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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他是我们的新年礼物


    旧岁剥落,居诸不息。


    初一,天晴有风。


    家里留京的人少,院儿内又尽是苍枯枝桠映灰白天幕,年味儿寡淡,红火年色不过是门前挑挂着的一盏横骨红灯笼,游丝红穗随风轻荡,静水微澜一般。


    陪步自检认真吃完逄博筹备的式样丰富的年夜饭和开年饭,交代完年后的计划,步蘅便从西山赶回白檐胡同。


    将于连秋末进京时留下的那本存折、集合了她近年攒下来的实习工资以及各类奖金的储蓄卡,一并包进红包,没遮也没掩,敞亮地塞进封疆身裹的磨毛卫衣口袋里。


    当着当事人的面儿,罔顾当事人的意志。


    于连所求的那种雪中送炭的时刻难等,将这些东西作为新岁贺礼送出去,步蘅觉得也尚算是个过得去的选择。


    和“驾到”的城市阵地争夺战即将打响,封疆彼时正在结合新试点城市的数据增长模型调


    整新的BP,为融资开路,尽早蓄水。


    虽然这一年,还是一个站在风口前单单高喊心怀高志创造美好世界,便可能会有人买单的年头儿。在遭遇数次登门的挫败之后,他们也迎来了不少主动抛来的橄榄枝。


    见步蘅不声不响,一套行云流水的推门而入、强行桎梏住他手臂不许动、硬塞的动作下来,封疆只得笑问:“我们的新年纪事,你准备从强买强卖开始?”


    “走上坡路,油耗高,这是油钱”,步蘅达成目的后便松开按住他的力道,自有一套道理,“我总不能光对着你空喊加油这类口号,那是PUA劳动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生产资料还是要支援一些的”。


    “禁动令”没了,封疆便将那填得他腹部鼓胀的红包从口袋内掏出来,搁置在身前的笔电旁,同时侧身一瞬不瞬看着步蘅,认真道:“如果这算投资,我接受;如果是无偿赠与,我更愿意等你成为步par的时候再收。”


    他不希望在她羽翼未丰之时,便紧缩自己的支出,向他输血。


    哪怕丝血,他自认也无功尝受。


    “是投资”,步蘅心念一转,选了让自己最为省心却也违心的答案,无意磨损他坚持的某些原则,她紧接着交代最为重要的部分,“卡是我的,钱不多。里面的存折是连长去年过来的时候留下的,钱应该是连里的兄弟们一起凑的。可能是我推拒得不够狠,留在我这里其实挺烫手的。接受与否,应该你自己来决定。”


    正说着,耳畔挤进来规律的鹦鹉啄食声。哆哆哆,营造出一种天然的、闲适的、不经雕琢的热闹。


    让人不禁串联起于连上回过来的时候,因为他止不住的话头儿,在院儿里掀起的那阵喧闹。


    于连停留的那一日,插科打诨有,嘱托交心有,但对钱的事只字未露。


    记忆和此刻从步蘅这儿得来的信息,共同让封疆意外。


    东西在步蘅那儿或许烫手,此刻静置在桌案上,那抹红亦鲜亮得刺他的眼眶。


    连队日常封闭,距离切割时空,他回来后,和大家身处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向彼此放心敞开后背的战友情,是做了迤逦一辈子的打算,但从未想过在新赛道上蹒跚起步之初,还能得大家合力扶一把、推一步。


    封疆深知于连的行事作风。


    于连自递出手那刻,必是抱着无论塞在哪儿都得塞下的决心。不是步蘅,也会是他家某些隐蔽的角落,或者通过其他能转递到他手里的某种媒介。


    于连一定会找到达成他目的的办法。


    拿捏心软且尊敬他的步蘅,恐怕是最方便高效的一种。


    换封疆自己来应对他,也不常有好的办法。


    甫一想明,封疆先动手收拾步蘅话里那些不确定:“拿着烫手,是怕我有包袱?”


    他半起身,拉步蘅凑近,在他身旁坐下来:“这钱,是他给的,不是我们抢来的。能收,也随时能退。”言外之意是无需有压力。


    封疆不介意将眉拧得紧一些,将于连描述得很麻烦,纵然事实也大差不离:“就算你能有机会重来一次,面对战无不胜的于连长,你就算更狠一些,也推不掉。在我印象里,有人能拒绝他,但没人能拒绝成。他是冲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解决。”


    步蘅听得出他是为宽慰自己,同时,也是真的想要学习下换他会怎样做:“换你来,会怎么处理?”


    没少承接于连输出的暴力和煲的鸡汤,封疆适才微蹙的眉心此刻重回疏阔:“换我拒绝,他会威胁要绝交,我大概也得听他的。可能还得再主动上门,额外听他念一顿,这事儿才能暂时摆平。我会先救火,后面再跟他细算。”


    他说得语调平稳,仿佛心绪全无浮沉,并无所谓,仿佛会就这样不声不响被动接受于连的这一番安排。


    可不及步蘅交代密码,他就地摸起手机,直奔给他来了这手儿暗度陈仓的于连。


    “他既然跳过我找你”,封疆没忘对步蘅再多解释一句,“我也对他好一点儿,替他节省精力,直接跳到清算那步”。


    步蘅想起于连离开前交代她晚一点给,说他烦封疆的连环call,可听封疆这意思,似乎又不是这样,她甚至听出了于连或许以此为乐的意味。


    而将要同于连对峙的封疆,也是她熟悉的眼里落了星宿的舒心模样。


    只是这清算要怎么个算法?


    远隔千里打起来有些困难,吵架?


    太过熟悉彼此的路数,于连起初没有应答,封疆也不急,侯在线上等。


    电话拨到第二遍,拉线声临近被系统自行切断的时候,一声懒洋洋的“喂”才传过来。


    封疆很直接地开门见山:“合起伙儿来拿钱砸我,谁的主意?”


    于连轻呵:“怎么,有意见?集思广益的成果,群众的意志,不以任何个人的唯心主义为转移。听劝的人,接下来会省口唾沫,少说几句。尤其不说谢谢这种屁话,懂?”


    封疆并没有被劝退:“没准备对你说,但让你做个传声筒对大家说,不过分吧?”


    于连轻“嘶”一声,答案显而易见:“我上回见你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


    一通电话,你来我往了半个小时都没见停,较劲儿的劲头比秋日那场重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二,多云转晴。


    池张回他的“矿山”视察,和一向不对付的池明礼再生龃龉,盎盂相击如同家常便饭。


    一通近乎要拆家的剧烈撕扯过后,池张甩开被激烈争吵刺激得不敢吭声,只生理性持续滚泪珠,紧紧攀住他手臂,唯恐他一去不回,试图留住他的池家小弟,以一种自此割袍断义、恩断义绝的气势走出了池家大门。


    同干劲满满、卷遍Feng行的,一早预备提前回京的陈郴,以及在国内无亲人留居,在哪儿过年都是过的易兰舟搭伙儿集体回京。


    搭得是池张南下前从Feng行开走的那辆捷达。彼时各省高速还没开始卷提速,车圈儿也还没开始卷加速,导航智能精细度也一般,行程未过半,便频频指导他们下高速、上国道。


    还不断提示“虽然目前道路拥堵,但您仍在最佳路线上”,听得池张禁不住骂出声。


    为保平安,陈郴见状立刻积极主动地在加油站和他交换了司乘身份。


    从山西辗转山东再途径河北,一路都是蓄了一冬的啸鸣风声。


    待穿山过岭,人凑齐,待捱过漫长糟心的行程,抵京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的初三夜。


    早前已收到消息的步蘅,把被陆爷爷从去年嫌弃到今年的陆铮戈揪过来,白嫖他这个精壮劳动力收拾院子,遮盖起暖棚,指挥他配合封疆手切食材。


    已经过了好几年集体生活的陆铮戈嘴上委屈得不行,绕在封疆身边儿不时要求被关注,几度表演泪眼朦胧,手上倒是麻利,指哪儿打哪儿。


    等池张他们仨回来,院儿内的长桌儿已经支了起来。


    晕黄灯光微醺,老式铜火锅里炭火正旺,浓白骨汤汩汩作响,清香在锅盖下不停翻覆,锅汽扑出来,氤氲了低空的视野。


    也扫平了归京的几人眉间的倦意萧索。


    长桌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两年半前酿下的高粱酒,是地窖里藏的最后一坛。还有一小碟儿晒干的金桂在旁相佐,是封疆在秋天收上来,晾干了藏的,预备冬日泡在高粱酒之上。那是步蘅从前便喜欢的味道。


    整夜的酣畅淋漓过去,举杯对饮到最后,玻璃杯相交碰撞,撞出的是年轻亢奋的心跳,是热烈奔涌的未来。气氛正夯时,陈郴提议一人给一句新年祝福。


    是池张最先响应,端出一副撸袖子,准备语惊四座的架势,话出口却跟闹着玩儿一样:“当务之急是把糟心的人都杖毙,不浪费新年的粮食和氧气!”


    岁末年初的特定时节,万物凋敝亦含春,暖棚内外本皆是祥和一片,席间众人被这个路数震动,一时间,几双眸底闪动的皆是要笑不笑,以及忍笑不笑。


    而后,陈郴


    紧急接棒,一如既往卷职场:“融资顺利,钱滚滚来,今年干票大的!”


    易兰舟最为心系的则是:“我没有别的,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身体健康。”


    陆铮戈靠后插了句:“上帝,神,菩萨……新的一年都更爱我们!”


    步蘅的和易兰舟一样是朴素挂儿的:“一起天天向上。”


    池张朝她戏谑地笑,还讨人嫌地来了句:“你对我们几个就不能用点心?”


    封疆自觉运气不佳,在许愿时不好过于贪心,新一年的份额已经告罄,只顺势总结陈词:“祝你们都能如愿以偿。”


    同时,将手持的漏勺里筛出来的仍热雾裹身的手切羊肉扣了池张满碗:“多吃,少说,像个大人。”


    身旁添了新人,更多的还是一路走来的旧人,比肩陪伴,又一岁枯荣。


    初四,浓云蔽日。


    冉友和付棋鸿是在一个近深夜的时段突然登门的。


    没有提前招呼,没有预兆,以一种横冲直撞的姿态。


    付棋鸿甚至携了明显的远途奔袭后的疲惫,颀长的脊背略显佝偻。


    瞥到隐在冉友身后的付棋鸿身形的那刻,步蘅脑中弦一瞬绷紧。


    阿尔山之行后,步蘅曾经同冉友交换过信息,告知冉友她从陆尔恭那儿得知的封疆长辈的名姓,冉友彼时也向她同步付棋鸿的动态,他正横跨万里长空寻果问因。


    此刻,于意料外相见,她知道这意味着惦念了数日的事有了结果,那只提起放下又再提起的靴子即将落地。


    紧接着而来的是庆幸,庆幸先一步来开门的那个人是自己。


    冉友抬臂挡下付棋鸿匆忙提起的往前迈的步子,向步蘅解释:“抱歉,可能你不会喜欢我们这样出现。”


    她始终记得当初在律所外偶遇步蘅和封疆时,步蘅对封疆的维护,和步蘅对她透露的,她心底唯恐封疆凭白多失望一次的隐忧。


    那种不自觉的“护犊”的心态,是更为年轻的自己的缩影,冉友自是有同理心。


    “但这是没办法再多等一个晚上的事。”冉友继续示歉,余光扫了眼付棋鸿连夜转机赶回来,被疲惫和焦急染红的眼尾,本能地想提前再解释些什么,却又在将要发声的瞬间,记起她和付棋鸿如今不过只剩所里那一重师徒关系,不好越俎代庖。


    门外的落地路灯浇下大片光晕,光圈边缘恰巧覆在冉友肩头,将她身前与后背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将背后和明处,都留给了付棋鸿。


    在国内重逢以来,驯服冉友进入自己的团队以来,付棋鸿毫无为人师、为人mentor、为人领导的尊严,话总被当作耳旁风,向下管理总是失败变成被向上管理。


    他总被迫看冉友的背影,看她风风火火冲在前方,看她不断向前。只在自己遭灾遭难流血流泪的时候,能得她回看几眼,认真听他讲上只言片语。


    这一次,付棋鸿无意藏在冉友身后,受她庇护,让她代为处理他的家事。


    父辈的纠葛骤然在他的逼问下再次掀开,他对很多事觉得抱歉、觉得遗憾、觉得忿恨。


    封疆的出现,让他有了跻身长辈的可能,他理应先迈出一步,站在最前面去直面。


    可眼下……他全身上下、前后两面都没有任何一条儿能铺陈在冉友眸底的外伤,很难以淋漓热血作苦肉计争夺话语权和决策权。


    但正当他试图轻扯冉友袖口,撇开一切谋略伎俩,直白同冉友讲出他的期望的时候,冉友突然回身看他一眼,退后一步,示意他向前。


    付棋鸿刚要抬起揪她袖口的手,手心骤然一麻,这麻过到全臂,由手臂蔓延向全身,整个人有一瞬的僵硬。


    他不知道冉友这是突然同他有了心电感应,还是突然打算善解人意一次,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成全他的想法的待遇。


    付棋鸿机械地从冉友身后越到她身前,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但他也不差这一次。


    他无法忽视他眼中冉友连背影都透出的浓重关切,轻抬手臂向后勾,覆在她握拳的手上,力道施出复又卸下:“跟友友无关,是我着急。明知不恰当,还是赶来打扰你们。”


    他往步蘅身后看了一眼,嗓音从喉咙滑出来俱是喑哑的:“他在吗?”


    天幕无星,暗夜沉沉,步蘅至迟拉开挂于门内墙壁上的筒灯,一泓明黄光束倾洒而来,也因此,她这才看到了付棋鸿染着血丝的眸底那搅动暗夜的星亮。


    步蘅曾经检索过付棋鸿的履历,知晓他与封疆全然迥异的成长背景和教育履历,可能血缘真的冥冥中拥有无尽的威力?


    可以让两个人跨越年龄、跨越地界,不同路不同道,却仍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双让人不忍它黯淡下去的眼睛,何况他们拥有如此相像的一张面庞。


    “付律师”,步蘅知道他们如此惶急的出现已经意味着一种结果,可她还是需要一句明确的结论,“能不能请您先告诉我,您要见他,是以什么身份”。


    院儿内募得传来嘹亮的犬吠声,小黑似乎才被惊醒,意识到外人闯入,即刻捡起它身为院内嫡长狗看家护院儿的责任心。


    除了犬吠,周遭是有那么几秒,因为当事人启齿艰辛造成的空寂的。


    “……舅舅”,付棋鸿眸中星亮被霎时氤氲而出的红浇熄,昨日登上返程的航班时,飞机滑行的当口瞥到的那抹艳如泣血的晚霞成了穿胸而出的利刃,至今仍无形地插在他心口,让他胸腔一时灼热,又随后刮起一阵空荡的冷风,“对不起……我是不知道他存在,来得太晚的舅舅”。


    在他的世界、他的认知里,孔棠音和孔清玉是两个已过世多年的人。


    付酆和孔棠音的分开并不和平,充斥着背叛、出轨,甚至血腥与暴力。为分割财产和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一番撕扯过后,没有一别两宽,只剩抵死为敌。


    他被付酆带离的时候,还处于任谁都能随便提拎的幼稚年纪,而长他十几岁的孔清玉已经升入大学,于邻市寄宿。走得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偷跑回去见她们一面。他答应了孔清玉,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告诉她的,也拍胸脯主动向她承诺,她不在的时候,会好好保护妈妈。可骤然分离,敲定的诺言未践,全数随风夭亡。


    这么多年,他一方面觉得付酆暴戾、偏执,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身畔无人、孤寡可怜,所以他努力同自己的意愿打架,留了下来。


    异国路杳,音信时有时无,直到付酆的朋友筹备移民,随房产中介到他们所在的街区看房,一并不经意地带来她们于年内相继病逝的消息。


    那一年,在草绿连片的湖畔小屋里,在他整个思绪被噩耗裹缠难以调动的时候,付酆已经第一时间淌了一行泪下来。


    坠在付酆下颌的泪,落下去的时候,砸湿的不止冰凉的地板,还有付棋鸿正无声汩血的心脏。


    他找回声音后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安慰付酆。


    直至昨日,他才明白那是一场精心的表演。


    没有“不经意”,没有“哀恸”,那不过是为了诓住他,为了让他确信,为了打消他那些虽然从未表明,却已经被付酆洞悉的待成年后回国的想法的一些演出动作和台词设计。


    而他呢?


    待他能够独立,待回国,昔年住过的房子早在付酆和孔棠音办理离婚诉讼的过程中便易了主,全无旧貌,亦无旧邻旧友。


    墓园青翠迢迢,松柏成行,他久经查找,找到了孔棠音安寝的那一小方


    天地,见到了个别字迹已开始漫漶的墓碑。


    他曾固执地认为她们一定会选择同一个栖息地,但墓园名录中没有孔清玉。他将墓山一寸寸走遍,在那日如雨的满山浮动的大雾中,沾了一身湿意,结果仍是不见孔清玉的踪影。可那时,他想的却是他们走后,孔清玉也是孤家寡人,或许无人敛骨立墓,任希望跌坠,认了那个消息为事实。


    狗吠声止,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一声远远递向步蘅耳畔的:“是谁来了?怎么小黑都不偷懒摸鱼,坚强地爬起来叫了。”


    步蘅几乎是甫一听到封疆的脚步声便回首,不顾付棋鸿和冉友当前,冲向正向外走来的封疆,撞跌进他怀里,同时又如一棵树,稳稳地、紧紧地拥住他。


    封疆不明所以,灯色映得他眉眼清致柔和,他只本能地扶住她、支撑她,淡笑问:“怎么了?”


    有三秒,他们站着没动,没有向前,也不曾向后,两个人的瞳孔都是失焦的,捕捉不到也看不清这世间其余一切人和事物。


    三秒后,封疆的视线复归清明,却在看到步蘅身后那个同自己相像的人时愣住了——


    眸底顷刻间淌开的是排山倒海推涌而来的无边海潮。


    付棋鸿也在看清封疆的同时,眼底涌起恣意铺陈的热意,模糊了一方视野。


    白云苍狗,经年蹉跎,各自跌宕,而今近情情怯,付棋鸿有一瞬仍是踟蹰的。


    线索昭彰,隐隐有遮藏着什么的巨大帷幕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拉开,封疆很难不去猜测眼前人和自己的关系,不过霎时已涌上无数的猜想,以及很难解释的被称为心电感应的直觉。


    意识和心理活动在剧烈地翻江倒海,人却偏偏不敢轻举妄动。


    天人交战间,他们同时听到步蘅清晰掷地的声音:“前几天,放烟花的时候,我背着你动了点儿手脚,多许了一个愿。”


    没有人打断她,除了因为同封疆相贴,暖意加身,起的那丛似要灼她身的火,一路烧到了她的喉咙,让她继续启齿没那么容易。


    步蘅说话的对象只有封疆一个人,她听到自己原本沉稳的音调抖了些许,如被风吹动的轻霭在四周轻颠:“有点儿运气,可能灵验了。”


    她并不贪久,松开拥住封疆的手臂,喷薄着灼人热意的双眸溢出清清浅浅的光,专注望着封疆:“是付棋鸿付律师,我师父的代理律师,和他的朋友冉律师过来。但他其实不只是付律师,他是我们的新年礼物。”


    至此并不是全部,步蘅非常确信地告诉他:“你也是他的。”


    她将这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一种并不常规的失而复得,将两个早该进入彼此生命的人,称为对方的新年礼物。


    置身这一场迎面相逢最外围的冉友,同被称为礼物的付棋鸿在这一刻生了同样的心如擂鼓的触动。


    冉友克制住所有想要从她嘴中迸射而出的真情意切,不作声,仅撑了抛开职场那重冷静睿智的面具之后,私下里心理防线低到可怕的付棋鸿后背一把,试图给他更多继续向前的力量。


    近处的灯束衬得夜色更为深浓,付棋鸿在锁视封疆的同时,慢而笃定地说出迟到了很多年,被漫长的时间拉扯开,滚过他们彼此不知对方姓名、不知对方存在的那些独自穿行人间沾染的风霜雨雪,麇集了多年离散悲欢的话:“对你来说,可能有些突然。但是封疆……你的妈妈孔清玉……是我的姐姐。我是付棋鸿,是还不懂怎么做人舅舅的舅舅。”


    第52章 第52章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把我……


    52试折长堤柳(完)


    初七,日辉如灼似火,盛似报春信。


    步蘅从车站捡了满身风尘仆仆的祝青,替她担了大件儿行李,灵活地在密如沙丁鱼扎堆的人潮中闪身穿行,一起搭地铁周转回空置了近半个月的宿舍。


    草草归置完必要的物件儿,将人拽出人影儿罕见的宿舍区,一顿强制投喂后,步蘅还没照计划汇报要远行的消息,就见祝青抢先端出一副“有事儿抓紧上奏过时不候”的架势,且凉声扔了句:“要是有事儿瞒我,趁早交代。”


    步蘅深谙她的洞察力,但仍一时想不出这回她是从哪儿察觉出的苗头儿,不得不问上一句:“您这……何出此言?”


    她分明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丝毫卑躬屈膝,亦或小心翼翼。


    闻言,对面一双剑眉倏地抬起,目色如锋刀,闪着寒光剐过来:“有的人心虚的时候,爱瞄我,还回避对视,这辈子估计都特么改不了了。”


    步蘅:“……”


    您这幅形容,怎么跟骂要偷摸打洞偷家、避人耳目的老鼠似的。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步蘅撇开原本计划的铺垫和娓娓道来,径直开口:“瞒不过你,是想交代件正经事儿。我之前陪老大考的LSAT,可能要有用武之地了。”


    LSAT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步蘅末尾的音节还没收,祝青已经将手中闲置下来的木箸扔到桌面的筷架上担着,腰背立时向后退,上半身直直贴向椅背,抱臂冷冷瞧着她:“憋了半天,就这?”


    步蘅在她的逼视中颔首。远隔重洋,关山难越,要经历考验的从来不止爱情。


    基于认真对待一段友情,履行对朋友的义务,步蘅字字郑重交代:“时差在,未来几年,我可能不能随时应答,需要跟你提前报备下。”


    这话一出,祝青那端起初是没有任何声响出来的。


    须臾,她先嗤笑了声,而后道:“春天跟雪似的早樱、夏天茂密的树冠、秋天翻了油画颜料盘似的山野……这些虽然俗不可耐,但一年只有一季的东西,我是希望能有人随叫随到陪我一起看。我也希望我拨出的电话有人能及时接听。但我更希望我的伙伴,能越飞越高,给我争口气,让我在别人炫耀任何事儿的时候,都能接上一句——我有一个朋友。”


    就算我没有,但我的朋友——她行,她有,她可以。


    来自祝青的支持是硬邦邦的状似凶狠的指令:“去!要TOP5,一点折儿都不能打,拿不到OFFER就丢大人了知道吗?!”


    明明已然共度四个新枝抽芽的冬尾春初。


    可此刻是那么像最初的时候。她们得以熟悉起来的最初。


    在连片簇新的露天球场边缘,猛烈日晖兜头而下,稠密的观赛人群已经散开,原本在外观战的祝青逆着人群走向,大步流星地走到负伤瘸腿儿的、还不太熟悉的舍友步蘅面前。


    立于出排球场必经的那几十级需要攀爬的长台阶下。


    彼时,步蘅那一堆傻了吧唧的、连累她负伤的队友见她支手撑地勉勉强强地站起来,想插手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插,手半抬不抬,跟要集体宣誓投降似的。


    祝青视线在那堆蔫得没眼看并耷拉着头的“鹌鹑”身上逡巡了个遍,利索地拨开其中最为碍事儿的一个,提起步蘅的健身包,上手搀扶瘸了的她,以矮半头的身量近乎撑起她全身的重量,在负重前行的同时,冷冰冰提醒冷汗热汗扑簌往下滚,一双眼睛却仍笑弯了不知死活地反向安慰那堆鹌鹑的人:“喂,靠着我,好好儿走路!跌在这儿,最好看的姿势也得跟狗吃屎似的,丢人都得丢个大的。”


    吵吵闹闹的几年是连得成篇的无数回忆,串起来的是切切实实的近在咫尺与相依相伴。


    而今晨昏流转,日夜梭行,剩下来的是不需要任何词汇形容加码,在心上已然沉甸甸可感的份量。


    “接旨!我尽量争气”,热意扑入眼眶,步蘅毫不吝啬给出承诺,并将点给祝青的塔可往前送,摆在祝青手边儿,再开口是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接到OFFER之后,我想要个礼物,鉴于我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开这种口,你会给吧?”


    祝青掀眼帘,睨她一眼:“你这是和我谈生意,还是谈感情?”


    无视祝青声调儿里惯爱包装上的淡漠,步蘅仍用满目璀然笑意相迎:“不是什么稀罕物


    件儿,你只要答应我——将来我要是犯任何距离导致的错,都能被宽大处理。”


    携了些凉笑,祝青又“呵”了她一脸:“这是提前告诉我,你一出国门,就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教我被渣了也要忍辱负重?”


    步蘅:“……”


    曲解人意的毛病就这么顽固吗?


    “STOP,盼我们俩点儿好成吗?”步蘅有时觉得祝青酷姐的表象下孩子心性很重,“祝女士,真遇到谁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还是得手起刀落狠一点,让糊弄的、讨巧的都滚远点儿。我指的不是这个,是指那些……不太好形容……指那些我应该……”


    应该即刻出现,但远隔天堑,排除万难依然不能的时候。


    彼此鲜少抒情,一席话全说出口是有生理障碍的。


    但祝青从这磕绊里倒依旧能听得明白,她知道要锯嘴葫芦说到这地步已经很难,连她自己的嘴都依旧硬得不知该怎么软,她将这人的话截了:“都磕绊上了,闭嘴吧!少特么给我喂糖衣炮弹,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当苦守寒窑的王宝钏的。专心吃你的散伙饭!”


    唇舌交锋不肯退让,脑海翻覆的却是一段沁入时光底色,落入琥珀封陈的记忆。


    在更早的某个季节过渡悄然轮替的时节,她已经决定无条件给予眼前人“免死金牌”,根本不需要此人如今才来争取什么“宽大处理”。


    那一年,她正焦灼地在设置于隔壁友校的语言考试考场外翻包,手探到底依然找不到进场亟需的证件,干脆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物件儿都抖落在地。


    但跌了满地的狼籍里,依然不存在侥幸,没有她搜寻的目标物。


    别无他法,心里正暗骂,预备顶着漫天细密的雨帘,争分夺秒赶回宿舍的时候,周遭的一片熙来攘往中,有人混着剧烈的喘息声在身后高喊她的名字。


    祝青带着满身暴躁应声回头时,看到的是,朦胧水色前,考区大楼外凝碧的树丛边,步蘅正大踏步迈上台阶,往她身前撞,抬手将她遗落在宿舍地面的证件递了过来。


    初夏的雨势从来缠绵,苍漭漭难以停歇,远穹一片暗色。


    祝青永远记得那一刻,她扫视步蘅全身过后,看到的那两只深深扎入她眼底的鞋子。


    一黄一白,并不匹配。


    匆忙赶来的人大概是太着急了,可能没发现穿错了鞋,又或者发现了,但舍不得再浪费任何一秒去更换。


    不和谐的黄白配之外,是浅淡的黄白两色鞋面上清晰可见的因为频频踩水洇湿的痕迹,还有步蘅那一头因为被雨打湿,起了绒毛般微微蓬起的发。


    那一刻,喉咙滚动下意识吞咽的同时,祝青心脏渐渐喧嚣起来,如鼓狂擂。


    又有一股从喉咙蹿出的怒意烧灼唇舌。


    这试不考了又能怎么样?送东西归送东西,何必这么上心地横冲直撞、分秒必争?


    傻子吗?


    那个时候,祝青是艰难地调动全身的自知之明,引导自己紧咬唇舌,才避免口不择言,蹦出些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话来。


    事情圆满地交代完了。


    此刻,四眼相对,步蘅满眼都是祝青一如既往高傲不驯的脸。


    那张脸本是惯常冷漠生人勿近的、是有距离感的。


    但几年下来,步蘅一步步拾阶而上,向她走近,见沿路缤纷落地的,其实既不是霜花也不是冰凌,而是祝青掩于刀子嘴之下的万绦温柔,是她会无条件站在朋友身边的无边仗义。


    *


    初九,灿阳依旧高挂,但午后起了风,低了云,骤然降温。


    除了刚接手的骆子儒那一桩委托,手边其他的案子结了个大概,付棋鸿从所里卷了一堆纸面资料,帮组内的低年级律师润色期刊论文,歇在白檐胡同院儿里。


    不请自来,不懂尴尬,自得其乐。


    步蘅傍晚推门而入的时候,见他坐在堂屋的长会议桌儿边,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旁,连同几支软头的水笔一道儿列队放着。


    听到有人闯入的动静,付棋鸿抬起低垂的眉眼跟她打招呼:“早。”


    语调温软,柔入人心。


    因为不太早,步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招呼道:“付律师。”并向他轻颔首。


    进院儿后,她已逡巡一圈,周遭是不见封疆人影儿的。


    见她找人,付棋鸿下颌轻抬指了下在近处专心做鸟笼笼模的老鹦,同步蘅解释:“他不在。目前家里只有我和你,还有那条黑狗,以及这只鸟儿。”


    思及尚有未言尽的部分,他又勤赶着补充道:“不要奇怪我怎么进来的,我赶在他出门前过来的。”


    听他说话的功夫,步蘅出于尊重,是维持着同他对视的,此刻言语间这一番打量,她从这张同封疆相像的面庞外,看到的不再是他同封疆的相似之处,而是那些浮于深处的,被迥异的人生轨迹镌刻下的烙印。


    比如更为漫长的时间所赋予付棋鸿的从容,比如他话末尾音总是清扬提起。


    步蘅指了下付棋鸿身旁的一把木椅:“会打扰您吗?”


    付棋鸿噙了个笑,替她将笨重的木椅拉开来:“我要担心的应该是我会碍事儿。”


    步蘅当即摇头,也笑,回以他类似的意思:“不会发生这种事儿的。”


    又隔了几日了,骆子庚不会时时同她分享最新的进展,步蘅其实想问他骆子儒的案子。


    付棋鸿到底阅人多、经事众、擅体察,待步蘅落座,先是主动提及:“我以前在案子里遇到过方律师,和她对打并不轻松,大家对她的评价都是后生可畏。你的事,她出的自诉书,检察院恐怕得集思广益多研究几遍。虽然,依照我的经验,就算得以立案,也会让你们双方尽量调解。”


    步蘅并不意外付棋鸿掌握自己的动向,走自诉这条路,她也没有过高的预期,更多的是一种决心:“我明白。方师姐也跟我分析过各种可能的结果。”


    付棋鸿重新架上了眼镜,隔着高清玻片,投向人的眸色掩了温润变得严肃,他倏尔问:“如果真是这种结果,你们会觉得失望吗?”


    步蘅微顿,而后慢幅摇头,其实已经提前设想过最坏的可能,设想过很多次:“不会。不管是其他人、司法程序还是这个社会,都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让我事事满意。决定走这一步,是想争一次公平正义。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我们这些或失败或成功的先例,愿意成为后继者,走同样的或许不顺利但心安的路。失败了,也一样是一例参照。”


    “不好意思付律师”,步蘅说完又往回找补,不想托大,“我应该说,至少在其他方律师的委托人那里是”。


    这一瞬,记忆回溯,付棋鸿耳边再次响起曾经从程次驹那里听过的程次驹对于步蘅的评价,以及步蘅那一夜在他和封疆之间搭起的那架柔软的桥。


    因为封疆,其实更早前因为程次驹,他是将眼前人看作小辈儿的,但又觉得她好像需要的是更为平等的探讨姿态。


    “我戴眼镜原来看起来这么有距离感,甚至有点凶?”,付棋鸿自我调侃,先是表明他并不介意,不认为步蘅适才言语夸张,琢磨步蘅接下来必然想要问起骆子儒,又接着说,“至于你师父,案子还在侦查阶段,不能阅卷儿,我掌握的信息并不全面。好消息是举报人有了线索,冉律师带我的调查员挖出了对方一月前还


    身为雷格员工的记录,你师父和雷格的瓜葛摆在面儿上,昨天我已经向办案警官递交了新的法律意见书,希望能让批捕程序暂停。上次会见,你师父那儿也给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人扣了这么多天,他被反复问的是一笔来自永明生物的大额资金,这恐怕就是警方想要定性敲诈勒索的原因。他自述并不知情,但警方掌握的资料显示资金流向的账户名是他本人。我们查过,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账户,但开卡经办人另有其人。应该是你熟悉的人……是已经死无对证的程淮山。”


    雾迷四野,暗流涌动。


    他隐去了在律所停车场,被以“魏新蕊的激进粉丝”身份出现的人堵路砸车,以及助手冉友从组内的工作邮箱接收到的雪片似的对他们进行谩骂、进行人身攻击的信件。他知道这不会是开始,下一步,或许是律所管委会将接到点名他的一些无稽举/报。


    这样的情况,他不止一次经历。


    “取保候审的材料交上去,赶上节假日,回复要等更长时间。照理这个阶段我不能透露太多内容,不管是对骆子庚,还是对你。我约了明天的会见,有要带的话,可以帮你递进去。或者你有想问的,我也可以当个问话传声筒。前提是,和案子本身无关。”


    再次涉及程淮山……


    付棋鸿给出的信息有限,但这部分是步蘅不敢即刻细想深究,甚至一时间不敢追问到底的。大抵是因为,种种迹象和证据,已经指向一个她不想面对的结果……


    只是到底年纪轻,不善藏事儿,就算不自口中出,也会自眉目神色间流出来。


    付棋鸿从始至终旁观,待心下了然,才挪开看步蘅的视线,状似随意地提道:“人是很复杂的物种,不必要求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做到。”


    步蘅感受得到他身为前辈的提醒与宽慰,不想拂他的好意:“我明白,也知道人不是非好即坏。谢谢您。”


    付棋鸿摆头示意不用,但没过于客气:“说了这些你或许想了解的,现在可以换我问了吗?关于封疆。”


    他原本的沉稳气定,信手道来,在这句话尾端是消失了的。


    步蘅听得出他因为牵扯封疆,不自觉生出的谨慎:“您问。”


    付棋鸿禁不住牵唇挂了些自嘲,仿佛真的遇到了疑难杂症,斟酌一番后才道:“昨天我尽量克制,没有过来叨扰。发给他一些信息,共6条,59个字。他只回过来2条,17个字。我昨晚稍作分析,便觉得这情况对我不利,所以今天赶早来认门儿。你觉得,依照你对他的了解,他被迫多了个舅舅……他会喜欢我这种人吗?”


    步蘅见他抛开适才稳健的职业做派,现下仿若一副真的苦恼得不行、纠结无解的模样,想起冉友此前骑士般在他身前冲锋陷阵的作为,轻笑,反问道:“付律师,我们一般投石问路,是不是最好直接问当事人?”


    付棋鸿想起清晨那匆忙一面,想到自己的束手束脚,也笑:“看到他眼下的青黑,想到他有事要忙急着出门,我只敢问需不需要送他一程。”


    没搭上几句话,也格外怕自己碍事儿。


    结果显而易见,被拒绝了,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故事里的认亲大多以动情相拥结束,而现实的世界里,陌生人以亲近关系骤然挤入彼此的生活,仅仅只是拉开漫长的相处序章,接下来需要许多日夜来彼此适应、彼此习惯。


    步蘅以自身为例,给了些未必高明但满是切身体悟的看法:“付律师,他这个人在熟悉的人面前不算寡言,甚至对我们几个自小认识的伙伴因为嘱咐得多,有时显得啰嗦。但他不太会把心底最深处的想法说出来。就比如我,我绕在他周边儿久了,以为人得很难追,也没有抱短期内有突破的想法。但最后那一步,是他走向的我。”


    余光检索到步蘅牵起的唇角,付棋鸿不避讳自揭短处:“对我来说好像不是好消息,我的定力和耐心,或许不及你。”


    将话题往这个方向抛,步蘅并非想要付棋鸿作出耐心静等这种解读:“到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发现我做错了。我等了很久,酝酿了很久,培养自己的耐心,告诉自己徐徐图之。我真真切切地浪费了很多两个人能早些一起创造回忆的机会。错过的时间,如果能倒流回去,我大概会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就大声陈情。其实也不用怕被拒绝,因为我知道,除了是我喜欢的人,首先,他是个好人。太过难堪的情况,并不会出现。只要我不过分,一次不行,也会有第二次机会。瞻前顾后,浪费了大好时光。”


    听到这儿,付棋鸿调转视线重新投向步蘅,灯辉折进她眼眸,在她眼底熠熠流光,将将鲜活流动出的是诚恳,是鲜明的鼓励。


    付棋鸿这才彻底捕捉步蘅的意思,她在建议他表达,热切地、浪推浪不停歇地、直白地。


    想明白的同时,心头又陡然生出些一把年纪却需要后来人提点建议的不过意。但已很难再端出一副长辈或者年长者的虚张声势的架势。他也不惯那么做。


    付棋鸿合起秘书装订好的论文资料,当下对步蘅表态:“我……试试。”


    步蘅虽然觉得仅试试不够,但也不想他过于激进,让封疆生出忐忑。


    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付棋鸿又跟了一句:“但为了方便试,我需要住进来。留宿的理由不是很成熟,听起来不那么合理,我需要有人……帮我说出来。”


    步蘅意会到自己成为了他选定的这个人,试探道:“是什么样的理由,您说说看?”


    付棋鸿顺势说明,面不改色:“家里水管爆了。”


    步蘅:“……”


    这好像不是成熟不成熟、合理不合理的问题……


    这样说,分明是生编硬造,强买强卖。


    *


    年十三,风扫云群,层叠浮动,至夜深仍旧浓云遮月。


    接连拜访完几位安全方面的技术专家,封疆夜里带池张回的白檐胡同。


    付棋鸿几日来一改欲言又止的作风,端出一副热切健谈的模样,封疆并不算适应,但见他兴致盎然,也没排斥,任他自行出入小院儿的角角落落,绕在身旁嘘寒问暖,直至付棋鸿在步蘅某次“谏言”后搬入。


    池张先封疆一步进门,没看见人家的便宜舅舅,又倒头回来冲封疆挤眼:“人呢,让你吓跑了?”


    封疆懒得搭理他,倒是步蘅听到响动,从耳房里钻出来,告诉俩人:“付律师临时出差,赶的夜机。里面桌子上保温袋里摆的涮肚和点心,是他走之前置办下的宵夜,有甜有咸,需要的话,你们自己选。”


    封疆刚听完这句交代,手机里便挤进一条信息,来自付棋鸿:“临时出趟差。”


    线上倒是开启了言简意赅模式。


    封疆一边替步蘅掌住耳房门,一边敲键盘,编辑了句“好,一路顺风”。


    发出前,又临时删除,更换了更为有温度的一种说辞:“好,落地报个平安。”


    发完,手机插进兜里,顺手轻抚挤出耳房门的步蘅头顶一把。


    步蘅忙着背身关门,池张的存在感又过于强烈,她仅用空出的那只手回拉了拉封疆的手。


    轻扣,轻晃,轻摇。


    不多时,三个人一起进屋,坐在这几日被付棋鸿征用做办公场景的长条桌边儿。


    刚坐下,池张便不客气,自己捡了一块儿便宜舅舅留下的梅花糕。


    步蘅稍早前,估摸着时间,已经提前煮了一壶红茶,见状替他斟了一杯。封疆的那杯,浓郁的茶汤上面多浮了一朵金桂。


    待航班延误的付棋鸿来电,封疆倒头出屋接听,池张才伸手摸上杯沿儿。


    瓷杯透出的热度刚顺着指腹踱过来,他便冲步蘅发难:“骗人芳心,再一走了之,这样合适吗?”


    语锋凛冽,出言不善,但步蘅心知来者愤慨却绝无恶意,于是说明:“错过了国内的保研季、考研季,走出去,是目前对


    我来说最节省时间的方式。家在这里,是会走,但也会回来,可不可以不用审判人渣的那种眼光看我?”


    池张还没听完,就听不下去,飙出口的话音和步蘅的语尾叠在一处:“换我要出远门进修,我知道,他一样会支持。哪怕被先斩后奏。但我不会仗着他善解人意,就在他身边儿进进出出的。”


    步蘅轻叹,心中一样不算松快:“就那么怕我是个辜负人的混蛋?”


    池张刚啜了一口的茶喝不下去了,只觉满心明月照沟渠:“你才这么大一点儿,往前奔没错,我不是要阻你前程,我他妈是怕你俩散伙!”


    步蘅对上那双簇火的眼,拨开浅表那层火光,再往里,触及到的是他真心实意的担忧,她心底也有了些渐渐漫开的触动:“池张,要走的是我的脚步,不是我的心。”


    池张微怔,但并不想就此买账:“我懒得管你们,显得我很想当媒婆似的。分道扬镳的那天,千万别找我哭,我总之不会帮你的,也不会管他死活。反正你们都主意大得要命。”


    正说着,有磕窗的声响,从一侧哐、哐、哐递进来。


    池张迎声抬头,听到从被封疆推开的窗隙间漏进来的声音:“池张,出来下,帮个忙。”


    池张还没回嘴,封疆又利索将窗梢关阖。


    池张满腔硝烟还未偃旗息鼓,往外踱的步子凶猛生风,一出门,还没瞄清檐下矗立等他的封疆的神情,先被封疆塞了一截儿牵引绳。


    池张下意识顺着手中绳索看到底,正对上一双含水的无辜明眸。


    绳儿的另一端,此刻正专注地、直直望着他的,是步蘅捡来已久,如今已经不咋认生的看院儿护卫——小黑。


    池张怕狗是生理性的,同小黑对视的刹那,胸腔内起伏的硝烟顷刻散尽,鸡皮疙瘩从胳膊起势,往全身迅速扑袭,人被短暂地定住了。


    屏息了三秒,池张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急声质问道:“你他妈故意的吧?”


    封疆语气则是慢缓的、包容的,并不急于反驳:“冷静点,别忙着激动,容易擦枪走火。”


    这话在池张的语言和逻辑思维系统里输入并破译后等于——你可别他妈真被狗给咬了。


    池张全身的温度本来被狗生理性逼退了,此刻又复燃升温,挑眉再次质问:“有的人该不会偷听别人说话吧?”


    封疆捕捉到他话里的戏谑,亦反问:“你那个音量是怕人听的意思吗?”


    池张确实不怕,何况他自认出发点再正义不过:“说几句还心疼上了?人都要走了,先拾掇好您自个儿的破烂心情吧。”


    话里既有不满抗议,又有他那不肯以正常姿态表露的关注关心。


    从不希望自己人之间产生误解,封疆认为有必要纠正他的措辞:“不是心疼谁。”


    同行的朋友在生命中有不可忽视的分量,他只是和步蘅一样,想要说服他们潜在的坚定支持者池张。


    池张满脸不信,桃花眼里甚至往外漾出些微觉得对方嘴硬的蔑视。


    封疆并不计较:“也没有坏心情需要拾掇。往前走,鹏程万里,是好事。”


    池张简直烦透了他的油盐不进和冠冕堂皇:“屁,真放出去了,一点变故都会因为关山难越变成重特大事故。您就算再脱俗,也是凡人一个,真当异国恋那么好谈?”


    再次听到这个俗世广为认可的事实,封疆话里话外也变得认真:“因为一个可能悲观的未来,就让自己或者身边人放弃当下的什么,不是我的人生观。何况,她有作为一番的能力,也有丈量更广阔的世界的想法。我应该是她的退路,而不是她前行的终点。”


    人生一程接一程,他为了阶段性目标远行过,更能体会她做出抉择前的考量。


    目睹对方转身远走,一时或许艰辛。


    但彼此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经年之后,愿更高处相见。


    池张险些叫这一席话里的“坚定支持”和“大义凛然”刺了心。


    怕狗这茬儿完全被抛诸脑后。


    同封疆相识多年,在很多事情上,他都将最不假思索,也意味着最幼稚、最天真的一面展露给了封疆。大抵是因为,在两个人之间,他一直认为,老成的、持重的那一个是封疆,更值得依靠、信任的也是封疆。他生出来的那些跳脱的思维、心血来潮的想法都能被理解被接纳,乱窜的情绪、一时的疯狂都能被小心安抚落地。


    一番自省后,池张记起自己应该做封疆的支持者和陪伴者,而不是以清醒者自居去给人添堵。更不应该要当事人反向来给予自己安慰。


    拧成一股的眉头疏了三分,池张懒得再坚持:“这是我第一次提,也是最后一次,我以后闭嘴。放心了吧?”


    说的话可能还是不妥,但他本就不是个周全的人,也仗着封疆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不想再多解释。


    封疆自池张话将落,便将小黑的牵引绳自池张掌中抽了回来。


    狗已经完成了让对话得以安稳进行的使命,可以功成身退。


    封疆将小黑拉回自己身侧的同时,又提醒了句:“闭到大后天就好。大后天的新同学入职仪式上,还得好好儿讲。”


    月被遮,无一丝清辉洒落,挂在一旁老旧砖壁上的灯虚弱照着封疆身形,在他脸上游移,衬得他眉间倦色分明。


    池张仔细看了他一眼,本被安抚下的情绪又生了莫名的火光,拔腿往院外走:“这地方我特么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滚了,别送!”


    风声如沸。


    封疆目送池张踱出视野,随后听到咣咣的几声关门声。


    小黑嗅到异响,抬起脖颈,高吠了几声。


    封疆扯了扯圈住小黑的皮绳,弯腰轻抚它前额,化解它于一瞬间调整出的攻击姿态。而后蹲下/身,解开对小黑的钳制,放它回狗舍。


    刚站起来,就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


    浅薄的一层温度,覆住他的双眼。


    封疆没有挪移,在原地轻牵唇。


    “先别说话”,步蘅提要求,手心碰到他扇动起伏的睫羽,又一路下移,直至拢在他腰间,“你们刚刚聊的,我都听到了”。


    两个人都没急着说话,寂了三秒。


    “我是故意的”,封疆的声音自风声间隙滑入步蘅双耳,“故意把劝他的话,选在这里说。那也是我想告诉我自己的话。个别句子,其实也希望你能听到”。


    若不被听到,其实也就算了。


    对第三人陈述,和直接对她说,启齿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何况他们之间,并不靠累赘的言语。


    风势继续加剧,拍得木窗嗡鸣作响,满院静物轻微震动。


    温度轻易便被吹散了。


    步蘅立时松开拢在封疆腰间的手,务实为重:“风大,先回屋儿里。”


    把封疆往室内推的同时,又强调了句:“我不在的明年冬天,你要老这么吹风,会被跨国通缉。”


    封疆懂她的言外之意,给出不那么客观的宽慰:“天儿虽然冷,但也没那么容易冻出毛病。”


    进了屋,还在适才的长桌边儿分别坐好。


    此前面对面,此刻肩并肩。


    对望了眼,步蘅又说明:“我和他碰到一起,一直是这种带点呛的聊天风格。但距离真的打起来,还差一吨炸药拱火。”


    她指池张的发难,以及她同池张的相处模式。


    “他说得其实没有错”,步蘅是真的这样认为,且有些难以名状、难以道明的欣慰,“我一直希望,在我之外,世界上有很多人关心你。他每次跟我斗嘴吵架,都印证了他是其中之一”。


    她说得恳切,封疆却依旧摇头,抬臂扶上她的椅背,将她置身的木椅往身侧拉近了些,而后说:“会有今晚这样的情况,是我处理得有问题。如果我向他展露足够的信心,他就不会打扰你。再有至多两个月,他从我这里再多了解你一些,就不会更关心我的感受,而是关心你和我。”


    他总是先退一步。


    将


    责任揽于己身。


    浮动的满室暖意当前,步蘅并不与他争这个,只同样侧身端详他、告诉他:“其实已经有这个苗头儿了,可能不需要两个月?”


    话乍听虽满,但其实是客观的。


    两人对视间笑,眸底的光与光相撞,一样的热烈。


    “其实”,封疆适才想摆给池张的论据,有一条没有用上,“就算你留下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恐怕也是聚少离多。至少未来两三年,我和他免不了四处跑。所以我开荒、你学习,我们步调或许没那么一致,但各有各的忙,可能节奏反而相和。”


    同样要经历异地,要各自跨越分离后的岁月经纬。对经营一段感情而言,或许一样辛苦。走或不走,差的只是守望的空间距离,长短有所不同。


    封疆眸光清朗,簌簌落辉:“何况,你不会要求我在相处的时间和拼搏的时间之间二选一,我知道。”


    满目灯色缀在他眼尾,步蘅见他眼眸发亮,也扬起眉梢:“你不会让我在前途和感情之间博弈哪个更为重要,我也明白。”


    静夜风飞,灯晓人意,一室安稳。


    哪怕风拍窗仍在间或制造些响动,静下来的数秒,静到似乎能数得出对方的心跳声。


    聊得这么正经,封疆又蓦得有些担心:“会不会觉得无聊?”


    步蘅瞬间感应到他的意思,喉头微紧:“您是担心哪儿无聊?”


    “总说些老气横秋的道理”,封疆控制眼睫机械地扑闪,不咸不淡地说,“以前就有人喜欢拐着弯儿说我没意思。很久以前,暴雨之前,我见黑得早,怕有人沉浸式跑圈来不及躲,又不知道最近的能避雨的地儿在哪儿,就在隔壁灌篮板,预备带路。但人最后赶在落雨前撇下我先走的时候,路过我,嘀咕了句——捡球捡得不累吗?”


    下雨并不是稀罕事。


    步蘅有同一时间节点的记忆,但并非是如封疆所述的同一段。


    两厢对比,可以说大相径庭。


    不能排除没有被人为歪曲的成份。


    何况他挑起的那个语气,三分唉三分叹三分怨一分累的,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演绎的劲儿。


    稍微往这个可能琢磨了下,步蘅便忍不住抬手拧封疆手背,力道轻,不算瓷实,但不能说没有惩罚的意思。


    封疆的表情,在她下手的那一刻,却是往夸张了的方向走的,长“嘶”一声,仿佛被捏得很痛。


    步蘅当即松手,紧接着并拢手指,揉按她此前施力的位置,边揉边说:“既然这么个聊天儿法,事已至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那年初夏,热风横穿六月,院儿里保卫科的门外总浮荡着西瓜汁清甜的味道,绿意喧嚣,但蝉鸣未起,北方雨前也不见蛙声。


    她等了又等,等篮球场里的人都散去,等到雨将落,也没有等到刚结束毕业典礼的人顾得上跟她搭话。


    “跑圈的人走的时候提了个包,包里装着她抱了半天的校服,揉得后背都起了褶儿。那个时候,学校里流行找毕业的师哥师姐在校服上签名。上午,她找到一向钦佩的两位师姐在校服上留了名字,目标人物里还有一位师哥。但他一直在人群里应付别人,下午离开学校了,又在球场里跟各路弟弟妹妹说笑。她抱着校服酝酿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前。好不容易把那些弟弟妹妹都熬走,雨眼见要憋不住了。她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在乌漆墨黑灾难片现场一样的地方,把校服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捧给人家,那场景下,不像求婚也跟要告白似的,再把人吓着。”


    一前一后,两模两样儿的故事。


    没打商量,但莫名有点逗哏、捧哏的意思。


    封疆禁不住笑出声,听到这儿,再次侧转身,抬臂轻撞步蘅胳膊:“这算讲完了?都没个结尾。”


    “完了。已经大方到,讲的长度是你的两倍。”步蘅不肯再多说了,也不肯对视。


    时隔数年,当时的晦暗天幕、空旷跑道、窄仄篮球场……随着她的叙述迅速向封疆的脑海侵袭,又在她话落的那一刻,急速向后退去,离肩并肩的现在是那样遥远,渺不可及。


    也同时懂了当年那隐约的角力和较劲,其实并非是错觉。


    “好,当讲完了。那你打算怎么补偿?”封疆另起话题,问得泰然自若。


    步蘅原本是要站起身再煨一壶热茶的,听到这句话又再度坐下来,只觉得对面的人开始不讲道理:“我们是交换故事。已经一换一了,还要怎么补偿?”


    封疆没立刻搭腔,在她面前曲指揉按眉心,又敛了笑,挂了副带点无奈、亦带点累的模样:“你这个老故事,让听的人伤心了。你有三个目标人物,按重要性排了123,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放弃了3。”


    步蘅原本认真在听,看他还有什么新道理要讲,临近末尾才发觉眼前人这是又在逗她:“喂!”


    她以前便很服他这种不管对面人死活的语言组织方式,也不讲基本法。


    “哦,还吼3。”


    听这控诉,被控诉的人简直冷酷无情。


    根本寻不到更好的办法,步蘅只得以强塞近手边儿,便宜舅舅预备的绿豆糕给他的方式举白旗。


    *


    至惊蛰。仲春醒,万物生。


    封疆随步蘅同程次驹见面是在一个傍晚,在窗格外叶浸斜阳,星辰将起时。


    程次驹提议会面时,打着要步蘅还当初他牵线付棋鸿那笔债的名义。


    他也没有同步蘅遮遮藏藏,一开始便同步蘅讲明,此次见面挑的地儿是私人场合,但谈的内容涉及公事。


    程次驹困于晚高峰的车流,迟他们一刻进相约的开在四合院内的淮扬菜馆。


    踩着暮色进包间前的刹那,脚步声和寻光而来撞窗的飞虫扑棱声和鸣在一起。


    珠帘掀开的时候,封疆同步蘅一道抬头望过来。


    两双明眸迎面打眼而来,程次驹脚步一顿,换了个笑微微的神情才进门,同时示意两人不用起身。


    封疆在程次驹向侍应生递外套的间隙,斟了一盏新茶出来。


    茶汤澄亮,摇漾着茉莉花香。


    他将茶杯推向程次驹。


    程次驹垂眸接过,心知这茶是他斟给初次见面的“程二哥”,而不是已经在前期的接洽过程中与Feng行生出信任壁垒的KS的“程总”。


    “二哥”,步蘅在此时抢先开口,“公事可以谈,但今天的主题应该还是好好吃顿饭,对吧”?


    程次驹细长的眸仍是弯的,笑得轻,乍笑开就烟散一般掉下唇角:“我跨了半座城过来,不先问问我饿不饿,先警告我,自个儿反省反省,这么对你哥,像话吗?何况,我哪根儿眉毛头发看起来像是来者不善?”


    他转而望向封疆,话却还是对步蘅说的:“要不让你的封疆来评判下,问问他,我还持有摆鸿门宴的丰厚资本吗?”


    此前封疆同程次驹的面对面接触其实有限。


    KS从潜在的他们想要争取的资方,变为与Feng行所寻求的投资理念不合的资方,是在同他们抢滩占有率的“驾到”频繁释放与KS接触的消息之后,但更关键的影响因素是KS派出的尽调小组最为关注Feng行扩张的规模,以及对方展露出的“规模至上”的经营理念。


    在程次驹面前没什么需要忌讳的,步蘅刚想反驳几句,却感觉到桌下封疆的手覆了过来,扣在她搭在膝头的手背上。


    施了些力气,是在示意她不必管。


    而后封疆收了手,提起适才斟茶的那把瓷壶,再度给程次驹添了些茶水。


    “二哥”,封疆随步蘅喊道,不卑不亢,姿态温和,“把步蘅夹在我们之间,为我和您之间的公事先开口,是我们俩的不是。这点您认同吗”?


    程次驹呷了口浓郁的茶汤,待杯底平稳搁置回石桌面儿上,才笑道:“是。”


    一个字儿,落耳铿锵。


    如果要划分责任主次,恐怕他得担主儿。


    封疆紧接着表明态度:“我们可以因为私下的牵扯见很多次面,但Feng行和KS的合作,如果有结果,只会是因为合适、因为值得。”


    无论合作成与不成,这是要事先撇清步蘅在其中的干系。


    成不成,都不能赖到她身上。不成,是真不合适、不值当。成了,未来任何可能出现的摩擦与恶果,更与她无关。


    程次驹明白封疆话中的意思,他借步蘅约人见面,沾了私人感情的便利,但可能在封疆的视角中,不够磊落。


    而封疆对Ks和Feng行继续接触的结果,恐怕依旧持悲观态度。他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因为相信,既然步蘅在场,便不会有任何于他有害的事发生;又或者,哪怕只为陪伴步蘅,他也并不排斥支出一顿饭的时间。


    程次驹觉得有必要刷新封疆对自己的错误认知:“如果棋鸿争气,我恐怕也不舍得动用我仅有的妹妹,做今天这个中间人。”


    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不会拖到惊蛰这一日。


    更想起步蘅答应带封疆同自己见面前,是说过同封疆适才表态时类似的话的。


    在姥爷那里,步蘅在他提出要求后,拾


    起他的杯盖扣住他仅喝了三分之一的山参水,同他强调:“二哥,Feng行不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感情和事业,我希望,同时也确定现阶段他能分得很清楚。你们如果能谈成,不会是因为我。但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你既然找我,我猜应该是出现了沟通不畅的情况,或者是有什么误会。一个坦诚对话的机会,我愿意促成。”


    “但你”,步蘅似是觉得仅扣住杯盖威慑力不够,直接把他杯子夺了,“不许犯你爱打哑谜的老毛病。我不能在人累了一天之后,吃顿饭的功夫,还带人受累。你得答应我”。


    这么一回溯,程次驹禁不住钉了步蘅一眼。


    家里最小的人儿长大了,主意大了,开始加强对家里长辈和前辈的管教了。


    已经时逢八点,感受到程次驹眼色的“中间人”步蘅,正考虑修正一下现下的节奏。


    视线相对时,干脆同他挑明:“二哥,我有个提议。我陪你们待到九点,我们以吃为先,九点后,我在外面等你们。最迟十一点,我进来接人。可以吗?”


    无论谈得有多深入,今晚大概都只是一个新的契机,不可能直接产生一个结果。


    她这个“外人”不在,他们聊起来应该要顾忌的更少一些。


    凭借对俩人的了解和信任,她也相信,即便他们不能相谈甚欢,结束时,至少也能和平散场。


    程次驹并无异议。


    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言谈间,每句话的可信度都能得步蘅背书的谈话机会,用来减少不必要的误会,来节省更多的用于解释的口舌。


    曾经,Feng行并不是Ks的最优选择,同蚂蚁般的初创企业相比,KS有自己的身架。持续的观察审视,评估阶段的放冷,在同一赛道上“拈花惹草”考察其他竞品……在快节奏、充斥热情但并不眼瞎的初创企业眼里,显然意味着背叛。


    但工科出身的封疆和池张近来频繁拜会安全专家和地图专家,Feng行近期战略方向上的调整,和背调中,Feng行和驾到两方平台上收纳的一众司机对初创团队评价的两极分化,让他们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起步更晚,且目前整体市占率也屈居后者的Feng行。


    他要同封疆释放的,是他观察出行领域许久,产生的同封疆一致的理念——行业稳健可持续发展,最重要的基点是——安全。


    而世面上技术挂的安全专家,他能引荐到的资源,比封疆和池张依赖校友资源拜会过的,只好不差。


    这一个清辉疏落的夜晚,会有一个好的开始,他因确信这个结果而来。


    **


    至谷雨。将尽的春色,仍在葳蕤草木中载浮载沉。


    好消息也先于夏天而来。


    步蘅从付棋鸿那儿得知,骆子儒的案子,在二次补充侦查后,检察院仍以证据不足为由作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但步蘅仍未能得见骆子儒本人,从他本人那儿得来的消息也反复仅一个意思:“专心毕业,好好儿毕业。”


    被分享消息分享得多了,后来,他也多扔了一句新词儿——“有方向时,向前,永远没错”。


    同以前相比,很是有点儿正经师父的模样了,一句骂、嫌弃或不乐意都没有。


    步蘅没有强求,因为笃信来日方长。


    只是当初辛未明拖她转交骆子儒的物件儿,不得已,只得告知骆子儒,改为奉到仍旧留在国内的骆子庚手上,托他代为转交。


    倒是骆子儒复工后,彭澍时常会给步蘅发一些感慨,譬如“我那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回来的师父,还是咱那个烧成灰都得比别人烫的师父”,以及“师父他老人家添了个新习惯,每天都得摸自己的毛。嘴上说嫌板寸太短长回去太慢,但又一鼓作气搞了个比寸头还短的光头,简直闪瞎整个园区里吃瓜群众的眼”,他还带来了骆子儒要将致盲案跟到底,做二三四期报道且已初现眉目的消息。


    到这一刻,步蘅才真的将心落定下来。


    已年过半百,又经此坎坷一役,但骆子儒的生命力仍旧一如既往的磅礴。在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总有人在跌宕后选择放弃原本的航向,去选择另一种更为轻松的人生,但骆子儒仍旧在尝试去主宰那些让他辛苦的东西,仍旧自由自我,还是α的恒星,只升起、不坠落。


    邢行行也在听闻步蘅的offer确定后,送还此前步蘅转递给她的几本专业课笔记。


    临近毕业季,校内原本纷杂的生活百态都落点在迎来送往之上。群体的离别,便冲淡了个体的失落与不舍。


    邢行行见到步蘅后,没有此前预料中的难过,甚至有了兴致冲步蘅分享自己近日的“一根筋儿”行径:“小彭哥告诉我,α今年内可能都不会再招实习生。但我还是又投了次简历到邮箱里面去,也跟骆老师自荐了一回。照目前的架势看,一回大概率没用,可能还得有下一回。”


    步蘅将提前预备好的要送她的书目推过去,同时鼓励她:“只要你想好了,有第二回、第三回,我也都支持你。不止你,我在师父那儿,也吃了闭门羹。算难姐难妹?”


    邢行行点头应,从低声笑到朗声,顺手去翻步蘅推来的书的扉页:“非要回α的理由,我其实很难列出123456条来,就是从心里钻出来一个念头,想要回去再继续工作一段时间的念头。骆老师是有点儿奇奇怪怪的吸引——”


    话还没完整讲完,邢行行已经看到了步蘅用纤细的笔迹,拉长了撇捺,在扉页上手书,留给她的那句从书中摘录出来的话,以及四字简短的附言:“‘去读书,去学习,去受教育,记住掌握知识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拥有选择的机会。’以上共勉。”


    明媚春日,万物生光。


    这一刻,校内咖啡店人来人往。


    心内的弦被温柔地拨动,邢行行转而闪着她那双灵黠的眼,将上半身倾向步蘅,认真问:“师姐,这次进修之后,你计划,读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步蘅其实并未审慎思考过,但大抵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儿的时候?”


    “到老花镜也不管用的时候?”步蘅说的功夫,邢行行已同步给出她认为的答案,声叠声,虽未完全一致,但两个人俱是因为相似的回答,软了心,弯了眼睛。


    **


    至芒种。


    诽谤一事,方觉夏和步蘅等来了如付棋鸿预料中的调解通知。


    遗憾多少有,但尽力了至少不后悔。


    同一日,步蘅结束第一波毕业纪念照的拍摄,久违地回到西山的时候,遇到的是一个明月停辉、浮云驻影的晚上。


    她冲进门的刹那,晚来得闲的步自检,正在重新栽扶楼前小院儿内的一棵胡椒树。


    见步蘅风风火火的德行,步自检佯装板起脸:“就不怕门后有人?您这是回家,还是拆门?左右看看,哪家好好儿的孩子这么暴力?”


    步蘅到他近身前蹲下,笑微微的,一边替他扶正树冠,一边抬手轻按他臂膀:“那您说,人谁家的爷爷料理院子不是栽花栽草种菜,怎么就咱家的栽胡椒?”


    两厢瞪视间,彼此都将一句话直白地写在脸上:我乐意,怎么地了?


    待给刨出的树坑填完土,步自检才状似无意地提起:“正想跟你说,走之前,把人正式带回来一趟。”


    步蘅仍旧是笑的,


    只是神色里增添了一抹审视的意味:“您老这是又筹谋什么?”


    步自检抷好了胡椒的根系,扔了手中的铁锹,再度剐她一眼,脸上的笑也收了些:“那你先告诉我,有多喜欢?”


    步蘅收拾着散了一地的绿化工具、刨坑埋土的家伙什儿:“那您会怎么形容,您喜欢奶奶的程度?”


    步自检吝啬于痛快给一个答案,只又指了指远处弯曲了好几道、湿淋淋躺地的水管,示意步蘅别忘了把那玩意儿也一并卷起来,而后才回道:“你一翅子刮那么远去,求学的苦、闯荡的累爷爷没法儿替你吃、替你受,在家里帮你稳住一个后盾,总能使点劲儿吧?”


    这样认真的架势,动的竟是这么“离奇”的念头。


    步蘅笑,东西也不收了,先打趣他:“咱家这是还擅长抢占民男?”


    知晓这是玩笑话,但步自检还是不乐意听,劈头开骂:“滚一边儿去。还没长大就缺了你奶奶的教育,光靠我,防着防着还是没防住,长歪了。”


    步蘅也不计较,神色肃正起来:“不闹您了。等我完全回来的时候,咱再见,行吗?我怕家里这阵仗一摆,给人压力。主动权放在人家手里,不是咱家在这方面一贯的优良传统吗?”


    “我不跟你打嘴仗”,步自检仍旧不完全赞同,但他尊重步蘅的意志,“你自己看着办。次驹跟我提过几耳朵,他们俩碰上之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北京了吧?要是将来他们赶不及送你,也别觉得遗憾。从前我每次出发,你奶奶计划中的送行都会因为各种临时生出的变故和事端被迫黄掉,但我回来的时候,她总会想办法排除万难来接我。分开的时候,磨蹭得越久,拖得越久,拉长的只会是原本没那么浓烈的舍不得;回来的时候早点见,提前的是相见欢。不能两全的话,能有后者,已经很好”。


    已经跨过那么多死别后的年轮,步自检话里话外,还时常念叨“你奶奶”给步蘅听。


    有些感情的厚度,似乎并不会因为分开的时间拉长而被冲淡。


    海有不冻港,人有不老情。


    念兹在兹不止某个朝朝暮暮,而是世世生生。


    因为阴阳两隔,常年四散,儿女绕膝、子孙满堂这类字眼在这个家里从未存在过。


    步蘅没有同步自检继续谈封疆的打算,要交代的只一句:“您如果能慢点老,才是最好。”


    这话讲出来,唇舌都是软的。


    但一字字又硬如枪,轻易便能打中心之靶,深深地戳心。


    世间难两全的东西又何止轻离别与相逢喜。


    有些长大,和有些衰老,从来并行不悖。


    家里是很少谈“情”的,步自检比步蘅从容:“爷爷可没法儿等你。你在这儿,我们也是各自过各自的人生。你姑姑、你哥哥……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总要独立生活。恰好近在咫尺,就相偎相依;远在天涯海角,就互相守望。”


    “何况”,步自检末了还是挂了些微混着宠溺的嫌弃在眉梢眼角上,“现在不是车马慢的年代。只是摸不着,不是见不到、听不到。人长大了,心得学着硬一点,才好走更远,才能长命百岁”。


    **


    至夏至。


    步蘅赶在离校间隙,重返了一趟关中。


    今年的雨水丰沛于往年,浇出的翠意拂山,随着庵里的钟声荡彻山涧。


    静安师太下山陪步蘅祭拜步一聪。


    当初,步自检遵从步一聪的遗愿,没有起他的遗骨挪移北上,仍旧将他留在他停居多年的关中。


    下葬时,一并矗立的那方石碑,彼时是静安师太以友邻之名选定的。


    曾经清晰如刻的“步一聪”三个潇洒写意的大号行书,经年历久后,也开始出现漫漶不清的迹象了。


    坟周的青草当风摇晃,摇出一点荒凉萧索的意味。


    祭拜的全程,两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无声同步一聪讲话。


    几乎没有交流。


    直到重回庵里,坐在花木扶疏的经阁下,静安才承诺:“出去了,这里就别惦记了,我会帮你看着的。”


    从步一聪开始,经历了不止一位亲人往生,步蘅有时候也不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可能,我回来这一趟,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他会跟我走,也不在这里游荡了。”


    静安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完全不见上下衔接地,转而说起庵里的日常:“今年祈愿台重修,搬东西的时候,祈福簿和前几年攒下的福牌被理出来,重新规整了一遍。静松按时间顺序,重新穿线把几本簿子缝了一遍。怕旧簿子受潮、福牌也不好保存,过几年上面的字迹糊成一团,闲着的时候,又开始手抄,复写了一套备用。”


    步蘅静心听着,视线在四周逡巡。


    山庵开放参观的时间已经结束,四下里无路人。


    近处,对面的大殿里彩色布幔随风轻荡,细香生烟。雨洗过的银杏叶,垂在翘起的飞檐上。


    远处,起伏的山脊在雾中像一蓬蓬时隐时现的青烟。


    见自己唯一的听众不接茬,静安开始沉不住气:“你就不问问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


    沉得住气的步蘅忍不住弯眼笑:“您能沉得住气一回吗?我是还没来得及,而您太急了。”


    静安师太本想当场摔蒲团走人,又觉得身为前辈还是要稳重一些,于是原地嗔怪道:“可怜的孤寡老人我,未来总有一天会被你的八风不动气死。”


    说着说着,真的站了起来作势要走,步蘅立刻攀上她的手臂,把人拽住,再次按坐下来:“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不然,我过会儿帮静宁担水赎罪?”


    “呸呸呸”,静安示意她话不要乱说,“下不踩蚂蚁,但上也得畏神明,懂不懂?松开,我不走”。


    步蘅散了箍住她的力道:“我每个字儿都认真听着呢,能继续说了吗?”


    静安看她一眼,那双她看着它们日渐水盈的修长眼眸,此刻亮得刺目,她不再卖关子,平铺直叙地讲:“有人喜欢你。我们在祈福簿上,无意中发现的。”


    步蘅料到她要说的话与自己有关,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件事儿,难免惊诧。


    见步蘅满脸狐疑,静安再次重复:“没开玩笑,我说真的。静松摊了一地的簿子,那一年、那一个月,就那一行字儿在纸页上最好看、最扎眼。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再说方圆五十里,又有几个人能碰巧和你一样叫这么……奇特的名字?”


    说着说着,静安还又新生了不满:“你得问我,你要问我问题我才能接着说。哪有你这样让讲的人扫兴的听故事的人。”


    小时候,步蘅对静安的起始印象就不是她自我标榜的“知心姐姐”,而是可爱;而今星霜荏苒,这个特质似乎被时节镂刻得更为鲜明。


    步蘅知道这时候不能火上浇油,笑不得,仅配合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有落款吗?”


    静安大幅摇头:“落款那人倒是没写,但是有抬头。”


    步蘅见她斜来一眼,话又断了,这是又等人问呢,只得再度搭梯子问:“是什么抬头?”


    静安这才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祝步蘅呗,还能是什么抬头,不然也不会仅仅因为字迹就被大家注意到。”


    步蘅想起她适才刚耳提面命过的“敬畏神明”,笑问道:“那被大家发现了的心愿,还能实现吗?”


    静安直接挥手拍她下颌,啪一声不留情地体罚:“一定能!”


    她回忆着那几句话,将那朴素的愿望一字字背出来,念给步蘅听——祝步蘅,永远握得住春天,总是人世间最无忧无虑、最茁壮成长的那棵小草。


    一句话,随着静安的复述清晰地刻入脑海,随着潜意识不断被复读,烙印越来越深。


    风势也强了一些,步蘅觉得,视野之内,前殿的经幡晃得更厉害了。


    近处,露天香炉里未燃尽的香堆飞灰,又升了几缕如游丝般舞动的烟线。


    它们都在迎风震颤,同此刻她心底不断推涌的,震动全身血液的颤栗和鸣。


    “一般人都是为自己,为全家祈福。你这句是哪个孩子干的,其实有线索。那一年,你带回来的人统共就那么两个。我琢磨了下,不是那个大的,就是那个小的”,静安又开始絮叨她推理出的结论,“哪个写字能看,你肯定是有数儿的。话是好话,应该让你知道。但知道了就行了,可别回头去问人家,我告诉你可不是让你留下来追寻情情爱爱的。听到没有!听到回


    话!”


    一字字,一句句,串联起来的是静安为数不多的耐心,和她必须要反复重复才能安下心的叮嘱。


    “我明白”,步蘅应声,同时没忘安抚她,“您放心,秦良玉还记得吗”?


    在静安的记忆中,某些古早的事情,留痕是不多的,但她有嘴硬的习惯:“废话,当然记得。别光考我,自己再忘个干净。”


    她本还要絮叨,但冷不防步蘅突然侧身,一把把她整个儿压进怀里,抱紧她:“我真的知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和静松发现了,又选择告诉我。我知道他是谁。”


    “我不用回头问”,步蘅按紧仍下意识挣动的静安后心,胸腔因为发声持续震动,传感到相拥的静安四肢百骸间,“忘了跟你交代我的新变化。当年他许的这个愿,可能差一点,我就错过了,有生之年都不会知道。但那个人,我没错过”。


    待说完,步蘅才还静安身体自由,重新拉开两人上半身的距离,再次同静安视线交汇时,才说完最后一句:“情情爱爱我不会刻意追,但好的未来和一颗真心,我都要。”


    那晚步蘅歇在庵内一角,庵内为访客准备的偏房,是很让她安心的地方。


    半夜又起了雨,滴滴答答,惹人半梦半醒。


    次日就要返程,步蘅睡得并不安稳,却也不够清醒。


    大抵是后半夜雨声消止的时候,床榻边出现明显的下压感,空气中,也随后浮荡起几缕湿意。


    是有人进来。


    空降而来的人,携了满满她所熟悉的气息。是原本说好在转机城市再相遇、再汇合,一起回京的封疆。


    步蘅挣扎着想要睁眼的时候,搁置在床榻上的手先被握紧,而后靠在榻边的封疆上榻,轻轻扯住她手腕,将她整个身躯连带身上的薄毯一并侧抱住,扣进怀里。


    耳后随即拂过来他温热的吐息,以及带着明显倦怠感的低哑话音:“吵醒你了?也怕吓到你,但没忍住。别理我,继续睡会儿,天亮还早。”


    步蘅于是便向困意妥协,没有睁眼。


    但挪动了下手,轻抚他的手背,一样哑着嗓子说:“你这样,叫我怎么不理你?”


    紧接着就听到他低声笑:“我道歉。先睡,等你醒了再说。”


    “好。但再多聊一句?”反是步蘅开始讨价还价。


    “想知道什么?”


    “怎么突然过来?”


    封疆又笑,顿了三四秒,似乎才琢磨好:“散会之后,本来要提前值机飞西安,在那儿等你。鬼使神差地多看了眼这里的天气预报,发现是连阴雨。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把我要等的人冲跑。思来想去,还是亲自来接的好。”


    刚说完,就听到她与自己同频的笑。


    睡意就这么被击退了数分,步蘅索性翻了个身,开始探出手去摸他的眉毛、鼻梁、眼睛……一寸寸碾,一点点试,一点点感受他。


    “还好,还是那个我熟悉的人。”她又笑。


    封疆知道这是在笑他反常,他进门后,多少有些称得上黏人的举止。


    他也不解释。


    难道告诉她,分离的日子临近,被忙碌的日子掩盖的不舍,开始被发现,开始逐日发酵?


    两人之间,他是长两岁的那一个,他应该鼓励自己,给自己独自克服的勇气。


    只又拭了把她的额头,触手温度还好,但他仍往上拽了下适才被他一并抱紧的绒毯。将她遮好。


    幸好,今儿是个湿凉的雨夜。


    不然他的靠近,恐是她的负担。


    周折了前半夜,他到山下的时候,目之所及,只有干道上稀疏亮着几盏落地路灯,照着掠过黑夜的细碎雨丝。山腰以上,是不见光亮的。


    上了山,庵门果然也已紧闭。


    作为不速之客,又是男性,夜深时敲门显然是无礼的。


    一直等到后半夜,庵里有师太担心雨水过重,摸排低洼地带的蓄水情况,开门往门外加堆沙袋,才将他捡进门。


    也幸好,手机里存了一些同步蘅的合照,而对方显然是同步蘅相熟的,从问清他的来历后,便不时背身偷笑。走几步,也要回头再审视他几眼。


    对方但凡迟疑,他是做了不进门的心理准备的。


    一路被引导,推开偏房门的时候,回头想想,还是觉得进门得太过轻易。甚至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马上要见到步蘅了,而是得给庵里捐一套安监设备。


    这里偏居郊野,靠公序良俗来维持安全,总是不让人放心的。


    两年前初次与这座青山相遇,他便知晓,庵里有许多人是步蘅的朋友。


    仅是想想,也能推测得到,早些年,她们给予步蘅的爱护必然不少,才让她看起来精神上富足,才能在跌宕中仍旧生出乐天的性格底色。


    第二天一早,步蘅是醒得更为早的那一个。


    封疆看起来困乏得紧,睡得眉心紧皱,步蘅用目光描摹了那张熟悉的面庞许久,想将他的眉峰抚平,又不忍心将他吵醒,尽量敛掉下床的声息和关门的声息。


    但出门前,将他搭在偏房内高脚木椅上的外套一并拎了出来。


    雨在静悄悄地落。


    庵内的石板路湿漉漉的。


    静安从斋房掀门帘出来,迈步得很小心,正碰上迎面大踏步寻她而来的步蘅。


    一早就听静松说起夜里“不速之客”登门的情况,如今遇上了正主儿,静安一时间又倒豆子般往外蹦词儿:“要不还是换一个?眼前儿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听静松说,原本甚至预备等到天亮,在外面等门开。”


    她开口特意讲得抑扬顿挫,连“唉”带“叹”的,但步蘅顾不上接茬儿,先将一路捧过来的封疆的外套往前递了下,说:“之后说,先帮忙闻一下。”


    看清步蘅递过来的那团布料是什么之后,静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回视她。


    步蘅不得不解释:“不是特殊癖好。我是怀疑,外套上有药水或是膏药的味道。但偏房关了一夜窗,我不确定是不是雨天潮湿,室内捂出来的返潮的气味。”


    静安还是没接,因为仍旧不能理解:“不是长了嘴,不能直接问?”


    静宁和静松此时也都紧跟静安脚步,从斋房里挤出来,出现在前院儿内,分别兜了些食物,预备顺道儿投喂正在院儿里滴流滴流转眼睛的、庵内刚收养的流浪猫。


    步蘅摇头,下颌微抬指向迫不及待咬住空盆猛啃、等不及食物入盆的黄狸花,冲静安说:“嘴比它还硬。”


    能问,但问不出来,就等于白问。凭白增添他心理负担。


    静安:“……”


    她再度重提那个建议:“换一个。”


    后殿的建筑群配套的偏房内。


    潮气攀附腰椎,渗入骨缝,酸痛蚀骨,但已习以为常。


    封疆在步蘅离开偏房之后,活动了半饷,才掌握肢体的主权,起身下床。


    清晨的庵院,一呼一吸,触碰到的都是草木清香和雨中的腥气。


    中午便要再度启程,能在庵内停留的时间并不充裕。


    封疆沿着贯通后殿与前殿的连廊穿行至前殿时,才远远看到正殿的蒲团上,跪伏着步蘅修长但单薄的身影。


    虔诚的,安静的,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极易破碎。


    他慢慢走上前,在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小心跪坐下来,想要下意识撑一把腰的时候,步蘅闭合的双眼已经复睁,余光自是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忍了下来。


    慢动作般磕了三下头,拉长了许愿的时间,在心底默念了许多词儿出来。


    而后跟随步蘅,从一旁的香案上取了一炷香,香梢儿蘸上些火油,移步殿外侧的香炉,将其引燃,再插进炉鼎。


    是步蘅先问:“许了什么?”


    层层雾雨环绕,牵她回檐下避雨,封疆才回:“好柿发生。”


    而后望过去,等步蘅说,一一交换。


    步蘅:“万事顺意。”


    封疆:“长安长乐。”


    步蘅:“青云直上。”


    封疆:“


    前程似锦。”


    “大展宏图。”


    “财源广进。”


    “身体健康。”


    “一路平安。”


    喊到最后,相牵的手已是十指紧扣。


    云层压过来,庵内轻薄的雾雨渐渐加密,眼前的古殿开始生烟,远处的群山忽得隐没。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由疏转密的雨,只有这一方比肩而立能容人的角落,以及那不停在两人周身环绕,将他们武装包裹起来的一声声祝福。


    到正午时分,用完素斋,离开前,封疆先请静安借一步说话,聊起庵内存在疏漏的安防设施。


    静安也赶在送两人下山前,挑了封疆替静宁调试接触不良的交换机和路由器的功夫,邀请步蘅道:“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新地图、新际遇,走前要不要抽根签?”


    占卜未来的意思。


    从前俩人替自己、替路人,求过许多支。


    曾经的步蘅,摇中的下签灵到被师太们称为“灵异事件”。


    静安自是了解她那点儿背的过去:“那是过去,我觉得如今已经转了运。”


    但步蘅仍旧果断拒绝:“还是不了。抽到坏的还得扔。命运下一步是吉是凶,我想自己挣。”


    静安只是随口提议,并不强求,此刻最重要的一句嘱咐,只剩:“照顾好自己,起落平安。”


    最最后,是她看着步蘅和封疆出庵门。


    看着两人和衬的身形,并肩下石阶,一双背影融进这满山的淡绿深青中,融进这随着一滴一滴的雨,被雨季拉长的无尽夏。


    爱情或许不那么不可或缺,但契合的真心永远难遇。


    静安还有一句送给步蘅的祝福,留在了心底,并未当面脱口道给她听:若遇有情人,终成眷属。


    *


    至处暑。大地如同蒸笼,让人燥热难耐。


    步蘅约了易兰舟两回,才得以在Feng行办公楼下的啡咖见到刚回京的他。


    “去南边拜访了一位马上要退休的专家,提前了解了一下对方加入我们的意向”,易兰舟上来先解释最近难见一面的原因,“他和程总还要晚两天才能回来”。


    指封疆。能晚两天,也已经是榨干精力,挤时间出来,只为赶得及为步蘅送行。


    同赛道的“驾到”,已经开始在穗城抢先打响补贴战。


    线上,出行领域的盘子刚做起来,还有成长的空间,有人强势鲸吞市场,就意味着其他人的领地要被蚕食。


    一段日子以来,步蘅目睹封疆从早出晚归,到彻夜不归,再到长居外地,在不同城市间辗转挪移。


    疲惫是不需要言说的,眼眶的猩红、眉间的轻褶,都能轻易将他出卖。


    热血和亢奋也是不需要言说的,谈及未来时,亮起的星眸和停不下来的絮说,都展露着他的理想和抱负。


    将军已列阵前,需要的是嘹亮的号角,冲锋的专注,而不是有人轻扯战袍上的衣袖。


    于是步蘅选择成全与理解。


    让自己的隐忧和关心退后一步。


    但庵内道出的那句“身体健康”,是撇开一切身外物,她最为珍视的。


    凭借着连月来的种种蛛丝马迹,以及刻意撩拨他后,差点能窥探到全貌的,那仅露了毫末,便被他严丝合缝遮盖的蜈蚣似的旧伤疤,她有了自己的结论。


    一个月内,她探听拜访了许多中西医专家,如今,他们的名片都摆在易兰舟眼前。


    其实还有其他选项,但付棋鸿与封疆相处时仍旧如履薄冰般小心,陆铮戈常年在外没有自由身,陆尔恭还不应该承担照顾哥哥的责任,至于池张……


    “我担心池张沉不住气,所以”,步蘅诚恳地拜托道,“或许三个月、四个月……或者半年后……等Feng行稳定了,麻烦您帮忙逮人,理疗也好,其它方式也罢,能缓解疼痛的办法,总会有一个能在他身上见效”。


    在易兰舟的视角里,步蘅是并不知晓关于封疆伤病的任何情况的,除了他被封疆抓壮丁,当助演演砸的那次“跌打损伤”。


    此刻听闻这一段语调沉重、言辞恳切的话,他动唇,第一反应是——得否认。


    唇瓣微开后,却很难发出声音。


    他并不是情感通达、善于言语的人,在人际交往中,经常笨拙到会拖累身边人,但他有基本的共情的能力。


    面对有心人,谎言是很难用只言片语圆满编织的。


    以他的口舌能力,多说只会多错。


    肺腑间沉淀下来的情绪不算松快,面对步蘅的恳请,易兰舟最终只能捧出同样认真的承诺:“你在意的,也是我在意的。并且不止我,所以……请放心。”


    **


    飞往大洋彼岸的那天,暑气依然炽烈。


    步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乌鸦嘴”的能力传染给了步自检,他此前宽慰自己的那些轻别离、重相遇的情况,在她离开的时候真的应验了。


    封疆和程次驹被困穗城,面对的是一架架被取消的航班、被停发的车次。


    程次驹在电话里安慰步蘅:“天象都是征兆,看来将来你会有大出息,千挑万选,赶上这么难遇的强对流天气。”


    电话递还给封疆听的时候,许久,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边,耳侧是电闪雷鸣、风雨难止;另一边,候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外,远山苍翠,漫向晴空。


    “路上看的礼物,拿到了吗?”最后是封疆先问,声音轻得似能腾空。


    自然。


    步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预备的,放在她的护照下面,是一本闲趣小品——《万物有灵且美》,让她路上无聊解闷儿看。


    “拿到了”,步蘅将他还不知道的部分,告诉他,“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其实已经提前发现了”。


    那单薄的一册书上,封疆在扉页上留了两句话。


    同静安复述给步蘅听的那一句蒙尘的祈愿,在步蘅的世界里生出了近乎一样的山呼海啸。


    “千山万水之后,看了更多的世界,要找到自己,成为自己。”第一句。


    “不伴左右的时间里,见字如晤。”第二句。


    有句话,时间倒退回61天又3小时零8分之前,已经想对他说。


    此刻应该为时未晚。


    我爱你。


    (上卷完)


    第53章 第53章。


    53.今夕复何夕(一)


    1999年尾牙,步蘅离开生活多年的关中进京,进家门之前,听到身后簌簌踩雪声,时密,时疏。她下意识回头,看到由远及近,擎着一柄黑伞垂眸避风的封疆。满目霜枝伴雪,她不经意收拢的视野中央,是将自己裹得除了眉目和身形,其余皆不可见的他。那是最初、是开始,此后一年,偶遇过他132次。


    2010年,封疆中断学业,南下入伍,临别的站台上,他侧身抵挡渐起的朔风,用眼睛、用唇、用手的力道……同时在对她说话:好好儿的。


    2013年,步蘅飞往北美,迎接她的是纽约尚未结束的漫长雨季,偶发的飓风摧毁了哈德逊河上的一座百年吊桥,河面烟波连片。前程在近,故乡在远,她走得稳健,是因为身后有人在坚定地守望。


    此后聚散离合,悲欢难述,山川往复间,十年已漏。


    2023年,纽约州,长岛。


    BaseDouglas所香港办公室一年多,离开之前,步蘅回到打拼多年的列克星敦大道述职。到香港是空降兵,如今传的满天飞的待结束本


    次述职她会调任北京履新的风声里,也频频有人提“空降”这个字眼儿。


    所儿内的舆论生态从来只对平庸之辈友好,要跟自己走的高年级律师温腾从近期旁听到的有的没的议论声里,挑了个有意思的讲给她听:“Evelyn,北京那边有人研究了你的履历,听了关于你的传言,怕你安顿下来后,第一时间给他掘墓挖坟,听说调职申请都预备上了,你还没到真的到呢,人就准备跑。”


    听到的恐怕是她到任香港办公室月余,便自断本部门臂膀,利索挥刀削了部门内俩人的旧闻。


    不是什么奇特的故事情节。不过是清理门户,剜肉剜走一对同样爱好“卖官鬻爵”,尤其擅长祸害低年级律师和新人实习生的干爹干儿子版“严嵩”与“严世蕃”。


    步蘅彼时同温腾笑笑,临了还建议她,若之后再遇此类情形,可以加入那些八卦闲谈,替她正视听。就比如,她不爱无事生非,惹得民不聊生;但也确实喜欢佩“刀”上任,随时有可能对为祸之人开膛破肚。


    眼下,在长岛癌症中心的疗养病房内见到辛未明的时候,步蘅把这段儿当笑话慢慢讲给他听。


    辛未明只同她打趣了句:“以后你的办公室门外,可以贴幅对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二次抗癌,努力了十几年,辛未明如今已经十分孱弱,连呼吸带动胸腔起伏都看起来不算轻松。


    凹陷的两颊,晦暗的眸光,也共同昭示着一条生命线即将前向勾画到终点。


    步蘅讲时他听得仔细,但受限于衰竭的体力,已经不能给出太多回应。


    上次见辛未明,还是一年前。


    国内某个大客户的一批新型通信设备在美/国被扣/押,因为在此前的数次合作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步蘅被客户钦点,返美加入其诉讼代理团队,参与其对美/国商务/部和旗下的工业安全/局和出口执/法办公室发起的诉讼。


    从与客户高管、法务以及其他机构律师交替进行的无数个联席会议里抽身,步蘅曾短暂地拜会过辛未明。


    那个时候,两人还能有来有回得及时谈笑。


    同那时相比,窗外的太阳还是同一轮太阳,远处,癌症中心的人工湖周边草地上,依然矗立着那棵树龄已达七十七年的红槲栎。


    明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下一年,同一轮太阳倾光而下照耀这片大地的时候,恐怕世上就不再有眼前这个人的存在了。


    **


    在纽约与师父骆子儒的发小兼冤家辛未明相逢是个意外。


    彼时距离辛未明出境前托步蘅向骆子儒转交东西的时候,两人见的那一面,已经四年半。


    步蘅已经JD毕业,开始卷生卷死的职场新人期,还在资本市场和并购的深海里试错,还没有因为中美贸易战和TLP301关税的浪潮冲击,扎根在为中企维权的前线上。


    某个并购项目意向期内,在尽调的过程中,步蘅拜访一位卖方股东的时候,与辛未明在一家知名医院的癌症分院里偶然相遇。


    辛未明当时已经卸下天明资本的掌权人身份,对外官宣的口径是提前退休,未来将把更多精力用于个人生活及慈善项目。


    新一周期的免疫疗法效果低于预期,目睹护士于送药间隙宽慰辛未明,步蘅才明白,多年以前辛未明的助理郁西川在那辆车上同她讲的简短一席话中,那些露出端倪又被辛未明强行打断的欲言又止下掩藏着什么,更明白了为何当年他们会同患病的程淮山在肿瘤内科偶遇,那从来就不是巧合。


    辛未明看得开,当是时大方敞亮地同步蘅分享病情:“贲门癌复发,四期,病理结果不理想,高分化与低分化之间,我是危险的高分化;腺癌与鳞癌之间,我是更难缠的鳞癌。”


    字字句句展露的都是噩耗,还活着,但是随时要面对最坏的结果。


    病情很难有起伏,生存质量也很难保障,能争取的是延缓的时间长短。


    **


    到如今,永诀近在眼前。


    辛未明每一道艰难的喘息,拂过这一方白得刺人眼的房间四壁,传递出的都是腐朽的气息、人近凋零的痛苦。


    步蘅慢慢感受着,抵抗着眼眶泛起的潮湿,让自己尽量看清他的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她踟蹰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要出格地问出一句:“要不要我告诉他?”


    辛未明已经在连续的自持中,修习出了极致的隐忍功力,步蘅很努力地分辨他的眼睛和神情中有什么,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只要他想藏,便不会被任何人窥见心思。


    天色渐暮,灯火着色。


    辛未明微摆了下头,并不清明的眸光被扇动的睫羽遮盖:“不了。现在再生联系,岂不是约等于通知他来参加我的葬礼。”


    嗓音低沉,语调艰涩,带着一些节奏不平的喘意。


    他和骆子儒,是从出生后第五天,便打过照面的关系。


    是幼儿园一起钻狗洞,头撞脚,撞出来的感情。


    他们是已经分道扬镳的朋友,已经歧路而行的发小,已经于人海间失去联络的人……又何必失去第二次。


    决定不说,不是一分、一秒,又或者一天、一周做出的决定。


    那是一场无法向外人道明的漫长马拉松。


    第一次同这个疾病抗争,距离现在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那会儿他和骆子儒虽然已经频频大吵,但还没散伙,俩人的小徒弟孟昇得知他生病的消息,想要告诉骆子儒,被他用一顿佯装出的滔天震怒拦了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骆子儒知道这个变故后的结果。


    他能活多久,自确诊那天起,便是不再确定的。


    但那时,骆子儒对现状的不满是摆在面儿上的。


    骆子儒一旦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撕裂开的信任会被强行修复。


    骆子儒会选择共患难,不再能自由地放弃他已经想放弃的东西,不再去奔赴他新的人生。


    作为知情人的孟昇后来大抵还是想要说,却被那场意外事故意外封住了嘴,没能讲出来。


    “他知道了,如果过来,到时候我不在了,他骂我的话,就没有人能完全听得懂”,辛未明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下,一室萧索应声腾起,“我也不想好奇,他会如何反应,会说什么。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人死后有灵。到时候成了一堆灰了,再好奇,又能听明白、看明白什么呢”?


    步蘅探寻的答案,适才没从他眉梢眼角溢出来,没从他神色间被窥探出来,此刻却意外因为他话间的坦诚而昭彰。


    辛未明的后半生即将戛然而止,但骆子儒的后半生或许还长。


    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需要孤单地、长久地面对这场死别。


    辛未明选择自己来做这个人。


    “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辛未明最后说,“我不能临了了再害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快快乐乐、轻轻松松过日子的人”。


    最后那句,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的风吹碎了。


    窗外夕阳余晖烘烤着步蘅瘦削的背脊,那点热,却不足以驱散步蘅心口横生的湿凉。


    “辛总”,夕照的热与心口的凉在步蘅的世界里激烈对撞,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得像气音,“您能不能对他,也对自己仁慈一点”?


    日子还长


    ,倘若日后骆子儒仍旧得知呢?


    万一他还是知道,同一同面对死别相比,因为后知后觉而交错顿生的后悔和于事无补,要如何消解?


    那些不止不休的悔,依赖时间真的能够化解吗?


    辛未明自己,又真的觉得没有未尽的遗憾吗?


    “当年的那个盒子”,辛未明的声音随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照明灯而落,“有个夹层。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或许能帮助他”。


    “那您呢?”荒芜仍在步蘅胸口蔓延,随着辛未明的这句话,漫过了她如今坚实的心防,簌簌落了她满身。


    这个局面,于旁人而言,乍看,似乎有无数种解法,有许多个选择,但每一种,通向的都是日暮穷途。


    没有一种,能以两全收尾。


    就像曾经,她所面对的另一场抉择一样。


    “至于我,下次来看我,”辛未明交代,“带一束我想收但没机会的鸢尾花,随便放在太平洋的哪个海岸就好。还有……过会儿走……别说再见”。


    辛未明回避了问题。


    心知这或许已是最后的告别。


    步蘅选择如辛未明所愿,不再追问,亦不说再见。


    *


    至纽约时间晚9点,步蘅才返回在列克星敦大道附近的酒店,带着满腔仍旧悬于半空难以落地的嘈杂心绪。


    的士在城中拥堵的车流中穿梭,先是路过Douglas所纽约办公室,而后沿路下行。


    车窗外零星飘起了刮窗的细长雨丝,视野内熟悉的街景一径变得模糊。


    但她闭上眼睛,也能在心底描绘出来街道上那一幢幢矗立地平面上的摩天建筑。


    很奇怪,从前租住的公寓就在酒店斜对面,从Douglas所到公寓,是步行可达的距离,到酒店自然也是。


    今夜,却漫长到依赖车行也始终走不到终点。


    车轮转啊转,停停开开,一路碾磨着她的神经。


    下车的那刻,看清夜色中静立街角的蓝色邮筒时,步蘅心脏突兀地起了砰声,剧烈地开始跳动,带动她全身开始大幅颤抖。


    该死的。


    忍着额角的抽痛,步蘅忍不出从随身携带的腋下包内摸出打火机。


    不能抽烟。只是摸到那一方圆润的金属边缘,也算是为自己焦虑的情绪寻找一个出口。


    订酒店的时候,温腾问她为什么选在这儿,她记得自己答的是:住习惯了。


    可不是。


    她不想再欺骗自己。


    这几年被自己死命压抑住的一些东西,随着这半日来,因辛未明与骆子儒的纠葛生出的情绪上的大开大合,被硬生生剖了出来,暴晒了一地。


    让她自己得以清楚直面。


    来这儿,不是住习惯了,是想故地重游。


    重游故地,不是因为这个地方,而是因为她在这里,埋葬了旧情。


    同封疆见的最后一面,就在这个如今暮卷残雨的角落。


    一样的雨逢凉夜。


    他如同她留学以来,给惊喜一样,站在公寓楼下,窗口斜对着的那个斑驳脱漆、被填满了涂鸦的蓝色邮筒边。


    从前,她往窗下张望,便能看到他抬头,笑着冲自己挥手。


    然后他会等她下楼,等待她冲进他张开的臂膀间,等她将他撞得趔趄时拥住她,再一同拖手上楼。


    从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分开。


    而几年来的最后那一面,他仍旧站在邮筒边,等她走下来,向他走近。虽然,这次走近,是为了走远。


    步蘅记得自己撑了一把伞,红色的,又或许是黑色的,也可能是透明的,她并不想记得过于分明。


    她一路撑过来,走到他已与雨融为一体的湿冷里。


    她将手持的另一把伞递了过去,但他没有接。


    世界自此分为伞内伞外,被雨一劈两半。


    他们的对话,也将紧密相连的彼此一分为二。


    “这个决定”,步蘅记得封疆如是说,“我知道做出来,需要很多勇气。一个人的份量不够,两个人一起,才能对那些过去负责。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不要背负压力,我会支持你”。


    他是这样一个人,先被放弃,却还要对放弃他的人说——“我会支持你”。


    第54章 第54章纽约的上个冬天,冷不冷……


    54.今夕复何夕(二)


    从纽约先折回香港,待步蘅真正落地北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满城窗景已经被夏风镀色,由淡绿转深青。


    在海外耕耘多年的姑姑步知蝉和姑父程近文,已于近年接受国内科研院所的邀请,在疫/情后携手归国。


    其间的过程并不容易。华人在海外从事科学研究本身面对的掣肘很多,从求学开始,就有一道“防盗防偷”的天然屏障竖在身前。如今离开,自己的成果想完整地带回,也面临此前依托的平台院校的盘剥以及离境前的多重审查。


    只是再多的关卡,再多的路障,也卡不住两颗坚定回国的心。


    他们的回归,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步自检的夕阳生活。


    步蘅在祝青帮忙踩点下定的公寓草草安置完行李,回到西山的时候,看到的是并肩打理院内胡椒树的一组新搭子——放手不干只监工、仅起到装饰作用的步自检,以及满额飘汗正琢磨怎么打部分胡椒下来、指哪儿打哪儿的程近文。


    十年,曾经纤细的苗木已经长成壮硕的巨伞,为它嶙峋的树干撑起了一方遮阳蔽日的天地。


    树冠应该是被步自检他们修剪过,曾经高低错落的枝丫,如今排列有序。枝挤枝,挤成了一幅如新雨后蘑菇开伞的平整模样。


    这个窗明几净但总是冷清的家,终于在年景流逝中,收纳起了更多的热闹、更多的烟火气。


    *


    步蘅兜了一包程近文用牛皮纸包裹的胡椒到祝青工作室的时候,刚上二楼,就见祝青猛地从瘫软状态中绷直身体,剜了一眼过来:“等会儿,这什么味道?”


    步蘅抬了下手腕,向她展示牛皮纸包:“佐料味儿,胡椒,家里种的。”


    祝青绷直的肩背又瞬时软了下去,顺手捞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往靠过来的步蘅身上砸:“差点儿以为您要投毒。”


    步蘅抬手接过,待走近后,将它就手插到祝青背后,减轻她脊椎的压力。


    而后将胡椒搁置到祝青这个工作与生活空间二合一的工作室厨房里。


    整个工作室的装修风格如旧工厂厂房。


    墙体保留了最初的水泥腻子面儿,地砖也是配套的深水泥灰。家具也选的复古工业风,一溜的冷冰钢化玻璃面儿,以及通体写着酷字的黑色机械腿儿。


    步蘅塞过来的那个抱枕,勾起了祝青一些久远的记忆。


    步蘅动作的熟练程度,跟已形成肌肉记忆似的,也掀起了祝青一些难得的恻隐之心,祝青于是顺嘴问:“不用倒时差?”


    这问题问得有悖基本常识,步蘅回瞥她一眼:“问个事儿,我从哪儿往回飞的来着?”


    祝青即刻骂了句脏话。


    忘了。


    忘了这人狡兔三大窟,回京前还有个中转站,是三地连飞,最后一程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东八区,没有时差这东西。


    步蘅纠完错,又替祝青归拢了下她乱七八糟散开,摊在茶几桌面上的剧本,将她错层粘贴到剧本上的一众莫兰迪色调的便签条捋平。


    是挺单薄的一个本子,封面写着全12集的体量,看剧名是古装题材。


    待重新将剧本搁回茶几上,步蘅才又问道:“什么时候进组?”


    祝青脱了手腕上的皮绳,速度捋了一把飒直的长发,绾了个低发髻:“下月初,五六号飞横店。”


    这么多年,彼此一直在不同的赛道上前进。


    各自都经历了试错、纠结与踟蹰的过程,又同样在迷茫期后,坚定地奔向了新的领域。


    祝青一直被兴趣牵引。先是从人像摄影向古风摄影迁移,而后又从平面赛道走出来,进入了短片赛道,运营出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视频博主账号。


    困于自行摸索的低效率和技术限制,中间祝青一度狠下心来,将在各平台上开设的同ID账号一律停更,同样飞抵美东,读了两年NYU的导演系,成了圈内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和科班出身混搭的产物。


    从拍素人,到拍北电中戏新生,再到拍明星;从人文风景Vlog,到广告片,再到拥有完整叙事线的参赛短片;从五分钟、十分钟,到半小时,再到而今获邀执导一部完整的剧集……这条路,祝青走了十年。是步蘅从学生、到实习律师,积累年资,一路冲刺,直到晋升合伙人的同一个十年。


    近年来极端天气增多,自春末以来,北方的雨水也明显丰沛于往年。


    工作室二楼两米半长的窗台外,勾挂在吊篮里养的那几株波士顿蕨,也被浇灌得明显比往日丰盈摇曳。


    祝青倒红酒出来的时候,望见那一丛碧绿,干脆捻起两支高脚杯,招呼步蘅到窗边儿,一起吹会儿正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刮的妖风。


    瓷杯碰撞,清脆声响起。


    甘洌的味道紧接着入喉。


    视野内铁窗框起的天色被浓雾遮掩,不是能掉星星的晴朗气象。


    两人趴伏在窗台的金属围杆上,任一层层凉意漫上


    肌肤,连带着头脑中的思绪都跟着清明了起来。


    浅啜了口酒,祝青才深入问起步蘅的安排:“想好了,工作重心真的要完全转移回来?”


    是周全思量后的决定。


    步蘅应:“摆平香港办公室层出不穷的内斗费了一番功夫。不然,至少上个月,你已经能在这儿见到我”。


    因为她的中国大陆背景,赴任香港,是她当初升合伙人的隐形条件之一。


    投票推荐阶段,支持她的其中一位高伙已经明确向她表露了所里对她后续的任用计划。她在香港的任务,最为核心的一条便是——作为一条强势的鲶鱼,以硬kpi说话,改善区域的恶性竞争风气。


    “之前考虑中的另一条橄榄枝呢?”祝青又问。


    两人时常分享近况,纵使隔行如隔山,有些事彼此并不能完全理解。


    同祝青分享过的那条“新枝”,是来自曾经的对手律师的一个邀约。邀请步蘅离巢,一同合伙单干。


    是在交锋的过程中,彼此被对方激发出了更强斗志的对手;是在竞争过程中,双方日渐对对方生出钦佩,而不是“你的成功意味着我的失败”的对手。


    于是不打不相识,自此建立了往来,牵扯越来越深。对方决心创业,第一时间记起步蘅这号人,开始反复游说。


    “我之所以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儿回来”,步蘅将高脚杯搁置在后方的置物架上,边上手清理眼前这一丛绿蕨外围枯掉的叶子,边解释,“就是因为被她说动了。后面介绍给你认识”。


    这么一聊,祝青反倒纳闷了:“既然被说动,就意味着离职,合着您刚落地的时候,接机的Douglas所的人是临了了赠送接机服务?”


    简单的事儿被她说出了一股离谱的味道来,步蘅听笑了,再次解释:“离职是跟纽约谈的,消息公开还要过一阵儿。对所儿里的其他人、尤其北京办公室的人来说,我恐怕依旧是即将空降而来打破现有平衡的入侵者。”


    步蘅开始给祝青讲故事,将Douglas所紧捂她离职的消息不对传言进行澄清是为了达成何种目的,通俗地讲给祝青听,就当为她未来的创作生涯提前贡献素材。


    “我被卷进了一出障眼法。北京的负责人空缺了将近一年,之前一直是内部晋升。目前有ABCD四位选手竞争上岗,但两两有合作,其实只分为AB派和CD派。所有人都认为第五人的到来会打破现有的平衡,第五人倒向谁,谁的赢面就大。我会调任北京的传言,是在A到纽约处理一宗案子,与我执业以来的师父长聊之后。这个细节一传出来,在很多人眼里,我不是A的人,也是A的人。我到纽约述职前,B又到香港,在某酒店外制造巧合,跟我连续地同进同出。我事后才知道,C手下的高年级律师,当时也入住同一家酒店,并且目击到了第一现场。我是AB党似乎已经板上钉钉了。CD派或许是有了压力,推一直隐身的D出来,借着我在香港的狠辣传闻发作,我人还没到北京,就闹着要调职,想倒逼总部撤换我的调令。但事实上,我只是摆在人前晃眼的烟雾弹。第五人真的有,但他的加入,不会使目前这出争抢的戏更加白热化,因为要来的那个人不是来做ABCD的同事,他是空降来统领北京办公室的boss。这个消息如果传出来,恐怕目前的这种局部热战、大部冷战的总体安宁的形势都难以继续维持。等人到任,板上钉钉,ABCD估计会抱团一致对外。如果能合力将人逼走,或许可以翻盘,不然只能顺从”。


    是很低级、很资本家的伎俩。


    上位者任意修改游戏规则,且欺瞒下位者。


    下位者使劲浑身解数想争取上位者给予的认可,独占与此相匹配的利益。


    步蘅从来信奉按劳分配,但这出利益之局中没有足够善良的人。ABCD中的任意一个,能力都不足以领导其他人继续抢滩大陆业务,却纷纷将精力用于搞内部分化,试图明里暗里打压其他人。另一边,从根本上来说,Douglas所将北京办公室的业绩看在眼里,甚至可以说倚重,却并没有那么在意base北京的一众人。


    而她,原本确实在调任北京的名单范围之内,但她拒绝后,一样选择了自私,做了这出戏的npc和冷眼旁观者,用以换取如期离职的机会。


    “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住”,她懒得应对暗弹明枪,干脆转身远走,自行开辟新大陆。


    *


    一个充满着汲汲营营的故事。


    不动听,甚至可以说艰涩,毫无意趣。


    但听完后,祝青好像进一步懂得了,这几年步蘅身上对外的冷情和锐利缘何而来。


    这对她而言只是个晦涩的故事,听完就算了。但却是几千天以来,步蘅真切的生活。


    每日每日,轮回往复。


    她听得轻松,但讲故事的人,讲得疲惫。


    纵使语速极快,甚至脱口而出的连串句子,节奏都是铿锵的。


    有些事,从听闻步蘅决定回来,祝青便犹豫要不要提起。


    有很多次,话至嘴边儿,在舌尖斟酌了下,又被她很不“祝青”地吞了回去。


    此刻,窗外凉风习习,楼下有路人经过,传来一阵分贝不大的欢声笑语。


    这世上总是有人快乐地这样轻易。


    祝青在路人走出街角后,终是动唇:“我刚回国修整没多久,也就春节后,池张找到我,想让我替Feng行的高管拍摄职场形象照。”


    转赛道已久,她本不会再接这种商务拍摄。但池张不按常理出牌,扔了俩实习生过来,赖在她工作室里抵死不走。


    她原本不会接,但其实即便没有这被扔来的两个人,她也不一定会真的拒绝。


    听到那些久违的名字,平稳的心跳生了起伏。步蘅没有接话,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来,祝青要谈及的是什么。


    “在布好景,用来临时进行拍摄的那个会议室里,我见到了老易”,祝青越说越慢,透着显而易见的谨慎,“他问了我一句话”。


    祝青并未向易兰舟进行确认,但她从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出自历来寡言的易兰舟:“他问我:纽约的上个冬天,冷不冷?”


    第55章 第55章要是我晚了一步,昨天死……


    55.今夕复何夕(三)


    那晚,云积到后半夜,终究没撑住,化成了一股脑儿往下跌的雨线,砸得地面不断生烟。


    步蘅歇在祝青那儿。


    两人一人一层,她不干扰祝青画分镜,祝青也给她足够的个人空间。


    前半夜


    ,步蘅再度回到窗台前,盯着被雨水模糊的窗玻璃,和窗外被玻璃模糊成了一片混沌的世界。


    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脑海闪过的影像却清晰如刻。


    是来自不同年份的很多个纽约的冬天。


    有漭白的雪,行色匆匆的路人,停运的老旧地铁,因被积雪封堵需要蛮力才能推开的公寓楼门……以及在夜半时分、清早时分,多次闪现在她那一方窄小公寓里的人。


    打火机的沁凉触感不再能够安抚她跳动的脑部神经,步蘅收束脚步声,蹑脚下楼,推开祝青工作室后院的落地玻璃门。


    楼后的屋檐伸出半米宽,屋顶积的雨水莽撞往下泄,在檐下溅出成串儿的水花。


    步蘅点完火,待风将烟头吹断了一截儿,才凑近,吹出一口烟。


    烟雾漫入雨雾,像轻薄的山岚。


    忽的就想到多年以前,在山中庵院,在雾雨环绕下,许下的那一个个愿望。


    有一些近乎实现了,譬如青云直上、前程似锦、大展宏图、财源广进……


    而另一些,越往前走,似乎离它们越远。


    后半夜,步蘅平躺在矮塌上,在各种旧梦中辗转。


    梦里的影像有鲜明的颗粒感,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有她在律所点灯熬油,拼命加速整理文书,却还是加班到了零点后。待终于顶着干涩的眼、嗡响的大脑和加速的心跳赶回公寓时,等了她一个午后加前半夜的人已经因为密集不得闲的行程中积攒下的疲倦,坐在仅有一盏落地灯相伴的沙发上,坐睡了。


    她将手窝在口袋里捂暖,给封疆膝头添上一床薄毯、后背塞了个抱枕,才舍得伸出双手揉挤他的两颊。他很快睁开眼,但怔愣了几秒大脑才恢复运转。等思绪没那么混沌了,第一时间就将蹲在他身前的她捞抱起来,笑着拖上沙发:“你平时是不是联合你的摄像头一起对我行骗?现在可露馅了啊,眼底的蜘蛛网是不是瞒着我多到过分了?”


    曾经是她对他耳提面命要劳逸结合,那时换他总是担心她把身体熬坏,熬到崩溃,每时每刻都惦记远程监督她好好吃饭、睡觉。却从来不会建议她停下来别干了,或是放弃吧回国吧。世界这样大,他很支持她多看看、多走走。


    那一次,他是从赴伦敦洽谈APP出海的行程中挤了两天时间出来,来短暂地陪伴她过一个周末。


    可她当时也是真的身不由己、分身乏术。一同进组的实习生平日虽钝,但时间精力靠得上,他们的mentor和老板看到一个就想起另一个,时不时的就邮件滥炸。客户的新诉求更是不分昼夜而来。那个时候又是中资企业赴美上市的黄金期,合作的中介机构和客户里,有许多学生时代便听闻仰慕的人物,学习的机会不常有,既能积累年资又能拓展视野和人脉。再者,同期签入的实习生多如牛毛,总担心慢一点,下一秒就会被out,何况她对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在那个环境里活下来,而是稳居金字塔尖。


    不见面的时候,是真的会“欺骗”他。回复给他的答案里,饭永远已经准时吃过,觉最少也已睡足六七个小时。不过两三天,某次习惯性地回复完,上拉了下近几日的聊天记录,又猛地对自己如此敷衍感到心惊,而后是很深很重的抱歉。


    于是开始收集图片作为“呈堂证供”,尽量多分享给他看,也在时间能对上的时候,一起吃播一会儿。


    见面的时候,她又想了个让他无可奈何的招数。被他批评在他的“监视”之外便不按时吃饭,就马上夸他几日不见做菜的手艺又精进了;被他念叨连睡着了眉头都拧成麻花,就夸他新添置到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长得真好看;他发愁她一身“排骨”,她就把人摁倒,吞掉他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


    那段时间,她能分给他的精力极其有限,打工人的自由是老板意志下的不完全自由。能为他做的,就更为有限。而他这个要看投资人和市场眼色的做老板的,因为肩挑许多同路人一起加速往前奔的愿景,也并不轻松。她能察觉到他对他自己给出的单薄的嘘寒问暖嗤之以鼻,但远隔万里,他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那个阶段,一次次见缝插针的相聚,大多是他从周边国家和区域抽空飞过来,或者挤出几天时间特地飞一趟,或是来美出差辗转到她那里待一会儿。


    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停留三天,最短的一次只有两个小时。甚至有一回,他已经身在美西拜会融资机构,原本商量好了她从美东飞过去两人见一面,却因为临时生的变故,他需要提前回国,而她航班延误,连在机场碰一面都没能达成。而哪怕置身一地,除掉她需要工作的时长,两个人能面对面的相处的时间还会被进一步压缩。


    那次他走之前,她回所里加完班回来,发现他不知道从哪儿搬回来几棵番茄盆栽,放在她公寓唯一向阳的那个窗台上。


    苗情很好,枝叶姿态舒展,都是已经坐了果串,只需待果由青转红,便能感受收获喜悦的茁壮大苗。


    怕她这个连自己都没空照顾的人没空照顾这几株植物,还用她公寓里没来得及处理的水瓶做了个滴漏装置,只嘱咐她至少隔半个月要给蓄水瓶添一次水。


    那个时候他向她剖白过他的想法,事业是要抓住机遇往前奔,但日子里也应该有一些生活的色彩,一些偶尔想起来能会心一笑的趣味儿。


    她看着他专注地调试滴漏的速度,从后面摸他的背,手臂攀在他肩上,抱紧,特意问:“要是我把你的番茄娃娃养死了,刑期怎么定?”


    他还没回复,她又自己支了个招儿:“不然,养死了我就偿命给番茄爸爸?”


    番茄爸爸比她要大度,也不稀罕她用命还,拉了拉她攀在他肩头的手,说:“别担心,番茄爸爸以后还可以是葱爸爸、生菜爸爸,我们挨着试,总能勉强养活一棵半棵的吧?您得对自己有点儿信心呀番茄妈妈。”


    那个周末之后,当年远行时的那一点“见字如晤”的念想,自然而然地成了“见番茄如晤”。


    在无数个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从浑浑噩噩、睡眠不足中挣扎起身,拉开窗帘的那一刻,与那几棵挂果的番茄迎面相逢,看到那饱满的如红樱桃串似的果子,已近干涸的身躯总会有更多的能量供给出来。


    梦里亦不停闪回她正式入职前抽空回国的片段。


    因为知道他那几日都在北京,她没有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他。


    倒是突袭回京后,意外撞上了易兰舟在他的新居当“田螺姑娘”,正跑腿儿过来投递一堆含吃、用、摆等各色功能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已经把早年的院子无偿租给了一家将售卖盈利用于免费午餐的公益书店,在Feng行新租用的办公园区附近置办了个出行更为便捷的小两居。


    知晓所有的门禁密码,她进入他的新领地比想象中还要顺畅。


    易兰舟乍见到她闪现,惊讶到还没归置完的物件儿都差点从手里脱了出去。


    她赶在易兰舟喊人前疯狂冲易兰舟摇头,第一时间封堵易兰舟的嘴。


    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易兰舟即刻停下手上动作,准备闪人。


    她送易兰舟进电梯间前,易兰舟最最后还是将他出卖了个干净,指了指自己的腰,又指了指他新家的门:“在卧室趴着呢,今儿找了个老师傅按了半个多小时,在师傅的鼓励和暴力下,没少叫唤。虽然他没表现出什么,但我觉得多少有点儿伤自尊了。要不是被按了个半残,需要人驮他回来,估计半路就得把我支开了。你回来了正好,明儿你陪他去吧。”


    她即刻应下,但心知他平时私下里看起来没脾气且有耐心,万事好商量,但在某些事儿上硬得跟石头一样,未必真的愿意她陪同。


    这几年她虽然没有跟他摊牌,但陆续地以实际动作表露出对他那截儿烂腰的关心,她不信他感觉不到。只是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说、不认、不谈。


    她猜他大概是不希望她以此为由,劝他或者强令他减少飞纽约的频率。彼此都明白,原本就忙得跟陀螺似的,漫长的飞行时间对他那伤残的腰没半点好处。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他不想谈那截儿腰,她也没逼他,只打着省钱的旗号,将每张机票量化为她加班的时长。他是见识过她那边忙起来没日没夜把人折腾到跟要濒死似的模样的,于是起效了一段时间,比如这次见面,就是他一时听了劝,在国内等她往回飞。


    那天,她刚推开卧室门,就见他把半张脸从枕头里抬起来,控诉似的:“老易,下次不能再约这个专家门诊了。这个大爷下手忒狠了,听不


    到人出声,就继续死命下狠手,非按到人叫出来为止。我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下去,迟早让他按出毛病来。”


    这他妈叫好好儿的?


    她一秒都等不了,即刻施力,将半开的门推撞到底,大概是砰声过于剧烈,让他琢磨出不对劲来。


    等他指挥自己不那么听指挥的身体,侧身瞧清楚门边是她,她已经摆好一个满面凛冽寒霜的表情等着质问他。


    她那次生气是假的,心疼才是真的。


    但后来再会于纽约,他有一次发火却是切切实实的。


    那是整夜辗转的梦境带她重回的最后一段过去,也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真正地对她展露情绪。


    熬完了一个长达四个月的意向期,某个项目终于正式签约的时候,她从律所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觉得给自己续上了命。


    走几步就发晕,空空如也的胃腹也泛起阵阵恶心,脊背骤然浮起一层薄汗,脖颈处更是冒汗成串、不停下滚。


    脑海中仅余一个认知,趁没趴下得抓紧回公寓躺平。


    但刚迈步准备横穿马路,腿又莫名一软,牵带着整个身体前倾。


    就在即将摔进路面,摔到某辆疾驰而过的古董车上的时候,蓦地被一只从后方伸过来的手臂大力捞了回去,整个人随即紧紧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后被打横抱起。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和他手臂颤抖的频率共振,至此她才后知后觉适才因为他的出现,她逃离了一次鬼门关。


    那一整天最后是在医院度过的。


    奔赴急诊的路上,他反复向她确认身体每个重要部位的感受,同时紧扣她的十指,不断安慰她绝不会有事。


    他说得那么肯定,留给她的怀抱温度她又格外熟悉,她是真的相信他说得会是真的,僵直的身体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变得松弛。


    在各种不适之外,她只觉得被困乏压倒,难以撑开自己贴合在一起的眼皮,将要沉入混沌前,模模糊糊又听到他不断和医生沟通。


    她是伴着他跟人说话的声音睡过去的,但等她从黑沉的长长一觉中醒来,整个人有了复苏的迹象,再睁开眼看到他,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到出院,重回公寓,他都将不跟她讲任何一句话贯彻到底。但又有求必应,无论她要什么,提出想做什么,他都来搭一把手,做她的第三只手、第三只脚,让她更为轻易地如愿。


    耗着耗着,细细密密的焦灼感逐渐压过其他的情绪,不断刮擦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在这不算漫长的折磨里向他认真发誓:“就这一次,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讲出来,自己都觉得,这像是辜负真心的人渣承诺此生再也不会背叛、不再出轨一样。


    他一共只能停留一天半,三分之二给了医院,最后这一丁点儿时间又给了沉默。


    当时他已经提起甚至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预备下楼,听到她的话后,松了手,任行李箱滑轮与地板击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站起来从他身后勾他的手,被不留情面地甩开。


    他夺手的同时,有剧烈的喘息声响在她耳畔。


    他头也不回地走之前,到底给她留了一句话,是极力耐着迸发的负面情绪,忍得脖颈青筋暴起后开的口:“什么叫就这一次?”


    随着这句反问,她听到了很扭曲的一声嗤笑,以及:“要是我晚了一步,昨天死在那条街上的不止你一个。”


    她紧跟他出门,明明就差那么几秒,可她下楼后,游目四顾,已经连他的一丝人影儿都寻不到。


    手机、钱包都未随身……仓促追他出门,什么都来不及想,身无分文。


    有些失魂落魄地折返,急于掏一些现金再度夺门追去机场,却在迈上公寓楼的旋转楼梯第一阶时,抬头便看到了他立于公寓门外的细长挺拔身姿。


    只一眼,被急痛烧成灰的五脏六腑里,有一丝清辉破土而出,于眼前盈盈浮动。


    她急促地迈了几阶上去,急切地想要拥揽住他,他也退了几步下来,埋在她脖颈处用了些力气咬了她一口。而后,他才摘下那副冷冽的面具,给了彼此一个新的台阶下:“昨天吓得不轻,在医院里取消了返程的航班。刚让你气着了,一气之下忘了,出了门儿才想起来。你没得选了,只能再捡我进去,继续接受自我保护再教育。”


    第56章 第56章步蘅自己也想不到,远远……


    56.今夕复何夕(四)


    祝青工作室的复古摆钟撞响的时候,步蘅作痛了一夜的脑神经终于疲惫到发麻,不再对她形成任何干扰。


    步蘅下楼跟祝青告辞的时候,祝青正仰面躺在一楼的黑皮沙发上,和空气无声对峙。


    是她遭遇瓶颈期时的常规姿态,懒得搭理其他活物儿。


    为此,步蘅多停留了一刻钟。


    待工作室有员工进门,才走出这栋被黑白灰三色覆灭的建筑,走进这方矮楼前不时有鸽哨声落耳的悠长胡同。


    清晨又一场骤雨刚刚刹止。


    放晴后的天是宽广无垠的蔚蓝。


    白天要跟同祝青提到过的大四届的师姐兼新合伙人赵芳藏碰头,地点是赵芳藏踩点儿了许多回,已经交了意向金的众多律所生根地——财富中心。


    选址在三期,穿窗可见国贸的网红打卡地标大裤衩。


    赵芳藏与步蘅见识过的许多风风火火的事业型同仁不同,以情绪极其稳定著称,放狠话也是笑眯眯地一字儿一字儿慢慢往外蹦,无论输出多么暴力的词汇,语调都温柔地不像样儿。


    从前对打的时候,组内的温腾就对赵芳藏的笑极其过敏,时常在庭前会议后一顿咆哮,不止一次向步蘅感慨:“md,看着是朵温柔解语花,偏偏毒性最大。”


    直到某次说得急,被当事人赵芳藏捕捉到,得了赵芳藏一句阴阳,“温律师,我们当律师的,质证的时候对着证据一顿驳斥,确实没有背后攻击对手有意思哈”,才老实服帖了。


    如今立场转换,温腾作为步蘅要带进新所儿的最大号“不动产”,对另一位新老板赵芳藏虽说不至于佩服得五体投地,好歹也是恭敬有加。


    温腾对赵芳藏忽悠来新所的全女班律师阵容表示佩服,只是对赵芳藏注册的律所名儿有点异议。


    归从。听着像什么开在山野的民宿,又或是卖植物香薰的,总之不像是为公平正义而战的律师团队名儿。


    “视察”律所办公区的过程中,趁赵芳藏不备,温腾还在步蘅耳边嗡嗡嗡地不断念叨。


    步蘅针对温腾的一系列危险言论,仅给予了一句忠告:“以后我们和赵律师日常见面,是死还是管住嘴,你还是提前琢磨琢磨,尽早选一个。”


    温腾:“……”


    见天儿的相处,差点儿忘了眼前这位虽然对她百般容忍,但也不是软茬儿了。


    **


    等一起踩完了点儿,到傍晚,赵芳藏招呼另一位专攻刑事的合伙人方觉夏一起为步蘅接风。


    不日前从赵芳藏嘴里听闻彼此姓名,方觉夏和步蘅皆深感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


    意外的是,各自满世界耕耘一圈,兜兜转转,又重新建立了并肩作战的关系,只是从代理人和委托人,变成了同撑一片天的同僚;不意外的是,多年不见,对方都成为了赵芳藏嘴里实力和脊梁皆硬的行业翘楚,拿云握雾的能力也日渐


    增长。


    十年里,方觉夏见过各色当事人委托人,步蘅委托的那桩案子始终没有在她脑海里褪色被淡忘,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对结果的意难平。


    一番努力,虽未付诸流水,但结果并不如人意。在调解后,她们仅仅拿到了一些赔偿,并不意味着取得了真正的胜利。


    在此之后,方觉夏并未放弃,依然断续接收这类被许多律师拒之门外的、投入产出比极低的案源,帮助那些在谣言围困中、在恶劣的社会舆论下艰难取证,争取诽谤刑事立案的女性。


    几个人整晚都在聊律所的架构和近远期规划,还有部分人事任用,以及个别正在经手的案子。


    一直到赵芳藏手中尚未结案的即将一审开庭的案件当事人家属致电过来,沟通案件进展情况,步蘅和方觉夏才前后脚出包厢,给赵芳藏空了个私密的谈话间出来。


    方觉夏这才向步蘅提起:“两个多月前,我刚接了一桩案子。当事人是一个刚刚尝试扎根这座城市,还在试用期的小姑娘。某个晚上,她下班后开门拿外卖,在单元门口和外卖配送员因为饭汤撒漏交涉了几句。第二天,一段视频配着文字解说就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内容变成了一位独居的已婚女子性/饥/渴到邀请配送员进门求/欢,被拒后怒而打差评。”


    潘多拉魔盒开启,紧接而来的是她的正常生活被一夜打碎,莫名的责难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山,整个人跌入了被网暴的、个人无力抗争的谷底。


    “视频里她的面容非常清晰,一经流传,周边人都来过问,有关心的、有斥责的、有看热闹的。负面影响很严重,所有链接的评论区里几乎都是对她的辱骂,个人信息也被人/肉张贴得四处都是,被房东解约,也丢了工作。视频的发布者不是当事配送员,一直难以追溯出谣言的源头。我们查找了很久,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才在一段被广为转发的群聊记录里找到了最初的散布人,是同小区的一位业主。对方在小区监控室找狗的踪迹的时候,翻录的那段监控视频。仅仅因为无聊,就编了个博眼球的故事出来散播。”


    比自己遭遇的情节更为恶劣,步蘅心知方觉夏今夜会向自己提起这个案子,必然伴随有一个好的结果能分享。


    果然,方觉夏紧接着说:“今天上午,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案件有了重大转机,很难得的要从自诉转为公诉。过程中还要感谢你亲师妹刑行行,就是她为我提供的群聊记录,是有人作为新鲜事爆料给她,在发给她的私信里留下了最初的痕迹。她现在虽然还不比当年你们师父在传媒圈里的影响力,但也是数得上的知名媒体人了。”


    “我之所以特别跟你提一嘴她”,方觉夏告诉步蘅,“是她告诉我,她这不是为了帮我,是想帮当年的你。虽然对当初而言其实毫无帮助,但她想这么认为”。


    十年往复,方觉夏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始于步蘅,生了执念也始于此,有了新突破又多少与她沾了点干系。得知案件重大进展的消息,又在为步蘅接风的同一天。这样的巧合,让方觉夏得以第一时间与步蘅分享这份欣慰。


    她也有强烈的欲望想要与步蘅分享。


    她想步蘅会懂。


    十年坚持向前,那份执着,终于在如今漫过黑夜,接近曙光。前行的每一步,有深有浅,有跌撞有迷茫,有失落有低头,但最终得以以抬头迎接黎明收尾。之所以走下来,她期待的无非就是这样的回报。


    十年,当年刑行行遇挫会流泪,需要壳子、需要安慰,步蘅便时常向她走近,给予鼓励、给予肯定。如今,刑行行成为了当年的她,在风雨向别人倾斜的时候,会在力所能及之处,向雨中人倾出手中的伞。


    方觉夏分享而来的这些消息。


    伴随着欣慰,且不止一种欣慰,更有许多的骄傲。


    仅仅击掌、拥抱不够,待重回包厢后,步蘅能想到的建议还剩一种:“是不是得碰一杯?”


    **


    那晚,最终是步蘅替醉得最为厉害的方觉夏叫了代驾,先行送她离开。


    步蘅回到洗手间外等赵芳藏的时候,却不巧相逢了一位从小到大都不想遭遇的人。从前因为个人喜好,因为封疆……她便极为排斥的人。


    廊道灯光弱如萤火,原本步蘅甚至没有留意窄仄的空间内还有第二人,但对方显然观察她已久,在走至她近身处时嗤笑了声:“怎么,不认识了?”


    步蘅并未调转分毫视线到陆铮渡脸上,今夜也并无多余的精力想要分给他,闻言只径自越过拦站在身前的他,坚定地向外走。


    陆铮渡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一路紧跟。


    已经这般巧,从场子里半路撤出来,撞上她。这么巧合的遇上了,他不可能随便就让人打发掉。


    直到步蘅即将走出这家会所外,在会所嵌身的四合院影壁前,陆铮渡才得以强拽住步蘅手臂:“你跑什么?!”


    遇到拉扯,无法再无视,步蘅劈手挣脱,已明示不悦:“看在铮戈的份儿上,有事儿说,没事儿滚。”


    这话一出,陆铮渡的眼风立时凛冽,眸底深霾翻涌,声调却浮着,一副大肚能容的闲散姿态:“这是分了手,还因为那个人恨屋及乌呢?我是你的仇人不成?别忘了你得跟铮戈那小子一样,叫我一声二哥。”


    答案是——你还不配是。


    但遭遇这种人,先把火拱起来,于自己也无益,步蘅只想冷处理。


    “听爷爷说,你这回是下了决心要回来发展,别是还惦记再续前缘呢吧?”陆铮渡眼皮半阖,狭长的眸眯起,迸射出强烈的压迫感。


    但步蘅只静静的,一双冷如墨玉的眸,置身事外般看他独自鸣枪击鼓、独自沸腾。


    步蘅的冷淡灼得陆铮渡体内沸腾着、躁动着的血液叫嚣得更为厉害,他警告般向外迸射冷箭:“我只是提前提醒你一下,他可不是你当初以为的那个人了。假仁假义,唯利是图,趁火打劫,阴险狡诈……你玩儿得过吗?哦,对了,助纣为虐逼蚂蚁死,你以前明明见识过的啊?该不会这么不长记性,已经忘了失望心痛的滋味了吧?”


    言辞腔调、眼睛神态无一不充满戾气。


    步蘅控制自己胸腔的起伏、眸底的波澜,却还是在他最后一字落耳的那刻,泄出了眼底原本内敛的寒光,曲肘大力摁抵在陆铮渡脖颈,将他猛地压到一旁的影壁上。


    陆铮渡的脊背,骤然碰撞上影壁,发出沉闷的砰嗡声。


    两人身高近乎平齐,对视间,步蘅毫无劣势,何况她此刻冷凝的目色一样足以将陆铮渡冰封:“这么多年,我一直往上爬,就是想有朝一日,遇上你这种从小就惦记欺负他的人的时候,我先上。”


    陆铮渡已经在吐脏字。


    步蘅却没有削减分毫抵住他的力道:“我们是分手了,但我不是已经死了。”


    只剩最后一句话要跟眼前的杂碎说,步蘅收了手臂,但紧接着一把扯过他松垮的领带,迅速在掌间收束,再次扼住他呼吸的空间,一副你不要命我便奉陪的架势:“想知道我是不是想要再续前缘?我确实准备回来勾引他,现在通知到你了,好奇心可以死了。”


    临了,步蘅还替陆铮渡抻了抻衬衣前襟,贴近他耳侧,多扔了句:“近期别再见了,为你好。”


    *


    步蘅刚转身,还未离开这个让她颇感晦气的空间,是被一股新的力道从陆铮渡身前扯开的。


    不同的是,这次偶然相逢的不是她所排斥的人,而是远远望见她贴向陆铮渡,觉得满腔荒唐,怒火冲上天灵盖的她的发小陆铮戈。


    刚从驻地回来,一身简约便服的陆铮戈将步蘅一路拖到四合院外,才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


    望着步蘅,他先是欲言又止,焦躁地徘徊了两圈,才质问:“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跟他粘在一起了?”


    问完又觉得自己容忍度不该如此高,重新换了说辞,再次问了一遍:“你他妈怎么跟陆铮渡约上了?”


    陆铮渡虽然是他血缘关系上明确的二哥,但他从小跟封疆和步蘅混得更多,同少时便与封疆不对付,近年来在商场上又与封疆缕有交锋冲撞的陆铮渡有分明的隔阂。


    问完的瞬间,陆铮戈又后知后觉长舒一口气。


    他原本刚落地,便要拖日子乏味到仅有工作的封疆到这家新近红火、预订需要抢排期的会所试菜,幸而封疆临时鸽了他,不然……


    这城市并非方寸之地,可机缘巧合有时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如今,他陆铮戈就算乐见有什么偶遇,也不敢轻易去拿身边亲近的人冒险。


    谁能


    想到,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一家新近爆火的会所……就能让他们几个经年不见的人连环相“撞”。


    幸好。陆铮戈在心底再度默念,幸好封疆鸽了他的约。


    “你小子别可误会”,这种岔子,步蘅愿意解释,何况眼前人是自幼如弟弟般的陆铮戈,“我来这儿,是跟我的合伙人一起,不是和他,撞见他纯属意外”。


    陆铮戈看向步蘅的神色间仍旧有没被这解释冲刷掉的狐疑。


    步蘅继续澄清:“拉扯上,是因为他拦路,可不是我想要和……”


    讲着讲着,她的话尾突然收束了,未及讲完音节已低至如消音。


    一切的发生都是意识外的,不能自控的……


    全因她望向陆铮戈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她所熟悉的长身鹤立的身姿。


    原本步蘅的视线聚焦于陆铮戈支棱起来的精短黑发,是在某一秒,陆铮戈的那丛短竖的发模糊了起来,只剩一片黢黑的影,而那道熟悉的身形从视野内原本模糊的地带清晰跃了出来。


    完完整整占据她的视野。


    步蘅并不确定封疆出现了多久。


    路灯给了他一束溶光,中和了他近来因为清瘦隐约现出的骨感,打在他从前度夏时便惯爱上身的白衬衫上,微敞的衣襟下,露出一片莹白如糯玉的肌肤。


    他远远站在那里,薄唇微抿,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裤包裹起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一截儿略显伶仃的手腕上搭着同色的薄款西装。


    会所院儿外的长巷不宽不窄。


    宽是因为,短短几米,如有银河汉界,让步蘅看不清封疆的神态,辨识不清他的表情,他不动,这距离便也能是千里万里。


    窄是因为,仅仅只剩数米,三年多以来,她从未离他这样近过。近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耳膜,她近乎被自己加重的心跳声缠绕裹紧,难以呼吸,胸口从四肢百骸挤压而来一阵分明的涩意。


    经年失散,一朝重逢。步蘅自己也想不到,远远望着,她最先对他生出的会是欲/望,而后才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与难舍。


    第57章 第57章.


    57.今夕复何夕(五)


    最先从步蘅的动作迟滞中反应过来,回头观望的,是火儿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陆铮戈。


    看到封疆的那刻,袭上陆铮戈心头的先是许多的悔,再是一些不上不下的忐忑。


    步蘅回来,陆铮戈是一早听说了的。但眼前这俩人什么时候见,见或不见,旁人的干预属于裹乱,既不合适,也无立场。


    偏生这间会所还好死不死地取了个不一般应景的名儿——久酿。


    陈年曰久,经久成酿。


    除了适用于“酒”,于“情”之一字,也是一样。


    现下这俩人卡在这条避无可避的长巷上,毫无防备地碰头,陆铮戈自认是“罪魁祸首”。


    封疆大抵是见他一回回地找,回来之前见天儿的约,虽说是鸽了他,依旧忙中抽空来跟他点个卯。


    谁承想他俩这菜依旧没能一起试上,倒是先在会所门外迎来了这一出儿猝不及防的故人相逢。


    陆铮戈着实担心,就因为他这一个约,把俩人的重遇给约砸了。


    更巧的是,正两厢对望站着,又赶上了市政亮化工程熄灯的关口。


    适才常亮的路灯渐次熄灭,只剩近处会所院儿外的几盏落地八角宫灯,自下而上微弱散着昏眛不明的光。


    前后不过三秒,原本在步蘅和陆铮戈视野内清晰的修长清隽人影,成了弱光源下一道模糊的剪影。


    仿佛夏风一吹,就将散在暗夜里。


    没有真正出现过,只是梦里一个幻影罢了。


    *


    这场无声的拉锯,最后是终结于封疆从黑暗的角落走向光亮,一步一步走到陆铮戈和步蘅近前。


    磁沉的声线压得很低,望过来,稀松平常般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步蘅撑紧眼眶,感受着心脏的紧缩,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字字问出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寒暄。


    答案哽在喉间,需要她用力,才得以脱口:“昨天。”


    视线迎撞,空气瞬时凝滞。


    而后封疆轻点头,没再言语。


    近了,八角宫灯的光映亮了他的眉眼。


    深潭一样的眼,让人望不见底;冷硬的剑眉,缺了从前雾中远山般的那种柔和。


    均有别于从前。


    是步蘅略感陌生的一种模样。


    俱是静默的几秒多少有些微妙。


    听他们不咸不淡地搭话,陆铮戈简直要溺毙在当下这个状如死水微澜,实则浪急风高的狭小场域里。


    他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认定他们不是感情淡了,硬要从当事人那儿逼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逐渐想明白了,世间离散的有情人何止一对儿。


    他学会了尊重,纵使并不支持。


    一千多个日夜,什么名字在封疆那儿碰不得,他也并非无所觉。


    陆铮戈抬手在自己和步蘅之间交错指了指,先是向封疆解释:“碰巧儿在这院儿里遇上的。你不来,我一个人别提多没趣儿,正准备开溜。”


    紧接着又摆了个难得逮着人。得抓紧问个清楚明白的架势,追问步蘅:“蘅儿姐,你这回回来,是休几天假,还是有其他动作?”


    因为步陆两位老爷子日常结伴儿,陆铮戈是知道答案的,但他不希望封疆不清楚,哪怕不够清楚也不合他意。


    连陆铮渡都能从陆恭俭那儿辗转听说的事儿,陆铮戈肯定不会是落下的那个。步蘅明了他此刻的意图。


    “不是休假,回来发展”,步蘅望着封疆比三年前更为青白的脸色,望着他薄削了许多,仅靠肩脊骨支棱开的肩背,逐字说她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再出境,得叫出差了”。


    “还是在Dog……Douglas?”陆铮戈继续给步蘅递话。


    因为他刻意的口误,气氛终归是松快了些。


    “刚变成前司”,步蘅收回落在封疆面庞过久的视线,不希望暴露自己愈见起伏的心绪,转向陆铮戈,“在筹备自立门户”。


    从肝了多年的律所离职,创业……都是重大的人生规划和改变。


    得同最紧要、最亲密的人第一时间分享。


    此刻,听的人之所以能听说,说的人之所以说出来,却要借力旁人问起。


    只因他们的亲密前面,挂了一个“曾经”。


    封疆抬眼,看向似是马上要将道别讲出口,已经将视线别开的人,维持他一贯做人的风度:“恭喜。”


    还是有完全没变的东西,还是那把步蘅熟悉的清磐音,只是语调过于寡淡。


    且步蘅错过了封疆讲那两个字时的表情。


    此刻便更不确定要如何解读这一句“恭喜”。


    一瞬间,耳侧骤然响起许多句话,和适才那两个字拥有一样的音色,但有着如今消失殆尽的生动鲜活,都是来自曾经的他。


    是四年前,在无尽蜿蜒的1号公路上,从Monterey驶向BigSur的途中,听到的来自他的抱怨,以及另一声“恭喜”。


    那时候挤出来的能合体出行的时间实在宝贵,所以总难免伴随着很多困顿和强撑。


    步蘅把人劝去后排眯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加个油的功夫,交完油枪再回身,人就重新挤到前排副驾驶位来了。这人明明自己还是一副不太能睁得开眼的模样,嘴里蹦出来的每一组词儿却都是在念叨提醒她这个相对精神饱满的人睡眠要足,不然这车他着实不敢坐。


    步蘅也没客气,旧账一翻,全是两个人种种严于律对方、宽以待己以及不懂自爱的黑历史。谁也说不过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晃晃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但说到最后分别噗哧大笑起来。


    笑归笑,步蘅本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原则,放慢了车速,直接把身上的冲锋衣粗暴地扒扯下来,径直扔了封疆一脸。


    倒是见效,被软壳冲锋衣迎面盖头的人秒消停,一点儿声息都没再露,笑没了,啰嗦也没了,但这个极端的安静法又让步蘅害怕他有什么意外。


    一脚刹车刚猛踩下去,想扒拉开衣服确认他怎么回事,这人又自己从冲锋衣下面钻出来,抢先抓住她手臂,将她拉拽到整个上半身都倾到他那侧。


    “我眼袋都大的像碗了,还身残志坚来看你,就不能让让我?自己儿反省反省。”


    前两个半句用的全是她适才批评他的词儿,就地取材的能力算是被她挖掘出来了。


    行程的后半段,一边是逶迤的落基山,另


    一边是咆哮的太平洋。遇急雨的时候,他们停在公路外距崖边二十米远的荒滩上。不远处有棵孤独望海的老树,枝若翠云,在漭雨浇出的混沌视野里,模糊成了一团胶片感的马赛克。


    Theedgeoftheworld在那一刻不是这一整片断崖海岸,而是被框在了大越野suv的前风挡玻璃形成的天然画框里的这一小个世界。


    无聊的两个人,拿起车里仅剩的两瓶纯净泉干杯,步蘅记得那是自己的提议,也是自己先说:“请我的男朋友看雨,请我的好朋友喝水。虽然天公不作美,但此行也算不虚吧?”


    封疆对此似乎有些异议,但仍抬手在逐渐起雾的风挡玻璃上画了个巨大的,眼睛和嘴巴弯成三道桥的笑脸给她:“没力气管理我的脸部肌肉了,不然我现在应该是这个表情。”


    “我选了个院子”,话落他又稀松平常地提起,“作为看这场雨的回礼,等你有空回去,我请你看那边窗景里的雨。今年看、明年看都可以,最好不要是后年。我怕我顺手贴在院子里落地窗上的喜字都褪色了,还没能有机会听到池张和老易他们的一声恭喜”。


    在世界尽头。


    在暴雨如注里。


    在仿若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上。


    一个意思,他拐了十八个弯儿来说。


    虽然,这弯儿拐的,很巧合的是,拐成了她觉得极为熨帖的方式。


    “没有摆满生菜和番茄盆栽的窗台”,步蘅故意为难道,“我不见得对看一场新的雨感兴趣”。


    “某一个三天”,封疆也没着急,甚至有些气定神闲,“你还按你的轨道走,走多远都好,偏给我三天就够了”。


    那好像是最后一段各自向前,虽天涯两端,但期待同一个未来的日子。甚至于,已经在规划共同的生活。没有命运私搭乱扯的线,没有分崩离析的任何征兆。


    *


    而今,已经将将划下休止符的对话,是被找出门来的赵芳藏完全画上句号的。


    保护醉酒后的合伙人的安危也是要紧事,赵芳藏一出来,步蘅只能压下尚未理清的千言万语,携她告辞。挑起赵芳藏的手臂,将人半拖在肩上,往赵芳藏的座驾里运。


    陆铮戈也硬是挤上了封疆的车,扔下自己的座驾在会所门外狭窄的泊车位上。


    待深灰色的特斯拉从巷缝儿内滑出,直至离开视野尽头,封疆才收了盘搭在方向盘上的,因为用力绷紧而青筋凸显、骨节泛白的手。


    在这一场狭路相逢之前,三年,那大概是她的时间线里,他们分开的日子。


    当初,他们先是一起确定了“某一个三天”的确切日期。


    而后是共同面对了许多的变故。


    之后是在距离“某一个三天”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她告诉他,暂时不会回来。


    再后来……


    再后来,是彻底的分开。


    有很多个“之后”,他都想象过,如果时光倒流,在她面前惨一些,让她迈不开离开的脚步,结果又会是什么?


    如果他爱的方式不是交付自由与成全,而是强制是捆绑,结果又会是什么?


    可惜没有如果。


    只剩耿耿于怀。


    就连此刻,坐在他车上的陆铮戈,都妄图劝他一句:“二哥,我知道不容易……但,更重要的是新的故事。”


    第58章 第58章怎么,见到旧情人,又赶……


    58.岁月回响(一)


    陆铮戈那晚原本已打定主意,预备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绑封疆那儿。


    只因从那个差点将他溺毙其中的会所门口走出来,随封疆上车之后,又如同迈进了一条奔涌悲伤的暗河。


    虽说种种感受都是他的自以为,但他无来由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等陆铮戈豁出脸皮不要,硬是跟着封疆回他那住了八九年不挪窝儿的小两居。


    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边儿上,俩人先遇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提前上门来蹲人的陆尔恭。


    见陆尔恭脸色难看,樱唇琼鼻、明眸耀目皆失了颜色,陆铮戈即刻上手接她提的一个惯常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黄色塑料袋。


    是个皱巴得如同废物再利用的袋子,里面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罐子,很像她平日里不拘小节的粗糙作风。指定是出门前,临时从她们医院哪个旮旯里随手薅来的。


    可陆铮戈手伸出去了,不仅袋子没捞到,还劈头挨了句训:“没你事儿,给我站那儿别动!”


    陆铮戈觉得自己也是犯贱。


    陆尔恭发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照办了。


    认识得越久,被捏得越死,显得人越贱。


    可陆尔恭那架势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封疆今夜哪儿还有精力应付她的发难。


    他没得选,只能明知会惹火她,还是得上赶着惹她。


    陆铮戈踟蹰了三秒,最终冒着挨揍的风险,去揽陆尔恭的肩膀:“跟我过来!”


    拖人走之前,还朝封疆扔了句:“先上楼。甭管我俩,我向你保证出不了事儿。”


    陆尔恭往一旁躲,可陆铮戈是下了决心的,按在她肩头的手施了力,箍得死死的。


    到底是在特战一线练过的,陆尔恭虽比一般女性力道大,可只要陆铮戈打定主意,她根本挣脱不开。


    将人押进避人的防火门内,陆铮戈才松了手。


    但背扔完全抵住唯一的出口,一副有话硬要说的姿态。


    陆尔恭死死瞪着他,被他限制自由,被迫满足他的意志,她如箭一般的犀利眸光中,简直一道射出来恨一样。


    陆铮戈被她的态度激得也有些上火,可他死死压着,反复告诫自己冷静,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脾气,吵一架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你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打算跟二哥说什么?”


    陆尔恭并不打算跟他交代,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有问必答。


    要不是搁封疆这儿偶遇上,她原计划回避陆铮戈个一年半载的,把之前失了智酒后跟他辗转接的那个吻先忘个干净再说。


    陆铮戈清楚陆尔恭对自己不会有好态度,也清楚让她把话憋着没处撒,真能憋出个好歹来:“回来之前,我俩巧合地碰上了刚回国的小蘅姐。所以今晚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好好儿说,不许骂人,也不许训人,更不许怄气。别再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听到了吗?”


    陆尔恭敏捷的思维被步蘅回国的这个消息砸了下,迟滞了几秒。


    反应了下,她才几近咬牙反问陆铮戈:“在你他妈眼里,我是讨债的送的,一点儿良心都没有,是吧?”


    她这浸着浓烈怒火的问句乍迸出来,整张面孔虎虎生威,有生气得不得了,望着望着,陆铮戈倒是突然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笑”,陆尔恭最烦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笑呵呵的模样,直接上手推他,“闪一边儿去”。


    可推搡人的胳膊又被眼前这人捉住,手腕被他灼热的掌心扣紧,他一路施力按压下来,让她的胳膊贴回她腿侧,她卯足全力抵挡却还是无力反抗。


    整个过程里,他那粗粝的掌心始终紧在她手腕上,此刻落定,远看恐怕约等于牵手。


    “都用眼睛剜了我这


    么多刀了,还不解气呢”,放她上楼之前,陆铮戈最后说,“等你好好儿跟哥说完。我送你回去”。


    “留着你的殷勤和客气,我没这需求。”陆尔恭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把话甩回去,同时用力抽手。


    意外的是,这次竟然极为顺畅地抽动了,陆铮戈没再阻拦她。


    陆尔恭也没有迟疑,拉开防火门就踱步往外走,临迈步前又听到陆铮戈在后面问:“那你告诉我个准话儿,还得多久?还得多久,我到你们神外,别人问我是谁,你才能不再说我是你哥。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我是?”


    就因为他妈的巧合地俩人一个姓?他又不能立马去更姓改名,又不是恋爱脑上头的毛头小子。


    整段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认认真真,带着他很少展露的谨慎小心,陆尔恭听得心都跟着他的声儿颤。


    可陆铮戈以前也不是没耍过这种把戏,说得惨戚戚,她出于生而为人的良善之心回身,对上的却是他狡黠明亮静等着拆穿她那份无动于衷的笑脸。


    有些当,上一回,她能记仇一辈子。


    陆尔恭顿了几秒就继续往前走,陆铮戈掩了声音里、眼睛里、心底纷纷争先抢着往上冒的失落,又放轻快了声音,赶在她按开电梯前,她还能听到他话的时候说:“还有,我给你发那么多消息,既不是讨债,也不是求婚,你不用吓得不敢回吧?”


    防火门反弹关阖之前,他站在原地又收获了一句被他激出来的:“陆铮戈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谁他妈被你吓的?!”


    又脆又亮的一嗓子。


    真暴力,真野蛮,可他也真的喜欢。


    另外,这么说,他发的那句“跟我互相喜欢不丢人吧?什么时候能承认下?”,她一字不漏全看到了呗?


    没骂他痴心妄想,没让他闭嘴,更没跳脚,没打人,不像是计划要否认的意思呀?


    *


    干干脆脆地撇下陆铮戈上楼,陆尔恭的心跳都还在持续加速。


    其实也知道,之所以撇成功,是因为陆铮戈让了一步,没跟上来。


    他是要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俩。


    陆铮戈若要硬跟,她其实完全没辙儿。


    上了楼,发现封疆给他俩留了个门缝儿。


    陆尔恭一阖门,被喂养的油毛发亮的老黑听到响动,收拾起摊了一地的身体,爬起来奔向她。


    扑跑着跳起来,前爪往她膝头搭。


    陆尔恭弯腰跟老黑浅浅握了下手,将提的一些常用药和处方药搁置在玄关旁的青色岩板吧台上。


    高考前,封疆带步蘅回阿尔山的那一趟,跟她碰面的时候,曾单方面跟她打过赌——她来北京求学,他此后不会再主动来打扰她。


    毁掉约定的是陆尔恭自己。


    这三年,尤其是付棋鸿也离京的这两年,她跟个定期上门的非住家保姆一样,隔段时间上门“骚扰”封疆一回,来确认他工作之外,是否还在过人的日子。


    除了许久不见的老黑,远处封闭式阳台上,也又多了那只跳来跳去,十年如一日地高昂着头颅的碎嘴鹦鹉。


    “什么时候把这两玩意儿又弄回来的”,陆尔恭边问,想到有人抛夫弃“子”,对这屋子里的活物儿不再过问,又蹭蹭拔了一簇火出来,“之前寄养在山下,日子过得欢快着呢,你那个出差频率、加班强度,它俩跟着你能活吗”?


    封疆坐在客厅的叠块沙发上,是同她背对着的,面对着远处高架上永远尾灯成河的车流,瘦长的背影显得孤绝。


    还有点儿不近人情。


    “三天”,倒是回了她话,“只拎回来住三天,散出去日子长了,领回来认门儿”。


    还认门儿,当人养呢?


    之前种菜种得也跟种孩子似的。


    陆尔恭也没打算跟他正经唠。


    先是检视了一圈直饮水和冰箱里存放的物件儿,后又巡视了一遍他卧室的床铺。


    该更新的更新了,该平整干净的也平整。


    没有杂污,没有过腐的垃圾,药箱里也没有出现过期的药盒,成板的止疼药甚至没有被拆封动过的迹象。


    一切都好极了,正常极了,似乎眼前人极为擅长自我管理、自我照料。


    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封疆安稳坐在那儿,身形伶仃,沉得像不用呼吸似的没有任何声息,俩人眼下也不剑拔弩张的,陆尔恭却胸腔倍感闷阻,像肺里逐渐要挤不进丁点儿氧气般,渐渐难以呼吸。


    她也不强迫自己忍受,干脆地去开了客厅正对着的一扇钢窗。


    外面云淡星疏,进了一袭雨后混着湿意的风。


    横穿她整个闷阻的肺腑。


    正调理着,老黑晃着尾巴,贴向陆尔恭,从身后拱了她膝弯一下,似是把她往封疆那侧推。


    陆尔恭依狗的意思,绕到封疆身旁坐下来。


    手下意识往坐垫两侧撑的时候,碰到了封疆的一只手腕。


    触感潮湿,贴合得那一霎,像烙下来一块儿滚烫的铁。


    烫?为什么烫,没他妈一个缘由能是好的,能是人愿意听的。


    陆尔恭立马去拉封疆的手臂,却遇到阻碍,被挣脱,挥开。


    她呼吸的频率当即骤然加快,喘气声儿大的震自己耳膜。


    晦暗光线下两人无声对峙。


    陆尔恭毫不怀疑,马上,封疆就会请她这位干预到他作践自己的“客”出门。


    陆尔恭在发作前,想起陆铮戈反复对她叮嘱的那一个意思:好好儿说。


    可好他妈的好,要哄着、劝着、安慰着,看着人顶着个虚假的、完好的表皮,再暗地里溃烂成一滩血泥?


    有的人的心被剖开了,想对症下药,合适的药方根本不是用耐心慢慢疗愈,那是苟延残喘,而应该是给他戳得稀巴烂,让他直接舍一颗旧的,从头生一颗新的。


    她陆尔恭有良心,但没爱心,或者有点儿,但是不多,狠起来从不留情。


    何况她对他不知强求的做法已经痛恨了大半生。


    陆尔恭几乎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每个字都砸进、塞进封疆脑海循环播放:“怎么,见到旧情人,又赶上个阴雨天,活都不想好好活了是吧?”


    坐得这般近,封疆看着她怒发冲冠,听着她渐渐出言不逊。


    细细密密的汗从他两额不断扑簌下落,浸湿眼睫,迅速洇红了他整个眼尾。


    “就这么一句就受不了了?”陆尔恭却不肯放过他,笑得讥诮,心冷硬起来毫无柔软的罅隙,无视封疆手臂后生后发的轻微颤抖,一鼓作气,紧接着说,“我下次见到她,一定建议她日后结婚给你发请帖”!


    后面那句,每个字,都割在封疆经年溃烂的陈伤上,一字一刀,径直下锉,越切越深。


    全身似乎都要被下滚的汗灼伤。


    血气在五脏中四处冲撞,撞出无数干涸的血洞,但只见晦暗青烟腾起,已不见任何血色淌出。


    陆尔恭死死逼视他。


    结婚……请帖……


    这些字眼儿,随着陆尔恭锐利的视线贯穿封疆全身。


    封疆被陆尔恭硬生生逼出来三个字,他出声喝止:“陆尔恭!”


    因为唇齿激颤,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嗓音粗砺喑哑,毫无一丝一毫动听的意味。


    刀割在他身上,看着他在翻覆跌宕的情绪中疯狂挣扎,陆尔恭觉得自


    己唇舌间都似是有血腥味:“人要跟你散,放得下,今晚就站起来,继续种你的菜,出你的差,赚你的钱!三年了,要还是放不下,就别他妈放了,去求她,去逼她,去强迫她,去无所不用其极,全他妈给我尝试完了再说!”


    第59章 第59章这么说,你当初甩了他,……


    59.岁月回响(二)


    岔开的路,要并行回去,每走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


    尤其步蘅想要这一次的过程万无一失,结果顺遂人意。


    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反复拉扯,一股催促她暂且搁置下一切,先绕着那人转些日子,亮一个态度和企图出来;另一股又把持着她,告诫她万不能重蹈覆辙,周边某些事和某些人需要彻底的安顿好、清理掉,才好再次追求谁。


    新所那儿如今也有千头万绪需要处理,赵芳藏拖着她和方觉夏面了两轮新人,听了两堂庭审。


    步蘅自己也有不少从前的客户资源需要维系,挪了窝、开了新,该招呼的得招呼,尤其那些愿意跟她走的客户,除了一如既往保障服务水平,彼此间的情分也需要在一次次往来间进一步加深。


    还有自立门户后新开的大单,是HLS读JD期间的师姐介绍过来的。因为在所儿内存在利益冲突,师姐接不了,就转手引荐给了步蘅。


    等一串杂七杂八的密集应酬过去,离开Douglas的消息也已不再是秘密。


    乍停下来,先是记起祝青飞横店的日子要到了。


    祝青这一去得将近三个月,总得再碰个头。


    *


    傍晚时分,步蘅迈进祝青工作室大门的时候,祝青的助理徐小鸽费了半天劲儿,刚把同城跑腿送来的巨型花束搬进门内。


    步蘅给她搭了把手,掌住一扇门。


    是春日感浓,但也一样适合夏日的,清爽感十足的薄荷曼波色系花组。


    有绿掌、莲蓬,以及喷了苏格兰绿的白康、雪柳、惠兰、郁金香等花材,交错搭配起来,视觉上是一派绿意盎然,呈现出的是既有生命力又不失浪漫的一种效果。


    “每半个月送一束”,阖上门,徐小鸽冲步蘅八卦道,“卡初一和十五,特别准点儿。也没人认领,每次就一张机打的卡片,没号码、没落款,写的永远都是四个机械的大字:自由常青。从青姐发了那篇暂退圈的小作文宣布账号长期停更开始,这花儿就没断过。连她人在美国的时候也按时送来”。


    步蘅倒没听祝青提起过这茬儿,想必是祝青不在意。久居海外,她也一直没机会撞见这场景,此刻顺口问了句:“花店也没有顾客的信息?”


    徐小鸽压低声音,悄声向她透露:“你还别说,我还真背着青姐去打听过。但人家严防死守,给钱的才是大爷,店员拒不透露客户信息。可惜我谁都不暗恋,也没那个高风亮节,不然我也搁那儿订了来送人,嘴是真的严。”


    依从前学生时代祝青对待送花人及花的态度,这花束能进门,能得以被徐小鸽打理好插进花瓶而不是垃圾桶见,已经是贵客待遇。


    恐怕是“自由常青”那四个字儿,送到了祝青心坎儿上。


    至少代表祝青见了那几个字不算反感。


    且对方也是用了心。


    这四个字儿,语义和祝青的人生态度契合,“青”也叠了祝青的名字。


    楼下不见祝青的人影儿,徐小鸽挑了下下颌,示意步蘅人在楼上。


    步蘅拾阶而上。


    但刚往上迈步走到半路,就被从楼梯上方火速冲下来的祝青拽紧胳膊,边走边往下拖她。


    祝青紧锁眉,一副着急带她走的模样:“倒回去,抓紧。”


    步蘅很久没见她这样急忙慌促的模样:“这是有惊喜,还是有惊吓?”


    没那工夫停下来解释,祝青只扔了几个字儿:“别废话,先把雷避了。出去再说。”


    可已经来不及。


    正当步蘅琢磨能被祝青称为“雷”的人有谁的时候,有珠玉落盘似的清脆女童声从楼梯上方落下来,脆生生地回荡在楼上楼下整个叠拼空间内。


    “小蘅姐姐。”是在唤她。


    见步蘅和祝青都没有回应,对方又喊了一遍,声音染上了些许迟疑与不确定:“小蘅姐姐?”


    步蘅面对祝青时眼含的清淡笑意,在捕捉到这两嗓子的霎时,顷刻褪了个干干净净。


    替代而来的是如暗夜海潮般的晦暗不明。


    自不再常驻纽约,转往香港,步蘅再未见过林声闻这个孩子。


    如今她已时年十一岁,但站在楼梯上方,仍只是身量娇小,不起眼的单薄的一小截儿影子。


    祝青提醒步蘅:“人是突然进来的,徐小鸽那个废物见到孩子就不好意思赶,我特么也来不及把人拒之门外。你来得也是忒巧了。”


    才会就这么撞上了。


    当初在纽约,她们起初认识的其实并不是林声闻,而是她的父亲林胤礼。


    而林胤礼给不少人的初印象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演讲人。


    在HLS也好,NYU也好,林胤礼带领他的团队,在许多公开场合为他的西部助学项目拉取赞助。


    路演现场极具感染力,从创设情景导入话题,到进行项目历程展示,再到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人物故事递进煽情,节奏感和逻辑性俱强。


    搭配彼时他被高原和烈日自然拷打刻画出的质朴形象,显得一席话更为恳切。


    现场每每从仅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头开始,讲到最后,总能人越摇越多,围成数圈儿。


    曾经,步蘅义务加入过林胤礼的团队做志愿者,一起呼吁、一起奔走。


    后来,半路赴美求学的祝青也曾参与其中。


    一行人一起冒雪开路,共赴过西北,一点一点抱薪递火,提灯照路,回应许多孩子的期盼。


    在林胤礼二次创业淡出助学项目后,几个人仍不时有往来。


    不咸不淡的交往始终持续着,直到他在步蘅与封疆的离合间充当了并不道德的角色,在惊觉被背刺后,步蘅与他彻底分道扬镳。


    从前林胤礼弥合团队内部分歧时常用的一招儿,便是拎有先心病,做过心脏手术的女儿林声闻出来充当调和剂。


    他提出某些要求时,为了如愿,也多次让林声闻代为开口。


    几个成年人,面对孩童的天真与柔软往往会选择妥协。


    何况那本就是一个激不得、吓不得,情绪不适合有大起大落的孩子。


    出生便没了母亲,一双秋瞳剪水,盈满后像琉璃般易碎,太容易轻而易举获取他人的怜惜与关爱。


    如今他又将这个孩子推出来,为人父的刻薄寡情与为人的疯狂,都远超步蘅和祝青的想象。


    此刻林声闻出现在这里,娇软清脆的童声撞入耳间,步蘅心潮已不再有任何柔软的涟漪泛起。


    相反,面对林声闻的再次靠近,每多思考一秒,都有无尽的怒火在胸腔灼燃,近乎咆哮着冲向天灵盖。


    几年过去了,林胤礼利用女儿博取入场券、博取见面契机、博取同情的习惯丝毫未改,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招儿在她这里已经彻底失效。


    林声闻从楼梯上走下来,伸出双手拽了下步蘅的衬衫衣摆,眨着那双无辜澄净的眼睛抬首望过来:“小蘅姐姐,是爸爸送我来找你的。”


    结束这句说明,她开始妄图拉步蘅的手,想要步蘅牵住自己。


    但因为步蘅的抗拒,扑了空,仅抓住了虚无的空气。


    曾经的步蘅不忍看林声闻脸上出现迷茫和失落的表情,可而今道德绑架已经不起任何作用。


    步蘅退了几步,撇开林声闻,交代祝青:“看着她。或者直接想办法请出门,辙儿随便用,别出人命就行。”


    祝青骂了句,当即吼徐小鸽过来处理麻烦。


    同时紧追步蘅,咬牙挤了句:“多动嘴,少动手。”


    曾几何时,祝青是见识过步蘅的破坏力的。


    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给予对方重创,并不意味着自己能独善其身。


    脚步微顿,步蘅在步履匆匆间回了她一记坚定的点头。


    *


    祝青工作室院儿门外,赤日炎炎,人一曝露进去,五脏六腑似是能被烧干。


    两年半前,步蘅便将林胤礼的联络方式删了个干净。


    但寻找林胤礼并非难事,既然林声闻这个钩子被他放了出来,她只需要把自己大方敞亮地放在闹市之中,等待他收网。


    一如步蘅意料,不过三分钟,从巷口的泊位上挪移出一辆车。


    余光扫到近处的变动,步蘅便慢慢走出祝青工作室所在的长巷,绕向最近的一条东西向的长街。


    停在巷与街拐角的交接处。


    林胤礼在一分钟后出现在步蘅近处的视野内,高墙拓下的大片阴影里。


    一改曾经粗糙的面皮,再不见曾经频繁涉足高原留下的高海拔印记。


    步蘅心知这般容颜改换,其实不是他面目全非,而是曾经的她识人不清,被他的“助学项目”经历一叶障目,鲜少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人和他所阐述的事情。


    那个时候,何止是看这个人,她看世界,都是用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眼光。


    林胤礼似是多少意外于她独自前来相见,和缓地说:“是闻闻想要见你”。


    步蘅着实佩服林胤礼事到如今依旧能波澜不惊的这般开口。


    她嗤笑了声,神情和语调俱是凉薄的:“我以为,两年多以前,挥在你脸上的巴掌是什么意思,是人都能明白。”


    何止刮在脸上的巴掌,还有他那辆四面车窗被她砸得粉碎的座驾。


    是她鲜明的,张扬而不加掩饰的恨。


    暴力摧毁他的所有物。


    但对他而言,其实好过她成为人妻,彻底结合进另一个人的生命。


    步蘅投射而来的视线像刀剐在他脸上,林胤礼目光微沉,嘴角忽得轻微上扬:“这么说,你当初甩了他,确实是因为我?”


    第60章 第60章慨然割舍,又试图骤然重……


    60.岁月回响(三)


    步蘅望着眼前这个极为擅长演戏,又高度自信的男人。


    这一生,她都不会再与他谈及关于封疆的任何一个字。


    2019年的寒冬,林胤礼曾经为她呈现过一场剧情跌宕的精湛表演。


    像他擅长的募款演说一样,编出几个凄惨的故事,情节甚至层层递进,扯动听众对他共情。


    用以博取听的人同情,博取听的人帮助,博取听的人站队。


    如今,步蘅已经全盘推翻并重建对他的认识。


    但仍旧难以毫无波动地直面他的没有自知之明,以及寡廉鲜耻。


    忽得对现下这个场景深感荒谬。


    一个为一己之私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再多几句告诫、几句重复划清界限的话,给出去,都是多余。


    早在决意与此人划清界限、再无瓜葛之前,步蘅自认给予年幼的林声闻的怜爱与容忍也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眼下,祝青那句多动嘴少动手的告诫,需要步蘅极力控制自己,才能遵照。


    想到祝青和徐小鸽此刻还在处置另一位“不速之客”,步蘅不得不为自己的挚友打算。


    被这样打扰,未必是最后一次。


    但她们每个人,都不会希望再有下一次。


    “如果你没有做好不惑之年丧女的准备,就少利用她”,步蘅语气并不凶狠或是恶毒,但眼里的锋芒丝毫未软,“她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被拒之门外或者撵出去,一旦发生什么,未必来得及补救”。


    望着步蘅眸底四布的血丝下渐生的怒色,林胤礼仍是淡淡的,仿佛在包容她一般,言辞温和,语调充满退让:“我知道你不会忍心,更不会拿苛待她作为我骗过你的惩罚。”


    这话乍出,步蘅眼底隐约浮沉的怒色忽得醒目。


    但不过刹那,便轰燃殆尽。磅礴火势之后,是全数寂灭,再无任何波动。


    步蘅再开口,嗤笑中夹杂的尽数是讽刺:“我只是没有你卑鄙。”


    并非未手握能插人的刀。


    她毫不怀疑,再说下去,林胤礼能无耻到提“喜欢”或是“爱”。


    她想他大抵是终身不能理解,正常人在“爱”之前,先有“敬”字。


    又或者她实不该拿正常人的德行标尺来要求他,因为他的许多所作所为,不配“人”之一字。


    “你只是她父亲”,步蘅知晓只言片语并不能将此人唤醒,她此刻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无非只为自己的良知,“不是配主宰她生命的上帝”。


    她表达愤怒仍旧是从容的。


    林胤礼渐沉的目光紧追她每一丝表情的波动。


    比之两年多以前,她几乎开始吝啬施予他情绪。


    没有激动,没有焦灼,没有咬牙切齿,没有声嘶力竭。


    更多的是冷淡,是漠然,是不屑一顾。


    这种平静,这种没那么在意,却逐渐将林胤礼伪装出的无害温和撕碎。


    但林胤礼仍旧能够控制自己眸光中的寒冰,露出明亮的笑,不去接任何自己不想要听到的话,开口仍旧仿佛在无尽放低自己:“这么久了,你还在生我的气?没有闻闻,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再见到你。不如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同他各讲各的,上下文连在一起,宛如硬扯硬凑。


    既不同频,言自该尽。


    步蘅:“如果你真的对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青睐,请按我两年前说的做:死生不复见。”


    *


    那天最后也算是平和地收了场。


    等步蘅回到祝青那个素净的工作室,林声闻已没了踪影。


    步蘅一时没有精力也没有欲/望去问,那俩人的出现,牵动出她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许多过去。


    俱是伤筋动骨的一些记忆,她此刻还不能多回想。


    祝青也不想解释她和徐小鸽怎么把人弄出去的。


    一个体弱的孩子,即便她觉得有那么个爹多半要养废,即便她厌恶道德绑架,弄出去了也没什么可欣喜的。


    只是也真的不想同林声闻或林胤礼同处一室,林胤礼几乎是祝青有生之年对“伪君子”的唯一认识。


    没踩几脚,已经算风度。


    本来只是赶在远行前两人简单碰个面,因为这样一个横生的岔子,此刻比肩坐着,祝青突然无来由地烦躁。


    是让她反感的一种失控感。


    即将扎根横店,未来一段时间对这边儿的一切都鞭长莫及。


    况且那不是一日两日,新的季节都将在其间完成更替。


    祝青没了打哑谜的心思,也实在不想这儿不碰、那儿不戳的,当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她提议:“聊聊。”


    紧接着便说:“有的事儿,你不说,我就没问。”


    多年朋友,这是基本的默契。


    “有的事儿,我不聋不瞎的,不用谁交代,也能琢磨出个大概。”


    经年相处,如何都能对彼此有一些了解。


    “有的事儿或许难以启齿。”


    祝青记得许多年前,有一回,步蘅向那条胡同奔赴,那个节点,就是她向步蘅提及见到封疆,推了她一把,当时或许只是临时起意,可此刻是深思熟虑:“事儿让人难以启齿,但我从来不觉得爱是很难张口往外讲的东西。你觉得呢?”


    工作室的落地窗面宽高,两人近乎坐进正午时分清白的光束之间。


    薄荷曼波的花束就被放置在沙发旁的钢几上,摊开在她们面前的是那张拓印了连绵山峦与松涛为底纹的卡片。


    “自由常青”四个大字醒目地跃进步蘅视野之中。


    祝青声线懒洋洋的:“确定要输给二十岁的自己?”


    *


    一席话,祝青是以一种随意的口吻道出来的。


    步蘅从中听出的,却是祝青再坚定不过的立场。


    二十岁的自己,还是半张白纸。


    和如今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底色。


    与从前相比,怎么算输,怎样又算赢。


    步蘅不确定,在世人眼里,她如今算变好还是变坏。


    但即便没有祝青这番话,因为林胤礼这番搅局,她也不打算等一个障碍物清零,等万事俱备了。


    有一个缺点,她从前没有,如今新添上。


    同以前的她相比,可能混账了点儿——无论封疆怎么想,再次出手,她便不会轻易罢休;无论他如何不肯,她都要勉强一试。


    知道祝青是作为旁观者,看得着急,难以放心。


    步蘅交代:“走回这儿的几步路上,我其实刚决定,今晚就动一动。”


    祝青瞥她一眼。


    这么看着,确实是不像此前夜里辗转反侧时候的又恹又蔫的模样了。


    没那么碍她眼,是她能接受的精神气儿了。


    “谢了。”步蘅没忘客气下。


    谢的是祝青依旧站他们,给予她更多信心。


    年纪长了,见识过各色人等,踏过各种各样的荆棘与路,不再怕踽踽独行。可身旁有人,多少能减淡一程又一程跋涉的苦。


    祝青颇为嫌弃这一句:“谢个p,我不支持,你就能放弃?”


    相视间,步蘅笑:“不能。但会多反省一下,反省曾经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慨然割舍,又试图骤然重拾,这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


    午后,还是温腾从祝青那儿捞上步蘅,一起去旁听方觉夏下午要开庭的案子。


    刚回来没多久,温腾就对刑事兴趣不小,有点儿想换赛道的念头,成了刑事审判庭常来常往的看客。


    案子本身较为奇葩、甚是离谱,在很多媒体的报道里,关键词都是“一个萝卜章诈骗几百亿”,外加扯上了某大厂,被全网吃瓜当笑话看。


    私刻某大厂印章,伪造同大厂的虚假购销合同,再拿系列资料去融资,把众多金融机构骗得团团转。一审判的该“商业奇才”犯合同诈骗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获无期徒刑。


    方觉夏介入代理的时间在二审,是被骗的某金融机构的代理人。


    关联诉讼不少,本着“先刑后民”的原则,得一个个来,方觉夏多少也有给所里再拉些业务额的意思。把温腾这个暂时的闲人拉上,既算成全温腾,也为了提前让她熟悉熟悉案子,顺道让她这个步蘅的小跟班儿给步蘅吹吹风。


    方觉夏在庭前会议中,自是没法儿跟她们在审判庭外汇合。


    可步蘅也没想到,她随温腾刚在法院外的犄角旮旯里停下车,刚要往安检口那边迈步,先被一旁的长台阶上的动静拦了路。


    吵嚷声调子拔得很高,入耳像尖刺。


    瞧着像刚散场的另一堂庭审出来的人。


    对骂的频率在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内便叠倍增加,甚至新增了推搡,还是在高低不平的那几十阶长台阶上。


    先于步蘅行动的人是温腾。


    见熟人被欺负,她侧身冲步蘅甩下一句,“那我师弟,被推的那个”,就拔腿往台阶那儿跑。


    步蘅没来得及捉住她手臂,见温腾义无反顾地奔过去,只能紧跟其后。


    发生口角的人群已经搡成一团,外围的人身躯因为用力、因为气极,不断发着抖。


    温腾一副能打的架势,迎面撇开一条屈肘捣人的胳膊,上手去拉陷在人堆里的她师弟。


    处于劣势的温腾她师弟也没放弃,试图抵抗,外围的人被推远了一些,但也没打算就此作罢,又往内反扑。


    有的人面颊甚至在冲突中被他人的指甲划破,长长的一道血痕外挂。


    身在三米外,步蘅见温腾左支右绌,正想拍掌叫停这一波技术含量极低的“群殴”。


    却在温腾盘腿抱紧一个挥拳砸向她师弟的人后背时,嗅到了危险。


    步蘅凝霜的眉刚下意识挑了下,就见温腾慢动作般被从那人后背甩下,而后温腾仿若失了抓手,径直往下跌,而她如抛物线般将要掉落的位置……是连串陡峭的阶梯。


    必然要连滚带跌一路下坠。


    何况温腾是背对着台阶,给温腾的前脸垫背的,将是她更为脆弱的后脑。


    见鬼。


    又他妈是这种来不及拖罪魁祸首血偿,只能自己先上的操蛋情况。


    步蘅在飞步踱过去的同时,仅来得及爆喝一声:“住手!”


    预料中的急痛并未席卷全身,预料中的鲜血濡湿也没有出现,温腾睁开自己下意识紧闭的双眼时,只见自己被人大力揽抱住,另有一副柔软的躯体垫在她身下,为她圈起来一道人为的后天屏障。


    温腾哆哆嗦嗦地瞧清了,身下是拿自己给她垫了背的步蘅。


    温腾瞬时悔得想把自己就地埋了。


    *


    从法院折腾到医院,到急诊挂完号,步蘅便将英雄气概短促的温腾用一顿犀利输出给赶走了。


    骂走的第一回,温腾又俏没声回来,步蘅也没客气,劈头又骂了第二回。


    训得大概太狠了,步蘅余光里,对面排椅上的大哥仅旁听都不时随着她的冷言厉语不断颤抖,偷瞄她们的神色里全是“肃然起敬”。


    但她并未心软。


    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温腾自己在外面跑,对风险和危险预判不足,别再哪天把胳膊腿儿之类的搭进去个一条半条的。


    刚才那场面,亏的步蘅在电光火石间抉择,选择放弃了自己的脚踝。


    用它的勉力支撑和扭伤,换温腾和自己不至于大跌八块。


    四肢的擦伤不可避免,难看了些,但不影响功能。


    明天估计也少不了出现些跌损后的淤青淤紫。


    难办的是,瘸了之后,今儿不知道要怎么往封疆跟前儿走,才能稍显得没那么狼狈。


    时间又赶巧儿的不行,要不是无仇无怨的,简直要怀疑这是什么上帝、菩萨、各路神仙给的预兆,亦或是下马威。


    譬如是想提醒她:大凶,不宜追人。


    步蘅自个儿在急诊大厅里耗一会儿,谨遵医嘱,再观察下,不是难事,实在不需要温腾带着一副满是赎罪的样子守在边儿上嘘寒问暖。


    待征得护士同意,离开急诊大厅,步蘅还未走出自动感应推拉门,已经见外面又起了雨。


    一群群脚步加快的行人,在大厅地面交错踩出了一片斑驳泥印与水渍。


    一团团募得撑开的伞,伞面上阵雨如注,水线扑簌向伞外滚落。


    降雨突然,且毫无即将风过雨止的样子。


    瘸了。


    又遇雨。


    实在不是个适宜做些什么的日子。


    步蘅扶着落地玻璃窗,往外挪了几步。


    即将路过感应门的时候,抬头往远处递了一眼。


    那一刹那,入眼眶的人,简直让她怀疑是幻象。


    耳边连绵的窸窣雨声,路人拖沓的脚步声,雨伞被撑开的嘭嗡声,安检口设备滴滴滴的语音提示声,一起瞬时消弭。


    步蘅凭窗而立,看着不远处封疆和一个比他身量稍矮一些的青年边走边说,同撑一把伞。步伐匆匆,走起来是两抹黑色的淡影,契合地融入水墨般的雨景中。


    其实并未一眼便看得特别真切,但封疆比过去清减的身形,仍是她极为熟悉的轮廓,动起来,就更好从人群中被甄别出来。


    禁不住苦笑,步蘅不知道今儿这一出,是该感谢温腾还是该再教训她一回。


    偶遇的机会就在眼前,眼见着封疆迈着沉稳的步伐就将慢慢走近,又将慢慢走远,他的目的地应该是急诊楼旁边的门诊病房楼。


    不可能是她。


    更很难在嘈杂的人来人往里,捕捉到她的踪影。


    或许她该从一个晴朗的日子开始。


    但背过身,继续想,还是不忍心错过这样偶遇的机缘。


    于是开始盘算,待他返程向外走时,要怎么上前。


    要怎么利用如今的身残志坚。


    可没了继续思考的罅隙。步蘅站住没动,但她身旁的感应门不断拉扯开。


    某一道渗进来的风,裹进来一袭沉稳的脚步声,灌进她耳畔。


    她计划寻的人,先于她迈向他,停在了她的身前。


    是比那日在陈酿门外相逢时更近的距离。近到她虽看不清他而今深沉的眸光,却能感应到他灼热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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