佛封疆此刻没有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唾弃Dennis便算做不仁不义。


    可支撑林胤礼此刻如此开口的,仅仅是推断和揣测。


    其实有很多话能说,有许多声音咆哮着往喉咙口挤,譬如即便Dennis并未即刻遭到Fengxing解雇,利用Dennis的专业能力和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之间并不完全冲突;譬如她知道一个即将开庭的案子临阵换人可能意味着改变另一位当事人的命运;再如,即便牵扯Fengxing和古鲸的这起诉讼能一直隐于公众视野外,Fengxing后续也可能会面临该专家入职后参与研发的系列技术的合规性问题,一旦爆到公众台面,还将面临舆论战和公关危机。这不是单靠一个人能够分秒间单方面处置的事情,决策的过程或许是一场新的拉锯和博弈。


    最紧要的是,以上是种种事不由人,是要进行的周全考量,在一切的一切之前,最关键的是——封疆不是没有是非观、不是助纣为虐的人。


    成年后被自己一层一层包裹上冷静、克制和理智的面皮,被这夜的风又一层一层把武装全部吹落下来。


    再看向林胤礼时,步蘅潋滟的眸子没有掩去波动,一字一字近乎变形:“其实你想得没错,我是会偏心。”


    不是在郑霈言和封疆之间偏。


    也不是在正义和封疆之间偏。


    她永远会在这世界的恶意和封疆之间偏向封疆。


    步蘅改了一种温和的语调继续说,温和到有些残忍:“我对他的认识,先是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其后才是我的人。我不会让肮脏的事和不干净的人在我的组内久留,同样的,他也不会让这些祸害掉一手建起来的Fengxing。如果你相信我,你尽可以放心。”


    仍旧不是林胤礼期待的反应,她转向他的脸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此刻咆哮的风都未在她的皮肤上过境:“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牵扯那么多的利益,你就这么自信他会促成解雇Dennis,他会考虑你的感受?”


    风拂起的发丝遮了步蘅的视线,让她觉得眼前人的面目更为模糊,更让她看不分明:“我不需要他在这种情况下考虑我的感受,他只需要考虑事情本身。”


    一瞬也因为接收到这个拷问而深觉可笑:“我们都不是孩子,人哪怕在十岁的时候做选择都要考量很多,需要想出一二三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处在如今的年岁,如果他做任何事情都要顾虑我,我才需要担心他是不是一个无勇无谋的莽夫!”


    感受到她末尾抬高的音量,林胤礼眉峰蹙成一条折线:“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他或许喜欢你,或许爱你,但你能确定你的排序在他的事业和理想之前吗?你这么理想化你的感情,又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他让你失望,你的认知世界会不会随之崩塌?”


    眼前这个自己敬重过的人,自己曾经为他的演说热烈地鼓掌过的人,从适才的面目逐渐模糊,到现在与自己心底的那张印象中的脸已面目全非。


    出错的是Dennis这个人,如今他话里话外直指的斥责对象却是封疆和她本人。带着对封疆的轻蔑,和所谓的“为她好”,将她与封疆的一切相对立。他或许没认识到,一席话中也满是对她的人格的贬低。


    心一寸寸下沉,风已经裹挟走身体全部的温度,步蘅只想尽快离开。


    林胤礼却从旁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拦堵在门前下行台阶这一方空间内。


    相交的部位俱是冰凉,步蘅缓过几秒的颤抖后回身看他:“你现在是出于什么立场在指教我的生活?”


    话落那刻从他眼眸中捕捉到的竟是沉痛的光。


    步蘅钳制住他手腕,施力撇开他对自己的掣肘,在甩掉他手臂的那一刻,又听到做了许久看客与听众的Steven含着叹息说:“Evelyn,我们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但对卑鄙的事和人多一些防范心理,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坏处。”


    一瞬间的心头火起,步蘅微微笑过:“如果仅是相关,他在你们眼里已经算作卑鄙,那你们现在这一番出自揣测的作为和言论又是什么?”


    以这样一种占据道德高地的气势对他人妄加评判。


    她没有收住自知该收住的另外两个字:“无耻?”


    纵然自知这两个字一旦脱口,彼此间的“礼尚往来”再将维持不住。


    话掷出去了,却没有丝毫的痛快,胸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显得滞涩,脚下每踩一步都带的身体摇晃。


    无暇顾及、无心顾及身后两人的表情与心情,步蘅就此背过身再次扎进滔天的春风中,任衣袂翻飞,再未回头。


    *


    那一夜,大概是置身这片土地之后,步蘅第一次考虑是否要回国。


    是在某一刻突然迸发出的念头。


    为那一刻自己明明置身熟识多年的人之中,却感受到的深重的孤独。


    但步蘅留给自己彷徨的时间并不多。


    回程路上她已经留言给封疆确认方便通话的时间。


    但除了本就要操持的一堆事务、要参与的活动,IPO和诉讼纠纷当前,恐怕他也真的分身乏术,很难及时回应。


    郑霈言站出来勇敢揭发Dennis后最终会是何命运,手头的诉讼最后能否翻盘,Fengxing招揽的那位自动驾驶专家能否顺利脱身,涉及这么多变故的Dennis能否自食恶果……许多念头在步蘅脑海盘桓,没有定论。


    被焦虑拉长的神经线如同钝刀子磨人,虽不至于见血,却因反反复复伸缩,让人难以安寝。


    一向擅长利用媒体造势的古鲸为何不透过自己手握的声筒及早做些文章,中国这个庞大市场此前它退出的便不甘不愿,如今面对崛起中的中企,仅凭一个或几个相同的股东就能控制这种派系复杂的公司闭嘴吗,尤其是在他们会认为自己占据舆论高


    地的情况下?如果此刻按下不表,那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契机,选在什么时刻出击才会利益最大化?


    这夜长得无边,窗外透进街旁招牌的几缕霓虹,照得伶仃的人更显形只影单。公寓中原本落针可闻的静却随着步蘅鼓噪不停的心跳而消散。如鼓点般的心跳一刻不停地充斥人的双耳,传递音噪。


    步蘅抱持着手机嵌在客厅角落里,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这座明明应该很熟悉,如今细看却觉得许多角落都充满陌生感的公寓。


    她放任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思绪越飘越远,任许多经久的碎片从记忆中踱步而出,看那些鲜活到如同横穿光阴的片段,再度晃进眼眶之中。她在无数个这样需要继续前行的时刻,回望过去。


    想起二十余年前,步一聪在自己面前矮下身,收敛眉目,拍拍自己的肩膀,她领会到意思扑过去,慢慢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他肩头;想起从低洼的山脚下抬首仰望,远处隐在伶仃弥散的晨雾中的庵院遥远到触不可及,是一旁的静安师太伸出手,牵引着她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前行,背起她蹒跚上山;想起奶奶邹雅禾过世前,柔韧的手掌包起她的手指,拿起铁锹为院子里轩窗外摇曳多年的水竹添土,在细叶摩挲春风的响动中告诉她,每逢端午前,自己都会随着破土的青笋悄悄回来,突击检查她有没有长成一个不再掉金豆儿的坚强姑娘;想起在学校的排球馆儿,嘴硬心软的祝青次次在她即将离场的时候出现,像能红外感应一般,在她从更衣室出来后,总能第一时间从伸缩观赛平台的那面涂鸦墙边儿移步她跟前儿,随时上手提包、视情况搀人,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打招呼、不曾商量的又等又接;也想起这几年,累极了话都怠于开口说的日子里,有一个人不时在身旁陪伴,身体往后轻轻一靠,就能倚靠上他宽阔的肩膀,握住他细长的指节,将他身体的暖热一点点揉进她身体里,两个人各安其事,不必说什么,对着天花板上的浮光跃影,似乎也能远望细水流年……


    打捞起的这一幕幕,在脑海拼接,成为收紧在指尖的力量,从细微,渐渐磅礴,覆盖掉此前在四肢百骸蔓延的潮湿咸涩。


    凌晨时分才得到封疆的回复,他仍在视频会议中,恐怕要夏令时次日一早才方便通话。可他也是敏感的,因为她不寻常的要求,通过文字询问她是否发生了什么。


    从成熟的职业视角出发,步蘅其实已经代为做出了判断。开庭在即,关键技术专家被扣押,不适宜继续推后延期,何况牵一发动全身,对于ipo关头的Fengxing而言,新的变数意味着新的风险,这起诉讼尽早尘埃落定比悬而未决对被告方而言要更具主动性,即刻解雇Dennis并不是最佳的方案。


    后半夜她在多个梦境中颠簸,日光晒进来照暖面庞时,步蘅的意识才从混沌中被一点点拉扯出来。


    睁开眼便见到封疆的留言,夏令时当时已进入凌晨时分,得空的当是时,封疆并未直接拨出电话扰她睡眠。


    步蘅清理过喉间干涩,回拨给他。


    推开窗,拉线声响起的那刻,有一股微苦泛涩的草香被空气递送进来,些微晨露制造的凉意也沿着手臂往头颈一寸寸攀附爬升。


    拉线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形成交响,占据她所有的听感。


    就在步蘅透过声筒听到封疆声音的那一刹,空间内同时出现了短促且急促的剧烈砸门声,撕裂了一切细微的响动,从另一只耳朵中攻进了她的世界。


    如猛兽奇袭、巨物坠地,牵起的震动搅得她每一条神经线都剧烈躁动、狂乱惊跳。


    已经不只是直觉,这警报拉响般的变动,让她在那一刻无比确定——出事了。


    第76章 第76章在岸边等我7个傍晚……


    76.花信断章(六)


    后来步蘅再回忆这个四月,总觉得时间的流速和这一生其他的年岁有分明的差别。


    这个淡白微青的早上,步蘅刚接通封疆的电话,便只能在突袭至耳畔的急切砸门声后,在此起彼伏、哗啦啦落了一地的紧张与忐忑中同他紧急交待临时有事,稍后联系。


    豁得拉开门的一瞬间,步蘅顷刻间便辨别出,站在门外砸门的是尤呦状况百出的胞弟尤弈。而跟随他一道儿出现的,是尤呦作为senior已经带了半年的组内的实习生Ridmon。


    既是尤弈,那便与郑霈言无关。


    自己前一秒下意识地产生的极端的、恶性的联想无一应验,但步蘅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因为尤弈这个特定的人出现,很快再次心悬一线,心绪弹跳得频率如同激烈擂鼓。


    有生之年,这是步蘅得见尤弈的第三面,而前两次无一例外伴随着围观暴力冲突或感受歇斯底里。


    第一次是她和尤呦驻场出差时,尤呦意外接获彼时仅是尤弈舍友的Ridmon的电话通知——尤弈因未知原因服药过量正在急救中心洗胃。


    待步蘅送尤呦抵达尤弈学校附近的长老会医院,在病房内见到的是已经将整个房间砸烂,各种物件儿和碎纸片七零八落、匍匐一地的刺激人眼球充血的场景。


    以及那个身处凌乱的场景之中,眼眶根本无暇收纳她们几位来客,正被按抵在病房死白的墙面上,被人紧箍住腰,无法称为被吻只能称为被啃的,裤子都被脱了一半的尤弈。


    另一次是尤弈浸身时兴的polyamory(多边恋),但他选定的合作伙伴在与他维持了半年床伴关系后,带着第三人断崖式抽身另寻新欢,他一个人躺了三天哭到抽搐脱水。彼时仍仅是他舍友的Ridmon将强制送进医院输完液的他送往Douglas所楼下,希望尤呦看在一母同胞的份儿上,劝一劝这个表演了好几年花心实际伤了心就难活的人再多活几年,至少挺到毕业后他们不再合租时再死。当是时尤呦正在接受半年一次的三年内新进人员述职答辩,是步蘅代为接收到她有访客的信息,下楼接人。


    撇开又脆皮又好死命折腾的尤弈,尤呦对尤弈身上的丁点儿变故亦反应激烈,甚至不时迸发一些躯体化症状。


    步蘅无暇爱心泛滥给全世界,但尤呦是在她麾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人,是她从排排坐的一堆新鲜人中反复择拣挑出来的。尤弈又次次以离奇的方式在她们的工作时间搞突袭,步蘅哪怕完全无意关心,也很难装作充耳不闻。


    门扇骤然被拉开,双方皆有不备。


    尤弈维持砸门的姿态,承接力道的门猝然远离,他身体差点整个倾倒进门内,被Ridmon从身后拉拽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步蘅眼皮在识别出尤弈的那刻已然痉挛了起来,在双方视线对上的下一秒,尤弈径自扑通一声猛地跪在门槛上,砸出的声响让人浑身禁不住随之震颤。


    尤弈细长的脖颈下弯,眉眼近乎低垂到地面上,哑着嗓子,字字沥血般艰难地对步蘅吐字:“姐,救救她,求求你救救我姐!”


    *


    尤呦在港城的车祸发生在她预备过关赶赴穗城机场,进入过海隧道前。


    尤弈的叙述混乱而无序,幸在同来的Ridmon已经将车祸的信息了解个大概,像做presentation一样迅速将要点列明。


    事发于工作外的私人行程,Ridmon拖拽上尤弈向步蘅求助,一则是因为步蘅是尤呦的上司,此番Douglas所或许不会给予员工支持,但但凡所儿内有能利用的资源,都需要步蘅竭力为尤呦争取;二来步蘅是他认识的鲜少会真正关心尤呦命运的人,这种关心不仅是生死,甚至包含生的质量;三来步蘅不是一般人,所儿内关于她的传言数年来覆盖了坊间喜好八卦的钱权色,但联谊社交类的party、酒会活动她却只参与上半场几少进糜乱的下半夜,且她是同期中最赚钱也是晋升最快的那一个,信服兼具野心与能力的前辈是Ridmon身为慕强人的天性。


    在一并飞赴事发地的路上,尤弈后生后发的打颤,如同犯了什么难以自控的药瘾一般,是坚持一并前往的Ridmon在耐下性子安抚他。


    天光透过遮光板开了一半的舷窗打在俩人身上,衬得他们堪称“兄友弟恭”。


    这一刻充斥步蘅脑海的却不是哥俩好,而是Ridmon于清晨睁大了他那双如灿阳下的茵绿草地般的眼睛,向她一词一顿道出本该对尤呦进行的表白。这也是他坚持同行,并为尤弈操持预订行程且承担开支的主要原因。


    在工作中,这个在随性主义教育下长大的土生白人青年,多次和奉行完美主义的尤呦发生过摩擦,虽然结果往往是他被尤呦说服。


    尤呦解决Ridmon的方式通常是一对一直抒胸臆。若充分交换完意见仍有分歧,就将人锁进楼梯间再单方面施以暴力。此刻回看,二人长期如此往来,一个从未提出换人,另一个也从未要求调组,必然伴随着某一方的妥协与包容。爱情生发的形态从来毫无规律可言,又哪会管场合地点与人种差别。


    *


    N大时期的舍友董丹青如今正在港岛某高校做研究工作,博士后尚未出站。尤呦如今转往的医院正是董丹青所在学校医学院的教学医院。


    先于要跑流程的、公式化的Douglas所香港办公室的同仁,起飞前,步蘅抢先拿到的是代为赶赴医院的董丹青探知到的最新情况。


    董丹青的开场白并不友好,用的是各种话本故事里惯用的引出恶性后果的启下式的铺垫:“你有个心理准备。”


    当颅脑


    损伤、瞳孔扩散这几个字从董丹青的叙说中进入自己的认知世界,对此毫无防备的步蘅脑子轰得一下炸开。


    一片废墟之中,脑海无数沟壑之上,许多过往一并上浮,记忆短时过载,大脑重得人一时间天旋地转。


    这几个似曾相识的词儿穿针引线般,同当年120出诊医生对坠楼后的程淮山的诊断近乎雷同。


    近乎一字字一比一复刻。


    她眼前原本是零散坐有过客的排椅,是不锈钢材质原生的铅灰色,灰色为主的视野在那一刻被蔓延开的血色灌得一片红。


    红……这是当年她死死捂住邢行行清澈的双眼,不敢让邢行行直面分毫的至纯至深的颜色。


    步蘅轻易不曾触碰那段记忆,但从未忘记过程淮山破碎到出浆的头部,始终记得他那双至死睁开的失焦的眼睛。


    此刻复生在脑海的那一幕中,程淮山的脸开始虚化模糊,糊成一片后,又开始重新出现五官棱角,开始替换过渡为她所熟悉的尤呦鲜妍的面庞。


    这种变化让步蘅脊背一层层发汗,仍在登机进行时的机舱嘈杂的环境音一时尖锐,董丹青后面说了什么她几乎不敢细听细想,胸腔瞬间涌上来的酸意让人几欲作呕。


    后面没忘再复电封疆,但如何向他道明郑霈言同Dennis的纠葛,她已顾不得仔细草拟说辞,全凭潜意识在机械地讲述。


    通话的细节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便无法复刻回想。


    大抵是给出信息之外,她又给出了一些理解,而他回以坚定的承诺。


    一直到进入医院同董丹青碰面,董丹青眼见家属尤弈六神为主,在空荡的走廊上,先同步蘅继续转述情况:“我借了你的名号来解释和这位妹妹的关系,不然做什么都师出无名。也找了我在医学院认识的能说上话的校友,人的情况还是不乐观,但使劲儿的人不少,此前手术的主刀已经是上了保险的级别。除了你召唤来的律所同事,同车的另一位受伤乘客的家属有点儿来头。对方有心保密,我也不便打听。”


    她也在这近一日来走动的过程中生了不少疑惑待人解答:“目前接洽到的医疗资源对方在共享,费用也是对方的家属在一并垫付,你拜托我的钱一分都没有用上。尚不清楚妹妹和对方的关系,是位年长的女性,两人目前都没有意识,解不了迷。当然,也不排除只是路人好心帮一把。我听过来了解情况的Madam说,事故一共五位伤者,只两位手握方向盘的司机伤得轻。责任划分还没有定论,大概是有避嫌的考量,对向车辆里的两位伤者转运到了另一家医院,不在这边。”


    董丹青探知到的情况,加上尤弈身为家属从相关案件办理人员那里远程获知到的信息,这起双车事故基本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更为清晰的轮廓骨架。


    “人在重症,事故归西九龙总区处理”,董丹青最后清晰地指路,而后望进步蘅眼底的血色蛛网,“事在人为,或许下一秒就好转了,小朋友大多能捱,捱一下可能就挺过来了”。


    边说她也边观察刚落地不久的仨人的神情动向,见安慰的效果有限,董丹青又叹气:“算了,人还是得少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儿,我可能还没祝青这根儿冰棍讲得动听。”她们当初人人各有目标,忙着向前向上,整个屋儿大概就没有缝隙去产出一个能安慰人的人种。


    董丹青虽然有生之年尚未正式踏出校门,但浸淫变了味儿要大搞门阀社交的学术圈已久,对处世规则自然有数。知晓步蘅她们空降而来,必然要先同医护及办案警员进行充分的交流,被卷入变故中的人最需要的便是充足的信息,只有全知视角才能带来安定。她们得先想办法抢救生命,厘清原因,再用尽各种资源做进一步的善后。要解决的事情不是一个两个,她此刻能帮上忙的地方大概是废话少说。


    一路跋涉过来,原本最为失控的尤弈如今已经在Ridmon的反复洗脑下情绪稳定下来,可等他看清层层捆缚牵扯在尤呦身上的管线后,又因为视觉上的强烈刺激滩成了一堆需要Ridmon搀扶的血泥。


    把人带进又带出成人深切护理部,董丹青又将人引导到她已熟门熟路的医生办公室外。待进门,她退后了一步,将空间留给真正的、迟来的亲友。


    步蘅见她止步,进门前轻扶她左肩:“我先不说谢了,这两个字轻了。”


    热度从两人相交的部位往四肢百骸蔓延,交汇到一起的是同窗四年形成的无需多言的肝胆相照,董丹青摇头轻笑:“跟谁啊,你可别了,我妈自己搁肯尼迪丢手机、丢护照,英文又半吊子,手足无措的时候找你帮忙,我也没这么客气吧?”


    发散出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尤弈和Ridmon已经先一步敲门入内。


    赶在步蘅进门前,想起步蘅是三人中唯一选择放弃进入特护病房、不曾直面如今破碎变形的尤呦本人的那一个,董丹青又喊住步蘅:“我如果是上帝,一定会对你和你的人好一点儿。应该不止我这一个想当你上帝的人吧?去吧,你能应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话落她便摆手,推步蘅背一把的同时,替他们带关上了原本半掩的医生办公室的门。


    一番咨询,过于专业的病况术语晦涩难懂,但他们能听懂的部分已经让人深感悚然。


    Ridmon在一遍遍同医生确认细节,步蘅能看得出对方已经因为多次重复而略有不耐,可到底因为体谅亲属情绪而选择了继续忍耐。


    医院这边能了解的情况捡取了个差不多,放尤弈在公共区域的座椅上自行调整,Ridmon到护士那里再次确认探视时间后,在楼层边缘的逃生通道门旁,找到了离开他视野已久的步蘅。


    大片的薄光被窗格扭曲成细碎的菱形,颀长挺阔的身影背光逼近的那刻,步蘅想,要感谢本地医务卫生局的一系列控烟禁烟的规定,不然自己恐怕在洁身自好的实习生Ridmon的认知里要成为一个烟瘾极重的老烟枪。


    “五分钟”,望着踱步过来的Ridmon,步蘅交代,“之后我们去西九龙交通部”。


    但Ridmon过来找她,本意并非为催促。


    近了,他将僵直的脊背摔靠到近处的墙面上,对着空气发问:“Evelyn,你为什么不敢看她?”


    他问得直接,因为意外于尤呦已近在咫尺之距,而步蘅选择了回避。


    Ridmon从尤呦的视角接触过许多步蘅的故事,知晓眼前这个纤薄但高挑的女人,这位他和尤呦共同的上司深藏不露,曾经带着尤呦以让步为幌子引交手方轻敌,在交叉质询的过程中,明明全无工科背景,却单从技术角度都问的对方带来的第三方技术专家哑口无言;也知道她以频繁制造偶遇为契机,以成为某法官女儿的球友为突破口,进入对方的社交晚宴,那一年后续的计费报价因此直线水涨船高。


    手段与野心不应该伴随畏惧。即便她一边看似无所不用其极,一边接案子又有道德洁癖。一边不吝啬于给付路人热情,一边又日常竖


    起社交的铁幕,矛盾到让人难以看清、难以以三言两语定论。


    这次远途奔袭,行程走到这里,恐怕他们三个人都有种凄惶和心焦混杂而成的疲惫。Ridmon如是以为。


    尤弈需要依赖别人但无法让人依赖,Ridmon只能加倍依赖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也因此下定决心加入她的团队的步蘅。


    吸了一口空气中类血气的潮热腥气,步蘅调转视线直面Ridmon的高鼻深目。


    真实的原因无法述诸于口。适才对道路、对汽车发明家、对各路神明的咒骂不适合灌输给对人生仍大有期待的青年学生听。


    况且有些类王八蛋的词儿,恐怕不在Ridmon这个日耳曼人的词汇量里。


    步蘅仅锁视在他潮湿的眼睫上,礼尚往来了回去:“哭了多久,刚哭好?”


    Ridmon没见过这么不留情面戳人脸皮的人,面露一瞬的尴尬。


    而后如步蘅意料中的避而不答。


    短短半分钟,互相欠奉对方一个答案,倒也公平。应该称不上以上欺下的“职场霸凌”,步蘅暂时心安理得。


    意外的是Ridmon立刻改发问为倾诉,开口向步蘅讲他的少年心事:“Evelyn,我有些后悔。我对她说过的最接近于我喜欢她的话,是问她以后的咖啡能不能都是我来买。”


    Ridmon其实知道他此前向步蘅抛出的那个问题作何解。


    尤呦在他们心里自有一种经年不会更改变迁的模样,但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声息浅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近看过,他反而不敢去辨认、不敢去识记,因为那陌生到和从前的尤呦比,近乎面目全非。


    解读落在字词上的信息和亲临现场看到人,心情和体会的落差,是从地面一脚踩空,脚下的立足之处持续崩塌下陷的程度。


    并不合时宜,但他想要从步蘅那里探究出一个结果,且要立刻、马上:“等她醒过来,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步蘅重新觑他复又低垂的眉眼,心内的节奏纷乱:“你先告诉我,咖啡的购买权,你拿到了吗?”


    Ridmon摇了摇头,解释:“不是没拿到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刚问完,还没有得到答案,人就被你指派去对接客户了。现在我也不怕被你炒掉,你大概没空注意到,角落里的实习生,那一整个周看向你的眼神都有仇恨的光。”


    幼稚的心事和报复性举止此刻回想难免尴尬,话落他掩饰性地笑,而后叹出一种百转千回的苦味儿:“我这么说,她要是听到了,但凡能爬起来,大概又得用膝盖对着我。顶完了,还得横眉竖目。毕竟她先是你的骑士,其次才是我的mentor。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遗憾的只是尤呦做不到,可惜这仅是他带着期冀挤出来的安慰自己的笑话,是要等待上帝怜悯才能实现的愿望。而他一向顺风顺水,好像没什么底气去祈求更多的好运气和偏爱。


    步蘅收了眸底因他的畅想而生的波澜,未着力度道:“尤呦值得世上很好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未必没有可能。”


    她迈步前不打招呼,话刚撇下,人便远了几步。


    Ridmon下意识紧跟她,追赶上来:“我能不能请求你帮我?”


    步蘅停步回首。


    Ridmon就地摆出理由:“你的看法对她会有很大的影响。”


    话未说透,但步蘅已了然于胸:“Ridmon,她如果某一天选择你,只能是因为她想要选择你。我不会是你的障碍。”但同样的,她也很难成为他的助力。


    因为世间情之一事,只可你情我愿。


    *


    回到深切护理部旁,肉眼可见仓惶奔波了一天的尤弈体力已告罄,几个人还未向西九龙总区进发,他已发蔫,步蘅只得做主放他在门诊挂葡萄糖。


    再上楼同护士做交代的时候,步蘅记起了此前没来得及关照到的不妥之处。


    尤呦的医药费为他人垫付,这笔款项理应先还清,不再继续欠外人情。


    向护士问起同起车祸伤者的情况,对方摇头不愿多讲,但同时告知步蘅,对方的监护人此刻正在病区内,不妨稍等,或许可以直接进行正面沟通。


    碰面的契机未必常有,步蘅同Ridmon作简短叮嘱,推迟外出的时间,一起候在护士站旁。


    一旁的呼叫信号灯此起彼伏亮了又熄,一个个突发紧急情况集中爆发,一时间牵动着人员跑动来跑动去。


    仅步蘅和Ridmon是繁忙的场景中游离在外的站桩,是两根儿生死大事中轻飘飘的鸿毛。


    是在某一盏红灯常亮,掠夺步蘅视野内的其余颜色的时候,她见到了从远处的某间病房内,滑出了一台轮椅。更确切的说,不是某间,是此前护士向她提到的病房号。


    半自动化的电轮椅匀速前行,带动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从昏黄的光线下倒映进步蘅的眼眶之中。


    对方即将抵近的那一刻,站在原地等待的步蘅突兀地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这个让人难以轻易喘息的区域。


    步蘅挪步太突然,面庞又骤然覆上一层冷霜,Ridmon在诧异中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了步蘅一只手臂:“Evelyn?”


    步蘅眼神的变化让他惊觉有异,可也仅限于此。


    踟蹰的几秒,步蘅已经反手将他拉拽到前方,声音仍旧清晰沉稳:“走。”


    她没有向Ridmon进行解释的意思,因为无法说清她在这一刻仅仅是凭借多年来对变故和危险的感知能力作出了预判,浑身都绷紧挂满了警惕。


    Ridmon照令行事,即便他仍旧不明白为何他们突然不等了,要见的人不见了。


    身后有滚轮碾路的声音追上来,迅速攀附上脊背,步蘅在加快脚步离开的同时,忽得听到身后以加重加高的腔调不顺畅地喊出来的一声:“锵锵。”


    *


    大概有近十八年,步蘅再未听过这个名字。


    自父亲步一聪死后,这个乳名和他一起被深深埋葬,再无人提起。


    除了步一聪,她的生活中,再也无人沉湎于为她留下这个乳名的人短暂存在的过去。


    Ridmon闻声回头。


    “去”,但被步蘅的一声厉斥喊停了转身的动作,“滚去找尤弈”。


    并不明亮的灯光模糊着步蘅和不远处轮椅上的人在彼此眼眸中的轮廓。


    她背光,对方迎光,她面庞陷在阴影中,对方与她五官相近的面容显在灯光下。


    她一身疲惫,对方亦满面苍白。


    着实是一场无人欢喜的狭路相逢。


    步蘅一时只觉得荒唐,竟无法记起眼前人的姓名,只是看着轮椅上贫瘠的骨架呼吸渐重、两道眉紧紧蹙起。


    “锵锵。”轮椅上的叶鹿吟因为捕捉到步蘅凌厉的眸光,眼底的沉静翻覆成一片晦涩。


    几句“别他妈这么叫我”“我认识你吗”都被咬碎在唇边,步蘅强撑着自己做人的礼节,不对眼前人恶言相向。


    “给我一点时间”,叶鹿吟以一种哀求的神色面对她,“就算你不当我是你的阿姨,总该要了解你妈妈的死活”。


    “我没有妈妈!”这句话在步蘅心底压了二十余年,此刻字咬字轻易地喊出来,她只为心声中原来填满了怨怼感到可悲。


    此前的二十年,每一次想长成为一个值得称道的人,每一次妄图混得有声有色,在为了不辜负许多人许多事之外,要让某个扔下她的人后悔的念头不是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浮现过。


    步一聪离开后她遇到了许多人,许多怜悯她、扶持她、帮助她、爱护她的人,可再多人也填补不了她自幼年起便被迫接受的近乎先天的某种残缺。


    “几句话”,叶鹿吟后续发出的音节听来破碎,“你妈妈还没有醒,她如果好好儿的你可以恨她,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后悔?有的选的人才有权利后悔。她一个被抛下的人,怎配后悔。


    她一个在校园内偶遇谈得来的两位华人面孔,为对方指路,在事后惊觉有异,需要自己抽丝剥茧,顺着贫瘠的线索去检索、去深究,才能发现对方与自己存在关联的、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路人甲”。


    步蘅放任自己残忍:“在我的人生里,她不是死在今年。”


    “锵锵”,叶鹿吟满目沉痛,急切地上前去抓步蘅的手,“哪怕看在我帮你保住尤呦的份儿上”。


    脑中绷了许久的弦在尤呦二字出现的那一刻“啪”的一声齐根断裂。


    步蘅怔了一瞬,近乎半身发麻的怔。


    她早该更为警觉,而不是这般迟钝。


    香港、莫名出手的年长女性的家属……哪怕在接获这样宽泛的信息时她联想不到,在看到叶鹿吟从另一位伤者的病房出来的那一刻,她也该瞬时醒悟。


    会那么巧吗?几十亿地球人,无数的地理坐标,偏偏就那么巧,围着她转、跟了她近三年的尤呦,一朝跋山涉水回国,竟又改道香港,巧合地与抛下她一走了之多年的叶鹤鸣不幸置身于同一场车祸间。


    她纵使没有做到掏心掏肺,可也真心实意对待的尤呦,出现在她身边,如果不是自然发生,如果不是她自以为的精心挖掘……


    如果这场车祸发生时,不过恰逢早已相识的尤呦与叶鹤鸣会面……


    她开始忍不住去回想,这些年来,尤呦有多少次过境或停留于香港。


    她开始禁不住去记数,这一千余个日夜里,自己有多少时日是活在叶鹤鸣的监控下,活在被第三只眼睛关注的无知无觉中。


    视野出现了一瞬的盲白,短暂的失焦。


    叶鹿吟下面的话,化作耳畔的嗡响,将步蘅与真实世界全盘切割。


    回南天的湿热,难以喘息的闷滞,一瞬全部被惊怒与急痛荡平。


    全身冷下去的血液开始咆哮,步蘅脑海密密麻麻充斥着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不出现则已,一出现连她身边近年来难得交心的身边人都要一并夺走,要让她质疑那番交心掺了假。


    神识归位的那刻,步蘅惊觉已经被叶鹿吟带至僻静的角落,她听着叶鹿吟已经不顾场合地、急切地对她讲故事。


    讲她们叶氏姐妹的母亲——身为“祖妈”调味品王国创始人的祖荻早年南下创业的艰辛;讲祖荻身为一代爱国港人在初次发家后进军运输业,盘下数个港口成为享誉一方的港口女王,一世英名近日却深陷调味品工厂被爆性虐待丑闻、手持的重要咽喉港口被爆要卖给他国的卖国骂名……


    讲已中风三年的祖荻寿数将近;讲她们叶氏姐妹与她们的父亲——与祖荻已处于分居状态的、背叛家庭的叶雾山正在争夺祖荻打下的一番基业的控制权;讲继承权争夺白热化的进程,讲叶鹤鸣试图利用叶雾山全权治下的“祖妈”工厂性虐待多个高龄女工的丑闻作文章,逼叶雾山在舆论发酵后主动承担责任引咎辞职,就此退出管理权竞争;讲叶鹤鸣如今突遇车祸,反被叶雾山抓住契机游说董事,要献祭已经是“废人”的叶鹤鸣作为工厂事件的替罪羊,作为平息舆论、平息众怒的枪靶;讲她自己亦风烛残年,无力与叶雾山打持久战;讲祖荻中风前曾经透露,日后会为步蘅这个尚未回家的“祖家人”留下傍身的砝码;讲她们正在经历困难时期,需要她这个拥有无暇履历的新一代“祖家人”回归站队……


    很是精彩跌宕的故事,伴随着各种利益的争夺,各色人性的嘴脸,混杂着各种狗血的元素、各种八卦杂志上的话题。


    叶鹿吟讲到最后滴了泪水到步蘅手背上,烫得步蘅短时灼痛,痛后却依旧是满肺腑的麻木。


    叶鹿吟甚至在向步蘅解释,解释为什么当年叶鹤鸣回港,再未现身大陆。是因为早年她承担起全部的继承人责任,给了年轻她五岁的叶鹤鸣以追求自由的自由,而她一双因意外骤然断掉的腿,她漫长的复建路,又将叶鹤鸣的自由捆绑了起来,成为叶鹤鸣此后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双倍的枷锁。


    一席大开大合的话煞尾,周遭一时静得人心惶。


    叶鹿吟大概已经竭尽全力,步蘅麻木地想,在组织拉她下水、软化她的话语上已竭尽全力。


    她大概已经尽可能地说尽了所有的不得已、所有的为难与困境。


    但被迫做了这么久的听众,对着叶鹿吟面庞之上蜿蜒的泪痕,步蘅历来泾渭分明的眼眸里却只有无尽的倦怠。


    她从叶鹿吟的牵制中一根一根抽回自己的手,平心静气地说:“佩服你们。”


    她明白叶鹿吟或许并非真的需要她涉足其中,可能仅仅做一个短时的、新鲜的、正向的门面已经足够,她或许不需要付出太多,仅仅做个配合的木偶也可。


    四个字让叶鹿吟难辨其中的情绪,她只得强调:“你外婆……没有人忍心辛苦操持了一辈子的她,身后成为卖国卖港的奸商。如果她留下的一切都落入叶雾山的手……哪怕为了她这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的清誉。”


    好一句慈乌反哺,有情有爱有格局。


    可她步蘅没有体会过所谓“祖家人”的舐犊情深,很难生出把自己轰成一把灰,扬在她们的霸业争夺战中的觉悟。


    步蘅不再细看叶鹿吟的神色,因为那里面除了质疑想必只剩失望,尤其是当她说——如果祖荻女士真的愿意分她一杯羹,她也乐意成全,既然能往她身边安插人,想必叶女士也有办法获取她的银行账号;如果有家族信托或者股份转让方面的文书需要签字,Douglas所门朝哪儿开更不是秘密,随时欢迎光临。


    *


    “你没事吧?”再见到Ridmon,他不断偷瞄张望步蘅的脸色,关切问。


    步蘅抖落一身残灰,清清冷冷地说:“又中了六/合/彩。”


    “什么意思?”Ridmon并不明白。


    “尤呦会醒过来”,步蘅开始确信,“她只能被我骂死”。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Ridmon大着胆子教育步蘅,“她那么温柔一个人,揍我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惹你生气肯定也是很没有办法,你身为前辈,要理解一下”。


    绿草地般的眸子明晃晃的,照亮晦暗的廊道,说得别提多么一本正经。


    她身为前辈,要理解后辈;身为晚辈,还得理解前辈。


    苛刻的人世,苛刻的对于她的要求。


    感谢Ridmon,在向西九龙交通部开拔的过程中,步蘅又记起了多年以前,邹雅禾弥留之际留给她的一封手书。书信并非出自邹雅禾之笔,邹雅禾只是代为保管。


    之所以转交给她,不过是为了让她理解某些消逝和消失的人,让她体会无论当下如何,她的出生至少是生发于爱、她的降临曾经被人期待。


    通信的是一对年轻人,是一双于旅程中萍水相逢的男女。


    “一聪,展信佳。我尝试着在茫茫人海搜寻你,仅凭着在我们三天两晚的聊天中,我知晓的你的姓名、你的校名,填一个模糊的地址,发一封未必最终能有幸落到你手中的信。我有些后悔,在船上当你问我连续两个下午支起画板画的是什么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画的是你。我也有些后悔,当你告诉我,下船后,你会在岸边等我7个傍晚的时候,我只对你说了我们都心知肚明当时意味着再也不见的一句再见。我更后悔的是,我犹豫到第17个傍晚,返回那里的时候,看到你还在等,而我没有上前的勇气。短暂相处的时间里,我们近乎交换了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我们谈论画、谈航海、谈书籍、谈历史,但我们没有谈过感情。我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一聪,我没有学过怎么好好爱一个人,还没有开始,我已经畏惧结束。如果你不介意,如果你不怕冒险,如果你还没有遇到新的让你有兴趣的人,能不能把我夹在信里的这一张船票回寄给我。我画的这张船票,目的地留给你来填,无论你选的是哪个地点,我都会努力游过去。这封信写在我犹豫到的我们分开的第37个傍晚。希望在第57个傍晚之前,我们能再见面。如果这封信落在陌生人手里,那也祝陌生的你幸福。鹤鸣留。”


    第77章 第77章你觉得他未来知晓一切后……


    77.花信断章(七)


    不远处警察的对讲机中不时传出同频群聊消息,伴着哧哧杂音。


    步蘅攥着手机迎着残阳,望向西九龙交通部办公所在地门前坡度下逼仄的街道。


    过路的汽车带起的风吹翻人的衣角,尾气的燥热拉长了白日高温的余韵。


    几步外的Ridmon脖颈上都是热汗,顺着微凸的筋骨和血管线条扑簌下落,打得他上衣前襟和他一直不自禁涌泪的眸底一样潮湿。


    Ri


    dmon见步蘅形容冷肃,如同不被这个和东海岸完全两模两样的天气干扰,仅眉眼间郁色重了一分,不得不感叹连天气都是势利眼,只挑新人欺负。


    想起步蘅适才面对Madam和阿sir时跟会变脸、变腔调似的有礼可亲,再见她现在这幅活人莫挨的冷酷架势,他在这个陌生环境中的寡言少语有点儿寡不住了。


    尤弈恐怕理解不了,Ridmon迫切地希望尤呦能尽快好起来,他需要尽快对这次远道而来的大冒险来个一吐为快,尤其是需要分享他七上八下的心情和步蘅变色龙一般的举止性情。


    适才他们在警局看到了事发时的监控视频。


    对向网约车超速行驶外加蛇形走位,己方这边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开了小差,反应起来够慢的、方向盘打得角度却够大的。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有不甘,明明差一点儿就能错开撞击的。


    只差一点儿,尤呦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破破烂烂的。


    隔空直面惨烈的撞击现场,Ridmon一时没拉住,尤弈眼一红,差点儿和对面网约车司机的儿子当着Madam的面儿干起来。


    还是对方挂靠的线上出行平台的工作人员反应快,强行塞进冲突的各种肢体缝隙中,用人肉做盾牌把缠在一起的一堆四肢分离了开来。


    依托互联网生态发展起来的企业总是更为关注用户体验和社会舆论,平台配合事故调查的工作人员在灭完这一波冲突的火之后,先于司机的儿子向他们致歉,把正在气头儿上恨不能咬死全世界的尤弈都给劝了下来。


    除了他们,现场对峙的几方中还有步蘅协调后Douglas所派出的一名同事。对方全程跟进了警局的流程,且在离开前告知步蘅,按港岛律法,如果最后定性为交通事故,不涉及其他情节,可以筹备待警方划定事故责任后向肇事方、甚至视情况尝试向肇事车辆依托的平台发起诉讼索赔。


    从交通部出来,步蘅已经在路边独自矗立了五分钟。


    Ridmon和尤弈搁十步外倚靠在街角。想到适才他们瞥见的步蘅连眉骨都绷得死紧的模样,俩人谁也没上前催她一句、谁也没往她跟前凑,识时务地决定不往枪口上撞。


    步蘅更没有心思去安抚这俩“一点就炸”和“追悔伤怀”,即便此刻他们比肩站着,站出了一种等待师长点名训话的乖巧模样。


    她忙着捋新出现的该死的牵扯、该死的巧合。


    涉事的网约车挂靠的平台DADA,是Fengxing在本地一手扶持起来的亲生仔,正在港岛与其他app竞争市场份额到白热化。凭她对Fengxing的关注,大数据已经通过不时的推送让她早便拥有这个知识储备。


    *


    在将尤弈和Ridmon安置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带两人到行政酒廊用完简餐,强制焦虑个不停的二人休整后,步蘅先按工作表日程回房间接入了同印度客户及其合作的其他机构律师的电话会议。


    待准备返回医院,已经又一小时十分钟过去。


    暮色已经透窗渗进室内,将空间环境都调节得晦暗失色。


    黑夜大概也向很多冗杂污糟的人和事敞开了卷土重来的闸口。


    在酒店下行的电梯轿厢内,步蘅收到了两条无署名信息。


    一则说:“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过突然,我们交谈的时候,因为我的冒失和急切,你说的也大半是气话。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很抱歉。”


    另一条则是:“在你妈妈醒来之前,我大半时间都会在医院,但凡你愿意,我随时准备好和你再聊一聊。锵锵,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一时的怨憎此前已经被消耗掉大半,新出现的这几条消息称不上要事。


    只要她不分神去想,不去看,不回复。


    可生活的戏剧化在于,这个变故丛生的世界,并不会如人意随时收手。


    在这个已然被多个嘈杂的讯息撕裂的一天的最后一程,步蘅刚迈出轿厢电梯的门,还未将视线投向外部的街区,便被候在酒店迎宾大厅的、一位头发花白的外籍面孔男子躬身拦了下来。


    是陌生人。


    即便对方礼节到位,但贸然请人移步,依旧不会收获配合。


    对方也并不意外,遇冷后,弯腰恭谨地提供了雇主名片的同时,将满信封的尤呦同叶鹤鸣会面的照片作为敲门砖一并递了出来。


    再开口也更为循循善诱:“我能够理解您此刻的担忧和疑惑。港岛一样是法治社会,我们不会威胁您的安全。只是有些事,叶总认为您应该从更多的视角作一些了解,您有基本的知情权。”


    满厅灯光下,磨砂质地的名片上刻印的是一个步蘅并非初见却从未用心记过的名字——叶雾山。


    是叶鹿吟嘴里那个背叛家庭、品质卑劣、狼子野心、步步为营的意图篡位者。


    捏紧照片的边角,望着照片上尤呦专注望向叶鹤鸣的面庞,步蘅目光紧缩,由内而外浑身生冷。


    她会现身此地,源自突发的意外事故,是偶然。


    自她落地不足一天。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各色人马纷纷到她面前集聚,他们急成这样,这可悲又狗血的权益争夺战还真是硬生生要往她身上席卷。


    在没有任何温情的前情提要的情况下。


    十分钟后,在酒店的某间小会议室内,叶雾山这个人有生之年第一次鲜活地进入步蘅的视野。


    以一种伪装出的和蔼可亲、精神矍铄的长辈的姿态面貌。


    进行自我介绍及攀谈前,他先摆出了一些温女口春水的笑,而后又在仔细描摹步蘅五官后,挂出了隐隐泛水光的眸色。


    仿佛一朝相见,对视之间,真要无语泪先流。


    步蘅喝不下这位在港媒报头上除了以出轨便是以偷情示人的常客斟好的茶,连同他带笑打量过来的目光都觉得似附骨之疽。


    在这座四季并不分明、热浪时时涌动的城市里她意外冷得清醒,随着血液循环一并推向全身的是剐得肌肤生疼的阴寒。


    不常有的攻击性也在体内集聚,燎得她喉咙发紧发干。


    同叶鹿吟相比,叶雾山稍微注重了下讲故事的技巧,寻了个切入点。步蘅先后听他讲数位好友,他口中她的几位世伯子孙中,都是女孩子更为出挑。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小有成就,值得称道。


    一番讲述后,或许是听众的反应不及预期,他虽然仍旧在细细长长地叙说,话题却不再发散。


    步蘅读书时便擅长从浩瀚文字中拾取要点默画思维导图,听懂叶雾山一番含蓄着讲的阴谋阳谋实在不难。


    她在脑海中将叶雾山给出的系列信息加工整合后再输出:一是他要拉拢她联合惩治恶人。叶鹤鸣为母不慈、为女不孝,此等必引听者唾弃的恶劣品行就该见诸于大街小巷被世人唾骂。他一个人喊“为女不孝”杀伤力有限,没有步蘅为证的“为母不慈”,恐怕难以摧毁叶鹤鸣精心打造的事业女性形象。二是多年默默关爱一朝浮出水面。他始终关心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叶家唯一的孙辈儿,迫于叶鹤鸣和叶鹿吟的压力


    ,才不敢多方联系。他功课也没少做,对近年来她多方获客的事迹都有耳闻,连她参与的助学项目里据他所述都有他的多笔捐款。三是一时有难急于求援。他想诚实地对待步蘅,所以向她坦承,此番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前来相见相认,是因为他正蒙冤需要她的帮助。调味工厂虽然由他管理,但性虐待高龄女工的事件他并不知情,叶鹤鸣和叶鹿吟不顾品牌声誉、家族声誉大肆炒作这起事件,目的只为打着向社会交代、向股东交代的旗号,借此让他担责下台。他需要一位形象正面的家族女性与他站在一起,妄图以自己倾尽心血教导出优秀的女性后辈为例,在舆论场上佐证自己绝不会漠视或主导针对女工的群体伤害事件,全是他人泼脏水……


    叙事的声调美化得再为婉转,也无非是各有算盘,噼啪响亮。


    难得自己的性别都成为了被其他人拉拢的原因,实在可笑。


    叶雾山仿佛对他评论到的事情深感不齿:“派一个人在你身边工作,这种事她都做得出来,无非是方方面面的在监视你。恐怕这两年你做了什么,你个人生活的动向,她都通过这个第三人实时在掌握。如果是我,如果我知道被人这样对待……”


    他说到最后是愤慨到无法说下去、说到底的模样。


    步蘅旁观了他动情动色的表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于对智商的尊重,问一句:“既然您希望我做个吉祥物,和您站在一起。您是不是忘了说,预备给我什么,总不会是准备让我得到迟来了近三十年的长辈的爱吧?”


    听得出这是讽刺,叶雾山神色隐隐不愉,但选择克制:“我们既然坐下来谈,任何事都可以讲,你可以提。”


    步蘅便没客气,语调甚至改换了温温柔柔没什么杀伤力的力度:“可能是没能在您膝下承欢,没有遗传到您的一些美好品质,我自己在外面长,长成了斤斤计较的模样,一向讲究付出必须有回报,被利用必须有所得。您不妨给我一个数字,我再考虑看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聊下去。”


    “你——”叶雾山脸色霎时缤纷了起来。


    步蘅露出了同他见面以来第一个笑:“直接说‘你’有点儿生分了,您可以喊我锵锵,我看叶鹿吟女士比较喜欢这样。父女同心,我想您也许也会喜欢。”


    或许是利用价值仍在,或许是他手中的筹码不多,或许装了一晚和蔼可亲了不差最后这几分钟,或许是翻脸等同将人推至对面,步蘅看到叶雾山的手在茶盘上摩挲许久,但最终没有将其掀翻在地。


    *


    数千公里之外,江城,天阴过雨。与封疆一道飞抵参与互联网大会圆桌论坛的程次驹,正想掀翻封疆那间客房内的办公长案。


    望着封疆前额上汇聚出的近乎要下滑的光下晶亮的冷汗,耳闻到这人散乱的呼吸,程次驹多少理解了池张此前时常跳脚是因为什么。他有些忍受不了这种他站在这儿劝人多躺躺,被劝的人不仅无动于衷且反向劝他回房养精蓄锐的拉锯。


    尤其是,封疆这玩意儿捆个护腰开始不避着他,直接敞亮开给他看。他望见封疆肌肉绷紧后开始发颤的臂膀和上半身,看到这人灯下冷白泛灰的脸色,觉得自己继续搭理这种作死的东西属实是犯贱。


    裹挟着雨的风呼啸着冲撞玻璃,程次驹额角开始不停地跳:“把我折磨死你更省心了是吧?没人在你耳朵边儿念叨这个再想想、那个再考虑下了,你更可以不必瞻前顾后为所欲为了!”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过于池张化且小家子气,改骂:“我看你也别天天惦记司机议会的事儿了,和辛辛苦苦的师傅们比,你肯定是更早过劳死的那一个。我们怎么都能多过几个清明节集体瞻仰你遗像!”


    风雨声吵闹,程次驹的骂声也吵,封疆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妄图找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没什么脾气的任他发作。


    甚至还拉了拉身旁的另一把绛色皮椅,抬起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建议道:“骂个差不多,又暂时不打算走的话,别杵着,在我这儿坐会儿。”


    程次驹望着封疆蒙起水雾的眼,知道疼痛带来的煎熬不那么容易被忍受、被忽视,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还逞强地妄图对他笑是有什么毛病。


    封疆没继续惹他,又把座椅往他的方向推了一寸:“难得见你也急眼。”


    和池张不同,程次驹惯常心里骂翻面儿上都不显。


    紧接着,封疆开始往外蹦罪己诏:“是我做人过分,我有问题。工作之外,我对朋友大概是比较混账。所以惹你们生气的回数,没比私下见面的次数少多少。”


    程次驹没感觉到这人反省的诚意。扯特么的生气,还他妈不是因为关心。他懒得再说废话。


    封疆像是还打算自证清白,又轻叹:“今天是天儿不好,要是没雨,不会这样。”


    推锅给天气,程次驹仍是难以信服,但转而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些讨好的意味,多少为自己地位的提升深感难以置信。


    封疆又抬起麻木酸软的手臂,拍了拍有硬支撑的护腰向他解释:“有在谨遵医嘱,你砸门之前,我刚咨询完医生。上这个,就是为了明天有一个好状态。”


    程次驹听出来这是要说他已经自珍自重、心里有数的意思。敢情当着他的面儿上装备,还他妈是为了让人放心??


    笑得他妈的贼难看,扯淡的话也污染他耳朵。


    且这人后续还换了个新招,对他的称呼捻口就来:“程总可以尽情生气,但是二哥,趁没别人,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原本计划我们俩一起说,但步蘅上一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一起当面告诉你。”


    又是放低姿态反省、又是欲扬先抑的,在这儿埋新的坑呢,程次驹仍没好气地问:“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你们俩搞什么鬼?”


    “正经事。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但她这回走之前,放话会回来娶我”,见程次驹拉过皮椅坐了下来,封疆先是低调复述步蘅的话,而后交代更多,“七月我们准备结婚。我也向她承诺了,为了那一天,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绕了一大圈,这才完成向程次驹解释的闭环:“让你看着上火的,我现在跟喷泉似的这种模样,除了天气问题,还因为我在戒断止疼片。快一个月了,熬过去后面就再也不会这样。以前总想走捷径,遇事塞两粒,有一点依赖性”。


    步蘅教训起人来,也不好让人招架。他未雨绸缪,采取措施,为了和她的更多个明天。


    程次驹还是拉响警戒:“你平时自己的事儿上跟个哑巴似的,一下子肯说这么多,又在打什么算盘?”


    封疆默了三秒,而后诚恳地说:“前面那些有的没的算我们俩之间的秘密。我计划最近去探望爷爷,你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儿上,要是能匀出来一两个小时给我,要不一起?”


    “去磨林董,上谈判桌前也没见你找我一起。”


    “他是不敢听我说,怕被我说服,我要对付的是他的避而不见。这不一样。”


    “你这说的,老爷子难不成比他还吓人?”


    “是不是非得我说,是我没底,需要人陪护。另外打个商量,你先说行不行,然后再打趣我不行。您按这个顺序来,照顾下不行的我的心理状态。行,还是不行?”


    *


    和尤弈、Ridmon一起在医院内外坚守了四天,给实习生Ridmon放了长假,步蘅在第四日傍晚飞回东海岸处置无法远程操作的事务,在再次前往新德里出了个短差之后,才绕道回港岛。


    借董丹青吉言,尤呦确实能捱,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虽然仍未转至普通病房,但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


    Ridmon像汇报工作一样对步蘅离开期间的重点一一进行交代,特别提到了要感谢MissYe给予的帮助。


    末了又像是要给步蘅打气一般,坚定地、执拗地对步蘅重复那一句“尤呦会好起来的”。


    步蘅也在探视时间内第一次单方面见到了仍处于昏睡状态中的尤呦。


    当面叫嚣,要封疆成为成功的男人的那个偏执倔强的样子明明就在不久前,步蘅如今再回想却只记得她当时打枪似的语气,记不清她透出车窗的轮廓面庞。


    步蘅单方面对尤呦下了最后通牒——好起来,我只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无论你是和别人沆瀣一气,还是另有苦衷,我等着听你自己说。


    这日午后,步蘅在病区的细长廊道上,与数日未有过声讯的叶鹿吟再次狭路相逢。她本就不怀疑,叶鹿吟便是Ridmon嘴里那位MissYe,何况遭逢时,身旁的Ridmon主动同叶鹿吟及她随行的人员打招呼。


    远离这座城市,几日来,步蘅在闲暇时忙于同自己和解,放下一些遥远且模糊的过去。


    尤呦既已好转,等情况更稳定一些,对尤呦而言更为合适的选择是返回大陆进行后续的治疗。


    这个地方,她们都不会久作停留。甚至有可能再无重逢之日。


    抛开生老病故,这一生若后续一切顺利,在大脑退化到不能正常思考之前,她也只剩几十年可以挥霍。


    若持续同有的人论人情疏冷,让那些悲哀的、凉薄的情绪将自己淹没,给她自己带来的也将是加倍的疲惫。


    所以这一回,离开之前,当叶鹿吟再次找过来,奔着这大抵是有生之年最后一面的念头,步蘅没有再像初次交汇时那般排斥。


    换好隔离衣,跟随叶鹿吟滑动轮椅进入这间对她而言意味着潘多拉魔盒般的病房,情感其实从她整个人的身体中是被理智挤压剥离了出去的,她只驱动着自己的躯体在前行。


    在这个盒子里,不止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步蘅觉得自己也像是某种被观察的对象。


    或许正被人俯瞰、被品评。


    她自认称不上亲缘浅薄,因为并非孤家寡人生存于世。即便成长过程中,母亲缺位,步一聪早逝,邹雅禾同今人的平均寿命相比也算早亡,只剩一个不懂得如何释放柔软的感情的、忙于繁杂的公务的步自检同她相伴。


    也称不上刀枪不入,一直赤手空拳与世界相对,即便傍身的铠甲越来越厚,也总有无数的弱点难以掩藏。


    步蘅不像叶鹿吟那般靠近叶鹤鸣,整个空间内充斥着沉闷的病气,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呼吸,在空气中就将荡起将眼前的一切摧毁的无边涟漪。


    对待叶鹿吟,她的短暂失控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对上叶鹤鸣,步蘅只觉得自己的视野陷入一片混沌,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目。探视尤呦的场景在前,她清楚这是自己心理上在回避。


    步一聪生前其实并不避讳向她提起叶鹤鸣这个人。在步一聪的口述中,叶鹤鸣精于画技、思维跳脱、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对生人冷漠、对熟人热心,她向往自由,于是当她要离开,他心甘情愿成全。


    当初他们用极短的时间决定结合,也理所当然地用不长的时间决定结束。


    或许步一聪还向她提过更多关于叶鹤鸣这个人的细枝末节,但她彼时年少,对言语的理解力有限,对发生的一切的记忆率也不是100%。


    此刻任记忆翻覆,也寻不到更多与叶鹤鸣——这位她生物学上的母亲相关的影子。


    进病房探视的几步路,对许多人来说穿越的是对病人的心心念念;对步蘅而言,穿越的是有生之年,是现实和梦境的交界。


    很难想象,步蘅心想,百年以后再见面,她如果对步一聪说——“我见到了你曾经的爱人,在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可她一副喘不动气的将死模样”,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个炊金馔玉长大,前半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得以最大限度地追寻自己的所思所想,认为这世间善意最重,连嗓音抬高几句都要事后对人道歉的,在外人看来很傻很好骗的人。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离经叛道就是要谈一段父母不看好的恋爱。他能够接受她对他曾经的恋人这般敷衍且冷酷的评价吗?


    但他一个已经死了近二十年的人,又是那样一种消磨他为人的信念的死法,想必如今不会再觉得她长歪了不懂与人为善。


    何况她和步一聪不一样。同叶鹤鸣的离合悲欢,步一聪参与了选择,哪怕事后有悔,他至少不只是接受方。


    而她,连一点共同相处的记忆也不曾有。


    步蘅强制自己视野聚焦,清清楚楚地视物,。


    看清躺在那里、行动受限的那个人形轮廓的时候,看清对方陷在床铺间的单薄与狼狈的时候,捕捉到对方窝藏在每个面部褶皱里的痛色的时候,一霎时,她只觉得整个躯体被震荡攻击,被自己强行封闭的一众情感开始冲破禁制泛滥,有一种细刃割肉般的痛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床头的筒灯打在叶鹤鸣消瘦的面庞上,是比尤呦显得更为薄削的一种皮包不住骨头的瘦。


    她已经走到了距离叶鹤鸣更近的位置,口罩在上,想必苦苦支撑着眼皮、保持着一丝意识的人也无法将她看得清楚。可这应该不是这些年来,叶鹤鸣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一只冰凉的手试图抬起来触碰她的手腕,却因为疲软无力而在未触及她之前便滑落,最终摔落回浅蓝色的床铺罩面上。


    这一截手臂在她视野内泛灰,细瘦得如同一根要零落的枯枝。


    步蘅看着叶鹤鸣呼吸急促,胸脯快速起伏,看着那根紧贴着她鼻息的鼻痒管随着她与不适抗争,管线在视野内轻微游移。


    无数的细节在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在痛苦地活着。


    叶鹿吟的声音含着一些哽咽:“慢慢来,一定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步蘅紧接着听到一种如悬丝般气力不足的低弱声线:“锵锵……很……抱歉,我们……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见面。”


    “我应该……补偿你,而……不是……拜托你。”


    说话的人因为身躯之上如影随形的痛苦而声音持续发颤,适才步蘅看不清的那副面容,此刻清晰到连那张脸上眼角晕开的薄红、失色的唇起的薄皮、光落在那双晦暗的眸上起的斑驳都完整可见。


    “可能……你会厌恶……”


    厌恶?步蘅确实厌恶自己站在这里,更厌恶自己的敏感,厌恶她对接下来可能听到什么有所感应。


    排山倒海而来的排斥一瞬间几乎全盘侵吞掉其余意识,她无法放任自己就此沉沦,于是冷硬地将这股颤音截断:“我今天的晚班机离开,你不需要费劲对我讲这么多。我从步一聪那里听说过你,对你有过好奇,未来我未必再有契机踏足这片地域,这一生我们应该以步蘅和叶鹤鸣的身份见一次面,但也仅此而已。”


    她必须一鼓作气,她不能放任自己在此久留,她恐怕,仍旧无法持续漠视一条生命在眼前辗转挣扎。


    “你……并不像……我”,步蘅在转身前听到叶鹤鸣继续说,“这是……好事,我为此……高兴”。


    步蘅转身的动作因为这句话受阻。


    酸胀感再度从心底漫开,在自己的眼眶被生理反应牵带的咸涩的同时,她捕捉到叶鹿吟向她投过来的眼神中的恳求。


    步伐停顿了两秒的结果是,叶鹤鸣的下一句话也被她完整地听了下来:“将来……你阿姨……垂暮的时候,我只是想请求你……偶尔可以来看看她。”


    她们似乎退了很多步,退了一步又一步,不再同她讲那乌烟瘴气的内部争斗,那些利益掠夺与烈火腥风。


    叶鹤鸣甚至,像是要托孤。


    步蘅觉得自己应该即刻从这个窄仄的空间内闯出去,哪怕撞翻眼前的墙壁、撞碎近处的门,即便一步一个血脚印。她仍旧难以如人意,她只庆幸再度迈步的自己此刻与那两个人是背影相对,所以她如何开口都不至于艰辛:“抱歉,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心电监护仪的室颤警报似乎是从那一刻骤然响起,尖啸刺穿这一片对话落地后死气沉沉的静谧,引得人心头剧烈震颤。


    在步蘅的记忆里,后来,是被推到一侧的叶鹿吟冰凉的指节死死扣紧她的手腕,是冲进来的医生跨坐上床沿双手交叠不停向下按压……


    是一些她听不分明、更听不明白的医护间的交流,是一张滑动的床从她眼前疾速过境……


    记忆到此断章,再后来,是断续的拼接。


    是一幕幕并不连贯的场景,是细碎的不成调的声音。


    比如一些高低起伏不一的恸哭声,比如一座挂满白菊黑绫的肃穆建筑,比如一张微笑着望向她的将终生定格的黑白照片,再比如讲究对称的


    中国人在灵堂上惯用的一个居中摆放的巨大的“奠”字。


    叶鹤鸣大概是恨她。在雨雾漫上殡仪场地的那刻,步蘅任漫天细雨垂肩,无比确信这一点。


    可怜她们之间没有过爱,竟然有恨。


    恨到她想让自己第一时间目睹她的死亡现场。


    是恨自己的视角中,也让她身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台词几少的配角?


    她自问这一生至今没做过任何坏事,甚至也没有妄图对谁有过不该有的期待,为什么残酷的场景下她永远被选做观众?


    叶鹤鸣还真是一以贯之地、潦草地对待她步蘅的人生。


    永远走得迅捷,永远不预告,永远让她没得选择。


    叶鹤鸣理应拥有最好的医疗照护,她理应继续浸身那些她放不下的利益争斗,在狼烟里烧杀抢掠,对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情地扣动扳机,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去死。


    在浑身湿透之前,步蘅走向檐下僻静的角落,滑动打火机点了一根儿烟。


    细白的烟雾漫上鼻腔,焦火气冲散了四周围拢而来的潮气,让人得以拥有片刻清明。


    她还没往唇边送,一只手臂伸过来,大力钳制住她的手腕,将那根烟抽走捻灭。


    是意料之外的程次驹。他一身肃穆黑衣,肩头也落了淋漓雨意。


    程次驹没见过步蘅抽烟,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儿沾染的这个癖好,确定的只是他看着极为碍眼。


    他抵达现场后已经先行进过告别厅,见识到了里面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跪、有的爬的污糟现场,此刻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规训她的话来,何况他看得到她眼下明显的乌青。


    他只解释:“是步知蝉同志安排我过来。原本我这几日也要过来和券商开会。但我不知道是她们这些年始终有联系,还是有共友,又或者她只是在公共平台上看到的消息。”


    步蘅轻嗯了声,没有看他,仍旧只关注檐外似乎稠密了起来的雨:“姑姑的话,你也可以忤逆。这里和家里,是不是完全不像一个世界?”


    潲进来的雨变多,潮气和冷意齐齐翻滚,程次驹将步蘅往里拉了一把,离檐边儿稍远了一些:“我们和爷爷永远在那里,你只需要选择你想要的世界。”


    步蘅似是继续在问他,慢慢的,淡淡的:“她跟我说抱歉,说要补偿,既然这样说了,按常理来说,是不是应该活下来,至少做我一天的妈妈。”


    喑哑又发紧的一把嗓子,似是被火燎过般粗糙,说得程次驹胸腔内也骤然燃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皆疼。


    地面早已被雾雨洇湿,程次驹完全无法辨识其中会否有来自步蘅眼角的水渍。


    这趟拜祭之行到这一刻才有了意义。


    程次驹上前一步大力将步蘅揽进怀里,紧了紧,给出一个长达三分钟的紧拥却无声的拥抱。


    松开的那一刻,程次驹发挥自己拙劣的安慰人的技巧说:“要不要我现在回去,把封疆打包给你送过来?”


    步蘅的声音仍旧因喑哑而含混,冲他微偏头:“你放过我。他不在,我有壳,他一来,我立刻碎。”


    程次驹被她说得难得又笑出来,建议似的问:“是不是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步蘅甚至不需要思考,已在摇头。


    程次驹看着她又不见了波动掩去情绪的眼眸,这几年,她其实历练的远比他以为的强悍:“那就不告诉他。但你要想好,未来,他还是有机会在某些报道里面看到。两个人相处,遇到大事不向对方坦白不是好的做法。”


    步蘅清楚这一点。尤其这片土地上,有唯爱挖掘所谓八卦密辛的媒体存在,占据公众视野的内容生态向来极端化。可封疆应该不会特别关注港岛小报,地域的分割线自成结界,她也不想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此刻便去打扰他。


    他和她都各自有工作和生活,只需要搭建一个共同的未来。


    何况,这几日,她已经跟随叶鹿吟见识到各色丑恶嘴脸、各种打得响到人耳畔的算盘,她已经在无形中向叶鹤鸣的遗愿妥协。在叶鹤鸣刚身死便召开的股东大会上,应下叶雾山陪同他出席,却在他一番声情并茂地推荐后当场反水,直指他身为负责人应该对工厂事件负责。


    恐怕未来一段时间,围绕在她周遭的声音不会少,争议不会停。


    步蘅很快说:“让他担心和瞒着他,目前我只能选后者。”


    她还没有学会好好爱一个人,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去往的方向也常常离他很远,分配给他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很少。最近这些时日,顾东难顾西,通讯软件中的对话,恐怕又是肉眼可见的七零八落、简短敷衍。


    她运气很好地碰到了一个有耐心且能理解她的人,没被距离冲散,没被时间卷远。


    “他其实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程次驹叹,“未来倒是谁也不好说谁”。


    步蘅顿了下,听出他漏这一点儿口风,是打算越过当事人告状的意思。


    “我这还是第一次充当这种角色”,程次驹不是卖关子的人,确认对方想听,便言无不尽,“他给自己的工作强度还是太超过了,昨天总算不负众望趴窝了。现在应该又把自己拼起来出发了。虽然我出卖了战友,但你心中有数便好,就当作不知道吧”。


    多事之春,程次驹在反刍几个月以来几方对峙的情况时亦有反思,他作为过来人,或许要努力劝服的对象并不是几位创始人,而是已经消磨了热情和冲劲,只关心财报的老前辈们。


    步蘅的世界已经乱作一团,风急浪涌。


    程次驹听着一声急促过一声的雨声,还是按下了许多的纠葛和难关不表,只告诉步蘅Fengxing近日也不太平,只让她了解了封疆这一回是奔波在哪一条路上。


    说下去,又牵扯出他另外一些悔。如果不是他几番要封疆慎重考量司机议会制度,如果这项新的机制已经推出,抽成问题的讨论提上日程,此次不幸有老兵师傅因长时接单在营运过程中突发心梗,悲剧从营运中心传回北京,封疆加诸在他自己身上的道德压力和自伤自责或许能轻一点。


    漫长的抢救过程中,家属的呜咽和责骂,


    奔赴现场的封疆那一弯到底、离了陈郴的搀扶酸痛麻木得直不起来的脊背,让他远在那个场景之外,仍觉得有被浸没当场,要溺毙其中的感觉。


    幸在上帝眷顾勤恳的人,人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哪怕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也已经是让人欣慰的结果。


    为了与投资人和谐共生,为了顺利IPO,这段时间公司谨小慎微,对内鼓劲、对外维和,在拉长的战线上大家都已经投入了太多。资本的重压之外,还有无数人投入的沉没成本。有员工等待兑付期权改善全家的居住条件,也有员工需要这笔钱为常年依赖PD-1(肿瘤免疫治疗)延缓病情的家人提供更多生的底气……他也曾经拿这些话来说服封疆,公司每个动向背后都是千千万万人,这种方式之外,单靠他们个人的慷慨,又能解多少近火远火?


    可不计代价的推动这个结果到底是对的吗?在多个起飞与落地不断接续的航程上,他也不是没有过短暂的彷徨。


    程次驹松了下领带,说:“再捱最后一段时间,我帮你盯着。”


    步蘅视线垂得更低,藏起了再度蓄起腥红的眼睛:“我最多憋到七月,一定回去收拾他。下次回家,先把人锁起来藏个几天,谁要也不放。”


    告别往生者的那个上午并不轻松,但步蘅和程次驹的意外相逢,还是以平和及些许向好的期待收尾。


    形势的急转直下是从一天之后开始的。


    作为CFO的程次驹带着一帮精锐和中介机构、机构法务、公司法务开完会,在赴公司培育的DADA的本地负责人邀约的路上,先是接到了海外2号负责人的电话,将Fengxing的APP即将于48小时内在第二大海外市场印度被强制下架的消息进行通气。


    这是公司出海的首个试点区域,依托着海量资源投入做了起来,千万级的日活和订单量是用补贴一点一点砸出来的。初期的开疆拓土并不容易,但结果让人欣慰,也为公司的海外战略奠定了基础。


    印方原因给的冠冕堂皇,指控APP收集用户信息,妨害印度国家安全。信源给出的实际缘由,却是印度一家做导航出身的企业上个月推出了打车APP,印方要一刀切,本地市场肥水不流外人田。


    “封总已经和田总带着海外其他人在开会,接入了我们在印度的政府事务官Kapoor”,对方喘了口气继续说,“唱衰的新闻可能很快会出来,对您那边估计也有影响”。


    这说得可谓保守。


    下架意味着气势和舆论环境一泻千里,何止唱衰二字能概括。而本就环伺盯梢着他们的某些大股东大概比媒体还要更为嗅觉灵敏。上市关口下,任何负面消息都够让人喝一壶的。


    捋清楚大致事态时,程次驹已经抵达DADA的办公楼。路上,助理先行将DADA的负责人提前联络好召唤了下来,对方上车后,座驾改道直奔机场,程次驹选择了路上听汇报。


    受制区域版图面积狭小,DADA在高速发展后如今进入了瓶颈期,不温不火,在如今对公司益处不大却也不至于拖后腿生害。程次驹自知此刻的烦躁与眼前的区域高管无关,按捺住内心的不快,除了途中接打了四个电话,给了对方充足的输出时间。


    到将DADA的负责人放下车,他阔步往候机大厅走的时候,对方在几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喊了他一声:“程总。”


    途中程次驹接电话并没有过于避讳这个人,但他惜字如金,旁人旁听到的字句实在有限,可他冒火的神色当前,是个人都知道出了要事急事。


    DADA的负责人是个ABC,选定工作时随伴侣落地乔迁至此,粤语不愿学一个字不会说,普通话还算顺溜但轻易不会讲。


    此刻程次驹从他嘴里听到的却是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说他们在本地投放广告资源的媒体有料要发,和DADA拐着弯儿的有所牵扯所以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当下那一秒在程次驹脑海里转的是——Fengxing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儿子DADA是哪里出幺蛾子了,却没想到,对方扯出来的是他程某人的妹妹步蘅。


    ABC从八卦源那里了解到步蘅同Fengxing中的Feng关系匪浅,他开口也多少避讳老板的名字,他并不清楚封疆和步蘅确切的关系,更不知晓他从消息源那里得知并由他转述出来的这个“野心勃勃往上流社会跻身的猎物+猎人”的标签贴的是眼前这位程总的妹妹。他只是知晓Fengxing的各位大佬出了名的远离社交场洁身自好,恐怕并不希望自己在八卦杂志上和这类功利性人物扯上关系。媒体追求曝光率,压下即将刊出的新闻很困难,但他考虑是否要出面干涉报道细节,比如在记者列举拜倒在此人裙下的人物之多用以渲染此人手腕强时,删除掉自家人。


    他自认说得真心实意,所以当程次驹爆筋的手施力攥起他衣领,将他勒得呼吸受阻,一个“滚”自砸到他脸上的时候,他是怔愣在当场的。


    甩脱了这号智商情商某一处存在明确短板的人物,程次驹带着心里的一团乱麻风风火火地往值机处走,赶回Fengxing的时候,封疆和田望秋主导的海外会议已经结束。


    为了对冲可能的负面舆论,公司将适度披露下半年的出海计划,展现新市场的蓬勃行情,呈正弦函数的增长规模,以及入局实业启动造车计划的消息。


    程次驹隔着占据整间会议室一半长度的长桌看向身在长桌另一端的封疆,见他没事儿人一样有条不紊地在随身设备里标记些什么,迟来的长舒了一口气。


    也忽得心生感慨,打仗不能没有战友,后背必须有人坚守。


    封疆还百忙之中插空理了下他:“怎么提前回来?直接来堵我们,是对家里的老弱病残放心不下,还是跟我吵架吵出了素质,走之前那回只吵到半截儿没吵完,回来这就打算接上。”


    指的是俩人探望完步自检那天,回程路上又因为司机议会的动议生了分歧,但被商业化那边临时插入的汇报打断。


    程次驹没理回去,只生硬地装了回聋子,对着一旁站桩看戏的田望秋和易兰舟问了句特别没用的废话:“吃了吗你们?”


    即便时针已经指向了二十三点整。


    那一晚程次驹来不及指挥助理安放行李,计划留宿园区外围的loft公寓酒店。


    短时的急忙慌促的情绪平稳落了地,可没等程次驹躺下,自在前前司进行管培生培训结识,分入不同大区后便开始和他互通消息,互为对方圈内的情报员的老伙计周雪均给他来了通午夜凶铃。


    午夜凶铃是接起电话的那一刻程次驹主动同对方开的玩笑,可等周雪均将要透给他的内容一一交代完,他已经完全笑不出来。


    “知道你对这个人很看重,Noah要发起的提案内容也是很不君子,攻击点都在人家谈的对象身上。破局的办法太简单了,大不了分了呗,被给下马威又不意味着被踢出去。IPO未竟,对赌失败他才算真的玩完儿。再说按你的说法,这人出局了都得因为威信和口碑让司机师傅们合力给抬回来。可惜的是真要闹大,你推了半天的ipo多少得因为这个延期。你可是我们一堆人里最擅长做心理按摩、最得大佬欢心的,想办法凑几个场子让Noah软化一下,他怎么年纪越大越轴”,已经夜深,周雪均忙着床间活动,也不打算多说,“这可是我牺牲自己让Noah的董秘在上我在下换来的消息,先攒到明年你再回报我吧,挂了”。


    投资人中手握话语权的林董、Noah……前者已经被封疆基本攻破,而Noah……Noah恐怕依旧因为被迫妥协删掉的“美股”二字而伺机要求没被他拿捏住的人付出更大的代价,何况,Noah和创始团队那几个家伙的运营管理理念冲突远不止这一点。


    在八秒或十秒的时间内,程次驹脑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放了许多人、许多事。从封疆和池张初次出现在KS时那一双并肩推门的背影,到封疆字字情真意切地对他讲述会为司机权益发声,再到今夜散场后的会议室里他稳住团队展露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气定神闲,更有步蘅伶仃单薄如浸过雨的悲伤侧影……最开始,被安插到Fengxing,他的意愿虽然并非没有可也称不上强烈。但这一路走来,他收获了许多个为之动容的时刻,让他从局外人,从一颗摄像头、一管润滑剂,心甘情愿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而周雪均嘴里那个出局也还会被司机们抬回来的可能,大概快要毁于他一次次的对封疆的系列想法的居中劝停。


    前往Noah办公室的路上程次驹想了很多,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其实


    难分好坏,但长期主义和功利主义之间明显参差有别。


    他从来怕某些矛盾真的因为某条引线正面爆发,因为他看得清,他身为纽带串起来的这两方,一方是自恃不可抗拒与一言九鼎,而另一边是底线不可破将誓死抗争。


    拉扯博弈到最后,或许终会有一个赢家,但战利品中大抵会有一筐废品或是巨额负债。


    从投行到私人银行到国字号再到基金,程次驹曾经服务过Noah这位老钱多年。对方热衷的茶道他只能纸上谈兵,饮起来大约算牛嚼牡丹,却要多次装作五感被全新唤醒的享受模样适时侃侃而谈。


    与上位者交往,如何在对方不着痕迹的自鸣得意中保持住恰到好处的不自怜、不自卑且不过度自信,曾经是他多年来修行的课题之一。


    可这一日,Noah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他:“Jayden,功名利禄当前你都能像苦行僧一样把持住,如今却打算入世,跑来给我讲最不值钱的爱与感动的故事?”


    Noah将人心贬损,先行划出楚河汉界,程次驹知晓这是明示要他闭嘴,不要自讨没趣儿。


    可他是为了说些什么而来,只能做个不聪明的、没眼色的人。


    程次驹拿捏尺度,从自身出发开口:“Noah,当初我加入Fengxing,没想过要通过这家企业扬名立万,但至少希望自己的每一段职业生涯都善始善终。”一旦控制权之争真的开始,他这个原本被资本加塞进Fengxing的第三人必然无法独善其身,总要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在,差别是背弃的是谁。


    Noah起先缄默,给了他转圜的希望。


    可缄默之后,Noah不急不慢地再度开口:“十几年,你还没有让我失望过,我并不期待实现零的突破。我知道下了一条船,你还能找到新的舟,但这船翻了,扣住的不可能只是你一个人。落水的人里,有的人能够无所畏惧,毕竟能自己造桨,而另一些人恐怕连游泳的能力都没有,一沉到底并不是很舒服的死法。”


    Noah从煮茶器的隔板下抽出一个信封摔给他:“这些话,我建议你也转达给他。当初我赞成你入场,想的是去封疆化,没想到你的作风倒是开始有一些像他。”


    “你们都以为我要为难他,我是不赞成他自己上枷锁出让红利,可也没想要他折戟在这个项目上就此遗恨。这不过是我的一个项目,而已。”


    “保留弱点还是无懈可击,只要他选得好,退出前,我也不想浪费更多精力。”


    程次驹抽出信封内的张页,仅看到上面展示的内容的前半部分,便将它们都推装了回去。


    他想到很久之前,在他于机场挤上封疆的专车堵刚落地的封疆的某个时刻,封疆曾经对他说“我要的不会是赢过谁,我可以输,以任何姿态输”,可眼前的人要的不是封疆输一回,而是他跪一次。


    拿个人感情生活去做选择,而不是计较任何工作决策上的分歧。选对了,相安无事,而后等待上市后的退场切割。


    Noah必然清楚地知道封疆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种取舍的提出,居心显而易见。


    职业生涯以来,程次驹也很少遇到让他头皮发麻的时刻。


    他在各种想法中煎熬,一路熬红了眼,是在悬日初现时分,出现在Douglas所楼下的。


    街区融成一片橘红,高楼缝隙中的红日缓缓下落,用时不足半个小时。他在这份自然馈赠的浪漫瞬间里,交给命运去做选择——步蘅会发现他,亦或不会。


    真正相遇时,月色已经出门夜游,枕上银河。


    两个人眼里都有失焦迷蒙的、挥散不去的疲惫。


    步蘅在捕捉到程次驹的瞬间,脚步微顿,而后快步冲到他身前,眼眶中的疲惫里大概有一些上浮的笑意。


    可程次驹不确定,他此刻虽然静默在原地,一动不动,即将给她带来的冲击又将是什么。


    他们在附近的空中餐厅捡漏到一个窗景餐位,结束一餐饭后,伴着闪烁的霓虹,慢慢向步蘅的公寓走去。


    程次驹自述来此出差,坐在那张绿鹅绒沙发上,他一时间难以开口。


    在瞥见不远处窗台上那盆如缀着一个个小圆红灯笼的番茄盆栽时,他问起步蘅正要开庭的美印专利诉讼案。


    程次驹的声音染一点哑,步蘅还过问了下是否着凉,而后简要挑了些能说的讲。是在程次驹长久的沉默下来之后,她发现的反常。


    后来步蘅也回忆过这个晚上,当时整间公寓只能听到人呼吸的细微声响,他们相对无言,心里各自在地震的那个晚上。


    下班后她收到过封疆的消息,如果人出事,大概还活着,还有希望。


    是爷爷?那程次驹恐怕没有空隙跑过来。


    短短一段时间她生了无数恶性的揣测。


    程次驹身体僵直了半分钟,最终对她说的,却不在她的任一联想范围之内。


    月圆之夜不见圆满,步蘅听到的是现实的残酷,是命运的巧合,是人的无能为力。


    因为郑霈言她才介入代理那家印企,因为这家企业入局打车赛道,Fengxing在印度才会在此不容有失的节点被APP直接下架,她就这样站到了敌对阵营里面去;因为尤呦她才赴港,因为叶鹤鸣的骤然离世她才会同“祖妈”一脉有了本没有想要有的任何牵扯,而它此刻正因“卖港口卖国”“性虐待高龄女工”等争议事件深陷负面舆论,任何与它有干系的企业和人,此刻都不想沾是非,免于事件持续发酵被点名、被波及,残酷的商业竞争之下,任何堪作的文章都不敢让人心存侥幸,不得不未雨绸缪;而她本人,因为那一丝不该有的动容,与叶雾山结怨、与他的战友结仇,此刻已经在岛内的n流杂志报刊上有了狼藉的声名……


    而后她听到了程次驹讲述另一面的世界发生过什么,他提起封疆和池张他们创业时闪光的梦想,为了打赢补贴战在融资时对赌条款中立下的那些狠绝条件,无数个FX人等待IPO的机会为家人谋幸福、谋战胜疾病的善终可能……


    更多的程次驹说不出口的话,他们心照不宣。比如此刻FX的任一高管,拥有这样一位女友对能够继续安稳任职履职已是一种挑战,而若是配偶,在进行信息披露时,恐怕几乎难以避免被“弹劾”的可能。


    程次驹坦诚地告诉步蘅,他并不敢尝试让封疆选择,因为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也知晓结果。而他对封疆虽有信心,封疆或许最终能化解所有的危机,可绝不会只需要短短几个月,绝不会没有其他代价。


    他在这一刻正视自己的自私和主观,现在处在天平各处的砝码中,若一定要牺牲什么,这一份感情可能是他认为最低的代价。


    程次驹平定心绪,说出自己亦觉得可笑的建议:“你们俩……先暂停,好吗?”


    步蘅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颤抖,颤得她一颗心也随之颠簸。


    暂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能够按下暂停键吗,这些问题,仅仅一个暂停,真的能确保没有任何危机复现吗?何况,下个周,她还将现身香港,还将涉身某个泥潭。


    步蘅勉强笑了下,轻声反问他:“二哥,我未必做得来,你能不能教教我?”


    说出来,又觉得是彼此为难。


    程次驹是不日前在雨中用身体为她撑伞为她取暖的人,他恐怕,也没有太多选择,没有更好的选择。


    窗外是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室内的钟表在闪烁间不停前奔,步蘅觉得自己的世界恐怕真的要就此暂停,停一会儿,停一阵儿,又或者,也不排除停终生。


    在程次驹无法继续面对她,离开之前,在她允许眼泪落下来之前,她又问他:“二哥,如果我连他的幸福都不在乎,


    我再在乎他的事业、他的安危,你觉得他未来知晓一切后,又能不能原谅我替他做这样的决定?”


    第78章 第78章我希望我们体面收场


    78.玫瑰无原则(一)


    骗子。


    封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得步蘅心中一时汹涌,禁不住回溯那些不可逆转的记忆、不可回流的时间。


    从过去解脱出来之后,也让她在当下这一刻生出短暂的恍惚,以及后知后觉的一点情怯。


    她确实是个骗子。


    轻易不行骗,骗起人来却没有什么底线。而有生之年的最强战绩,就是骗得两个人一起心碎。


    在当初程次驹突然地闪现,砸得步蘅本已混乱的生活进一步失序之后,起初,她并没有作出任何响应,即便她已经被告知这是一段至少现阶段不适合继续下去的感情。


    可理智是一回事,知晓一旦再生变,无数人尤其是封疆本人要因此努力成泡影、理想就地折戟、钱景变巨额负债是一回事,要放弃自己过往十年中最为珍视的东西又是另一回事。


    掂量得清孰轻孰重,能有大局观,也并不代表她就能立刻做个识大体的、毫无利己之心的人。


    年少时的喜欢只是一个人的私藏,无关利益取舍,甚至无关另一位当事人。如今,却有千千万万个人的利益要横亘在她的一份喜欢之上,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里,感情又是很多人眼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多贪恋一秒,恐怕还会被指责头脑不清、所求狭隘、见识浅薄。


    此起彼伏、喧嚣不停的世界里,步蘅抱着一个“拖字诀”过了许久,直到她再次回到港岛,身背各种不良的标签,和叶鹿吟一起现身祖荻创业之初识于微时的知名饼家创始人的寿宴时,在退场那一刻,叶鹿吟的轮椅被一群如要分食人肉的围观者推挤撞翻在地,而她深陷在各种长枪短炮之中无处闪躲,亮白刺目的闪光灯近乎灼瞎她的双眼,近处的所有人影在她眼眶之中都如过曝的鬼影时,她尝到了自己唇腔内或许是来自被咬破的舌尖的血的味道。


    耳畔同时还挤入了伴着“卖国”“性/奴”等恶劣极端的字眼的质问声,一霎时,步蘅想到了叶鹤鸣头七刚过,墓碑上的肖像便被人划伤划得面目狰狞的那种凄厉。


    她不能更清楚地明白,不应该再把任何一个人拖到这个众目睽睽的砧板之上,任人鱼肉,任人诋毁,任人践踏。


    而命运也没有给步蘅更多犹豫的时间,同在那一天,东八区时间的深夜,一位应届高考生搭乘Fengxing网约车被司机卸载至该笔订单的目的地——远郊河岸旁后就此失联,家属及其同学朋友在积极找人的同时,对学校的管理、司机的冷漠和平台的安全机制发出了质疑,将司机本人和Fengxing一并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再多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新的压垮舆论风向的稻草。


    步蘅是在事件的热度暂时消退之后,选在一个太阳抖擞、熠熠明亮的晴朗日子告诉封疆她短期或长期内将不会回国。


    步蘅记得,在她开口之前,封疆似乎正在逐字逐句提醒她未来几天她那边降雨概率高达91%。她一朝积过水便被他反复操心的膝盖,多年来收获过他许多筐的叮咛,这不过是其中很寻常的一回。


    她亦明白,自她开口,割舍的过程一旦开始,到真的结束的那一天,时间线拉得越长,对彼此只会是更大的煎熬。


    起初封疆并未明白她的意图,若有似无地叹气,轻易便妥协:“没关系,能克服。你回不来就换我过去,我们去纽约市政厅,之后再公证。”


    步蘅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被迫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一边不管不顾地凌迟自己,一边自以为小心翼翼地去扎伤他。


    其实她可以说得更清楚,可言语系统似乎受到其他外力的干扰阻碍,让她无法更为直接地去向他阐述她的意思。


    一时横不下心的结果是漫长的两厢撕扯,爱困交织。


    步蘅清楚自己藏了一些私心,这一生她不可能做到再也不见他,起初的隐晦柔和,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再次一步一步走回他面前时,能不那么狼狈、不至于毫无尊严可言。


    是在近一周的日升月落之后,步蘅见到了夕阳余晖勾勒下的封疆,他站立的方位,不巧正是多日前程次驹现身时的那个位置。


    步蘅的瞳孔中倒映着封疆高瘦的身影,一点倦容,极淡的唇色,苍白的面颊。


    他目光仍旧热切,不像她,经历了多日的演练,已经习惯了晦暗不明、不见温度。


    孟夏时节的月亮高悬,但在那一夜,月光没有穿透那一扇步蘅和封疆两个人都无比熟悉的窗户透进她那间长租公寓。


    航程中间封疆大抵是没有碰过水,此刻那淡得无色的唇干燥到近乎要唇缝开裂。


    隐约可见的血痕扎穿了步蘅的眼眶,直抵她自以为可以装作顽石一般坚硬的心房。


    从进入公寓,步蘅安置封疆坐下来,灼热的视线便一直在她身上扎根,她不是感觉不到,但她没有办法直面,她自认无法正面招架。


    封疆并非洪水猛兽,步蘅只是怕自己的表演不过关,就此功亏一篑。


    很多年以前,步蘅初次向步自检坦白自己的初恋,步自检曾经向她转述过邹雅禾的观念,教过她如若结束要轻拿轻放。


    可没有办法。


    步蘅大抵是世界上最了解封疆的人,如果她的理由说服不了他,她如果不能把这段感情建立的根基摧毁,他们没有办法说出再见。


    他一定会认定另有隐情,不断求索,继续坚持。


    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持续分神分心,更与她、与更多人的初衷有悖。


    自上次面对面相见不过近一月,步蘅已经觉得封疆此刻倦怠的眉眼和她在梦里反复描摹见到的那一副有变化。如果再叠加一些岁月的鸿沟,他或许真的会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有朝一日,连在她梦里也下落不明。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样的代价,但难测的将来里有她更不敢赌、不想面对的可能,无论是他承受并肩多年的战友的责难还是背弃,亦或他未来的每一个无论出于什么考量的抉择都要背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声,更或者他将始终因为破灭了更多员工的期待而持续良心难安……


    是在步蘅将一杯温水放置在封疆身前时,封疆锁住了她往回收的手腕,他的指腹扣在她的脉搏上。她感受到的是来自他的温凉的触感,他感受到的是她脉搏间传递出的急促的心跳。


    那一刻步蘅的手指还没有完全撤离杯壁,封疆动作间,她手一晃,带得透明玻璃杯里的水荡漾,将她下垂的视线一并晃得支离破碎。


    步蘅听到封疆说:“我这次过来,是你的话没有说清楚,我怕是我误会。”


    抓住步蘅手腕的那一刻封疆便再次站了起来,步蘅余光瞥见他眉间蹙起的褶痕,心跳的节拍益发急促难安。


    “不是误会”,步蘅低声说,也终于积攒起很多勇气回看他,“我从来没有分过手,自以为是地以为委婉一些能让我们彼此更好地接受”。


    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步蘅听到封疆反问:“你的脉搏跳得这么乱、这么不安,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步蘅微哽:“你从来不是自以为是的人。”


    封疆身形一顿:“这些年,在一些选择的分叉口,你决定暂时不回来,或者很久都不会回来,我没有干涉过,是错的吗?”


    翻涌的痛色让封疆眸底更亮,步蘅心脏被这种亮映照得失火,烧得她五脏六腑一并灼痛:“我也没有干涉过你闯哪一条赛道,给对方工作上、事业发展上的自由,一直是我们的默契,不是分歧。”


    步蘅神色和语气间的平静让人更为失措,封疆喉咙涩到发苦,但他仍在强迫


    自己条理分明地寻找问题、追问原因:“是你有了新的人生规划,不可以结婚?”


    前一句尚为平和,后一句颤音分明:“还是说,你突然认为,你的那一天,站在你身旁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无数的颤音让步蘅身心俱在撼动,她不希望他将伤人的枪口对准他自己,有些话她来说算辜负真心、算作恶,他来讲全是让人心痛的自我否定。


    “我很少去想这辈子会和谁结合,但但凡想象那个场景,画面里的人只有你,这些年来一直是!”步蘅知晓真假相掺的谎话最为逼真,她的声调儿也有了明显的起伏,“上个月我们在规划未来,这个月我决定放弃,你认为我做这样的决定非常容易”?


    质证现场她其实一向擅长攻心,但她从没有用她的技巧对付过她珍视的人。


    步蘅告诫自己短痛胜过长痛,这些年来,她其实知晓这段关系的主动权从来在她手上,张弛都由她决断。


    她用一种兜满失望的神色看向他,将那些命运私搭乱扯的线用作论据,为了让他相信她是深思熟虑、挣扎过后才因为失望,因为与她泾渭分明的为人的底线、相悖的价值观和做法而决定舍弃他,不是莫名的一场断崖式分手:“我之前对你说谎,Fengxing没有即刻解雇Dennis,还在为他付费,我其实很失望。我能够理解,但我控制不住去失望。”


    步蘅抛出的是不日前郑霈言和Dennis的恶性纠纷。封疆与被美方扣押的工程师的家属、与Fengxing的法务及CTO交涉协商后的结果是在尊重家属意见、基本立场不可破的情况下,待临近的庭审落定后才更换代理人。


    就是在这间公寓里,在某个将亮未亮的清晨时分,她曾经对封疆说过,她不希望和某个触及她价值观念雷区的意向客户站在一起,她拒绝作为对方的代理人。


    步蘅知道封疆会记得她说过的话,尤其是她介意的部分,她的某些道德洁癖。


    她利用他的用心和细心,来解决他此刻怀疑她说谎的疑心。


    “我试图咽下这根刺,拔掉这根刺”,步蘅没有停下来,“我努力过,但我面对不了霈言对正义的期待”。


    “这不是第一次,这只是那根稻草”,步蘅持续行骗,“我希望我们体面收场,而不是我翻旧账将我的介意一一摊在你的眼前”。


    她感觉得到封疆青白的指尖毫无温度,褪去了适才的那丝温凉,她投向他的眼神,也能够捕捉到他眼眶内成片掉落的灰败。


    “我能够理解,如果不是你来决定,我可能甚至会觉得对方理性。但我对你的要求不一样……我不仅不会对你更宽容,我只会对你更苛刻。”她说得现实,也清楚地知道这种现实远比其他狗血的冲突要更能说服他。


    尤其是她明白,而立之年的他身上背负有很多责任,无法轻易承诺日后此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他们早已不在可以一起嫉恶如仇的二十岁。


    还有尤呦、叶鹤鸣与DADA的那起车祸可以用来发挥,但步蘅没能即刻说下去,是在封疆抬手的那一刻,她才惊觉她沉甸甸的几滴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步蘅砸得封疆兵荒马乱。


    他拭干了她的眼角,而后顺势将她圈在身前,他用她的身躯将他的胸膛填满,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相贴的心跳声有着堪比震耳欲聋的效果。


    就在步蘅以为这个拥抱会持续下去的时候,封疆垂下了手臂。身体分开,视野内的他重新变得清晰,步蘅看到他此前隐有血色的唇线真的裂开,渗出血线来。


    飞这一程的路上,封疆过了一个多梦的、辗转难安的午夜和白天。


    经年的情意很难说散就散,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也不清楚自己竟然是一个会有死缠烂打意向的人。


    从机场到Douglas所的路上,风吹得很急,刮得他心口持续发闷。


    但各种的揣测都不及她一个明晃晃的失望的眼神。


    他应该要尊重她,即便无法当即接受她的决定,也失了在此留宿的权利。


    封疆心脏持续跳动得厉害,侧过身,离开之前,坦白地告诉步蘅:“我做过一些猜测,可能你面对一些不可抗力,因为Fengxing和我都不是无懈可击,因为你的生活可能会面临一些我来不及及时了解的变故。”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分手的人,因为这个手分得没有预计的容易,她可能有一些困扰,他有了这种认知,当他听到她说:“我有过很高的期待,所以任何失望,都是……如鲠在喉。我们不能在一开始,就面对这种痒。”


    封疆原本是想要转过头用视线摩挲她的轮廓,可在他望见那颗枯死在不远处的窗台上的那株红波妞番茄盆栽时,他顿住了视线说:“前些天,我曾经拜访过爷爷,爷爷对我说——你们两个小时候都不容易,这些年又聚少离多,走到一起一定要相互体谅,轻易不要走散。他说步蘅是个心热又心软的人,话不少但嘴笨不会哄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请你多看看她做了什么。爷爷说,不管是十八岁、三十岁、五十岁,他从前每当和奶奶有分歧,他都会听奶奶的。爷爷应该是未雨绸缪,觉得我们一起生活总会有分歧,他想让我听你的。”


    他叙说地缓慢而认真,步蘅庆幸他没有同她对视,这轻缓的声线将她聚起的冷硬绞杀在地,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无法缴械回头。


    大概一分钟后,封疆挺直酸痛的肩颈,在手摸上步蘅公寓大门的金属把手时出声喊她:“步蘅。”


    步蘅只在心里应。


    “我已经做好了听爷爷话的准备。但这一次……恐怕我没办法听你的。”


    第79章 第79章因为你说还没有移情别恋……


    79.玫瑰无原则(二)


    这段记忆,步蘅三年来回想过无数次。


    每逢倒带,钢针慢慢刺入胸膛的感受仍旧时历时新,很难让人习以为常亦或麻木无觉。即便她是主动施加伤害的那一方。


    步蘅知道陈年旧事此刻不止在她一个人脑海翻滚,这咫尺之距,她看得见封疆眸底剧烈的涌动,其间翻覆的情绪如飓风卷过一般失序。


    为免这次相逢以一地狼藉收场,步蘅也没把人逼得太狠。


    此番再续前缘,她追求的是中远期可持续发展,而不是贪图眼前这一锤子买卖。


    何况如今伴在封疆身旁的荆砚,比起池张、陈郴和易兰舟来,有礼貌得多,也严防死守得多。


    给她留的那点儿善解人意的独处空间,只够她安安分分和封疆比肩同坐。见她外溢出侵略性,荆砚便提拎起他本人这件人形盔甲又赶来护主儿了。


    步蘅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吻刚结束,适才主动退场的荆砚便仿佛不知尴尬为何物般再度穿过疏落的灯光迈步回来。


    二人独处复归三人行。


    待离开嘈杂的医院,荆砚载着连同他在内的三个人横穿仍显厚重的雨幕,回的是同一家酒店,慧能合作的一家专供会务接待的常乙。


    途中平和无事,大抵是因为步蘅还没上车,手机屏幕上便闪动出一个她不得不接听的客户名字。


    持续的震动在仅有呼吸声、风雨声的车厢内显得阵仗很大,步蘅转瞬驾轻就熟地以温柔可亲到偏慈祥的口吻向封疆交代需要临时接听个电话。


    等安抚完电话另一端因为几则“专利流氓”的报道而怒火中烧的当事人,又顺带就对方顺口提及的小女儿不接受留法学艺术的安排要gap一年去西部写生的头疼事进行开解,她几番耐心操作下来,即便一路缓行,三人同乘的车驾也已经顺利穿雨越风,抵达酒店停车场。


    车窗上斜打下来未蜿蜒落尽的雨滴晕花人的视野,待步蘅挂断电话,跟上那道高瘦的背影,三个人至此不怎么默契但也无人异议地前后脚挤入了同一个轿厢电梯。


    逼仄的空间里仿佛仍旧有潮腥的雨气在扩散。


    湿度高的让人身体发冷。


    荆砚打发走酒店管家,自行刷卡按下12楼。


    步蘅余光扫到荆砚的动作,很临时性地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视线仍旧主要投掷在封疆身上。意图都昭彰了,着实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装什么含蓄,直白些才有诚意,才显得她比较一心一意。


    若时进时退的,再让人生出些有的没的误会,特不划算,真没那么多人生好蹉跎了。


    灯亮到轿厢内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灯影和人影交叠在轿厢壁上,镜面一样明。


    借此看清自己糊成一团的唇膏后,步蘅又扫了眼封疆的侧脸,捕捉到了隐约斑驳的红渍,也没有错过封疆仍旧没有舒展开


    的眉头。


    “标的额5800万,上个季度我得感谢对方的信任和支持”,步蘅又为自己解释了一句,“热情和体贴都是为了工作”。


    步蘅一开口,荆砚也没让她话掉落地上,不紧不慢地紧接着提醒了一句:“步律师去哪层?需不需要我呼叫控制中心打开梯控。”


    步蘅短暂和荆砚四目交汇,而后仍旧望着封疆,目光仔细逡巡着他上翘的根根分明的睫羽,也试图窥探他掩在那下面的所有情绪。同时回应荆研:“不麻烦,12层,我也是。”


    闻言,封疆额角跳痛的力道松了又紧,肺里仍未平息的燥热牵动了大半精力,他的视线到此刻才带了一点重量,往步蘅身上落了一些。


    步蘅也没避,且用炙热的眼神回视回去,作出必要的声明:“很巧。”


    出了电梯轿厢,荆砚在前,刷开一扇靠近廊道中间的房门后又退了一步,侯在门旁,门神似的杵在那里。


    隔着半明半暗的通道光,封疆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待封疆再抬步,荆砚便咂摸过来适才那点带压迫感的威严意味着什么,径自改道斜对面,快速闪身进了另一间房门,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关了进去。


    于是步蘅视野内只剩封疆移动晃出的残影,宽阔的肩背成为她眸心唯一的焦点,最终他在她眼眸中停格,立在套房门廊下的泛黄氛围光束中。


    人进了门,但门扇仍旧被晾在那里,大敞开着。


    现场统共只剩他们两个活人,其中一个看架势还打算坚持闷不吭声主义到底。


    步蘅生怕看漏了丁点儿这个顽抗性还挺强的家伙的肢体动作,争分夺秒地在琢磨他这是几个意思。


    还真打算感性随放随收,竖起理性的壁垒?


    封疆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径直深入套房内不曾回头,卸了风衣叠成两折,搭在近处的椅背上,手撑在一旁的梳化台上顿了几秒,而后屈服于生理不适,屈肘抵唇咳了两声,破了这平平静静的一地落针可闻。


    欺凌病人到底有悖人伦道德,但不趁虚而入又显得自己不积极进取,步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抬手敲门,敲那扇大喇喇朝向她洞开的大门,礼貌地通知眼前人一声——这就不请自来、马上破门强入。


    可步蘅的手刚抬起来,耳畔却又抢先递过来一道喑哑并中气不足的声线:“是我理解得不对,还是我之前幻听?”


    封疆终于肯侧身偏头,用一种专注且带攻击性的深邃眸光看她,回身质问。


    道行长了,步蘅想,前几年他的话可不是她咬文嚼字都难解读出个一二的。


    解读是双向的,数步外的封疆也在同时逐帧获取步蘅的神情,但他应是对递进瞳孔的内容失望,在瞬间得了个自己在鸡同鸭讲的结论出来。


    再开口,他眉眼都被疲惫征服了一般失了些颜色:“门开着,但人不肯进,要我开口请,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要强迫?”


    一字字生硬地、冷硬地凿进步蘅双耳。


    她原计划用来敲门的手,在此前已经因为动作惯性落了下去,在耳闻到当下的问句后,她忽得抬手扯掉了低V领珠光衬衣上绕颈的抽绳攥在手心,长叹了声:“没,没幻听。但一般人听了那一串话,记得重点应该会是捆在床上吧?”


    步蘅也有些佩服自己,这几年下来,抗尴尬能力真是强了很多。


    往年少无畏的池张那种没脸没皮上靠了,荤素不忌,什么词儿都能张嘴就来。


    她声音都没踩出来一点儿,顺势进门,又替自己解释:“我站在外面,原本是想要找个礼貌一点的进门法儿,不太像犯罪分子的那种。”


    哪儿知道你等不及。封疆自行补充了句言外之意。


    连续的飞行加半日的奔波,交叠着持续的低烧,耗费了大半的体力,封疆没等步蘅靠至身前,便放任自己不撑、不捱,在他适才用来搭放风衣的单椅上坐了下来。


    赶过来之前,连续在测试现场盯梢了三天,长久委身测试车辆驾乘位置,久坐发僵,僵久了下肢发麻,他这几年随意祸害的身体零部件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落地筒灯的淡光勾勒着封疆的轮廓,在步蘅如被雾化过的视野内,倦容依旧明显,遮都遮不住。


    步蘅心尖又颤了下,胸腔募得生涩,但这门进都进了,她隔着一步之遥审慎看他:“对你我什么都可以说,是这样吧?”


    话扔出去,和尘埃一并落下来。


    没人接,摔得就没声没响。


    可步蘅有些不想忍受封疆的不声不响,又摆出她的论据:“因为你说还没有移情别恋,我这么推测不过分吧?”她以此来佐证自己并非在胡作非为。


    为所欲为、薄情寡义、肆意践踏真心的事儿以前也不是没做过,错误犯了一些,也操心不过来他能不能一一接受。


    自己曾经的举止出发点并不险恶,步蘅反省完也还是有一些继续招惹他的底气。


    捧起这颗心重头来过和自暴自弃发疯就在一念间,步蘅直白地摊开了她更多的念头:“在医院,我碰你你好像不情愿,所以我有些拿不准……你让我进来,是打算趁夜深人静我们更好地交流一下心得体会,还是你期待我真的硬来?”


    她抬起一双水亮到在暮色与灯色间显得多情的眼,问得认真:“要不我们开诚布公一点,是哪一种?”


    步蘅说完准备找个合适的一亩三分地儿坐下,做好了持续作战的心理预备。


    刚要挪步到一旁,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拉了回去,她几乎是瞬间便跌撞进封疆怀里。


    温度,呼吸,触感,错峰跃动的心脏……一切都变得相近可感。


    但因为久违,也伴随一些陌生。


    封疆攥紧步蘅的手腕,手掌贴扶住她侧腰,他从步蘅的手腕一路上扶到她上臂,沉默了三秒才说:“我忘了提前说,我没有这便自然而然相处的信心,并不建议你今晚长篇大论。”他不能确定他每时每刻都能情绪稳定,不在面对某些字眼时失控。


    他话里挂一些无可奈何的滋味,风雨仍旧剐窗作怪,步蘅一时不确定那似有似无的叹息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错觉。


    “色厉内荏也需要力气”,封疆又劝道,“既然工作忙,就别急着熬自己的心力”。


    好话说完了,他又抬手轻碾她的下唇:“在医院……嘴这么狠心,你要我怎么分辨,你是要亲我,还是扎我?我就算没有底线,任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封疆的体温持续传导到步蘅身上,相贴的部位,除了那副温凉的掌心俱是灼热,步蘅觉得肌肤表层都要被融成一脉汤泉。


    从前其实很少会刻意攀附彼此身体,因为心的距离过近,其余的一切只需要自然而然发生。如今多了三年的隔阂和罅隙,贴得不够紧,恐怕自己心内会先生出忐忑的鼓点。


    一扯一坐,最终两人呈现出的是一个人跨坐在另一个人身躯之上的并不清白的姿势。


    品味着封疆的数句话,步蘅脑海生发出一些喟叹,这个下一步最适合躺倒


    在一起的姿势当前,两个人聊的内容的走向竟然是来日方长。


    如果说她的嘴能称为狠,那他的嘴只能说硬。不止因为她在站起身离开他的那一刻看到他起了变化的生理表征,更因为步蘅从他的言谈举止间感受到的挣扎与矛盾。


    但没关系,再破戒确实应该追求灵体合一。


    在好好对话,彼此接纳后,在动物本能之上,只妥协于爱与心跳。


    第80章 第80章(修)我在学,我正在努……


    80.玫瑰无原则(三)


    既是驻场,自是工作为重。


    慧能此次被指控负极材料技术和充电算法抄袭。步蘅次日一大早便埋身会议室参加改稿会,打磨慧能的技术团队此前出具的相关说明材料。


    刚从满脑子的材料成分、制备工艺和性能指标中抽出耳朵,又被迫掉进电化学模型里,密密匝匝的信息攻占大脑皮层,将昨夜涌动的情事挤得彻底没边儿没影儿。


    对面发动炮火攻击时,必然会进行概念扩大化,将工艺A夸张成A+,再将A+的概念边界进行延展,意图以A+涵盖和A相近的ABCDE,造成BCDE都在侵犯A的假象。


    步蘅昨日就同周之桅提过,对方三年内以类似的手法起诉过多家企业,而已结案的部分中,83.3%以和解告终,是为了保护知识产权还是获取不正当利益可想而知,新兴的中企恐怕是一些人眼里的冤大头牌提款机。


    是在步蘅带着温腾离开会议室,在慧能园区的中心广场上遭逢同样要离场的池张时,她才知道——封疆已经于清晨飞离了这座城市。


    昨日那一场短暂的相逢来得突然,结束得仓促,没有留给她认真收尾的机会。


    池张起初仍是那个不好相与的架势,还用向步蘅发问的形式刻薄地点评封疆道:“昨天一大早赶高铁转飞机飞过来,今天天不亮又赶早班机再转高铁折腾回去,临时新增这个千里之外的不必要的行程,要么是喜欢坐高铁、喜欢飞,要么就是有病吧?步律师能够理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吗?”


    他问完倒是又恢复了一种正常的人形,提出虽不顺路但要送步蘅和温腾一程。


    持续别扭下去总归不是正途,需要更多对话的机会解开全部的疙瘩,步蘅没有推拒,利落应下。


    商务车的电动车门已经降了半幅车窗,可见内里的三横排宽敞格局,温腾在步蘅的示意下先同池张的助理上车,坐到了乘客位的前排上。


    车窗上升,车门关合,所有人都识趣地给池张和步蘅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灼热秋光从枝叶间斜斜插落,掉在人身上,掉在他们站立的广场边的回廊上,映得池张精短的发边缘闪光。暖融融的色调和他冷冰冰的瞳色着实不和谐。


    “池总……师哥”,步蘅又换了个她和池张曾经都嫌弃的称呼,继续照实说缓和关系,“这几年其实我偶尔也会怀念跟你像吵架似的短兵相接的日子。那天在飞机上偶遇,没有提的机会”。


    虽然、可能、大概,步蘅心知肚明,池张也未必喜闻乐见这些句子。


    池张卡顿了两秒才回嘴,秉持原则,不与热络,只提醒步蘅道:“只是像而已?”虽然不应该、不合适,但曾经他其实是生了恨不能与步蘅肉搏一场的心的。


    面对步蘅池张自知欠奉耐心,完全是与封疆相反的对照组,他更始终记恨多年以前步蘅最后一次主动联络他所为何事。


    “也谢谢你刚刚告诉我。”步蘅明白池张适才那番话的用意,他若不提,她并不知晓这不是一场偶然而是一次主动靠近。


    好像每一次,在她以为需要跋山涉水的时候,都有一个人已经在翻山越岭而来的路上。


    四周没有其他声音能够隐藏自己急促了起来的呼吸,池张知道自己在私下永远沉不住气,他三年前被步蘅挂断没来得及讲的话,到此刻时过境迁之后,终是有了机会,对着她当面投掷了出来:“你对他太狠了步蘅,我并没有觉得你们一旦开始就必定会永远走下去,人和人在哪个路口走散了都正常。但我他妈的是真的被他洗脑在信任你,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我在那些年拜佛求财的时候都得多嘴跟菩萨说一句祝你们俩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我从不觉得你会混账、你是个混蛋,我以为你不要他了,至少会好好放下,你们会彼此祝福。”


    “你也别误会”,池张又嗤笑,“他什么为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前任的任何一句坏话都不会说。你的狠话,是你当年亲口对我说的,不知道你忘了没有?”


    那一年初雪的冬夜随着池张的话跳窜了出来,茫白一片,遮天蔽日的。


    步蘅其实并未想过在已经明确谈过分手以后,还能在某个呵气成雾的日子里在纽约再次偶遇封疆。


    其实并非偶遇,因为在陆地面积达789平方公里的城市里,两个人仍能精准地相会于步蘅的公寓楼门外,除非有意,几率约等于零。


    那天的雪刮出一种泛滥成灾的世界末日感,所有画面在人眼眶中都像蒙了薄雾的旧照片。步蘅走向街道的时候,风正撞碎门头上的一堆雪色,雪粒胡乱地扬下来,落在她肩头。


    周遭的事物已经被雪迹冻结了大半,步蘅扫到门外的封疆肩头虽有落雪,但并无雪渍洇开的痕迹,心头一松。


    在看到封疆用于拎塑料袋的那只手指节发红的同一刻,步蘅脑海里涌现的是七日前她带着拉拢的目的一位位劝服一些老董事的时候,叶雾山隔空传话传来的那句还挺文雅的“吃相难看”,当面他可没骂得这么收敛、这么文明,比那些妖魔化人的杂志报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想到的是如今他们身处不同的世界,有着分明的距离。


    不是让人拥有很多选择项的天气,即便是决定绝情,不可功亏一篑的人。


    在雪声渐悄时,步蘅回身拉开了她刚推开不久的门,侧了侧身,等待封疆进入。


    封疆手摁抵在门把上,却是示意他来撑,以肩背将风雪罩挡在界外,让步蘅先行,他甚至稀松平常般说了句:“天气不好,还是尽量不要外出,该躲的要躲。”


    步蘅借着楼梯间晦暗的光线,掩住听到他的声音便跃动的心跳,也寻常般问了句:“过来出差?”


    身后的脚步声随着这问句一时隐没了,静下来后,整个空间内似乎只剩自己独行,无人追随了一般。


    步蘅克制住想要回头的欲/望,在打开公寓门的刹那才听到封疆在身后说:“我有两个答案,但我不确定你更愿意听其中的实话,还是假话。”


    进了门,步蘅从浴室掏出一条未拆封的毛巾,搭在沙发边缘,示意封疆收拾下被雪潲湿的额发。


    她这才允许自己去仔细看他拎了一路拎上楼的是什么。


    是整个街区因为暴雪已经紧俏的物资品类,一些颜色苍翠的果蔬。


    “一些肌肉记忆”,封疆却顺着她的视线,进行解释,“走过来,路过了以前经常光顾的中国超市,下意识走了进去”。


    若无其事远比正面撕扯要难得多。


    步蘅视线不小心挪移到她从前最爱先解开的、封疆胸前的第二颗纽扣上,光速挪移后,她继续问:“饿不饿,吃晚饭了吗?”


    这一天的开始如同倒带过去的数年,窗外有风,室内温和,一餐一饭,一种浓缩的家的味道在狭小的场域内蒸腾发酵。


    在封疆进入那间窗台上已经不见了往日被人精心呵护过的盆栽的厨房时,先于品尝他照旧烹饪出的熨贴中式味蕾的香气,步蘅想要攀住他的后背,勾过他的脖颈,咬住他的双唇。


    可她已经选择了他们成为旧人,成为旧友。


    一切的问题都仍是问题,她需要直面这个结果,坚持这个立场。


    在封疆关火的那一刻,步蘅控制住自己声线中的颤抖,同他说明:“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就像你说的,这个天气我们应该减少外出。但我们已经不能再睡同一张床。”


    封疆转身的动作很慢,用力看着她。他身在厨房,她身在客厅,这样的站位是无数记忆与现实的重叠。


    阴冷的从来不止窗外的天气,封疆盯她的眼眶盯到发酸,搁置餐盘的手在稳稳放下餐碟后寻了不锈钢台面作为支撑:“你刚刚出门原本打算做什么?是我疏忽了,你向来有分寸,如果不是有紧急的、迫切的需求,不会冒雪出门。”


    步蘅不希望他转移话题,她积攒力气开口并不容易:“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封疆话里有一些自嘲的意思:“原来你不清楚吗,我一直都在听你说。”


    步蘅听得懂他话里丰富的含义,她从屏息中长呼一口气,再次提醒他:“我们现在之所以共处一室,是因为暴雪天气。”


    她执着于划清界限。


    封疆解开身着的格子围裙,垂下原本同她对视交汇的视线,喉结剧烈滚动


    :“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会更开心,是吗?”


    步蘅无法回答。


    封疆便逼自己继续说:“我在学,我正在努力学着接受我们要一刀两断。让你因为我的天资愚钝增添负担不是我的本意,但除了勉强你我也没有更多的企图。如果你从今天起才发现我是个混蛋,我也没什么要辩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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