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步履之往 > 40-50
    第41章 步履之往“雨停之前,我就回来”……


    第四十一章:“精神鸦片”(一)


    冉友上前关闭微开的窗户。室内转瞬静成了一汪无风的湖,隐约来自其他病房的呼叫铃伴随的音乐声,像投湖的石子荡起数圈涟漪。


    付棋鸿谢绝了步蘅和彭澍从头讲述的打算,自行翻看剪报本和他们带来的紧急梳理出来的文书档案。在那篇他经手过的案子,《杂志创收后提成=贪污受贿?》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护士一整个打针、拔针、收废弃物的闭环操作结束,他才至迟阖上剪报本,抛出一个问题:“前方是逃犯,后方是路人甲乙丙,路边有人抄起一个进入倒计时的炸弹。如果这个人是你们的师父骆子儒,依照你们对他的了解,故事的后续会怎么发展?”


    他突然假设出这样一个情境,但设定的故事脉络极其有限,全靠人自行脑补。


    付棋鸿的自查自阅让彭澍卸下了不善口述的负担,他并不明晰付棋鸿此刻的意图,但确定自己要积极地、认真地去回应付棋鸿:“付律师,我师父是个内里理性的、意志坚定的人,但人在应急之下的临场反应有一定的随机性,外人很难猜,除非我穿好鞋子站在他所站的位置。我确定的只是,可以排除向后方跑,他大概率不会这样做。”


    彭澍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付棋鸿将浏览了个大概的剪报扔到一旁,同时摘下眼镜单手擎着,指关节抵在眼周轻揉了下眼尾:“你是想说,他是个高道德感的人?”


    再抬眸的时候,他看向步蘅。


    步蘅接收到他的问询,放弃另辟蹊径,给的是另一种不出格的方向:“我和师兄的想法有些类似,如果在您假设的这个故事里,旁边有条深水河,师父或许会是带着炸弹一并跳进水中的那个人。”


    用“大概率”和“或许”将话留一分,话外却均是对那人的肯定。付棋鸿微一思索才给出评论,“确实是师出同门”,还有后半句,“设想他会自我牺牲”?


    彭澍直觉不妥:“只是一部分个人想法。”他下意识否认,自以为模棱两可的答案才最安全。


    步蘅:“是猜测,但依据的是我们对他最大限度的了解。”彭澍的后撤是为了稳妥,但他们的立场依然需要坚持。


    付棋鸿引导在前,此刻却又另辟视角:“可我倒觉得,这样做无异于同归于尽。”


    隔了两秒,他补充:“血亏。”


    他话中有话,但全凭人自行意会,并不解释。


    因为程次驹和陈子钊律师从中搭了线,步蘅反而觉得道德和情感上有束缚,因为惧怕操作不慎,辜负他们的帮助。


    但已经坐下来一个小时,骆子儒的非自由身是定时炸弹,步蘅不敢再照这样的节奏等下去,只能强行开口:“付律师,您或许已经看穿我们的想法和打算,我和师


    兄现在坐在这里,看起来很镇定,但其实是假象。其实我们很担心会被您拒绝,怕这一趟没有任何结果。”


    付棋鸿再度看向她,随口接问:“没有PlanB?”


    或许是那张翻版封疆的脸带来了勇气,步蘅依旧选择坦承:“有,但我们的PlanB并不高明,是——求您。”


    这话和上文连起来听,染上些好笑的意味,付棋鸿回忆着程次驹在电话里介绍自己表妹的用语——她什么都能做好,她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你可以期待一下。


    付棋鸿未曾期待,所以此刻意外,所幸不是糟糕的意外。但距离他真的做决定,还差一个答案:“身边的女性合作伙伴以及女职员,对他都是什么观感?”


    步蘅和彭澍听到这个问句后多少有些意外,嘴更快的是彭澍:“付律师,这个和案子有关系吗,您为什么这么问?”


    有重物摩擦地面的吱崴声响起。


    下一秒,是旁听他们对谈的冉友替付棋鸿回答:“因为付律师一直认为——女性感性思维背后的理性思维,更为客观,更利于帮助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她从病房角落的折叠椅上起身,将椅子推远一步,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再也忍不下去,话落紧接着冲适才便擦揉眼尾的付棋鸿说:“你先躺会儿再继续往死里折腾。”


    付棋鸿听到这不客气的训话下意识蹙眉。


    冉友看都没看他,对着空气掷出剩下的话:“看我没有用。不想重新招聘助理就闭嘴!”


    而后她面向步蘅和彭澍:“先到这儿。剩下的部分你们跟我去所里谈,我们现在就走。”


    步蘅和彭澍对视一眼,达成一致,同付棋鸿告辞,跟着冉友从病房出来,搭冉友的车折去三公里外的靖安所。


    仗着冉友的技术和胆识,一路见缝插针,超车无数,用时极短。


    *


    骆子儒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在步蘅和彭澍同冉友敲完细节,稳妥起见先联系骆子儒的大哥骆子庚,并在他的许可和帮助下拿到骆子儒年逾八十的父亲的委托书签名前,已经在社交网络上蔓延开来。


    同样传来的,还有骆子儒被移送看守所的消息。


    事情进展得超乎异常得快,冉友跟俩人交换完联系方式后没再废话,她本是行动效率为先的人,已经急匆匆带着付棋鸿的调查员出门。


    步蘅此前强压下疑问与好奇,到如今没来得及、也没机会问起付棋鸿同与他相像的封疆是否有渊源,也被迫快速离开靖安所、告别冉友赶回α。


    那边新生了意外,邢行行从网络上获知骆子儒被抓的消息后,没敢立刻问步蘅、彭澍他们,怕打扰他们做事,在学校又不安心想先前往α等消息,却被几个消息灵通的、抢报道的同仁堵在α办公区门外,逼问骆子儒涉案的情况。


    幸运的是,步蘅和彭澍还在往回赶的路上时,邢行行已经从α的办公区内脱身。


    被听闻骆子儒出事的消息后,一样前来打探情况的骆子儒的老朋友顾剑带走,带回步蘅曾经跟随骆子儒去过一次的、顾剑在颐和园旁的书店。


    步蘅和彭澍兵分两路,彭澍前往α,以备再有“好事者”上门滋事,步蘅只身去书店确认邢行行的情况。


    她的身影刚被框进书店落地窗的范围内,邢行行已经迫不及待往外走,待她推门而入,邢行行几乎是立刻扑上来拥紧她:“小师姐。”


    步蘅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末了拉开她身体,扯出半步距离,视线在她全身上下扫视一遍,在她哭过的眼圈上微作停留,最后移向一旁的顾剑:“顾叔,谢谢您帮忙。”


    顾剑站在一扇窗前抽烟,背身而立,浓眉紧锁,额上贴着一张创可贴,创可贴下还有没擦干净的刚才从人群中往外拉拽邢行行,磕到记者相机镜头磕出来的血,他没有回头:“要说谢的人,恐怕是我。这事儿的祸根在我,要是没有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满心、满眼、满脑子只有翻案的我,子儒不见得今天就惹上雷格。为了我这个掉在地上的人,不值得多牺牲任何一个,更遑论牺牲几个。”


    事情的因果并非这样简单。


    顾剑出狱,想要翻案的事,或许影响了有毒气体致盲案的这篇深度报道的发文时间,但若没有顾剑,α做这篇稿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他们本就有关注这个案子。


    步蘅不免回忆起同骆子儒一起来敲顾剑店门的时候,骆子儒面对顾剑时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她确定骆子儒不需要他的朋友因他而反思、自省:“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是您的错。药物致盲的事客观存在,师父很早前就考虑过这个选题。只是牵扯您,他多了尽快做成这件事的动力。该反思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行差踏错的当事人。”


    顾剑这才转身看过来,他整个人陷在明寐交接的光影缝隙里,摇了摇头:“那是伦常,和真正能发生之间隔着良知。我待过看守所,熬过等待批捕与否,又等开庭的日子……我知道那个地方,那种闭塞的空间多么消耗人的意志。你师父这些年,年纪在长,但心眼好像再没长过,不说很傻,至少是傻。我知道他想帮我,并且他觉得他是在报恩。但他不欠我。他刚转行,很需要别人对他职业选择、对他职业水准的认可,我同他聊了一个下午,他就觉得我在支持他的事业,我肯提携年轻人。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有一个爱护他的哥哥,提前拜托我答应他的邀约。就像刚才,是最快后天才能飞回来的子庚求我及时关注国内的情况,必要的时候做他的代理人,不然我不会那么及时出现在α。我大概得等到网民都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才能后知后觉知道这个消息。这次只是巧合和运气,我碰巧赶过去,碰巧把人带出来,是小概率事件。”


    他在收尾时视线掠过步蘅,特地看向邢行行:“你们几个现在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让他焦心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他在里面无能为力,要让他放心。”


    顾剑说得真心实意,骆子儒的付出并不是单向的,步蘅感受得到。


    纵然他们两个人都将自己的个人意志说得一文不值,骆子儒此前说他只是为了积德,顾剑此刻说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受骆子庚所托。


    他们都是做五言一的人。


    在顾剑话落的当下,步蘅将手覆在邢行行后颈,稍一施力,带着邢行行同步向顾剑微微躬身:“无论如何,都谢谢您及时把行行带回来,我们之后一定尽量小心。”


    顾剑没有再次推说不必致谢,他了解青年人在努力的路上最需要过来人的肯定,转而给出正向的安抚:“我打听过付棋鸿这个人,这一步没有走错。子庚和我会和他对接,你们先暂停α的一切工作,回学校。我相信这也是你们师父的意思。”


    在骆子儒身旁已久,步蘅清楚骆子儒若能传话会递回来什么,和顾剑说的无非大同小异。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也清楚他们的安排最为恰当,只是完全置身事外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从顾剑的书店出来,她决定先押送邢行行回学校。路上邢行行不断在发问,在顾剑那儿的时候,顾忌顾剑的气场,邢行行忍下很多个问题,此刻一一抛了出来,诸如是否见到骆子儒,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


    步蘅边答复她的问题,边梳理在变故的冲击下在她脑海中闪现过的信息,以及计划进行还没来得及进行的事。


    一早,从辛未明的助理那里得到线索后,她原本要去医院确认程淮山患病的消息,可被彭澍的电话打断,改变了行程。


    此刻冷静下来,又觉得此前的决定鲁莽,医院和医生不可能随意透露他人的医


    疗信息,查明这件事有更为恰当的途径。她将得来的讯息发送给此前留了联系方式的,办程淮山那个案子的民警。


    还有另一个讯息在步蘅拥挤的脑海中凸显出来。


    骆子儒如今的境遇从法律的角度她无法提供更多帮助,但报道的进一步深入,挖掘更多的真相是她力所能及的部分。步蘅关注有毒气体致盲案已经数年,除了那些零碎的信息,有一个人曾经在她此前收集案件信息时多次进入她的视野。


    不是受害者家属,也不是受害者本人,是在此前的案子里,热忱发声奔走的一位检察官。他曾经在自己的个人博客(配合时间线,稍微带点年代感)中指责永明科技造假欺骗患者,多篇博文内容被多次举报遭部分删除。或许他会掌握更多案件相关的尚未公之于众的细节。


    步蘅送邢行行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上楼,而后凭借此前的记忆,在手机浏览器中检索有关信息。事隔数年,满腔热血斥责商人无良的年轻检察官的姓氏她已经记不清,还是在一个陈年老帖里扒出来对方博客的链接,点进去看到了对方的姓名。


    姓名,城市,职业……幸运的话,这些关键词联合检索能搜索出对方近期的部分工作资讯。


    在等待的两秒时间内,过高的期盼和渐增的不确定让步蘅的心近乎跳到喉咙口。


    几乎在搜索结果页定格的同时,积阴了半日的天开始零星落雨,周身的一切立刻染上一片嘈嘈切切。


    一滴浑浊的雨滴砸到步蘅掌心托着的手机屏幕上,晕花了她的视线。


    也可能不是雨晕花了视线,花的是她看到检索结果后的眼眸,步蘅突然不能确定。


    她活了二十余年,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认知几乎没有这样被全盘冲击过、否定过,从未体验过的失望混杂不解,先于刚刚掉落的雨兜头淋向她。


    她不会因为骆子儒被拘留而失望,因为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因为她本就对骆子儒所行之事的风险有预判;她不会对同行蜂拥而上逼问邢行行而失望,就当是部分人为了事业疯狂狩猎;她不会对网友恣意评论骆子儒失望,因为她本就知道很多人不懂得要在拥有足够的信息后才可以产生观点站队。


    但当她看到检索出的最新的几条资讯,将其点开,却有了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心情。


    几条讯息里,含着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当年曾经执着批判永明科技为受害人发声的热血检察官,当年曾呕心沥血梳理无数疑点向世人寻求正义、力求声援的检察官,如今已经辞去了公职,竟摇身一变成为永明科技的专职法务。


    为什么?


    这三个字满满当当,密密匝匝充斥步蘅脑海。


    苦衷?


    变故?


    所谓现实?


    ……


    步蘅还站在邢行行宿舍楼底的布告栏前,雨丝从零星垂落变得密集交错,打湿额前发,茫然四顾,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里躲雨。


    原本清晰明确的下一步,突然变得模糊、变得像个决策错误,她站在原地,面前的布告栏里各色传单纷呈,还有她不久前和祝青往CBD出发过路此地顺手张贴的feng行的单页。


    feng行……封疆已经南下太久了,她好像,已经失去他的消息很久了……


    *


    封疆在收到步蘅消息的前一刻钟,已经看到了网传的骆子儒被刑拘的报道。


    穗城的夜来得晚,北方已夜色擢升,这儿尚值万里晴空,但病房内的灯火倒是衬得室外比昨日暗了些。


    上午刚做完一场微创手术,人像泡在冷水里浸过,每一寸肌肤都往外渗着薄汗,比昨日更为容色惨淡、面白如纸。


    从介入科被推回病房楼的路上,意识和沉重不能自控的躯体宛如被强制分离开。池张在推床过程中同他说的话,他甚至都失去了捕捉听清的能力。


    眼前是覆上来的、挥之不去的重影一般的黑雾,耳畔被机械的嗡鸣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侵占,麻药的功效似乎已经迅速溃散,痛觉侵蚀了部分五感和近乎所有的行动能力。


    到如今,腕间紧扣的止血覆压带刚能松到底拿掉,下半身的知觉仍在游离,手臂流失的气力也未能及时复原,他摸手机的手都禁不住发颤。


    这一趟出差代价惨重,流血流汗就差流泪了。


    池张望着他浅淡的唇色和发颤的手臂,忍了几忍还是装不了温柔体贴:“我说祖宗,你他妈能不能给我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封疆清早原本复原的音色又哑了下去,病号服近乎被濡湿,睡着是奢侈,昏沉倒有望是常态:“二选一,要么你再抡我一棍子,要么别冲我嚷。”声音都近乎是气音交错。


    池张看不得他隐忍受虐,提议:“打止疼针吧,咱别捱了成不成,又不会用就上瘾,何必自虐?”


    封疆没应,倒是建议他:“晚上不用在这里陪夜,去帮陈郴那小子筛人去。”


    池张:“放你自己在这儿自生自灭?我不在,你厕所去得了?少他妈逞能。”


    封疆:“……”


    池张恶狠狠地说:“别他妈废话了,您要是看我看腻了呢,我现在就滚去买饭,赏你眼睛自由活动一个小时。手机留你三分钟,多一秒别怪我给你扔楼底下去摔成渣。”


    池张走后,封疆才点开社交网络刷新消息,第一眼便扫到骆子儒已经置身热门位,词条阅读量已经近亿。


    他下意识抽动身体,麻木的后腰却骤然炸开一阵针刺似的痛,让他不由得放开手机,只手攥拳抵在身侧,另一只手紧扣在病床围挡上,死死扣紧。


    突然施力撑开的腹背肌理却还以更猛烈的攻击,疼痛从腰腹向全身放射,封疆脖颈青筋暴起,咬牙吞咽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吟,冷汗顺着筋骨线条不断往下滚。


    他任命地松手,卸掉全身所有凝聚起来的力道,原本扣在围挡上的手摔在已经汗湿的床单上,整个人深深陷进床面。


    闭眼侧躺,大力喘息,缓过眼前的昏黑和眩晕后,封疆抬起汗湿的右手,用手背沾了下湿掉的眼睫,而后用右手扶着握紧手机的左手,施力尝试切换界面拨步蘅电话。


    想到如今嗓音稀烂的模样,又改为切换到微信界面。


    巧合的是,还没开始编辑信息,对话框中先收到步蘅投掷过来的一条语音消息。


    封疆点开,听到的是几秒并不明晰的簌簌声,像雨,一场尚未爆发的雨。


    而后是她的文字:家里在下雨。


    一句话,五个字,他反复看了五遍。想她若口读会是用何种音调,猜她文字里藏的事情,话里藏的情绪。


    而后,他控制绵软的手指回:“这边晴空万里。”


    隔了半分钟,步蘅收到了一张被裁减后的图片,一轮还没垂落的太阳,一方被框在窗棂里的碧蓝。


    步蘅在细雨中点开图片,看他那边的晴朗和明媚,看那似乎早来了一步的春天。


    而后,又收到他最新一条消息:“我们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认识,你开心什么模样,难过什么模样……不同的你,我都听得出来、读得出来。你想说的话,我也不只靠耳朵听。”


    他在回话的间隙看了下那一端的天气预报,幸在大自然给他留了些时间。


    “骆老师战无不胜”,他说,“雨停之前,我就回来”。


    第42章 第42章上帝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


    第四十二章:“精神鸦片”(二)


    网络上的各色声音愈演愈烈,骆子儒曾经的报道跟随他被拘的消息一起重回公众视野。那些反腐反贪、针砭时弊、关切弱势群体的深度报道在网民群体中再次掀起了阅读和讨论的热潮,得益于α此前良好的口碑和积累下的高知群体读者粘性,在事情未明朗之前,质疑骆子儒被拘,怀疑他遭人陷害,因挑战钱、权被牺牲的声量渐渐占据上风。


    从热血检察官辞职任职永明科技法务的消息中冷静下来,在骆子庚回国对接律师之后,步蘅和彭澍的重心仍旧放在他们认为的导火索——5001致盲案上。但靠海底捞针式寻求线索,推进调查很困难,何况除了倒血霉之外,他们近期几无运势。


    所幸的是,α的账号至今并未被平台封锁,依然可以用来发声,在骆子儒未能被取保候审之前,步蘅同彭澍商量,借着舆论声势发布一篇悼词。悼词拟到一半,未免伤及α的公信力,又决定用新开辟的私人账号发布。


    在文案初步成形之后,为求心安,步蘅前去拜访学院内自己相熟的老教授郭一鹤。


    登门时,郭一鹤正指挥钟点工在接续的雨势间隙清理院中一棵命不久矣的枯树,以备春日栽新。


    在整个学院的教授群体里,步蘅和祝青跟话痨郭一鹤平日私下里接触得最多,最为熟悉,她省略掉过度寒暄,问好之后便直接将要推送的文稿递上前,请老郭帮忙审阅。


    郭一鹤接手那一沓纸还顺口嘴了一句:“浪费什么打印钱,电子版我看不得?”


    他最先一眼看清的是步蘅拟定的标题——《一位新闻人的悼词》,就这么简单几笔,事儿定调定得、写得都不小。


    郭一鹤平日里冲浪得及时,对业内动态百晓百通,仅看到这一行字,对步蘅这是在鼓捣什么已然心知肚明。


    他招呼步蘅进书房,经过客厅的短短几步路上,已是欲言又止。


    将全文读完,老郭才问:“为了你那个骆子儒?”


    步蘅点头应:“老师,最后一张也重要,请您过目,是我准备的封面和正文配图。”


    她示意郭一鹤看她已制作完成的待发布配图,同文字版标题不同,图片是夺目刺眼的正红色,上书一排大字“今日没有新闻”,下方是一排白色小字,“除了一位新闻人即将死亡”。


    老郭对这样的版头并不陌生,英国《独立报》在数年之前曾经发布过这样一篇头版“NoNewsToday”,“也就是6500名非洲人在今天因为艾滋病死去”。他曾经在课堂上表示过对这条头版的欣赏。


    步蘅没有复述已经递给郭一鹤看的文章内容,待坐下来,先从还没来得及表述的动机说起:“您以前常跟我们提起,百年前的报人曾说: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但我现在给您看的这篇要在社交网络上发的文章,为私,为名,为流量。”为一切能为骆子儒博得的关注度。


    步蘅说得认真,看过来的眸光一透到底,干干净净。同她用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相去甚远。


    郭一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图:“所以,你这家伙过来找我,不是来征求我对你这篇文章的建议,而是希望有人提前听一听你的罪己诏,降低你的道德负担?”


    何止寻个宽心,她求的很多,阅历不足、学识不厚都让她担心做些什么的结果是适得其反,害人害己。


    步蘅:“写的时候,恨不能下一秒就发,但我其实不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把文字和声音,当成目的性强的工具,而任何工具,都可能是柄双刃剑。


    郭一鹤简单冲泡了杯茶,递给她:“如果这是你的传播学作业,我可以判断是否合格。但这是你步入社会的作业,是否及格,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他端起桌面上的另一只烤瓷杯:“尝尝这个,是初雪前我自己炒得花茶,要是不合你的口味,今儿也不许说,下回你来这儿听秦腔的时候再告诉我也完全不晚。我打小被棍棒教育大,被养得没什么主见。恢复高考之后,我走出来上学,遇到大事小事总还要写信回家问问家里长辈的意见,一来一去,很多事儿都耽误了。现在回头看,每一件我因为寻求别人意见耽误了的事儿,我最后悔的都是我没有坚持我的本心立行立断。那个年代,人人习惯服从,不像你和祝青这一代,个人意志强,摊上事儿能自己做主,自由随心。我这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可能跑题了。”


    他嘴上说着跑题,但其实只是给他自己的说辞添个委婉的抬头,何况步蘅一早熟悉他欲扬先抑的开场,静等着往下听。


    果然,郭一鹤慢条斯理地继续讲:“大部分人的前半生可以分成两段,二十岁前偏理想主义者,二十岁后偏现实主义者。我姑且下个结论,现在正二十多岁的你,是偏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你是担心发出后,后续走向不由人,带来负面影响?还是担心它也成为试图干预司法的不良示范?遇事多想不是问题,是个不错的习惯,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从小到大被教育的次数不少,但步蘅是第一次听人势起成这样,人挨说下意识会想张嘴解释下,但她声儿还没能发出来,郭一鹤又续上了:“这是你的感想,但这不是新闻。不要把它当成新闻,更不要把自己的ID当作媒介。你首先是个人,而后才是个记者。为你的亲友发声,你需要考虑的是人性和正义,而不是专业性,不是职业道德,不是是否中肯中立。总不能我们学了新闻,就一辈子在个人生活中也要背一个有话不能言、言必站中间的十字架。我从没批评过你,这是第一次,最好也是最后一次。”


    **


    从郭一鹤这里收获了主心骨和力量,步蘅没再等,用新注册的个人发出了那篇推文,和彭澍一道,将链接、截图、复制版的文字扩散向读者群、论坛、豆瓣、微博等各类能扩散的地方。很快,一人一转、一评,零散的声量汇集,像近日的涟涟细雨和间或夹杂的雪一样,形成了不小的舆论声势。间或夹杂造谣式洗脑、上纲上线、文人的矫情等负面声音。


    可彼方的剑刚挥出,另有人点燃了新的战线烽火。


    五日之内,从魏新蕊所在的女团粉队内互撕、互刷黑词条,“魏新蕊练习室受伤”“魏新蕊退出家族演唱会”“心疼魏新蕊”等开始的一系列词条热爆内娱粉圈,向综合榜单迅速扩散,高挂前排。


    爱豆粉鸡血度向来高,原本和对家撕得昏天暗地、逼宫公司要求成立个人工作室的粉丝,偶然从大粉放料的微博里得知魏新蕊并非因伤休养,而是因亲人骤然离世伤心过度选择避世。大粉放料一点点往外挤,气急的粉丝依然在冲因势同水火给爱豆p遗照的对家,在冲的路上,又得到了爱豆家人身亡皆因意外,且为遭遇霸凌被逼自杀的线索。


    心疼的词条越刷阅读量越高,经纪公司在挨了数小时骂后才姗姗来迟模糊回应“让我们陪她共渡难关”。八卦号和娱乐号联动带了新词条“疑似经纪公司回应魏新蕊哥哥被霸凌致死的传言”。词条内本就一片哀鸣,又有站姐适时发布了数日前魏新蕊在广告拍摄片场外接电话,泪洒当场的套片。因为同知名二代的绯闻,魏新蕊近年来本就争议不断,粉粉黑黑操起的热度团内无出其右,出圈图大把,站姐的库存图一发,又是一波新的高潮。然而这不是结束,当晚有人在八卦小组的热门帖内留评,爆料魏新蕊哥哥被霸凌的内幕和生前所在公司,爆料的回复被人截图,在微博迅速扩散。


    一时间,近日两条火热的新闻在网友的紧盯之下死死连在了一起,“魏新蕊骆子儒”“α霸凌”等词条占据高位。


    *


    连N大BBS上也不乏相关讨论,皆因骆子儒亦为N大校友。


    魏新蕊的词条发酵后,步蘅发


    觉舆论风向已经开始生变。


    打工人千千万,职场霸凌引人共情的能力,强过千万次摆事实、讲道理,何况围绕“霸凌”一说,已经有数个自称α前实习生的人发帖、留评证实确有此事。这些相关言论,被魏新蕊粉丝制成长图,逢人必甩,见相关微博必控评,誓将α为吃人不眨眼的血窟窿这一认知洗脑万千网民,骆子儒的黑白照也变身为大/字/报的背景开始横行网络。


    随口/爆料的事既然可以被认定为如山的铁证,带细节和各类图证的长帖总不会毫无作用。


    步蘅在宿舍熬了一晚,回想几百天以来的细节挑重点一一梳理,同时寻找佐证制作图文。


    祝青早晨出门前、中午回门后见她都是一副长在键盘前的不好养活模样,气儿不是很顺。


    进进出出数次之后,她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扔了步蘅一桌子外带速食品。


    祝青本想不废话,末了还是动了下唇:“粉圈儿的疯子不好惹,小心点儿。”


    她转身就撤,步蘅赶在她走远前捉住她胳膊往回拽她,手下滑扣在她腕间:“我明白,别担心。”


    祝青就差翻一记白眼:“我顺嘴一说,少替我真的担心。”


    听惯了她的口是心非,步蘅自动屏蔽:“还记不记得一年前那次。”痛殴并举报入校的露/阴/癖。


    祝青终于甩开她,还是要夺门而出:“滚,不一样,别乱比。”


    步蘅仍旧视若未闻:“当时你说,别傻了吧唧的单挑,除非捎上你。”


    祝青冷斥:“你听了吗?”


    “知道你跟我站在一起就够了,就像现在一样,”步蘅视线扫过祝青投喂的一众东西,“你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你为我加油”。


    祝青:“别冲我笑,我他妈本来不烦都开始烦了。”


    步蘅试图安抚她:“法治社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祝青心里蹦出一个大写的“靠”字,她走回来一把摁住步蘅的座椅椅背,咬牙:“就算你他妈无所不能,我他妈也还是担心!”


    吼完她又瞬间后撤跳开,指着步蘅:“今天别再跟我说话,我怕我忍不住要咬你。”


    *


    咬起来纯属气话,踩在祝青易燃易爆点上的引线也最终被人掐断,步蘅编了一天的澄清贴没能发出来。一因骆子庚代骆子儒传话,要求、反复嘱咐他们一言不发,不要再往油桶里增加燃料,他只决定用α的账号再次推送一遍5001案的深度报道;二因一架国际航班突发失联,机上有同胞数人,相关新闻霸屏,瞬间消减了其余新闻的热度。


    但舆论场的争斗却没有就此轻易平息,一天半之后,新的爆料图文并茂又开始从八卦小组向更多平台上转移,且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止α和骆子儒,步蘅自己亦处在风暴的中心,虽然她在爆料帖中是以笔名黑女士现身,并未被人提及真名真姓。


    爆料帖隐晦地提及α某女实习生与经年未婚的骆子儒关系匪浅,匪浅到骆子儒赠送个人及旗下他人的劳动成果,将数篇文章的署名权拱手送予此女。其中不乏被霸凌到跳楼的魏新蕊哥哥程淮山的心血。α近年来发布的所有署名中含有黑索雷特的文章被人一一梳理出来作为呈堂证供,待爆料贴从小组转移到微博,营销号的文案已经自然而然升级为二人存在长期性/关系。事件的焦点骤然转向了深挖此女的个人信息,一众评论区已然开始对此女进行人身攻击。骆子儒也从前些时日敢鸣敢言敢于挑战权贵的卫道士,变成了大部分人喊打的禽兽人渣。


    任何事件染上桃色新闻都会立刻被模糊掉原本的焦点,且能迅速出圈。空难事件的关注度又被分流了回来。网民甚至编起了段子,“前有教授为爱批发SCI论文,今有骆子儒为色上供署名文章”。


    事情突然进阶发展到这一步,身处漩涡中心的步蘅反而没有此前的时日里那般忐忑。将千百年来始终处于被箭靶被牺牲被非议地位的女性推到台前集火,对方的手段莫不是已近乎黔驴技穷。坏的只是,谣言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其次是,她不希望信息挖下去,影响到与此毫无关联的爷爷,虽然,她近些年几乎是以一种孤儿的身份出现在学校,爷爷的存在鲜为人知。微一琢磨,步蘅还是编了条信息发给逄博:“叔,最近我师父出了点变故,新闻可能出得多,我这里都还好,你跟爷爷放心。PS他要是没发现,先不要说。”言外之意是嘱咐他们不要插手,除非她求援,而这很难发生。


    是非纷纷扰扰,步蘅并未蹿火,可邢行行被层出不穷的谣言和舆论杀到眼圈通红。爆料帖中那些黑索雷特的署名文章,个别也带有她,都是她和师哥、师姐集体劳动的成果,怎么就成了为情为色乱挂名?憋屈感咽不下,在微博回复留言又直接石沉大海。师父、师哥、师姐……每一个她所熟悉的人在谣言中都被妖魔化,在评论区无一不被痛骂,邢行行一怒之下从校内的印务中心打了块儿巨型木纹牌子,拎着去了α所在的CBD,凭着一腔热血想要将这“冤”广而告之于天下。


    还是祝青最先在微博词条的实时广场上看到了事关邢行行的图片,从排练话剧的小礼堂一路跑回宿舍,三言两语交代完,拉起步蘅就往α所在的CBD赶。


    阴了小半日,她们还没到目的地,雨雾再度破空。因着气温低,一会儿似雨,一会儿似冰棱,一会儿又像是雪的形态。


    天气糟糕,又正值工作日,步蘅和祝青到α所在的大厦楼前广场时,已经鲜见过客,晦暗天幕下,渐起的风雨中,最清晰的只剩一道在冬装裹缚下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影,正抬起她细瘦的胳膊,高举着一方白底板标语牌,上书鲜红刺目的两个大字“冤枉”。


    她举得高高的,仿佛倾尽全身之力,人却小小的,不及广场上矗立的雕塑半分高。


    雪渐丰,砸落满是雨水的地面落地即融,与泥泞混为一体。在步蘅和祝青身上,却能维持几秒的固体形态。步蘅大步向邢行行跑过去,却见那雪在邢行行额前脸上,一样是触碰便消失的状态。她已经在户外待了太久,那淅沥的雨丝,已经将她全身淋成半湿。


    看着邢行行那双举牌的、在半空颤抖不已的手臂,雨雾也瞬时爬上步蘅的眼。她借力撑扶邢行行颤抖的手臂,邢行行从湿冷恍惚中回过神来看清是步蘅时,眼睛一眨,泪就滚下来,开口说话唇齿因为打颤声音已经不利落:“师……姐,外面比我以为的冷。”


    步蘅将她手举的牌子卸下来,见她弯曲僵直的手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也已经被雨洇湿了一半的名片:“这个记者拍了我,说会发我们的声音。”


    步蘅本不是话密的人,此刻不敢继续看邢行行澄圆充溢晶莹的双眼,迅速将她身上半湿的外套扒下来,用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祝青一样把羽绒服扯下来,二话不说开始往邢行行的双手上缠。


    刚搭上回程的车,邢行行的脸色已经透出烧红的病态,步蘅伸手覆在她前额,试探到温度后不敢大意,同祝青微一商量,改道奔赴最近的医院。


    *


    安顿好刑行行,祝青见步蘅脸色也差得像鬼,从护士站要到纸杯,灌了她一杯热水之后便走,得回宿舍收拾些装备再过来。


    祝青刚走,步蘅在病房内坐了一会儿,也离开墙壁森白刺眼的急诊科病房,走到外部连廊通道上光线相对晦暗的角落里,脊背紧贴冰凉墙面,静静立着。


    四周嘈杂声不断,过往的行人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医护人员运送器材,推车的滑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一程接一程,不远处角落里传出的水流声或密或疏,一阵听来细碎,一阵呈喷涌咆哮状。


    外套给了邢行行,身穿的毛衣被雪淋过,沉沉地压在步蘅肩头。压得她觉得单单站着都乏力。


    步蘅突然想抽烟,但巧的是身侧就是


    大幅的禁止吸烟的标志。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透过一旁分诊室的透明玻璃,能看到窗外被狂风拂乱的叶,一片片被拍碎在窗棱上的雪。


    世间这万事万物,宛如一双双旁观着她的冰冷眼睛。


    骆子儒那边的最近进展还不清楚,邢行行稍后醒来情绪如何尚不确定,如今这种局面,程淮山的葬礼他们怕是都无法参加……喉咙泛起苦涩难言的滋味,步蘅下意识将其咽了下去,陡然觉得身心俱疲。


    *


    突然有婴儿啼哭,打乱了急诊科里虽略显扰攘但平衡的秩序。


    步蘅移眸看了一眼,见怀抱婴儿的年轻妈妈正抚拍婴儿背,安慰因为饥饿大哭的孩子,不远处手握奶瓶的爸爸疾步赶来,懵懂的婴儿吸到奶安分下来,咯咯笑了声。


    一两岁的孩子拥有的简单的世界,她已经告别很久了。


    步蘅听着、看着,半湿的衣服覆盖下的身躯更觉冰冷。


    她迫切想要再汲取些热度。


    同祝青此前一样,步蘅从一旁的护士站那儿借了个纸杯,踱步到热水间接水。


    升腾的热气随着水流上升,在半空扭曲变形,步蘅伸出去的左臂突然失了气力般开始颤抖,无法自控。


    握不稳的纸杯偏离了水龙头的方位,热水迸溅而出,溅在步蘅苍冷的肌肤上。


    她好像对痛觉的反应慢了半拍,有人先于她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接过水满差点外溢的纸杯放到一旁。


    步蘅顺着对方动作的方向看过去,在看清之前已经因为熟悉的气息分辨出来人是谁。和身躯一样僵滞了的情绪突然涌动了起来,某些东西颤巍巍的汇集在眼底,想要外泄。


    封疆牵着她往一旁的廊道尽头走,受制于身上还未拆卸的软腰部支具,并不匆促。走出一段便突然停住脚步,回身将步蘅整个人裹进怀里。他没有用力,只是一种保护姿态,步蘅的下颌被拖抵在他肩头,整个人在他怀抱里安身。


    封疆先解释:“在你宿舍楼下,我碰到了祝青,所以我才能找过来。”


    他的怀抱紧了些,又说:“在外面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我在祈祷,祈祷你一切都好,但上帝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是不是?”


    第43章 第43章我回来,是为了我自己,……


    43精神鸦片(三)


    步蘅下颌轻蹭封疆肩,微摇头,疏漏光影尽数落在涌起轻潮的眸底。


    称不上有多不好,不过是在再度遭逢一些类似境遇的时候,想起来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三两往事。


    想起那些她反复强咽才吞下去的酸涩曾经。


    看着邢行行用颤抖的双臂高举“冤枉”两个大字站在风雪肆虐的CBD广场,会想起曾经的步一聪蹲在她身前,抬起黯淡失神的双眼对她说“爸爸没有做过”,那混着不甘和无能为力的眼神这些年来一直覆压在她的背上,紧紧盯着她一路成长;会想起在步一聪高热昏迷时,她四处求助却敲不开的那一扇又一扇漠然紧闭的大门。


    那时候的天总是很阴,树冠总是遮天蔽日,她努力吃饭却还是长不高,她在人群中间总是小小的、矮矮的那个,哪怕踮起脚尖、用尽气力也发不出强有力的呐喊。


    *


    步蘅手臂攀附着封疆腰身,全身绷紧的防御姿势松了几分,将力道卸在封疆身上。触手的衣物沾染的却是比自己掌心更为冰凉的温度,混着些许湿意。


    凉和湿昭示着封疆是匆匆踏雪而来,满身风尘仆仆。


    步蘅很清楚,若没有她这个“节外生枝”,此刻封疆或许仍旧停留在穗城,部署如何招兵买马、开拓营地,而不是今夜疲于奔命,赶在恶劣天气仍要急促返京。


    这个时代声讯发达,步蘅也明白她不再需要向封疆叙述变故的原委,从他对她说“骆老师战无不胜”的那刻起,他便已经透过网络了解到变故的大致样貌。


    她已经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二十余年,感知过各种冷暖参差,知晓义无反顾的奔赴有多么重的分量。


    她感激祝青第一时间的支援陪伴,也感激封疆出现得这样及时,赶在她被腌臢回忆和当下的变故冲击意志力的开始,用近在咫尺的臂膀托起她颤抖的手,为她供给能量。


    *


    封疆是行动力为先的人,抚慰彼此的相拥过后,他接手处理起病区里的一切事务。


    同值班医护沟通注意事项,到护士站取药,补代签入院须知,订餐取餐……有条不紊地做事,只在必要时询问步蘅关于邢行行的身份信息。在来医院前的关口,为免去祝青的二次奔波,他还在楼底多停留了一会儿,将祝青备好的要带往医院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一并提了过来。


    步蘅被封疆摁在邢行行的病床旁,一张靠墙摊开的褪了部分漆的古铜色金属折叠床上。


    一旁的边柜上放着封疆刚取回来不久的仅一份的野馄饨餐盒,他自述已被飞机餐填满。


    塑封食盒开了盖,正腾起一片白蒙热气扑向人被情绪锈住的味蕾。


    在取木筷的间隙,仍旧留守穗城和“驾到”打攻防战的池张拨了电话过来,封疆对步蘅指了下餐盒旁的餐具袋,又指了指擎着的手机,走远了些,离开病房接听起来。


    步蘅不愿辜负食物和远归的他,开始消灭软糯咸香的馄饨。


    在等待封疆回来的空当儿,还后知后觉看到了祝青半个多小时前扔过来的一条消息:“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至少今晚,不要浪费那个看起来有那么点可靠的肩膀。还有,忙你的,已读就好,回就免了。”


    步蘅没有听她的话,敲过去几行字:“行行开始退烧了,放心。宿舍门后的挂袋里面有我之前放的几包冲剂,你也不要大意。”


    祝青几乎秒回:“事事操心人会累死的,改改这个毛病。”


    她还强调:“说个久经验证的真理,我身强体壮。”


    步蘅没跟祝青纠缠纸不纸的问题,依照她对祝青的了解,她就算说得再多,到最后祝青也不会是嘴上妥协的那一个。


    她只又嘱咐了祝青一遍注意祛寒,就摁熄了手机,祝青也懒得再向她施以更多“教诲”。


    戌时已过,月亮掩在厚重层云之外。


    素裸合金窗外,远处的高架桥上灯串成河,挑亮了近处病区里的明度。


    步蘅收拾完餐盒从邢行行的病房出来的时候,封疆仍旧站在廊道里听池张在电话中的长篇大论。


    一开始,池张只说工作。


    讲他们迅疾布局于APP内上线出租车端口,稳固司机资源后,快速步入正轨的穗城战场今日的订单量涨幅。最后是他话题一转,滔滔不绝地宣泄起对封疆的不满。


    原因无外乎是封疆关掉了池张的闹钟,害池张没能从沉梦里惊醒,错过了陪封疆一道回京的航班。临近的班机又因愈演愈烈的寒潮纷纷取消,他连及时补救追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池张将自己睡得过沉,任某伤员独自上路的懊恼转化成了对伤员本人“无自知之明”“任性妄为”“作死”“不可理喻”“背信弃义”等人身攻击的言语。偏偏伤员本人在他一连串机关枪扫射后,火上浇油地说:“你很累,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封疆自己因伤被迫下火线,只能在大后方做总指挥和参谋,连日来穗城那边的诸多对外事务都是池张在跑动。那些应酬交际捆缚了池张的大半精力,封疆无法忽视他和陈郴充盈红血丝的眼球。


    如今突击战刚刚打完,他们刚有喘息的时间。就在前一夜,Feng行在穗城的办公区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池张临睡过去的时候,还抱着他因为和新招募的网约车司机培训团队的主管长时间通话而发烫的手机。他整个人陷在简易行军床上,呼吸时重时浅,并不安稳,封疆希望他有一场好眠,能休养生息、缓解这段时日的疲惫。


    池张在听闻那句话后,短暂失语了两秒,最后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是吗?”


    他接着问:“那我想干什么?”


    封疆已经猜到他下一句要砸过来的话是什么,他对池张的了解或许比池张自己还要多。


    果然,池张说:“我他妈希望你少让我们提心吊胆。”


    他那端的背景音里还传过来陈郴轻声的劝:“池哥,先别急,老大又不是小孩儿,他懂照顾


    自——”


    池张赏了他一个音调拔得很高的“滚”。


    封疆给了池张五秒缓冲情绪的时间,而后才说:“池总,生气骂人是调理身心健康的便捷方式,但最好不要殃及无辜,陈郴不是我的共犯。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打算,如果你今晚跟我一起折腾回来,整个回来的航程中,我都会担心你会不会疲劳过度猝死在路上。”


    池张的逻辑完全自成体系,根本不听他那套:“既定事实和杞人忧天能一样?”


    封疆:“……”


    封疆本不想,但只能换一套让池张彻底放弃开炮的说辞,开口前先流出一声低沉的喟叹:“池张,我决定在这个时间回来,是出于私心。是我自私。心里话,解决完驾到,尽快赶回来,对我比较好。继续远隔十万八千里担心,才会死得比较快。”


    池张:“……”


    很见效,池张一个字儿都不再往外蹦,直接撂断了他电话。


    封疆这才转身,而后便有些意外地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步蘅,本以为她还在病房里。


    久站消耗他还未复原的体能,隔着告别了吵嚷静下来的悠长廊道,他冲步蘅招手,呼唤她走近。同时,先一步到近处的、置于廊道角落的排椅上落座。


    步蘅坐到他身旁,用目光一笔一划描摹他清隽的眉眼:“在电话里面吵架了?”


    封疆微微抬眉,反问:“怎么这么觉得?”


    步蘅抬手虚指他侧脸:“是你告诉我的,你脸上刚刚写满了无奈。”


    封疆于是笑,他们似乎都是彼此的一面镜子,对视一眼,就能轻易地映照出某些喜怒哀乐。


    他顺势抓住步蘅抬起还未回落的手,握住搁置回身侧:“是池张。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生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馄炖吃完了吗?”


    步蘅应,照明灯光线漏下来,同她眼底的光辉映,像碎金在潮汐间逶迤:“全部,一个都没有剩。”


    仿佛是要鼓励他、安慰他。


    封疆回望她渗着红的眼眶,喉咙一时发紧:“无论地球今天和明天怎么转,转还是不转,吃饭都很重要。”


    他仿佛仍旧不放心,又提了一句:“每一天,都需要好好吃饭。”


    从他眸底蔓延开的坚定神色一路映射进步蘅的瞳孔,他话里含着郑重,语调却又随意松弛,被近处天花板上投下来的灯光烘托得更为温和柔软。


    步蘅将被他包裹进掌心的手撑开,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从被握变成交扣。


    此刻在他身边,她的脑海过滤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仅仅察觉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只是和他坐在一起,只是十指交扣,就会加快的心跳。


    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施加在交扣的十指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变故的大致情形不需要再复述给他听,但步蘅想要对他分享一些不为人知的、她未曾向任何人坦陈过得心理活动:“一开始,我们的第一篇稿子还没发布之前,我想的是劝师傅,能避的坑提前避。后来,被往死里踩,我只想狠狠挣扎,但没有那么容易。”


    她紧接着开始对封疆描述在CBD高举“冤枉”二字的邢行行那道单薄但倔强的背影,殡仪馆外浮在嘴硬但心软的骆子儒身上的那抹沉痛……还对他讲,她身边有并肩作战的同仁彭澍,以及总是站在她身旁的祝青。


    她在安抚他,用她有人相伴、有人可依,去抚平他的担忧。


    不知道并肩坐了多久之后,和着彼此平复下来的心绪,封疆突然说:“我需要感谢国庆节那一天的自己。”


    国庆节的节点那样特殊,那是他们新的开始,却又不是初次开始,步蘅很容易便能领会他话外的意思。


    “很多事,拥有男女朋友的身份和立场,才方便做”,比如他今夜已经做过的——拥抱,比如今正在进行的牵手,“谢谢当时的我开了口,迈出了那一步,也谢谢你的答案。不然,我今天如果想要出现在这里,还需要问你是否愿意、是否介意”。


    加快的心跳还在高频续航,心底的潮湿也随着一呼一吸,扑成了廊道间燎人肌肤的热度,步蘅学着他讲:“不然,我如果想联系你,还会担心是不是多有打扰。”


    听到这儿,封疆松开和她紧密交扣的手,声音里裹挟了几许无奈以及低笑:“听不太下去了……”


    他曲指轻敲她前额:“礼貌是不是过于多了?”


    风卷起的一地啸声从窗缝漏进廊道,步蘅在啸声的起伏里反问:“今天好像不是我们两个第一天认识?”


    封疆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笑。


    “我知道,没有我,这里的一切”,他抬下颌指向远处静悄温暖的病房,“你也都做得来,搞得定。我回来,是为了我自己,不亲眼见一次,不安心、睡不好的是我。”


    他在减轻她的心理负担,说他跨越两千多公里,劈开风雪一步步跋涉而来,只为自己。


    步蘅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在中学教材里出现过的课文《麦琪的礼物》。他们不曾有主人公那般贫苦的生活,也不需要倾其所有才能送对方一份体面的礼物,他们两手空空坐在这里,只是捧了一颗愿同对方风雨同舟、共情共事的心,可这是这世间最无价的礼物。


    第44章 忽如远行客(一)如果还生气,可以晾……


    第四十四章:忽如远行客(一)


    至次日一早,邢行行体温依旧稳定,高烧未再反复。


    但半日的雨淋风吹,整晚的神思昏昧,让她面庞透出一种浸着灰白两色的颓。


    知晓外界如今是什么局面,她叫来了自己的舍友作陪,不想占用步蘅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网络上的吵嚷也给她上了新的一课。


    原本她以为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的伸冤抗辩多少会起到一定积极作用,却没想到,雨雪天气之下的努力自证,不过是为网民玩梗提供新的表情包图片素材。


    除了已经作为大字报背景人物被铺满网络每一隅的骆子儒肖像,被深挖的黑索雷特女士,她本人一跃成为表情包里的“当代窦娥”,成为有人用以攻击骆子儒是表演型人格、α雇人当街演戏的佐证。


    世间困苦远没有淋一场雨、挨一场冻那般简单,何况被缚其间的她们,渡困的运气不如路人甲、路人乙,甚至路人丙。


    知晓邢行行心思重、心肠柔软,离开之前,步蘅单独和她聊过。


    对话是从一个半环住邢行行的拥抱开始的。


    步蘅靠近的时候,背脊挡住了从室外投射而来的清白日光。


    邢行行只觉得眼前瞬时一暗,温热的气息随即将她层层裹紧,待拥紧她的力道半松时,她才在明昧参半间听清步蘅的声音:“以后有机会,如果你的爸爸妈妈路过这儿,他们方便且愿意的话,我想请他们吃饭,好吗?”


    “为……为什么?”邢行行撕扯着麻木的思绪,下意识追问,压住莫名又在喉间复苏的哽咽,眼周传来温热的触感时,才发觉自己伪装的坚强防线已再次溃堤,眼角失禁下滑的泪被近在咫尺的步蘅抬手轻轻抹掉。


    像程淮山离世那晚落雨前的间歇里,在送邢行行回宿舍楼时那样,步蘅从不吝啬给出肯定:“因为他们把你养成了很好的大人。”


    “小师姐……”邢行行话音轻,显得杳渺。


    “行行,你可能还没发现,你有做媒体人的天赋,你是被异样的眼光围观依然勇敢的人,也是被不同的声音攻击依然不退缩的人,你会有很好的前途。”


    步蘅柔雾一般的声音似有余震,在静谧的病房里,牵动着邢行行柔软血肉塑造的那颗心,随着余声的回荡,簌簌剥落的是脆弱的表皮,绽开的是内里坚强的核心。


    “这一关迟早会过的,你没有放弃,我也没


    有,还有会给我们引路的庇护我们的前辈,有倔强的不懂低头的师父,有保护过你的顾叔……”步蘅最后扶了邢行行肩颈一把,塞给她一颗冬日里饱满匀润的苹果,“柳暗花明这个词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常常发生”。


    邢行行潮热的掌心紧捉步蘅的手臂,望进她如流转远星、阔如静海的双眼,郑重颔首。邢行行入行不久,体验不深,并非从这一刻开始决定,但是是从这一刻开始坚信,自己真的能做一个勇而无畏、坚持到底的、厉害的人。


    *


    劝慰邢行行,出场的是自己理智冷静的那一重人格,实际步蘅并非那般坦然。


    昨天半夜,骆子儒的大哥骆子庚已经周转回国,彭澍提前跟冉友对接,敲定骆子庚和付棋鸿面见的时间。


    骆子庚于落地后,第一时间全盘接手与律师和警方沟通联络的一切事务。


    再传来消息,就是骆子庚代为转达骆子儒的“旨意”——步蘅和邢行行的实习生涯提前宣告结束,和α之间不再存续雇佣关系,不必再对α与骆子儒负责,尽可远离这场风波。


    骆子庚并非拖彭澍转递音信,也并非用仅一条或一纸留言三言两语讲明,而是留出足够的时间跟步蘅通了一个电话。


    言及诸多细节,讲得清清楚楚。


    意图无非是想要抚人心。


    骆子庚对她们挂牵骆子儒,及早寻找了专业律师介入案件表示感谢,又对骆子儒拖累她们遭遇舆论风波致歉,而后在言语间告知步蘅一切皆在按部就班推进中,过程中所有错开的枝节均在他意料之内,仿似骆子儒遭遇的仅仅是一个不伤及要害的小事故,而他具备运筹帷幄的能力,不需要来α历练的任何一位后辈与之一起负重忧虑。


    他说:“Miss,不必着急,等你们长大,再站到更年轻的人身前去承担解决问题的责任。”


    步蘅将其代入骆子儒的音色和语调,发现并不违和,这也像是骆子儒会说出的话。


    她没办法拒绝骆子庚这理据充分,娓娓道来的一席话。


    骆子庚在整个通话过程中温和有礼,开口即旁征博引。


    虽旅居海外多年,但他清楚大陆的司法体系,有专业律政人士般清晰的抗辩思路,且能通俗地将其转述给第三人听。他洞悉社交网络时代大数据助推下信息裂变传播的路径,更已同公关公司商讨出初步的几套方案,他对“一位新闻人的悼词”表示欣赏,并随口举出其他类似的公关案例,还接收了步蘅尚未打磨完成的长图文,一并给出他建议的后续梳理方向。他能将雷格集团冗杂的架构简明概括,对雷格恶意收购多个创业企业的历史有所耳闻,也对顾剑涉嫌经济犯罪的旧案一清二楚,更对雷格上市前的诸多环节了如指掌,而他的本职却是与此毫无关联的建筑师。他仿佛无所不知。


    他没说“我保证”,礼节之外,字字句句均是“我已如何做”。


    骆子庚并未刻意展示,但从整段寻常的对话里,步蘅感知到的是鲜明存在的能力和阅历的鸿沟。


    同骆子庚的得心应手相比,她习得的一切仿佛是烈阳下的薄冰,随时能瓦解消融;亦像朔风吹佛的薄纸,不必撕扯已无完肤。


    梦幻故事里的主人公,涉世尚浅,便已具备扭转乾坤的能力,而步蘅在这场对话里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且听得越久越明白,她虽已不是当年在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茫然无措的小孩,却依旧只是一个所知有限、能力不足的“矮个子”。


    她在努力,在与自己脆弱的意志拉锯中成长,但依旧追赶不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速度。


    此前的诸多尝试,现在看来大半可以冠以“虚张声势”的名头,“虚”有,可“声势”却未必。


    十余年更迭,无论是当年站在迷茫失神的步一聪身前,还是如今站在头破血流的骆子儒身边,她的力量都极其有限,远不能成为谁的铠甲。


    以至于忙于处置残局的人,还要分神来安抚她。


    可坏事的发生,很难只此一次。


    就如暴风雪也会奇袭万物涌动复苏的春天。


    如果下一次,是封疆,是祝青,依旧是每一位她所珍视的人呢?


    这一刻,更早前,老师郭一鹤在谈及毕业时对步蘅说过的话亦疯涌上她脑海——“该读书的年纪除了好好念书什么都别想,别被社会上那些读书无用论带偏了,书读好了才会有更多选择,要是书读不好,那些更多选择是别人的,你们只能干看着。”


    种种言辞,劈开了近日的混沌与焦灼。在无数关于毕业的选择间,在庞杂的各色路牌后,有一条道路益发醒目。


    那是摆在青年人面前的,投入产出比最高的道路。


    一切都在提醒她,在求学这条轨迹上,就此划下终点过早。


    她未必能做对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但当下她只知道,这条路就算没那么值得,也不至于是枉费。


    在脚步未踏过地球之远,视野未丈量完天地之宽之前,奋力跋涉是过程,步履不停才是她应坚持的方向。


    *


    雨三三两两得落,日光穿越云层将将倾泻,又被移位的浓云尽数遮掩。


    室外雾气漫灌,寒意侵袭角角落落。


    胡同口因为有院落改造施工,处于半封闭状态中。


    从医院回来,封疆执一柄黑伞牵步蘅穿巷进门,落足踩起地面积水,带进门满身潮湿。


    家里的两个留守活物儿正专注地、执拗地迎面看向他们,等待投喂。


    步蘅在封疆晾伞的间隙,已经投身东耳房翻找狗粮和鸟粮。


    等她分好粮草,扎完袋口,喂完水,刚想催封疆多补眠一会儿,有拍门声浅一下、重一下的递进来。


    几乎是同时,步蘅和倚墙围观她举动的封疆抬步去开门。


    她站在离院门最远的东耳房檐下,远没有厢房外的封疆离得近,是跟在封疆身后。


    赶在这么巧的节点进门的,是虽多日不见,但演技依旧拙劣的易兰舟。


    瞥见封疆身后的步蘅,他搁下伞,将手拎的购物袋生硬地别到身后,简直唯恐眸光聚焦在他身上的人不对他遮掩的举止产生怀疑。


    易兰舟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仍画蛇添足地说:“天气不好,顺路给你们捎带点儿感冒药。”视线是小心翼翼瞥向封疆身后的步蘅的。


    眼下的场景,比封疆打定主意喊易兰舟来做助演时,预想到的还要糟糕。


    “老易”,封疆决定单方面终结他的戏份,“东西我们留了,明天我回公司,今天还要辛苦你。家里锅冷盆冷,早饭和午饭就不留你吃了”。


    易兰舟点头,近身一步,胳膊都不会打弯了似的,僵硬地将购物袋整个塞给封疆,临了留了句:“不用急着来公司,先倒时差要紧。”


    封疆额角一抽。


    虽说是从北纬23度回到北纬40度,但东经113度和东经116度之间的时差在哪里……


    不善表演的易兰舟拔腿就撤,紧张之余遗漏了物件儿,步蘅在他背身后喊:“老易,伞!”


    易兰舟立时回首,捞起扔水线不断下滑的长柄黑伞,嘭地撑开,摆摆手,磕磕绊绊地走了。


    这一走,仿似带走了周遭一切响动,那些习习风雨声,一瞬寂灭。


    在一地静悄间,封疆放缓呼吸,慢转身回头,左手紧攥着易兰舟大费周章凑得一袋子药。


    乍回身,正对上的,是步蘅已经微红的眼眶,是她框了一个按比例尺缩小的他的眼瞳。


    步蘅在开口讲出什么之前,已经用眼睛在对他说话,无声的,柔软的,含一点倔强,几许坚持,以及些微仓惶。


    将其中所有情愫全盘看清、读懂的那刻,后悔的情绪瞬时将封疆狠狠攫住,猛地袭击向他。


    “严重吗?”这般直接不是步蘅的本意,可一颗心骤然吊起,持续高悬再难落地,从她见到易兰舟乍出现那一刻便如此。


    自上一年夏末秋初,他回归后,人就瘦,至今也没能添回一点斤两。


    本就瘦的脸,恢复


    白的皮相,都能帮他很好地作弊。


    封疆没及时答话,步蘅再不能等,脸上的表情尽数凝固冰封,大力扯过他扣在指间的袋子,顾不上是否将他勒痛。


    双眼获取到的信息并不友好,袋子内里的一个个药盒和瓶身上,写满了她或熟悉或需要解读药效的名字。


    止疼两个字揉皱了她的心脏,跌打损伤又捉住了她在胸腔内四处流窜的慌张,让她略微宽心。


    封疆将她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心底涨潮得厉害,泛起阵阵艰涩,氤氲出的水迹几乎要穿透他眼底。


    如果不是他高估了自己,如果不是预感到他的状态不会很好,周折一晚的结果可能是体内的水分又要开闸一般往外冒,迟早让她发现端倪,他不会喊易兰舟来演这一出漏洞明显的戏。


    如果是她自行发现端倪,她会求真到底,发现他掩盖的所有问题。


    装作被拆穿,可以按自己铺垫的剧情线走,只让她认为“跌打损伤”就是全部。


    易兰舟登门的时间是他定的,才会这般巧。


    袋子里的药和创可贴是他点的名。


    并不是他身体需要的,而是轻微伤的代名词。


    他以为这种程度的暴露是他和步蘅都可以接受的,但没有想到,中学时见她眼眶发红尚可以打趣,如今这抹红却是他很难消化承受的。


    他珍视她的坚韧,不想因为多了一个他,让她失了从容的心态,多了彷徨的可能。


    封疆喉结反复滚动,将心脏发射的闷痛全数压在四肢百骸,在步蘅停下翻查的那刻,立时握上步蘅微抖的手,手臂施力前拉,一把将步蘅死死抱住。


    整理好的,重回清朗的声线落到她耳旁:“不严重,不是病,一点皮肉伤。”


    “会疼,但也会好。”


    “信我。”


    “已经见了我一夜,我不是好好的?”


    “我还好。”


    “如果你肯说点什么,就更好。”


    他不断冒出短句,亲她的眼皮,她的眉,用交换热度,平复感受到的,来自她的不安。


    这一霎,步蘅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和α的小伙伴失察的、已经殒命的程淮山。


    她可以接受所有的生离,就像接受地球会变暖,海平面会上升,冰川面积一定会因为消融缩减。


    因为人与人际遇的常态本就是相遇,相交,而后分离;伴有重逢,叙旧,再挥手。


    但死别却是淋湿整个后半生的倾盆雨,就像过了这么多年,步一聪的离世仍旧能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轻易地将她眼眶打湿。


    步蘅有许多话想问封疆,但难以调动牙关,它径自咬紧,仿佛全身的力道都靠此蓄积。


    她想是她的状态不够好,影响了封疆,让他紧拢自己的手臂失去了从容,力道持续加深。


    这非她所愿。


    她不想向他传递难过或脆弱,传递任何取向消极的情绪。


    有些话不能不问,步蘅努力找回的声音,透着急促:“之前为什么瞒我?”


    她试图保持镇定,用以思考,以便能正确判断他说得话是否可信,是否还有隐情。


    封疆紧箍住她后背的手松了些力道,顺着她背脊滑了下去,最后搭在她腰间。


    他用鼻尖碰了下步蘅的侧脸,轻蹭,力度一反常态的轻。


    但相近的身体隔开一些后,全身都开始有失温感,让人难以忍受,封疆很快放弃礼貌,又将步蘅再度捞到身前紧拥,用曾经作答:“很久之前,我答应过你,再也不会跟人打架。食言而肥。所以没能坦白。”


    那是在高考前,在又一次挂彩后。


    她会担心在高考这样的关键节点,他出事,进而耽误整个人生。


    她想杜绝所有代价高昂的可能,耗费了一整晚站在他面前,在僵持中获得胜利,得到他的允诺。


    强烈的直觉让步蘅不敢全信,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去撸他的衣袖,掀他的衣服,去确认她的每一寸领地是否完好,但理智最终在和情绪的拉扯中占了上风,她组织出的言辞已经镇定了许多:“我不确定该信多少。先告诉我,什么人欺负你?池张他们有没有事?”


    封疆只得抱得更紧,以此剥夺她上手探究的机会。她说“欺负”,仿佛他理应是被佑护的小孩子:“是被误导的出租车司机。放心,生龙活虎着。”


    每一问都答了。


    步蘅不敢细想:“这才是你留在穗城那么久的原因?”


    封疆当即否认:“不是,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想,依池张的性子,如果是因为这个,池张怎么会不给你消息。”


    步蘅没办法即刻接纳、认同这个理由,封疆选的并不是个好的人例,她对池张的信任并不比对此刻的封疆多。


    封疆主动请罪:“如果还生气,可以晾我一段时间再理我。”


    这不是个好的建议,步蘅想至少她应该坦白,“我没有这个打算”,她的声线是哑的,因为情绪的起落,因为那些明显的疼惜,“我做不来”。


    现在这种情况,不理他,惩罚的不只是他,还有她。


    封疆笑,久违的:“那就好,老实说,我不想你真的这么做。这么说,是想试着哄你。”


    步蘅并没有对付他的更好的办法,对不能及时获知他本人发生变故的消息的抗议方式,是在这一秒忍下了回抱他的冲动,两秒后,才克制结束,回拥住他。


    她回抱得很小心,尽量不过度用力,试着去听他稳健的心跳。


    怀中的柔软和温度让人依赖,瓦解着封疆继续久站的意志,他还要再问一句,才好坐下来、躺下去:“所以我哄好了吗?”


    第45章 两章合一我凑过来这么久,你没躲,我……


    45章:忽如远行客(二)


    辰、巳、午、未,时序更迭,日升又日熄。


    申、酉、戌、亥,情忧交织,暮色渐染渐深。


    池张是在亥时一刻,在奔赴穗城机场高速搭机回京前,接收到的步蘅来电。


    振动声机械有序,但因为振得猝不及防,勾得池张心弦突兀地颤动,冷不防就将手机从掌边落了下去,径直摔砸到网约车的后排地垫上。


    电话接起来的那刻,近日日渐脱离唯物主义轨道的池张,唯恐掉手机是什么不详的征兆,昭示着会从步蘅嘴里听到一些噩耗,称得上颇为小心地问:“找我有事儿?”纵然语气不甚友好。


    步蘅没能从他干瘪的这几个字儿里解读出他曲折的心路历程,开门见山:“对,有事情想要问你,等不到下一个天亮了。你们在穗城的时候,医生怎么说?”


    这是预谋走打入“敌人”内部的情报收集路线?纵然这一问问得倒无关痛痒。


    这通来电不是通知噩耗来的,池张秒放轻松的同时,不那么配合:“你绕过当事人,来问我合适?”


    步蘅一派坦然:“你知道,就合适。”


    池张踌躇几秒:“他怎么说?”


    步蘅为他概括:“一点皮肉伤。”


    封疆用了很多词句来轻描淡写,反复烙印。


    “所以,你并不相信他那张嘴?”池张仿佛有一点幸灾乐祸,“我说,你们这恋爱这么个谈法,能长久”?


    “不敢说一定天长地久,但很大几率会比你怕狗的年岁要久”,他撩闲在前,步蘅也没客气,同时想要尽量使池张明白,“池张,他不懂爱护自己,你应该也发现了。所以我一直反复提醒我自己,事关他的体验和感受时,不要太相信他”。


    池张在听闻前一句话时,有一瞬眸底掀火唇齿咬合,又在听闻后一句时,立刻卸了齿间的力道。


    前世大概是欠了他们一堆狗血债,现世才总被迫听某些她与他之间的起承转合。


    池张在讲义气和诚实做人之间反复横跳,最终择选了前者:“知道心疼就好。放心,死不了,养几天的事儿,再捱几天就回血了。旁的另说,但在这件事儿上,我跟你统一战线。有我吹毛求疵地盯着呢,哥和你一样指望他


    长命百岁一起老,忍不了他糟践自己。要是我哪天翻脸骂他,你再提高警惕也不迟。”


    池张说得不可谓不细致,但多半是寒来暑往地呛久了,对他怀疑的种子埋得太深,他说得越妥当,反而越让步蘅生疑。


    眼下并不是适合久话长谈的时间,步蘅潦草地为这番探听划下句点:“谢了。如果你不是这么认真说的话,我可能会更当真一点。”


    池张的风度在步蘅和封疆面前向来难以续航,听到这儿,不满顷刻燎原,他懒得遮掩,将其尽数倾倒了出来:“我是看在你关心则乱的份儿上!”


    步蘅没忘嘱咐:“别让他知道我问过你。”


    池张把持着道德制高点:“如果你求我。”


    这事儿步蘅不擅长做,但确实是她有求于人,她依池张之言照做:“为了世界大同,求您助人为乐。”


    池张:“……”


    池张:“我就多余让你张嘴。”


    *


    雪光晾在被雨夹雪淋了半月的乌瓦之上,片羽一般穿过老旧轩窗,为步蘅午后外出带回的绿心向日葵披了一层胶片似的滤光。


    呈现在人瞳孔之内的景像颗粒度分明,一如经年沉淀后的旧时掠影。


    满院的欧月仍在蛰伏期,距离下一个花季尚早。


    在安置封疆侧躺下,也结束了同池张隐蔽的对话之后,步蘅望着浑似无知无觉,正在酣眠中的鹦鹉和黑狗,才发觉,这院子在这个季节是黯淡的、缺少生机的。


    而她本以为,这里的一切,在任何时候都应欣欣向荣。


    就像封疆,她以为,任何时候,都会是挺拔的、明朗的、温暖的。


    无坚不摧,铠甲一样。


    *


    有窸窣沓地声响起,步蘅立时撇下没来得及扎口的鸟粮袋折回室内。


    是试探着起身的封疆。


    见步蘅进来,他拭了把汗出如浆的额,忍下后背肌肉痉挛带来的细微颤抖和滞涨无力,端靠在床头上。


    瞥到步蘅单薄的衣着,又终是没忍住,泄露喑哑分明的嗓音,开了口:“春天迟早会来,怎么这么着急过春天。”


    “院子里面不冷,别担心”,步蘅知道他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背后,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一辈子大概要坐几十万个小时,聪明的人都知道,所以有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坐起来”?


    她完整复刻他的句式。


    “人身攻击不好吧?”封疆笑问,看着她从稍远处的昏昧光线中移步上前,快步靠过来。


    步蘅径自坐到床畔,而后伸手触封疆的侧脸,触感有些湿冷:“是不好,所以,倒打一耙让人开心吗?”


    话落又抬手,用手背碰了下封疆的额,封疆的眼皮和封疆的鼻梁。


    封疆任她触碰,在她停下来之后,才紧攥她的手,搁置回床榻上:“没有尊重你,瞒你在前,倒打一耙在后,所以你现在要记过,还是记仇?”


    步蘅认真望进他眼底,干干脆脆:“都不会,刚刚不是已经言语攻击报复过了?”


    封疆又笑,带着忍俊不禁,笑意从唇畔和眼角漾开,点亮了步蘅眼前的这一方视野。


    他慎重地顺着步蘅指节一节节探向前,拉步蘅的手指:“既然报复结束,现在是不是可以听我讲故事?原本,我今晚人性的弱点是——怕你。”


    既是原本,是过去时,那一定有正在进行时,这只是序言。


    步蘅配合着说穿他的意图:“欲扬先抑的抑有了,后面的扬是不是可以大方出山了?”


    “你坐过来的时候”,封疆用掌心虎口圈围住她的指节,“我就没那么怕了。从小到大,认识你以后的那些春夏秋冬都告诉我、提醒我,你从来大人有大量,不会不包容我。现在的脸皮,是你惯出来的”。他说得有些郑重,携些认真,眼底却又不失狡黠,一切都昭示着他尚可的心情。轻描淡写和退后一步,都是他“哄”人的方式之一,步蘅能领会到。


    “所以你一番追根溯源,最后确认你之所以瞒我,是我的问题?”步蘅思维转动得很快,刻意另辟蹊径。


    封疆也跟得上她,笑,“你好像想送我四个字:得寸进尺。我看出来了。怪我讲得不好,才让你领会到的哈姆雷特,和我想让你解读出的那个哈姆雷特比,长得毫无相似之处”,这番感慨之后还有一句,“步蘅同志,行行好,我是在硬着头皮认错”。


    “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我……能不能放我一马?”


    空了三秒,步蘅仿佛真的有认真在考虑:“……让我想想。”


    封疆还没来得及道谢,又听到一句仿佛戏弄他一般的续:“明年再通知你结果。”


    他禁不住失笑:“没关系,慢慢来。八十岁前我都等。”


    话落去揉摁步蘅轻蹙的额心,想要将那里的微褶熨平。


    他自己一身倦色,她也满身疲惫。他们两个人,都已经为了周身的变故和横生的枝节奔波了许久。这连日连夜溅在世间的雨或雪,越卷越厚的云层,千枝万枝唯剩皲皱包裹的光秃的树丛,也不易让人浇灭愁绪,不能让人轻松半分。


    步蘅一样明白彼此没有更多精力可耗,她也开始收尾,挪了下坐在床沿儿的位置,将上半身倾向封疆,迫他后倚。


    床铺随着步蘅突兀的动作,在她那一侧,更为下陷。


    “你努力想告诉我的——你没事儿,我接收到了。但一整个白天过去了,我的‘没事儿’和‘无所谓’,其实已经维持不住了”。她的话不按常规出牌。


    两人的距离急速缩短,一呼一吸甚至能牵带彼此眼睫翕动,空间内的宁和与平衡霎时岌岌可危。


    封疆下意识搭扶步蘅臂膀,支撑她,喉结禁不住轻滚。


    在她靠向他身前时,他因疼痛僵滞的身体突然复苏,并隐隐沸腾。


    影响人呼吸节奏的紧张感,亦不受控地起伏出没,掌下她肌肤传递而来的温热几乎灼痛他的手心。


    对视间,亲密接触中,他后知后觉此前的扯东扯西不过是一些浪费时间精力的拙劣表演。


    步蘅继续讲,“我知道,受伤是意外,说不说可能只是一时的想法。时机过去了,没伤及性命,好像就不是非说不可。我知道,你周全惯了,会担心东担心西担心南担心北。你以前就像罐修正液,好的坏的总要粉饰出个万事太平后才肯让我看见”,她一样是欲扬先抑,前面是我理解,但后面是我抗议,“但你就不赌一下你的眼光吗?赌你选择的我,不是故作坚强,能区别心疼和伤心。因为我选择你,我的担心,其实不会辛苦。共进退的路,走起来才让人安心。在你脊背不能挺直的时候,我应该做那根□□的支持你的拐杖。就算我们只是半路一起长大,我和你也能做到这样”。


    耳边是朔风吹震旧窗棱和玻璃产生的低噪音,低啸悠长,灌入人耳后全身都仿佛有种轻微的震颤感。同她适才触到每一寸的他时,指腹传递向神经中枢的战栗感一样。


    步蘅自我评价:“好像有点啰嗦,你忍忍。但今天不说清楚,我担心你一直惦记安慰我,整夜都睡不好。没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我也不踏实,就算睡熟了,做梦可能都得打打杀杀。”落款于轻松的句子上,是想他能减少负担,她不想欺负一位病人。


    此前升速的心率不受控,随着心房被酸涩的情绪涨满,此刻情动带来的鞭及喉舌的哽咽更是。


    封疆感受着步蘅的剖白,以及仍旧落于他手心的来自她的温热,热度延伸向四肢百骸,一路烫得他眼眶内生了涟漪。


    关于他的一切,他应该保护她的知情权。这本应是他的义务。


    但不能第一时间、第二时间坦白从宽,不止是顾虑多、想周全,罪魁祸首之一是攀在他血液里,与幼时失怙、流离寄居的他一起生存至今的缺陷。


    她被他拖累成了


    它的受害者。


    她受了害,不仅没有埋怨,甚至还有反思。


    再启唇时,封疆嗓音里的喑哑混着轻雾:“虽然我不介意,但也不好什么都抢,啰嗦是我的人设,不是你的标签,你这叫认真。”


    共同学习如何爱人的路上,不知不觉,都给对方上过课了。


    “还有件事儿你了解一下,之前眼眶发红,是熬夜熬的。”步蘅又一个延迟声明,将时间倒退回易兰舟离开的那一刻,没有给封疆留更多平复心绪的时间。


    这话里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意味过浓,封疆只配合地笑,表示明白、知道、理解。


    离得这样近,就这么退后并不礼貌,步蘅:“我凑过来这么久,你一直没躲,我就当作欢迎了。”


    她姿态敞亮,微微前倾,便已能啄上他的侧脸,而后是他的眉,他的唇。那一寸寸她适才触摸过又觉得仅仅抚摸不够的地方。


    她吻得雨雾湿衫般温柔,感应着封疆的回应:“你好像不讨厌,那我继续?”


    在这窄小的四方空间内,除了交融的体温,一切如雪掩万物般瞬时倾覆。两人的眸底都只剩对方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影子。


    封疆在她的轻啄轻碾间,手臂攀援上她的肩颈。


    鼻尖相蹭,滚烫的气息持续相织。


    亲近敲碎了紧张,封疆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


    有话想说,怕吓退她,他克制住没有开口,只循序渐进地回应。


    室外,淋漓细雨已经再度被低温逼成了落雪,此刻窗与门紧掩,云隐星藏,不见月光。室内,他捧在身前的,是他的世界里,永照黑夜、盈满清辉的那一枚月亮。


    这座城,他为生存而来,却见月出皎兮,如现银河。月色醉远客,他已经贪婪的想拥有第二个故乡。


    一番碾磨之后,额相抵,两人都在换气平复呼吸。


    “让一半床给我,我上去”,步蘅任自己成为行动派,“你重新躺好,我不闹你了”。


    原本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俩应该像初秋从1473晚归的那个秋雨夜一样,对坐小酌,推一扇或半扇窗,看被框于窗景中的院落,挥霍被锁于降雪夜的时间。


    可现在入了夜,她不敢让窗户开哪怕一隙,漏进来点滴霜雪,唯恐冷风蹿入,让他脱色的唇再染一层白。


    封疆靠向里侧,将外侧留给步蘅。


    老旧的雕花木床,不够坚固,她起身翻上床时生出磨人耳朵的咯吱声和晃动感。


    步蘅已尽力克制,但老旧器物零件生锈,让她无法实现轻手轻脚。


    封疆出声提醒:“慢一点,小心别碰到头。”


    并未相对,但步蘅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伸出手臂挡在她发顶和床围之间,隔开所有尖锐的棱角。


    待躺好后,步蘅背对着他,缩进他怀抱中,镶嵌一样同他相依。


    背后传来温热,是安定人心的力量。没几秒,心跳的节拍渐趋一致。


    步蘅很想将封疆完全包裹住。


    但远在几年前,在抽条的年纪,他们都已快速拔节。是不用比,明显长于同龄人的长手长脚。她想,但她办不到。


    封疆只留给自己一天休养生息的时间:“等天亮后,跟我去个地方,再去见一个人”。


    步蘅并不觉得明天的他适合四处走动:“一定要明天?你还没回血。后天、大后天或者大大后天好不好?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去派出所,报警,再见一下律师咨询些意见”,封疆拢在步蘅身侧的手臂圈得紧了些,“既然知道我是残血,你就当迁就可怜的残血人的意愿,将就我选的时间?”


    这些时日,步蘅同彭澍一道求助陈子钊,又转而上门咨询付棋鸿,再到骆子庚回国撑起关于骆子儒被拘的种种事务,他们一直走在维权的路上。


    但焦点在暂失自由身的骆子儒身上,其余事,譬如她本人被造谣陷入舆论的漩涡,步蘅自己没有顾得上多想。


    封疆提及报警,要报什么,步蘅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很快便想得明白。


    不过是在她为别人奔走的时候,有人一样将她遭受的攻击覆在心上,反复惦念,做权益的伸张。


    “可能不会很容易”,封疆回想在穗城、在回程路上,在刚过去的这个他虽然躺了下来但并不安心的白天看到过的那些资料,线上咨询过的那些人说过的话。关于立案有多难,关于寻找最初的造谣者有多难,“但被造谣,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可以就这么算了”。


    他看到了身为骆子儒案被牵连出的“女主角”的步蘅被人肉出的那些信息,她的资料铺满社交网络,性/交易、资源置换、职场霸凌等一系列莫须有的谣言塑造出了一个与她本人完全不同的面目可憎的恶人。


    怀中的躯体这样柔软,封疆无法释怀,如果她不是这样意志坚定,是否会被这些恣意横生的恶言恶语撞碎。而他仅仅是看到那些语言,浸在疼惜和愤怒中的心脏,就将将冲破胸膛,撞出一条血路来。


    “这是犯罪”,封疆是想告诉世界,“需要认错,需要代价”。


    每句话,封疆都在用力克制情绪,尽力用柔和絮说的口吻讲给步蘅听。


    但他柔和的声线可以伪装,情绪波动牵引出的手臂的颤抖却难藏。


    步蘅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关中,在步一聪已“恶名昭彰”,他们的两口之家被许多人“敬而远之”的日子里,在路旁、在车站、在学校、在家门口,她遭遇的那一个个或无意或有意的审判的眼神。也再次想起步一聪高烧时,出门求助的小步蘅次次被拒之门外时那一腔惶惶。


    这几日和那时一样天阴,但没有了遮天蔽日用阴影能完全将她覆盖的树冠,她也不再有长夜难明抓不住浮木的失重感。这儿的一切,因为裹住她的这个人,是温暖的,明亮的,未来可期的。她的世界已经彻底改换了天地。


    远在从高一教学楼绕行走到高三教学楼,走过心里的八千里路去看他一眼的时候;远在精打细算时间去早走晚退,在回家或上学路上偶遇他,或前或后的同行一段路的时候,不是没有妄想过有他的未来。


    但想象中的未来的每一种样子,都不及如今的这种心意相通、彼此支持。


    上帝可能是对她犯过许多错,所以要补偿一点好。


    步蘅在封疆拢紧的怀抱里转身,不再留给他背影。


    她依然将自己安置在他身前,只是这次她成了伸出手臂小心拥住他的那个人。


    “那就明天。但如果你走累了,站累了,不能逞强,得心甘情愿接受我做你的拐杖。”她自己并不知道,眼角里1999年克制住的湿意,在十余年后的今天反而氤氲了出来,湿了封疆的上衣。


    “我以前也有读过类似的案例,立案真的很难。但如果可以,既然要迈出这一步,我不想进行名誉纠纷诉讼”,步蘅一样没有迟疑,“我希望是诽谤罪”。(民事与刑事的区别)


    话是轻的,呼吸是重的,过程的坎坷是可以预估的。


    封疆摁住她脑后,将她拉得更近一点,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触碰距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明天要见的那个人,就是代理过刑事自诉的律师。”


    早些年,远至从教步蘅三步上篮开始,近到她有了些技术抗打之后,他


    们曾经为了比赛凑人头,男女篮不分,一起在球场上并肩作战过。前些时日为Feng行打江山,他们也曾在雪夜里,在不同的坐标点,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增长客户的目标努力过。但以前种种,都没有这一次共同战斗的感觉来得强烈。


    大抵是互换想法过程中每一个心电感应的瞬间,都在告诉彼此——你选择的这个人,既是可以共担霹雳雾霭,共赏流光霓虹的伴侣,也是你坚定的队友,可信的朋友。


    屋顶悬的灯一时亮到晃人眼,如晴日有光。


    “那就这么说定了。睡吧,希望天快点亮。”步蘅在沦陷于睡意前说。


    “再跟我说句晚安,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封疆回。


    “什么意思?”


    “你刚刚进屋之前,跟小黑说过、老鹦说过,我听到了。狗有晚安,人是不是不能没有?”


    “封疆……”


    “嗯?”


    “你想让我笑,就直接说:步蘅,给我笑一个。善解人意的我就会配合。”


    希望快点天亮,冬日的暖阳会重现,街口练摊儿的大爷架起的冰糖葫芦依旧能红得惹眼,炒栗子的香气还能荡出半条街,爆肚汤汁溢出的辛香盈满过路人的味蕾。肮脏永远在角落不可见人,共患难同悲喜的人同乘的那叶扁舟,即便几遭暴风雨,仍能舟行万里远。


    *


    到派出所报案做笔录的过程并不复杂,得到等消息的结果也不让人意外。


    从派出所出来,下一站自是前往律所咨询。封疆约好的律师是N大法学院的同校师姐方觉夏,师姐的导师陆霓同最赏识封疆的工院教授牛牧野是夫妻,两人在师门宴上结识。方师姐多年来深耕女性权益保护,专啃难啃的被人嫌弃的骨头,收费服务总是因为不忍心最后变成法援,“好人卡”被网友发了一堆,拥有了要认她做姐姐或妹妹的不少姐姐妹妹,声名在外,但也穷得分明。毕业当年入职的红圈所已经因为理念三观不合被她单方面开除,如今她栖身于二线所,在很多前同事眼里约等于从精装别墅降级到毛坯小三居。


    让步蘅意外的是,在这二线所的门口,还没见到方觉夏,她和封疆先撞见了靖安所的冉友。


    更让步蘅意外的是,原本同她点过头就要路过她的冉友,在看清她身侧的封疆时,将手持的档案袋就地一扔,堵在她和封疆身前拦住了他们进律所的路。


    好在只拦了五秒。


    五秒后,冉友将步蘅一路扯进一旁的楼梯间,过了内里一道防火门,到了彻底无人的角落里,才指向门外问:“那是谁?”


    若是旁人这样问,步蘅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冉友身为付棋鸿的助理,初见封疆大抵同她初见付棋鸿时一样震惊,她完全能够理解。


    “是我的男朋友”,步蘅对冉友坦白,“外貌是有些像,我第一次见到付律师的时候,也很意外”。


    “他姓什么?”


    “封。”


    冉友狠狠拧眉:“父姓还是母姓?”


    步蘅并非未朝这样的方向想过:“在见到付律师的当晚,我曾经问过认识付律师多年的我哥哥付律师的近亲属关系,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程次驹?”冉友顷刻有些暴躁,“我知道他遇到一个像付律师的人,但没见到真人之前,我不知道是这种像”。


    若只是雷同,不过是熟人间聊起的一段谈资,世上还有人靠雷同明星的脸讨生活,这不是奇事。


    可他们……是像到让人不得不怀疑。


    “是。”


    冉友同付棋鸿的调查员同进同出数月,自认对许多事的敏感程度高于一般人:“他父母健在,户籍信息和亲子关系明确?虽然不礼貌,但我的问题是指向你的这位封。”


    冉友问得过分直接,而这恰是让步蘅一眼生疑的第二个原因。


    虽然很多事封疆没有讲过,陆爷爷以前也从未将他看重的封忱的家事同第三人提过,可他们是非常规的兄弟,他拥有一个非常规的家庭,不止是重组。这些从他回阿尔山的频率,可见一斑。


    步蘅无法对冉友说不知道、不清楚,但她的迟疑已经给了冉友所需要的足够的信息。


    冉友不再询问她更多信息,眼看就要推开防火门重新回到律所外,去直面封疆。


    这次是步蘅抢先将防火门紧紧按死,将她拦住:“等等。”


    冉友擅长洞察付棋鸿外的人心,知晓步蘅是怕她过于横冲直撞:“我不会问你的人过分的话,但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付律师有关的疑点。”


    “他什么都不知道”,步蘅诚恳道,“他失去过哥哥,所以我不希望他有任何不确定的关于亲缘关系的希望。请您先向付律师进行确认”。


    冉友踩着恨天高,两人才近乎平视。


    步蘅眼里的坚持一瞬间让冉友想到满眼热切的二十岁的自己。


    二十岁,她也曾经不管不顾地护过一个人。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她愿意拼尽所有换给对方一张宇宙船票,送他远走高飞,给他留一丝生机的护。


    冉友当着步蘅的面儿,给她二十岁护过的那个人去电话。


    电话那端的付棋鸿像应答机一样,准时在第五秒接起来,是在第无数个第五秒接起的冉友拨过来的第无数个电话,连让她在等待的时间内默数到她的幸运数字6的机会都不给。


    冉友在付棋鸿那儿说得依旧是不管不顾,豁得出去:“我刚刚看到了十年前的你。”


    付棋鸿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掉了,他追问:“友友,你在哪儿?”


    “不是幻觉”,冉友的声音凉薄的不带任何感情,“准确地说,是一个和十年前的你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说几乎,只是为了严谨,差的部分,可能是他的眼睛比当时的你有感情。”


    付棋鸿只从她的话里感受到反常:“我现在过来接你,给我地址。”


    “没人比我更熟悉十年前的你的脸,我怀疑他不是一个和你相像的路人。我认为你应该尽快回加拿大一趟,问清楚你有没有失散的家人。看是否需要打扰对方做DNA。”


    付棋鸿仿佛没有在听冉友说什么,只重复:“地址给我。”


    冉友:“我在工作!”这四个字就是她的结语。


    步蘅不是第一次觉得冉友和付棋鸿的相处模式奇怪,但人际关系本身是复合问题,不会千篇一律。


    冉友挂断拨给付棋鸿的电话之后,才将视线再度聚焦到步蘅脸庞:“为了一个可能的万一,我尽了人事。”


    她提醒步蘅:“但剩下的不是听天命,或许你也该去了解一下,你不清楚的你的人身上的那些故事。”


    第46章 第46章那他是被遗弃,还是被遗……


    46章:忽而远行客(三)


    光照时间的拉长,昭示着前段时间的雨雪天气告一段落。


    作为定军心的存在,骆子庚在阶段性的同步蘅分享骆子儒案的新进展。出于社交礼仪和对骆子儒负责的态度,步蘅也向骆子庚同步了她对造谣者和造谣内容的处理态度和进度,毕竟所有侵害到她的谣言中,男主角都无一例外是骆子儒。


    等待派出所立案的过程如想象中的那般不顺利。


    谣言虽然已经在社会面上传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固定证据和寻找造谣人的过程极尽艰辛。


    夜难尽、天难明,距离封疆和步蘅实现刑事自诉的目标依然有万里征程。


    幸在决定一出,他们便获知身旁都是支持者。比如最恨“罪者不能按律伏法”的已经和步蘅签署代理协议的方觉夏,唾弃“将犯罪轻描淡写为开玩笑”的祝青,还有“厌恶将技术手段用于作恶”的易兰舟等等。


    在这件事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理想主义:抓到人,送其伏法。


    在封疆的指挥下,易兰舟开始追溯网络虚假爆料贴的源头。对方使用了代理ip,但帖子里放出的截图和拼图过多,要感谢八卦论坛喜好崩图的bug,楼主为了防崩,其中一张图片用的是外链,图源为他们提供了按图索骥的可能。


    从八卦小组顺图摸瓜挖出了对方的微博相册。相册对应的微博id为一串乱码,像是个小号。账号现存的十几条微博全部为转发,内容涵盖家事国事天下事,应是已经清理过个人信息,单看主页,用户画像极为模糊。凭借对平台用户互动习惯的了解,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封疆点易兰舟在平台内检索该id,巡视其广场,赫然发现有另一个账号两次在抽奖转发时圈了这个id。


    围观他们进展的池张恰在此时路过,还适时评价了句:“就说转发抽奖最好圈明星、圈大v,这混蛋涉世尚浅啊,这要不是大号小号的关系,我当场表演脱衣舞。”


    让事情变得更为明晰的是——爱好抽奖的那个id虽然微博原创内容都是喊口号提士气,但它曾在微博留下了


    应聘某明星后援会反黑组组长的历史信息,id和应聘简历曾经被公示出来接受粉群投票。此明星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便已卷进a新近变故,一哭动内娱,将a“霸凌”称淮山那个词条一度推上热门的魏新蕊。


    得知这条信息的时候,步蘅刚回宿舍,被祝青叫回来接收她和邢行行合力收集的群聊信息。是裂变传播造谣信息的微信群和□□群消息,在方觉夏的指导下,她们明白这些都是可以固定下来的证据。


    对自发和邢行行联合起来的过程祝青不愿多说,问就是“你的行行都哭了我还能不帮一下?”“我都是被迫的你千万别感动”。邢行行的说辞则是,“都是祝师姐在努力,要不是她带着我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完全不辛苦不累,不用惦记我”。


    得知爆料源头id是魏新蕊的粉丝,祝青又辣评:“我看这狗互联网也别清朗了,不清一下弱智粉丝脑子里的水,解放区的天永远特么是乌烟瘴气的天。”


    源头造谣者浮出水面之后,立案有望,反击的思路也变得明确。


    司法层面的事由专业人士按程序推进解决,司法之外社会公序良俗层面的事则很难惩戒。若要下手,手段恐怕大概率也上不了台面。


    但已兴师动众如此,这件事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的她背负着一众朋友们的期望,要对他们的付出负责。步蘅没打算就这样算了。


    冲上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既然手段上不了台面,便不想拖更多人下水,步蘅同一样混迹新媒体和舆论场数年的祝青合计,顺势建了个“魏新蕊反黑组”的平替id“魏新蕊宇宙反黑站”。


    账号简介特别“低调”:佛系散粉。


    账号本号里的“宇宙”二字又兼具嚣张和滑稽,人设在一众粉丝职能号里显得清奇。


    每个字儿都用得挺正经,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分分钟要嘲讽谁的气质。


    账号乍出土,便获近日再度飞往穗城出差无暇出力的土豪池张赞助了会员费及启动资金1000元,全数被步蘅用来开站抽奖。


    蚊子血也是血,开站公告获魏新蕊散粉积极转发,轻松破了三千,在粉群里初步刷了一波脸,攫取了点知名度。


    而后,魏新蕊宇宙反黑站选择了黄历所言有利“小人退散”的吉时发布了开站公告后的第一条微博,圈了“魏新蕊反黑组”及其皮下id。


    文案言简意赅:挂黑,一起来咔。后面扔了反黑组账号及其皮下账号的主页链接,还配了幅长图,内容极为丰富,千字长文细数该官方反黑组皮下爬墙内娱同期生花三宗罪、嘴同事挑起粉群对骂及有选择性地挂黑。


    这是很难反驳的几个点,内娱生花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凡对其中一个有好感,反驳时就难免心虚,很难发毒誓撇清关系。就算很多人无所谓自己全家出门被雷劈被车撞,毒誓随便发,在内娱许多花粉连同担看同期花的剧都要排斥、都要大肆禁止的大环境下,职能组皮下为多担是大大大忌,一点风吹草动传出来,都难善了。有选择性地挂黑就更难解释,但凡没有挂遍自家正主的每一个黑子,这顶锅就很难甩。何况,每家的后援会和明星工作室就没有平时不被嫌废不挨骂的。一些粉丝本就对皮下能力不满,借此机会不断加热那条博文,一时间数据可观。


    第一条挂黑微博发出后,祝青从步蘅那儿接手,兢兢业业给“魏新蕊宇宙反黑站”账号立人设,收集了10条人身攻击魏新蕊的微博做举报链接,整理好后发出了新一条号召散粉投诉的微博。告诉地球人:看,我是真的要干反黑的活儿。


    因为此前转发抽现金的那番操作,“魏新蕊宇宙反黑站”这个号不再糊得无人问津,流量粉群的异动又时常有人关注,没等她们自己建小号跨平台发散这件事儿,“有一家粉丝内撕起来了,指路去看爬墙广场,很精彩,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吗?”已经在DB众多八卦组出现。


    俩小时后,那个皮下id已经开启了账号自动防护。


    玩转微博的祝青了然:“多半是被私信喷的受不了了。本次作战阶段性成功。”


    远在穗城的池张虽然给了赞助,但觉得这个玩法儿段位低,忍不住在临时拉的群里隔空评价道:“过家家呢?”


    祝青没对他客气:“闭嘴,这叫排解压力。”


    **


    立案的消息在两日后传来,方觉夏和邢行行最觉得振奋。


    步蘅同骆子庚分享立案的好消息,同时询问骆子儒的近况。


    骆子庚的回复点到即止:“拘留最多延30天,放心。”


    步蘅并不放心,只是无计可施,唯有静等。


    案子的事有了突破,步蘅的精力放到了回想三天前冉友挂断给付棋鸿的电话后,提醒她的那句话上——“但剩下的不是听天命,或许你也该去了解一下,你不清楚的你的人身上的那些故事。”


    春节前或许是个好的时机,那是封疆惯常回阿尔山的时间,她可以争取随行。


    她对冉有说的那句不希望封疆有不确定的对亲缘关系的期望是心底话,她怕封疆生了期望后又破灭,所以她放弃贸然直接询问他。如果付棋鸿不是他的什么,他最好不用失去一个本就不是亲人的亲人。


    但如果他和付棋鸿真的有什么关联,倒不完全是坏事。付棋鸿既是二哥程次驹的朋友,也是被许多人认可能力的律政精英,若付棋鸿是他的长辈或前辈,将来除了填补他的个人生活亲情的空缺,或许也会是他事业的助力。


    可让人疑惑的点仍旧有太多。


    程次驹与付棋鸿相交多年,她曾第一时间询问过程次驹,程次驹了解付棋鸿的家庭关系,却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万一,万一他们真的有什么……


    那他是被遗弃,还是被遗忘?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意味着阿尔山之行或许为她揭开的,不会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没有付棋鸿,她也想一一走过他成长的地方。


    可有了付棋鸿,她在踏足阿尔山那片土地之前,心城已经被重重顾虑破门。


    第47章 第47章离我们远点儿,小心溅上……


    47章:试折长堤柳(一)


    为应对舆论形势,时隔数天,在多轮调查走访之后,警方出具了程淮山坠楼案的警情通报,认定其系自杀,排除刑事作案的可能。


    通报内容翔实,图文相嵌,梳理了接警后的时间脉络,配有数张现场勘查图及有关单位出具的报告结论为佐证。同时,对近期网传的多个说法,比如α对程淮山进行职场压榨、其成果署名遭窃取及α内存在男女不当关系等内容进行了说明,皆定性为谣言,且提及程淮山有恶性肿瘤病史。通报的最后,警方提醒民众尊重逝者,不信谣、不传谣。


    在官方通报面世之后,社交平台上,魏新蕊的部分粉丝仍旧在相关事件的词条内质疑调查结果,但社会面上的舆论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路人的立场总是生得早、表得快,却也因为源自有限的信息而极易频繁变更,很难一以贯之。


    程淮山在自绝于世前已身患绝症的消息被警方确认,步蘅不免想起日前将这条线索告知自己的辛未明,以及同辛未明的那场谈话。


    辛未明在那时说,“你师父非常看重他的每一位徒弟”,对他的这个结论步蘅有切身体会,她不得不担心骆子儒在骤然知晓程淮


    山生前独自同肿瘤搏斗的消息后心会续伤数寸,更难以想象在最后的日子里,程淮山所承受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有多重。


    仅靠给予安慰和追悔,她没办法成为任何人的夜行灯或绝渡舟。每一个变故都在教导她,继续成长和强大有多重要。


    *


    到步蘅赶在春节前,跟随封疆北上阿尔山的时候,程淮山与骆子儒事件的热度已经完全消弭,被新的社会事件所替代,只剩下骆子儒和她身为当事人的案子正在按照司法程序继续推进。


    步蘅和封疆赶上了阿尔山晨起的轻白薄雾。


    雾生于新雪之后,满山浮动,漫至小镇的屋檐之上,榫卯之外。


    长街之上,人行道旁,都是人踏雪而过的痕迹,藏匿着冬日纷繁的生活气息。


    冬寒侵衣,封疆意图将步蘅裹成粽子,遭遇反抗,失败之后,只得将自己裹得紧了些。


    臃肿的羽绒服并没有让他身形更显粗壮,倒是衬得衣服本身空荡。他整个人身处其中,像一个挑衣移动的修长撑杆。


    “你是不是……怕冷?”在他身上落下数眼,见他一本正经缩手缩脖子,步蘅弯眼,双眼皮尾弧度微扬,拉拽他围巾,想把他随着温度流失没了血色的脸整个包藏起来。


    已经这么熟了,封疆没以为耻,自认多少有滤镜傍身,径直嗯一声,声音压得比平日低沉,字字撞到步蘅耳膜上:“是。但不丢人。年纪大的人,身体都虚。”


    坦荡,底气足,有理有据的架势。


    步蘅本不想笑,见他脸上的无辜和认真近乎虔诚,没忍住,侧身微微避开他,只笑给身旁的空气看。


    但她乍侧身,便被封疆摁住肩头掰了回来。动作间,他掏出仍留有余温的手,不客气地剐步蘅鼻梁。


    清新的西柚洗衣液香,丝丝缕缕滑入步蘅鼻息。


    “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封疆手垂落,睨她一眼,字句皆为直抒不满,但连长睫拓下的阴翳都跟着颤动,暴露他话外在笑。


    他握步蘅扯住他围巾的手,下拉,试图五指交扣。


    步蘅回握他,她手指无法将他阔长的手背完全包裹,但不影响她轻轻摩挲他的肌肤,将暖热的手温慢慢传递给他:“不是特别期望把我培养成有恃无恐的人?心想事成的感觉这么糟糕?”


    “我有个建议。”


    “两个耳朵都就位了,请讲。”


    “笑话人的时候……面对面笑……打击对方的效果才最好。”


    “那我……重笑?”


    答和问都刻意得停顿,互相表演。


    但她懂他话外的意思,他欢迎她更多的笑。


    满街的哥特式、罗马式风格建筑当前,袭面而来的异国风情像画下了一个结界,隔绝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


    广袤延伸的大地连接着徒步可及的边境,也链接着封疆经久已逝的从前。


    步蘅清楚记得她远道而来的原因,开始追问正题:“我们先要去的图书馆,是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推己及人,她带封疆和陆铮戈回关中,一寸一里,去的都是她曾经常涉足的地方。


    “去我常去的地方是之后的安排”,封疆边摇头,边交代,“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在建设中。这会儿是过来等人,我妹妹”。


    “你比较少提。”步蘅对封忱之外的他的家人,所知甚少。


    她知道存在原因,而那或许就是她要找寻的答案。


    眼前人是剔透的,但他斑驳的底色三言两语很难讲清。


    封疆直直望着她:“其实我应该先问你,是否愿意见她,再定去哪里。”


    没等步蘅回答,他又自行补充:“不愿意也没关系,可以下次再考虑。她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口是心非,她说的话,部分需要反着听。如果这次见到,她冒犯到你,不要介意。”


    耳侧涌起的风哮音更烈了。


    将雾吹薄,人声也吹散了些。


    从中听出了很多礼貌与客气。


    步蘅想起了不久前邢行行高烧时在医院的那个雨雪夹杂的夜,将听来的某些教诲倒手输出,再利用:“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什么——礼貌是不是太多了?”


    封疆笑了声,借着风势把自己的围巾扯下来,强硬地拢在她颈周,又上手紧了紧:“不是一回事。我是怕你当场爬起来走人,扔下我连夜返程。”


    “连夜可能有点困难”,步蘅被他说得心一软,但嘴没软,“夜上来还早,那得等好久”。


    封疆对上她溢光的双眸,好笑道:“连日返程,步老师,改这么说,您看合理了吗?”


    仍旧不对,哪有这么个词儿。


    但步蘅在自有词库里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来纠正。


    封疆很有继续说些什么的心情:“总之,一起来,一起回去,早跑的是叛徒。”


    *


    预备已久,但真正与陆尔恭相遇,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高挑的齐耳短发少女,裹一身黑色冲锋羽绒衣,步速迅疾,像雪地里径直穿行的车轨,无视周遭旁物,亦像寒风中出鞘的泛着冷光的剑,不见温度。


    其实好于步蘅的预期,她本以为,这场守株待兔的结果可能会是无功而返。


    但仍是奇怪的。


    封疆牵引她同陆尔恭同向而行,但分别身处一条街的两侧,并未相汇,都注意到了对方,但谁都没有抢先迈出奔向对方的那一步。


    直到路的尽头将至,陆尔恭拐道走进街旁招牌处风铃声阵阵作响的咖啡小馆。


    进门前,她没忘回头打量长街另一边,封疆和跟随他的步蘅两眼。


    风展道旁的旗帜,阴云复漫,雪有续飘的征兆。


    躲避了几辆谨慎慢行的过路车,封疆才带步蘅同样穿街进店。


    乍进店,便见陆尔恭坐在迎向门厅的角落里,正直直看过来。


    方向明确,不请自坐,封疆扶步蘅肩膀安置她坐在陆尔恭斜对面,自己同陆尔恭相对而坐。


    而后,他将背了许久的背包卸下来,推到陆尔恭手边:“这次带回来的书,比较杂,消化可能需要比上一次更多的时间。包里摞放的顺序就是我建议阅读的顺序。”


    指腹在封疆推过来的背包边缘轻微摩挲了下,陆尔恭听后溢出了个笑,淡的,凉的:“还没放弃让我做个好学生呢?”


    封疆推走背包后,手便自然垂落,下搭在膝盖上。


    因为陆尔恭出言犀利,步蘅胸腔内鼓动的心跳剧烈了起来,她伸手,一根一根填满身旁封疆的五指缝隙,用力握住他。


    但这只是陆尔恭猛烈放箭的开始,“顺序是不是反了?不应该先介绍一下,再交接你驮回来的东西”,这一回,伴着这句话,她目光流转,骤然转向,停在步蘅身上。


    紧盯步蘅,一直盯,一直看。


    步蘅没有替代封疆开口,封疆也没有回避陆尔恭的问题:“这是步蘅,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女朋友。”


    如果他是一个被妹妹欢迎归来,被欣喜相迎的哥哥,恐怕他们应该有久别后的拥抱,他会第一时间同她分享他所珍视的人,而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们适应彼此、接纳彼此。


    一如自己所料。闻言,陆尔恭轻点头,不再出声。


    但仅隔了五秒,她骤然起身,坐下的钢椅被人为暴力推移,与地面摩擦生出一声长“呲”,刺耳刺心。


    步蘅眼急手快,在陆尔恭从她那侧迈步即将离开的时候,将陆尔恭抓住,扣紧她的


    手臂:“等等!”


    第六感让步蘅第一时间说出解释:“是误会。我知道你。你哥哥已经向我介绍过你。不是你不需要被介绍,是已经介绍过。”


    陆尔恭睨她一眼,要笑不笑的:“离我们远点儿,小心溅上血。”


    封疆大步上前,分开两人交扣的手和胳膊,眉轻蹙:“跟我谈谈。”


    陆尔恭甩开他搭过来的手臂,再次抬了下眼:“谈什么?谈我又让你失望了的成绩,还是谈你还是对我不死心觉得我能被你扶成才?还是谈我怎么这么性子不定随时发作?”


    小馆内座近满员,都被角落里他们的动静惊动。


    步蘅扶封疆肩一把,封疆闲置的那条手臂斜抬,向后弯,拍了拍她手背示意没事儿。


    就地处置,打扰其他顾客并不礼貌,封疆朝迎面的路人微欠身,而后扣住陆尔恭手腕,强硬地往外带了点儿,同时交代步蘅:“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拉陆尔恭向外走,步蘅下意识脚步跟随他们挪转,他余光扫到后又微侧身,在走远前落下几个字:“原地等我,不会很久。”


    *


    乍出小馆外道门,腕上的力道一轻,陆尔恭挣脱开封疆的掣肘。


    风兀自吹拂,裹挟地面的寒气。


    稀稀落落的行人穿街而过,难免打量他们几眼,而后才随意地收回目光。


    小馆短仄的屋檐挡不住细雪湿风,封疆靠前一步站在陆尔恭身前,抵挡流窜肆虐的风,和裹在风里零散的雪花冰凌。


    “这儿冷,去对面的营业厅”,封疆给出建议,见陆尔恭衣着厚度一般,又强调,“出门穿暖一点。你已经成年了,别让妈妈担心”。


    “我不去,你少念我。”陆尔恭生硬拒绝,且将脸别到背向封疆的位置。


    对这种情境并不陌生,撇开陆尔恭,不久前在池张那儿,封疆也体验过一回。吸引力法则在他这里是以一种不讲武德的方式展开的。


    封疆并不强求,就地撕扯下外套,披在陆尔恭身上:“我不会勉强你,不想去就在这儿解决。”


    厚衣物压身,热度烘人。


    陆尔恭到底没忍住,转身,抬眸扫封疆一眼,瞥到他内里仅着了件宽松薄毛衣,当即啐他一句:“也不怕冻死。”


    同时罕见的解释:“我同学在对面做假期兼职,我不想跟你吵架的时候,被他偷听,在班里传播,成为其他人的八卦对象和谈资。”


    她看似不太情愿地给出另一个选择:“去斜对面那家自助超市。”


    过马路的时候,她一副横冲直撞的架势,封疆拽紧她,并至迟反驳她之前的话:“我没有跟你吵架的打算。”


    直到再次进入温暖的室内,陆尔恭才轻呵一声:“我每句话都像吃了枪子儿了似的,这还叫不吵架?”


    不意外于她的坦率,但意外于她的自知之明,封疆耐着脾性问她:“现在能说了吗,为什么生气?”


    室内空余机械的走钟声,咯哒咯哒。


    陆尔恭无声看他,闭口不答。


    封疆并不缺耐心,继续探寻想要的答案:“从看到我,就在冒火。你说,我才能知道,才好分得清,是有误会,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但不自知。”


    又是这个样子,陆尔恭想,又特么是这样。


    她岿然不动的冷漠面具下,已是瞬间爆燃,灼心烧肺的火。


    他总是摆出一副海纳百川似的姿态,开口从来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生不出一丝脾气。


    从前便如此,挨陆成良打不喊疼,被骂不回嘴,是陆尔恭最排斥、最痛恨的无血性、无气性的模样。


    在交替轮转的若干个春夏秋冬里,大哥封忱远在触及不到的千里之外,母亲周应缇星夜不停,在外奔波兼职家教,家里往往只剩他们俩小的和陆成良相对。


    力量悬殊。


    静默时如一潭死水,撕裂时又像寒彻骨的万事万物都要沦陷的冬天。


    在这个重组再拼凑的家庭里,那是她的生父,封忱的继父,但在她眼里连他的养父都算不上。他不过是周应缇代为照应的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看着他压抑隐忍,期望他是在蓄积能量,于某一日以暴制暴,最好能像涌动的火山岩浆蓄能已久迸发时那样,浇灼一切,焚毁四遭,让万事万物都气化成灰。一道覆灭。


    “我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你都不明白”,陆尔恭好像忍无可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回来!我们过得好坏与你无关,你没有责任。有绳牵着的风筝还得别人拽才会归位,我们拽你了吗,你就非得拴在我家这一亩三分地上?”


    她的胸腔随着语速的加快起伏得明显,几个句子说得封疆喉咙发紧。


    心底鼓胀的酸涩情绪再次翻涌了起来,和少时离开前,被她“骂”滚的时候一样。


    但好像是从他发现,陆尔恭察觉到他住的屋子窗户漏风,踩着赶上她大半个人身的高凳子,站得不稳,悄悄往他的窗缝里塞旧报纸的时候开始。


    从那一刻起,他笃定地认为,她刀子嘴的表象外,是柔软的一颗心。


    他窥见了她言辞之外,施予他的关爱。


    小小的她踮起脚,给予他的力所能及的保护。


    因为已力所能及,即便不多,已甚为可贵。


    再如多年以前,他离开这片土地前,最后的时刻里,她嘶吼出的那一声声“滚”,无非是她穷尽所能,所想到的用力嘶喊,渡他上岸,推他远行的办法。


    为免他割舍不下,她不曾宣之于口;因为她的骄傲,他也不曾将其说破。


    同样的,他洞悉她痛恨他哪一点,但他不想对陆尔恭说明,他的忍和抗,是在发现但凡他反抗,陆成良暴力发泄的对象就会扩大或转移,要么是摔砸破坏更多家里的器物,要么是他发现第二天周应缇无力手持重物等种种他能推断出以上结论的情况。


    封疆并不想触陆尔恭逆鳞,也没有重复对她讲述他的感受——那也曾经是我的家。


    纵然相处的时光短暂,纵然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牵扯。但在周应缇将他带回家的那一刻起,那是他以家相待,生活了4年的地方。


    封疆等待她说完,等待她心绪平复下来。


    等到窗外稀疏的落雪,愈下愈大,漫成满眼白絮。


    等到有行道树的细枝不堪重负,轻晃,而后断折,抖落摔砸下来一柸雪。


    有些误会已经很难讲清,但有的误会必须要即刻说明。


    封疆不希望因为她对自己生出的那些不良情绪,影响她人生方向的选择:“我不知道你的结论从哪儿来的,但我不是在扶你成才,我也不会因为一次成绩就对你失望。你得第一名的时候,是你应得,不靠别人。你没得第一名在向这个位置冲刺的时候,也付出了一样多的努力。为了气我这么说,可以;妄自菲薄,就算在另一个世界的大哥听到,恐怕都不会乐意。世界上没有人脾气比他更好。”


    陆尔恭没有呛声,封疆继续:“那些书,如果不想看,可以捐掉、可以送人,任你处置。如果暂时没空看,也可以留到你高考以后再看。”


    陆尔恭不甚犀利地说:“现在再建议是不是晚了点儿,你已经把我那儿堆成了碍我事儿的图书馆!”


    这或许是高考前他们能见的最后一面,封疆看她,并不纠缠前言:“半年后,来北京。”


    不是建议,比以往坚决。


    “你做到的话”,封疆选择主动退步,“我以后不会再主动来打扰你”。


    陆尔恭并不想顺从他:“中国那么大,我怎么就非得去那儿?”


    “不是因为我自以为离得近能照顾你,只是因为那里有国内最好的大学。我知道你会想要最好的”。怕的只是,她因为他,避开这些教育资源。


    “去哪儿是我的主观意志能决定的?”


    “你的主观意志不能,你的实力能。”


    “我的实力或许能,但我不会这么干,你趁早死心。”


    “好。”


    交锋的戛然而止让陆尔恭意外:“你——”


    “只是今天的我暂时放弃劝你”,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意外,封疆又解释了句,“明天的我还没”。


    “我管你今天明天,我不稀罕!”陆尔恭懒得再跟他讲更多,当即迈步,手臂前撑去推自助超市的玻璃门,还未及推开,又募然停住,背身说:“希望现在说还不晚,我不讨厌她。眼缘这东西可能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但我刚才可能搞砸了,我怕她烦我,你先回去问清楚,我


    再决定要不要回去”。


    说得大而无畏,不给人看的神色里却混着些不易被察觉的懊恼和不好意思。


    封疆仍旧站在原地未动:“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可以拐着弯儿说。她会听得懂。”


    陆尔恭回身瞥他,面色肃冷,警告他小心说话。


    凭借着对她的了解,封疆给出建议:“你可以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回来跟你聊几句。代替你难讲出口的那句话。”


    静了一瞬。


    而后,传来了陆尔恭忍不下的新一句奚落:“她该不会就喜欢你这看不懂人脸色,又自以为是的样儿吧?”


    封疆点头:“所以你是不是更得回去,问个清楚明白?”


    第48章 第48章庆幸封疆走过那年的夜雨……


    步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但雪袭城盖地的力度猛烈了些,天霜似要尽数下落,拟将人溺毙于无边雪光之中。


    满地覆白转瞬变得更为冗厚,街旁断枝也被新雪埋得踪影全无。


    室内外温差越拉越大。


    店内的落地玻璃窗起了雾,凝结出的水珠自上而下滚落,落出一道道斑驳水痕。


    步蘅挪至沿街临窗刚空出的座位,取两张抽纸抹窗,擦出一方视野后,便见陆尔恭只身从对街顶雪而来。


    并不意外。


    在陆尔恭再次现身前,步蘅已经收到封疆推送过来的表情和消息。他扔来一只头顶“理直气壮”四个大字的直立成猫条的黑花狸猫,以及一句:帮忙撑半个小时,随便聊些什么。


    步蘅擅长模仿,顺手扔回去一个手臂环抱柴犬乖仔轻柔拍打,母爱满溢的表情。


    见陆尔恭近了,她扔手机进口袋,上前数步,替陆尔恭拉开紧闭的玻璃店门,撑开一个半人身的宽度。


    手乍触到门手柄,静电噼啪抽手,刺痛感顿生,像他们适才和陆尔恭的短暂交锋一样,尖刺在前、隐痛在后。


    待陆尔恭扑落前襟杂雪,挤进门后,步蘅正式地向她递出手。


    意外于步蘅伸手的这个举动,陆尔恭看向她的神色里浸满显而易见的莫名,瞳孔汪出的深池里弥散着冷雾,亦散着些警惕的光。


    但仅三秒,陆尔恭便暂停审视,抬手,与步蘅交握,并自我介绍道:“陆尔恭。”


    礼尚往来,步蘅回应她:“步蘅。”


    对话并未就此终结,陆尔恭抛声问:“哪个蘅?”


    步蘅向她解释:“一种草,杜蘅的蘅,草字头。”


    “你更像树。”已将步蘅丈量完两遍的目光再度回到步蘅面庞之上。


    步蘅欣然接受:“谢谢,树更长寿。”


    陆尔恭:“……”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还是换个地方?”若想聊下去,依赖其中一方单方面的主动必然痛苦,顺势而为更好,步蘅直觉如此,何况陆尔恭看起来并非是缺乏主见与自我意志的人。


    见此提议,靠在门内吧台旁的陆尔恭微仰头,瞧她:“我是有个地方要去。力气活儿干得来吗?干得来就一起。”


    答案是肯定的。没再继续停留,陆尔恭航向明确,在前方引路,步蘅紧跟其后。


    走向的是原本封疆带步蘅蹲人的坐标物——图书馆,步蘅也没忘及时向封疆同步她们的坐标位置。


    从侧边的偏门径直下楼梯,进入图书馆地下一层后,陆尔恭脚步顿于置于地下一层的混合球馆外,推拉开智能锁面板,输密码。


    尚不到球馆营业时间,内里无人,场地里亮着的几盏射灯拓下的光圈为周遭增辉,显得格外煌煌……


    因之沉雪天,乍进馆,馆内积蓄的凉意便层层漫入,吞没人的五感。


    直到依循陆尔恭,将手中捻起的一个个四散零落的篮球,掼入收纳它们的球筐之中,步蘅才明白陆尔恭适才所谓的力气活儿指的是什么。


    在球馆做收纳整理是陆尔恭的假日兼职,耗的是她进入图书馆常明自习室刷题前的零散时间。


    区别于陆尔恭的按部就班,依次捡拾,在运动场混迹多年的步蘅对付散了一地的球,可以左右开弓,也免去不断下腰的劳累,脚轻勾能将球踢到触手可及的位置,更为游刃有余,捡拾效率更高。界外球也能精准控制力道和方向,将其掼入靠近休憩区的收纳筐中。


    两人合作,一番不过十多分钟的清场,便将少儿练习区的顾客昨夜投篮练习后,散了一地的、杂乱无序的球全部收拢完毕。


    结束后,陆尔恭从搁置在地上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扔给步蘅。


    步蘅抬手接过,跟随她到一旁的观众席就坐。


    四下空寂,仅余两人一番劳动后的喘息吐气声,一重一轻,拂过冰凉的空气。


    陆尔恭到底输给了自己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练过?”她眼见步蘅收拾那堆球,收拾出了一种干脆果决、胸有成竹,出招迅疾、招招命中的侠客气质。


    她问出的这俩字儿,带着说话人粉饰后想让人以为只是随口一提的不以为意,清晰地滑进步蘅双耳。


    步蘅用手抷着冰凉的矿泉水瓶:“算不上练过,但我以前是运动员,排球项目。对其他项目其他球,多少能触类旁通。”


    陆尔恭并无深入了解步蘅职业生涯的打算,但她的好奇心也未终结于步蘅是否练过。


    “从我出现,你就没问,没问他去哪儿了。你对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就没有意见吗”,陆尔恭突然旋开了新话题,“他就这么把你扔下,或者说,把我这个问题项就这么扔给你”。


    扔——


    问题项——


    这些用词的负面情感意味明显。


    步蘅斟酌了几秒用词,“他现在去了哪里,和不久后他一定会回来这个结果相比,没有那么重要。我和他”,步蘅尝试向陆尔恭解释,“都很放心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也信赖我独自行动的能力。照目前的情况看,他可能也很了解你虚张声势的习惯和妄自菲薄的能力”,前面过于直白,后面她尽量委婉,“我们俩现在之所以能独处,说明他相信你,也相信我。所以……”


    步蘅顿了下,才接续下去:“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从今天开始,但不止今天。我们初次认识是封疆的妹妹和封疆的女朋友,但我们刚才真正认识,是陆尔恭和步蘅。”


    她讲得利落,蘸了点墨的眼与射灯光线辉映,不错眼地盯着陆尔恭:“你面前的步蘅并不认为陆尔恭是问题项,也希望陆尔恭女士能接受她前面的提议。”


    好好相处,不止今天。


    或许她们应该再握一次手。


    是陆尔恭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逻辑自洽,平和的语调里裹着说话人稳定的情绪。


    字字落耳,她听出来的是许多对她的尊重。


    该死的难,陆尔恭最难消化的就是别人用一板一眼和正经认真来对付她,字句缠在喉头难以脱口,她说得略显磕绊,“刚才”,话落她咬牙,牙关放松后一鼓作气说了下去,“事发突然,我那会儿说的话和做的事,不是针对你”。


    灯落下的光斑停在步蘅肩头、外套毛领和抷着水瓶的手背,她用手心捂了杯壁许久,终是抷出了流向四肢百骸的暖意,而眼前的少女,似乎比这杯壁更易打穿。


    步蘅轻嗯了声,先前压下的话,此刻一径吐了出来:“既然都说开了,我就不会误会。刚才,我其实差点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才会想用冰凉的矿泉水浇我个透心凉。为了健康,冬天我们还是多喝热水好。”


    话落,她手轻抬,冲陆尔恭晃了晃手握的水瓶。


    见步蘅并未见好就收,往挖苦自己的方向走,脸渐热的陆尔恭,反骨又隐隐要重整旗鼓,再惹是非。


    步蘅审时度势,不再试探她的底限:“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看得明白。不然,谁对我不客气,我会回击。但目前我们并没有打起来,并且我还帮了你。”


    陆尔恭:“……”


    步蘅:“不用谢,那样太客气。”


    她语调柔软客气,讲出的


    内容却与之截然相反。


    一番话下来,对步蘅的初始印象被颠覆了个干净,陆尔恭摸不准她的路数,也懒得继续审视观察她,去勾勒出更完整的一个步蘅。


    那谁喜欢就行,她懒得管。


    只要不克她,也别克那谁,随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无所谓。


    静坐无言一分钟,陆尔恭的主场意识再度冒头,开始搜罗新话题。


    “你既然能跟他到这儿来”,陆尔恭主动抛了个问题出去,“就不是谈了一两天了吧,他的缺点确定能忍吗”?


    步蘅接得很快,仿佛不需要思考:“和一个人相处,只享受他的优点,屏蔽缺点,好像不仗义吧?我目前还没发现什么,你打算接下来透漏些信息给我吗?”


    陆尔恭迎上步蘅再次对到她眸间的视线:“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提前给别人打预防针。一件跟我有关的事,对方在开始的时候放弃,总比在后面我当真了的时候放弃更让我舒服。他这个人……很麻烦。”


    除了中间的停顿,陆尔恭尾音也拖长,在空寂的场馆内生了回响。


    “比如?”步蘅隐约有预感,接下来听到的内容,恐怕是艰涩的、使人听闻黯然的。


    “说出来还有些丢人,他怕冷。他那么大一个人,怕冷怕死了”,陆尔恭轻嗤,想到怕冷的人,刚才脱下御寒的外套搭给她,且妄图教育她添衣保暖,“他有生之年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怕冷。在我还分辨不出,眼前那个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的小孩是男是女的时候,他主动跟我搭话,说他怕冷”。


    扒拉围巾的手颤颤巍巍,整出的动静悉悉索索,闪着满眼纯真的眼睛正儿八经望着她,她满心以为对方开口讲的就算不是来路见闻也得是自我介绍,结果他一句话蹦了好几个冷字儿出来,然后又变了哑巴。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久到她讲故事,都不确定时间线的开端到底是哪一年。回忆里的吉光片羽难以串联,旧事又长得不便断章,以她难以引人共情的淡漠口吻讲出来,恐怕无人想听。


    而封疆的故事,原本应该由他本人来讲述最好,那才能体现他的意愿。


    翻阅脑海,拾遗了片刻,陆尔恭最后只讲给步蘅听一些如电影末尾,长镜头末梢,定格出的特写画面。


    如,某一年夜雨滂沱的秋,南方某座城市飘摇将熄的灯火下,年幼的封疆伶仃单薄的背影。那是周应缇讲给陆尔恭听的过去,是周应缇最终带封疆北上的原因之一。


    他们原本是陌生人。


    周应缇的妈妈,也就是陆尔恭的外婆姚素,做过封疆外婆孔棠音多年住家保姆,和独居的孔棠音一起照看封疆的母亲孔清玉长大,算半个乳母。


    孔棠音去世前便已经替年迈的姚素备好养老金,并鼓励她北上追随远嫁的独生女周应缇。在孔棠音去世后两年,周应缇陪同姚素南下为其扫墓,在墓园重遇携子拜祭亡母的孔清玉。


    姚素心细,又擅长察微观末,一番嘘寒问暖下来,得知两年来,孔清玉接连遭遇母亲病故、丈夫失踪的重创。


    是常人眼里结果已定的失踪,空难后人未幸存,可不见遗骸。


    一年来,孔清玉已经因为事故处置小组多次疑似发现丈夫遗骨,奔赴事发地,但次次无功而返。


    接连的阑风伏雨,加之事发后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迅速磨灭,在她整个人身上留下了显见的烙印。


    她眼底的和煦柔光已经被阴潮的浓藓代替。


    撞机撞碎了美好的生活,是霎时的惊痛,漫及余生。无止尽的、不能落定的家人的身后事,才是漫长折磨的开始。


    与姚素的情分做纽带,加上周应缇也经历过原配丈夫病故她携子改嫁,因为同为女性,因为她们都是心软善良的人。


    她们互相体谅,她们开始互相帮助。


    再后来,是孔清玉生病,是姚素坚持前往照看,是孔清玉坚持到最后,看了许多福利机构无果,需要托孤……才有了更后来,封疆走进她陆尔恭的生活。


    那几年,家里共有三个孩子,她和封忱同母异父,流同样的半身血,封疆与他们仅有半路相逢的缘分。


    曾经,陆尔恭以为封忱是因为封疆巧合的和他拥有着同样的姓氏,才从一开始便关注封疆。后来,她发现封忱的关注,生自同情和愤怒。


    同情她能理解,但为什么愤怒,年幼的她彼时看不懂。纵然学龄差距大是因为她幼时体弱,入学后有所耽搁,但论年龄她也实打实和封疆差了近4岁。


    她追究封忱愤怒的原因,才发现原来在她未曾留意的时候,曾经宽厚的父亲陆成良,心生了暗缝,缝中长出的不是善意的花,而是嫌恨的种子。封疆是他主要的发泄对象。


    她开始在封忱入伍后无法着家时,模仿封忱充当一个保护者,却囿于生理的限制,往往无措,无能为力。


    周应缇、封忱……都是她充当保护者的启蒙人。


    早在她被周应缇单独谈话,知晓家里要增添新人口的时候,她便被催熟催生出了一种保护者心态。


    因为她永远记得,周应缇对她讲过的那个场景——那是周应缇和姚素与孔清玉往来的又一年,频频南下的又一年。


    南境多雨,阵雨匍匐于地,满路湿泞,周应缇因为姚素的授意,独自去墓园再次祭奠孔棠音。


    曾经与周应缇同行的人,要么是即将怙恃俱失的幼子,要么是久病难愈已经经不起折腾的病人,还有年迈体弱已经难以负荷远行的老人。每一个,她都不忍携之前往。


    周应缇从墓园拜祭完故人,返回孔清玉养病的医院,一路目之所及的是散落满城的灯火,是万户安宁。她当日的目的地却一边是苍翠冷漠的青松,一边是即将被碾落于地、化成烟尘的年轻生命。孔清玉苍白破碎的样子充斥周应缇的脑海,因为心绪难平,她没有即刻上楼,对着腾起一地青雾的夜雨调整自己。


    那是初秋,雨打落叶,哒哒声明显,四周嘈嘈切切的。


    但周应缇还是在瓢泼大雨外,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清晰的含着哽咽的童声:“阿姨。”


    大雨落了满地腥气,她慢转身回头,看到的是好像也被大雨浸过,她看一眼就觉得满心满眼潮湿的封疆。


    “他那会儿还矮矮小小的一个,脖颈上戴着一截红绳,下面拴着个不大的口袋”,陆尔恭自认讲故事的能力不及周应缇,她只是想告诉步蘅,有个人需要被爱,“他双手把他的小袋子捧起来,问我妈,是否能告诉孔阿姨,在孔阿姨走后,我妈会带他走。那个时候孔阿姨很焦虑,担心随时要被迫撇下他,而他无处可去。他说自己不挑食、吃不多,他口袋里有一些钱,他可以很安静。”陆尔恭只描摹那个画面,她不想对步蘅复述周应缇的心情,她不想自己失态。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陆尔恭觑着步蘅的神色,难得体贴地说,“我是个看起来没耐心但也不是不能有的人,也特别信奉公平。如果你想,可以说点什么给我听,算我报答你听完我的故事。或者我再说些什么给你听,也算我报答你听了我前面的一箩筐话。你要是不知道跟我说什么好,可以从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情景说起,我对你看上他什么这类白痴问题,是没有兴趣的。这些就免了……”


    陆尔恭依旧唇齿开合不断说着什么,但她后续的一堆絮语,在步蘅耳侧逐渐变得模糊。


    连高处的射灯,也倏然刺得人眼难以迎对,又在刺痛过后晕成了一片让人视野模糊的光圈。


    纵然已经有过心理预期,但陆尔恭讲述的细节撕扯开旧日帷幕,往事带着陈伤暴露在步蘅面前的那一刻,比她预想中更易摧折人心。


    喉头泛起的苦涩一浪接一浪,心湖泛起的褶皱一波接一波。


    靠窗而坐时,室外倾覆的雪没有真的带给步蘅溺毙的感觉,此刻,在无风无雨的篮球场馆边,置身于空旷的场


    地之内,她却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呼吸被强制掠夺,喘息困难的溺水之感。


    那年滂沱的夜雨,随着陆尔恭一字一字的叙述,折叠了空间与时间,穿年过月,兜头淋了她满身。


    那个谨慎的、伶仃的,说着“我可以很安静”的小小少年,和曾经孤立无援,被遮天蔽日的树荫围困的小步蘅交叠在了一起。


    两个小小的身形,重叠着,偎在一起,一起烙进了她柔软的心脏。


    艰涩之外,步蘅又有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从步一聪过世那年的孤苦无依走到了1999年的冬天,庆幸封疆走过那年的夜雨滂沱,在1999年的年终与她在陌生的城市相汇。


    适才,陆尔恭提到,愿意听他们的初见。


    她和封疆的初遇,那场相逢,是很偶然的一面。


    如这世间世人每日重复无数次的与陌生人擦肩。


    但她和封疆能见到彼此,原来这般不易,各自砍过、伐过操蛋的命运横生的万重枝节,跋涉过冷锋过境时的万水千山。


    1999年尾牙,她离开生活多年的关中进京,进家门之前,听到身后簌簌踩雪声,时密,时疏。她下意识回头,看到由远及近,擎着一柄黑伞垂眸避风的封疆。满目霜枝伴雪,她不经意收拢的视野中央,是将自己裹得除了眉目和身形,其余皆不可见的他。那是最初、是开始,此后一年,偶遇过他132次。


    第49章 第49章新年快乐


    进入营业时间后,有预订场地的客人陆续进场,馆内静寂被乍起的吵嚷和拍球声击碎。


    于外交层面初步结为友邦的步蘅和陆尔恭开始进入百无聊赖。


    步蘅想招呼陆尔恭进场热身的时候,一个极高的男孩从场馆的角门猫腰钻进来,全场扫视一圈,定位到陆尔恭后视线停格。


    顿了约三秒余,他加速疾跑过来,跃上看台后刹车,抬臂递给陆尔恭一个撑得爆满的做旧牛皮纸袋。


    将“无情”一视同仁贯彻到底,陆尔恭未动分毫,神色也在刺白灯影下淡得乏善可陈,只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吃过了,换个人分享。”


    是能兜头浇灭一般人大半热情的一句话。


    拒绝得不留余地。


    近处的空气在她话落的刹那,都似是掺进了某种胶质物,瞬时凝结。


    但男孩仿若未受打击,眼生的步蘅当前,他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仍旧维持缄默,并将递出去的牛皮纸袋拖抱了回来,转身前含蓄地留了个“好”字,如他来时快闪一样迅即消失。


    “不喜欢?”待远走的细长身影晃出眼眶后,步蘅才问。


    陆尔恭的声音依旧欠奉情绪:“我没考虑过。”


    “如果对方不是恶意骚扰,如果不喜欢、不在意,可以表示感谢,然后祝福他未来遇到两情相悦的人。”赶在陆尔恭反驳前,步蘅又补充道,“是我奶奶的想法,我爷爷传达给我的。如果你不认可,可以自动屏蔽。未必是对的,只是提供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


    几句话下来,又再度冷了场。


    步蘅不强求热络,也希望陆尔恭能觉得自在,继续安坐于看台上,围观场中的3V3比拼。比分升级为5:6,场边的撞钟声敲了九下,九点整时,终是等来了回归的封疆。


    他推门而入时,细风撩起了场边的记分牌,硬壳纸边缘微掀,掉落后略有歪斜。


    他带着一捧春草康乃馨混白色马蹄莲、郁金香花束,以及拼装的一纸箱焰火归队。


    绛红色纸箱与白绿花束色彩差异明显,原本难以接驳,但在他手中,连同从天窗下落拓在他后背的日光,将他素寡的一身黑衣点缀得恰到好处。


    随着他迅疾矫健的步伐,那些色彩像蘸水晕开的几笔水墨,红间黑,黑间绿间白,在人视线里跑焦,模糊出了数帧老旧胶片。修长的人影镀上光线的微亮,铺陈出一幅写意画一样的特写。


    封疆携着一众路人对自己的注目,横穿篮球乱飞、哨声四起的场地,径直走向位于看台一层的步蘅和陆尔恭,将花束和纸箱搁置在一旁的长排座椅上。


    主花材的寓意人尽皆知,不需要说明,送谁已指向明确。


    步蘅和陆尔恭都无意再多过问。


    空出手后,他才将兜回来的暖手蛋拆封,依序塞给陆尔恭和步蘅。


    陆尔恭没有推拒,步蘅则在封疆塞的动作即将完成时,转手将他拆封的那包暖手蛋,随封疆未来得及回撤的手塞回他的口袋之中。


    暖意在两人交错的掌心纹路中游走。


    回塞的过程中,步蘅碰到了封疆适才持花的那只手,一如她所想,冰冷无温、极寒透骨,触碰便如贴向冬日深窟石壁,湿冷瞬间踱步攀上来。


    意外于被回赠,封疆收手的动作有所卡顿,但最后欣然笑纳。


    从室外裹挟回的寒意似乎是在这一刻才尽数抖落。


    这肃冷寒冬之中,很多人会关心雪后的雾凇美不美,顺道关心他手捧的花束要送给谁,那些人是路人甲、路人乙,关心他冷不冷的人稀有,他从来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可贵。


    很快,热度倾巢而出,从掌心冲向全身。


    封疆擎着落在他肩头的灯影,侧身同步蘅对了下眼神。


    步蘅对他比口型:拿下。


    形势既已明朗,封疆便当即转问陆尔恭:“天气不好,雪继续落下去,往回走可能比较困难,预备自习到几点?”


    相处模式是定了型的,难改,陆尔恭收回了眼眸中泛起的冷雾,但没能克制得了话里的呛人:“如果没你拖我后腿儿,会到天黑。”


    封疆咂摸这几个字,知晓她反感一切形式的道歉和退让,激将法前度也已用过,此轮选择放弃出击。


    “现在这情况,难说”,陆尔恭知道要封疆提某些要求很难,直接自行认领,“花我带走,替你转交。焰火我顺几根儿自己放,你们俩不用等我到结束”。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步蘅说的,多少带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的导游很业余,不要多指望。既然大老远地来了这儿,建议你在附近转转,认识下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陆尔恭并非想要代劳,她自认只是别无选择。


    她大抵终生都不能理解周应缇和封疆近年来的相处模式。


    她知道周应缇和封疆互相认定自己于对方有愧,于是不再直接见面。这些年来唯一例外的场合恐怕是封忱的葬礼。为了给封疆更多的生活保障,周应缇也坚持放弃了许多封忱的所有物。可封疆也不愿接收,拉扯之后的结果是他暂时保管,且将他本人这些年来勤工俭学赚取的一些收入一并不定时打进周应缇的账户,而那些钱,周应缇有生之年怕是不会动的。


    横亘在他们认知里的“愧”字,则是另一段往事,是陆尔恭不愿对步蘅提及的过去……


    反刍间,陆尔恭眼角余光扫向封疆青白的侧脸。


    虽得光影偏爱,一笔一划被造物者精细描摹,但仍给她一种不坚实的易碎感。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她都无法想象他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故意激怒陆长林。


    但他行事一定是蓄谋已久,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恰好。


    恰好事发时只有他和陆长林在家,恰好家里的相机拍下了陆长林施暴的全程,恰好事发在封忱坚持要带他走,封忱探亲回乡之前。


    她未获允许,不曾看


    过那些充斥暴戾和血腥的画面。


    但她不看也清楚,他一定还是那头匍匐于地全盘承受暴力厮打的幼兽,惯会隐忍,咬碎牙也不吭声。而陆长林,在施虐中挥霍的除了他贫瘠的人性,便只有他那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腐朽父权。


    事发后,是封疆在夜半时分自行跌撞着爬起来报警,按序配合警察走侦查程序,做笔录、验伤。


    陆长林惯常不伤人脸,等周应缇获知消息带着她赶回来,封疆已经把满身红痕藏进宽大的T恤之内,不曾暴露在她们眼前,他用“忍”换来前几年家中的“风平浪静”,在这风平浪静即将分崩离析的那刻,依旧用他的忍在粉饰太平。


    但那断了的骨头、挫伤的内脏在检验报告的结论中是藏不住的,沉默和遮挡反而是欲盖弥彰。立案后他不必再精神集中高度紧绷,下不了床的那一个月,是再多的轻描淡写都不能轻拂事了的。


    陆尔恭曾经思考过很多年。


    一轮轮寒来暑往,陆长林不止一次下手,最后那次,狠厉胜于以往,但只换来了远低于他应得的刑期。而封疆……陆尔恭一方面痛恨他多年来在面对暴力时的不知反抗,另一方面,又担心他是疯的。


    只有疯子,才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去筹谋,如果陆长林不知节制,将他打死呢……这世间将不再有如今站在她面前,试图为她遮挡风雪的哥哥,而是多一座需要她偶尔拜祭的冰冷墓碑。


    他已经接受了要远行的结果,不需要改变他终于得以离开的这潭泥坑,只需要不留恋、不回头。他走前的这一搏为的是什么,陆尔恭曾经试图质问出一个答案……报复?不。人暴戾的本性一旦暴露只会难移,当充当这个人发泄工具的拳包一样的人离开,必然会有一个新的承接暴力的对象被侵害。


    而事后周应缇悔的是,她和陆长林的结合是同僚间的水到渠成,但她下定离婚的决心却不是在陆长林第一次酒后失态暴力发泄时。她耕耘谋生,试图给予几个孩子更为长久的保障。她努力在人群中“独善其身”,但仍难逃被社会、被世俗驯化。曾经,她在人群中被贴了多年“寡妇”标签生存,封忱则顶着“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样一个前置语成长,她同第二次婚姻割席得不够坚决,一部分原因便是被过去的经历绑缚。她曾经发现封疆被虐打的端倪,纵然封疆摇头,纵然陆长林否认。她尝试过一些改变,将封疆安置到家中最安静的房间内学习,减少陆长林与他的接触。如常的日子久了,渐渐的,她便不曾深究。是她结束每日的奔波疲累后,给予的倾听和爱护不够。她愧的有很多,愧对当年眼神清澈拜托她带他走的那个孩子,也愧对挚友的托孤……同样的,封疆的愧里有自作主张,他身为一个寄生于此的负累,本该谨言慎行,却单方面毁掉了周应缇原本堪堪能维持住的婚姻,最后悔的是为她们带来新的流言非议……


    六七八岁的陆尔恭或许不懂,但将近二十岁的陆尔恭明白。


    就像她知道,封疆选择的花束只是一捧普通的鲜切花,因为是周应缇喜欢的花草,它又意味着礼物,是再重一分,他便不敢递出手的礼物。


    **


    没有紧跟陆尔恭离开,两人继续在看台上坐了下来。


    目送陆尔恭走向场地对角,直至淡出视野,走出这一方球馆。


    搏杀的气息仍旧在场地内外奔涌。


    步蘅自行在眼前划下了“事不关己”的结界。


    陆尔恭离开之后,步蘅便仿照封疆多年前对付过她的路数,引导他做选择:“我口袋里有两个纸团,一个红色,另一个是黄色,掏一个?”


    是规训引导小孩子的口吻,封疆不禁莞尔:“这趟出门,我们俩怎么像在扮演大人。”


    同时为自己争取开卷:“能不能提个非分的请求,直接选颜色。”


    话虽这么递了出去,实际他已即刻执行了掏的指令。


    但他掏出的纸团边缘嶙峋无序,为纯白,与红、黄两色皆不搭边儿。


    屋脊的莹亮灯束投射进封疆的瞳孔之中,连同他眸底乍起的疑惑一起袭向步蘅。


    步蘅顶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光开始解释她的步门规则:“我没有要指鹿为马的意思,从唯物主义出发确实是白色。但白色有白色的妙处,你想要红色,这就是红色;想要黄色,它就是黄色。不是想自己选吗?呶,机会来了。”


    封疆本想将纸团剥开,看内里是否另有乾坤。


    闻言忽得一停,听笑了。


    笑她随心所欲、可圆可扁的规则:“我想先学习下黄色代表什么,虽然我已经决定选择红色。”


    步蘅见他笑意浮出眼眶,也不再卖关子:“黄色是我们稍后去围追堵截,强抢民女,夜里放完烟花再放人回去;红色是我的地陪和我再消磨下时间,夜里到尔恭那儿骗她出门,放烟花强迫她看。”


    她说得认真而笃定,将戏说般的提议说成了天经地义。


    封疆笑:“这么遵纪守法的两个行动计划,你琢磨了多久?”


    步蘅将快被他攥废的一张纸从他手心拯救出来,投掷到右手边不远处的垃圾筐里,答非所问:“别人放烟花会互道新年快乐,我也是个这样的俗人。并且曾经有人对我说,快乐这种祈愿要多几个人一起重复念才更容易成真。为了让我们的新年快乐成真,我们需要她,很需要。”


    焰火燃起时那一隙间的绚烂,分享方得永恒。


    她也不信他会就这么放陆尔恭走,这便是此行的最后一面,再无行动。


    四年前,在远赴关中的列车上,他在行车前的最后五分钟赶来,车窗外的城市还在昏昧中沉睡,他轮轴转了两天,上车后难掩困恹,将背包塞到行李架上,早饭提拎到步蘅和陆铮戈面前,嘱咐一句“敢挑食就准备好挨揍,都给我吃干净”后便占据半个桌位开始恶补睡眠。


    自认要接不住他掉落的黑眼圈,新一番舟车劳顿后情况必然不会有任何缓解。


    步蘅死瞪着对面的陆铮戈,小声问:“二哥怎么知道我们去哪儿,你干的?”


    陆铮戈当即举白旗,但是摆出的理由有点瞎:“我抢票的时候勾错乘车人,下错单了,买多了票。”


    俩人正说着,封疆透着沉哑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我好像不太算累赘?山里的夏天应该不坏,你介意多个人分享?”


    他应该是困极了,并没有撑起自己趴伏在桌面上的身体,但睡眠质量又差,阖眼后没那么容易在行车途中陷入梦境,意识仍旧能捕捉周围的声音,话越讲越低:“刚刚忘了祝贺你俩放假。”


    下一句是:“祝你们两个暑假快乐、夏天快乐……意念力有玄学。这种祝福的话,几个人凑一起多念几遍,可能更容易成真。”


    最后是:“如果我在,让你俩觉得不自在,我可以在下一站打道回府。给你俩接站那天,我们再见。”


    日光透过车窗筛进来,歇在他闭合的眼角。


    一字字,一句句,只是轻喃,却横冲直撞入人耳,又由耳入心,在人心海间不停翻覆。


    山里的夏天是不坏,遍染翠绿,山岚迤逦,是她的念兹在兹。


    不曾奢望他能一起去,不过是怕深烙她幼年的这种夏,不敌他人生中已经见过的那许多个夏天。


    她想将最好的,捧到他眼前。


    第50章 第50章等我回来,家事国事天下……


    午后,愈来愈强的风雪才骤然止停。


    天光溶溶扩散开来。


    能见度高些后,封疆才得以带步蘅踩点以前就读的学校。


    要继续往下走,向她逐步摊开她出现之前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基本的诚意。


    雪层堆积过厚,学校翻新过的田径场跑道和配套的户外球场的地表已被尽数掩埋。


    只场地一侧的一块儿水泥平台被泼了些水,积水扩散渗透雪层,冻出了一小片儿灰黑的冰泥。


    连带一旁通往教学楼的整条边巷都显得湫隘破败。


    两个人均以口罩遮面,开口话音便自带闷嗡音效。


    “有没有觉得有些眼熟?这一片儿跟大院儿外围比较像,就是你以前用来垫球的那块儿。东南方向秃掉的那棵大树是棵香枫,我从前到学校早的时候,习惯在那儿站桩”,封疆抬手为步蘅遥指方位,“离开这儿之后,有一年我收到过一封信。字体不敢恭维,但内容蛮有趣儿,就写的这棵树,是一位师弟的手笔。”


    “场地布局是蛮像,但比院儿里宽敞,院儿里要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就不用打小儿拼场,互相嫌弃了”,步蘅边回应他前一句,边猜,“师弟写了什么给你,继承了你的大树?”


    封疆并不意外于她的机敏。


    他没急着回话,雪厚难行,他在前方铺白一片的雪层中踩出脚印,让步蘅在后,踏在他踩出的脚印上,一前一后顺着场地边缘走,而后说道:“人惜字如金,就给了两句话儿。第一句是:哥,我继承了您


    的枫树。第二句是:传说您是从吊车尾突然逆袭上红榜的,我以后不光拜树我还拜您,提前跟您招呼一声,打喷嚏的时候不要害怕。”


    前面讲得甚是正经,但到了这儿,步蘅起了疑心,怀疑他前面刚抖出来的往事只是随口在编,逗人一笑。


    这么一猜想,步子便停了,封疆身后规律的碎雪声即刻消弭。


    他瞬时回眸。


    四目相撞,只眼睛对话。


    青天白日下,雪光映衬中,满目怀疑对满眸笑意。


    “事儿是真的。你继续怀疑我,这雪就得为我喊冤,刮去六月飘了”,封疆弯腰挑起地面被雪覆盖的断枝,起身后手一扬,枝身上缠裹的雪,趁步蘅不备刮向了她口罩之上的眉眼,像是个临时起意的小惩罚,“对我好一点,反省一下。人你还见过,一起吃过饭,叫鲁乙白,带你和铮戈一起去院学生会聚餐的那天,他就在”。


    被突袭,步蘅本能地往一旁躲,可能是出击的人不尽心,她不费力就避了个大概。


    等她顶着沾染数粒白絮的眉眼作势剐过去,正望进的却是一双蓄了满池煦光的眼睛。


    步蘅本已在躲的第一时间就地弯腰快速团了个雪球,扔回去的念头却在捕捉到收束于他眼眶的那束光后被剿灭殆尽。


    瞥到她手持的“弹药”,封疆笑意未散,转过身往前走,将更方面命中的后背留给她。


    但步蘅已不再需要。


    她将人喊住,一本正经学他讲:“污蔑完我就走,我可能等不到六月,今天就得改名步娥了。也反省一下?我没有上来就怀疑,只是放任我的大脑按常理分析了下,十多岁的孩子好像不应该这么幼儿园?”


    “他现在二十多了,还是没有多么成熟”,封疆话带无奈,“觉得我和池张偏袒别的师弟的时候,饭桌儿上我们布的菜会一口不吃,推到骨碟边儿。大家如果意会不到他生气,他还会把自己灌醉,开始斗胆控诉我俩,用停不下来那种长篇大论”。


    步蘅:“……”


    这和她对这位师弟的初始印象差异过大,着实两幅面孔。


    趁步蘅琢磨的空当儿,封疆倒退一步贴回她身前,捏住步蘅持雪球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


    步蘅被拉向他,两人身体相撞的那刻,雪球从她手中被撞出,跌进他臂弯里,又坠向地表,将积雪砸出一个浅坑。


    “我刚试过,很凉”,他垂眸说雪,似提醒似解释,“握久了,手就没了”。


    而后同她商量:“那棵树,要不要也拜一拜?”


    并非迷信,只是尽人事之后,碰上好的寓意象征,有所表示,总归不是坏事。


    步蘅点头,给出积极的反馈:“既然见到了,要。我得尊重遇到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吉祥物。”


    树是否通灵,她并不在意,只是转念一想,它和她认识的俩人应算是多年聊友,恐怕被迫听了许多的少年烦恼和少年心事,或许会有些辛苦。


    只是心虽诚,但仪式感不足。


    步蘅仅就地站着,转向树的方位,双手虚拢合十。


    封疆见她姿态煞有其事,又笑,模仿她的动作,站向她的身侧,同时出声提醒:“愿望得精准投递,这棵树是用来求事业、求学业的,说的时候一定别跑题,免得它罢工,不肯灵验。”


    步蘅立刻顺着他说:“我在心里讲的时候,一定卑微and乖巧。”


    封疆听笑了:“你要是这样,那我得先忏悔。其实我以前,学得痛苦想砍树,考得很烂想砍树,遇到不忿想砍树,只是顺道让它听些不那么暴力的。”


    天阔地白,凛风扑簌。


    远可见雪表之上,仅一棵枝干嶙峋的树,一双比肩而立的人,以及后排静默的屋宇楼舍。


    像一卷白纸上,用黑灰两色勾勒出来些闲笔。


    仿佛现下相对的树和人之间真能产生某种无声的勾连。


    俩人说笑完,又都闭眼,默了十余秒,眼下能想到的愿望便心念完毕。


    步蘅见封疆慢于自己收手,突生提议:“许了什么,互相交换?”


    封疆点头,他愿意做先交底的那个人。


    也没有愿望脱口而出便不能灵验这种忌讳,何况那仅是他对她的祝福。


    如果她觉得辛苦,就不作数。


    在她面朝树的那一刻,代替许什么,抢先现于他脑海的,是他不曾对她提过的,不日前步自检招呼自己见的一面,那些拜托,那些叮嘱,那些背书。


    封疆走远几步,拾起适才撇开的那根断枝又走回来。


    枝一挥,在步蘅身畔未染杂色的平白雪地上落笔,将问题的答案写给她:鹏程万里,越飞越高。


    步蘅看着那一字字,潇洒恣意地、流畅地现于眼前,又见他并未停笔,挑起雪枝在那八字之上写了个抬头,字连字,赫然是:祝步蘅。


    心头暖热成流,随着这现世的十一个字慢幅涤荡。


    一篷又一蓬的柔雾缠裹在心上。


    万里,高飞……


    步蘅不确定他是否提前感应到了什么。


    原本她想寻一个更恰当的场合,虽然留给她细思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等到案子出结果,但至少待她厘清他同付棋鸿究竟有无渊源,再去同他商量她的计划。


    关于读书,关于升学,关于可能要面临的长久的分离。


    她知道哪怕是被通知,他也会支持,会理解,会等待……


    正因为如此,她想要说得郑重,作为计划要离开的那个人,给予留下的那个人更多的信心。


    杜绝一切不清不楚,谢绝自行心领神会。


    将一切所思所想,尽数向对方坦白。


    若定好远渡重洋,连同未来的相处方式,也要一一探讨。


    既已偕行,她和他,便为一体。


    彼此关联,互有责任。


    步蘅此刻又了悟,依他那样周全的性子,或许他也已不时想过,规划过,为自己,替她,为他们。


    她想,却如郭一鹤所言,她多少还是有一些理想主义,想要的也很多。


    或者是想做骆子儒那种凭借意气和义气在藏污纳垢之处频频放火的人,或者是想拥有骆子庚那种艰难险巇间仍气定神闲的底气,也被刑行行那种赤诚天真打动过,更被封疆的立想立行激励过。


    心向明月过于好高,她骛的远,不过是乘前人风帆,倚仗自身之力,未来,能在再遭困境和灾厄时,为哪怕一个自己所珍惜的人点灯照路。


    无论谁有难,她都希望自己拥有向前一步的能力。


    而当下这个年纪,只有升学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一种成长。


    她想要选定的方向,也在近日的一波又一波是非中亦发明晰。


    笔过于柔软,她需要手握更为锋利的一种武器。


    *


    中学时,眼前人曾对她说,就跑第一这个名次。


    前不久的长巷面馆内,他说,觉得


    她从来积极向上。


    ……


    此刻雪地镜明,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沓来,纷纷言说着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期望。


    步蘅是真的有一点压力:“这样我会怕我搞砸,坏了树的名声。对我期望这么高?”


    封疆订正:“不是期望,是信心。”


    步蘅并不擅长表达动容,纵然心跳很清晰地带动全身共振。


    此刻亦不免想起被他赶鸭子上架,国庆节当口那个即为临时的潦草表白。


    他好像,总会碰巧破坏她慎之又慎的计划,在她犹豫踟蹰的关卡,让她只好选择当下,就地将重大议程提前。


    但他也始终给予她相信结果不会坏的底气。


    “其实我有事情想听你的意见,原本想等回去之后,再找时间堵你,聊一下”,坦白其实并不难,因为对他有足够多的信任,因为他从来走在她和陆铮戈这些低年级的人前面,是他俩行事的标杆,让他俩不自觉去依赖,“还有半年左右就要离校,我在考虑,不马上就业,继续上学。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这些案子,我有法学学位,我想同时申请LLM和JD”。


    她给出一种可能:“如果运气好,可能真要飞上一万里。大树的功德簿就能再记上一笔。”


    简述完,目色已从最初的微微摇晃不那么确定,到内里一片澄明。


    而后迎向他的目光,等待他给予回应。


    新雪映衬下,封疆双眸更为盈光,那里始终没有出现过不解,亦或疑惑,只有温和到能容纳一切的底色。


    风也恰好离场,让步蘅得以在此刻更为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跟我的打算撞了。我原本也想等过完年,或者回去的路上,看你不太累的话,问问你关于毕业的打算”,封疆听出她的认真,想要回以同样的郑重,“从我招到陈郴,我就想要问,至今没问成,是怕问得不好。想多想想,再好好说。我怕你误会我想要你迁就我的人生,更怕我给你的建议不够好。不止我,步爷爷也很关心你的动向。他前几天找我聊过,他老人家也在怕。怕他和青年人不同频,价值观念过时,怕说的话不中听,你会误会他对你有掌控欲。他觉得从前没有多听你的意见便为你选定排球是他武断,不能再来一次。他关心你,怕你没有很想要的,更怕你选了不想要的,最希望的是你听从自己的心。”


    他们可能给出了一些爱,但她仍是自由的。


    步自俭可能怕偏袒过盛,也过问他的近况,聊起他搭建的事业。


    话题尽头,又随意地同他掰扯了些当下不少年轻人忙于工作忽略感情,以及可能面对异地、异国的考验,甚至为步蘅的人品背书,而所有行为的原点,无非是希望她少经波折,无论学业还是感情,都能安定遂心。


    他们殊途同归。


    说了会儿,又记起,眼下零下的低温世界,不适合在户外久立长聊。


    封疆没再拖,当即将步蘅拉出空旷的田径场。


    快走出校园时,观望到年届花甲的门卫大爷正裹着军大衣在户外清雪,保卫室空了出来。


    他客客气气同大爷搭讪,借地盘儿。


    进了门,古旧的炉具里,炭火正噼里啪啦不时炸响,炉口红光渺闪,烘人的热度在空气中浮荡,一圈圈扩散。


    封疆捡了大爷的马扎,安放在炉具边,示意步蘅坐那儿:“坐好,来接着听我啰嗦了。”


    安排完,他自己迎灯先笑。


    步蘅也知道他近几年被陆铮戈反复嫌弃“老派”“说教”“啰嗦”,恐怕对自己的某些“缺点”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她已经目视了他一路,看他轻轻松松将大爷说得眉开眼笑,看他将那个和他身形差巨大,极为低矮的马扎搁置在炉火边,也笑:“本来还挺郑重、挺严肃的,你怎么给自己拆台?”


    步蘅没坐过去,反而推他一把:“说得多的人体力消耗更大,别给我让了,你坐。我更乐意居高临下看着你。”


    封疆也便真的不再推拒。


    顺势坐了下来,长腿曲居扎上,多少显得委屈。


    他扫了眼自己局促的坐姿,这才抬眼问:“以前问过你,除了打球,学习是不是也挺开心的?”


    步蘅记得,彼时她大一,他大三。


    是很难得的两人比肩奋进的日子。


    在遍地人头的自习室里,在图书馆的诸多角落,近在咫尺,又各自为战。


    “你那会儿替我占位置,我赶到的时候,你埋头刷题刷得难以自拔,很长时间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彼时想,得,这不仅不用他督促提点,眼瞧着能反向攻略他,带他上进了。


    偏生她投入的时候,表情又极其生动。


    破了难题,眸光便荧荧流转,手攥拳,偶尔转个笔;遇阻则会在眉间团一团阴云,弓起的肩颈线都像张拉满的弓,战力飘红。


    认真到热烈。


    “我支持你去。这个答案,已经台面儿上摆着了,是不是”,他又给出一些原因,继续壮大她远行的缘由,“我们家,未来和别人赤膊相见的话,蛮力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们也需要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有理有据地和别人吵架。”


    步蘅是从他说完前半截儿,便走近,矮下/身蹲在他身前的。


    他做得比她预想得还要好。


    也因此,她怕辜负。


    涩意挤压着心脏,等封疆话落,她已经不再居高临下,需要封疆垂眸才能和她视线相对。


    封疆看着眼前人,读取她的眸色,笑:“还没成,这便不想走了吗?”


    步蘅很难再随他轻松地笑出来。


    她抬起手臂,攀上他的肩头,挪移到他颈后,微提上半身,把他压向自己,也让自己紧贴进他的胸膛。


    在相和的心跳声中,她想她必须要强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分离,距离,以及很多以此为障碍滋生的问题。


    “两年前”,封疆胸腔的震动传导到她身躯,渗入她冷下来的四肢百骸,“我做过先离开的那个人,那个时候,我好像都没给你问的机会”。


    步蘅摇头:“那个时候不一样。”


    “照这样说,现在也不一样。那两年,我要受困于纪律,还因为……就算关系一样,体验恐怕不如现在”,封疆没有将话说到底,“再有一年,太平洋或者大西洋,我至少能有想飞就飞的机票钱。会越来越好的”。


    他也抬手轻按她后脑,触手的发丝仍是凉的:“前面你课程多,又需要适应环境,就安心待着,我会找你。只要你不要求我朝朝暮暮,都不是问题。”


    而后又逗她:“怎么这么老实,一动不动的,不叮我一下?就当奖励我任劳任怨?”


    步蘅的温热气息早便铺向他耳后,却没立刻应承:“刚才要交换的答案,我还没说。”


    “我在听了。”


    “让树保佑你永远走上坡路。我们俩,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封疆又想笑:“如果我走累了,想休息呢?”


    步蘅又说:“那也好。等我回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最大。你如果累了,就安心在家。”


    是很未来时的保证,听的人却也没有任何怀疑。


    仿佛昭昭雪色在前,她说了,便会真的让它发生。


    后来步蘅再想起这个冬天,是落不停的雪,是噼啪作响的炭火,是起雾流珠的落地窗,是呼啸远行的列车,是既冰凉又暖热的掌心,是那一晚最终放成了的,摊开在他们俩和陆尔恭眼前的如七彩海市蜃楼的炽热烟火。


    以及从阿尔山返京时,本不期待的,陆尔恭意外现身车站时,带来的那张摄于昨夜的照片。


    步蘅并未在此前发现过镜头。


    照片拍摄时是深夜,但得烟火映照,天色仿若薄瞑时分。


    薄薄一张相片纸,框住的是她和封疆并肩而立的身影。


    捕捉到的是烟花腾空的霎时,俩人浅若弯月的笑,眸心默契地像同时接了几颗坠地的星星。


    陆尔恭在照片背后潦草提了几个字:祝朝暮与共,行至天光。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