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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步履之往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


    声名水上书(三)


    离开群租公寓所在的片区,和骆子儒重回α不久,步蘅收到了刚建立往来的裴盐盐发来的一条信息:“师妹,我们已经回学校了,跟你报个平安。下回见。”还扔了一张雪人图,不知道是谁堆在南园某栋的晾衣绳下面,还塞了两粒红相饱和度很高的圣女果做眼睛。


    一早除了跟封疆祝青通气之外,步蘅有拜托师姐裴盐盐帮忙关照祝青,搭伙儿一起回学校。


    她们平安返程,结伴不落单,她才安心。


    眼下需要惦念的事,仅剩下骆子儒翻出来的这起尘封已久的5001案。


    *


    5001这篇稿子,骆子儒切割成了好几块儿。他是在速成时代仍旧讲究慢工出细活儿的人,步蘅听命帮他分担两块儿,将一些基础信息整理成综述背景,同时下笔记录遭逢刘清明之后的感受。


    投身到笔墨文印品和电子文档间,一字字磨下来,很快近了日暮时分,不少同事已经事毕收工,留守的仍在奋战的同事几无。此刻从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往下看,α所租的大厦下面,街道间,打着led灯的车驾像浮在苍青色地表上,正浸满湿冷冬意,气定神闲地一点点往前漂。


    步蘅伸手关了台案上的灯,又调转视线,往远处未关阖的百叶窗后,骆子儒的办公室内瞥了一眼。


    骆子儒仍旧埋头桌案间,蹙成团的眉峰隔了很远步蘅仍能瞧见,想必那灰色的眸子此刻只有文字的影子。他专注时一向如此,旁人制造任何响动去干扰他,他都是立时要骂人的,α里除了步蘅,这种时候也很少有人敢去触他锋芒。


    见步蘅关了台灯,她手旁更为年轻的实习生刑行行晃了下僵直的颈椎问:“小师姐,你今晚要陪骆老师加班吗?”


    步蘅见刑行行手边压着一堆山一样的文印稿,反问:“骆老师让你写的稿件提要你都写好了?”


    刑行行眉心立时揪成一个疙瘩,压低声音:“可劲儿造也跟不上,哪儿能那么快,我是打字机也不行的,何况大程师兄天天挤兑我,说没见过比我还笨的,说骆老师是走眼才选了我,说我拉低了整个楼层的IQ,毁了N大百年来极好的就业行情。我还得分神反驳那几个跟着他说我笨的人,你说气不气?”


    步蘅摸她头一把:“再接再厉。我刚来的时候,一度还想跟稿子同归于尽。我去楼下买咖啡,你想喝什么?”


    刑行行轻眨眼:“咋地,我们自己茶水间冲泡出来的,老骆不屑喝了?”


    步蘅挑眉应:“下午我翻了一遍库存,剩下的豆儿泛了潮,磨出来给他端进去,他喝得出来,味道一定不对。”


    刑行行又咂舌搞怪:“他老人家真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腐败,贫下中农出身的我真的好恨啊!”


    步蘅只笑:“心宽点儿,给你带美式和杨枝甘露爆浆,等着我。”


    *


    咖啡厅和α不在同一个楼座儿里,分置a座、b座,待步蘅提着热咖啡往回赶,已经是二十五分钟之后。


    刚望见b座入口处的楼门,一阵急风蹿过来,寒意砭骨,吹得步蘅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正当她要推楼门的时候,又听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响。


    在风声啸鸣的当下,这哐当声仍旧大的震人耳朵。


    步蘅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楼座外墙的角灯底下,一团稀薄的橘光之内,一道瘦削身影背对她,正同迎面站着的一个五官明艳的年轻女子大力撕扯争执。女子一把扒拉下身披的大衣往那瘦削的人身上猛力抽砸,地面上也摊了些辨不分明包装的物什儿。从女子手臂挥动的频率看,这争执堪称激烈。


    风将步蘅拎纸质咖啡杯套的指吹得凉透,她慢慢收回视线,不再在二人身上停留,拉开门很快钻进电梯。


    那道瘦削背影步蘅认识,是师哥程淮山。是自从她跟随他约访池张之后,她便总觉得不对劲的程淮山。


    那光也足以让步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女子五官陷于浓妆里失去原本的面目,张扬的神情中甚至夹着一丝狰狞。


    *


    进了电梯,步蘅思绪仍因适才不小心捕捉到的那一幕不断震荡。


    这个时间点乘电梯上行的人罕有,直到电梯“叮”一声停在α所在的13楼,步蘅才回神,抬头向电梯门看过去。


    这一抬眸,正巧看到随着电梯门打开,贴于电梯门上的那张被一分为二的梯体广告。


    广告上原本拼合起的人脸随着电梯门生的缝裂为两半儿。


    贴厢广告上的这张脸……步蘅拧眉,她刚看过不至于认错,是适才站在程淮山对面的那年轻女子的脸,一样的浓妆扎眼,鲜妍夺目。


    将指腹压向电梯关门键,没急着向电梯外迈步,步蘅又扫眼看向广告页边缘标注的字符——代言人:新生代女团ace魏新蕊。


    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与面庞,步蘅均不识,可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须继续探究些什么。


    回到工位上,步蘅没急于分咖啡,也没顾上回复刑行行的问话,即刻拨鼠标,点亮待机中的显示器,在浏览器内输入魏新蕊三个字,大致浏览了一番出现在页面上的信息。


    而后步蘅打开微博,在搜索框内同样输入魏新蕊三个字,排在第一位的关联关键词是“魏新蕊季林泽”。在这组关键词的搜索结果页面里,有几个字眼瞬时攫住步蘅的目光,季林泽是雷格集团的太子,以女友频更闻名网络。


    雷格集团……步蘅今日和此前整理及搜集过的资料里都出现过这个名字,它是5001案里永明生物科技背后的大树,也是骆子儒嘴里和顾剑的陈年旧案有牵扯的那只暗中搅动局面的手。


    是巧合吗?步蘅自问,只觉得犹如雾中摸索,前路混沌。


    同出一门,她既不想因偶然遭逢程淮山与这个名为魏新蕊的女子争执而起过多揣测,念及骆子儒,又不能不追根究底。


    *


    正值这么敏感的时刻,骆子儒主导的这篇稿子发出来,α和雷格之间是怎样的对立关系显而易见。


    骆子儒每往前走一步,步蘅都希望是稳妥的。她有面对风暴的准备,譬如此前见到的在骆子儒身上出现的伤口,纵然骆子儒避而不谈,不同她讲真话,但对那伤的来源,步蘅能猜出一二。


    她也知晓,任何职业都有一定的风险性在。步蘅只是不希望,从α内部射出任何有伤人可能的暗箭来。


    骆子儒仍在办公室内研磨稿子,步蘅早已将她负责攥写的那part的精修稿发过去。骆子儒第一时间接收,但他始终埋案,没喊她进去。


    步蘅又等了一个小时,待刑行行熬不住,吃完爆浆蛋糕先一步打着哈欠离开,步蘅仍没等到骆子儒吱声,但终于等来了告别故人上楼的程淮山。


    程淮山身形高大,错身路过落地筒灯前的时候,落下一道面积极大的影子,他衣着更板正的仿似步蘅适才旁观过的那场拉扯,仅是她的一场幻觉。


    *


    定了定神,步蘅朝程淮山走过去。


    避开仍留守的运营小哥,将手捧了许久的,仍温热的红茶递向程淮山。


    刚落座的程淮山抬头看向她,步蘅道:“刚泡好,红茶,暖胃。”


    程淮山啜了口,微抬杯冲她说:“谢了。”


    从在池张的疯长科技那日,俩人起了争执之后,程淮山去而复返送伞,他们便少有直接接触,更一直疏离客气,添了显而易见的隔阂。


    此刻,于近处审视程淮山那张隐隐青到发白的脸,步蘅数月前看到他那一脸宛如大限将至般的颓丧时便滋生的不安,更是随着适才检索到的雷格集团的名字和眼前程淮山疲惫的面容野蛮疯长。


    步蘅在程淮山身旁空闲的工位上落座。


    程淮山面前成摞的资料书遮挡住她部分视线,厚重书堆亦于眼前这方空间内平添了些微压抑感。


    很多话,若开口讲,要细细斟酌语气。整个α内,也正静得只剩人敲击键盘的声音。


    步蘅考量过后,决定不动嘴,选择在手机键盘上敲句子,发给程淮山:“今晚还得熬多久?”


    面前的手机乍振动,程淮山便摸起来查看,他一样敲字回步蘅:“不久,最多个把小时。”


    步蘅:“如果需要人打下手,随时喊我。”


    程淮山:“好,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哈。”


    步蘅又道:“刚才我在楼下看见你了。”她没有选择继续绕弯子。


    程淮山赓即从屏幕间抬眼看她,但步蘅仍垂眸于手机屏幕,并未回视。


    掌心的手机复又振动,程淮山低头扫向屏幕,上面是步蘅补充的又一句话:“凑巧看到你和一个姑娘起争执。”


    和程淮山料想到的一模一样。


    微犹豫,程淮山曲指敲键盘,回:“一个亲戚,有些不愉快但问题不大。别担心。”


    两个半句,有因,有后果,堵死了步蘅很多想脱口而出的问句。


    步蘅这才将视线投向程淮山。


    近看,他眼底像堆了块儿火烧云,眼白里俱掺杂红血丝。那红似火,也似殷殷血色。


    这双渗着浓重疲惫的眼让人不忍再叨扰下去,犹豫片刻,步蘅放弃继续交谈的打算,从座椅上起身,最后没忘在对话框里留一句:“师哥,累了的时候可以停一停。你胖一点更好看。”


    他们的师父兼老板——骆子儒虽然脾气差,给人的压力却有限。但是因为行业属性,人人争分夺秒,做个媒体人到底是轻松不了多少的,入行后但凡对工作有些责任感,持续熬心血煲文是日常。


    步蘅目睹程淮山身处疲乏的状态已持续了数月之久,总觉得他的眼睛都是在半睁着,眼皮随时能阖上,当下不劝,她心不安。


    见步蘅要离开,程淮山在她起身的刹那,将此前握在掌心的手机扔回桌面,突然出手攥住步蘅的手腕。


    程淮山贴过来的那只手手温极凉,像一道冰冷的铁铐搭在步蘅手腕上。


    这冷,在这一刻和热一样灼人。


    步蘅没挣,紧接着便听到程淮山说:“先别急着走。师哥现在向你道歉,我们算和好?”


    道歉……和好……步蘅没想到,在程淮山眼里,他们这些日子的寡言相对竟是在闹一场旷日持久的别扭。


    程淮山:“我承认你说得对。我有复盘过,上一回你跟我跑现场的时候,是我失态。”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步蘅反而觉得艰难,只得回:“师哥,你没有对不起过我。”


    她并不是他该道歉的那个对象。


    程淮山倏而松了手,并未附和她的话:“我有我的判断。那我就厚着脸皮当你答应了。你给的这杯茶,我会好好喝。”


    话落,铺陈满倦容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捕捉到这笑,这一瞬,步蘅突然想起她进α的第一个月,第一次夜里加班,在楼梯间同程淮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聊各自经手的选题,聊当时的财经热点,他们关于新闻的一切设想和价值观念在那时无比契合。彼时,她认为他们是一路人。


    步蘅也记得在那些晚归的日子里,除了骆子儒之外,程淮山也曾经数次关照过她,顺手帮她点餐,不顺路也会绕一段送她回学校。


    程淮山在等她回应,步蘅迎向他的视线,无法拂他的意,最终点头,并再度给出承诺:“好。需要帮忙,你一句话,我就来。”


    步蘅将那句“你遇到难题,分享给我,我能力再不济也会是个不多事的倾听者;你分享给师父,事情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不会袖手旁观”吞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还想说,“你一定不要走岔道”。


    可仅凭猜测,凭分析,这话出口是伤人的。


    她不该因为忧心骆子儒,因为这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揣测程淮山,他们在观念上有过分歧,但程淮山在彼时都没忘要照料她,给她留一把伞。


    她感到抱歉。


    何况程淮山并未同魏新蕊言笑晏晏,而是争执相对。她愿意相信程淮山,再一次。


    *


    距骆子儒要发稿还剩48小时,前半夜步蘅坐在工位上考量,待她有了最终决定,决定将难题抛给骆子儒亲自处理,将所有的顾虑一一同骆子儒讲明时,目光隔着百叶窗探进骆子儒办公室,却见那人蜷在沙发上已然酣眠。


    没得选,步蘅一样眯眼小憩,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室内的骆子儒不见了人影。


    她忧心的东西三言两语难以讲清,不当面讲也许会被无视,步蘅只得暂时作罢,幸在即便是应了最差的揣测,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应变。


    *


    步蘅正找寻骆子儒可能的去处,许久没联络过的爷爷步自检的警卫员逄博来电,以前所未有的坚持口吻喊她回西山探望祖父。


    逄博在电话那头儿学着步自检的语调说:“你爷爷最近可一直在念叨,说敢情儿给别人家养了个闺女,见天儿的不见人。隔壁你陆爷爷说听他絮叨听得烦透了,耳朵起了老茧,说得跟你说道说道,让你尽量百忙之中抽空拔冗安抚他。”


    步蘅心知逄博用语夸张,步自检虽然退下一线,但不时随团外访,前几个月压根儿不在京内,不是她不上门,是老爷子没空儿接见她。至于隔壁陆老爷子陆恭俭,和步自检自年轻时因援朝相识,搭伙儿几十年了,从来是一唱一和,从老到小,周身的人被他们作弄了个遍,嘴上的话大多当不得真。


    *


    西山僻静,光秃秃的枝戳着灰沉的天,因之急景凋年,景致更显得单调得不成样子。


    岗哨上的警卫轮换得快,步蘅被生面孔盘查了一番,刚进第一道门不久,一辆军绿吉普裹挟起一阵冬风,猛地刹停在她身侧。


    车胎逼近她的腿,停的位置距她不过半步远。


    步蘅视线挪向车身,透过明净车窗看到了发小陆铮戈,她跟着封疆喊了多年“二炮儿”的人正坐在驾驶位上探了半个身子推副驾的门。车门打开的同时,冲她吆喝:“上车,我送你进门。”


    步蘅站定,盯着他肩上的杠和五角星:“谢了,但你还是给我下来走两步吧。”


    陆铮戈呵笑:“你让我下来我就下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话落他倒是没耽搁,立时开了驾驶位的车门,跳下车,又没好气地摔关上车门:“别客气,尊老敬女,你占了俩,才听你的。”


    步蘅不理会他前面啰嗦的那一堆,只问:“你从兰州偷跑回来的?”


    陆铮戈脱了军外套,兜手披步蘅身上,轻啧:“我是当兵又不是坐牢,我休假不行啊?冻不死你。”


    正说着,一旁的篮球场里有人拍打着篮球扑到边网上喊:“陆哥,你来不来啊?我们四个刚打没多会儿。”


    陆铮戈提起嗓子回:“不打。我说,你小子长不长眼呐,没看哥边儿上站着你小蘅姐吗?”


    校服还搭在篮球架上的少年挠头,笑嘻嘻,语调儿柔了几度,看向步蘅:“小蘅姐,那你来吗?”


    步蘅隔着陆铮戈熨帖于身的军衬衣掐他,同时回复球场上的中学生们:“不来,鞋不合适,你们好好玩儿。”


    陆铮戈呵了声:“别找那些没用的借口,二哥不在,就没见您高抬贵腿往球场上迈过,关人鞋什么事


    儿。”


    步蘅也不恼,只淡声道:“他不在,你比他在的时候欠,还比他在的时候菜。我凑热闹你会老实旁观不参与吗?还总是非要跟我一伙儿,我不打注定输的球。”


    陆铮戈又想笑又觉得气:“老这么挤兑你发小也不怕遭雷劈。你看不起我跟看不起二哥有什么区别?我们俩可是他带着打球打大的。”走到这儿他才记起锁车。


    步蘅也转移话题,问及:“休假回来有事儿?”


    陆铮戈利索回:“废话,正事儿。约会。”


    步蘅倒是被他的干脆说得一愣。


    陆铮戈又道:“陆弋戈那个脑子里塞满报效祖国的人都能为促进兰州军区和广州军区(2016年战区才成立)联姻大业休假相亲,我还不能约个会?我一大好青年,我花儿一样的年纪。”


    步蘅踹他:“别贫。”


    陆铮戈斜了步蘅一眼:“喂,我正在挨冻温暖你,你但凡有点儿良心,我就算贫,你也得给我忍着,何况刚那都是大实话。”


    步蘅又嘱咐:“过会儿见了陆爷爷嘴上留个把门的,尽量少胡说,他抽你我可不当人肉盾牌。”


    陆铮戈仍不在乎:“老陆不用你管,你拦着点儿你家老步让他别火上浇油就成。我话说得够好听了,都特么21世纪了,他还给我家老大定那破娃娃亲,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弋戈那冷冰冰的性子,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塞这么个娃娃亲给他,他不翻脸全是看在老陆装心脏病的份儿上,我估计背后搞不好他把用来练兵的沙盘都给掀了。要我说,老陆还不如把这娃娃亲换个主儿,塞给老二陆铮渡,正好让他收收那停不下来的泡广院儿女学生的心。”


    陆家三兄弟,步蘅都不陌生,年纪最小的陆铮戈成年后,喊大哥陆弋戈和二哥陆铮渡要么是老大老二,要么连名带姓,从不带哥字。倒是喊跟了他爷爷陆恭俭多年的,陆恭俭的部下封忱大哥,也顺带喊封疆二哥。


    就这么听来了俩八卦,亦不是不关心他,步蘅于是追问:“你跟什么人约会?”


    陆铮戈淡笑道:“哦,一女学生。”


    正好让他收收那停不下来的泡广院儿女学生的心……陆铮戈适才吐槽陆铮渡的这话,步蘅还没忘。


    步蘅:“……”


    陆铮戈继续坦承,刻意逗她:“广院儿的。”


    步蘅:“……”


    见步蘅无语,陆铮戈于是解释:“皱什么眉,老太太似的。放心,不是同一个,没有兄弟阋墙,何况我俩根本不好同一口儿。”


    步蘅直视他,拷问:“这是第一个?”


    陆铮戈痞笑:“小瞧弟弟呢,第五个。”


    步蘅不得不瞪他。


    陆铮戈手搁置在她肩上,拍了又拍,以一种哄孩子的力道:“你以为我是清心寡欲的二哥啊,我这个年纪,还没在林子里瞧清楚几棵树呢,上赶着认定谁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步蘅不看好他万花丛中过:“仨五月换一个?”


    陆铮戈耸肩,无奈道:“21世纪讲究效率。只约会,没到尽义务确立关系那一步。我百八十天才回来一趟,陪人吃吃饭见上一面。一面死,差不多是这样。你知道我是个有风度的人,我都是等着她们跟我说不行。她们说不行,小爷还笑着说,好的,送您。”


    步蘅被他最后那话逗笑:“招惹多了,小心遇到硬茬儿,掉进去。”


    陆铮戈仍是惯常的无所谓的模样:“我也是承人情,你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不错的青年,想把我弄他们家里去当上门女婿,就先下手为强,给我介绍他们的妹子,我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怎么好意思拒绝?刚那是逗你的,没什么广院儿的女学生,陆铮渡是真有,我没有。你也甭惦记我,我现在就算被别人玩,我也玩得起。男人嘛,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又不像你,白拔了个高个儿,小身板儿这么单薄,二哥总怕你磕着碰着,害得我硬生生被他连带教育成个护花使者。”


    见他转眼又打趣上了,步蘅怒斥:“陆、铮、戈,你没完了?”


    陆铮戈眉开眼笑:“我说什么了?二哥也怕我磕着碰着啊,瞧瞧你这要啃我一口的样儿,心虚了?你这什么破心理素质,还能不能行了?”


    步蘅没留情面,抬手狠抽他背脊,手还没收,从前方传来了沉闷的咳嗽声,俩人立时默契地止了话头儿。


    抬眸望过去,就见陆恭俭背手站在不远处,平直的目光正密密匝匝地锁在他们俩身上。


    步蘅极轻地推搡了陆铮戈一把,同时喊人:“陆爷爷。”


    陆铮戈还没吭声,陆恭俭的冷斥先来了:“混小子,胡闹什么。说你呢,陆铮戈你哑巴了?”


    斥完他无视陆铮戈讨巧的笑,又转瞬换了慈和笑脸应对步蘅:“刚跟你爷爷下完棋,他这会儿在里面临帖,你过去陪陪他,我们俩先回家去,过会儿再让这崽子去跟你爷爷问好。哦,他抗打,侥幸腿没断的话。”


    闻言,步蘅把身披的外套扯下来塞回陆铮戈臂弯,且对他比了个嘴型:祝你平安。


    *


    待步蘅走远,陆铮戈几步跟上陆恭俭,随老爷子回不远处的那幢气质内敛的灰白矮楼。


    陆恭俭边走边念:“你小子这回走远了,倒是很久没给我闯祸了。但也白白发配你出去历练,这么久都不见你生出丁点儿长进,每回回来都依然拿不成个儿。”


    陆铮戈也不反驳,任老头子说,他只顺好耳朵,老实听着。心知就算拿军区比武里得来的荣誉举证反驳,在这个已然思维定势的老古董面前也是无甚用处。


    陆恭俭又道:“刚才我跟步老头儿聊起你们几个小的。谁都知道,打持久战,就算占据先天地理优势,也很大概率会被翻盘。你和小蘅这对儿青梅竹马,近水楼台的见天儿看着,你们俩如果互相中意的话,我得省多少心。”


    陆铮戈嗤笑了声,含混道:“您这是急着四世同堂了?不过,您老怎么能撺掇我毁人姻缘呢?”


    有运输车轰响过路,陆恭俭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知陆铮戈嘴里无好话,转身道:“你小子又背后编排我什么?你敢说你不喜欢人家?”


    陆铮戈抓紧举手扯白旗:“搁现在我是喜欢,我没什么不敢认的。可我不光喜欢她,二哥我也喜欢,还喜欢上得更早。您说怎么办吧?您捧在心尖儿上的孙子在您不知道的时候在别人那里心可都被摔碎了,还连碎两次。”


    简直满嘴荒唐,陆恭俭想抬手抽他,在身体有进一步行动前又忍下了。陆铮戈提起封疆,扯动出他一系列感慨:“你别说,那也是个倔孩子。”


    陆铮戈知道他必是又记起老黄历了:“您这是依旧耿耿于怀二哥不收你资助那点儿事儿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陆恭俭瞪他,染霜的鬓角斜起:“你试过自己赚学费、生活费?你爷爷我过过啃树皮的日子,知道自力更生的难处。”


    陆铮戈回:“我是家养的锦,二哥非池中鱼,这话可是您亲口说过的。鱼自己游出广阔的天地有什么不好?这鱼不光喂饱自己,还有能力供养自己在阿尔山的妹妹。依我看,您还是多担心担心您家的老二会不会捅出他自个儿收拾不了的篓子来得实在。”


    陆恭俭剑眉紧锁,宛如露天一尊镇门的庄严石兽:“少说风凉话,铮渡若真捅娄子出来,你少不了连坐。”


    陆铮戈:“……”这纯属无妄之灾。


    “他大哥封忱就是这样,哪儿像你小子只知道混日子。当初是我下去转悠,看中他是棵好苗子,把他强行要上来的,就这么折了他蹲守作战部队的理想。我知道他在这里呆不住,本想找个机会放他去想要去的地方,谁知道他走得那么急,我要是知道……”提及封忱,陆恭俭话里只余叹息。


    谁知道,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永远不会有了。世事无常,意味着遗憾丛生。死别让这遗憾再也没有可以被弥补的机会。


    陆恭俭:“我对不住他,总得对他弟弟好点儿,何况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


    陆铮戈轻扶他臂膀:“行了行了,我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这笔债我替您还,您少操点儿心。”


    *


    当年封疆初来乍到,和被父母搁在祖父这儿养的他们陆家兄弟,最初也是不对付的。


    陆恭俭爱才,亦乐善好施,不时让封忱把封疆放在陆家,同三兄弟一起操习软笔字。封忱不愿叨扰他们,但也不擅长拒绝,陆恭俭多念叨几遍,封疆


    便会被动出现。


    陆家老大陆弋戈自小性子冷,不好搭理旁人,老二陆铮渡却自小刁横,善欺人。年幼的陆铮戈当是时觉得陆铮渡这型更为威风,乐于效仿他,跟着陆铮渡渐渐作得不成人形。


    那教习书法的先生是陆恭俭战友的内兄,出了名的古板严苛,却也有名的耳背加嗜睡,经常是屋子里的几个小子作上天,先生也毫无所觉。


    封疆出现之前,陆铮渡对陆铮戈这个幼弟颐指气使,封疆出现之后,陆铮渡携他欺负新人。


    封疆到的前几日,陆铮渡使唤人铺宣纸,放镇纸,洗笔研墨。封疆没吭声,没有提出半分异议,照做。久了,这消极顺从的态度又让陆铮渡觉得无甚趣味。他撺掇陆铮戈作恶,污损封疆为完成先生布置的任务,晾干写满的习字页。可陆铮戈到底人小不顶事儿,往纸页上甩墨这等小事儿亦做得让陆铮渡不满意。临了,还是陆铮渡亲自上阵,不止毁了封疆的习字作业,还附带将封疆本人墨污上身,衣服上墨渍斑驳。


    陆铮戈记得那时封疆赶在先生醒来前自行清理墨迹的样子。白净的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黑沉的眸亦不起波澜,人只静静立着,是副油盐不进、百毒不侵的模样。陆铮渡话说得再难听,再挑衅,封疆那无波无澜的眸始终神色不变。他亦未同哥哥封忱坦陈这番遭遇,未在陆恭俭过问几人相处情况时漏半分风声,十问白问千问的尽头都是“挺好的”。


    后来,许是善恶终有报。陆铮戈课余随陆铮渡去南城溜冰、打台球,避开家里安排的人,从学校后门的小道儿上往台球厅走。走了没多远,被几个陆铮渡先前得罪过的混子堵。陆铮戈下意识往陆铮渡背后躲,被陆铮渡骂酒囊饭袋。


    小道儿是条儿沟,一旁有个海拔高出小道儿近一个人身的路。陆铮渡看到他熟识的同学从那条路上经过,松了口气,喊人帮忙。可没承想,他这一喊,同学跑蹿得更快,撒丫子消失在他视野之内。平时横惯了的陆铮渡忍不住痛骂不义之徒,亦骂幼弟陆铮戈是废物。


    对方依旧向前逼近,陆铮渡只好佯装气势,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人少势寡,正当陆铮戈觉得天理昭昭,他和陆铮渡这顿揍要难免,开始腿颤的时候,从那条高海拔的小道儿上跳下来一个身穿校服的少年,猛地往后拽了他一把,差点把他给拽翻在地,且对他吼:“跑!”陆铮戈下意识就听了那人的话,但往后跑的时候磕绊了下,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让他跑的人是封疆。


    因为封疆帮忙,那场仗陆铮渡没吃什么大亏。陆铮戈也没跑远,他后退了几十米等了没多会儿,哥哥陆铮渡就和封疆一前一后从小路上慢慢向他走过来。待走到陆铮戈身边儿时,落在后头的陆铮渡想起前一天他刚为难过封疆,瓮声瓮气地甩了句:“喂,新来的,别想我感谢你”。


    陆铮戈扫了眼陆铮镀那张死硬的嘴,又瞄封疆一眼。只见封疆抬手用拳锋碰了下唇角的淤青,而后出乎陆铮戈意料的是,封疆那拳头没放下,忽然转身招呼在紧随其后的陆铮渡身上。


    陆铮渡骂了声艹,发狠还手,两人转瞬扭打成团。


    陆铮戈对自己认识到位,自知这架拉不开,抱着书包往后退了好几步,远离战场。


    那场扭打,纵然陆铮渡后来抵死不认,陆铮戈觉得他输了。


    那天,等陆铮渡气喘吁吁倒地,封疆摁住他的肩,撂了句:“我不需要你谢。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我以前忍你,是觉得你根儿还没烂透。记好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儿,第一,我确实打了你;第二,两清了。”话落封疆便起身,拍干净浮在校服上的土,先行离开了。


    台球厅之行黄得彻底。陆铮渡龇牙咧嘴,忍着身上的伤带来的疼,告诉陆铮戈:“回去跟爷爷说,他招来的那个野小子不是个东西,妈的竟然敢打我。听懂了?好好帮腔。”


    陆铮戈一时间没应声。陆铮渡踢他,陆铮戈才说:“哥,你,我,我觉得……”


    陆铮渡不耐烦:“话都说不好,结巴个屁,再这样搁外面别喊我哥,废物。”


    可等两人回家,还没等陆铮渡跟陆恭俭告状,一推门,便见封疆正九十度躬身,规矩地站在陆恭俭身前,半分钟才见起身。


    陆铮渡那状没能告成。他以为封疆是小人,会再给他们招来陆恭俭一顿打,可陆恭俭见他脸上挂彩却罕见地没吭声过问。他们始终不知道那天封疆到底同爷爷说过些什么,自那天起,封疆也再未同他们一起学过任何事。


    同样自那天以后,崇尚武力值的陆铮戈不自觉地开始在偶遇封疆的时候献殷勤,日复一日的,不小心立场全换,站到了封疆的阵营之中。


    *


    陆铮戈记封疆那句话一记多年:“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


    封疆后来又对他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在步蘅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在蝉鸣鼓噪的关中盛夏夜里。


    孤身北上已久的步蘅意图溜回关中,去探望她的老友静安师太。步自检不放心她只身远行,迟迟不肯放行。闲得想找事儿做的陆铮戈于是磨陆恭俭,试图同步蘅一起前往,同时背着步蘅去骚扰正值大二大三间隙暑假实习的封疆。


    那年夏天,在极尽静谧只有薄风攒动的山谷里,在稀疏几颗星咬着黑夜的天幕下,陆铮戈和步蘅以及封疆枕着米余长的粗糙岩石闲聊。从夏商周时期那些怪力乱神的野史,扯到当下虚空或许浮着几只厉鬼,话题间逻辑全无,主要他们俩说,封疆听。


    白天,他们一行人刚翻了几座山头儿,走了几万余步,被娇养了几年的陆铮戈已经浑身散架濒临瘫痪,一根儿手指都不想动。封疆用早前从师太那里顺来的蒲扇为他俩扇风驱赶蚊蝇。


    躺了会儿,陆铮戈听到步蘅均匀的呼吸声,知她睡着了,想起白天步蘅逗庵里养的那头年迈的驴的幼稚样儿,问封疆:“二哥,你说这丫头是不是缺根筋儿?“


    封疆用摇了许久的蒲扇碰他鼻梁,笑:“缺哪儿,有你缺的多?”


    陆铮戈立时不满:“就知道见天儿的丧气我。”


    他又试图同封疆交代前些日子的插曲:“前几天无聊,你们都忙没空儿理我,我就拽她去爬箭扣那段儿野长城。难得搭次公车,你猜怎么着?撞上她几个同学,一堆小狼崽子。有个男的故意把她往其中一个男生那边推,她和那人身体碰着了,那堆人就起哄。气得我当场冒烟,立马拽她在下一站下车。虽然我们这个长得也丑,可怎么也不能配车上那个贼眉鼠眼的货,丢份儿,我第一个不同意。”


    封疆起初沉默,待陆铮戈以为他不会对此发表看法之后,他忽得揉/了陆铮戈前额一把:“我们炮儿长大了,知道护犊子保护姐姐了。做得对。步蘅这个人,哪儿都没写着‘想开玩笑随便开’。她自己没脾气,辛苦你。”


    那一晚,纵使封疆一直用蒲扇替他们赶蚊子,陆铮戈还是觉得耳边嗡声不断,嗡得他躁。


    他咬着根儿狗尾巴草儿,拍了自己臂膀几下,琢磨必须得晃醒步蘅,仨人好一块儿往庵房里钻,去睡大觉。


    封疆在陆铮戈出手晃步蘅的那刻,拍了他手背一下,打掉他的手,且将手持的蒲扇径直扔他一脸。


    扔完了,封疆又将身上的冲锋衣撂给陆铮戈:“穿上,别打哆嗦。冷不会直接跟二哥说,忍着还能自体发热?”


    而后封疆抱起步蘅驮上他自己的背,踩着一地稀薄月照和张狂野草,一步一步往远处点灯的尼姑庵走。走出数步后,封疆又回头,眼神示意陆铮戈走在前面,他背着步蘅殿后。


    *


    和陆铮戈屡遭嫌弃不同,步蘅刚踏进院儿门,就有一道黑影踩着地面起跳,一个箭步扑到她身上来。端着卷轴的逄博跟在猫后面走出来,朝步蘅使了个眼色:“你爷爷刚才还说,你捡只猫放在他这儿猛吃他粮


    食,是没安好心。”


    步蘅抱紧扑到她身上来的大团橘猫,摸着浑圆紧实的猫肚子,笑:“逄叔,您得劝我爷爷给这小家伙儿节食。好好的身材,让你们给喂走形了。”


    步蘅边说边往里走,随即听到从更内里传来一副浑厚的嗓子:“小逄你听听,又是我们的不是。”


    步蘅隔着镂空的花墙往里瞥,原本被打理的花木扶疏的院子这季节显得空荡,只一株腊梅斜斜地从墙角伸出来,递到步自检书房的窗前。


    见步蘅走近了,步自检搁下提了许久的毛笔,视线隔窗往外探。步蘅含着疏淡笑意的眼正看过来,同他清亮的眸光相接后,立时弯了一弯。冬意深了,步蘅穿得单薄,衬得身形更为窈窕,她拥着大橘望过来的样子,一时间像足了步自检已过世多年的夫人邹雅禾。


    步自检微怔,想起妻子在临终的日子里,反复同他讲:“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把给一聪安排的路强行往他身上压,随他自己的意;如果我们没有反对一聪和那个画家在一起;如果不是我们糊涂,他走时说出出家门便割断情分的话,他不会在经历变故后不同我们讲;如果不是我们和他怄气,不去关心他的死活,最后不会没有人拉他一把,他现在也就还在我们身边。自检,以后……小蘅的事……你都听她自己的意愿,不要重蹈覆辙。”邹雅禾泪水涟涟的眼,是这些年步自检午夜梦回时,梦境里出现最多的画面。


    看着步蘅,这些年来,步自检始终记得提醒自己——他是个没了儿子的人,眼前这丫头是死了父亲的人。他得尽力,让她得偿所愿。


    隔着窈窕腊梅花枝,步自检招了招手,冲踏在鹅卵石小道儿上的步蘅道:“楞杵在那儿看什么?放下猫,过来检查下你爷爷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


    第32章 步履之往。


    第三十二章:声名水上书(四)


    步蘅踏进房门之后,逄博也倒了回来,将步自检置于桌角的牛角方章收好,又伏在书案前将他摊铺开的宣纸一一卷好归拢。


    步蘅一来,步自检撇下捡拾空当儿煮茶的打算,抬手唤步蘅,招呼她顺着书房后门往外走,步行至院儿外。后院外面是一小片水竹林,叶细枝软,风起叶动,竹梢被刚硬凛风吹得唰唰作响。


    步蘅上前一步挽住步自检手臂。老爷子这几年到底是见了老,面庞依然清癯,精神依旧矍铄,但两鬓斑驳的霜已经去了斑驳,白连成了片。步蘅知道他惦念顾及的事情太多,被各色沉甸甸的忧虑压着,既有家又有国,怕是难分孰轻孰重。


    儿子步一聪二十出头便离家,直至客死异乡变成一捧骨灰才回来,女儿步知蝉又远嫁久居异国,夫人邹雅禾亦未能同他走到白首便离开人世。去年,同步自检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施华清还没能看到首艘国字号航母下水,就心源性猝死于岗位,步自检北上出席追悼会,返程后数夜难眠。今年,一出舰载机飞行事故,又引得步自检大动肝火直接入了院。他为之惦念的,是散成一盘沙的一个家;为之殚精竭虑的,则是早年留苏时亲历军工发展落差后生的图强之志,但种种披肝沥胆的抱负,曾因为积贫积弱的国运成了一次又一次意难平,亦在众多同道者倒在前行的轨道上后,生生碰撞成了刚烈的执念,愿万死以赴。


    去年春日他犯了咳喘的老毛病,马拉松似的迟迟不见好,被迫留院的那些天,步蘅于病床边儿看着他发间那丛霜,盯久了,喉能哽住。一个人成长得经年累月,衰老却只需要须臾,身边人骤逝之伤入骨,面容便易摧易折。


    *


    早些年,步蘅同步自检的关系委实称不上亲厚。乍被拎回京,四顾是极其陌生的新环境,步蘅犹如擅长隐身的单细胞动物草履虫,没人拨弄便像不存在一般,静得像戏剧场上挂在幕布上的影子。


    爷俩此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步自检的严苛教条难改,同步一聪的温文细致走了两个极端,步蘅同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柏林墙”无需修筑,已然横亘,那时病体沉疴的邹雅禾是俩人之间的调和剂。


    *


    走出一段路,连院门外的竹林都远了,步自检才道:“小逄说你实习很忙,说说,怎么个忙法?”


    步蘅:“逄叔说得过火了点,跟您比算不得什么,时间挤挤总会有。”步蘅知道无论她在外面做什么,皆瞒不过步自检的眼睛,没有再多解释。


    步自检却在这一刻猛地刹停了步子:“我可很久没见你上场打比赛了。”过去少不了惦记她伤手腕、伤膝盖、伤韧带……可久不见,也有些怀念那引人亢奋的拼杀现场。


    女排姑娘,历来个顶个是像样儿的。


    步蘅诚恳交代:“爷爷,要队里召我回去,我才有机会。”


    步自检正色道:“就地干等着,耗得是谁?啃马料果腹,和羊争草吃的那些年头儿,不积极上阵的士兵,是大家伙儿公认的孬种。”


    比起在陆恭俭面前,永远是下等兵待遇的陆铮戈,挨几句批评不算什么。步蘅顺着步自检的话道:“成,听您的,我会争取。什么状态能上场,我心里是有数儿的。”


    说话的档口,雪花打着转儿飘下来,天又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步自检拍打步蘅挽他手臂的那只手背:“既然没那么忙,次驹昨儿来过,最近他都会在京内,带团队来淘一些种子项目,少不了要见你一回。”


    程次驹,远嫁美东的步知蝉的次子,现供职于著名的投资私募基金KS,虽不比bat体量大,但于互联网大潮中顺势而为,致力挖掘出了各行各业的参天大树,投资出了无数独角兽。姑姑长子程缄一登山罹难,第三子程驷舆随导师埋身极地科考,常年失联,他们能见到的,多是程次驹。因志同道合走到一起的姑姑步知蝉和姑父程近文因一组实验数据产生分歧,较真闹离婚致不可收拾时,程次驹曾在本埠读过几年书。他虽然选择寄宿,但时常探望步自检,同他们最为熟稔亲近。


    步蘅点头应承:“我这几天就联系他。”


    步自检轻嗯,随后状似不经意地说:“在你回来之前,你陆爷爷跟我提过一嘴,上个月我在外面漂的时候,他过寿之前,封疆回来看过他。”


    步蘅不知道步自检跟她提同他交往并不算密切的封疆是几个意思,潜意识认为有诈,于是按兵不动。


    见步蘅没接话茬儿,步自检进一步引路:“老陆问我,为什么他觉得,聊的时候,他不过跟那小子提了回我的名号,那小子再回他话时,眼见着就紧张了不少。老陆这厮还百般跟我强调,这反应是确有其事,并不是他杜撰脑补出来的。”


    步自检话至此,徐徐停下前行的脚步,侧身锁视步蘅的眉眼,眸底颜色复杂,让人没办法即刻分辨。


    封疆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紧张亦不会。老爷子却说得跟真的似的,倒像是钓鱼执法。步蘅认真听着,仍不动声色。


    步自检打好的草稿还没说完:“老陆现在是仗着身为过来人,说道小辈儿。他大概是忘了,当年他五大三粗一莽夫,平日里摸爬滚打惯了,活得糙,不怕事儿。可他去求娶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第一次登门拜见岳父的时候,紧张得走路都顺拐。到见岳母的紧要关头,更是莫名结巴,屡屡失态。人家此前托人打听过他,听到些他的光辉事迹,以为上门的得是个气焰嚣张的悍匪,没想到来的是个顶没用的、话都说不顺溜的东西,大跌眼镜。人紧张,总归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


    步自检话里是真有话,步蘅要是这都听不出来,除非耳背,除非智商瘸腿儿。


    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步自检捅到这地步了,步蘅干脆捅得更利索些:“爷爷,我们坦诚一点,我想知道,您接受来您跟前儿紧张的人,是他吗?”


    步自检轻微眯眼,余光看向步蘅随着年岁增长日渐抓人眼球的面庞,只道:“那爷爷也反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希望,你会让那小子远远儿滚蛋


    吗?”


    酷暑寒冬轮回过这么多次,步蘅知晓,步自检对在她身边晃过的人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算是有那么几成认知,而她对那人的为人处事向来是有信心的。


    步蘅顺溜地答非所问:“您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明是非,心胸广,且关爱提携后辈的人。”


    步自检斜步蘅一眼,眉梢眼角的意思都是他不吃恭维这套。


    当年他把步蘅从关中提溜回来不久,邹雅禾便过世,步蘅过了不少形单影只、对灯独处的日子。步自检明白,这么多年了,当初这丫头往外蹿时,他鲜少顾家,顾不上见天儿的看着,如今被年岁和坎坷催熟的人已经有了主见,他仗着长辈的名号说再多,恐都是画蛇添足。


    步一聪执着于旅途中萍水相逢的画家,步知蝉和程近文散伙后又藕断丝连至今,两辈人的执着与专一,不知道源头在哪儿。


    或许,是邹雅禾?他们婚前,每七日一封长信诉日常,寄往边疆的邹雅禾;他被埋在雪地里生死未卜时,远在千里之外,行囊里仅塞了套嫁衣便搭机直奔边关的邹雅禾;不知前方是久别重逢还是生死相隔,甚至做好了去参加他葬礼的心理准备的邹雅禾。


    他被从雪地里挖出来,神思昏沉的日夜里,梦寐间恍惚听到过她说话,惦念着若死得正式同她告别,把她的眼泪擦干净再走,挣扎着睁眼时,是她将温热柔软的手覆在他眼上,慢慢对他讲,“别急着睁,光刺眼”,那会儿她不过双十年华,他长她七岁,可她已经是个主意再坚定不过的人,她总是先于他做出他们俩人生中重大的决定。那一天,她攥他手攥得不一般的紧,给了他挺下来的力量,“好好睡一觉,我有很多时间等着你,我不急。等你歇够了,再跟我说一说,到底愿不愿意做我丈夫”。


    怎么会不愿意?这条命劈成两半,一半愿为信仰逆流而上,另一半便是交给她任她予求予取。


    儿女,子孙,大抵都有些像她,像她那般无畏坚持,不怕撞南墙,仿似从不知彷徨迷茫为何物,亮如不熄星斗。


    他们都有些像她,像自她走后,他每一日都在怀念的她。


    *


    要紧话该嘱咐的得到位,步自检说:“若让他滚,就真的滚远了,不要也罢。”


    步蘅笑,来了个小鸡啄米式的机械点头:“您说得太对了,进咱家门确实得过三关斩六将,嗯……滚雪地啃草皮也可以安排上。”


    步自检剐她:“少跟铮戈学着不说人话。”


    在儿女情/事上,步自检曾经有过错误的干预,教训惨烈,如今只剩妥协:“既然碰上了,就让你试一试。你奶奶要强了一辈子,偶尔给我看脸色,不看任何人脸色。别的地儿纵有不顺、不圆满的地方,感情/事上她没吃过亏。学你奶奶,别学一聪。姑娘家,自爱得先于爱人,不是教你自私,是提醒你任何时候,都别卑微到没了自我。记好这话,虽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但它算是你奶奶教给你的。也别辜负人家,谁捧出来的心肝都是肉长的,到你不要的那一天,给人好好儿放回去,别发狠踩碎了。这也是你奶奶教给你的。”


    步自检没避步一聪名讳,也不避讳提及邹雅禾,有些伤疤,久了总要直面。名为“避”的那张封条是不可能将它彻底贴死尘封一辈子的,只能自欺欺人一阵子罢了。步蘅亦不再是从前不能经事的小姑娘。他们爷俩儿,也总得时常念叨着家里那几个先一步故去的人,免得将来天堂重遇,再显的生分了。


    *


    唐突的冬风刮个不停,待暮霭苍茫,步蘅陪步自检用完晚餐准备再次赶回α。因为撞见师哥程淮山同那位名为魏新蕊的女性争执而延伸出来的那些疑虑,以及骆子儒那篇将要面世的文章发布后α可能面临的种种压力始终让步蘅提着一颗心。


    还没出门,又收到陆铮戈发来的微信消息:“走了没?”


    步蘅摸出沁凉坚硬的手机回他:“下一秒就走,马上。”


    陆铮戈那端即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巧了,小爷上一秒刚拔腿,这会儿候您家门外了,麻溜儿出来吧,我送你。”


    步蘅刚读完这句话,陆铮戈又扔来一串新的:“我就不进去了,你爷爷至少得收拾我十句,五分钟完不了事儿。你快点儿。”


    步蘅没跟他客气,也没再耽搁,穿好外套出门。


    陆铮戈的车就停在路边儿,贴着道儿旁的灌木丛,他人裹了条亮紫色冲锋衣,正闲适地倚在车门上,假模假样地戴了副和他气质不相衬的细黑的眼镜框,不知道又是受了何人刺激。


    见步蘅现身,陆铮戈抬手机冲步蘅挥手:“这儿呢!”手机屏幕的光亮打在他鼻梁上,又折到他右侧脸上,映出他棱角日益分明的面庞。


    步蘅快步跟随他上车,陆铮戈关好车门后又问:“您走哪儿?”


    步蘅定了定神,末了伸手摘掉陆铮戈挂鼻梁上的镜框:“介意吗?”


    陆铮戈呵了声:“你都摘了你再问不嫌晚?随你便。”


    步蘅将镜框腿折叠好,替他扔进车前的置物盒里:“你连镜片儿都没装一个,就别戴在脸上招摇了。我回实习的地方,还有活儿没处理完。”她话落开始在车内屏幕上搜索设定导航位置。


    陆铮戈赶在步蘅拉拽安全带前替她系好,手回归方向盘之后说:“跟谁学的这是,你现在都是大晚上一个人还搁外面晃?院儿里的姑娘都忙着看秀旅行,就你忙着搬砖。我刚给二哥挂一电话,跟他说我回来蹲一周,让他有空招呼我,有事儿尽管麻烦我,还顺便告诉他,我还没进门就撞上你了。然后我就没跟他客气,凭着对他的了解,解读出他没好意思跟我明说的那些话。他要我照顾好你,送你回去。于是我过来送你回去。”


    这话似乎有哪儿逻辑不太对,步蘅放弃纠正,挑正事儿说:“你乖一点,这段时间他应该闲不了,你要是想见他,我建议你自己送上门。”


    陆铮戈嘶了声,笑:“你放八百个心,我倒贴也得挑不碍事儿的时候。”


    他走过幼时的顽劣,如今对朋友是没二话说的,步蘅见他说得如此懂事儿,怕他俩见不成,又补充:“但是也不用善解人意到过火儿,你就算出现的再不是时候,他也不会堵上门把你关外面的。大不了你什么声音都不出,当个安安静静自己玩自己的人形摆件儿。”


    封疆在这城市里有私交的人不算多,人和人总要靠碰面交流来联络维系感情的,陆铮戈出现,他也是会高兴的吧。


    陆铮戈漆黑的眸让笑浸得亦发亮:“喂,你这说得好像我对二哥特特别,同样都是人,有些人就不吃醋?”


    步蘅非常干脆:“留着你自己吃吧,我不懂吃醋,我直接变心。”


    陆铮戈:“是个狠人。”


    步蘅提醒:“变道,前面拐弯儿。”


    她指向的是和导航相背的方向,陆铮戈刨问:“怎么,你那实习单位还会随时位移挪地儿啊?”


    步蘅偏头看窗外朦胧柔和的霓虹:“傻还话多,以后要不要叫你阿傻?先去春宴楼,请你吃铜锅涮肉,好堵住你这张嘴。”


    已过九点半钟,哪儿是真吃真请,陆铮戈知道步蘅是在啐他:“我谢谢你。”


    而后他想起什么,接着问:“刚才在老爷子那儿碰到陆铮渡,罕见的没带人没带车,要不是我跑得快,指不定他犯邪要我送。那你今儿还不得跟我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来?”


    步蘅抓关键:“怎么突然提你二哥?”


    陆铮戈将车稳当停在十字路口的停车线前,瞄着前方冷冰冰但在夜色下极其惹眼的红灯:“不突然。他今晚刚露脸,就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没搭对,跟我打听起二哥的近况,他俩不对付不是一年两年。他最近不看秀看展混日子了,借着我妈新男友搭上了金融圈,之前跟投的项目成功ipo,虽然出资比例不大,但离场套现还是捞了不少,最近正春风得意。倨傲且春风得意的人眼里很难装得下别人,除非是敌人。是不是这个


    理儿?”


    说到最后,陆铮戈转身同步蘅对视。


    恰逢此刻,掌心震动了两下,步蘅下意识地将视线挪移回手机屏幕。


    【封疆:听铮戈说你在西山。走的时候说一声,喊他送你。有话想说的话,随时扔给我,我很擅长一心二用。】


    他在讲他的态度,工作之外,生活也要继续,忙碌不会成为彼此之间的问题。


    步蘅指扣在手机边缘,认真读着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因陆铮戈适才的话起的不安化成了涟漪传递到指间,生了温热。


    步蘅刚将手机解锁,意图回消息,掌心这机器复又震动了起来。


    【封疆:如果不想说话,就随便扔我个符号。放心,我年纪长,二用惯了的心很大,不懂委屈。】


    一旁的陆铮戈还在絮叨:“我知道他俩对你来说不是二选一,对我其实也不是。”


    确实不是,步蘅回:“铮戈,我的原则是,我永远站在他那边。”


    第33章 步履之往。


    地狱之门(一)


    同步蘅这边适才上演的发小相逢,承欢膝下不同,城市另一端,因为资金告急,封疆及池张跟随天使投资人田望秋,经田望秋扯线,奔波在会见各路资本大佬,寻求新投资的路上。


    封疆得空给步蘅发消息的时候,持续到前半夜的会面刚告终结。


    *


    PC时代远遁,移动时代飞抵,投资机构和初创公司均多如过江之鲫。


    俩人随田望秋,见到了以热衷劝说青年人退学创业而闻名业内的某基金中国区副总裁。


    对方抬眼审视过封疆及池张后,开口对田望秋说:“老田,我也不浪费你时间。你带的这俩后生既没穿格子衫,又没顶着一头狗刨过的鸡窝。长得怪周正,人模人样儿的,我不喜欢。我这人轴,单单喜欢纯种儿码农出身的创始人”。


    说得煞有介事的,整串话听下来,封疆觉得这人蛮有意思。讲的这几句话明明不长,但完成了双重人身攻击。不止冲他们,也冲人码农群体暗搓搓放冷箭,嘴一开一合的功夫,不客气地踩低了一群人。


    亦跟着田望秋见到了像传销诈骗犯出街似的某投行经理。见过他们的商业计划书之后,该经理将其搁置一旁,转眼眉飞色舞地反向推销起自己已投资的一家AI智能公司即将推向市场的面部识别系统。夸得天花乱坠,如同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更碰上了还没谈几句,便要下手为Feng行重新分割股权的某创投基金合伙人。


    这人还奉劝封疆将某些合作伙伴,比如正在场的池张,尽早扫地出门。


    得亏池张今日嗓子冒火,封疆又暗地里施力按了他胳膊一把,不然很难说听完这一出儿,大家还能继续相安无事,共处一室。


    在面谈末尾,此合伙人给出的意向投资额与占股比,亦不符合封疆他们的预期,明面儿上欺负人。


    更有在出行领域已经涉水颇深、身家难以细数的一位已经创业成功的前辈,开着办公室内的投影屏会客。


    赶巧儿了,在接待他们的时候,投影屏幕中播放的剧目莫名卡住,卡在剧中一句著名台词上——“我耗费15万买下那匹种/马的精/液,我当然要去看看它是怎么交/配的”。(美剧SiliconValley)


    这句不甚文雅的台词在室内回放了四遍,连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池张都不得不感叹骚外有人,觉得脸皮挂不住,难堪的时候,对方才关掉奇迹般独独卡在一句台词上的视频,且道:“我这人倒是没有看种/马交/配的恶趣味,但我花钱买马,得派人进马厩,帮我盯着点儿,看看我的钱,这马是怎么烧没的。你们要是能接受的话,我们才有往下谈的必要”。


    这人把入驻公司,干预公司决策,说得很是委婉。


    但公司刚起步,就失去完全自主权,搁谁能痛快接受?


    对方这强势入局的节奏,等公司真做起来,怕是不日就该上演创始人们一一被赶出门,公司易主的戏码。


    一整串会面下来,除了田望秋,两人俱是五味杂陈,有点儿类似初初接触出租车公司时那境遇。


    没人想在资本面前引颈就戮,但每个人都知道,筹码不足、脊梁不硬,与资本相杠,仍不过是分分钟沦为刀下鱼肉,亦或更惨淡点——丧家之犬。


    离开向他们展示“种马论”的那位投资人办公室后,田望秋提议吹个风儿聊几句。


    他在电梯间摁了上行键,仨人上了该投资人办公室所租用的这栋商用大厦未封闭的天台。


    **


    天台开阔,从城市半空吹来的风鼓起三人衣衫。


    霾阻隔远处的视野,近处的空气冷峭,稀薄暮色垂在仨人肩头,周遭环境萧瑟难掩。


    田望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扔了两根儿烟到封疆和池张手里。


    而后他自行点上烟,一缕白雾随即在风里打着转儿上升,散了又起。


    望着远处在浓霾里若隐若现的,仨人共同的母校N大的大批建筑群,田望秋清了清瘙痒的喉咙:“说说呗,这会儿什么滋味,还有没有心情把今儿的晚饭咽下去?”


    这光景,这么问够不人道的,啥滋味明摆着写在脸上。


    封疆攥着从田望秋那儿接过来的那根烟的烟尾,前不久因为摸烟看过步蘅“脸色”,他便有了决定,不再碰这东西。


    除了偶尔旧伤作祟拿来转移注意力镇痛。


    记性还不至于差到决定完便忘。


    这烟封疆没点,他只被动地跟着田望秋吸二手烟。


    且封疆捡起旮旯里一个已经堆了不少烟头的,被人当过烟灰缸的纸杯,把纸杯推到田望秋近身前。


    田望秋倒没客气,随手便往那杯子里磕烟灰:“得亏你讲究。”


    磕完灰,他催促道:“别酝酿了,怎么想的怎么说,一顿走马观花下来,什么感受?”


    封疆看向他:“非要问个明白,是真的想听我们说,还是想让我们搭个台阶,您才好开口往下说听完四遍种/马交/配什么滋味?”


    田望秋作势佯怒:“这可算恶意揣度了啊,我是正经问!”


    想起适才那番洗脑的、病毒般循环反复的“种/马论”,两人对视间又俱是笑出声。


    笑完,田望秋嘲道:“我们笑个屁。人这尺度算小的,没直接给我们放片儿看,还算是个文明人。”


    “没多想,活到今天,一帆风顺这个词,没在我命里有过。”跑完题,封疆倒是正经答起了田望秋适才那一问,俯瞰着大厦下被人潮冲散的灯影道,“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世上没有好走的上坡路。就算再不顺利,也总归比从这儿跳下去的前辈们运气好一点。”


    这方天台,还真有一位白手起家创业,半路折戟的青年才俊,承受不住壮志未酬的挫折,跳下去当场毙命。


    池张一年前听前游戏公司的前台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血腥残酷的现场,当时他听完后怒骂前台瞎凑热闹,这会儿听了封疆这话,联想到那一跳,他还想骂人。


    田望秋当前,那骂最终变成了嫌弃,池张:“这话收回去,你这用的什么破烂比喻,少吓唬我。直接点儿,直接说滋味不好受。即便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也不好使。”


    什么话到池张嘴里都能带上孩子气,封疆想,也不怪他长了张祸害脸却在师妹堆儿里仍旧很招人待见。


    闻言,夹在二人中间的田望秋亦嗤笑了声,转而继续远眺N大:“你们过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学校没有?”


    少年人忙着埋头书海、畅想未来,近处的风景反而最容易忽略。


    答案是——没有


    田望秋从沉默中听清了答案:“这还没几年功夫,这栋原来是中关村西区地标的大楼,在这一堆钢筋水泥森林里快要泯然众人了。讲个故事,早N年,远到还没从学校毕业的时候,赚大钱,在这栋大楼里租个一亩三分地儿办公,把团队领进来,是我奋斗的目标之一。”


    早年实习结束前,封疆听他提过这话,对这说辞并不陌生。


    田望秋:“我最终没把我的人领进这栋大厦里来,它也已经不是创业者发迹后首选的办公地点。未来千变万化,任何事,结局都难测。我最后没在这儿落租成功,但不妨碍我对几条街外的、如今的办公场所十分满意。”


    田望秋看似扯歪了,却是将话引回正途:“今儿见的这几位,不是他们混,不着调儿。是咱培育的这娃儿,如今体弱身量小,他们有兴趣,但还不至于非它不可,所以姿态就随便了一些。路乍走,别指望没崎没岖。不错过前一个财大气粗的投资人,怎么遇上下一个慧眼识珠的契合你们的伯乐。”


    他拿出耐心,选择走安慰鼓励的路子。


    安慰的话刚落定,田望秋又直视封疆,也没忘施加些压力:“依我看,这挫折来得越早越好,刚好整理下你们的性子。你要是扛不住就此打退堂鼓,算我瞎。真出现这样的结果,之前我砸进Feng行的钱就都算捐款,全当一次性买断我这双瞎眼。”


    这话说得决绝中带些搞笑的意味,封疆回:“放狠话归放狠话,能不能别糟践自个儿身体?”


    田望秋轻呵:“当年你实习,到我的部门来,我要是没放狠话刺你,你也不会把斤两亮出来,让大家刮目相看。历史经验告诉我,你这人欠刺激。”


    封疆顺势接:“话只说准了一半,不止欠刺激,还欠缺钱。”


    四处寻求投资是自己走过的老路,田望秋又是投人先于投赛道的类型,到底是惜人,再次为他们鼓舞士气,“迟早会有门路,只要人别欠抽,其余问题都能慢慢解决”,他把烟揿灭在纸杯里,拍封疆背一把,“晚上我要跟另一个项目的审计结果。今晚约见的那家私募基金KS,我不负责开路,你们自己上。记住了,是找钱不是乞讨,好好儿的,别让人给欺负了”。


    真有欺压,自然会有反抗。


    封疆点头应承:“放心,哭的时候肯定让你看见,没你做观众的时候,一定维护好自尊。”


    田望秋背身往远处走,同时伸手点他:“说话算话,不然我会秋后算账。”


    封疆赶他:“一定。忙你的,回头见。”


    三人就此别过。


    *


    田望秋走后,封疆和池张亦走出大厦天台。


    回到电梯间前,池张拽了封疆胳膊一把。


    封疆回头看他,瞥见池张一脸犹豫。


    藏不住话的人竟然犹豫,封疆只得道:“有事儿直接吱声。”


    池张嗓子仍蹿火,咳了声,开口声儿都细了些:“Bug修复该结束了,老易估计闲了,喊他来换我,陪你赴晚上的约。喊陈郴那小子也成。”


    晚上同KS面谈,池张想抽/身。


    封疆言简意赅:“给我个你跑路的理由。”


    前仇旧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池张也不瞒他:“要动真格地说,理由海了去了。有仇。我和老易做手游的时候,钱花个差不多,公司穷得底朝天,临死前,接触过KS。他们看过资料后,约我们面谈。谈完说考虑一下,但隔了没几天,投了山寨我们的另一家游戏公司。我看了新闻,才知道自己这个正版是被涮掉的备胎,呕出老子一盆血。”


    封疆边听眼风边扫向池张,墨描般的眉眼黑得吸人。


    池张:“是你在部队的时候错过的老黄历了,只是让你随便一听,现在不需要跟我同仇敌忾。”


    话刚落,他又立马换了一副忧愁不已的脸:“另外打个商量,没事儿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你小子现在这眼神贼祸害人,再看会他妈发生感情。”


    封疆没想到自己仅相隔三秒,能听到血泪史和撩闲无缝切换:“说人话,别招我,在这句胡扯面世之前,我刚被你勾出来一些愧疚感。”


    池张人生中无比艰难的时刻,他在海角天涯,未曾参与分担过一丝一毫,他是位不合格的朋友。


    对封疆的性子摸得太透了,池张明了他的意思:“别了,真没什么,幸好你那会儿不在,你要在,陪我烂醉如泥,白白伤你心肝胃,更划不来。”


    池张也没忘声明:“我虽然对KS有怨,但也不反对接触他们。当时KS扎根风投的就有四个项目组,如今怕只多不少。这一回,不一定遇到的还是当初跟我对接的人。可能得怪我那会儿看起来太嫩,不像是能成事儿的人。对方没有义务,让我和老易被拒绝地更体面点儿。”


    这一番话说得堪称善解人意,云淡风轻,但背后的酸苦不会这么不值一提。更何况,池张是个前半生遇挫甚少的天之骄子。


    池张要是真的如他所说的心那么大,倒不是坏事。


    封疆:“他们主动邀约在前,我们已经应了,赴约是教养和礼貌。”他落足声硬,但人声柔软。


    池张接:“跟我,甭费劲儿从头开始解释那么多。”


    封疆瞄池张一眼,知道池张并没有捕捉到自己的言外之意,他也没急,先手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将门撑住,等池张过门,才点拨道:“老易和陈儿我安排了别的事儿。”


    池张:“……”


    池张听出来了,封疆这是仍要拽他一起去。


    果然,封疆随即道:“身高八尺一成年人了,有些能力得加强锻炼,就比如,面不改色地见不想见的人。”


    池张扭头,脸顿时黑了层:“我咋这么——”


    这话还没说完,封疆截断:“没让你选,只是通知你一声,这回算我逼你。意见允许有,但提出来不行。”


    池张:“……”


    池张在自己人面前一向皮厚:“少来,袁大头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搞独/裁……就不怕我学隔壁小孩闹情绪给你看?”


    封疆无动于衷:“允许闹,闹完继续执行工作指令。没打算留你在KS长长久久过日子。见多久,看他们表现,你就当拔冗选妃。”


    *


    他们要接触的KS,涉足工业科技、医疗健康、消费品服务等多向投资,在PE投资(私募股权投资)、天使投资、公开市场基金等业务全面发力,在赛道上远超大部分同行。这一回,倒如池张那番碎碎念里预见到的,他们见到的人,同当初他做游戏同KS初次接触时见到的还真不是同一拨。KS派出的人一共四位,两男两女。


    其中三人同他们相对而坐。坐在三人正中间的是位头发精短,气质飒然利落的女Associate(高级经理)。另一人西装革履落单,坐在角落里,一副路过此地前来旁听的姿态。同他们白日见过的那些投资人不同,KS的人已经自行预装了目前Feng行在苹果商店上架的最新版本。


    封疆带来的财务模型等资料齐备,部分内容前期已经提交给分析师,建模是他的强项,各种信息明晰条理。文书方面也因为田望秋的坚持做了部分妥协,在追求简明扼要的同时,加了部分师从田望秋时入乡随俗学会的互联网式“不说人话”,不乏业内“黑话”赋能、颗粒度、链路等等。整个过程中最难熬的是室内落针可闻,KS全员埋首桌案研读资料,无人吱声晾着他们的那一刻钟。真正交流起来封疆和池张倒是如鱼得水。待封疆详解展示完app计划中优化上线的版本过后,来自KS的一番连珠炮式发问,池张配合他,俩人亦答得很是得体、顺溜。


    封疆随口说的那句“没准儿刚进去就出来了”亦有幸言中。


    此前被动随着投资方思路走,屡屡失利,KS树大反而使人平常心,没有望而生畏。这回封疆先于KS谈钱,在一番试探之后,他冒险选了此前众人商议时的另一个寻求资金的方案,提出五百万美元的过桥贷款。短发女Associate在接收到这个数字后面露犹豫,久未吱声。


    封疆也不催促,等了五分钟后便起身,招呼池张礼貌告辞。


    对方踟蹰于是否挽留,没能短时内纠结出个所


    以然来,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这次会面无果而终。


    临出门前,池张还特意回头看了角落里那个从会面开始便安坐如山的“西装革履”一眼。


    *


    再度踏上街边藏青色的石板路,进入Feng行界面发出打车订单,等系统分派出租车司机接单的功夫,池张才道:“刚才搁旁边远远儿坐着的那个人,什么意思?二十一世纪了还玩这种考察法,放一拨儿小兵小蟹来探路?又不是养在深闺二十年的姑娘出门相亲,要借别人的口来试探摆在她面前的陌生公子是不是良人。”


    听池张絮叨的功夫,封疆垂首扫了眼手中攥着的名片。是出门前,短发女经理从一旁的置物盒中临时抽出来,塞过来的。


    烫金字于冰凉材质的薄片上深深地烙印下一个名字:程次驹。


    凸起的这三个汉字纹路明晰,笔划舒展,从容磅礴,就像是这三个字自带筋骨。


    名片贴肤沁凉,这名字不像是那位女经理的名片,倒更像是属于那个角落里气场慑人的冷眼旁观者。


    池张喃声道:“第六感告诉我,这边儿还是有戏。”


    封疆想起进门前跟池张提起的那句选妃的玩笑话,将名片插/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瞥他:“那你这第六感有没有告诉你,金主是一见钟情愿砸黄金万两,还是仅觉得条件匹配可以搭伙但连彩礼都想砍价?”


    正说着,接单的司机到了,棕绿色别克昂科威切割开路灯洒下的大团光晕,慢慢泊停至路边。


    俩人刚上车,池张还没来得及细问封疆怎么看,置于掌心的手机便嗡嗡大震。


    看清来电号码的那刻,池张抿唇,神色瞬间冷了下来,脸色如灰白将褪的潮汐,缺颜少色。


    他低咒了声,即刻拒接。


    今儿也算冤家路窄,有前缘的KS从有些膈应他变得不那么膈应了,这世界上最膈应他的那个人却又冒头了,真是出门少看一眼黄历都不行。


    池张选择拒接,但对方却不依不饶,很快手机起了又一轮震动,似是他不接便不肯罢休。


    扣在手机边框上的指节绷得死紧,池张这回选择放任,任震动声在出租车窄仄的车厢内乍起乍落,抓人心神。


    封疆近两年被部队磋磨的耐性更甚于过去,他没动声色。


    但前方的司机师傅好奇心难掩,视线透过车内的后视镜探向后排,想要一窥究竟。


    封疆抬眼,同司机在后视镜内短暂交锋了下,司机这才收回视线专心开车。


    待池张的手机锁屏上显示有五个未接来电之后,来电人终是作罢,车厢内的喧嚣暂时偃旗息鼓。


    池张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刚准备冲封疆解释下这是演的哪一出儿,松的那口气又随着身旁封疆手机铃声的响起再度被提了起来。


    池张在心里日了有一万只王八蛋,当他扫到封疆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是那个备注为“池叔”的号码时,王八蛋的蛋壳瞬间齐齐爆碎,他立刻吼道:“挂了他,不许接。”


    见封疆抬手,心里的卧槽差一点就将蹿出口,池张又补充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敢接,我就敢翻脸。”


    池张这一嗓子拔得险峻,但这威胁于封疆力道几无。


    在封疆对着声筒喊出那声“您好”时,池张心内漠然地呵呵两声。


    随后的通话池张自行屏蔽,他脑子里天人交战,全是昨夜他同“矿主”爹池明礼吵架时那些互相攻击、侮辱对方的语言。


    自从池明礼发妻,池张生母作古,池明礼忍到池张十八岁成人后迎娶了新人,爷俩这种对骂就在不断升级,吵一次,怒火至少要爆燃上五天。池张嗓子今儿之所以冒火,就全拜池明礼昨夜一番吵嚷所赐。


    池明礼的这一通来电算长。


    长到封疆得以挂断电话时,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封疆那小四合院儿,已经不足二里地车程。


    封疆收了手机,还没开口,一旁的池张生硬且动作幅度极大地挪动身躯,靠向远离封疆的车窗,将视线全数投向车外。只留给封疆一个沉寂无言的后脑勺。


    幼稚。封疆心道。


    明晃晃是个避开他的姿势,拒绝沟通。


    封疆心底发笑,知道池张必是没上心听他在电话里同池明礼说了什么,不然不会是这么不近人情的反应,单方面将他划到敌对阵营里去。


    大概池张从未想过,他从没想要劝池张宽宏大量,同池明礼和解。


    在池明礼和池张之间,他不会、也没道理去考虑池明礼的任何苦衷和所谓苦心。


    *


    池张数次从池明礼那儿惹一肚子气回来,封疆次次记得深。


    早些年,封忱的庇佑一早将封疆与有诸多不良嗜好的继父陆成良切割开来,封疆一样不擅长处理父子关系,更别谈介入他人的父子关系。


    前几年,封疆碰上了被怒火点着的池张,试过顺毛捋、逆毛摸,作用皆有限。


    现下池张既然抵触,封疆也没想逼迫他即刻敞开铸在心上的铜墙铁壁,给池张自我调适的空间,暂不言语。


    车厢内闷得像加了盖儿的湖。


    巧的是,赶在这空当儿,适才池张打车时,封疆传给步蘅的那几条消息有了回音。


    步蘅费了好一番口舌,打发完想要跟着她进α观光的陆铮戈,在往办公楼走的路上才回道:“向组织汇报:今晚我们节奏不匹配,已离家,此刻我正在搬砖的路上。”


    眼下这情境同此前封疆发消息给步蘅时可谓天地之别,且……一言难尽。


    封疆打字,拉齐信息:“你理我理得晚了两分钟,这边也形势突变。出现了新活儿,有孩子需要哄。”


    孩子+封疆再+易兰舟+池张=无法想象。


    让人觉得安生不了。


    步蘅一贯的作风是不刨根问底,只追问:“需要支援?”


    这又是从哪个旮旯里蹦出的孩子?Feng行那边可是一水儿的未婚人士。


    车窗外的夜色已经深得遮人眼,封疆不需要帮手,何况是个需要踏着夜色奔波而来的帮手,可他思忖后回:“对我确实是个挑战,我准备先上道具——糖。”


    步蘅猜测:“在哭闹?”


    封疆:“难度更高一些,在哭,但他拒绝让人听见、看见。”


    步蘅:“那我晚点过来?”


    “会哄?”这些年他好像并未见过。


    “试试,万一天赋异禀。”


    对面不算谦虚,封疆边敲虚拟键盘边笑:“晚点是几点?”


    步蘅倒没打包票:“老实说,还不确定。”


    封疆快速发出几句:“先忙正事,别担心。我只是现在空闲,跟你没话找话说。我能解决。”


    又重复强调了一遍:“甭过来,忙你的事。孩子我搞得定。刚不是真的求援,是跟你报备动向。”


    聊完这几句,封疆摆头扫了眼车窗外的灯影,正好瞥到路边一家连锁药店白底绿字的广告牌。


    身旁的池张挺执着,仍在“闭/关锁/国”,生生坐成个犟且孤独的石塑。


    封疆略不落忍,利索收了手机,同司机说靠边停一下车。


    但等封疆从药店出来,提着装有润嗓糖浆和口服含片的塑料袋回到街边,别克昂科威却没了影儿,单方面消失于苍茫黑夜之中。


    池张那个别扭玩意儿……“被抛弃”的封疆站在原地,和刚购置的药品相依站街,冒了串京骂。


    池张倒是没炸毛到不顾道义,抛下封疆之前给封疆留了个言:“没几步路了,您步行走两步回吧。甭管我,死不了。”


    封疆有生之年第一次公/权私用,随即拨给易兰舟,报出车牌号,让易兰舟调阅后台记录,查车辆的行车轨迹。未出乎封疆意料,用户中途选择更改目的地,将其从封疆的四合院换成了池张在N大附近租了有数年之久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公寓。


    相识五年,同生共长,池张说甭管,封疆却是不能不管不问。


    三刻钟后,封疆提着药品和两人份的晚饭,站在了池张公寓的门前。


    商用公寓楼,业主门挨门,一个走廊多户共用,隔音效果自是糟糕。


    为免扰民,封疆没敲门,选择拨池张电话。池张也没像对待池明礼那般粗暴,虽有气,但没拒接。


    电话接通,封疆道:“开门。”


    一门之隔,池张安坐在客厅里,冷冷地盯着墙,陷在一室安寂中,懒得开口。


    封疆不等:“不开我捶门了,扰


    民惹人报警,恐怕还得麻烦你去派出所领我。”


    他根本不是这种没公德心的人。


    池张:“别招我,至少今晚。回去,放我自己钻牛角尖成不成?”


    封疆利索应:“行,你钻。我滚。”


    通话随即切断,速度快得甚至让池张微愕。


    立马有隐约的脚步声响起,池张坐在未开灯,漆黑一片的室内自暴自弃地想,走得好,谁特么都别理我。


    但仅五秒后,一阵悉索声传来,随后,紧关的公寓门被人豁然拉开。


    廊道的光投射到陈黯的室内,刺激得人掀不开眼皮。


    池张下意识眯眼,又顶着刺激瞥向光源处,而后看到封疆那道背光的挺拔剪影。黑暗如深海,光划开一道缝儿,封疆就站在光劈开的那道缝隙里。


    封疆没给池张喘息的时间,“啪”一声摁开室内的日光灯。


    灯开了,四目相对。池张低声咒骂了句。


    封疆将手握的一把钥匙往池张身边砸:“看什么看,登堂入室没见过?不是撬的,没那牛逼技术。大前年你回了趟家,回来犯邪,翘了两天课。你负责任的班长辗转联系到我,拖我来找你,你窝这儿烧得七荤八素离翘辫子不远了,我一气之下顺了你一把钥匙。”


    当初的以防后患,还真他妈防对了。


    池张:“……”


    封疆:“起来,别等我踹你。”


    进门那段封疆说得顺理成章的,池张简直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池张反反复复启唇三次才有声音,明明积蓄了力道,但毫无攻击力,尾音都发飘,他说的是:“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烦的人。”


    封疆没应。


    池张:“你行,衬得我无理取闹。”


    封疆听着,不反驳,踢带上公寓门,往池张麻雀般小的厨房走。


    说什么都像拳头捶在棉花上,池张自觉没趣,摁着地板爬起来,揉了把因为久坐发了麻,酸了吧唧行动有障碍的腿,跟着封疆往餐厨那边挪,且状似无意地问:“喂,你们刚聊什么了?”


    封疆波澜不惊:“谁们?”


    池张:“诚心的吧,不气我难受?”


    封疆心安理得:“聊什么得向你一五一十汇报?”


    池张:“……”


    封疆将捎来的外带餐盒从塑料袋内解放出来,一一摆好:“我车上说话避过你?”


    您姿态可端正了,然而我作死我没听。池张心里开启连环骂。您快别继续善解人意贤妻良母了,我TM已经觉得自己刚刚那一波操作很迷很不是人了。


    封疆:“吃饭。”


    池张配合,到餐桌旁落座,声儿很低:“我家里还真的缺个住家阿姨。你这么个包容法,我心里打鼓。”


    封疆这回倒是被气笑:“怎么,你发次脾气,我就该认为你这人幼稚撒泼,认为不可交,然后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池张未置一词,但未置一词等同于默认。


    人世熙攘,谁还没个一两件烦心事儿,没点儿脾气,又凭什么包容别人发脾气,成年人拼事业、拼机遇、拼爱有善终已经累得瘫成狗,恨不能一天四十八小时。


    封疆没给池张自怨自艾的时间:“老爷子托我劝你。”


    自是指池明礼。


    听到这话,池张倏地仰起脸,脖颈上筋骨又随着情绪外露微凸,挤出句话来:“做他的春秋大梦,我眼里,揉不下他那号儿大沙子。”


    自从知晓池明礼婚内对他母亲不忠,他们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


    讽刺的是,池明礼的新妻子为池明礼所生的小儿子,即便和池张相见次数不多,且池张每每面对他皆凶神恶煞,那孩子仍旧时常吵着、哭喊着要找大哥。


    池张呵笑:“让我回去跟他演戏哄他亲儿子开心,异想天开!”


    封疆递给池张一双黑木筷:“我告诉他——”他停顿了下。


    池张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回来,微眯眼问:“你怎么说?”眯眼,是警告封疆小心说话。


    封疆:“劝不成。我和池张兄弟俩之间,池张说了算。”


    池张:“艹。”


    静了下,池张快速低下头,扒拉了口封疆带来的糙米饭,没沾哪怕一筷子菜,生生干咽下去后,他抬头道:“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合着是个骗子!”


    骗归骗,没犯法。封疆认。


    池张眼都被那口饭噎得润了:“是哪个混蛋下午才逼我去见不想见的人,神他妈我说了算!”


    池张脸上各色表情纷呈,封疆在他对面落座,扯了把今晚因为登门KS系的板正的领带,敲桌:“细嚼慢咽,你这吃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池张仍在较劲儿,继续狂塞。


    封疆纵容:“行,随你。”


    “哄”算是达成,看池张狼吞虎咽十分钟,封疆又忽然道:“我以前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妹妹?”


    池张瞬时逼退了在胸腔里乱七八糟冲撞的情绪,怀疑自己听错:“谁?”


    封疆:“我妹。和你弟类似,流我继父一半的血。大哥其实当初不止计划带我出来,但没成,只带了我过来。”


    她留在阿尔山,他离开了,却也随封忱一起供养她,尤其在封忱一声招呼不打骤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


    池张好奇:“黄在哪个环节上?”


    封疆冷静陈述:“小姑娘不愿意,旁人说不动。”


    池张:“咋,咱妹怎么考虑的?”


    封疆语气不见起伏地继续讲述:“讨厌我,怕是担了原因大半儿。”


    陆尔恭嘴上是这么说的,在封忱提议后,他一样选择留下,她啪地一声摔上门,冲他大喊大叫:滚!


    阿尔山那儿的冬天既长又冷,那会儿家里总是亮着盏黄蒙蒙的灯,昏光淡得像雾。继父陆成良酒醉回家,会各种找茬儿挑事儿,厚重的木椅拎起来便朝他砸,那是单放在背上,用少年的身板儿也要挺一挺才担的动的重量,猝不及防地砸过来,总砸得他眼前一片黑。


    后来也想过,冷得不见得是阿尔山的天气,大概是他僵硬瘦削的手凉透了,就好像灰白的唇,有时哆嗦,但分不清是因为冷颤还是因为疼。


    稍回忆,亦能记起,少女充血的、裹着寒光的眼,看着他侧脸上的巴掌印,颤声问他:“你没有自尊心的吗?!”又或者是她问:“你是残废,你腿断了?你为什么不跑?”


    池张:“……”是个让人意料之外的缘由。


    小孩子性子是会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池张生硬地接:“小孩就是很烦,不懂事,还瞎胡闹。”禁不住就想同封疆同仇敌忾。


    叹了口气,池张又挖苦道:“敢情儿您安慰人的办法就是和我比惨?”


    被他奚落,封疆又后悔提了这茬儿:“行了,吃你的饭。”


    池张迎上他的目光:“饿不死。”


    池张一样决意牺牲自我,安慰普罗众生:“比不了,跟我比惨,你未必赢。”


    封疆不想嘲讽他。


    池张:“聊会儿,掏心掏肺掏老黄历那种。哥们儿从没跟别人提过,我十七岁那年看上过一个人。往俗了讲,是想嫁给她那种看上。”


    同窗数载,俩人还真的从没聊过私人感情,封疆耐着性子听。


    池张搜索自己脑子里和那人有关的印记,神色从吊儿郎当转向凝重:“说起来,也是位师姐,是高考前,我的家教。我当人家是心上人,人家当我是迷途不知返的学生。我这辈子最尊师重教的日子就是那段儿,从小到大都没那么规矩过,坐着听讲都板板正正的。我性子缺点很明显,也不懂怎么讨好人,也就一点儿真心真真儿的,比较贵。


    也试过忍,慢慢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想她装傻无视我的暗示,准备明说那天,她单方面同池明礼辞了职。”


    “我腹稿打了一箩筐,呵,还分了好几个版本。不幸,ABC版全部废掉。她留给我一句话,挺绝的,还不是面对面说给我听的。她留了张字条儿,拖池明礼转交。她说:池张,自己的前途自己挣,祝未来光明。一共十几个字,我瞧着,笔迹比她平时写字潦草。”


    “真的越看越潦草。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想都觉得,能有这句话,也只是因为她修养够好,为人礼貌。一个负责任的家教,不干了,还记得祝福她曾经的学生。我记着她那话,考进N大,也试过去她那个院儿打听、找过她,她同学告诉我她出国半年了。我就跟自己说:池张,脸皮一般厚就行了,别太厚,就别追去国外了,何必讨人嫌呢?”


    事儿掰扯了个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一段回忆罢了,池张自嘲道:“但也感谢她。我要是不好好学习,还没机会认识你。那今晚就得挨饿了。”


    池张伸手摸了下眼,盖住从那儿生出来的异物感:“要是她哪天再撞我跟前儿……”


    想起步蘅,池张又冲封疆笑:“算了,跟你这种运气好一上来就两情相悦的人说不明白,同人不同命,你小子哪儿懂痴心妄想的苦。”


    他话落深深吸了口气:“操蛋的事儿真他么多,晦气。我现在倒是想回池家去拿那个小屁孩出气,打他一顿,最好他给我哭倒黄河。”


    封疆知道他只是随口胡说,起身,摸了罐啤酒扔给他。


    这会儿他欠酒浇。


    池张前面那句,封疆也没争辩,但好的哪儿是运气,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


    城市西北部,步蘅进α之前,仍在踟蹰,症结在于如何简单地将事关程淮山的事同骆子儒说明白。


    可她还没摁电梯,在给封疆回消息的时候,蓦然听到身前有人说:“是中彩票了还是刚捡到钱?开心到遮不住,表情乱飞,当街笑成花儿了都。”


    是不能更熟悉的声线,步蘅将手机塞进口袋,抬头就见她暴脾气的师父骆子儒一脸哂笑地瞧着她。


    他挖苦人总有无数种方式,步蘅站到他跟前儿,问:“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骆子儒极为冷淡,扔了一个字:“嗯。”


    步蘅:“……”


    一个轻飘飘的“嗯”字,让步蘅做心理建设的那几个小时全白瞎了,她想了想,又问:“晚饭吃了吗?夜宵呢?”


    骆子儒撇头看她:“怎么,你要请?”


    也不是不行,步蘅应:“我请,地方您挑。”


    俩人在等的上行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抵一楼,叮一声给出到达提醒。


    见步蘅献殷勤,骆子儒原地叉腰盯她,任电梯门开了又关,没挪一步儿:“别磨叽了,直接交代吧,捅什么篓子了?”


    没想到上赶着请客还能有这种误会,步蘅:“我们能不能不草木皆兵。操心您吃什么不算稀奇事儿吧?”


    骆子儒:“屁。你过去是出于道义买饭往那儿一扔,我爱吃不吃,吃没吃你爱问不问。”


    步蘅:“……”


    听着像他有怨,但步蘅着实冤。


    待上了楼,进入已无人在岗的α,步蘅紧跟着骆子儒,一路跟进他办公室内。


    骆子儒将摆在桌面上的文件夹摔扔到一旁,在转椅上落座,再度赐了一个字:“说!”


    言多必失,坦承就好,步蘅最后默念了一遍这话。


    定了定神,步蘅将手机调整到一张人物肖像的页面,推给骆子儒。


    那人物肖像,是他们适才上楼时,她在厢式电梯内壁的广告页上再度看到过的女idol魏新蕊。


    骆子儒扫了一眼,笑了下,笑得敷衍,不等步蘅开口,他抢先发声:“翻这张照片出来,是要跟我聊你师兄大程?”


    他一早知道!!


    步蘅脑子里顷刻间冒出这个认知。骆子儒早就了解程淮山的人际关系脉络,包括程淮山现于人前的,和隐于人后的。


    既然如此,骆子儒自然也能联想出她联想到的一切,知道魏新蕊同他笔下那篇即将面世的檄文鞭笞的对象,揭露的黑手——雷格集团之间那广为人知的联系。


    步蘅顷刻间哑火,她费劲琢磨如何表述更为妥当的那些事,已经没了开口的必要。


    被上了新的一课。


    骆子儒:“我的人,我不会允许自己一无所知。别替全世界操心,有空多读书,少琢磨些没用的。”


    被攻击步蘅没往心里去,但想起那篇骆子儒主笔的即将面世的、言辞犀利的,抨击永明科技和它背后的雷格集团的报道,以及此前骆子儒脸上的伤,步蘅不得不认真道:“老骆。”


    骆子儒口气不善:“喊我什么?”


    步蘅立马改口:“师父,您年纪大了不经打,我会怕。”他额上尚未痊愈的那伤,除了缘自报复和警告步蘅想不到别的。


    骆子儒呵道:“怕个鬼,法制社会,少他妈黑我们人民警察的业务能力。”


    那又是谁先前说酒吧门外捡尸……


    步蘅:“太师父为什么退圈我还记得。”骆子儒的师父严光耀,是在发出一系列深度报道,反思蔑视人道主义的收容所制度,引发广泛的社会舆论,推动制度革新后“被辞职”的。


    骆子儒:“你这是暗示我当个懦夫,毙了那篇稿子?”


    步蘅:“我不是那么没有职业操守的人,我尊重您也尊重我自己对这篇文稿的付出。”


    骆子儒:“那你丫废什么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相信大程。是非黑白当前,就算他妹妹为了雷格进场打人情牌,他也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这不是站队,是站对。”


    魏新蕊是程淮山的妹妹?步蘅捕捉到他话里透露的这则信息。


    骆子儒做事历来只考量该不该,不计后果。步蘅却恰恰同他相反,顾虑多,会瞻前顾后。


    这一瞬,步蘅突然想起半年前,她从辛未明口中听到的辛未明对骆子儒的评价。辛未明用过一个词:天真。


    骆子儒历经世事沧桑,洞察人世险恶,目睹社会中无数魑魅魍魉作妖,却仍旧天真。大抵是年幼被爱浇灌,年长被正义哺养,让他知恶而不信恶。


    步蘅脸色凝重,觉得自己面对骆子儒时要比面对旁人老上十岁,次次苦口婆心,操碎了心,幼稚青葱会瞬间灰飞烟灭,拔苗助长出成熟。


    步蘅:“我也信邪不压正。我不是要您提防师兄。那篇稿子里遍地写的是人之恶,我只是希望您写完后,能生防人之心,包括防我。举个例子,万一我被买通,说亲眼目睹、亲耳听您收钱坑人呢?不需要更多锤,只要对方抢先发声,抢占舆论,就算后续给出澄清,我们也是输家。”


    骆子儒拧眉。


    步蘅又说:“您得提前做好文章发出后应对各种声音的预案。”


    α之前就被人诬告过造谣,骆子儒甚至不屑于发声明澄清,好在那次事件迅速平息,并没有持续发酵。


    骆子儒刺她:“杞人忧天有瘾?”


    步蘅换策略继续进攻:“您什么都不怕,那您想没想过,师兄如果确如您所言立场坚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和妹妹的分歧会有多大?我在楼下撞见过他和魏新蕊起争执。”


    骆子儒眉头拧得死紧。


    步蘅:“他最近状态不算好,经常看起来很疲惫,原因我不确定。但总归是遇到了困难的事。我不擅长关心人,您要不抽空跟他谈谈心?”


    骆子儒斜她一眼:“我


    就擅长搞这些绣花功夫?”


    步蘅温和有耐心:“我们两个哪怕半斤八两,凑起来也能拼个一斤,总比半斤有分量。”


    唇枪舌剑蓦地断了。


    隔了一分钟,骆子儒从纸页上抬头:“你老实跟我讲,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对大程有意思?”


    步蘅:“……”


    步蘅:“没您说的这种意思,但有别的意思,我希望师哥事事如意,就像希望您平安健康。您别乱点鸳鸯谱。我有您嘴里那个意思的人跟您报备过,您失忆得是不是太快了?”


    第34章 步履之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记得学会……


    地狱之门(二)


    有认定的人了还这般关心大程,这操作可谓是在踩一脚踏多船的/红/线。


    骆子儒禁不住斜视步蘅。


    他背后,岑寂黑夜间,一街之隔,亮着零星灯火的楼宇轮廓依稀可见。


    楼顶那远近闻名,口袋绿地般的空中花园里,茂密树冠正随风恣意颤动。


    俩人本就聊得磕绊,经骆子儒这样突兀地一问,经步蘅下意识地撇清,得,肉眼可见地彻底聊死了。


    步蘅嘴皮子往哪儿掀一时间都没了方向。


    正值发稿前的当口,骆子儒没心思拷问细节,只想放炮:“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盯个没完,我脸上有花儿?”


    好好儿说话难度忒大,步蘅见势举白旗:“您先别急着上火,我已经开始反省了,是我的问题,怪我眼睛太好使。”


    骆子儒:“……”


    骆子儒喉咙轻滚,座下的万向轮转椅后滑了寸许,继续睨着步蘅。


    从他的视角抬眼看,室外流光透窗而来与室内灯影相交,俱投映在步蘅细长的瞳孔之中,映得她一双眼亮如点漆,她专注瞧人的时候,英挺的眉峰下,眸子里溢出的光热烫人。


    里面闪着的火焰一簇名为天真,一簇名唤坚韧,是他历来擅长破坏摧毁,却不擅长保护的模样。


    这天真,像极了他自觉亏欠过的一位故人。


    骆子儒喉咙瞬时发紧,忍不住就想摸根儿烟。


    站他跟前儿,步蘅扯淡完也不心虚,又上心问道:“现在这个时间吃别的容易积食,四方斋好不好?”


    刚触到烟盒的指滞住,骆子儒没做二想,下意识回:“凑合儿,美龄(粥)。”


    说完他又后知后觉很不得劲,抄起手边儿的那沓A4纸废稿就想往步蘅那儿抽,瞥见她那瘦长削薄的身板儿,涌起的怒火又被良心秒撞成一把齑粉飞灰。


    骆子儒最终还是收了力道,只剩嘴不饶人:“出去。以后少做这些让人笑话的事儿,你是保姆?招你进来是管我吃喝拉撒这些破事儿的?把你的精力拿去干你喜欢的事儿、自己的事儿。”


    步蘅心道,您这随时放炮的癖性着实万年不改,敢情同样在世为人,就您会嘴里喷火?


    但她是善解人意的类型,她会,但她不喷。


    *


    步蘅知道骆子儒的意思是催她把有限的时间耗在学本事、练真章上。


    α的企业文化里,实习生也不用像其他公司一样从端茶倒水这些杂事做起,她也并无献殷勤的喜好。但她身有余力,又常受骆子儒启蒙,关照他的生活起居很多时候是出自下意识的作为。


    将叹气声吞下,步蘅接过那沓废稿,理顺后搁置回骆子儒手边,而后说:“师父,我知道您不待见爱唠叨的人,嫌我跟唐僧似的,重复说某些话。但人张嘴说话,同一个意思,一软一硬两种表达,别人听起来真的会有天地之别。”


    她一字儿一字儿往外蹦,一门正经,骆子儒的脸色却渐渐晦暗冰封,眼瞧着又要瞪眼。


    偏步蘅浑不怕死:“我明白您用心良苦,担心我浪费精力,也担心我跑偏了钻营捷径、不务正业。请您放宽心,我就算学坏也需要一个过程不是?要发的5001这篇稿子,我已经尽全力完成我那part,新的选题这会儿也已经压在您右手边的文件夹里,麻烦您空了帮忙长眼。我今晚之所以往α跑,一是觉得我了解到的信息应该跟您通气;二是之前主动跟行行请缨,闲了帮她校对材料,熬了几年才好不容易够资历做人师姐,不能没有信用。我不是专门跑来气您的。”


    已经啰嗦上了,魏新蕊这茬暂时平稳降落,也开口提了行行,不差说完。


    步蘅压低嗓音:“趁没人,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骆子儒看她就像无情地在看一个扰民的喇叭。


    “喇叭”冲他笑:“师父,我们对小姑娘是不是该温柔点?”


    骆子儒思考的罅隙,微一停顿,步蘅继续说:“您对行行要求很高,她也一样好学自律。但稿子山一样,又赶上学期末备考季,她着急之下有些手忙脚乱。这要是换成我,可能早崩溃给您看了。您想让她尽快成长,我懂。但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严肃的教诲,是不是也可以多些温柔的鼓励?”


    话说到最后一句,步蘅有所犹豫,怕起到反作用,但最终还是脱了口,说完静等骆子儒的反应。


    骆子儒:“怜香惜玉上了?”


    是啊。


    步蘅干干脆脆地点头:“就知道瞒不过您。”


    骆子儒看她一眼:“人,死命提着一口气儿,辛苦。可一旦卸了劲儿,没准儿咯嘣了。邢行行丢三落四的性子得改,最需要磨得就是耐心。她总得自己走路,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一辈子,给她递拐就是在废她走路的能力。严师出高徒自有它的道理。”


    步蘅下意识抬手投降:“道理我知道,行行也明白,但人的精力有上限,循序渐进是不是效率更高,更不容易打击积极性和自信心?她已经比当初的我做得好太多。”您大手一挥,一下子扔人五百页稿子,没把人立时砸哭,已经算人小姑娘意志坚强。


    *


    他们这堆人中,师兄程淮山嘴上也时常打击刑行行。


    但大家对α里最年幼、也是入行最晚的新鲜人刑行行还是能帮则帮,没有例外。


    水嫩脆生又好学,不爱抱怨爱努力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


    就连骆子儒自己,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会在刑行行的文稿上手书很多批注,步蘅初生牛犊、菜得一批时也没这待遇。


    可惜的是,他们几个对待后辈心皆善,但非常不善解风情,面部表情稀缺,看起来酷得不行,开口也每每冲着“嫌弃”的口吻去。


    *


    面前的“唐僧”念了半天,突然凝固了,不吱声了。


    骆子儒再次剐她。


    步蘅立刻融化,见好就收:“好啦,我这就撤。”


    随即转身,向外迈步。


    临出门前,步蘅眼角余光扫到门后边柜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礼盒。


    盒盖微错,露出了叠放在里面的半截领带,款式干净的很,黑色底布上只有一只金色小蜜蜂的刺绣孤零零地抓人眼球。


    是适合青年人的款式,而非契合中老年。


    骆子儒从不打领带,这应该是他备下的要送给旁人的礼物。


    联想起生日临近的程淮山,以及骆子儒曾送给程淮山的全套西装,步蘅对这条领带未来的去向隐隐有了数。


    **


    步蘅乍走,室内顿时一寂。


    看她出门时蹑手蹑脚的出息样儿,骆子儒冷嗤了声,有股子把人勾回来,横眉冷目再教育几句的冲动,但仅是想了想。


    放下百叶帘,骆子儒抽手揉搓了把干涩的眼眶,颀长的指捏了下鼻梁,而后拿起摆在桌面上的手机。


    消息栏里,除了一堆各app推送来的杂七杂八的广告和资讯,还有三则未接来电提醒,来自同一串数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主儿的一串数字。


    够罕见,竟是前不久同他干过架的老冤家辛未明。


    很多年了,自进入新世纪,又或许远在上个世纪之遥,他和辛未明之间便没了电话联系。


    这些年来的对峙炮火,俩人都是隔空在放。


    几个月之前的那次纷争,辛未明也是上门直奔α揍人,他们私底下从没试图联络过,没扔给彼此哪怕只言片语。


    此时冬深,室外寒意如风起伏不定,衣衾皆重。


    在这样昼冷夜长的日子里,骆子儒乍想到辛未明这个名字,许多深埋骨缝里的回忆便挣扎着试图往外涌。


    那些旧事和回忆,混着塌了的事业,分崩离析的发小情谊,被血浸透的生命,以及让人夜里惊悸的哭嚎……


    如今要骆子儒回忆当初创业失败后,同辛未明如何一步步从并肩作战的战友进阶成彼此埋怨、争吵不休的“怨偶”,他自己亦捋不清,难以以三言两语论。


    经历了求援无门、走投无路,经历了同同行及投资人的种种勾心斗角,好像某一天太阳升起后,突然就不再信任对方。


    成功易使人心生嫌隙,失败亦不是善茬儿。


    曾经,他们激烈地争吵,


    疾声厉色地相互质疑,甚至屡屡勾拳相向,摔砸至满地狼藉……一切都在朝着脱轨的方向横冲直撞,年轻的那个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


    骤然“嚓擦”声起,步蘅走之前骆子儒便想摸的那根儿烟最终还是点上了,袅袅烟圈儿在骆子儒眼前闲散地上浮,凛冽烟草味在室内缓缓荡开。


    辛未明——


    辛未明的主动来电,让骆子儒有种厄运将至的不良预感。


    这预感来得并不稀奇。


    纵然他们已经下意识回避过去,但在新世纪,俩人撞在一起,还是要么惹起鸡飞狗跳,要么剔骨见血。


    骆子儒没接到辛未明的来电,他也不打算回电。


    但辛未明的连环call宛如引线,恣意迸溅的火花在骆子儒脑海中一路疾驰,刺穿沉积在记忆底层的,他试图回避的过去……尖锐似针扎般的头疼宛如被重创后留下的后遗症般搅得骆子儒心绪难宁,“哒”一声,指间的烟身被他失控的力道拧断,其中半截掉落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思绪持续脱缰,不遂人愿,试图尘封的旧事终是冲破束缚,呼啸着冲出脑海。


    骆子儒清楚记得,上一次辛未明这样连环call他的原因……是通知他一则噩耗。


    *


    那会子距今儿近二十年,他和辛未明合伙创建的设计公司已经全盘崩溃,进入人员遣散环节。


    对公司有感情,不肯走的,只剩下辛未明辞去建筑设计院的工作同他搭伙创业时,从设计院里带出来的徒弟孟昇。


    小他俩七岁的青年人小太阳般积极热情,随着在设计院时的习惯喊辛未明师父,脆生的嗓音入人耳提神醒脑。


    这弟弟似的后生,进公司后,天南海北地随他跑业务开拓市场,频频风餐露宿,蹲工地吃土,蹲竞标场赔笑。两人相处的时长,远超同坐镇后方的辛未明同处的时间。


    孟昇白长了幅精明样儿,长眸细眉,兔爷儿似的,心却软得同傻子没有分别。


    有一回,孟昇随他出外勤,高烧病倒,人瞧着像条冬末乏力坠地的枯枝似的没有精神气儿。


    他仅做了责任之内的事,在孟昇床前没合眼守了一宿,等孟昇烧退了,身子活泛后,就总叨叨无以为报。


    渐渐的,一个师父变成了俩。


    孟昇清朗干脆的叫喊声,总是伴在他俩耳侧,充斥着那连轴转个不停的生活的角角落落。


    小徒弟二十出头的年纪,和如今的步蘅相近,一样的唠叨,一样爱操心,一样海纳百川似的性子,一样不惧怕刀锋似的犀利目光,一样看到他俩佯怒时凛若长刀的眸仍能展颜笑……


    这么一号儿知冷知热的青年,后来却不幸砸在他俩手里,虽仍活着,有口气吊着,却不再是一个能给这世界任何回应的生命。


    *


    公司里的东西搬空那天,孟昇殷勤地送他回家。


    停好车后,那崽子还遛去超市兜了袋儿瓜果回来,硬是把那堆又黄又绿的食材和他一起塞进家门才告辞。


    那天孟昇走后,他踏进家门的时候,暮色已盛。


    天乏味地黑了阵儿,开始噼啪落雨,面无表情地敲打窗棱,木窗像垂暮老朽般沉闷地震动。


    木窗震,而后是电话震,接通后电话里传来刚分开不久的孟昇含混不清,吞吞吐吐的声音:“师父……”


    骆子儒没吱声,记得后来孟昇又说:“师父,我刚刚不放心,又回了趟公司,我看到………”


    雨声将孟昇的声音浇得更散,更含混,中间被隐去几句,又在后面变得清晰:“您俩和好吧,师父,我马上过去接您,我觉得我们得立刻去看看我大师父。”


    当时怎么应的来着?


    骆子儒的手碰到未凉的烟灰,从手部神经末端传来的轻微灼痛让他更为清醒。


    他回的是:“不去。省口唾沫,少废话,闭上嘴歇你的。”而后便不通人情地挂断了电话。


    孟昇还想说什么,骆子儒不清楚,他也永远没再有听到的机会。


    他说闭嘴,那崽子竟然那么听话,在那个雨打窗棱的夜里,匆促驾车,撞上了冰冷坚硬的封路公告牌,此后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言语半句。


    孟昇车祸事发的那个路段,距离他家不过一公里远,所有人都觉得孟昇是在前往他家的路上出事,骆子儒自己亦这么认为。


    他拒绝了孟昇一同拜会辛未明的提议,但孟昇也许还是想试上一试,前去找他。


    车祸后,孟昇在医院里静躺,陷入意识的深渊中人事不知,前后经历无数回抢救,仍不过是活死人一个。


    把年过半百的孟父孟母的心脏削成了不堪风吹的薄纸片,把所有人一开始抱持的乐观期望躺得七零八碎,随着一次次日升月沉,终是熬成了深潭死水般的绝望。


    ……


    此前同步蘅分享过去,骆子儒只提了转行前的旧事,没撕开这道避了多年的血痂。


    没说孟昇出事的那个半夜,辛未明几乎将他的电话打爆。


    生龃龉多日,他起初耳闻来电,漠然不予应答,察觉事态不对后接起电话时,电话里传来的是辛未明一反常态粗嘎喑哑的嗓音:“孟昇出车祸,在301。你只要还能喘气儿,不想留遗憾,就马上过来。”


    那会儿的辛未明已经过了最初的急痛攻心,没有诘问,不曾爆粗痛骂,但这稀松平常的陈述语调却像淬了毒,让骆子儒半身全麻,近乎握不住掌心的听筒。


    再后来……


    没能如孟昇的意,他和辛未明仍是渐行渐远,直至陌路。


    更后来,是无数次孟昇家人的闭门谢客。


    他连坐在病床边儿,同孟昇说句话,都成了奢念。


    更后来,他命里有了除孟昇之外的很多个徒弟。


    他曾经试图柔软亲和地对待他们,却怕折了他们未来单飞的能力,仍难免严苛以对;又或许是他本性难改,脾性糟糕,不带刺儿便不能过活。


    活成无伴无后的孤家寡人,用自个儿老爷子的话说——活该!


    *


    风从身后撑开的窗灌进来,吹得骆子儒颈后一凉,掌心的手机同时震了下,将他从回忆里霎时一把拖拽了出来。


    是则短讯,来自辛未明:“我会再打。”


    让人猜不出语气的一句话,淡的像静置了半日的凉白开。


    从彻底断连到藕断丝连,又好几年过去,如今的骆子儒想不透辛未明意欲何为,针扎般的头疼仍有余威,琢磨间,他侧脸寸寸苍白下去,攥了手机半饷,终是将全盘注意力收回,锁死在他审校修撰了半个晚上,即将推送出去的那篇文章页面上。


    **


    三十分钟后,老字号四方斋的外卖送达α租用的办公楼层。


    步蘅将代邢行行校对完的提纲用夹子分类别好,这才将四方斋送过来的黑底拓了烫金字的方形纸盒拆开。


    护城河边儿的这家著名素食餐馆,连简易食盒外装用的一纸一字都透着讲究,瘦金体写就的“四方斋”三个字儿透着与世无争的文气,捆扎食盒的丝带还印有浅浅一列夔龙纹。


    步蘅对这店颇为熟悉,不止骆子儒,步自检也好这口。


    菜色虽素,但味儿不寡。


    但她还没来得及把粥给骆子儒送进去,熄灭了许久的手机屏幕骤然被一条推送点亮。


    步蘅看过去,发现是骆子儒把那篇挥鞭指向永明生物制药和其背后的雷格集团的文章——“三问有毒气体致盲事件”赶在深夜前透过α的公众平台发了出来。


    这比计划中报道面世的时间有所提前。


    5001案是恶性公共事件,这篇报道面世后,事件时隔三年重回公众视野,进一步发酵不可避免。


    社交网络如今声讯发达,未来舆论会将事件推向何方尚且不可预知。


    且这篇报道字句似刀,哪怕抽刀不见血,报道中的那些“丑角”们,瞥见刀光惊掠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步蘅点开推送页面,这篇骆子儒亲自编辑的推送中,骆子儒标有“文|骆子儒黑索雷特编辑|骆子儒”等字样儿。


    骆子儒尊重每一个人的署名权,哪怕对方未曾参与写作,仅给予他灵感,在文章发布页面他也会附言鸣谢。


    步蘅还没放下手机,又看见正在学校宿舍刷题的刑行行第一时间将文章链接转进了α的全员工作群里,从刑行行开始,一众同仁队列齐整,发了一长串标注“辛苦了”“拍手”字样的表情包。


    步蘅仍旧有她的担心,但已没早前那么忐忑。


    未来纵使山呼海啸,她和骆子儒,α里的一众同仁和骆子儒既是师徒,也是战友,总归不是孤军奋战,不会任人宰割。


    **


    骆子儒办公室的百叶帘隔断了步蘅视线,但步蘅知晓骆子儒的行事作风,稿子面世了,这会儿他多半在抓紧空当,闭目养神,休憩放空。


    曾经她走得晚,程淮山不在的时候,骆子儒还会跟出来,坚持要送她回去,被她生硬地推了几次,看在她人高马大的份儿上,他才不再提。


    步蘅撕了张便签粘在骆子儒办公室黄铜色的门把手上,提醒他喝粥。


    而后将粥盒放进茶水间的保温箱,给骆子儒微信又敲了句留言,才着手走人。


    指针已经滑向夜里十点半钟,她在楼底遭逢骆子儒之后,便没再给封疆传消息,封疆也未再吱声。


    倒是池张在五分钟前,扔了句缺少上下文的话过来:“最近日子难过,封儿劳心劳力的,你懂点事儿,平时多跟人说点儿好听的。”


    仍是他那一贯的懒洋洋的调子,认真的话得裹上层“随口一提”的姿态才肯脱口。


    池张既有意关心旁人,步蘅自是乐意同他恢复友好邦交,回:“成”。


    这样不咸不淡的一个字儿,池张觉得敷衍:“多敲几个字儿敢情能累着您?”


    池张话向来多,情绪也不藏,步蘅正下楼,不便和他持续过招。


    但脑补完池张说这话时尾音挑高欠嗖嗖的语气以及他微眯眼睥睨人的表情后,倒是临时生了逗他的心。


    步蘅敲了句:“我不想误会,但你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池张回了个“。”过来。


    够言简意赅,是承认的意思。


    “师兄”,步蘅从没用过这样正经的称谓唤过池张,“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池张这回扔了一个更为高贵的冒号,抓紧说的意思。


    步蘅:“好几年了,你继续刺我,像对我有敌意似的,我会忍不住往这个方向想。”


    她从浏览器中搜了张电影海报,发给池张,还补了一句话:“你要是能变个态度,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一定不误会你。”


    池张看图看了半分钟,反复回想蔚蓝色做底的电影海报上《CallMeByYourName》的片名才反应过来步蘅说的是什么鬼意思,池张在手机那端被气得七窍生烟,嘴形肉眼可见地凸了个“艹”字,怒气冲天地谴责道:“不做人了是吧?”


    “有你这么是非不分的吗?!”


    连发两条,第三条是“想气死我直说,少整歪门邪道”。


    大厦内的电梯最近刚换了配件,通信运营商的手机讯号还没覆盖,时强时弱,步蘅没能第一时间收到池张的回复。


    但仅靠想象,也能想到此刻池张暴怒的模样。


    信号跳了好一会儿,好歹稳在了一格上,刚稳住,手机屏幕就闪烁起来。


    有来电进来,倒不是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池张,而是夜里送她来α,且一度想跟上楼观光的陆铮戈。


    这小子还没走?铮戈这人分明不是耐得住闲的性子。


    电梯迅速直降到一楼,步蘅接听电话的时候,已经抬脚出电梯门。


    操蛋的冷风从不远处的楼座口涌进来,吹得路边绿化带里的数棵红叶石楠像幢幢晃动的鬼影,更割得步蘅脸颊顿时一疼。


    “这秒接的速度可以,表扬下。我说,都这个点儿了,你该不会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勤勤恳恳地挑灯夜战吧”,陆铮戈轻飘飘的声音从声筒里递过来,和池张简直一个路子,“歇会儿,那么拼干吗,麻溜儿下楼来,哥们蹲在寒风里等着呢,请你喝茶”。


    喝茶?这提议挺新鲜的。


    “你该不会从来了就一直没走吧?”步蘅问,“我最近规矩做人遵纪守法,喝茶就免了。你要是没诓我,真的还在这儿的话,我请你消费点儿别的”。


    陆铮戈轻啧:“大好夜晚,哥们儿怎么可能干耗着。有场儿,结束了顺道过来碰碰运气。喏,我这个好人还好心给你捎了点儿东西过来,猜猜呗,猜不中我可收回去不送你了哈。”


    步蘅边听着声筒里陆铮戈溢笑的嗓音,边在四周逡巡,寻找陆铮戈和他那体积庞大的座驾的影子。


    视线刚在远处街灯映照下扫过四米远,就听到声筒那边有窸窣声传来,而后陆铮戈戏谑的声音消失了,代为出现的是她在世上最为熟悉的那道清磐音:“别这么容易被人骗,别听铮戈胡扯。站在那里别动,等我们过去。”!!


    陆铮戈嘴里好心捎来的那个东西,是指封疆这号大活人?


    步蘅视线继续在方圆几十米范围内掠动,很快,看到封疆和陆铮戈从街角的光影尽头走来,颀长的身影将暗夜一寸寸割裂。


    封疆近身而来的速度极快,少倾,还带着他体温的羽绒服就罩在了步蘅身上。


    步蘅抬眸看向他在晦暗光线下更显优越的身型,扒掉外套后,露出的是他装进绛色毛衣里的上半身。


    他浑似被一把长柄尖刀撑着,笔挺的脊梁,平阔的肩,修长的臂,整个背脊像是撑开的翼。


    封疆站在了风来的那一边,挡住了向步蘅侵袭过来的寒意。


    同时手腕上挑,将羽绒服的连帽挑盖在步蘅头上。


    把人包裹严实了,封疆才扶步蘅肩一把,推她向前走。


    *


    从α出来,就算没有陆铮戈这通意外来电,没池张那几句交代,步蘅本也打算直接奔向他。


    他既然有事情要做,也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她没道理袖手旁观。


    陆铮戈开始在一旁找存在感:“不谢谢我?我今儿可两顾茅庐了。”


    步蘅留了一只耳朵听他说,同时做口型,无声地对一旁的封疆说:“我不冷。”


    封疆一样回以口型:“口说无凭”。


    “喂”,旁观到两人小动作,但没看清俩人嘴型的陆铮戈忍不住打断他们隐秘的交流,“你们俩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步蘅冲他敷衍地点头,又立刻开口出声问封疆:“那个孩子,现在搞定了?”


    该不是他正哄孩子分身乏术,陆铮戈这小子还去添乱,拨弄那三寸不烂之舌,耍赖拽他来的吧?


    步蘅仰头看封疆,过路风将她浮在额前的刘海吹散。


    封疆伸手拨开步蘅额前被吹乱的发:“今天运气好,他自己调整得快,哄起来省心。”


    创业百事待举,步蘅知道他事儿接事儿,活儿接活儿,麻烦一定少不了。


    她指了指一旁的陆铮戈和自己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别忘了你还有俩小时工可以用,专治这类麻烦。”


    陆铮戈跟了句:“附议。”


    同时他借机插了句早就想说的话:“还有啊,俗话怎么说得来着,工作是个无底洞。事业心咱要有,但你的忙才刚开始,没必要一次性赶完一辈子的进度。”


    他话落伸手指了指封疆新增的眼袋:“我早看着不顺眼了。”


    封疆揽陆铮戈一把,在他头顶轻按:“我有数。”


    陆铮戈:“恕我没看出来。”


    立马挨了一记爆栗。


    本来他去找封疆是想给封疆当司机送他回家休息,但那人却提出跟他奔步蘅这儿来,并且稍后还有其他安排。


    封疆:“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我在争取高效地分配时间。工作可以随时随地做,睡觉可以座位上放空、路上闭眼、车上躺尸。但恋爱最好当面谈。我做不来谁的连体婴,可也没有计划把同城谈成异地恋。女朋友一样不是闲人,如果我不转场过来,今天恐怕不见得能见到人。虽然她有给我画饼。”他边说边看向这话里的另外一位主人公。


    目睹完添衣戴帽那一出,又突然听到封疆这段单口秀,旁观了眼前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陆铮戈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有种自己随军出塞百年,虽对某些事洞察地明明白白,但错过了重要历史进程的震惊加忿忿。剧情加速推进了,他这个戏份繁重的npc凭什么没有知情权!


    封疆没给他俩缓冲的时间:“先避风,上车。”


    刚迈步又侧身问:“膝盖有没有什么感觉?”冲的是步蘅。


    步蘅知道他是惦念她膝盖的旧伤,但他阵仗这样大,引得围观的陆铮戈更是一脸玩味。


    步蘅想提醒封疆收敛一点,摇头的同时掐他掌心虎口。


    但封疆并不配合:“不算小题大做,未雨绸缪总没坏处。平日没忌讳,等将来七老八十的时候,要我这个更老的老年人推着你出门?”


    听到这儿,被空气的陆铮戈实在忍不了了,高咳了声:“我是个活人,谢谢。我蘅儿姐膝盖积液早好了,脚腕手腕我瞅着也不掉链子,您不如心疼心疼我上个周比武场上刚被人踹紫了的腰呗?”


    这话刚扔下,陆铮戈就感觉到风之外,空气轻微波动。


    封疆玩儿似的出手捣向他,速度快得像破空而来的箭矢。


    拳峰劈开冷空气直抵陆铮戈侧腰,陆铮戈全无防备,反应慢了0.05秒,那拳锋只差五厘米就将擦上陆铮戈的黑色大衣时,才被陆铮戈旋脚挪步,躲了过去。


    他乍躲,封疆便收拳,将手臂拉回身侧,而后给出结论:“这样慢的反应速度,比武没被揍扁只是挨踹,对方手下留情了。回头记得谢人家,别忘了捎带上你藏了八百年的贵州陈酿。”


    舌尖上的卧槽还没咽下去的陆铮戈望向封疆:“……”顷刻间又来了个“我去”。


    宝贝什么您提什么,割小爷的肉可真TM不手软。


    分明没被砸中,陆铮戈面部表情却扭曲了下,像是疼得不行。


    默了几秒,陆铮戈又转而望向同为“低能儿”的步蘅,并且不计前嫌决定原谅步蘅的暗渡陈仓,建立统一战线:“咱别装聋、装瞎,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给弟弟伸张回正义,成不成?!”


    封疆加诸的衣服压身,步蘅全身持续起热度,直轰四肢百骸。


    三人并肩前行,步蘅被这俩人夹在中间,地理位置决定了又得当“和平使者”。并且陆铮戈死盯着她不放,步蘅最后只得意思下,出手拽了把封疆的毛衣下摆,在他侧眸时说:“人废是该挨呲,但他难得回来一回。”


    步蘅拉拽的力道不重,猫挠似的,但足够封疆感觉得到。


    陆铮戈抗议:“我说,你这是帮我还是损我呢?”


    封疆脚步没停。


    夜风迷眼,此际暗夜悬空,视野不清,但心最静、最明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当下这样的片刻。


    心无旁骛,爱人并肩,世界和平。


    命运的诡谲,世道的荒唐,开荒拓土的艰涩,一一被卷入冬风,直入苍茫天穹。


    身侧这俩人,皆同他识于微末,伴他走过年少意气,于晨昏时分一次次同行,一同踩过春日落英,避过夏时急雨,等过薄暮夕照……


    时岁更迭,如今长大了,当年蛮横霸道的小子变了,打架亦撇不下彬彬有礼的君子骨,出手发力仅七分,别人回击亦不知道尽力躲要害,生生挨打;曾寡言冷漠的少女,如今待人亦有求必应知冷热……被前一个诓更是常事儿,那小子演,她也信。


    封疆轻叹:“卖惨有个限度。别听他的,鱼鼻子吗?没闻到膏药的味道?”


    鱼鼻子步蘅猛地剐向装可怜求呵护陆铮戈。


    封疆继续:“来之前刚在我那儿擦药按摩过,用的连长之前进京留给我的家传千金方,说好匀他一点儿,这小子不拿自己当外人,搓掉我半瓶。”


    毫无愧疚感的陆铮戈坚决躲避步蘅的剐,捉迷藏似的目光持续闪避步蘅,只盯死封疆,一串话像打过草稿似的突突出来:“说话能不能讲点道理?我要怎么拿自己当外人?从小我考砸了,陆铮渡理都不理我,你训我训得跟孙子似的。擦个药怎么了,是要咱钱还是要咱命?你弟弟的健康重要还是那个灰不溜秋的玻璃罐子重要?可别说出来让人笑话咱一家人薄情寡义。”


    末了还瞄了眼手腕上的表,及时抛启新话题:“别涮我玩了,不早了啊,哥,问问呗,我蘅儿姐要是不乐意去,咱先送她回去歇着。”


    这是有地儿要去的意思。可已经这个点儿了,步蘅觉得奇怪:“去哪儿?”


    陆铮戈肩膀往封疆那儿侧了侧,示意官方发言人解释。


    步蘅随着陆铮戈的动作看过去,只听封疆说:“学生会和自行车社的师弟师妹们学期末聚餐,刚转场开始第二轮。下学期在校的人没几个,日后碰面机会也少了,刚才和池张在一块儿,都被约。池张已经到位,亲朋随意带,铮戈打发时间跟我走,乐意一起过去吗?”


    *


    聚餐第二轮,挑的是个僻静地儿。


    狭长的巷子,仿古的门头儿,进门是松柏根雕形成的隔断,隔断后的通道走到头儿,是开阔的内院。


    同沈曼春的1473走的是同一路子,不同的是,通道旁挂了一溜儿名家题字装点门面。


    正值晚冬,店内用简陋的透明塑料幕布遮盖住中庭的院儿,给这露天空间留住了温度。


    粗糙的幕布,和通道里的文雅竟也没有格格不入。


    隔着隔断可见,内院里有两张胡桃色长桌儿随意地摆着,各色香料混合形成的浓郁味道袭面而来,烤肉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一笼笼白雾。


    他们仨进院儿之后,最先迎上来的是个白面男生。


    听闻侍应生接客的那句“欢迎光临”,男生便风风火火地往外撞,瞥见封疆时步速更快,看到步蘅后又生生刹住了步子。


    “师哥”,男生喊得响亮,边笑边轻摸了下鼻子,“你可算来了,大家伙儿就等你了。我们还以为没戏了,你不会来了,得下回才能约到呢”。


    封疆点头应,“有些事要处理,误了时间”,他手往步蘅肩处搭了下,介绍,“这是吴铎,我直系师弟”。


    天生面白如纸的吴铎站在原地候着,紧接着又听到封疆说:“这是步蘅,新传的,师姐或者嫂子,随你叫;陆铮戈,我弟弟。”


    步蘅眼见这个名为吴铎的师弟在听到“嫂子”那词儿的时候眼神抖了三抖,然后他忽得转身向后看,身形偏向角落里的几位女生,像是急于同她们传递某个消息。


    步蘅跟随吴铎的视线向后探,视线越过几张年轻的面庞,一眼看到了坐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的池张。


    池张也注意到了这头儿的动静,抬起胳膊晃了晃,遥遥地跟他们仨打招呼,同时指了指他身旁预留的空位,而后视线移回了席间的师弟师妹们身上。


    陆铮戈和池张亦不是生人,碰面过很多回,见状自顾自地抬腿往前走,临近了,顺手摸了把椅子,加塞进池张左侧,把池张右侧的俩空位留给身后那俩人。


    他长了一脸欺骗人民群众的浓颜式五官,往那儿利索一坐,爽朗一笑,瞬间融进了这堆学生里,刚开聊就用自己的西北履历唬得一旁的小哥儿眼冒崇敬的星星。


    旁观完陆铮戈的自来熟,吴铎吸了口气,回看封疆:“师哥……那什么……”


    见他语带踟蹰,封疆侧身看他。


    见封疆和步蘅迟迟不往席中坐,吴铎捋直舌头,紧接着问道:“那什么,那俩座儿,嫂……师哥你不喜欢?要不我们重新腾一下?”


    封疆原以为他憋了半天是要说大事,没成想是生了误会,不由失笑:“吴儿,别紧张。”


    吴铎瞳仁一缩:“?”


    封疆摆头,看向身侧同他并肩的步蘅,就地发挥:“你嫂子个儿高唬人罢了,不吃人。没有挑位置的讲究。没那么快坐过去,是她这个人,相比我弟那个自来熟,认生。”


    步蘅:“……”


    步蘅正要开口自毁“怕生”人设,余光忽然瞥见,封疆唇畔挂笑,瞳孔深处有微渺光闪,知道他只是随口瞎编,又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配合地对吴铎礼节性地笑了下。


    但同时也隐蔽地伸手隔着衣服捏了封疆后脊一把,以示抗议。


    *


    这一笑的空儿,封疆施力,反攥住步蘅另一只扣在他腕间的手,大步拖着她往前走。步蘅配合他的步伐,没一会儿,被塞在池张和封疆之间。


    他们刚落座,席间的各色目光便齐刷刷扫射而来,或审视或莫名,伴着一道又一道同封疆打招呼寒暄的声音。


    晚一步落座的吴铎觉得自己先众人一步知情,有说点儿什么的必要,立刻插嘴:“你们压着点儿嗓门,别吓着嫂子。”


    吴铎这一开口,将大家隐约的猜测盖棺定论。


    适才因为每个人都在审视步蘅而短暂静寂的空间内,再度起了一长串吵嚷人声。


    “艹,吴儿你不早报信儿。”


    “师哥你这样不地道,好一手暗度陈仓。”


    “都别拦我,我就八卦一句,师哥,这么盘靓条顺的嫂子怎么才带来见我们啊?”


    “池哥,你不会也有了吧?”


    “死开,你们这群崽儿别瞎叨叨编排我,少糟蹋哥待字闺中的行情。”


    “嫂子长得很面熟啊……”


    “滚滚滚,哪辈子的搭讪技巧,俗死了,咱师哥坐你对面你也敢出这种烂招,我肉都不吃了,得先教育一下你。”


    “嫂子,你打排球吗?”终于,一句稍显不同的问句终结了一堆人的七嘴八舌,问话的是坐在吴铎身边的另一位师弟鲁乙白。


    他问完又往吴铎那边倾身,神神秘秘地避着其他人问道:“三儿,我眼没瘸吧,我瞅着这嫂子像一人,长得像咱宿舍小四喜欢的那个师姐啊,叫什么来着,陆蘅?”


    吴铎掐了鲁乙白手臂一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回去:“我刚看也觉得像……应该就是。但你别乱说话啊,师哥坐在这儿呢,小心打断你的腿。”


    鲁乙白点头,可转眼又想起一条他遗漏了的更为重要的信息,立马对着吴铎扫射:“屮,你那死活不肯带出来给我们看的已变前女友的女朋友,是不是这师姐舍友?是不是?!就四儿拉我们去看校队排球赛外战的时候,你给我们指过的那个。小四献殷勤,匿名送温暖至师姐宿舍楼,你也跟着去来着。握草了,你们这些净喜欢姐姐,专跟师哥抢资源的狼崽子!”


    吴铎心底一惊,刚想捂住鲁乙白的嘴巴,可已经来不及,鲁乙白转眼嗓门拔高,再度问步蘅:“嫂子你在校队,对不对?”


    他吼似的,不是试探性的问法,步蘅迎着他黑亮的眼,如他意料之中的应:“对。”


    这也不是羞于让人知晓的事情。


    有人插嘴:“真假,甲黑(乙白)你是有x光眼,还是有情报员啊?”


    “我们的宝藏国模队?师哥你这怎么认识的啊?”


    “嫂子,你打哪个位置,我这人脸盲,我看过前年的世大运排球预选赛,当时你们……”场面直冲比赛复盘而去。


    “嫂子,我先预定个女朋友啊,随便你给介绍哪个队友,我都可以的,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给你丢人……”


    “抢我台词干什么,尊老爱幼懂不懂——”


    “……”


    一堆人叽叽喳喳,吵嚷又起,一旁的池张和陆铮戈事不关己、耳聋似的对酌。


    处于语言风暴中心的步蘅无法置身事外,听了老一阵儿,见他们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只得问一旁往烤肉盘里伸铁夹,宛若前来此地,只为正经吃东西的封疆:“他们总是这样?”


    封疆并未过多科普,把铁夹搁下,换木箸前伸:“觉得吵?”


    步蘅实诚:“一点点。”


    封疆:“趁机习惯习惯,就当提前实习积攒经验。以后我们若是选择为人父母,小朋友大概率比这还吵。”


    步蘅:“……”


    “嫂子,给我们讲讲你和师哥怎么认识的呗?”有人越问越深。


    一直没吭声的,角落里的一位师妹,此时突然追问:“师哥在院儿里人气很高的,很多人追过他,追几年的也不少。他下部队的时候,还有人一直寄信过去,步师姐,你听说过这些八卦没有?”


    用词并不过火,但声音略尖利,显得突兀,用的称谓也和旁人不同,比其他人显得疏离。


    步蘅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师妹的脸部轮廓被泛蓝的灯光勾勒得清冷,衬得她眼里的光也一样不和善。有人拉拽那师妹的臂膀,示意她注意分寸。步蘅挪开眼,这席话进了耳朵,但没走心。


    从前她便觉得,姑娘和姑娘因为异性起冲突,不应该、不值当。


    原本事不关己像是聋了的池张,此时晃了下杯子里的米酒,往步蘅耳边凑了下:“要是需要我介绍你跟人认识,就吱声,一定别跟我客气。二位看起来像是对同一个东西有兴趣,大概率志同道合,认识下方便交流经验,共同进步。”


    步蘅:“……”


    他话里的奚落很明显。步蘅心道,借机报电影海报之仇吗?


    “这有啥可说的,师哥有人追又不是稀罕事儿,我这张大饼脸被人看对眼才值得说道”,随后有人出声打哈哈,但没扔掉八卦属性,“嫂子,我斗胆问回刚才那句,你们到底谁追的谁啊?”


    这话,为新一轮八卦揭幕,众人又是一顿口舌扫射。


    照这节奏下去,恐怕他们能说到头顶这方铅灰色的天日渐敞亮,仍不能停嘴。


    被群攻,独木难支,步蘅忍了几忍,终是问身旁从始至终专注于烤盘的封疆:“你很饿?”


    她乍开口,封疆便将手持的那双鎏金木筷儿并拢,搁置在碗碟旁。


    又将他身前装有切割好的七分熟的眼肉牛排的瓷盘,同步蘅身前的空盘置换,同时笑:“你也饿。生我的气不充饥,吃一点。”


    步蘅没生气,也未挪开视线,目光凝定,专注看向他。针对师弟们的连珠炮,她不确定这一刻是该如实交代,还是信口开河。他的主场,她自是想参考他的判断。


    封疆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亦不打算真的袖手旁观,回视她:“对我的沉默有意见?我不作声,是以为能有机会见识到你舌战群儒的英姿。”??


    一对多的压力瞬间消弭,步蘅轻声说:“舌战群儒是可以,但是你的直系师弟师妹们或许会以为你中意悍妇,我连累你被人质疑品味?”


    封疆笑,笑意掩于唇畔。


    仅三秒后,又敛了笑,正眉肃色,正经同她讲:“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记得学会狐假虎威。但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所以你还是得学会吵架,吵赢。”


    话落封疆将手心覆在步蘅置于木桌面的手背上,而后抬头,第一时间看向斜对面,视线聚焦于适才追问步蘅的师妹身上:“钟茗。”


    被点名,本见步蘅现身便一腔酸涩的师妹钟茗神色一变。


    封疆问道:“师哥过去有得罪过你?如果有,那我现在道歉。但人是我费力追到手的,如果因为你们传的这些小道儿,我被踹,你们记得开个众筹赔给我。”


    没想跟她真的过不去,他也几少把话说绝,让人难堪。这话里针对的对象本该是“你”,脱口时变成了“你们”,且一并答了其他人cue到的“谁追谁”的问题。


    第35章 新修1202。


    第三十五章:地狱之门(三)


    室外涌起的风恰好停在此刻,霎时一片阒静。


    封疆的语气平顺温和,但并不影响气氛在他话落的下一秒急转直下。


    原因无他,只因一众人已经后知后觉到钟茗此前的发难。


    更因为在座的人都知道钟茗对封疆藏着什么心思。


    一片怔愣之中,池张冲鲁乙白挑眉,鲁乙白会意,立刻朝外喊了声,招呼侍应生加菜。


    其他几个人抓紧借着机会和他掰扯还想吃什么,打死不要吃什么,把场子又带了起来。


    等点完单,鲁乙白给大家添茶一圈:“这会儿可别再像刚才一样七嘴八舌一起上问问问了,嫂子就算长一身嘴也招架不住我们,都领好八卦的号码牌搁我后面排着队啊,我就不跟大家假客气了,我要第一个问!”


    鲁乙白正说着,席面上有人起身,是自觉脸面受损,再坐不住的钟茗。


    钟茗离席前,眼锋还往鲁乙白那儿扫了一下。


    这师妹在公众场合生情绪……似乎不是头一回。池张边看热闹边回忆。


    记性起来了,池张更觉见怪不怪,仍旧稳坐如山,看着美女奔席,无动于衷。


    其余人亦是上刀山下火海能立马往上扑,但对付姑娘情绪的辙儿捉襟见肘的手儿,满脸为难,浑似有了心上人却接到和亲噩耗的公主,宁愿自己面对的是屈辱战败被迫进贡的百万欠条,没一个肯主动往异国踏行一步。


    只端坐池张身旁的陆铮戈,搁下茶杯,拽松了衣领,同封疆对了个眼神儿,随即跟在钟茗身后走了出去。


    陆铮戈也不想和亲,可人姑娘跑了,封疆第一时间看向他,意思再明确不过。


    鲁乙白乍开启新话题,也想说些什么的吴铎秒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就听到舍友鲁乙白说:“嫂子,我们宿舍组队看过你打球,我有个舍友是校队的铁杆儿粉,很喜欢你……们。就是我旁边的吴儿,嫂子你或许认识?”


    听到这儿,吴铎全脸瞬时爬满嫣红,额头亦爆筋起褶儿,尴尬和心虚兜头而下,原本看向封疆和步蘅那边的视线忽得四处浮荡开,不敢继续直视他们。


    同窗太久,对对方的脾性了如指掌,吴铎知道,这会儿就算他掐着鲁乙白脖子,也不可能让鲁乙白把下半句话吞回去,果然,鲁乙白随即说:“他和嫂子的舍友谈过的,虽然已经友好地散了伙,这段可以说吧,吴儿?”他话落才看向吴铎。


    你都说了还问个p。


    要被他的多嘴害死的吴铎只想尽快弄死他。


    **


    全宿舍自入读n大之后,有过恋爱史,存在前男友这种生物的,仅有舍友郑穗宁一个。但郑穗宁的前任,在隔壁和本校不时有口水之争的友校,并非本校人,不可能是师弟。


    鲁艺白的表述不对劲,步蘅不想瞎猜:“我舍友?”


    “鲁乙白,闭嘴!”吴铎几乎同鲁乙白同时出声。


    “对,做本地约拍的那……位……”鲁乙白的话生生让吴铎喊折了。


    什么情况……


    三秒后,鲁乙白忽然开了窍,看起来,步蘅不知道他家小吴,那段他觉得因为“好聚好散”所以可以提及的恋爱史,貌似有古怪。


    *


    约拍……


    指向性太明确,是祝青?


    但这不可能。


    封疆的直系师弟,工院儿……


    结合这几个信息,步蘅突然从记忆缝隙里扒拉出了一个片段。


    很久之前的某个清晨,她从封疆那儿赶回宿舍,看到熬了一宿的祝青桌前摊着一堆打印出的黑白人像,当时祝青说:“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工院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老子怕了他。”


    那个水做的师弟,就是眼前这位吴铎?


    **


    店里闲置的包厢外,廊道西端,遥遥两盏呼吸灯缀在天花板上,撒下的光线稀薄如萤。


    一旁的钟茗碎声抽噎,陆铮戈非常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形,自觉跟出来是白费力,只觉得进退两难。


    见钟茗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哭完的趋向,陆铮戈被迫虚拢拳,轻敲了下墙壁,而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儿卡其混咖色的格纹手帕,往前递了递。


    见他递手帕,钟茗这回倒是起了反应,但却是侧了下身,从侧对他变背对他,明显推拒那帕子。


    陆铮戈被气笑,懒得费更多口舌,嘲道:“行,不接好,我不硬塞。”


    钟茗这下转过身直面他,双瞳喷火般,目光如淬火的箭射向陆铮戈,恨不能洞穿他:“你什么意思?”


    陆铮戈抬双手,微举高,示意自己无害:“我没有任何意思,我对你没意思。我只是跟你表哥叶连召算熟人,又正在你衔儿高我两级的三叔手下受折磨。才过来多句嘴。”


    且我哥示意我跟过来看几眼,毕竟谁都不知道您这大小姐脾气上来,会不会捅出别的乱子,危害自身安全。但这话陆铮戈没说。


    钟茗当下愕然,颇觉意外:“你认识我?”亦对同陆铮戈相熟的封疆和步蘅的背景有了怀疑。


    “知道点儿,见过你这张脸,但称不上认识”,陆铮戈回,“不过,你不应该姓钟吧?”


    钟茗斜他:“你是不是管太多?”


    陆铮戈再次抬手,做投降姿势:“前面说了,我没有恶意。”


    他亦不再追问姓氏问题,因为想明白了,这算是常见的操作。


    家里给更名改姓,塞了个普普通通的出身,进来读书,一为低调,二为安全。


    正说着,不远处光影闪动,廊道东头,有人影擦过,向店里的收银台走过去。


    陆铮戈扫了眼,发现是池张和封疆。


    合着那些低年级的崽子们热情招呼师哥们来,是找冤大头啊?难怪轻易不愿添人负担的封疆,不介意他跟着凑伙,这一顿饭动的压根是封疆的荷包。


    隔了三秒,钟茗嗫喏:“我刚才很过分?”


    陆铮戈见风使舵:“还好,还是我哥更过分。”


    钟茗:“你……”


    陆铮戈耐心规劝:“同学,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钟茗一样望见了远处封疆的背影:“我喜欢他三年了,别人对我说算了,我就能真的算了?这么随便的喜欢还叫喜欢?”


    不然呢?合着您单向输出,对方得给您发个劳苦功高的奖励,感谢您不离不弃?


    直白劝退不见效,那迂回一点。


    陆铮戈搁心里骂自己脸皮厚,叹了口气语带悲戚地开始编:“我嫂子,也是我姐,还是我……你的三年不算长,我在她身后……九年了。但我……放弃得心甘情愿。”


    他停顿几次,留白,钟茗心领神会,生过三秒的同情,可三秒过后,又开始不为所动。


    陆铮戈再问:“你站在这里,这儿暗的看不清人脸的光能让你想到什么?”


    钟茗不答话。


    陆铮戈这次选择掀老黄历:“我站在这儿,能想起去年我哥生日,我和我姐,我们两个人趁夜里他休息前的时间给他打电话,没敢啰嗦多了,每个人就只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没提我俩面前正放着一个蛋糕,是我姐买来的。更没提我们已经点好了蜡烛,已经给他唱过生日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是我们一起过的他的第十个生日,虽然远隔千山万水。”


    未免过于啰嗦,陆铮戈选择停下:“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钟茗并不想认真理他:“你想说什么不如直接说。”


    陆铮戈:“我输给的不止是双箭头,是可怕的时间的力量。你要是有心,或许能浇灭两个人之间擦出的激/情荷尔蒙火花,但你几乎不可能打败时间。”


    陆铮戈自认理说得透透的,可没想到,他话落后,面前的钟茗突然拔腿疾步往收银台走:“谢谢,我听的懂,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当面问他一次。”


    封疆和池张还在收银台那边。


    陆铮戈紧咬牙关嘶了声,跟了钟茗几步,见封疆和池张已经转身看过来,抓紧扔掉这个烫手


    山芋,退回原地靠墙赏月听墙根儿。


    *


    钟茗直冲封疆和池张过来的时候,池张飞速甩了封疆一个眼神,完全没有并肩作战的打算,只想抓紧大难临头分开飞,溜之大吉。


    他刚转身,封疆扣住他臂膀往回拉,喝道:“别动,回来!”


    “一个人收拾不了?”池张微笑,“支个招给你,我回去就收拾细软退居三房,让这姑娘当二房。”


    封疆:“……”


    见封疆面色微沉,池张又立马解释:“开玩笑,我在开开开玩笑,你要不专一我打死你。”


    顺带说了句人话,宽封疆的心:“放心,你的态度很明确,至少我看得明白也听得很明白。有任何误……”


    “白”字刚落,钟茗已到身前,池张后面的话慢吞吞咽了下去。


    好歹对方是同院系的师妹,就算对方一时误入歧途,他也不想把难听的话砸在人家脸上。


    可没成想,这个钟茗上来便发直球:“师哥,我喜欢你,很久了。”


    话越短,事越大,这是大招……池张立刻看向被告白的封疆。


    封疆仍旧扶着池张的肩,让他把头摆回来直面钟茗,仿佛扶着一件人肉盔甲,同时淡声回:“谢谢。”


    一秒后,是下一句:“但很抱歉。”


    池张在心内啧,你这拒绝也太tm官方太没创意了。


    钟茗不意外于这个答案,但终究心有不甘:“这句话我总得正正式式地问过一遍,不然太冤了。师哥,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我输在哪里?我不如她性格好,还是不如她好看?”


    您还知道自己性格不好啊……池张这个旁观者琢磨,步蘅好不好看不知道,封疆此刻脸色倒不是很好看。


    偏眼前这位娇俏的师妹不肯停下来:“我家世比不过她,还是不如她待你好?”


    家世?听到这儿,池张的脸色跟着难看起来,忍不住插话,全然忘了他刚才还想溜之大吉,不趟这浑水:“师妹,一个人的眼界什么样,ta喜欢的人在ta眼里就是什么样儿。我哥们在你眼里是那种肤——”


    原本挺怜香惜玉一人儿,话开始往冲了去了……


    封疆摁他手臂一把,又用力拍了拍。


    依据封疆多年来的了解,池张并不善于做思想工作,封疆只得抢先发声接政委的活儿:“钟茗。”


    他乍开口,池张倒是给面子,不喧宾夺主,骤然沉默,只胸脯起伏的强度仍然可称之为剧烈。


    封疆:“一个人选择伴侣,不仅是从芸芸众生中选择一个人和自己作伴,也是选择自己的未来。她什么模样,我的未来就可能会被影响成什么模样。我希望我的未来是向前看、向前奔的,她就是往前跑的人。你被保护的很好,但做人要给自己留有余地。你不是在逼问我,是在逼问你自己。以喜欢的名义,行让人难堪的事情,我受教育多年,没学过这样的道理。你喜欢谁,也应该是为了让你自己开心,你要找的是让你发光的人,而不是让你自我怀疑、让你黯淡下去的人。”


    第36章 微调。


    第三十六章:地狱之门(四)


    钟茗和陆铮戈的座次早空了一步,在封疆和池张结账的空当,桌儿上又有人离席接起了电话,还有人起身去洗手间,坐席一时间显得相当稀落。


    步蘅在鲁乙白等人的殷勤关照下塞下了不少食物,同时听鲁艺白讲了一堆他们社团的辉煌历史,她身为一个体贴的听众,为了不扫鲁艺白兴致,还不时抛个问句出去,让鲁艺白接。


    见坐在鲁艺白身旁的吴铎起身去洗手间,两分钟后,她才谢绝鲁乙白用铁钳夹过来的烤肉,一样离席。


    等吴铎从洗手间出来,用纸巾擦完还挂着水珠的手,乍一抬眼,便隔着一道镂空隔断,看到了站在洗手间旁的上行台阶上的步蘅。


    他怔在原地,当即猜到步蘅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在堵他。


    果然,步蘅的声音随即穿透数米距离递了过来,问他:“能聊几句吗?”


    近乎面对面了,即便不想,吴铎也只能点头,跟着步蘅往上行台阶上走了几步,避开周遭往来的食客。


    高处月明星稀,近处有细风掠过。


    步蘅的声音起的很低:“你喜欢祝青?”


    她不擅长委婉,干脆走棒槌路线。


    “嗯。”从鲁乙白在这位小师姐面前叭叭叭地讲“好聚好散”前女友的时候,吴铎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问,这个好答,可剩下的又该怎么解释?


    步蘅并未咄咄逼人,但他还是禁不住紧张、窘迫,同时又因为谎言在知情人面前当场现形而感到难堪。


    步蘅没有急着发表评论,继续确认:“你经常跟别人提起她?”


    吴铎立刻摇头否认,急忙解释:“没有,没有很经常。师姐你不要误会。”


    那次数肯定是不少了,步蘅瞳孔收紧,她完全不想有机会去误会。


    自从鲁艺白说得太多把祝青“被前女友”这件事说出来,步蘅就在观察这个名叫吴铎的师弟。这人此后一直一幅心虚不敢直视人的模样,头垂的低,嘴也紧闭,既不像会巧言令色的花花公子,也不像不要脸皮的混账。搞出如今这种局面,有点人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般人喜欢过谁,在他的好友嘴里,最多是“他喜欢过”、“他追过”,怎么也不该是“他跟人谈过”。


    祝青莫名“被前女友”这事着实蛮莫名的。


    祝青如果知道,免不了大动肝火,步蘅不希望祝青有这种“无妄之灾”式的麻烦。


    步蘅站得高吴铎一个台阶,望下去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们学校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我们虽然不是一个院儿的人,但中间没有柏林墙或是三八线,两边不会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到与世隔绝的程度。你们那边认识祝青的人,和我们这边知道你的人都会有。消息人传人,不见得比传染性病毒扩散地慢。”


    “师姐,我没想制——”吴铎的反驳声势很弱。


    “好”,步蘅点头顺势说,“你不想,所以你不去及时澄清?”


    吴铎自知逻辑站不住脚,又瞻前顾后怕这儿怕那儿,第一反应是一定要认真求步蘅:“师姐,我以后真的不会了,你不要告诉祝青师姐。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


    不要告诉祝青?这满院儿的人,最不希望祝青知道这事儿的人,第一个是她。


    步蘅:“我希望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今天才刚刚认识你,而且认识第一天就这样……说实话我不敢信你。走之前我会向你的舍友澄清我舍友没有过男朋友。我提前跟你说我的打算,是想……也许你会抢在我前面,先跟他坦白。”


    说到这里,步蘅看到封疆和池张从远处的落地窗前走过的身影,他们似乎结完账回去了,她于是收尾:“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祝青,你给的是肯定的答复。但我觉得你可能没有那么喜欢她。喜欢谁应该不会舍得给她增添困扰。如果每一个追过她的人,都让人误以为和她谈过,她莫名多出一堆前任,只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她在感情上面过于随便。我们祝青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误会如果传到外面,不巧让对方知道,她真的非常冤。我不希望见到冤狱,再以亲友团身份去打抱不平,我希望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


    一餐饭吃出两段插曲,等结束时已夜深如海,部分师弟继续转场KTV开启午夜场,封疆和池张已经是有忧有虑的半校园人,第二天一早还要等此前接触的几家风投的消息,自然掺和不起。他们能来参与其中一场,大家已经很满意,也不强求。


    还没开拔,步蘅又收到邢行行的消息,说程淮山病了,约她明天去α之前一起去程淮山那儿看看。步蘅就没跟封疆回胡同,让陆铮戈把她放在校门口,方便第二天一早跟邢行行在学校汇合。


    第二天清早,邢行行见到步蘅第一句话就是:“师哥他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步蘅当时正在刷α昨夜和今早的推送。


    昨晚那条“三问有毒气体致盲事件”阅读量已经10万+。步蘅随手在微信里搜索关键词,见这篇稿子已经被转载扩散,生生不息,延伸出了无数篇新闻稿。


    今早的那条推送则是条简讯,标了独家首发“雷格集团某董事因吸毒被警方控制”。


    深耕媒体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独家信息源,抢发新闻这种事情常有,步蘅转而去看了眼热搜榜,因为各大媒体的转载,家大业大的雷格已经飚上了热搜。得亏雷格刚启动上市程序,不然这些消息陆续地披露出来,哪怕是假消息,股价震荡都不可避免。


    偏偏又是雷格……步蘅看到这又一条推送只觉得忧心层生。


    前一条“有毒气体”的推送里面虽然没有点名雷格


    集团,但涉事主体永明生物制药公司就是雷格集团控股。这两篇推送连起来看,如同α冲雷格精准开炮一般,经各位同行跟踪报道,硝烟味四散激荡,炸开漫天火雾。


    听到邢行行这样说,步蘅收了手机,摁刑行行脑袋,揉了一把:“师哥北漂这么多年,习惯了不麻烦别人,可能只是不希望你担心。”


    刑行行手里还提着一袋早餐和一些家用常备药,为程淮山采购的:“我昨晚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打到第三遍才有人接听,我一听他声音就觉得不对。追问了几次,他才说有点发烧,最后直接把我电话给撂了。我其实还有点怕,怕他觉得我很烦。”


    刑行行对程淮山一直崇拜有加,刚到α实习又尾巴似的跟了程淮山两个月,步蘅明白她关心则乱。


    步蘅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人,也不多说:“别自己瞎想,师哥刀子嘴豆腐心,就算烦,也是太忙太累烦全世界。”


    刑行行望着她叹气:“小师姐,我要是像你一样永远这么淡定想得开就好了。”


    步蘅又揉了她脑袋一把,心想你对我误解还挺大。


    程淮山租住的房子离N大不算远,小区老旧破败,门禁不严,单元楼门也变了形无法闭合,常天大喇喇地开着。


    但两人都没想到,她们路过一个又一个碎玻璃窗,爬上顶楼的时候,见程淮山这间出租屋的房门竟也是虚掩着的,并且,从里面传出刺耳的激烈争吵声。


    “我逼你,我逼你?我逼你我会十几岁辍学,背井离乡去打工被人骗、被人艹?”


    “程淮山,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跟你都解脱——”


    ……


    屋内传来玻璃器皿碎裂砸地的凌乱狼藉声,走在前面的刑行行本已将手放在门把上准备拉开门,如今被钉在原地,下意识地回头看步蘅,向她求助,脸上震惊、愤慨、不平、不解交错混杂。


    还没等步蘅做出决定,从出租房内冲出一个人,对方步速迅疾,到了门口也没有减速,径直撞上站在门外的刑行行的肩膀,将她撞到向外打开的门上,木门进而因为受力撞墙,发出“砰”一声闷响。


    “滚开!”


    刑行行怒从心起:“你这人怎——”可她话没说完,便被对方如利刺般的眼神顶了回去。


    冲出门外的人眼底一片红色蜘蛛网,和站在刑行行身后的步蘅对视了眼,眼底的恨意烧穿空气,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越过她们匆匆下楼,留下清晰有力的马丁靴砸地的咯噔声。


    这张脸步蘅连日来频频遇见,是α办公楼电梯厢内梯体广告上的那张脸,是步蘅此前撞见的同程淮山在α楼下有过争执的那张脸,是步蘅检索到的雷格公子虽未公开,但人尽皆知的现任女友,人气女团爱豆魏新蕊。


    刑行行见闹事的人走了,快步跑进门喊程淮山,步蘅跟在她身后,将适才虚掩的房门关好。


    刑行行的喊声嘎嘣脆,但室内没人应她,她迅速自行搜寻程淮山的身影,在找到的那刻回头冲步蘅勾手,等步蘅跟上来,才仗着人多底气足和步蘅一起靠向呆坐客厅如灵魂出窍的程淮山。


    “师哥”,刑行行又低声唤了句,略带小心翼翼,“你没事吧?刚刚那么凶的那个人是谁啊,你还好吗”?


    小师妹也是棒槌派,步蘅心想,问得这样直接。


    刚才站在门外,她其实一度犹豫要不要拦住刑行行,她们等久一点,将时间完全错开再敲门进屋。


    等的时间长一点,留够不可能撞见从这里离开的魏新蕊的时长。


    刑行行问的功夫,步蘅将被刑行行挽住的手臂抽出来,弯腰将横在地上的一把木椅提起来放到一边摆正。


    坐在客厅里垂着头的程淮山这才回神,慢慢抬首,眼神仍旧浑浊,喉咙滚动了下,问她们:“今天不用上班?往我这儿跑什么?”开口哑得音色全变,毫无步蘅和刑行行熟悉的那把嗓音的影子。


    “师哥,行行昨天给你打过电话之后,就担心你不舒服”,步蘅替刑行行说,“怕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所以上门请你吃早餐”。


    程淮山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还没出声,呼吸道骤然宛如痉挛了一般,各种不适集聚,难以抑制地爆发出一阵激烈地呛咳。


    室内过于安静,这呛咳声喑哑,且如倒抽气,听得人无比揪心。


    刑行行立马将提着的早餐放在一旁,上前一步去拍他的背,步蘅见状亦立刻拿起客厅矮几上的茶杯,走向一旁的饮水机。本想接杯温水推到程淮山手边,却发现水箱空空如也。


    刑行行有点被这一连串咳嗽和他青灰的脸色吓到:“是重感冒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早晨有没有量体温?还烧着吗?再量一下吧?”


    程淮山反应有点慢,还没回答刑行行,就见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是步蘅拆了刑行行提来的常用药的袋子,从里面抽出一只体温计。


    步蘅望向他的眉眼比平日里柔和,“听行行的吧”,她往程淮山身前递,“五分钟很短,我们在这儿等你。”


    程淮山怔怔地看着,两秒后,音量几不可查地说:“好。”


    而后步蘅和刑行行默契地分工,一个人清理客厅地面上的狼藉,主要是摔碎的几个玻璃杯碎片;另一个人收拾桌面给程淮山摆早餐。


    两个人都没看到,在她们背后,程淮山眼底天人交战的身心俱疲、万念俱灰以及些微的动容和微弱挣扎的求生欲。


    刑行行和步蘅不说话的时候,室内理应静寂,可程淮山脑中充斥着各种嗡嗡作响的声音,搅得他头疼欲裂。


    刚从这里离开的表妹魏新蕊说得对。


    他欠她的,他前段时间拿到的体检结果都是报应。


    有好多年,他们两家挣扎在温饱线上,唯一的欣慰是两个家庭里的三个孩子成绩都过得去。高三那年,他爸嗜赌,去一墙之隔的魏家行窃,却被和他同级的魏新蕊的亲哥哥撞破,那是一穷二白的魏家连攒带借,为少年人筹措的大学学费,是等待出人头地的少年人苦读数年,临门升学的希望,是全家的命根子。


    嗜赌的中年人偏生被撞破后依然不知错,当场打人,少年人抵不过中年男人的蛮力,硬生生挨了几下之后,跌坐在地上,余光瞥见桌边的水果刀如见救星,忿恨情急之下,一连捅刺数刀。那晚横尸的不止在魏家盗窃的他爸,还有因为沾了一手血,杀了人之后受刺激过重失踪,第二天一早被人在枯井里发现的魏新蕊的哥哥。全家人冉冉升起的希望,撕裂成一地血红的残渣。


    后来,他跑了,在案子还没被警方结案之前。撇下跟杀人案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去读他的大学。过去的一切对他尚存仁慈,至少让他安稳毕业,没有任何一个人前往学校去找过不告而别的他。他漠然应对过去,便不知道表妹魏新蕊在他身后辍学……魏家人在儿子死后或死或疯,她家破人亡。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平日里不敢想,想的话其实也猜得到他们经历惨烈变故之后未来会遭逢什么。


    他只是怕且自私。最怕的不是村里人的指点,而是所有人都以“杀人犯的儿子”这六个字来定义他,他只想跑……


    现在魏新蕊给了他清偿的机会,她要报恩于将她从阴沟里捞出来的人,可他……


    “39°1”,步蘅甩了下水银体温计,将它收进包装盒里,“昨晚有吃退烧药吗”?


    程淮山兀自沉浸在过去,没有应声。


    刑行行以为程淮山是烧糊涂了没力气没精神开口,立刻把她带来的退烧药拿出来按用量说明备好:“先把药吃了?不对,不能空腹,先把我带来的粥喝一点吧。味道可能没有很好,但是健康!”


    饮水机的水箱空了,客厅里又没见热水壶,步蘅走进厨房,找了半天却发现连烧水壶都没有。程淮山确实不会照顾自己。


    步蘅回到客厅,目光抚过程淮山,最后告诉刑行行:“行行,你陪师哥待一会儿。家里没有烧水壶,搞不


    定热水,等我十五分钟,我去趟旁边的超市。”


    刑行行点头,她刚应下,步蘅还没出门,突然室内一阵手机铃声狂响。


    声音刺激得刑行行心脏蹦得老高,是程淮山搁置在客厅矮几上的手机,和刑行行带来的粥摆在一个台面上。


    刑行行下意识循声看过去,见他的锁屏上闪动着一个“蕊”字。


    这备注像是女生名,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吧?


    她们进门前,他们还吵成那个天翻地覆的样子。


    刑行行怕程淮山当着她的面接电话尴尬,有些话不好直说,立马爬起来:“师哥你先喝粥啊,等我们回来再吃药。”她紧跟着步蘅往外走,将步蘅快速推出门外。


    往楼下走的时候,自知不擅长安慰人的步蘅开始思考,如果是封疆,会怎么处理心情低落的她或者池张或者陆铮戈……大概第一要务是陪伴。


    “师哥是不是哪里有点怪”,刑行行晃了下步蘅的胳膊,“是因为发烧生病,有点抑郁,代入了独在异乡为异客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心境?”


    “师哥不是金刚,成年人生病了一样是脆弱的病人。”


    刑行行点头:“不过好在帝都大,没有人关心我们这种外地打工仔会不会躲在人后哭。”


    步蘅敲她额心一下:“等会儿师哥吃完药,看一下他的状态,不见好的话,配合我,劝他去医院。”


    “好!他要是不听劝,就让师父出马教育他!”


    两人说着话到了楼底,转眼出了楼门。


    室外晚冬的风正凉,天穹高挂,澄净得晃人眼。日光洒下来,城市的路面积尘扬进风里,打着旋四散漂移。


    走出两三步,步蘅替刑行行拢了下围巾,刑行行又弯下腰系下楼时被她自己踩散的鞋带。


    步蘅等她。


    可刑行行系好鞋带刚要直起腰,突然,身前劲风扫过,视野之内有几个巨型物体如利刃穿刺般急速坠落。


    沉闷的三两砰嗡声之后,是溅起的些微上浮的路面积尘,是膨溅到她还未经社会认真淬炼、尚未抬起的稚嫩面庞上的温热人血。


    在感知到变故的同时刑行行已经直起身,但在她动作的那一秒之内,她已经被动地同砸到地面的摔坏的人脸对视。


    掉落的人下坠时被三楼伸出的露台边缘切割,腿与身体分离,尸身破碎。


    残肢、残躯上仍裹着一样被加速度及障碍物合力切割开的她们所熟悉的、就在几秒钟之前还见过的衣物……


    刑行行唇色瞬间煞白,双唇颤动,刚系完鞋带的手亦紧绷发抖,霎时涌出一身冷汗。


    同一刻,在看清掉落在她们眼前的是什么的时候,步蘅此前平静的眼神剧烈地颠覆崩塌,脸上血色于一瞬间褪尽。


    剩余的理智强逼她牢记自己是年长的那一个人,下一秒她便伸出手臂拖着刑行行后退,左臂将刑行行扣进怀里,右手遮在刑行行双眼之上,手臂极速收紧。相贴的身躯里俱是剧烈沉重的心跳声,在刑行行终于能发出惨叫声的那刻,步蘅逼红了眼睛对她说:“别看!”


    第37章 步履之往你他妈要是敢死,我爬起来就……


    第三十七章:地狱之门(五)


    城市的另一端,血色也交织如陈旧蛛网,盛开在封疆、池张、易兰舟等人连日来缺觉少眠的眼底。


    南下的决定做得很突然。


    就在上一秒,易兰舟才将封疆和池张送往机场航站楼外;就在一个半小时前,南飞的机票才下订;不过两个小时前,封疆才接到陈郴从Feng行计划开拓的下一城——穗城某区某派出所打来的求助电话。


    陈郴已经先期抵达穗城进行地推工作,但在当地招募司机、顺利开局,远比想象中来得困难。地推团队刚在火车站租了个点儿安营扎寨,传单还没能塞司机手里几张,就和竞争对手,即先一步打入穗城的app“驾到”的团队起了冲突。


    无巧不成书,“驾到”派去穗城的先遣大将,正是陈郴曾经提到过的,喜欢和他杠的、阴魂不散的、他曾经的上铺。


    两方起冲突,亏各方都吃了点,但动手分先后。双方各执一词,视频监控摄入的画面又不完整,真相蜷睡在黑夜里,警察难以判断,调查和调解陷入僵持。


    封疆招呼了自己相熟的、身在穗城的老同学第一时间前去捞人。


    他和池张的穗城之行,也从等陈郴的初期战果再定,提前至立马开拔。


    登机前,封疆拨步蘅电话,无人接听,封疆没做他想,改成微信留言,向步蘅提前报备行程。


    这一趟走得突然,且归期不定。


    *


    等封疆和池张抵穗,蔼蔼暮色已然铺染大地。陈郴早就从派出所脱身,赶来机场接机。


    碰了面,还隔着七八步远,池张就喝止住陈郴:“停停停,站那儿先别过来”。


    陈郴就真没再往前走,见封疆和池张盯着自己看,也低头打量了自己两眼。


    池张抱臂装腔:“原地转个圈儿,完了再扎个马步,让哥儿几个看看,有没有被人给糟蹋坏了。”


    陈郴一脸抑郁:“池哥,别开我玩笑了。外伤有限,主要内伤,肉眼可看不出来。”


    池张笑出来:“怎么了这是?这得混蛋成什么样儿,才能把我们小陈给气出内伤来。”


    陈郴一脸苦色:“一言难尽,路上慢慢说。”


    封疆还记得当初在feng行楼底,陈郴提到那个老和他干对家的上铺时说的话,他说:“老大,你得对我负责,我不能输给他,我们一定得成功。我忍得了当老三,但绝不能做驾到的老二!”


    眼下陈郴说起“内伤”,则是对对方掷地有声地控诉。


    跟着陈郴在车站开工的那几个实习生们,厚脸皮只用在磨司机装app身上,对待同行先礼后兵。但“驾到”在穗城的人走的却是碰瓷路线,完全不能独立行走。Feng行的人同哪个司机谈,他们后脚就也去拉拢哪个司机拆墙脚。


    一顿吐槽下来,最后陈郴总结陈词:“特别不要脸,欺人太甚了!”


    听完这一盘烂账,封疆至迟问起:“现在说说吧,这趟派出所一日游,到底谁先动的手?”


    陈郴欲言又止。


    池张没耐心,踹他:“都独当一面的人了,利索说,谁?”


    陈郴看向封疆:“不是不能说,老大,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封疆:“合着我之前对你发过脾气?”


    陈郴立马摆手:“没,我这不是怕你嫌我没有出息,都被人家骑头上了,依然不是我先动的手。”


    封疆:“既然这么怕自己人生气,就别给外人欺负你的机会。”


    听到这儿,池张忍不住跟了句:“我tm真没想到驾到那帮人这么孙子。”


    陈郴抓紧附和:“谁tm能想到,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那伙人基本没有下限。”


    等着取行李,封疆将手持的文件袋扔给池张:“看不惯、咽不下这口气的话,以后你在穗城的奋斗目标就定的具体点儿。”


    陈郴:“老大,怎么个具体法?”


    封疆:“长个辈分,对方既然孙子,你就做好人家姑奶奶。”


    陈郴:“……”


    池张同封疆对视一眼,拍陈郴肩膀:“天底下的姑奶奶没一个好惹,就说酷不酷吧?”两人一唱一和,力争让陈郴露个笑脸。


    **


    陈郴带了个实习生当司机,四个人从穗城机场直奔穗城市区,赶赴陈郴租借的当地一家二手车行的办公区,即Feng行在穗城的临时办公点。


    Feng行要跳出出租车的范畴,


    招揽私家车上马新的快车业务,第一站就选了穗城试水。且计划在穗城,先期只上快车业务。


    陈郴来穗城不过几日,已经在车行老板的帮助下,同市场上流动的几十位“自由人”司机签了意向协议,圈占司机资源。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人,此前自行拉客,座驾按世俗说法又称“黑车”。为了节省时间,几个小时前,往机场走的路上,去赶飞赴穗城的航班时,封疆就通过田望秋在穗城的关系预约了当地的主管部门谈入局当地交管市场的合法程序。


    等几个人到二手车行踩完点,简单扒拉几口饭,带着Feng行的资料下楼时,天幕已然收拢起了所有的光线,星遮月掩,只余一片漆黑。


    周遭路灯瓦数有限,老旧街区在黯淡光线下显得异常凌乱窄仄。但交通便利,且要兼顾成本低廉,这种情况下,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地盘。


    陈郴边走边说:“我过来之前,发的那批招募公告,明天截止收简历,后天第一轮面试,HR的活儿我不擅长,幸好你们提前来了。”


    几个人脚步声交叠,踩在没什么路人经过的街旁,在虚弱昏黄的路灯下,连影子都散着架,没被照成形。


    封疆心里在预演着稍后洽谈可能的你来我往的推拉,同时回陈郴:“HR——”


    他的第三个字还没脱口,突然,停在街边道旁的几排车,车灯同时骤亮大闪,车架引擎发动,刺耳的轮胎擦地声惊雷般划破静寂长夜。


    其中数辆车加速前蹿,急刹甩尾,交叉横停在道路中间。


    车辆疯狂加速擦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几个人下意识地跃身往人行道处撤退。


    池张:“艹。”


    车灯亮起的那一瞬,便已能看清,街旁停的竟然全是出租车。


    短短数秒间,周遭忽然变得凌乱不可收拾,七八\\九\\十个人从不同出租车上下来,向他们涌过来。对方步速极快,仍在闪动的车灯打在男人们宽厚的脊背上、紧实的臂膀间,更照亮了他们手持的冰冷坚硬的基础“冷兵器”——木棒、铁棍。


    敌众我寡,对方的意图如此明显,此刻呼救或讲理都不是明智的选择,除了跑。


    封疆扯了原本站在最前方的池张一把,将他向后拉,正待转身迈步,突然听到我方原本缩在最里面的实习生边退边摸手机,冲对面大喊:“我报警了!”


    封疆和池张当下心内默契地暗啐:md真聪明,火上浇油!


    果然,对面的一个赤膊男子即刻用手持的铁棍抡了下路边栏杆:“报,砸我们饭碗,让我们喝风,变相地草菅人命,我看谁他妈敢管!”


    就在这刹那,有人从人群中飞蹿而出,一脚踹飞实习生正亮着屏的手机。


    幸得陈郴反应快,迅疾闪身,拉了实习生一把,堪堪使他躲过往他身上抡的铁棍。


    四个人全身而退的机会就丧失在这两三秒之间,人群围困而来,转眼只剩后背一个方位是逃生出口。但对方显然并不是不谙械斗的莽夫,没有人肉盾牌在前方抵挡,结果只会是谁都走不了。


    此刻只能感激木棍辐射范围有限,封疆在抵挡棍雨的间隙冲陈郴喊:“带着你的实习生快滚!闹市、人堆,能跑多远给我跑多远!”同时劈手敲对方腕骨,抬脚踹对方膝盖,放倒冲自己而来的男司机。


    陈郴不敢犹豫,当机立断撇下一切撤。


    同时将自己适才从一个腿脚不算利索的人手里夺过来的铁棍扔给近身处的池张。


    池张接过铁棍,杠向迎面劈过来的三根木棍,三股力道混合糅杂,震得他虎口生疼,下意识脚步后挪。


    池张:“我他妈要是今天交代在这儿,那单恋这辈子都只能是单恋了。”


    封疆闪身躲右侧袭来的棍风时,手臂被前方兜头而下的木棍刮擦,不平整的木刺瞬时带出一串血花。


    “屮”,语气词下意识地随着挂彩脱口而出,封疆余光扫向自顾不暇的池张,“鼻青脸肿的死法拉低你的档次”。


    池张:“少他妈激我,小心我撂挑子,说死就死。”


    四周是肆意烧灼的莫名漫天的敌意,迎面是你死我亡的棍棒交加,身上是躲不及挨上的闷棍,手上是已然挂彩留下的淋漓热血,这种境遇下,奇怪的是,两人打得却不是寒颤,在这一刻,倒俱是笑出声。


    直到池张附近有人喊:“老于头儿倒了!谁他妈有药!”


    人群中确似有人体滑落摔倒在地,这一嗓子嘶吼,让池张分神,下意识停顿,但冲他而来的棍棒却从未按下暂停键。


    “池张!”封疆喝了声,踹开捅向池张右腹的木棍,半秒后,冲池张面门挥去的铁棍却闪着黑色獠牙劈开封疆视线。


    他妈的——


    封疆意识中划过这三个字。


    他手未持寸铁,只来得及扑过去用肉\\\\体将池张撞向地面。冲池张面门挥去的铁棍躲开了,池张免于被当场开瓢,可倒地的两个人,至此直直地暴露在无数棍棒底下,宛如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池张胸腔被封疆撞出一口腥气,刚下意识地抬手推封疆,紧接着手就被一股大力攥紧,他整个人更被封疆死死压在地面上。五厘米的身高差,够封疆将他严丝合缝地罩在身下。


    下一秒,池张只觉得自己头疼眼花,眼前是闪动的光线,混杂着棍棒挥下、抬起制造的宛如正午时分穿透百叶帘的细碎光影。


    薨——


    哚——


    砰——


    各种沉闷的声音同时挤入池张不甚清明的耳朵。


    他想骂人,骂封疆祖宗十八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将身上的封疆掀翻,却施展不出任何气力。


    他只能感觉到身上的封疆随着棍棒加身,在他身上一次次机械地颤动,像搁浅的鱼,幅度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而后是温热黏腻的液体滑入他的颈口。


    池张没有捱此后的任何一棍子,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碾碎般,浑身炸开似的疼,疼得他近乎无法喘息。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自私主义、金钱主义至上,人心不古,惯常浅交薄情,怎么会有这种五年如一日,掏心掏肺甚至肯掏命的傻子,让他这个运气不佳、霉催体质的人认识,还做了兄弟呢?


    身下的地面冰凉蚀骨,池张的意识却在失控溃散,他狠下心聚集全身的力道,死死咬住下唇,在疼痛中终于捡起自己破碎的声音。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封疆已然低垂的头颅,精短的发:“封疆——封疆”


    “封疆——你应我一声——”


    “封疆——跟我说句话——”


    “封疆——————”


    没有回应。


    池张的嗓音粗哑难辨:“魂淡,你他妈要是敢死,我爬起来就去追步蘅!!”


    第38章 新修整个人的三魂七魄宛如被风化千年……


    第三十八章:地狱之门(六)


    夜深如晦,子时的急诊科像打转的陀螺,机械地高速运转。走廊上不时有推车经过,护士一路小跑,过路的一张张面庞上俱是神色慌张。


    “家属呢——”


    “老师,血压太低了。”


    “先去1号楼拍CT——”


    “说让你别喝别喝,喝进来了高兴了?”


    ……


    池张衣着凌乱沾血,形容骇人,但受伤有限,坐在急诊科排椅上等护士清创。听着一旁男男女女杂七杂八的声音,整个人的三魂七魄宛如被风化千年的石头,在封疆的血烙上去的那刻,已经立时崩碎,落地成灰,一缕不剩。满脑子都是被群殴时让他目眦欲裂的封疆黏湿的血滴落他衣襟上的场面。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至今魂儿都没拼凑起来,整个人迟钝得厉害。


    护士拿出碘伏,刚弯腰靠向池张,见他突然手抖得厉害,半边身子牵连着发颤,立刻拧眉严肃问:“检查都做完了?伤到头了吗?晕吗?”


    池张手指残留着血渍,他盯着那片沉黯褐色愈发觉得手沉如铁,像有重物坠在上面拉扯,整只手要从他身体上生生被撕裂一般。


    护士着急,重复问了一遍,池张机械地摇头。


    护士仍旧蹙眉:“什么情况,是疼得厉害?”


    池张动唇,咬牙找回声音:“谢了,不疼,手长在我身上,但血不是我的。”


    护士脸色放缓了一点儿,嘱咐:“哪儿不舒服


    一定要多动嘴说,命可是你自己的。”


    刚从急诊病房出来的陈郴满廊道里找池张,瞥见他影子立马奔过来:“护士,这儿好了吗?池哥,你不然也全身扫一下吧?”


    池张双眼充血,眼底血丝四布:“钱很多随便造?打没挨在我身上,扫个p扫。”


    陈郴正经交代:“我是担心,我今晚算是插班厦大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


    池张:“别废话了。说正经的,人还活着吗?”池张问完大喘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问地突兀,陈郴下意识点头,点完又带着不解慢速追问:“哥……刚才不是我们一起……把人推回病房的吗?”


    用你提醒?


    池张剐他。


    陈郴这才会意,他适才也被吓得不轻,见封疆意识不明,他眼泪直接飞落街头,但回魂比池张快,毕竟没目睹血溅当场,此刻开口安慰道:“池哥,老大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去买点儿吃的给你压压惊。你别害怕哈。老大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不会突然死的,你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滚,你再提‘死’字我削不死你。”


    会好起来的……确定会好吗?


    池张心头跳得厉害。不自觉地想起适才他紧跟医生从急诊开间走进医生办公室时,医生分析给他听的从影像上看到的那些情况。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哥。”


    “他上次腰椎骨折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伤的?”


    “我……”池张对这些信息一无所知,被意料之外收获的信息砸懵后甚至来不及讶异、惊痛,便被医生的连环问踢到无能的深渊里动弹不能。


    “出院多久了,脊柱支具摘了多久了?最新一次复查什么情况?”


    “……”


    “年轻人大部分都觉得自己命硬,但就算是一块儿铁,你挥两锤往同一个地方砸,也得砸个坑大变形,何况是爆裂骨折过的脊椎。切开复位很好玩,以为切蛋糕拼造型呢?植骨听着新鲜还没感受够?这次又有骨裂,你看这儿。脊髓膨出也是,膨出倒是看着不算严重,可以再复查下磁共振。上次做椎弓钉内固定,阴雨天疼得厉害吗?看来是不咋疼,不然还敢让人往同一个地方砸?不知道躲?”


    “我——”不是不知道躲,是放弃了躲,为了护我。


    “不是亲哥?我了半天,第二个汉字儿死活吐不出来?”


    “……”


    池张被忙了整晚的中年男医生噎得一时接不上话,老实地听着这一通教育:“他的情况,有多危险?”他最终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事。


    “运气够好了,生命危险目前没有”,男医生短暂停顿,“剩下的,明天等会诊”。


    **


    有的事可以等到明天,但有些心情等不了。


    陈郴急忙慌促地外出采购生活用具,留了个实习生给池张当帮手。池张需要帮手,但一想到几小时前因为这个崽儿极其不合时宜的一句话扭转的战局,以及大家都还活蹦乱跳,就那一人孤零零地、凄凄惨惨戚戚地躺着,胸腔哽得发疼,挥挥手即刻把人打发走,少看一眼少生一口气。


    他留在走廊里平复了下心情,给易兰舟挂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为免他担心,话留了一半儿。而后同田望秋交代细节,重点申明他同警察说过的同一个意思。


    出租车司机聚众上门的时机太巧了,今日陈郴这帮先遣部队刚同“驾到”有过恶/性冲突,他和封疆刚南下抵穗,偏偏就这么巧,对方像有哨兵报信一样,第一时间趁黑灯瞎火把他们堵在公司在穗城的阵地门口生生被动挨打,明目张胆地打。


    因为计划先期在穗城只招揽私家车上线快车业务,必然抢夺本土出租车司机的蛋糕,但出租车司机在他们未来的合作伙伴范围之内,并不是仇敌。如今,站在前面出场演打戏的是与feng行有利益之争的出租车司机,但这出戏的导演池张心里已经认定另有其人。


    心里的百般猜测同自己人交代完,池张才回到灯光常亮的急诊病房,坐在封疆病床边儿,盯着那张失色的脸,那双干白的唇,以及血痕四布的手背,淤紫横生的胳膊,冷汗涔涔的额。


    幸在这人胸脯起伏的频率一如往常,让他想脱口就骂的情绪暂时不至于像头失控的脱缰野马。


    **


    池张这一坐又是一个半小时,他一身脾气快给坐没了的时候,封疆才被种种不适惊醒,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止痛泵的作用有限,从腰部发射状扩散开的疼让封疆没办法伸直身体,只能微蜷侧卧。全身如同被成吨巨石碾过,或酸或胀或疼,倒也不必换姿势,因为无论如何都是不适。


    挂了一晚的点滴,封疆的右臂一片冰凉,伴着麻木,睁开眼的刹那被刺目的白炽灯晃了下,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别他妈乱动”,池张差点搁旁边坐睡了,嗓音也有点哑,见状摁住封疆胳膊,“再回血护士能用眼神儿杀我,你他妈可别再害我让护士姐姐赏白眼儿”。


    见封疆眼神上下扫描自己,定在自己缠着纱布的胳膊上,池张又道:“托你的福,哥就破了点儿皮。”


    封疆于是转而关心下一位:“陈郴他们呢?”


    嗓音如被砂纸打磨过,字字粗粝。


    池张讥笑:“放心,都是活的。昨天跑回来抡棍子的时候像头狮子,结果完事儿了就一小学生……这会儿怕是正蹲外面哭呢。”


    封疆:“……”


    “刚买完东西,那小子回来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站着站着开始抹眼泪给我看,把好好儿的病房搞得像太平间,让我赶出去了。”封疆醒了,池张就开始不懂晦气为何物,开口不再避忌。


    封疆更不在乎这些:“他性子软,你没事儿少吓他。”


    池张撂起旁边的毛巾,“脑子被打坏了?我吓的还是你吓的”,他擦了下封疆滚了满额的汗,“疼成这样,冷汗冒得跟喷泉似的,你倒是吭声啊”。


    封疆的发也被汗濡湿,双瞳因为隐忍亦含着水光。疼痛透支体力,他面色在室内光源下仍透着气血不济的青白,没什么精力跟池张贫。只转移话题问了下目前事件的善后情况。


    池张本来也不是真要他吭声,又小心地从床头柜上抽了根儿陈郴买来的棉签,替封疆润了下唇,一反他大喇喇的常态。


    最后回到他病床边儿的塑料椅上坐着,等这一瓶水儿快挂完的时候,摁铃唤来护士拔针。


    针拔完了,值班医生来转床,等医生絮叨了一堆事项准备走人,池张又跟在人后头去关门,还在人出门口前问了句:“您好,这人看着心脏没毛病,不怕惊喜,是吧?”


    男医生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身看他,见池张唇角微微翘起,一脸温和无害,要啐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没有。”


    池张笑眯眯将人送出门,把门小心地但严丝合缝地关好,而后插好插销。


    门关了,室内顿时静了下来。


    封疆刚想问池张经过这一晚的兵荒马乱,他手机的去向,还没开口便听到“砰”,重重一声闷响,室内的木椅被池张一脚踹翻蹬到墙上,划出一道刺耳的长啸。


    或许是担心他看不到事发现场,选的位置还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


    “我的脚现在不听我的使唤”,秒变脸的池张远远地站在床头处说,“我不只想踹凳子,我他妈还想揍你”。


    他语气透着咬牙切齿,胸腔起伏地剧烈,封疆将他七窍生烟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隐约猜到他急着发难的原因,叹气道:“你先听我说。”


    池张呵呵两声:“听你说?几十棍子都打不出你一个疼字来,你让我听你说?要不是ct长眼,要不是我怕你后背被砸烂撩开看了眼,我他妈死之前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你不久前过过一次鬼门关?你他妈要是再折腾


    得狠点儿,我是不是得直接去你的告别式报到,对着凉了的你哭?”


    CT……封疆没想到旧伤会这样彻底地暴露在池张面前,原以为池张是因为今晚被迫接受他这块儿人肉盾牌而心头火起,没想到他气得点不止这一个。


    封疆:“池儿——”


    “别他妈喊我,根本就不是哥们儿!没你这么当的!”


    封疆脑海闪过借伤讨饶等念头,还没施展,只听池张话锋突转:“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封疆:“……”这问得,不答案是什么不重要。


    池张从沉默中自行意会到答案:“跟我们开口为难死你?说一声需要莫大的勇气?我他妈真的没想到你这么不把我当个活人。”


    封疆觉得从腰背放射至全身的闷痛都快被他给喊没了,气力回来了不少,积极认错:“锅别乱扣,我知道是我不对,问题在我,但凳子是无辜的。”


    “你再扯?凳子我敢踹就一定负责赔。”


    这小孩子斗气似的话……封疆继续安抚:“消消气,我慢慢反省。提个醒儿,气性大老得快。”


    “你还好意思——”池张简直懒得再说。


    池张已然提及步蘅,封疆于是顺势问:“我手机呢?”


    池张火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扔。什么年代了,有的人防偷窥膜都常帖常新,有些人却连个锁屏密码都没有,我早用你的id替你亲口跟人交代挂彩了。”


    封疆觉得刚才被他喊没了的疼又回来了:“你——你的善解人意呢?”


    池张回:“让你气没了。”


    封疆还是有些倦,声音不够清明:“别骗了,知道你没发,少说气话。”


    池张:“自以为是。”


    封疆:“放心,要真是濒死,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没死就算了。”


    池张:“你闭嘴吧!我不关心你是死还是不死。闺女倒是回了你一条消息,让你专心忙自己的,别惦记她那边。我是想跟她讲来着。没发是因为我猜得到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意愿,但我并不觉得你这样对。要是重来一次,我可能会第一时间把她拎过来,不来也强迫她来。来了就给捆这儿,别他妈想走。”


    知道这一茬算是揭过去了,封疆顶着青白的脸、没气儿似的声儿最后交代:“谢了。我睡一会儿,你也别傻了吧唧的撑通宵。还有,我暂时不想说不是因为怕她生气、怕她担心,她一直是个坚强的人,能消化各种变故,不需要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我只是现在不想和她谈社会险恶、刀光剑影,只想谈情说爱。她忙学业和工作已经很累,你不是没经历过毕业季,成全一下。”


    池张:“……”


    第39章 步履之往修。


    第三十九章:锦绣堆灰


    两千多公里之外,数小时前,天色暗了九分,阴云将近掩了最后一丝光。


    只派出所办公楼底的落地感应玻璃门,被门前雨棚顶上的那盏白炽灯映得通亮,不时还有座机电话铃突兀机械的响动声掠人心魄。


    早前已做完笔录的步蘅在楼前站了许久,同室外温度近乎融为一体时,才看到骆子儒顶着晦暗的脸色,穿过感应玻璃门走出来。


    亘在心头的千万种疑问一起澎湃汹涌,哽在喉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尖刀一刀刀磨在步蘅柔软的喉骨上,所有还没脱口而出的问句,都在看到眉头深锁的骆子儒时,齐齐裂变成层出不穷的不安与惶惑。


    乍见到步蘅,骆子儒便放慢了迅疾的步速,赶在步蘅开口之前,大幅冲她摇头。


    这一摇,许多问句的答案已然昭彰,不再需要诉诸于口。


    周遭一片肃杀冷寂,骆子儒摁了下狂跳的额角:“迟点儿说,先上车。”


    拉车门的那一刻,静电狠狠打手,针扎似的疼,他下意识缩回手,止了步,暗骂了声“艹”,紧接着在冷空气中划开了打火机,背对着刀子似的风点烟,同时问步蘅:“邢行行人呢?”


    汹涌寒意淹没了整座城市,步蘅的五感也被淹没在无情冲撞她个人世界的这个巨大变故之中,眼前烟雾腾空,她却丝毫嗅不到烟草气:“行行不在这儿,不肯回学校,正在殡仪馆那边等。”


    两个人,三句话,俱是渗着涩、透着哑。


    骆子儒给出的解决方式非常粗暴:“不知道把人先凶回去?”


    步蘅也没指望他给出中用的建议,这笨办法她自是一早试过:“试了,不擅长,不忍心,所以没起作用。”


    骆子儒抖落一截烟烬:“这么容易打退堂鼓,对付我的本事呢?”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的金属润喉糖的盒子递给他,接烟灰:“行行跟您不一样,行行小我将近一岁半。”


    骆子儒捏紧盒子,把整根儿烟钦灭在糖盒儿底:“对青年人怜香惜玉,然后欺负某些老年人?”


    再试图轻描淡写,坠到谷底的心情也无一丝转圜。


    视野之内漆黑一片,几句话之后,鲜淋淋的血色仍旧嚣张地在两人眼前同时铺陈。


    不同的是,一个是亲历现场,湿淋鲜血宛如迸射进了大脑中,留了痕,不停翻涌;一个是透过警方现勘的照片以及提取到的监控录像,任那个血色场景在视频的一遍遍循环播放中,覆盖掉脑海里其他的记忆。


    警方定性的是高坠,事发时屋里仅程淮山一人,小区内的监控设备只记录下程淮山掉在步蘅和邢行行眼前的那最后半秒,坠落前最后的关键时刻不存在监控录像或者目击证人,依靠警方勘测的痕迹并不能复原全貌,是失足或是……无从得知。更遑论去探知他的心理状态,他的所思所想。他甚至是个在公安户籍信息系统里,直系亲属全亡已销户的孤家寡人。


    他来这世上一遭,走得这样潦草,异常短暂,一身新闻人的夙愿未了,肉/体却已然崩碎,开始腐朽。


    冬风仿若有透骨之能,骆子儒脊背发冷,又突然呵笑道:“说个笑话儿。我昨儿看过预报,说大后天是这几个月以来极其罕见的好天气。”大后天是程淮山的生日,骆子儒的办公室里还躺着一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生日礼物,那条D家领带。


    他的话音溢满沉痛,步蘅历经一个白天,靠理智修补好的镇静被他这两句话彻底击碎,眼底瞬间氤氲:“您不要——”


    骆子儒截断她:“预报说好天气几十天一遇,我在万年历上画圈标记日子的时候,却瞧见上面写着‘日值四废,大事勿用’。我以前,还真不是个迷信的主儿,但大程他是。”


    步蘅并不是深谙安慰之道的人,全凭本能接话:“师父,我从前读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坏事也会在好人身上发生。”(注:《毒木圣经》)


    她在孩提时代,已经因为步一聪的死,被残酷现实上过这样一课。这些年来,她都在努力相信这句话的续集是“善意不会被辜负”,而不是“坏事总是在好人身上发生”。


    骆子儒顿了下,听闻步蘅这句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可惜我已不再十八岁。很难被说服,很难被劝慰。安慰别人有百般招式,被安慰却只能辜负。


    他尽量不去看步蘅亮晶的眼睛,只继续讲:“大程近视,他一个高度近视的人,还死活不爱戴眼镜,轴得要命,最爱趴在屏幕上写稿子,脸恨不得都贴上去,说他他也不听;二十来岁就穿得跟个老头儿一样,最胖的时候也跟吃不饱饭似的,瘦得像地球上谁都虐待他一样……”


    到最后一句,终于说不下去。


    两人各讲各的,谁也


    没接谁的话。


    但彼此相信,对方完全能明白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短暂的交流,不见哭声,却不缺呜咽。


    这片霎,骆子儒想起了前几日步蘅说的关于程淮山的那段话:“他最近状态不算好,经常看起来很疲惫,原因我不确定。但总归是遇到了困难的事。我不擅长关心人,您要不抽空跟他谈谈心?”


    如果在当时,他找程淮山谈了,现在会是何种模样?事情还会发生吗?程淮山或许此刻依然坐在α的办公室里,等夜色爬满落地窗时,还会跑到他面前,扔出那句因为问过太多次,几乎变成口头禅的话:“我溜了,你走不走啊老骆?”他却只心无旁骛地关注5001那篇稿子,觉得等那个好天气的日子来临时,在工作场所之外,再跟程淮山坐下来喝一杯,聊一会儿就好。


    就好像多年以前,他在那个疾风骤雨的夜里挂了小徒弟孟昇的电话,只是挂一通电话罢了,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以为是家常便饭,没想到那是孟昇有生之年打给他的最后一通。


    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变得谨慎小心,比从前用心待人了,却原来全是心安理得的自我欺骗,原来他不曾有任何改变,抓不住任何一个走进他生活,又毅然离开的年轻人。


    大脑更不解人意,屡次带他回顾适才他在警察面前的失态,他咬死干练通达的程淮山绝无自/杀的可能,要么是意外失足,要么是他杀迫害,年轻的实习警察满眼悲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间全是不忍诉诸于口的节哀顺变。


    会回头反刍的不止他一个人,步蘅反复反刍的过去并不比骆子儒少:


    为什么她早觉得程淮山像被疲惫压垮,情绪异常,问过,他没说什么,她就放弃不再问?那远在几个月之前,有任何问题,或许都来得及解决。她仿佛只是挂了个虚伪的、关心人的壳,其实没有真正为他做任何事。


    为什么当初仅仅反复说“你需要帮忙我就来”,是个未能实践的空头支票,而不是“现在你就分我点事情做”?


    为什么在觉得程淮山身体状态不好时,没有押他去医院?


    为什么前一夜只是捧出一杯红茶,而不是坐下来一起约一顿饭,认真地聊一聊?


    为什么在清晨,只留下状态不佳的程淮山一个人在家?


    活人最怕假设,假设无一例外地与后悔、遗憾及苦痛共生,但当当事者之一变成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之后,未来与他有关的一切,仅仅只能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假设,任何与之有关的情节,再无更改结局的可能,再无续写新章的机会。


    大后天或许确如骆子儒所言,在预报中是个好天气,但倘若有一丝下雨的几率,那个在工作日的雨天,在龃龉之后,会去而复返为步蘅送伞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次出现。


    *


    殡仪馆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市郊边缘,沉静肃穆的建筑物像伏在山间的庞然巨兽,角落处的零星灯火亦像浮在黑河上的往生灯,光点熹微,在人的视野之内糊成一团。


    周遭无人,邢行行只身坐在殡仪馆家属等待区外的长廊上,靠着冰凉的石柱,坐姿是一种自我防护的自闭姿态。


    步蘅眉拧成一股,先于骆子儒迈步跑向邢行行,快步停在邢行行身前,伸手探了下刑行行侧脸和手背的温度,虽然与热无关,但好歹还沾着一丝火气。


    这是他们的小徒弟或小师妹,从前怎么会想的到,有朝一日会放她一个人在外面担惊受怕。


    步蘅一出现,邢行行便如溺水之人攀浮木一般,紧攥着步蘅的手臂,一双鹿眼亦抬起来直直看着步蘅:“小师姐。”


    步蘅吞下一腔酸涩,将半路停车买来的奶黄包塞给刑行行,提起她的衣帽扣在她头上:“傻?好歹找个避风的地方。先活动下,吃点东西。”


    骆子儒紧跟上来,将车钥匙抛给步蘅:“不急在这三两分钟,路上吃。你带行行回去,这几天不需要谁守夜。明天等我消息。”葬礼开始前,夜间的殡仪馆都不需要留人。


    他们人本不多,不能自乱阵脚,来殡仪馆的路上,骆子儒已经安排α剩余的俩青壮年做事。


    步蘅相信骆子儒的决断,点头同意。


    邢行行很听步蘅的话,机械地接过包子咬了口,闻骆子儒所言,又立刻攀着步蘅手臂站起来,微微趔趄,用哭嗓问骆子儒:“骆老师,要是我们走了,师哥被人火化了怎么办?”


    廊柱上方的壁灯照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眼里的水光将骆子儒在听闻这句荒唐话后,很多想噼里啪啦发作出来的话堵了回去,只剩:“邢行行,阴谋论写手贴以后给我少看。你师哥是我们的。回去,没有家属签字,办不了。”


    邢行行啄米式点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度腾得抬起头:“师哥家里人,警察联系了吗?”


    这对于骆子儒而言是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难题,直系亲属全无,而程淮山的旁系亲属……魏新蕊吗?


    问完,邢行行亦后知后觉记起自己听过的程淮山的部分身世,背过身抹了把失控流泪的眼睛,一下之后,肩塌下去一点,抬臂抹了又一下。


    骆子儒在步蘅面前经久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在这一下又一下之后,开始出现缺口,逐渐崩裂破碎。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往外摸烟。


    步蘅右臂支撑着因为久坐腿僵的邢行行,见状立刻伸出左手阻挡骆子儒的动作。


    单今日两人碰面的功夫,骆子儒已经折进去半盒烟,照这样的节奏下去,完全是不要命。


    骆子儒掏烟的手被步蘅拦在口袋之外,他猛地瞥向步蘅,但一脸弥漫的硝烟,在撞进步蘅平和深邃的眸底后,却转瞬被吸纳个干干净净,没了脾气。


    步蘅头微摆,肢体语言在对骆子儒说“别”,而后她从左口袋内摸出一罐美式咖啡递过来,罐体还散着同奶黄包别无二致的温热:“风大,点不着火,到时候更上火,您喝这个。”


    骆子儒扫了罐子几眼,接过,不知道她这个百宝箱似的兜底个性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步蘅收回手,继续讲:“凑合一晚,如果一罐儿不够,还供下一罐。”


    一瞬间,眼前的步蘅身上出现曾经的孟昇以及再也没了声息的程淮山的影子,三个人影、三双澄澈的眼睛在骆子儒眼前交叠起来,时光迅速倒转,三句在不同时空下他曾听过无数次的“师父,少抽一点吧”齐齐作响,三个人的和声径直砸在骆子儒色厉内荏的外壳上,半生冷静自持的修为几近烟飞,砸得他觉得有些东西即将从封印多年的心底翻上来,要势不可挡地顺着眼眶外流。


    隐忍了大概五秒,程淮山流的那一地血再次侵入脑海,骆子儒生硬地别开看向步蘅的视线,拉拽开金属罐拉环,打开咖啡罐,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头,压下了适才所有排山倒海般的波动。


    而后他又听到步蘅得寸进尺地补充:“您把烟盒和打火机给我。我这就带行行回去。”


    骆子儒修身养性到这儿,终是没忍住,斜她:“趁火打劫?学什么不好学着讨价还价。”


    多少有那么一点,步蘅没否认,只意志坚定地冲他摊开掌心:“这次您忍忍,我保证下次改好。”


    若是往常,一句“得寸进尺”毫无意外会被扔回步蘅脸上,可此刻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他们都想时间倒流跳过的一天,骆子儒再次偃旗息鼓,步蘅顺利地拿到她意图收缴的东西。


    *


    等回到N大,送邢行行到宿舍楼底,已


    经逼近门禁时间,但一个个寝室灯火通亮,无数同门在鏖战期末。


    邢行行在宿舍楼前站着没动,步蘅于是上前一步,仗着身高差轻易地摸到邢行行的头顶,并再次给出她并不擅长进行的安慰:“回去好好睡一觉,一切有骆老师在。进去吧。”


    邢行行动了下嘴,但没发出声音,脸色是经历意外后的缺色苍白,眼眶浸水红肿。


    步蘅于是问:“还有话想跟师姐说?”


    邢行行迟疑,唇形微张,仍未见声。


    步蘅鼓励道:“行行,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完再上楼。我不急着走,你想好再讲。”


    邢行行是担心自己问得冒失,但还是在步蘅的柔声引导下问出口:“小师姐,师哥……你和骆老师为什么能这么冷静?”甚至还能斗嘴,和以前一样。


    听到这个问号,步蘅多少是意外的,随即又听到刑行行急促的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我怕你们这样代表更加难受,我……我只会自己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说着,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内活动。


    步蘅立刻抬手扶住她的肩头,清理了一下埋在喉头下的情绪才说:“行行,不用解释,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本来就没你做得好。关心师哥是你跑在前面。如果不是你叫上我去看他……我们更来不及到师哥身边。哭不是缺点,哭不是因为你软弱,哭是你心肠柔软的证明。至于我和骆老师……行行,骆老师是个很笨的人,他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嚣张的土匪,但那都是唬人的架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心里什么都有。”


    邢行行点头,末了抓住步蘅话里缺失的部分问:“那你呢?”


    邢行行知道,清早在现场,步蘅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掩住了她的双眼是为了保护她。


    后来在现场、在派出所、在殡仪馆停尸间……在那些她不敢出现、不敢往前迈步的地方,之所以她能安然地缩进自己因恐惧形成的外壳里不用出来,也是因为有步蘅站在她身前。


    她自己很怕,但在那个时刻,她忘了去想,可能步蘅也会害怕。


    她突然想说对不起。


    夜色下邢行行的面庞还挂着斑驳泪迹,但眼底如废墟一般的荒原已经开始消融,透出一线明光。这光迎面投射到步蘅的瞳孔之中,是种安慰。


    两人本就站得很近,步蘅就地微俯下\\\\身抱住邢行行,在她耳边说:“至于我……行行,我没有骆老师中用,我需要安慰。我现在抱你,就是收集安慰的一种办法,你身上恰好有。”


    她很快松手,再度劝道:“进去吧。能最后陪师哥走的这段路我知道你不想缺席所有关键的节点,我跟你保证,我知道的部分,你也不会落下。好好备考,期末考试每一门课的绩点都关系你的前途。有任何情况,我负责喊你。”


    *


    变故发生,但日子一如既往24小时倒计前进,并不会因为任何事停滞下来。


    第二天一早,步蘅便看到骆子儒远在凌晨四点投掷到她vx上的留言:“先在学校蹲着。”


    在学校待着很难安心,程淮山家中的遗物他们也无权自行处置,故人遗体更不可轻易处理,步蘅的目的地是α。


    她正犹豫怎么跟骆子儒报备的时候,有电话挤进来,不是陌生号码,是她在通讯录里备注为“辛总”的,她本以为至少今年年内不会再有交集的辛未明。


    一小时后,辛未明的座驾在学校附近的天桥底下捡起步蘅。


    车架内饰被低调的深咖色覆盖,沉稳素净,衬得掩在后排座椅上的辛未明眉眼亦沉稳平和了些许,和此前步蘅在校内分享会上见到的那副精英人像上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以及此前在游轮上见到的他那副恣意随性的散客游人脸都相去甚远。


    辛未明找自己做什么,步蘅隐约有些猜测,无非全部同骆子儒相关。


    她在车外冲辛未明微微颔首,而后上车。


    见了面,辛未明第一段话就不按常理来:“丫头,很久没见了。电话里忘了问你是否有空。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直接给你下了个见面的命令。是我赶时间,疏忽了。如果有再次碰面的机会,我会记得先问一下你的意见。”


    比起以礼待人,步蘅其实更适应软硬不吃,且和骆子儒针锋相对的那个辛未明,极其像骆子儒的那个辛未明。


    步蘅没有跟他就这个问题客套回去,直说:“没关系,您不用这样客气。辛总,我知道您的话不会很长,所以我有这个时间。”


    “这是骆子儒传染你的,话往直了说?”辛未明如他所言赶时间,不等步蘅开口,紧接着自行坦承,“我马上要去西海岸一趟,短期内不会再回来。走之前原本是想跟你师父聊几句。试着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无人接听。唯一一点值得欣慰的是,虽然每次声筒里传出的都是拉线声,但我并没有进入他的通讯录黑名单。”


    辛未明和骆子儒的纠葛步蘅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以及辛未明的嘴,补全了故事的大半脉络,她并不排斥骆子儒的这位冤家兼竹马。


    同辛未明称不上熟识,步蘅言未相尽,出于礼貌,尝试着替骆子儒解释:“辛总,α刚刚生了些变故,我师父最近会比较忙,要是有什么冒犯到您的地方,请您多担待。”


    如果不是离境的航班在几个小时之后,如果不是连他自己对归期何时亦没有信心,如果不是他自私一点想让自己在将要跨过的难关面前心无旁骛……辛未明想,他应该立刻问下去,问步蘅是什么变故,是否严重,是否需要帮助。


    但他所剩时间不多,所以他没有这样做,只随意地笑了下,接口道:“他不应声是因为忙吗?就算他现在不忙,我也踩在让他爆炸的临界点上,这一点你明白,我自己也一清二楚。这几年就连打起来,也是我先上的门。你不用替他找补。年纪大了,我最近回头想了很多事,做了个新的决定,决定不把骆子儒这个人划分到辛未明的仇敌阵营里面去。小郁,把盒子递过来。”他突然唤坐在副驾驶那儿,始终沉默如不存在的助理。


    黑漆发亮的木盒立刻被从前排推过来,辛未明接手后示意步蘅从他手上将盒子拿走:“出这次远门之前,我去看望了一位老朋友。这个人你师父也是认识的。这是对方托我带给他的东西。这位朋友姓孟,为免他犯邪不收,恐怕你得先提这位朋友,再提我。”


    木制黑盒触手如坠石般压在步蘅腕间,步蘅应承:“您放心,盒子我一定会转交给师父。”


    辛未明的座驾已经绕N大校外的路口一圈,司机此时抬眸看后视镜,辛未明捕捉到司机的问询,指示:“再绕一圈。”


    而后他没忘补一句:“我很放心,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不排除有我画蛇添足的可能,所以我原本想亲口跟他说,当面说最好。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师父非常看重他的每一位徒弟。我们虽然远近闻名地交恶,可也一起共事过很多年,所以我很清楚这一点。小郁,剩下的部分,你来讲。”


    他突然将话语权递给前排的助理,步蘅跟随他的视线往前看,看到助理绷直的后背肩颈线。


    被点名的助理立刻应声:“是,辛总。步小姐,辛总一直很关心你们。他每——”


    辛未明喝止他:“郁西川!”


    助理再次被点名,适时收敛改口,望着后视镜里那个缩小的步蘅说:“步小姐,虽然我们双方近年有些误会,但我们几年前曾经接受过α的专访,辛总也配合详谈过一下午,虽然当时因为你们的记者没有经过骆老师同意便发出邀约,并且因为骆老师个人喜好问题,最后报道没能面世,但我们因此认识你在α的前辈程先生。前段时间我们例行体检时在n大附院儿凑巧碰到他本人两次。他在出入肿瘤内科。更凑巧的是,他问诊的副主任医师魏主任,恰好和辛总是朋友。病情如何魏主任没有向我们透


    露,这是个人隐私,我们也不便过问。但因为认识,又因为魏主任觉得年轻人应该积极应对病情,所以有对我们流露出,如果认识,最好帮助他劝一劝病人的意思。辛总知道骆老师爱惜人才,也不希望骆老师日后后悔,更怕骆老师不知情,所以在远行之前希望尽到告知的义务。辛总的航班将在四个小时之后起飞,步小姐,我们很遗憾不能跟骆老师告——”


    “郁西川。”辛未明又沉声唤他姓名,警告他废话少说。


    三度被点名的,本想替boss陈情的郁助理于是总结陈词:“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健康,也希望程先生能早日康复。如果需要联系魏主任,或者其他医疗机构,能提供的人情资源,我们愿意倾力搭线。”


    辛未明注意到步蘅在听闻郁西川所言时骤变的脸色,他心下了然,步蘅和骆子儒,截至目前,确实不清楚这件事。他希望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能让骆子儒少一个日后后悔的可能。


    生命重千金,死别更会是难逾的沟壑,所以事关疾病的一切才总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并恐慌畏惧。


    助理已经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辛未明最后只说:“抱歉,临走带给你这个坏消息。现在放你回学校,还是送你去哪儿?”


    第40章 修很多年以后,步蘅都记得当时的那一……


    第四十章:向昨日告别


    淡青色的云蜷缩天际,勾连成绵延起伏的山岭,几缕金光溶解铺在山顶上,被青色渐渐侵蚀。


    半边天都透着风雨雪将至的凛冽气息。


    道完“一路顺风”,步蘅迅速同辛未明挥手告辞,等目送他的车架汇入车河,便直奔离她下车的南校门最近的排球训练馆。


    正值期末,馆儿内几乎不见活人。


    步蘅将辛未明委托她转交给骆子儒的木盒塞进排球队位于负一层的女更衣室置物柜里保存,又迅速离开训练馆再度奔向校外。


    全程脚步翻飞,横穿校园中轴线。


    惊走了在训练馆前的草坪上大翻肚皮晒太阳的三花猫,惊动埋头手机的路人甲校友猛抬头,最后停在了校门外久经磨损以致坑洼不平的斑驳人行道上。


    从辛未明那里得来的讯息持续拨动步蘅心弦,她耳边都是自己激烈的喘/息声,和着剧烈如鼓雷的心跳。


    肿瘤内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程淮山青灰的脸再次清晰地现于她脑海之中。


    在最后的清晨,碰面时,程淮山剧烈咳嗽浑身震颤的场景亦跃至步蘅眼前——一切的认知都归宿于一个结论——她们失察得离谱。


    在app里下完打车订单,等待Feng行平台所派出租车的间隙,步蘅直接拨给骆子儒,但拉线声断断续续响了半分钟之久,迟迟无人接听。


    她拨了第二遍,依旧不见有人应答。


    事出反常。


    如果不方便接听,依骆子儒以往耐心“缺斤少两”的作风,他会将电话挂断,或者索性关机,断不会置之不理。


    正琢磨着,接单的出租车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正减速在路边滑行。


    步蘅手中还紧攥着从辛未明的郁助理那儿得来的附院肿瘤内科三病区主任魏源的名片。


    联系不到骆子儒,一时间没办法同他商量,步蘅决定遵循得知消息后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先去一趟N大附院儿。


    虽然在斯人已逝的当下,确认程淮山患病的消息,以及探寻更多关于他生病的细节,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反而有可能是雪上加霜的追悔莫及。


    *


    但步蘅计划中要走的这一趟,中途却被迫更改目的地。


    从未私下联系过步蘅的一位α的同事,运营小哥彭澍突然电话通知她,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骆子儒从α的办公区域被警察带走。


    一切的变故来得突然。


    距离程淮山坠楼尚不足24小时,距离步蘅从辛未明那里得知程淮山患病不过十几分钟。


    这个瞬间,从步蘅的身体里剧烈向外扩散的心跳声在她耳膜上逐渐消弭,与此同时,失控的、巨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层层缠绕裹紧。


    她叫的那辆原计划从N大开往医院的出租车,在冬日凛风中变更路线,径直驶向道路尽头,转向去往了α,道旁的嶙峋枯枝与所有的坏消息一道对步蘅昭示了一个结果——winterhascome。


    *


    “上门的警察直接出示了传唤证,”运营小哥彭澍快速对步蘅讲述事情的经过,“事发突然,我们刚从殡仪馆回来,正准备再去大程住的那地儿看看。警察进来的时候,师父还正站在大程的工位那儿……”想到那个摧人心的场景,他近乎说不下去,“警方的态度,不像是带师父回去配合讯问那么简单。带走师父之后,还留了人搜查办公室。我拦住他们问原因,对方只给了我一句按规定无可奉告。我已经通知合作过的陈子钊律师,他会去派出所。事发的时候正好是早高峰,楼前广场和上下行电梯里人流量都很大,八卦是人堆里永恒的主题,师父的脸在这儿又近乎人尽皆知,消息很快会扩散开。我在这儿等你,喊你过来,是我实在下不了通知大家暂休一天,居家办公的决心。”


    彭澍给出的各种讯息在步蘅大脑中嘈嘈切切,他的慌张显而易见,步蘅只得努力保持镇定理智,试图梳理这千头万绪,拣了在这一刻最需要知道的问:“小彭哥,师父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彭澍慢速摇头:“他只说——没事儿。再没有别的话了。或许他有要交代的事,但在那个情况下,根本来不及说。”


    来不及的不止这一点,之前她所谓的提醒骆子儒做好预案,也仅限于提醒。心宽乐观觉得一切都来得及的代价,是此刻还是要被动接招。


    两人赶在前往派出所之前,将办公区域最外层的百叶帘全部放了下来。透过办公楼的透明玻璃隔断,能将α的全景一览无余,他们需要阻挡一切从外向内窥伺α的视线。


    步蘅也如彭澍所愿,支持他痛下关门一天的决定。其实除了刑行行这几个今日本便不需要上岗的新晋实习生,需要通知的人寥寥无几。α这座生产深度新闻的工厂,劳动力人数极其有限,平日推送的不少产出来自与骆子儒相熟的自由撰稿人,双方之间并无人事隶属关系。


    **


    派出所在幽深的胡同深处,被灰调儿的天勾勒出年代感,最外围的金属栅栏门也已经褪色脱漆。


    自坠楼事件发生后,24小时内,步蘅已是数度进出此地,心境次次复杂如层峦叠嶂。


    她和彭澍在外墙灰白斑驳的低矮办公楼外蹲了近一个小时,久到彭澍将他脑补出的许多个悲观的未来——譬如,骆子儒难敌他揭露的万恶资本,最终还是要站上审判席,一审二审结束仍旧蒙冤落狱等故事情节一一讲完,α合作已久的陈子钊律师才想办法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从里面走出来。


    陈律师从下行台阶上乍抬眼,便捕捉到步蘅和彭澍充斥期待的眼,虽不忍心,但他仍旧选择直白地坦露坏消息:“今儿是见不到人了。传唤一般不会超过12小时,长也不过24小时,但老骆这回……我没能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确定的是有人举报。警方口风很紧,涉嫌敲诈勒索罪是跑不了的,但涉嫌的罪名不止敲诈。警方阵仗这样大,手里应该有一些至少他们认为能打的证据。”


    彭澍自认年长,抢冲在前面开口,他实在不能接受一向发文剑指贪污腐败、道德沦丧的骆子儒同敲诈勒索扯上关系:“陈律师,这绝对是栽赃构陷,师父不可能干出这种事!他做的财经腐败案深度调查比语文课本里的文章篇数还多。要么是那些已经下马的渣滓败类构陷,要么是共情这些人还没被捉出来的一丘之貉们栽赃。21世纪发生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太他妈可笑了!”


    见彭澍情绪益发激动,而陈子钊眉头轻蹙,从中溢出的忧虑打眼,步蘅


    搀了彭澍手臂一把,冲彭澍摇头。彭澍有所意会,立刻收了后头的话,不再恣意发泄情绪。


    短短半分钟,他从情绪激荡,转而克制,而后平复,最终归于冷静。


    彭澍的愤慨由此戛然而止,陈子钊的轻叹却比肩而来:“我能够理解你的情绪,但公安、检察院、审判庭,没有一个环节是用可能不可能来下结论,凡事讲求证据。我跟老骆上次见面,是有人提出收购α,老骆找我咨询,出一些法律意见。当时我还笑他树大招财,没想到不止财,还有灾。执业这些年,我的嗅觉一向不出错……”他的欲言又止间是新的噩耗,“你们既然担心老骆安危,又疑心构陷,更要早做打算。多年以前,我读法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做刑辩律师不容易,我虽然刑事出身,但为了活得舒心一点,这些年在民商事的池子里待久了,被非诉业务框住了,刑事已经不是我的专长。打交道多年,出于对老骆负责,相比我这个门外汉,我有一个更为推荐的人选。”


    讲到这儿,他掏出手机,曲指在浏览器内敲下一个名字,并将搜索页面展示给步蘅和彭澍看。屏幕间是一位以剑走偏锋闻名遐迩的刑辩律师的纯文字百科资料。


    在刑辩律师以层层抗辩的死磕派占大多数的现下,这人以过硬的专业知识以及善抓重点的利落作风,深得众多办案机关和当事人认可。


    陈子钊向两人介绍:“付棋鸿付律师,五年前有一个杂志社高管贪污案震惊中原媒体人,许多知名记者为身为同行的当事人发声喊冤,付律是被告人——那家杂志社总编的二审代理律师,以一己之力促成翻案,对新闻圈子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我没有记错,老骆曾经写过那个案子。付律师一向重视自己所代理的案子的外部舆论,或许对此还有印象。如果他有,是好事,方便你们说服他接受委托。”


    骆子儒的确写过那个案子,读遍骆子儒产出的步蘅即刻便能回忆出那篇文章的标题——《杂志创收后绩效提成=贪污受贿?》,还有彭澍提到的那些财经腐败案,比如《被海洋地产内讧推到台前的X州官场“朋友圈”》《被一张聊天记录斩断的IPO之路》……


    名律师挑人挑案人尽皆知,彭澍抢先问陈子钊能否帮忙搭线,只是底气不足:“陈律师,您同付律师有私交吗?”


    话不用言尽,陈子钊瞬时明了彭澍的意思:“我和你师父是有私交的朋友,但和付律师仅仅是知晓彼此姓名的关系。”


    陈子钊讲得界限分明,彭澍听后自是心灰,他也没打算掩饰,心理活动不经筛选同行为举止同步更新,像被霜经过的晚叶,枯萎将在下一秒。


    同样几个字儿,步蘅从中听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意思。


    并非盲目乐观,在当前情形下,陈子钊依然将骆子儒归为友人,又主动推荐付棋鸿,按常理而言,下一步无论如何不该是任他们自生自灭,这不合常理。


    步蘅带着一些笃定望向陈子钊,静待他的下一步指点。


    陈子钊确实有心帮忙,掩在镜片后的眼流光:“我只能帮一点小忙。我同付律虽然不熟悉,但也并非全无交集。等警察理我的空当儿,我已经找跳槽的前同事打探过,付律师手里有一个案子今天开庭,结束之后打算暂休一段时间。他助理的联系方式我稍后发给你们。在付律师进场之前,我会继续跟进,有任何事都还可以随时联系我。”


    陈子钊也没跟俩人客套,冲两人要开口道谢的架势摆了摆手,紧接着再次重复:“今儿见不到人,你俩也别在这里蹲着长蘑菇了,听我的,回吧。”


    *


    沟通完,陈子钊后面还有行程,先走一步。


    聊到这儿,天已经被青云染成了冷调灰,苍了几度。


    步蘅和彭澍依旧不甘心,试图从警察那里再探听些情况,但如陈子钊所言,警方守口如瓶,他们想了解的关键信息像是沉眠在深海里的蚌中,撬不出、近不能。


    派出所这儿已然如此,离开的路上,步蘅没忘同前一夜便被骆子儒差遣接手处理琐事的彭澍问起同样重要的另一边的后续:“大程师兄那儿——”


    “师父昨夜和今早都给安排好了”,彭澍交代,“放心吧,殡仪馆那边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费用也好、相关手续也好,都不会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师父得出来,大程的事还得一起商量着来”。


    骆子儒在大事上是个妥帖的人,步蘅从不怀疑,但要确认完才能安心,立即要做的事也需要理个头绪出来:“先预约律所,然后回α整理些基本的文书资料,再去拜会付律师?师父还在世的亲属都不在大陆,如果拿下付律师,还要计划下怎么签授权委托书。”


    收拾些资料必不可少,彭澍应下,想起陈子钊适才那笃定的模样,他又心里打鼓:“师父的长辈们身体都不好,这事儿还不能贸然去说。说实话,从大师哥出事儿开始……我就有一种至今脚都没踩到地上的不真实感。刚刚陈律师话里话外的,好像确信付律师会接师父这个案子……但现在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儿。”


    何止一撇,一个点都还没有。


    步蘅:“小彭哥,我以前在排球队的主管教练在我们每次觉得要输,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跟我们讲一句话:与其等死,不如战死。我们先试试,不试可能性就是零,或许对方真的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呢?说不定不需要努力,就能一拍即合。最差的情况无非是多做一次无用功,我们也不差这一次,是不是?”


    彭澍叹气:“其实没得选,现在不这么想也不行。”


    他本不是个乐观的人,以他的认知能想到的,会给骆子儒设陷的,又是厚积如山的雷格集团,恐怕许多人不会愿意公开站到它的对立面上去。


    彭澍对去靖安所面见付棋鸿,对他们最终能争取到付棋鸿前来代理的结果并不看好。


    但等回到α,等他见到步蘅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来的东西——她不知何年何月整理出来的“剪报本”似的两大本儿骆子儒的文稿集,他颓废下去的自信心又骤然还苗儿茁壮,瞬时飘青。


    因为他信奉一个在世为人的道理——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


    广阔的时间长河淌过,那“剪报本”似的东西,是步蘅积累收藏的如海一般的文稿。在早些年纸媒风行的年代,骆子儒的作品还多见诸报端杂志,它们一一被步蘅仔细剪裁下来,熨平粘贴到大开本笔记中,以蝇头小楷标记时间及刊物名称作注;骆子儒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期的产出,则以排版打印后的白页呈现,依然被认真剪裁粘入手账之中,配以手书的事件时间轴为书签。在效率为先的时代,这种慢下来的“精工细作”,显得格外厚重。


    彭澍只在早年沉迷NBA,痴迷几位明星球员的时候搞过类似的照片集。


    他已经顾不上感叹这东西所耗精力的深浅,所需时日的长短,托起其中一册翻看:“师父以前有没有扔过什么形容词儿给你?”


    步蘅:“他老人家没有见过,这是我以前的学习笔记。不止梳理过他的,也整理过其他我关注的业内前辈的稿子。师父写的付律师代理的那个案子的那篇多方调查,刚好在第二大本的第一页。带它登门,可能比纯口述要直观一点,这其实也算是师父的一张名片。希望它能——”


    彭澍在她停顿时接口:“能什么?”


    步蘅:“能攀一点前缘,可能会更方便我们卖惨求可怜。”毕竟骆子儒曾经态度鲜明地声援过,身为当事者之一,付棋鸿或许不会无动于衷。


    彭澍:“……”真——工具书。


    大致翻阅了下,一页页娟秀小楷掀过,彭澍转身阖上了册子,掂了下,将它重新搁置回桌面儿:“老骆虽然整体衰,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狗屎运的,师妹,我要不以后叫你师姐?”


    步蘅懂这是他委婉的肯定,但时间有限,来不及插科打诨,她直接转向了正题:“我总体上信得过陈律师和他的判断,但也得想办法再了解下付律师的情况,做好planB。一防付律师其实不是良选,二防他确实是良选但不肯被我们选,我们只能去接触其他律师。”


    彭澍也不再闲扯,自动找准自己的分工:“我先联系付律师的助理,争取预约到他今天庭审结束后的时间。还得梳理下师父最近


    发的几篇报道,和报道中的那宗陈年致盲案牵扯的那些公司的基本情况,我倒序你正序,我们抢时间。”


    *


    两人立时分头行动,彭澍开拨从陈子钊那里得来的电话号码时,步蘅已经进入付棋鸿所属的律师事务所靖安所的官方主页。


    年方三十五的付棋鸿高挂合伙人前排,但与众不同的是,其他合伙人头像均为摄影师拍摄的公关形象照,付棋鸿的却是激起人好奇心的不露正脸的素寡背影图。靖安所主页上呈现的合伙人的信息不少,其中付棋鸿的履历与专长无可指摘,拔萃亮眼。


    步蘅进而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字,出现在页面上的第一条搜索结果是新近的一篇报道,写了一场刑事合规讲座。“刑事合规”“付棋鸿”等关键字赫然在列,除此之外,步蘅还看到讲座以程次驹任职的“KS”的几项业务为案例,再下拉,甚至出现了讲座的嘉宾之一——“程次驹先生”。


    看来一衰到底也会触底反弹。


    她刚开始探索的这个深水池轻易地见了底,可信的中间人和消息源不费吹灰之力的出现在了触手可及之处。


    *


    接到步蘅电话的时候,程次驹刚听完嫡系分析师的最新尽调汇报——关于在他们放出去的“鱼钩”附近游来游去的那两条“鱼”——“驾到”和“Feng行”在穗城的纷争。


    前因是“驾到”拿出了一份它们在穗城的可预计市场份额监测分析报告。


    外籍分析师操着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正在讲述他们约见“Feng行”团队却意外吃了闭门羹,得到一个“要另行协调时间”的她认为极其敷衍的答复,并以此引申出——这条鱼要被别的池塘管理者抢先一步“勾引”去的结论。


    这故事程次驹昨夜已经听过一回,还不需要温故知新,步蘅电话进来的时候,他拿起手机指了下声筒,分析师立刻噤声,将一众报告附表搁置回程次驹办公桌面儿上,而后火速退出他的办公室并替他关好门。


    担心程次驹正在工作中,步蘅没有横冲直撞,开口先问程次驹那边的情况:“二哥,现在方便说话吗?”她了解程次驹的时间分配法则,休息日不会随时oncall,但工作时间总有开不完的电话、视频会议,随时随地,赶飞机、睡觉的路上都不见得会停,会担心打扰到他。


    程次驹将手边的报表推远,语中带笑:“原本不方便,但现在是你的专享热线。”


    步蘅便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想起昨日拜访外公步自检,聊及工作近况,意外从步自检那里收获的某些信息,程次驹盯着文件夹背脊上的初创公司“Feng行”的标志回:“说说看,无论是摘星星还是捞月亮,都帮你。但你得记好,欠我一回,日后要还。”


    他难得讨价还价,步蘅自认对他无甚作用,就算是“高利贷”也不亏:“加倍还你,刀山火海也蹚。”她学他用词夸张。


    程次驹笑了下,办公桌面上的翻页时钟恰巧叮了一声,转向十一点整,他趁机提议:“午饭见面说?”


    步蘅:“今天来不及,下次我请,你负责叫上却寒姐。”


    难得有能分享私事且省心的贴己人,程次驹异常坦诚:“你请可以,但请两个人恐怕不行。我又一次被她排在星辰大海之后,这回我好像有些伤心,我们正在分手中。”


    这是步蘅没想到的变化:“故事先攒在你那里,过几天我再好好儿听你分享。哥,我打过来,是想向你打听个人。”


    程次驹:“打听谁?”


    正题已经开启,步蘅却又回头迟疑是否要安慰他,虽然他从十九岁到现在,做某个人坚定的支持者,被某个人伤了无数次,似乎早就具备了自愈的能力:“二哥,你从出生就是科研人员的家属,我知道你牺牲了很多,但却寒姐值得你等。我要问的人是付棋鸿付律师。”


    两人讲话历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程次驹并不觉得步蘅将两件事毫无过渡地放在一起讲有多突兀,只是听到最后的人名时略感意外:“付棋鸿,靖安所的付棋鸿律师?”


    “对”,步蘅快速讲明,“我实习跟的师父——骆子儒,你在国内的时间少可能没听过,他是位知名媒体人,牵扯进一宗案子,我们需要一个可信可靠的刑事律师尽快介入。师父的朋友向我们推荐付律师,但我们不能轻易替师父选定代理人,我需要对律师的能力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我在网络上检索到你和付律师同场出席活动的信息,猜想或许你对付律师有所了解。如果付律师可靠,你同他交好,那么我会得寸进尺,继续麻烦你,请你帮我们争取到他。如果他不可信,那我接下来想问你——是否认识其他的刑事律师。”


    刑事无小事,程次驹对此有明确的界定:“我有一句话要说在前面:步蘅,你可以参与联系律师,既然他是你师父,师徒一场,这是人之常情。”


    他还有一句话,临阵吞了回去。


    但步蘅能意会:“我明白。”


    无非是:强大之前,对会惹祸上身的事,要敬而远之。他从前讲过。


    程次驹:“我知道家里你最懂事,保护好自己,别辜负我的信任。”


    隔两秒,又说:“你有不错的运气,我在城中的朋友不多,棋鸿是其中一个。说说事情的性质,我需要对我的朋友负责。”要向他推介能得来钱、声誉或者正义感的案源。


    步蘅:“调查记者,文字惹祸,不排除被打击报复的可能。”


    程次驹:“这是你的判断?”


    “是我个人的判断,但依据的不是凭空的感觉,是我长期接触他本人,对他操行品德的了解。”


    程次驹:“我明白了。棋鸿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世间无出其右,你不会找到比他更棒的刑辩律师。”


    在不同领域皆为翘楚的程次驹和陈子钊都为付棋鸿的能力和人品背书,这并不常见,步蘅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剩下的是攻关:“哥,谢谢。”


    程次驹挑起声线嗯了声:“谢早了一点,我会硬塞,但棋鸿从不会纯靠听说做决定,你们少不了要上门陈情,到时候不要丢我的人。”想起他仅有一面之缘的某个人的长相,他又特意提示道,“你见到棋鸿,或许会有惊喜”。


    *


    同付棋鸿搭上线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彭澍致电付棋鸿的助理冉友时,得到的是陈子钊律师已经在十分钟前向她的工作邮箱转递了一封推介信,她正在查阅,请他静待复电的这样一个结果。


    陈子钊的义气程度,远超他们的期待。


    又半个多小时之后,付棋鸿本人经程次驹转来一条时间地点明晰的会面信息,就在他开完庭后会经过的中院旁边的咖啡厅。


    可没等步蘅和彭澍赶到会面地点,付棋鸿的助理冉友又致电取消约会,将会面延期到一个半小时之后,且将地点从中院附近的咖啡厅改为中院附近的协和医院病房楼。


    *


    平地走风,医院门诊楼前往来的路人被吹得各色狼狈。


    唯有院前旗杆上的数面旗帜猎猎迎风,精神气一丝一毫都没有被风扯碎。


    彭澍一向懂得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退位让贤”,还没下车,便抱起手帐本对步蘅说:“师妹,我相信你,但你有保留的相信我就好。我不擅长说服谁。陈律师算半个熟人,在陌生人面前我会很废。过会儿可能得你撑场子,你有个心理准备。”


    步蘅也提起一旁的文件袋准备下车:“小彭哥,我分享给你一个提高心理素质的方法。你想象一下师父在的话,他张嘴大杀四方的模样,能模仿出30%,就够我们用了。177加183,至少我们阵仗不输人。不过,如果被当场拒绝,我准备求人家,到时候你要是觉得丢人,我们可以随时装作不认识,出门再重新认识。”


    彭澍想笑又笑不出来,在这一刻,他极其感谢步蘅的乐观和她轻松语气中的感染力:“你都不怕,我的脸更不怕丢。”


    *


    两个人同前来接他们的付律师的助理冉友碰头时,冉友正在院儿外点烟,打火的手抖个不停。


    见他俩走近了,冉友阖上打火机,耙了一把被风吹散的长卷发说:“不好意思,等我两分钟。”


    火星与烟烬共生,一闪一灭,冉友


    狠抽了几口,被呛到,又开始低咒,最终将揿灭的烟头放进咖啡冷液里,掼进了近处的垃圾桶。


    “边走边说”,冉友扫了步蘅一眼,快速上下打量,而后掏出纸巾将红唇上的厚重膏体一抹到底。唇色恢复本色,整个人身上凌厉的色彩却丝毫未减,“付律师轻易不放人鸽子,刚才改时间地点是被迫,临时让人给捅了”。


    说到被捅,她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很冷”。


    步蘅瞬时忆起此前出现在骆子儒额头上的狰狞的伤,她单方面认定他是“被打”。大概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有冥冥中命定的缘分。


    步蘅和彭澍异口同声:“没关系。”


    步蘅补充:“付律师的安危最重要。”


    彭澍紧接着问:“付律师伤得严重吗?”


    冉友的嗓音像被金属颗粒滚过,有种声嘶力竭后的喑哑疲惫感:“还凑合,我这不是还没哭肿眼?常有的事儿,别见怪。操蛋的是祸害掉了我送付律师的公文包。是对面儿的被告人家属,喊着他家那位强/奸/杀/人犯——‘我儿子是老实人’的一中年男人。一审二十年,二审改判死刑。接受不了,当我们是仇人也能理解。当然,最好他也能理解理解罪有应得这个词儿什么意思,建议日后挂在他儿子的挽联上警醒世人。”


    冉友的画风过于犀利,跟在步蘅和冉友身后的彭澍禁不住跟了句附和:“用老实人挡枪,很侮辱老实人这个词。”


    冉友看他一眼:“可惜地球人不都这么想。”


    而后她又问步蘅:“骆总的部分资料付律师已经看过了,猜猜他给骆总冠的第一个形容词是什么?”


    步蘅知道这个词不会是常规路数,但为了对话的平和,她只能往四平八稳的用词上猜:“严谨?”


    冉友眼轻眨:“错,是虎。”


    这个形容词很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远好于步蘅的心理预期,只是不确定是程次驹、陈子钊使了更多劲,还是付棋鸿原本便对骆子儒有深刻的偏正面的印象。


    路上冉友又问起一些他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同时反馈她通过陈子钊的邮件获知的信息,二者基本一致。


    推开病房门之前,冉友又侧了下身,微回头:“忘了说,我是α的读者之一。除了《人物》,看你们最多。所以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也算老朋友了。”而后她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应答,已经先手将门猛地推开。


    于是,步蘅和彭澍跟随冉友进门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句温和男低音:“友友,你把我的眼镜扔去了哪里?就算生气,是不是也不该拿东西出气?”


    很多年以后,步蘅都记得当时的那一眼。那霎那,惊愕近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透过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外溢。


    讲话的人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趿着鞋踩着一张黑白棋盘格羊绒地毯,一支修长的手臂搭在扶手处,另一只手捏着一只带线耳机,正往耳蜗间塞,青色的血管在他手背苍白的肌肤底下延伸纵横。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衬托出一张冠绝峻秀青山的脸。耳机线在他身侧绕弯,兜起了室内四散零落的暖意,和他满身的温和气息。


    话落他喉结轻滚,修长的双眼因为视物微微轻眯,看清来人有三个时眉头蹙了蹙又放开:“冉女士,只负责把人领进门,不负责介绍一下吗?”


    冉友没好气地把她扔到床脚的眼镜捞出来,扔回给付棋鸿,镜架甚至磕到了他的鼻梁。


    被迫承接暴力,付棋鸿没动声色,戴好眼镜才问:“次驹的妹妹,是吗?”


    他越过冉友,这次直接问步蘅。


    窗开了四分之一扇,风声透进来微微嘶啸,这一刻,步蘅才从极度惊诧的状态中拔/身出来:“我是。付律师您好,我和师兄为了师父骆子儒来拜访您。”


    她用尽气力,才使自己不至于过分唐突,没有即刻问出一句:您是否有亲人姓封?亦想起此前程次驹在电话中提到的那句:“你见到棋鸿,或许会有惊喜”。


    隔着病房所在二楼的窗,可见枯枝在朔风中颤抖,光线在天幕间进一步收拢,这一刻,步蘅眼眶中有许许多多的静物和景物,有她此前只看到背影图不知真面容的初次见面的付棋鸿,但又不是付棋鸿,又不只是初次见面。


    因为眼前的付棋鸿是那样像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之一——封疆,是十年后,一个眼底仍旧有温度,面容清朗无霜的封疆。


    不是气质上的仿似,眉目间的神似,而是活生生的再版。


    是际遇给的极其突然的馈赠,让她提前十年,让她穿行光阴,提前看到了心底人十年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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