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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新修【部分重写】想每一天,


    都和他同……


    第二十一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三(18年夏)


    沈曼春的1473里仍旧食客不多,步蘅与池张、易兰舟入内的时候,只过路偏厅时,瞥见从某扇写意山水屏风背后弥散开的几缕白雾,和桥牌落桌制造出的些微响动。


    沈曼春记人,见过步蘅一回,就记住了步蘅那张脸。


    步蘅不知道1473那条儿任性的、看心情接客的规矩。


    但他们既然已经进了门,沈曼春因封疆的面子,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们这帮客人。


    随即指挥侍应生带路送她们一行三人进包厢,末了不嫌事大,空出手给封疆发了条消息:“怎么着啊,你姑娘带俩男的来我这儿,没绿吧你?”


    **


    进了包厢,里面静的更是落针可闻。


    步蘅提议选1473这家店,纯粹是因为封疆熟悉地形。


    两年,这城市的不少角落容颜改换,城建项目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了别于往日的变化,步蘅选的是她认为封疆会觉得自在,并且熟悉的地方。


    侍应生泡完茶离开前特地交代,餐厅不提供菜单,没有点菜服务,上的菜全凭厨师当日喜好单方面敲定。


    这城市的不少私厨都走这种模式,落座的三人倒是见怪不怪。


    门关了,池张问步蘅:“这种多半中看不中吃的店,讲究还得不少,封儿怎么认识这儿的老板的?”


    这意思是他不喜?


    步蘅叹一声:“你可以一早表态拒绝,我们可以换一家店。”


    池张:“我有那么挑?你能吃饱老子就饿不死,吃什么消化完都是一坨……”


    四只眼盯着他,池张顿了下,勉强把最后那个字又吞了回去。


    步蘅:“……”


    易兰舟:“……”


    步蘅知晓的细节亦有限:“老板是大哥生前的朋友。”


    池张手指轻扣了下桌面:“大哥……”耳闻多年,但池张没能得见封忱真人。


    沈曼春和蹲部队里多年的封忱能有交集,池张略觉意外。


    池张向两人解释:“这老板姓沈,我爸那堆奸商圈子里的人,她和封儿有交情,我觉得奇怪罢了。”


    沈曼春姓甚名谁,步蘅早已从封疆嘴里得知。


    但此刻池张那意味深长的话音,在吐露着“老板有故事”这样一则信息,自给自足为池张和步蘅沏茶的易兰舟亦抬眸看了池张一眼,生了些好奇。


    池张继续道:“我爸朋友的女儿,我没直接打过交道,但片面瞄见过,在她蹲号子之前。”


    沈曼春气质出挑,穿梭于各交际场合里,总归惹眼了些,众星捧月。


    她不识初出茅庐的池张,但池张知道浸淫名利场已数年的她。


    店老板进去过?


    易兰舟和步蘅对视一眼,均觉意外。


    池张点头:“她虽然性别女,但人称沈少,还有个花名叫三郎,大概是因为拼吧。我记得是故意伤人进去的,把人打得应该不轻,不然她家里也不会捞不出来她。”


    这话的重点将是为何打人,池张继续:“哪儿都不缺八卦的人,她这事儿在圈子里传遍了。是性子挺刚烈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偏偏喜欢的又是个温和软糯的哑巴男人。听我家老爷子说,是看上了那人的才华,那哑巴本来是个建筑设计师,有个他经手的项目半路垮塌,传的是那哑巴因为这事儿背锅担责,退了圈儿,和她的情也说断就断了。沈少在人走了之后把那个项目里甲方的人给打了,对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就这么进去了。”


    池站又接着道出,那于部分人眼中惊世骇俗的后续:“在里面蹲了也不是很久吧,出来好些年了。原来爱的那个男人她出来后不见了,前几年,她撇开她家里的生意自己单干,还顺便出了个柜。”


    也不知道沈曼春原本就是个双,还是因为感情遇重挫才转变性向。


    池张实则更倾向于第三种猜测。


    沈曼春这人眼里只分爱人和其他人,而不分男/性/爱/人、女/性/爱/人以及其他人。


    沈曼春这人生的是公主命,不懂凑合。开始都是真心,为真心既愿飞蛾扑火。


    **


    池张一番话带来了些许冲击。


    步蘅原本对沈曼春此人的印象模糊,经池张一番描述,沈曼春此人在步蘅的认知里突然立体了起来。


    这是个活得恣意的女人。


    步一聪早逝后,步蘅便明白,即便认真生活,人生也只有须臾长,岁月不过是按年数。


    恣意活是种珍惜生命的方式。


    这么活的人,通常忠于本心,不问流言,不囿于规矩方圆,不耽于踟蹰犹豫。


    可更多人脚上绑了镣铐,恣意洒脱嘴上说再容易不过,真践行难上加难。


    成人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容易做到的事。


    **


    步蘅在包厢里坐了会儿,敬业的易兰舟和池张聊起app迭代,谈他技术上遭遇的瓶颈。


    即便缺了根儿粉笔,缺了个ppt,易兰舟的架势仍旧如同要随时开课开讲,与人讨论时,仍带着教师职业生涯里,那随时意图往外灌输他价值观和学识的职业病。


    步蘅想,搁学校里,他怕是祝青最不喜的那种照本宣科并滔滔不绝的老师。


    术业有专攻,身为门外汉,对技术抓瞎的步蘅听了个大概,隐约捕捉了几则他们意图精简app操作界面的意思。


    在两人聊得越发热火朝天时,步蘅推门而出,去包厢外的大厅里候着即将过来的封疆他们。


    能被封疆用英雄俩个字代称的人,步蘅只猜得到一类——他的战友。


    但在封疆没将人领过来之前,这也只是猜。


    **


    1473的大堂里,沈曼春仍旧坐在上次步蘅随封疆过来时,她坐的中厅正中间的那牌匾下面。


    她瞥见步蘅从包厢里出来,便抬眸看向步蘅。


    只见步蘅走向店内设在门后的工位,与站在那里的侍应生接头,而后这姑娘掏出钱夹,递了张卡给侍应生。


    怎么看怎么像买单的意思。


    将眼前这一幕收归眼底,沈曼春起了同步蘅聊几句的念头。


    *****


    沈曼春直直望过来,步蘅转身后自然感觉的到她的盯视。


    听了池张叙述那一堆事关沈曼春的往事,不喜社交的步蘅如今不排斥和沈曼春有深交。


    她向沈曼春走过去。


    等人走近了,沈曼春随口猜道:“封二要过来?”


    步蘅应:“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沈曼春接着问:“你多大了?”


    步蘅回:“快毕业了,比他小两岁。”


    沈曼春又问:“跟封疆多久了?”


    昨夜刚数过一遍,步蘅:“还蛮久的,大概十年多。”


    有点出乎意料,沈曼春扫了眼步蘅手持的钱夹:“提前买单?”


    步蘅轻嗯:“单总要有人买。”


    沈曼春:“是要有人买,但我看今天这排面,顺位恐怕顺不到你头上。”


    步蘅只回:“您说得对,所以我主动出来,等到结束,就得别人破费。人和人交往,有几个有仪式感的事情得做。就比如——”


    沈曼春笑:“为他砸钱?”


    步蘅大方点头。


    亲吻,是仪式。


    同食同饮,也是仪式之一。


    为对方付出,无论钱物还是感情与精力,都是仪式感。


    没试过的,她都想试试。


    这话听着有些新鲜,眼角余光瞥见有两道身影跨进店里玄关,沈曼春又问步蘅:“跟封二那小子,你们是哪种交往?”


    从数日前的那个雨夜,从封疆的所作所为间,沈曼春已经得知他们是什么关系,此刻是明知故问,她在问给刚进门的那个人影听。


    想起沈曼春的利落人生,又因为沈曼春是惦念封疆的为数不多的前辈,步蘅用语正经很多:“是很常见的那一种。现在、未来,提到一辈子,想不到别人。”


    她没说喜欢,更没表达爱,但说了一辈子。


    沈曼春笑带玩味:“怎么说?”


    思及沈曼春的恣意过往,步蘅没有任何避讳,直白地解读:“希望每天醒过来,睁开眼能看到他。”


    第22章 新修“总要有性/生活


    ,当一辈子柳下……


    第二十二章:不似他眉眼动人四(2023年)


    这丫可够直白的,沈曼春想。


    封疆这种心思多且都往心底深处窝的人,倒是需要这么个直筒子来拾掇。


    原本她只想从眼前这姑娘嘴里撬出句中听的话给那小子听,没想到最后听来句近乎誓言的决定。


    沈曼春琢磨,人姑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封疆要是不为所动,那可够没风度、没担当儿的。


    步蘅话落那刻,沈曼春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向她身后。


    沈曼春视线乍挪,以及沈曼春嘴角新添的那缕名为戏谑的笑,让步蘅瞬时领会到身后那串靠过来的铿锵脚步声来自于谁。


    这才明白沈曼春适才是在刻意诱导她。


    话出口,步蘅便不怕人听,只是这时机委实称不上合适。


    步蘅想,这话入封疆耳,更好的时机是四下无人的街,以及暗无天光的夜,而不是现下这般旁人在侧,头顶白炽灯亮如昼,窗外尚车马如流。


    环境嘈杂熙攘,能抹灭这话里不少诚恳的意味,凭白显得油腻了三分。


    步蘅未及回头看,沈曼春已经起身。


    脚上那双片儿懒乍落地,沈曼春轻拉步蘅手臂,冲刚进门的封疆道:“你那几个哥们儿都在东山厅里候着。姑娘再借我几分钟,过会儿还你。”


    步蘅带着征询回首,这才撞进封疆那双深如海的眸,而后视线又在他身旁的人身上停了下。


    封疆身旁那人有一张步蘅隐约有印象的,棱角分明的脸。整张面庞极为干净,只眉峰上面挂了道尚未消退的疤印。


    不用言语,黑眸中透出来的俱是从骨子里漫出的坚毅,是种宁折不弯,霜雪不摧。


    是军人,步蘅再次判断。


    她此前猜得显然没错,封疆接的人是战友。


    又几秒,步蘅记起了那隐约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她见过这个人,在南海。


    是排长?


    连长?


    还是班长?


    *


    迎面碰上了,免不了介绍。


    封疆先望向沈曼春,向于连道:“这位是店老板曼姐,我大哥从前的朋友。”


    如今不喜打理社交关系的沈曼春淡笑了下,卖封疆面子同于连客套道:“您好。”


    封疆又介绍于连:“曼姐,这位是我的连长,休假路过这儿。”


    于连闻言微点头,男女有别,他无意主动同女士握手,只接口道:“您好。丁一于,黄连的连,于连。”


    人情世故于沈曼春,完全游刃有余,全看她是否乐意搭理人:“于连长,谢谢你前几年关照这小子。”


    应付辜家人多了,攒了经验,于连也接得顺当:“他是我的兵,照顾好是应该的。沈老板不必客气。”


    同沈曼春寒暄完,于连看向封疆,等他继续介绍。


    封疆却没再吭声,只下颌摆了下,示意步蘅跟沈曼春走,同时推于连向东山厅迈步。


    于连:“……”


    与姑娘寒暄可免?


    步蘅:“……”


    不必同连长问好,这样礼貌?


    **


    沈曼春不肯多耗费时间,借势推步蘅往后院走,同时留了句:“于连长想吃什么让封二代劳转告我的伙计。今晚的单有人买了,他要是再不干点儿跑腿苦力活儿,就是货真价实吃软饭。”


    吃软饭的:“……”


    于连:“……”


    沈曼春推步蘅走后,于连问封疆:“沈老板问你借人,你的人?这是当初去部队看你那姑娘?”


    封疆回:“对,是那一位。我烧香祈愿冒了青烟,现在是你弟妹。”


    这都不介绍?


    于连横眉:“滚你的,姑娘走之前你哑巴了?”


    封疆扯唇:“不然呢?脸皮儿薄,当着大家的面儿,捋不直舌头,真喊不出弟妹这个词儿来。只介绍姓甚名谁,不觉得生分?”


    于连:“……”


    于连啐:“屁,再扯。”


    封疆于是正色道:“一年前,我在礁上为你引荐过,记性烂这事儿,你真的觉得赖我?”


    于连不认:“你那会儿病歪歪的,引荐个屁啊,没有的事儿。”


    这话倒提醒了封疆一事儿,他嘱咐于连:“过会儿进门,嘴上带把尺子,不该说的事,不要一股脑往外抖。”


    部队私密事于连自是不会多谈,但这不至于让封疆特别提这么一嘴。


    于连于是问:“别逼我刑/讯拷问,痛快交代,你捂了什么怕我捅破?”


    封疆守口避答:“这不是重点。听我的,别聊欢了使劲回顾过去,豆大的事儿都扯出来就行。”


    于连斜他,不重要还有必要嘱咐?


    但封疆不实言相告,于连也不去较真。


    两人进入包厢前,封疆又拧眉看了于连一眼,眼风淡:“你这疤……会选地方呆。”


    横在于连眉上,惹眼。


    惹眼,就可能会有人问起这伤的来源。


    于连:“算不上破相,蚊子叮一口的程度。”


    他抬手摸了那疤一把,又接续道:“别替帅哥我操没用的心。就算重来一回,你嫂子她也还是会先看上我这身皮囊,而后生出兴趣,去认识我这个人。”


    封疆轻哦了声,禁不住扯唇,叹服于于连这一如既往的自信心。


    见于连始终没意会到自己的意思,怕有纰漏,封疆最终还是交了底:“他们都以为我是期满回来,别的,还不知道。”


    封疆实际早退离一线几个月,但都因养伤耗尽,于身边等他回来的人而言,他仍是离开了两年余。


    听到这儿,于连敛眉,神情肃凛起来:“合着那伤恢复的好,是你在诓我?”


    于连横在眉头的伤疤,与封疆伤自同一场抢险事故,但封疆养伤期久,他伤情到底如何,除了指导员,只有封疆自己最清楚。


    于连那深邃又带着惶急的眼神,像要扒掉封疆的衣服,扒掉封疆的皮,去探里面的骨头,去摸一把,看里面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封疆伸手轻拍于连肩头,安抚道:“诓你我有钱赚?真话,信我。”


    于连半信半疑:“那你他妈眼神儿躲什么,后遗症严重?”


    封疆:“你过去不是敏感多疑的人种,没事儿别瞎琢磨,我现在看起来和你哪儿不一样?看着像很难养活?”


    数月前的疾风骤雨,于连没有遗忘。


    想到当初封疆一身血,横着被抬走,至少封疆现在直立站在他面前,他心略松。


    想起受困于残缺的肢体的辜拾零,于连又说:“我尽量信你。但是你既然不是一个人了,就得有长远的打算。你既然招惹人家,就得有努力地、健康地活到七老八十的念头,不然就忍着,别开始。”


    封疆:“……”


    封疆:“你今儿感慨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


    于连横封疆一眼。


    “尽情瞪,放心,我会的。”封疆承诺道,“我会一直稳稳站着,站到她生出白发的那一天,不然下了九泉也不甘心,闭不上眼”。


    于连叹一声,再次善意提醒:“你是担心他们问我我挂的这伤疤怎么来的吧?我看纯属多余。初来乍到,谁好意思探我隐私。倒是你,能瞒多久?我看瞒不了多久。”


    封疆嗯了声。


    他自是知道,日后总有赤/裸相见之时,就算是于暗夜相见,那堆叠的伤疤任谁也都摸得出。


    昨夜情/动,未到宽衣那步。但昨夜只是开始。


    他并没有长久瞒下去的打算,不过是想,能瞒一刻,先拖延一刻。


    封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既然没有那么严重,就不需要大家都了解,都跟着惦记。”


    于连:“总要有性/生活,当一辈子柳下惠?你不能把自己裹在衣服里一辈子,姑娘摸你背一把,迟早摸得到你脊椎顶上的蜈蚣,到时候不用解释?”


    和封疆的顾虑不谋而合。


    于连:“不许老土的


    瞒人家。价值观革新换代,现在的人会更喜欢,一起面对。”


    一起面对……


    于连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封疆不想继续听他上课,利索打断他的节奏:“指导员知不知道你准备抢他饭碗,大道理一直蹦,口不干?省点儿口舌。说说你今晚想吃什么,除了天上的月亮不给你摘,别的都尽量满足你。”


    于连:“……”


    **


    另一边。


    沈曼春是个有分寸的人,藏得住秘密,知晓什么事不该越权替别人声张,不然封疆也不会放心对她吐露关于伤病的那一星半点的细节。


    沈曼春带步蘅进的是她在1473后院儿的书房。


    她对读书没有特别的偏好,但身边人喜欢。所以沈曼春投其所好,在日常活动的每一组空间里都装了书房。


    书房软硬装都偏古朴风。


    书案上陈了架古琴,也放置了一套紫砂茶具,状如煤油灯的壁灯贴于墙面散着幽光。书房窗牗外正对着几株拔地而起的水竹,细长竹叶荡在风里,摇曳不止,晃出一片绿。茶具底下还压着个靛青色草染而成的桌旗。


    这一众物什合在一起,适合上演一出“听琴煮茶,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景儿。


    见步蘅用眼风扫那些乐器,沈曼春介绍:“我另一半用的,放在我这里,她不过来的时候,就是堆摆设。”


    沈曼春的语气亲切的不成样儿,步蘅大抵猜得到她要聊什么。


    若是彼此对将要谈什么心知肚明,铺垫就可以省略,大可单刀直入。


    步蘅抢先问道:“曼姐,您怎么结识的大哥?”


    算久远的事儿了,沈曼春不介意分享:“封疆没跟你讲过?”


    “是我没问过。”


    “是个巧合。封忱资助过一个学生,不巧,是我的直系师妹。我师妹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打听,才知道封忱的身份。她很执着,发了无数封邮件诚恳邀请封忱到学校听她的演讲,想告诉封忱她努力且优秀,没有枉费他的资助。她再努力一些,就可以将封忱资助的学费逐批返还给他。封忱有个致命弱点,不擅长拒绝别人。师妹的执着最终有了结果,轮到她上台的那一天,封忱出现在我们学校礼堂里。”


    说到这里,沈曼春示意步蘅在茶案旁落座,她则拣了对面坐下。


    不知想起什么,她笑了下,又继续道:“那天天气不好,我运气呢,也不行,点背儿。一堆刚被导师批成狗屎的论文让大风刮走,撒了一地。他不想以资助人的身份和被资助的学生在现实生活中有密切往来,从报告厅里半路退场走人的时候,正赶上我跳脚咒骂各路神仙,手就两只,满地越跑越远的A4纸捡不过来。他帮了我。”


    搁戏文里保不齐是出才子佳人的标准化偶遇,可不是,人和人之间还存在萍水相逢的深挚友谊。


    那时期,沈曼春发短宛如小厮,封忱亦不是多情之人,两人从相识之初,就模糊了性别概念,衍生出的是单纯的友情。


    且封忱格外擅长倾听,而沈曼春那几年永远有倒不完的怨念和苦水。


    更何况后来沈曼春失足踏进监狱,身边朋友更是散了个尽,封忱从不曾带有色眼镜看她,且不时寄些东西进去。


    沈曼春说:“他资助的学生不少,只这一个是女生。师妹又自卑又高傲,是个矛盾体,他这一现身,人家有了拿自己报恩的念头。如果他还在,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故事倒很可能会是未完待续。”


    可很遗憾,死亡不等人,不等这缘分发酵。


    这么说,大哥并非对女学生无情?


    步蘅记起封忱出事后,时隔一个多月,有位找到封疆那儿的姑娘。


    对方当时尚不知封忱死讯,只道失联,得知封忱身故后,那人再未出现过。


    时间久了,记忆蒙尘。


    步蘅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情形,只记得对方有副瘦弱的身板,腰不盈一握,看着有些清冷,面颊白如霜。


    一段还没开始的百年好合,骤然走向命运既定的生死相隔,步蘅并不知晓这段声色往事,若知道,她想当初至少该告诉封疆,让他知道世上多一人怀念大哥,且送那姑娘一点封忱的遗物。


    人死缘灭,忘,对生者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但于每一个在往生者身上用过心、动过情的人,在骤然被迫分离后存一份事关逝者的念想,它不会是牵绊,而是助人熬过痛失后漫长寒冬的熹微烛火。这火能焐热冰冷的、灰碎的心,让生者继续生,待寒冬过去,迎来温和春日,迎来新生。


    *


    提及这段往事并不是沈曼春想和步蘅单独聊的本意,“小姑娘”,沈曼春说完便回归她的正题,“你刚刚说,现在和未来想不到别人,未来有多远,你能喜欢他多久?”


    多久?


    步蘅没有给它设过上限,但将它用语言描述出来却很难。


    因为感情本身柔软,旁人很难感知其中的冷暖与厚重。


    沈曼春语气里透着一种经世的沧桑感:“年纪轻的时候,人都会自信心爆棚,相信自己能一成不变,轻易承诺一生一世。年纪长一些,三十而立后的成年人,大江南北地转,经历的人多了,又忙于生计,在感/情/这件事上,就没再有那么多非谁不可。我见过很多一拍两散,人生还没走到一半,就分道扬镳的情侣。好一点儿的,默契地冷淡对方,渐行渐远;差一些的,分手的时候歇斯底里,恨不得咬死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沈曼春顿了下,向步蘅重申一个惨淡的事实:“现在封家就剩下他一个人。”


    旧乡难回,自己成户,就算死,碑上也暂无亲属姓名可刻。


    沈曼春道:“我从前想,我一定要替他把关感情/方面的事。但他已经定了你。我尊重他的个人意志,可我也放不下我的担心。孤零零活着的人,如果感情半路生变,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尤其对他和他哥哥那样重情的人。”


    沈曼春怕,怕日后出现这个万一。


    沈曼春:“他叫我一声姐,我得替他想得长远。”


    步蘅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沈曼春会想得长远,是因为她用心在照拂封疆,步蘅感恩。


    封忱给封疆留下的遗产几无,因为生前几乎都用在了帮扶别人身上;封忱给封疆留下的遗产又有很多,念及和他朋友一场,因他而对封疆倾囊相待的人,是他留给封疆最宝贵的财富。


    步蘅主动:“您有话想嘱咐我?”


    沈曼春回:“是,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糟蹋他的心意,不会抛弃他,万事以他为重。”


    这个要求不能说不苛刻,但只有苛刻,才能摸清人的底限。沈曼春故意如此强求,她想要了解步蘅用心的程度。


    步蘅能够理解沈曼春的立场,在封疆的事上,沈曼春的站位大概可以类比封忱。


    但每个人对待生活和感情的态度不同,价值观念千差万别。


    步蘅想,并非她不能万事以封疆为重,就等于不在乎、不够爱。


    她摸爬滚打这二十余年,被生活教会了一点,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名利也好,理想也好,都不会是人生的全部。


    *


    跟沈曼春才刚结识,和她第一次聊,就说得如此深远,不在步蘅意料之内。


    但步蘅对所有出自真心的话,都有天生的敬畏心。


    沈曼春问,她便答。


    窗外竹叶唰唰,为步蘅的声音打底:“我听得懂您的心意。但我现在只能说抱歉。”


    她先给出结果,而后是缘由:“我还年轻,有些观念您听了,可能不会认同。我不知道您怎样定义糟蹋这个词。


    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和一直待在他身边有了冲突,我暂时离开算抛弃的话,我可能会抛弃他。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会一辈子都待在他的羽翼之下哪儿也不去。


    我刚刚踏进社会半只脚,未来我会面临一些选择。以他为重,以成为更好的我自己为重,也许这之间会有矛盾、冲突。我有自己职业方向上的规划,我往前走,他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去打拼。我能保证的是,我每走一步都会和他沟通,其余的,我暂时没办法拍胸脯打包票,说我一定做得到、永远做得到。”


    沈曼春原本只为试探,扯来扯去,无非是要嘱咐人多珍重封疆。


    话加了料听起来变重,但她并非是一个真的会苛求人的人。


    这话抛出去,此刻倒又得来意外的收获。


    眼前这姑娘人看着嫩且娇,但异常清醒。


    这一瞬间给她的感觉,像是同一个不惑之年的灵魂在对话。


    沈曼春倒希望这真是封疆的良人。


    封忱已是永久的意难平,她盼封疆能有好运气,只被爱,不被伤,求便得,索便有。


    第23章 步履之往他的所谓“尝”,原来是指,……


    第二十三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五


    沈曼春爱过男人,也爱过女人,见过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认准了一个人往死里折腾;更见过有人遍地留情,爱的对象鬼话连篇般朝令夕改。


    她早就过了谈及爱,出口便是誓言的年纪,对年轻人而言,是多提点好,还是让他们自己摸索好,她并不确定。


    何况在感/情/事上,沈曼春自觉并无出师之日,和伴侣相处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新的学习。


    她不见得有提点别人的资格。


    琢磨完,突然就对封忱生了些怨。


    怨这个已经化成鬼,不肯在人生路上多陪她们一程的旧友。


    如果封忱还在,怎么会轮得到她这个外姓人摆一幅家长的姿态出来。


    这个角色,不需要动脑细想,也知道绝对讨人嫌。


    *


    聊到这儿,沈曼春摆弄起桌案上的月牙形黑釉笔洗,这摆件有些年头了,是她从家里的长辈那儿顺来的。


    笔洗边缘已经因为人的常年把玩被磨亮。


    但经得起时间淬炼的东西,自有一种风骨在。


    眼前这年轻姑娘,从言谈间透露出的,也是她身体里装着的一把倔强骨头。


    再说教下去,能把天儿聊死。


    沈曼春自动改话家常,问及小儿女情/事:“你跟封二那么多年,你从哪儿开始,喜欢那小子什么?”


    这个问题步蘅曾经问过自己,但“喜欢什么”这件事,不是一元一次方程,很难有确切的唯一解。


    沈曼春猜得随意:“是看中了他招人眼的皮呢,还是中意他那个老太太似的性子?”


    因为前面的一席话,步蘅已经单方面同沈曼春建立了信任。


    此刻沈曼春这句性子如老太太过于契合步蘅的认知,更是让步蘅不排斥同她分享更多:“您开口问,我愿意答得清楚明白,但我们俩认识的年岁太久了,刨根究底的话,工程量非常庞大。就算刨完了,我也很难确定我心里的芽儿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冒的……”待她察觉,已是叶蔓成树,只剩认栽的份儿。


    又因为沈曼春是为数不多的关切封疆的前辈,步蘅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同她分享:“从哪里开始很难有确切的答案,但是我对他……迹象其实很多。接下来的话让您见笑了——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他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狈,鼻青脸肿,是个人就不忍看那种。”


    这倒稀奇,沈曼春嗤笑:“算我小瞧了他,那家伙还会打架?”沈曼春原以为封氏兄弟皆长了副不愿与人动手的君子骨。


    答案显而易见。


    会,封疆很会。


    步蘅仿佛有些骄傲:“不止会,还有点儿擅长。但挑事儿的是别人,我们不是土匪。”


    沈曼春自是没往封疆挑事儿上想,她示意步蘅继续说。


    步蘅:“我一直矮他两个年级,我们当时都还在X中。他挂彩那天正好是大周周五,停一天晚自习,又赶上下暴雨,全校的人都跑得非常快。我因为轮值才走得晚,手边儿没有伞,就干脆顶着书包在校园里蹿。跑到高年级教学楼外面的时候,他突然从教室里冲出来,把我拽进他们班里。进了门,我才发现他当时的模样非常惨,额头破了皮,右眼也肿得很高,血都淤在眼周。几乎是毁容。顶级化妆师出手画战损妆,都不一定能画成那样。”


    沈曼春仍旧想笑。


    步蘅继续讲故事:“我们在他教室门口站着。他一边儿看雨,一边儿不断在说教。要多注意天气预报,天气不好少在外面逗留之类的。见他唠叨我不觉得烦,还觉得挺好听的,并且总想看他。稍微琢磨下,我就知道自己对他有些出格的想法。”


    隐约明白,为什么此前她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踩他踏过的土地,看他前行的背影。


    那会儿步蘅望向封疆的眼,已经罩了一层滤镜。


    再青紫的脸,在她眼中也足够可人。


    那天的雨很大,雨又很小,封疆的背挡在前面,天便晴了。


    步蘅来不及将那漫长的一天同沈曼春一一讲述。


    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路过了无数晴天与雨天,与那场雨相似的雨她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是她记忆之城里下得最久的一场雨,下在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


    那天,直到潲雨的情况好转,封疆才招呼步蘅离开教室。


    待锁好教室门,封疆从背包里掏出一把伞扔给步蘅:“拿着。”


    步蘅接伞的时候,手碰到了封疆身穿的白底蓝领的夏季校服。


    他的衣摆被雨洇湿,白衣遇雨被洇成淡灰色,隐约在往下滴水。


    步蘅顺手攥了一把自己的衣摆试了下,按理说她冒雨跑的距离远长过封疆,但她的衣摆只是潮。


    他是跟人雨天搁户外干的架?


    还是为图爽快专门淋过雨?


    无论哪一种,都挺艹蛋的。


    步蘅忍下满心疑窦,没有立刻问封疆挂彩是因为什么。


    她将伞摆抖开,把伞撑好,这才看到伞盖上铺满的盛开的小红花,一蕊一色,缤纷可口。


    伞柄上还挂着未拆除的商标,像是有人为了应急新购入,还没来得及拆标签。


    这伞的画风,跟封疆着实相去甚远。


    步蘅将撑开的伞塞回封疆手里:“校服怎么湿得那么厉害,有伞为什么不用?”


    封疆左手将伞接过,下颌往旁边一摆,后退了一步,示意步蘅从他右侧站到他左边:“站到我左边来。”


    步蘅不解:“左右有区别?”


    封疆轻抽/动了下右胳膊,没瞒她:“刚才磕了下,这会儿不太好使,左手撑方便。你行行好,配合下?”


    也就是说,不止脸,他身上也有伤?这样还搞得一身湿漉漉,想气谁?


    步蘅立刻去夺封疆手擎的伞:“我来,你还是别动了。”


    雨已经顺着伞的边沿线往地上跌,成串滚落,封疆没松手:“一把伞值当递来递去?我就是看着唬人,还没废,这点儿用还是能中的。”


    步蘅没强求,但斟酌词汇,终是问了句:“脸……还有胳膊……怎么弄的?”


    被揍还是互殴。


    封疆摇头,答非所问:“商量件事儿行吗?我给你撑伞,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步蘅跨过脚下一汪浅水坑,利索回:“不用这么麻烦,你不撑,有事儿也可以跟我开口。”


    早知道她不会拒绝,但问的过程不能省,封疆道:“我裤子右口袋里有东西,给你的,你掏出来看看。”


    他止了步,微侧身望向步蘅。


    让她掏?


    哦,他只一条健全的胳膊,还用来撑伞了,确实不方便。


    步蘅随他差遣。


    夏季校服薄,又湿透了贴在封疆身上,步蘅的手往他口袋内插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气息扑向手面。


    湿来自衣料,热来自他灼热的体温,这热似是能把这湿烘干,亦层层传导开来,灼上人的耳目。


    封疆右口袋里是空的,空无一物。


    步蘅伸手探到底后抬眸问:“里面没有东西,是掉了还是你记混了?”


    封疆哦了一声:“记混了,那换左边试试。”


    步蘅又依封疆所言,去掏他左口袋。


    左边衣料更湿,且平整贴服在他身上,步蘅手放进去,宛如摸在他身体肌理上,从耳廓滋生的热烫的她手禁不住颤了下,手臂线条一瞬绷紧,不敢再轻


    举妄动。


    封疆口袋里像是有很多硬纸壳,都被折成了三角形。


    步蘅指腹触到好几个三角轮廓:“都拿出来?”


    封疆:“掏一个就行。掏出来,然后打开看看。”


    步蘅照做,将被雨洇湿了边角的三角形拆开,里面是个阿拉伯数字“1”,步蘅同这个“1”面面相觑。


    封疆:“明天的短跑,就这个名次,你刚才可答应我了。”


    步蘅:“……”怎么还强买强卖。


    步蘅:“我尽力。”


    大费周章,就为这?


    封疆斜她:“尽力?这种话听个三五次就够了。我要结果,跑好给我看!”


    她身体素质明明不错,技术也过得去,上阵发挥却总是差点意思,招教练骂。


    伞外雨声潇潇,前路雾气弥漫,同他并肩走了一段,步蘅又问:“那田径开赛的时候,你们级部来体育馆吗?”


    封疆把伞全倾到她那侧,遮住她望过来的充斥期待的眸。


    不想让她失望,但只能实话实说:“去,考试前的放纵。但有们,没有我。今儿这一架有代价,明天停课,以儆效尤。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该罚。”


    他清醒亦擅长自省,从不抱怨任何事,步蘅听完只问:“所以,最后打赢了吗?”


    封疆轻笑:“不算输,但并不光荣。”


    步蘅:“这回是因为什么?”


    封疆不想吊着她的关注和好奇心,但也不想讲悲惨故事给她听,只回:“替我同桌拿被抢走的助听器。已经解决好了,别多想。”


    步蘅停下脚步,把他倾向自己这边的伞推回原位,又将手伸向他肩头:“书包给我吧。”


    走多远都好,她想帮他负重前行。


    封疆回绝:“不用,左肩没事儿。不用管我,顾好你自己。”


    他反复说不,可步蘅还是自行往下取他挂在肩上的单肩背包。


    封疆拗不过,最终放任,同时说:“这次算我失误……你还会跑很多次,下一次我一定来。”


    步蘅还没能开口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有后勤用车疾速从道儿中过,溅起成串高速前冲的水花,即将喷射到他们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上。


    她快速扫眼四周,左侧是将泼溅过来的水,右侧是未被填补完的路面上积了水的深坑,让人无处可躲。


    步蘅刚转身意图替封疆挡,就被反应过来的封疆大力拉拽了一把,扯到他胸前,而后他圈着步蘅转身,将后背完整地暴露了出去。


    封疆还撑着伞,是抬起那条磕伤了的右胳膊拉步蘅。


    水串跟随擦肩而过的车打在他裤腿上,他下半身又湿了一层。


    动了伤处,捱着撕扯出的疼,封疆表情有一瞬极不自然的扭曲。


    待后勤车飙远,封疆才垂下眼睑:“我刚刚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他说——不用管我。


    封疆:“你身先士卒了,我搁旁边站着,你觉得这样礼貌吗?让还没干的落汤鸡再湿一点,是眼下最合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我这一身,总归要洗。年纪还拖我后腿,包袱就这么大。就算是被照顾,也不等于给别人添麻烦,没事儿不要瞎想。”


    絮叨完,他又找补:“自行车扔在车棚里面别动了,地铁也停运了,我们搭公交回去。过会儿挤上公交车,帮我擦点儿药?已经买好了。你用处可大了,用对地方能更大。”


    路灯光线被雨丝切割,拢在他周身,覆了层柔光。


    听他噼里啪啦一堆话一气说完,步蘅惊觉他“语重心长”的功力又高了。


    步蘅瞬间止步,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伙伴:“知道前些日子,二炮儿跟我说什么吗?”


    封疆不难猜:“那小子嫌我啰嗦?”


    步蘅回:“他每次见我都要以夸你收尾。”


    封疆依旧不心虚,也懂得自行翻译:“说我总是语重心长地像你们老父亲,还是像他家里的金牌阿姨?”


    “他直接舞到你面前了?”歩蘅倒意外。


    封疆歪头,往肩头一磕:“捡了你们这一双儿女是喜事,他老早好心地替我广而告之。”


    步蘅:“……”


    与那场雨有关的记忆,这依然不是全部。


    半个月之后的又一个阴雨天,步蘅拎着那把与封疆画风不符的伞,到校门外的超市去取班会要用的纸杯。


    运营超市的大爷见那把伞眼熟,给她讲了一个一脸伤的少年人冒雨哐哐敲开他紧闭的超市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到他库存仅剩的最后一把伞的故事。


    那把伞本是大爷留给老伴儿应急用的,对方好说歹说,他仍不为所动。是浑身湿透了的少年不死心,仍旧献殷勤,帮他搬运防汛沙袋,堵在低矮的超市门口封堵积雨,见对方淋得可怜,他不落忍,最终决定送伞回报。但少年走之前,还是把钱塞在了超市窗台上。除了一身风雨,裤脚泥泞,少年什么都没有从他那里白拿。


    *


    回忆翩然抽离,步蘅又听到沈曼春问:“跟他回顾过这段儿吗?”


    步蘅笑:“没有,怕他脸红。”


    沈曼春觉得好笑,但并未笑出声,又转而问道:“你也读N大?”


    步蘅回:“对。”


    沈曼春:“哪个院儿?和封二一个?”


    步蘅再次摇头:“不在一个,我在新传。”


    够巧,又有意外收获。


    沈曼春哦了声,再度随口问道:“新传啊……认识郭一鹤吗?”


    爱抓人做苦力且关心广大同学前程的郭老夫子?


    沈曼春认识他?


    步蘅如实讲:“郭教授是我的专业课老师。”


    世界着实够小,不用通过六个人,人和人就能再度牵扯上。


    沈曼春:“哦,去过学校分那老头儿的南园老破楼?”


    步蘅边猜测沈曼春同郭一鹤的关系,边答:“嗯,我去郭老师那里做客过,去整理过资料。”


    聊到这儿,沈曼春放下适才于掌中摩挲的笔洗,手摁在花纹繁复的桌旗边缘上。


    随后,沈曼春低呵了声:“他那窝儿里,还是书挤书,书多到,全部倒掉能砸死一堆人?”


    步蘅未及答话,沈曼春又抛出一个问句:“他那老毛病改了吗……他还是喜欢站在墙里面,跟过路的学生搭话,往外送院儿里他养的那一朵朵栀子花?”


    “你们同学里面,有没有人在背后议论过,这爱送花给人的老家伙有病?”


    过往浮生流光全汇在沈曼春眸底,从那里流过的既有恩怨结成的寒冰,又有些许陌路后对旧日的怀念。


    步蘅:“……”


    郭一鹤确实有这癖好,在院儿里还得了个花名——栀子鹤。


    沈曼春解释:“挺巧,我也认识他。”


    步蘅只敢往保守处猜:“郭老师也教过您?”


    沈曼春给的答案却是:“那倒没有。我们的关系要拧巴一点,他是我父亲。但前面得加个形容词儿,断绝关系的那种。”


    这话透露出的信息,再次超出步蘅意料。


    沈曼春凉笑:“前些年,我特别瞧不上他那胆小如鼠的性子。他还没成年就搁文/革里被人剃光了头,此后一辈子怕事儿。现在干这行当,怕是要误人子弟。”


    ……


    **


    聊了已经够久,最后是沈曼春说她乏了,这番谈话才得以终结。


    沈曼春仍留在后院书房里歇息,步蘅则同她告辞去和大部队汇合。


    步蘅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然濯染1473中庭,竹枝和芭蕉叶于光影交错间绰约而立。


    郭老师……


    郭老师为何在一众学生间偏爱使唤祝青,从沈曼春嘴里,步蘅似乎找到了答案。


    从某些方面,某些角度看,祝青的性子和她刚接触过的沈曼春极为相像。


    步蘅不确定这是她自作聪明,还是“使唤”祝青真是郭一鹤的慰藉之一。


    除了


    沈曼春提及的部分,步蘅无意窥探更多事关郭老师的隐私。


    这对父女,不像骆子儒和辛未明那样虽有重重矛盾,但那矛盾是明面上便刀来剑往,这种暗涌般的角力外人完全无法介入。


    想起前些日子郭一鹤提醒她珍视未来的那一通碎碎念,步蘅突然又觉出一分心酸,不为自己,为伶仃老人郭一鹤。


    掏出手机,想慰问老夫子一番,最后却只对着郭一鹤在微信上选用的头像——孔夫子的漫改形象看了几秒,长叹一声,作罢。


    **


    步蘅还没将手机塞回口袋,突然,中庭的纱门那儿传出吱歪一声响。


    有人从前厅推门出来。


    步蘅扫眼看过去,见月色拢出的薄纱下,前厅透过来的光线间,身形颀长的封疆正逆着光影向她逼近。


    步蘅刚因为和沈曼春回顾老黄历,被勾回一波旧日春心,让她春心复萌的人就自主钻她跟前儿来。


    面对沈曼春,步蘅言语间可以说是热切直白;


    正主面前,她则一向“收敛”。


    封疆在这个时间节点出来,无非是找人,找她。


    步蘅抢先问:“等着急了吗?我刚刚跟曼姐聊完,正准备回包间儿。”


    封疆止步,就近倚靠了道廊柱,同时扫了眼步蘅被涌进中庭的风吹乱的发:“急是没急,但我要是没有出来,大概就没机会长见识了。怎么蹲曼姐屋里头,也能给我蹲出一头草。”


    步蘅:“……”


    这能怪她?这特么怪风。


    打趣完,封疆大步走近,出掌揉了她头顶一把,而后耙拉几下,觉得顺眼了才问:“聊什么了,聊得还挺投机的?”


    步蘅:“那肯定,不然不会耗这么久。她很关心你,我也喜欢她。”


    封疆自是知晓沈曼春一直以来给予的照拂:“我知道。不过比起我,她从今以后怕是对你更感兴趣。”


    “有危机感?”


    “嗯,已经开始掉头发了。”


    又开玩笑……步蘅搡他手臂一把:“借你的光。没有你,我对她来说只是路人甲。”


    两人本就面对面站得够近,但仍有间隙。


    于这几句话的空档,步蘅往封疆身前挪了些。


    鞋尖抵着封疆的鞋尖,两只脚状似无意地碰到一起。


    封疆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放任她靠过来。


    近了,一股温热的气息拂到封疆下颌与颈部。


    十月的夜,一瞬间躁得人痒。


    已经得寸,步蘅酝酿进尺。


    可这个想法刚露头,封疆的声音再度入耳:“我在猜,你这样靠过来,是想算计我什么。”


    步蘅:“那说说看,我想干什么?”


    封疆有所保留:“因为智不如人,暂时还没想明白,需要更多时间。我现在只知道,我出来是想做什么。”


    步蘅让:“你先说。”


    封疆:“在里面刚跟他们喝了几杯梅子酒,一半儿酸,一半甜。给你留了口。自己选,你要不要尝尝看?”


    怎么尝?


    步蘅轻抬头,还没问出口,封疆已经身体力行替她作出选择,微俯身,劈头吻下来。


    他刚才的问句,仿佛只是为了知会她一声。


    他唇瓣贴上步蘅双唇时,柔软的触感于这静寂间被放大无数倍,尽数冲击步蘅的感官。


    血都被他咬沸了。


    封疆唇舌内有酒气。


    含酸,带甜,是他适才所讲的梅子酒。


    他的所谓“尝”,原来是指,从他唇舌间尝。


    掩于晦暗之中的绿叶流青,曝于苍青天幕间的月色流银,唇相贴那刻,步蘅心内一堆经年陈放的古旧烟花,地震般爆炸,映起一地斑斓。


    第24章 步履之往【部分】封疆喝道:“是能爬……


    步蘅和封疆再度回到东山厅的时候,池张和易兰舟已经听于连聊起国内的飞行器设计前沿。


    全然忘了今夜相聚的初衷是为了给团队鼓舞士气。


    兵器激起男人骨子里的热血因子,几个人相交如故,把酒言欢。


    封疆瞧池张瞳仁发热这架势,继续聊下去,保不齐他会撺掇于连改行,换幅地盘厮杀,投入他池张的麾下。喝高了或许还会想和于连就地拜把子。池张均干得出来。


    **


    于连谈及航天和武器时游刃有余,清淡面庞浮起无限憧憬。


    他的志向在深海,他对于航天的了解和关注全部来源于辜拾零,数年下来,即便他是非专业人士,积累到现在也俨然是半个专家。


    时间不经意地就增了人的学识。


    促使每个人用心识记旁枝末节的动力,无非生自于爱,生自心底对某个人、某件事的珍重。


    搁封疆自己身上,那短暂的投笔从戎的岁月,也有那么几分原因是因为作古的封忱。


    人这种感情动物,和畜生的区别,怕就是留恋红尘,心有所念,总有那么一刻会柔肠百转。


    见于连岿然静坐包厢内的这番模样,封疆突然想起服役期内,有次得了两天假期,他和于连北上,在三亚见到为于连和辜拾零的事南下的辜拾零的弟弟辜十安。


    十几岁的男孩,捧着刚到手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挟着满面风尘仆仆前来,他是于连和辜拾零坚定的支持者。


    辜十安反反复复冲于连撂一句话:“太可惜了啊……你们俩好了那么久,你们那么合适……你们最后怎么能不在一起。”


    “太可惜了……”


    辜十安反复呢喃那一句“太可惜了”,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于连的绝情而伤心,泪倏而流了满脸,被泪拂过的年轻面庞上印着的俱是清晰可见的失望。


    那时候,辜拾零还未遭逢感情之外的变故,还是个健全人。


    那天,于连掰开辜十安紧攥在通知书上的手指,将辜十安攥皱的通知书小心翼翼地理平,用他的手温熨平上面的每一丝褶儿,又重新将其推回辜十安手边。


    辜十安狠狠盯着那张纸,恨不能在上面用眼神烧钻出个洞来,又问于连:“到底为什么?我爸妈能翻手云、覆手雨?”


    于连抬头,带茧的指腹递上前,在辜十安脸上抹了把,擦掉辜十安没掉尽的眼泪。


    辜十安仍旧心绪难平,双肩颤动,于连面色却始终不曾有过起伏,静如止水。


    他望着男孩身后不远处的树梢,道:“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合适。好的爱人,他应该既是拱在你姐姐身旁的篝火,也是遥远的天幕间的启明星。篝火能暖人,不会若即若离让她寒心;启明星能引路,替她照亮未来前行的方向。前者是相濡以沫是陪伴,后者是志同道合是一起成长。”


    “她的篝火不是我,启明星也不是我,无论这里面哪一种人,都不是我”,于连那时说,“我只是个擅长耽误她、辜负她的没担当的男人”。


    “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是因为我活该。”


    **


    等仨兵器er终结了话茬儿,于连抬头朝刚进门的封疆和步蘅望过来时,封疆觉得他双眼洇了红。


    可能是灌了些酒泡的,也可能是夜渐深,心事翻涌上蹿,搅红的。


    于连的沈阳之行先于于连此次过路京城。


    他心里的苦闷攒了那么多年,一时半刻怕是很难纾解。


    要真能借酒消愁倒是好事,封疆如此觉得。


    眼前酒过一旬的易兰舟和池张,也有些颓。


    摆在大家面前的挫折款式不同,坎坷也各有各的花样,但一样如秋霜,打在在座的青年人面容上。丧,如空气一般遍地铺陈。


    看到这儿,封疆抬手,掌心覆在步蘅后脑,将她轻轻往前推。


    步蘅因惯性上前迈了半步,封疆置于她脑后的手仍旧没撤。


    对面三人目光齐齐逡巡而来,一个个问号掷进空气中。


    在这连番审视之下,封疆说:“趁今天人齐,大家都在,我重新介绍一下——”


    池张眉一抖,易兰舟镜框再度惯性下滑。


    步蘅亦瞬间意会到封疆的意图。


    封疆道出后半句念白:“女朋友。”


    话里仍缺成分,封疆没忘补充:“我的。”


    言简意赅,不会使人产生误解。


    扶镜框的易兰舟:“……”


    本给自己按了叔辈辈分的池张:“艹……”


    早知道这事,但还没有被正式介绍过的于连只望着眼前这一双人笑了下。


    包厢内有烛火在燃烧,配了个壁挂式的烛台,蜡烬下滴堆在烛台底。


    在幽幽烛火灭掉的刹那,池张忍不住又发出


    一声艹。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这特么是从哪天起背着他勾搭上的?


    这会儿说出来,是觉得今天士气低迷,冲喜?


    他身为好兄弟就tm不能提前有点儿知情权?


    就tm离谱。


    枉他以为有人是搁外面养狗了。


    池张张嘴:“……”


    又骂一声,不知道该说自己迟钝,还是该骂眼前这俩玩意儿暗度陈仓。


    人都落了座,池张不再关心飞行器,而是看向一旁的步蘅:“可以啊。”


    步蘅听他这语气又是一副怪了吧唧的样儿:“咱好好儿说话,成吗?”


    池张有气:“这事儿怪我?自己交代,你们这哪天的事儿?”


    步蘅反问:“你问心里话?”


    池张啐:“少废话,哥当然要听真话。”


    步蘅压低声音,只够他一人听清,字字慎重:“是你问的,不是我在逼你听。”


    池张:“你废话好多。”


    步蘅仍低声:“我有分析过。”


    池张炸了:“说话利索些能死?”


    步蘅轻哦:“利索些会死。可能是,上一辈子我暗恋过,所以小时候我刚认识他,就很喜欢了。”


    池张:“……”


    *


    餐毕大家直接在1473散伙。


    封疆得带于连回小院儿休息,步蘅于是告知祝青将外宿,帮封疆往回运已经醉了的于连。


    夜凉,心事掉一点,就扑簌一地,杂乱无章地横陈在醉酒的人眸前脚底。


    回家的方向不同,于连和易兰舟搭伙先走一步。


    步蘅去取车的时候,于连蹲在1473门前树底下,抽烟意图解困。


    车灯一闪,他眯眼抬头,起身时脚步打晃。


    封疆及时搀扶住他。


    等到了小院儿门外,下车后,见于连步子晃得更厉害,封疆干脆打横抱起他。


    于连虽然醉了,但不是死尸,被男人这样抱,挺不适应,胡乱骂了几句,又捡重点问:“你腰成吗?”


    封疆:“放一百个心,我有数,没让你趴我背上,已经为它考虑。”


    于连本想说有些人以前没少逞能,到嘴边,话却成了:“那哥的面子不要了?”


    封疆轻呵。


    酒醉的连锁反应之一是头抽疼,还伴着一阵阵的眩晕,于连放弃扯淡,最初想说的话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你有数儿就成。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停好车快步走过来跟上封疆,却见眼前男男公主抱的步蘅:“……”


    于连强调:“我自己能走。”


    封疆喝道:“是能爬,还是能走?”


    于连:“……”


    进了院儿,狗听到异响,吠了几声,随即被步蘅喝止。


    封疆一直把于连抱进西厢房,才将于连放下来,让于连扶着墙走。


    他自己则倒头回了院子中。


    出厢房门前,没忘冲步蘅指了下于连所在的位置。


    步蘅意会到他的意思,替他看守于连,防止于连磕绊摔跤。别酒精还没消解,身上再添上新的擦伤。


    封疆的所有朋友,即便是总和步蘅抬杠的池张,步蘅都是当自己人待的。


    一方面是因为封疆,另一方面是因为几个人的品行她都看在眼里,看着他们,她愿意再度将人性本善奉为圭臬。


    *


    封疆放下于连便开始四处搜罗洗涮用具、换洗衣物。


    翻出来的都是他自己日常囤了还没拆封过的。


    他不断地进进出出,步蘅没有插手。在于连状态稳住了,坐在床沿上不动弹之后,她才到院子里给鹦鹉喂水喂粮。


    刚把鸟笼子重新关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步蘅把手机掏出来,发现是微博给的消息提示,她的特别关注——博主“松花酿酒”有更新。


    步蘅点开提示,看到祝青新发了一组商拍成片。


    @松花酿酒:


    文案:《塘桥夜话》


    摄影:@松花酿酒


    出镜:@孤独的匕首@松花酿酒


    也许无端虚构出轰烈年份,旧上海街头拥吻,九龙渡海小轮,七十年后浮生绮梦难记清,只夏夜星空几寸,似他眉眼动人。


    祝青的这组大片背景定位的年代是民国。


    第一张图片,执伞的男女于密集雨帘间错身而过,步履近乎交织。


    半边伞下露出的是女子火红的披风斗篷,另半边伞下,露出的是年轻男子黑漆冷冽的西裤皮鞋,他腿线利落笔直如刀裁,图片还将他别于腰侧的森冷枪把摄入画面内。


    第二张图片,男子手执的长伞落地,雨落于伞盖之内,须臾间,伞已经盛了一汪水。


    他用手扯着女子红如业火的斗篷边缘,微微上提,将她的脸完全遮掩在斗篷里。


    同时,他的上半身微微倾向女子,再近一点,就将吻到她。


    图片上的男子眉目如黛青远山。


    整组图调色又做旧,整个景致被拉回旧年月间,让图内的男女感情显得更为真挚动人。


    步蘅正欣赏着祝青的图,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从手机屏幕间抬眸,见封疆再次从她身后路过,进了西厢房。


    步蘅撂手机进口袋,从外面拉开正对着鸟笼子的西厢房的窗。


    视野之内,于连已经睡了过去,刚走进房内的封疆拿了条热毛巾,正在擦拭躺在床上的于连那张仍带着疲色的脸,以及于连的手心手背。


    封疆侧身站着,步蘅于窗外可见他半边带上了“灯妆”的脸。


    光昏黄,人脸罩于黄光内,眉目柔和了几度。


    就像这早秋那次第渐黄的连天的景致,装进人眼之内,让看这景儿的人都跟着柔软下来。


    祝青的男搭档眉眼动人,却不似此刻认真顾及战友的封疆眉眼动人。


    步蘅将窗台上的物件拨到一边,手摁在窗台沿儿上,起跳,懒得走门,翻窗跳进厢房内。


    是刹那间滋生的念头——这一刻,她特别想从背后抱一抱他。


    被从背后抱紧的那刻,封疆直起身。


    他一动,步蘅抱得更紧了些,将他的衬衣勒出深深一道印痕。


    封疆于是轻拍步蘅在他腰间紧扣的手背:“放着门不走,想我夸你跳得好?”


    步蘅只问自己想知道的:“知道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封疆笑:“知道。”


    步蘅即刻便道:“你不能答得这么偷工减料。”


    封疆于是重说:“我知道,这是奖赏。”


    奖励他这一刻的耐心待人,体贴侍友。


    步蘅的鼻尖轻轻在他后肩蹭了下:“聪明。”


    第25章 步履之往他是个很好的人,可以嫁……


    第二十五章:曾是同林鸟


    隔天于连准备离京的时候,推拒封疆为其送行。


    且巧了,从答应二度给封疆他们机会的那家出租车公司反馈过来消息说,将于午后召集司机们静候封疆等人的再次宣讲。


    酌定的宣讲时间和于连计划离京的时间刚好相撞。


    加之于连婉拒送行在先,封疆便没强求。


    但没承想,到了于连该赶赴机场的点儿,秋雨又面目凶恶地砸地而来,将平和的告别尽数染上湿意。


    封疆拾掇午饭的功夫,于连等不及,已经自行撑伞走出胡同,到街边观察过交通情况。


    大雨径直往下泼,不管是骑车的还是步行的,亦或被困在车架内的司乘,都被这雨砸得狼狈不堪。


    从街边回来,于连便冲封疆道:“误会大了,亏我以为北方的天比南方的天要按常理出牌,要善解人意,没想到一样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德行。”


    封疆卷了新拆牌的换洗衣物塞进于连背包:“先坐好把饭吃完,别忙着感慨天。预报说雨停


    还得早,路堵少不了,收拾好之后争取提前出发。等你哪天退了,来找我遛弯喝茶,再跟我慢慢唠哪里的天最乖。”


    遛弯喝茶?搞老大爷标配呢。


    于连剐他:“差不多了哈,我又不是你弟,是不是我走路先迈哪只脚你都想嘱咐?刚才可说好了,下午你忙你的,我自己走。”


    封疆自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宣讲不能错过,他们尚不具备挑拣时间的底气,但于连也不能说扔就扔。


    封疆替于连封好背包,又掂了下重量,同负重急行军的包裹相比不值一提:“知道了,我叫车载你。”


    于连当即摇头,摇到一半又募然想起什么:“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隔着封疆这道人墙,于连喊站得离他较远的步蘅:“弟妹,麻烦你过会儿送我去趟机场?”


    听到这话,封疆即刻深深看了于连一眼。


    瞳孔散出的光,透着的是对于连将搞事的疑虑。


    但封疆没说不行。


    因为这条件反射性的疑虑过后,浮上来的,是他同于连经年累月相处之后形成的对于连的信任。


    封疆深知于连的人品,亦明白于连做事有分寸。


    *


    在一起背靠背地同吃同住过,封疆乍扫一眼过来,于连便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封疆仍要他守口如瓶,别多话的意思。


    于连本也不想让他闹心:“别看我,没要撬你墙脚。哥再说一遍,忙活你的正事儿去,别跟我磨蹭些没用的。这种破天气,今天雨,以后雪,搭不上车的穷苦人民,正惨兮兮蹲在机场等船,坐等你们日后创业成功,造福大众。”


    他又瞧了眼步蘅,慵懒笑道:“弟妹,你说句话呗,你再不答应我,我下一步可就该问这院儿里的狗了啊。”


    哪儿能让您找狗……


    步蘅本来就没觉得为难,何况于连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步蘅没看封疆便直接利索应下:“我送您去机场。”


    同时抢先发声解释,让那些可能出现的客套话死于胚胎之中:“我下午很有空,不耽误什么,也不麻烦。”


    经历了沈曼春的诚意相嘱,步蘅直觉于连要她送是有事相托,否则依于连此前那个怕折腾人的性子,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


    封家虽然只剩封疆一个人,但这些年,他身旁站了许多人,许多为他着想,拿真心以待的人。


    *


    听步蘅这么说,于连瞥一眼封疆,又笑:“好。不过弟妹,‘您’这个字儿就不用了啊,活活把我一个大好青年给叫老了,你跟封儿一样,跟他叫我哥就成,太客气了我听着可不一般的难受。”


    难得见于连放弃倚老卖老,亦不插科打诨。


    封疆可没忘,于连在连队里面,已经认下了一堆兄弟,并顺道捡了一堆弟妹。


    封疆离开部队前,便隔三差五听战友们传,于连胡扯自己的岁数。


    连队里每回进新人,他都随人家年龄走。


    新兵十九,他便自称二十;新兵二十,他便自称二十一。


    明明已经是老大哥了,却同别人讲自己“芳龄”二十初头,脸不红心不跳,扯淡时心态稳如五岳。


    所有老兵,包含封疆在内,在于氏坦然面前纷纷跪服。


    见步蘅望向封疆,于连又开口打趣:“改个口,还得这小子同意?”


    不等步蘅说,不等封疆插话,他又转而抬手轻抡封疆一胳膊:“这我可要批评你了,你这么个专/制法,小心被踹。顺便让哥走得敞亮明白点儿,你回来不过个把月的功夫,见了母螃蟹能痛下杀手的人,到底怎么把人姑娘骗到手的?”几句话下来,这磕又向扯淡向走。


    封疆没立刻搭他的话。


    于连这跑火车法,宛如池张遗落在外的同胞哥哥。


    把筷子在于连右手边摆好,封疆才捞起身旁木柜上的一瓶纯净水,直直往于连身上砸,拆解于连即将上身的蹬鼻子上脸的架势:“接好,抓紧灌几口,一下子飞这么多唾沫也不嫌累。”


    “我七老八十不中用?说话都累那我得多废。”


    “悠着点儿,你已经在七老八十的路上了。”


    于连接住纯净水,不客气地开盖喝了两口,复又将水瓶拧紧,砸向封疆,还给他:“你小子到底会不会说话!”


    “喝过的给我,你好意思?”


    “让你收垃圾,逼你嘴对嘴喝我喝过的了?”


    ……


    **


    最后是步蘅和于连两个人先行一步,撇下等池、易二人的封疆上路,前往机场。


    天色已是浓稠的灰,雨势渐强,兜头漫灌。


    雨碰到擦地倾轧而过的轮胎,溅出一条条清晰水线。


    漫长的行路过程中,于连迟迟未如步蘅所料,说起些什么,视线长久地在雨刮器上流连,瞧着前方雨幕出神。


    一直到目的地近在咫尺,于连才募然开口问步蘅:“封儿的生日几号?”


    这话题算跳跃,步蘅一时间摸不准于连的意图:“他一般只过农历,生在七月初四,今年的已经过完了。”


    确认了那个数字,于连又转而道:“我之前其实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步蘅应:“昨晚在曼姐那儿,刚见到您,我就这么觉得。但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不是很敢确定。”


    当年,两个人在岛上,没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和交流,如今见到人,要靠情境来对号入座,而不是看脸识人。


    于连:“怪我没长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他笑。


    他告诉步蘅更多她所不知道的事:“你登岛的前几天,刚好是我们的休息日,请假就能出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外面认识的那些李大爷、王大爷、程大爷……他不拿我当外人,拐我跟他去驻地的村儿里修大爷们集体养的一艘破船。那艘渔船都快散架了,我看第一眼,就觉得还想修好简直是做梦。”


    随着于连这番口述,步蘅脑海开始重现画面。


    一座荒凉的礁,一艘破船,两个顶着烈日曝晒的血肉之躯,边拿着各种工具敲敲打打,边斗嘴怼对方。


    关于封疆的一切,步蘅都有了解的兴趣:“连长,那后来呢?”


    于连又笑:“走了狗屎运吧,还真让我们乱敲一顿给修好了。下水实验了两次,稳稳当当。但他不知道怎么搞得,比我多在户外待了仨小时,就特没用的曝晒到脱水,还是我背着去挂得号。”


    接下来,于连声线亦沉了些许:“他人不是傻逼,但我很怕他哪一天大无畏地把自己搞死了。你们认识既然那么久——”


    瞥到步蘅余光看过来,于连转而解释:“以前听他说的。他在部队那两年,我没少听说你。”


    步蘅其实不太相信,这不符合封疆的一贯作风。


    于连从她神情中看得出:“怎么,不信?”


    步蘅坦承:“连长,我认识的那个封疆,不是那种对自己的事倾吐欲旺盛的人。”


    于连:“一人千面。连里那么多张嘴,大家问,他不吱声怎么行,不想混了?”


    不是不好奇封疆如何同别人谈及她,步蘅:“那您能好人做到底,告诉我他说过些什么吗?”


    于连应承,挑眉,再开口是个一字一顿的效果:“说他家里有个待他还行的小姑娘。”


    小姑娘?


    年过三十的人生里就没用过这种词儿,于连说来别扭。


    咳了声,他又立刻转回他最初的话题:“他最后一次离岛前,又拐上我,去那些年迈寡居的渔民家里送糖果。糖是我和他一起包的,撕开外包装纸袋,里面不是糖,而是——”


    独居,年迈……


    渔民身上的这些特征,很像当年的那位国民党老兵,将小院儿遗赠封疆的那位国民党老兵。


    步蘅知道,封疆虽然仗义,但并非是一个闲事皆管的人。


    他对渔民伸以援手,是在回馈自己


    收获的那些已经没法回报的关照。


    于连的话刻意顿住,步蘅于是猜:“是钱?”


    于连:“是钱。要不是当作送糖送的话,送不下。”


    但凡知道感恩的人,便知晓不可反复受人馈赠,不会主动伸手来接。


    更何况,步蘅想,封疆会注意维护对方的尊严。


    *


    聊到这儿,前方有车辆占道慢行。


    步蘅摁压喇叭键,踩油门加速,从快车道超车。


    提速后,车辆轻松甩尾前蹿。


    但因为车龄太久,车身破旧,本就风噪大,更何况窗外此刻是骤雨急风。这一急拐,入耳的轮胎擦地声也变得尖锐了不少。


    车辆急拐,车内的乘客上半身便禁不住前倾,于连下意识拽住车顶扶手。


    从他的视角看,车身差点擦过慢行的那辆吉普。


    于连:“……”骚。


    他侧身打量步蘅一眼。


    怎么看,眼前这姑娘,都是副内敛规矩的模样,驾驶风格却不走这种温和路线。


    但再细想,于连又隐约记起封疆嘴里的步蘅,是从莽茫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关中水土喂养大的人。


    粗犷些,倒也合情理。


    步蘅后知后觉应该提醒于连注意磕碰:“抱歉连长,忘了提前说。”


    于连松开拽车顶把手的手:“没关系,这不还好好儿的吗?”


    吸了口气,他放过了适才的插曲,继续说正经事:“认识这二十多个月,我眼里的他是个善于观察别人需要什么,缺什么的人,但他从来不提他需要什么。不是说他这个人多么的大公无私,多么爱心泛滥,可能是和我一样,独来独往惯了,习惯靠自己。遇到事情从没有人可以启齿,到不用对任何人启齿。”


    在于连话落的片霎,一股涩意于步蘅舌底蔓延开来。


    是因为心疼,亦或只是共情,步蘅一时间分不清楚。


    为了生存,出于被迫或是抗争,很多人是自己和自己相依为命。


    大多数意志坚强的人,都不是天生背负坚硬的外壳,都是被生活折磨历练,不得不自行修筑铠甲。


    就像步蘅知道自己于同龄人间算是早熟,可这并不是她的意志,是命运所迫,不得不提前成长。


    *


    几句话的功夫,车又飘过一大段路,距目的地更近了。


    前方同样驶向机场的车辆均开始减速。


    于连自行收尾:“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他。他需要的,你力所能及的,慷慨些往他身上砸。麻烦你相信,至少相信在他身上,付出会有回报的。”


    下车前,于连又从背包内摸出一条烟,扔给步蘅:“送封儿的。”


    步蘅在烟盒坠地前将其攥住。


    手触及细长的烟盒,一摁便变瘪。


    但这烟盒被紧攥后又没有彻底变形,因为盒子中间有硬物在支撑。


    烟盒里装的不是烟,步蘅即刻便判断出来了。


    她这才明白,于连方才那一番话,不是嘱托,不是讲故事,而是在为这一刻的这条“烟”做铺垫。


    于连:“我积蓄不多,对他的事业所需的资金池来讲是杯水车薪,其他战友也半斤八两。但我们连队人多,他在人堆里混得又不错,大家都想伸把手,一人一根柴,凑起来也能是一团火。他手里多一块钱,总比少一块好,能少一分为难。人嘛,站着赚钱总比跪着好。”


    步蘅知晓封疆他们需要资金,但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于连和其他战友的钱,不能拿。


    眼前的肝胆相照,已甚于金钱可贵。


    步蘅:“我懂您的意思,但是连长,我不能替他做主,这些qia——”


    于连利落打断她:“你既然叫我一声连长,那这是连长下的命令。听我的,别多想,给你就收着。我也没说白给,怕什么?”


    步蘅:“……”


    掌心之物重千钧。


    于连:“你们好好儿的,就算报答我。他那儿,也不急着让他知道,免得他给我来个千里连环call,烦死我。到他需要的时候,再雪中送炭最好。”


    话毕于连跳下车,跳进滂沱大雨间:“弟妹,今天算于哥对不住你,这种天气还非要拽你出来。早点儿回去吧,慢慢开,别停车跟下来了。日子还长,只要你俩不散,我们就迟早还会再见面。”


    话落于连替步蘅摔关上车门,转身大步向航站楼跑去。


    车窗玻璃被雨浇花,步蘅看不清于连的背影,她撕开整条烟的外盒,里面赫然装着于连留下的一张如今已罕见的存折。


    是于连这些年来几未动过的全部津贴,和一位位战友积攒下来的暂时用不上的钱。


    以于连为例,本是于连攒下来,日后要留给蜗居村儿里的奶奶,换老人家一乐的。


    选的是老人摸在手里有分量,看在眼里一清二楚的存折。


    老人家福薄,人已经没了。


    如今,原来的存本已经撕了,于连将全部金额转进当年封疆和他献爱心后留下的一个未销户的空本。


    步蘅想起整段话最开始时,于连问她:“封儿的生日几号?”


    封疆的生日,是密码。


    此刻步蘅才后知后觉,于连留下的每句话,都不是临时起意。


    人以群分是这般好。


    这群铁骨铮铮的男人间的情谊,是世间宝藏,深挖更是动人。


    步蘅没有依于连所言,驾车调头驶离机场。


    相反,她迅速将车停进停车场内,一样冒雨跳下车狂奔。


    *


    等于连值机完毕,一转身,正瞄到行色匆匆在大厅里找人的步蘅。


    于连立在原地等。


    步蘅的视线如飞鸟匆匆掠过人群,隔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于连身上。


    步蘅手里提了杯温茶。


    于连自是已然明了步蘅为何追过来。


    在步蘅走近那刻,瞥了眼她被雨打湿的额前发,于连笑笑:“说好别再送了……你和封儿,到底谁随谁啊?”


    接收,就必须给予。


    善意,非回报不可。


    是俩良知远远大于欲望的,让人想深交的人。


    于连也没推拒,他从步蘅手中接过纸杯:“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临了于连还倒退着挥手:“走之前我再多句嘴。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想,可以嫁。”


    第26章 新修。


    第二十六章:暴风雪前夜


    自于连南下之后,秋意一日甚于一日,枝头秋叶黄得晃人眼。


    封疆他们抓住了机会,在二度宣讲的时候成功说服了那家小出租车公司超七成以上的司机,首开App推广的突破口,小规模打开了司机端用户人群。


    其后两月余,团队攻城拔寨,一鼓作气再下五家出租车公司。


    大本营也从封疆的小院儿挪到了沈曼春的1473,并将于年末搬至位于中关村的新办公区。队伍人马也持续扩充,先期招募了地推团队和几位实习生。


    司机端用户稳定在了一定数量之后,摆在团队面前的新任务是如何攻略乘客端下载数,争取更多的日活和订单量,使完成注册的司机对App的未来持续抱持信心,而这无一例外意味着每日每夜的拼熬。


    *


    另一边,隆冬伊始,步蘅亦开始变得忙碌。


    她有自己的独立赛道,除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封疆他们打杂,以及原本因为骆子儒而选择在《α》实习之外,步蘅择拣了第二个实习机会,进入风头正劲的一家TOP互联网公司,从事新媒体运营,ps、ai、pr齐上手,日渐变身万能打工人。两份实习的时间不交叠,但一周七天,步蘅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只剩下一天半。


    国贸、五道口、后海……穿地铁、钻窄巷,整个冬季步蘅可谓是步履不停。


    不止步蘅在努力往前走,一步一步踏实踩出未来。除了祝青,其余舍友几乎都在年末和年初这段时间定了去向。


    从海外交换回来的舍友董丹青全力准备12fall的申请,


    拽着大家跟她一起考托福拿到满意分数的同时,她GMAT也考取不错的成绩,在准备出国的罅隙,每天往返于实习的外企和校园之间,步蘅每天能和她碰上头的只有睡前那一点时间;早在初夏便拿到隔壁友校经管保研夏令营名额的舍友郑穗宁,亦如期收到了预录取通知,正在校内论坛上招募队友,实施她毕业前环游大西北的计划。没怎么参与网申寻觅工作,对校招不感冒,也不准备出国或考公的祝青,亦非毫无建树。步蘅知道,她在意图筹建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这一年在时移势迁,万事欣欣向荣中平稳跨过,有惊有喜。


    最让人振奋的是,每个人脚底下都有一条凭能力和努力为自己擦亮的既宽又阔的路,且有幸与热爱为伍。


    *


    年末的初雪正式降临之前,已经在新闻和预报里被久未见雪的主播念叨了数日,将翘首以盼铺垫地声势浩大。湛空万里,整座城底色单一,静等皑雪纷飞。


    步蘅赶在空闲间隙前往封疆他们租用的新办公区时,放弃了她那辆新入手的二手自行车,但逢出行便给Feng行贡献订单。


    但等步蘅乘车抵达Feng行的新办公区楼底,还没上电梯,就迎面撞上他们一群人呼啦啦结队,顺着一旁的手扶楼梯往下跑。


    脚步声各有各的频率,深浅不一,踩出一场兵荒马乱,踩得听闻脚步声的人都禁不住跟着慌张,疑心是上面出了什么重大事故。在这破碎的脚步声里,还和着有人喊“地震了”“快跑”的声音。


    地震了?


    地震???


    脚下的地面分明稳如狗,步蘅如是感觉。


    步蘅抬头,见顺着步梯从楼上跑蹿下来的人里,既有手持眼镜神色慌张的易兰舟,又有黑着脸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池张,更有不日前团队里新招募来的地推骨干陈郴……以及最后一个下来的人——封疆。


    乍瞥见站在电梯口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步蘅,一顿狂跑“逃生”的众人便镇定下来,脚步刹停。


    池张第一个没憋住,看了稳站如山的步蘅几眼,骂:“艹。”骂自己头昏智障。


    见眼前这堆人皆是宿夜未眠的肝亏肾虚样儿,指腹齐齐按压眉心,步蘅便隐隐猜得到这一出“地震了”是什么情况。


    几个大活人,齐齐晕头转向,掉了智商,还不巧和前来“探监”的她狭路相逢,被她撞个正着。


    步蘅没有遁地的技能,也没有能装做没撞见这一出的演技,别无他法,只得“虚心求教”:“怎么一起往下跑,上面怎么了?”


    新人陈郴初生牛犊不怕滑稽,抢先解释:“别紧张,小场面,没什么。加班赶版本迭代,轮轴转了几十个小时,都有点儿晕,没踩稳,自己晃以为地球晃,当是地震呢。”


    听完陈郴这番复述,眼下的情境更显丢人了,池张继续骂:“都别动,咱们理理,刚刚是哪个兔崽子先喊的地震了?老老实实自己跳出来挨打。”话落还白了一众人数眼。


    目睹池张“发难”,易兰舟小心地重新戴好眼镜,等眼前不再一片模糊了,立时上手劝道:“池儿,算了,是谁喊的已经不重要,总之大家已经下来了,再上去就好。”


    池张有意见:“脑子不好和被误导能一样?我今儿偏就问了。”


    易兰舟秉承尊重客观事实的原则说:“不是,不是这么回事,是……”


    他唇齿间含着话,略显吞吞吐吐。


    池张瞟他:“咱能不能大大方方地说!”


    易兰舟尽量把声音放低:“先不要激动,如果我刚才没有听岔的话,那个先喊的人,大概率是你。”


    池张:“……”


    团队里的新血液陈郴闻言禁不住笑出声,再次担当作为,替前辈挽尊,“大家伙儿就当防震演练了,池哥息怒,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啊”,他回头瞟封疆,征求支援,“是吧老大,咱这叫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好事儿啊这是”。


    戏唱到这儿,封疆抬手拍了吃瘪的池张肩膀两下,不是很用心地以示安慰:“池总,团建爬楼梯,也算贵司创新。回吧。”


    而后冲陈郴抬下颌,往池张的方位一摆,最后往电梯口那儿指了下。


    陈郴会意,利索地推搡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池张和易兰舟往回走。回程自是不用再卖苦力爬楼梯,改乘电梯。


    一帮人转瞬散了个干净,三人组走时卷走了周遭熙攘,公寓楼大厅内只剩下步蘅和封疆两个人。


    来的路上步蘅心算过,已经六天没有见到他。


    此刻“闲杂人等”没了,步蘅眸光干脆大方地密密匝匝搁在封疆身上。


    对视了片刻,末了,是站在楼梯上行五级台阶上的封疆先张开手臂,等待她入瓮。


    他的肢体动作和神态跟自己逗猫逗狗的时候有的一拼,但步蘅还是痛快买账,第一时间大踏步跑向封疆。


    她还没踩上封疆站的那阶台阶,封疆已经手臂前伸扣住她后背,直直往上捞她。


    他手长,前拉幅度过大,步蘅脚下顿时一滑。迫于意外打滑,步蘅只好伸出手臂紧箍封疆的腰,以期维持平衡。


    见状,封疆笑了下,贴在步蘅后背的手一路下滑,滑到她大腿根堪堪停住,手向上一托,直接将步蘅打横抱了起来。


    他轻轻掂了下,温热气息随即吹到步蘅耳边:“最近的饭是没有好好吃,还是全部喂给空气了,怎么不打招呼就轻了?”


    半分钟后,封疆将步蘅托抱上二楼,塞进位于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刚完成装饰、尚未启用的城市书房。


    书房空间不大,空无一人,四周圈围了一圈三层高的落地书架,中间是数列并排的长书桌,书桌中间加了些校外24小时自习室分割小空间用的那种矮隔断。


    步蘅被封疆搁置在书房门口引导台的大理石台面上,而后他踢关上书屋门。


    顺手锁完门,封疆脊背随即摔靠到空书屋的门上。


    隔着三步远,步蘅坐着,封疆贴着门立着,相对而视,末了他挑眉睨步蘅:“没报备过的、看起来野心很大的眉毛,交代下?”


    眉毛?步蘅抬手,下意识摁了下眉头。


    上手摸才骤然想起,上午有场广告商碰头会。这变了的眉形是跟她分在一个组实习的实习生替她削形描画的,眉峰在接近眉尾处轻轻上挑。


    入冬后,步蘅惯常扎起的马尾放了下来,头发自然地垂在肩后。眉梢这一挑,让她眉眼间多了份平日少见的媚。女孩与女人,突然可以自如切换。雏儿的味道淡了,熟的味道透出来。


    刚见面不过几分钟长,步蘅对细节并不敏感,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封疆,到此刻才留心他那渐长的、被梳成顺毛的发,短额发柔软地前搭,增了他身上的青葱感和少年气,他肤色复原地也极其快,好像突然就回到了早些年她最熟悉的那种模样。


    步蘅没想到他洞察力这么强,细枝末节的变化他初初一眼已经探查。就是将她的眉毛冠以“野心”二字,听起来不妙。


    虽然眉形变了,但自认为自己仍旧顶着一张与此前别无二致的脸,步蘅问:“看起来很别扭?”


    见她锁眉,封疆立刻就地宽慰:“刚才那样问,是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我眼睛的感受,不是要你听从我的喜好立整立改。不要因为那句话心烦,我会努力看顺眼,我来克服。”


    步蘅:“谢谢你没有长篇大论,你再说下去,我被人看可能都要有心理压力了。”


    封疆没客气,轻哦,且用指腹做笔扫了她眉形一下:“那留着自己看。下次照镜子的时候自己好好儿看看,看像不像你捡回家的黑猴子。”说完,对视间他自己先笑出声。


    钉他一眼,被比作狗眉毛的步蘅想起刚才那出“地震来了”,看在他们人人疲累的份儿上,决定不计较眼前这一出,大度翻篇儿,立刻转而提起“老生常谈”:“先不要管我的眉毛,它不重要。刚才那种不该出现的地震来了的误会,是不是应该引起警觉?”


    封


    疆直直望着她,配合:“是。”


    但说得轻飘飘的。这不走心的应答衬得他血丝遍布的眸底更为扎人眼。


    步蘅刹那间觉得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她没再吭声,封疆找补:“说得对。”


    步蘅:“……”和前一句难道有区别?


    步蘅:“哥,猝死的新闻每天都有。”


    封疆:“嗯。”


    步蘅心道,然后呢,没有更多话了?


    步蘅没放弃:“我知道时间紧张,你们不想浪费。但还是要la——”


    步蘅的神情严肃认真,封疆心底发笑,他抓住机会反问:“那你觉得,我现在是不是在浪费?”


    步蘅:“……”


    “是应该劳逸结合”,封疆挑眉抢说她的台词,“我不是吸血资本家。刚才我问的,你没有回答,但我有一个答案。现在不是浪费,现在其实就是劳逸结合的逸。”


    话落他骤然迈步,脊背离开此前倚靠的门,快速撞向步蘅。


    步蘅还没消化完这话,封疆坚实的身躯已经靠过来,她被夹在他和大理石台面之间。


    封疆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微俯身伏在她耳畔,如湿热雨气般的气息拂在步蘅耳畔,鼻尖蹭到她耳后温热的肌肤:“电量基本耗尽了,抱一下?”


    ~被锁删减~


    正说着,有人拧书屋的门锁。


    这道来自第三方的声音,让步蘅肌肤再度轰然如火烧,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封疆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扶正步蘅下颌,让步蘅和他保持对视,闷声笑:“胆这么大的吗?门还没破,我们是不是过会儿再从苹果红变色成蕃茄红?”


    持续升温的步蘅试图扮作没有听懂,霎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先扳回一城再说:“水果和蔬菜先放一边,之后再聊。进这扇门之后,我其实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封疆接话。


    步蘅正等这一句:“应该喝一杯再过来,够我壮胆站到这里,先侵犯你的量。”


    步蘅小心掌着他的后脑,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


    接纳她的不按常理出牌,封疆笑:“你都是这么尊重案板上的鱼的鱼权的吗?”


    在初雪降临前的晴朗冬日,俩人于这处角落纵情放火,耳鬓厮磨。


    *


    临近傍晚起了风,隐隐有雪花乘风从远方卷来,雪压城的征兆越发明显。


    恶劣天气,打车难,是app推广的好时机。在陈郴率领地推团队出发奔赴机场、车站时,步蘅也抱着一大堆宣传单页赶回学校。


    她回去的时候,惯常日夜颠倒的祝青正在宿舍里睡囫囵觉。


    步蘅蹑手蹑脚进宿舍,刚把怀抱的一沓宣传单页放下,冷不防本该沉睡的人突然吱声:“步女士,您这是踩高跷呢,走得比贼还小心。”


    步蘅回头,见睡在上铺的祝青已经半撑起身体,正眯眼睡得迷蒙的眼扫她。


    步蘅:“醒了?”


    祝青打了个哈欠,声音依旧懒洋洋:“早醒了,闭着眼醒的。”


    步蘅半犹豫:“起床帮我个忙?”


    祝青利索回绝:“不帮。”


    步蘅知她嘴硬心软,抽了张传单塞给她:“求您体恤民情看上一眼。”


    祝青瞥了眼被塞过来的单薄印刷品,奚落:“这是什么破名字,土不土,还Feng呢?”


    步蘅哄着她说:“土。简介在上面。”


    祝青又瞟几眼那上面的字:如乘风速,迅疾到您身边。Feng行,伴您安全出行。


    祝青再度嘲道:“这什么土作坊,你从哪儿揽的这30块钱一下午的活儿?”


    步蘅:“……”您这抓点太到位了。


    步蘅叹气:“吐槽完能听我说一句吗?”


    祝青耐性一向时有时无:“利索说。”


    步蘅:“自己人,封疆他们做的。”


    祝青只听不问。


    步蘅:“帮我个忙?他们地推人手很紧张,都分散去长线的机场、车站搞推广,我们挑个CBD去蹲下班的白领,成吗?”


    隔窗,已经能耳闻到室外呼啸烈风,一阵阵,号声似的由远及近推涌,啸鸣音长,反复折磨人的神经。


    祝青问:“你准备冒雪蹲点?”


    步蘅郑重点头。


    祝青啐:“艹,你这是什么狗屁爱情。”


    步蘅认真迎视她,甚是谦虚:“过了今晚,以后任你说了算,我甘愿为你做牛做马。”


    祝青冷呵:“滚一边儿。少来这招,我不吃这个。直接打钱就成。”


    祝青踩准床铺旁的阶梯,一格接一格,跳下床:“今儿发善心成全你。谁让老娘睡饱了并且有空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俩要是哪天不打算一起过了,要掰,我今天分发了几张这劣质印刷品,到时候可能就得给他烧几张纸钱泄愤。”


    又是放狠话……


    步蘅抬手蹭了下鼻梁,劝:“这个就不要了吧,我们善良一点。”


    两人裹得严实,抱着传单——这整摞枪支弹药,踏进烈烈寒风阵中。


    青春正盛,前行的路有明确的方向,心里装着契合的伴侣,身旁走着并肩同行的好友,二十余年的人生路走到这里,可谓残缺后重新圆满。


    世事无常,这是步蘅过得最心无旁骛的一个冬天,也是未来七年间,她拥有的唯一一个满心只有欢喜的冬天。


    第27章 步履之往我跟了谁,得要他明媒正娶……


    风华正茂(上)


    雪下得正经,寒刃如刀,不厌其烦地在人脸上反复切割。


    在室外蹲久了,凉意渗进骨缝儿,行将被冻透时,祝青开始唾弃自己午后的一时心软。


    瞥见步蘅脸上的任劳任怨,最终又没动唇,没真的吱声骂什么……


    等她们将那摞传单散完,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


    街边哈气如烟,不能持续久待,步蘅推脸色不佳的祝青进了街旁一家咖啡馆。


    好在店内往来客流不多,等了没几分钟,步蘅往祝青的手里塞了杯新鲜出炉的热可可。


    交接纸杯,两人手指相触的时候,祝青早已被风吹凉的手,仍被步蘅那寒冰冻玉般的手温刺得下意识一缩。


    祝青禁不住咬了下牙,她适才忍下的话,借着这契机汹涌着往外倒:“姑娘,死人的手,估计就你如今这个温度。”


    步蘅仍旧不见什么脾气:“今天辛苦您了,喝点儿热的,消消火。”


    她说得不知痛痒似的,祝青心底的火盖不住,又拔起来一簇:“只要你少气我,我一定长命百岁。”


    步蘅知她只是嘴如刀,当即在她眼前伸曲五指,展示手指灵活度:“死人手捋不直,我目前还能直能弯,为这个上火伤身不值。别气了,趁热喝。”


    她抬了下手捧的纸杯,跟祝青碰杯。


    祝青瞪她:“是你的爪儿,以为我很爱操这种没用的闲心?”


    窗外过客行人肩上已经盖有六棱雪花,停在路边的车驾亦都披了层晃人眼的白纱。


    落白一片,随即起雾一层,让人看得目眩。


    瞧了会儿,祝青见过路行人中,有一对内着校服、外搭御寒长衣的学生情侣。男生正捧起女生的双手,往他身穿的大衣口袋里面塞。是个既俗套常见,却又一如既往戳人的场面。


    祝青下颌轻抬,指向窗外:“步女士,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好看看人正经人都怎么谈恋爱这玩意儿的。”


    只得对号入座“不正经人”的步蘅,吸了口她塞给祝青的同款黑可可,大义凛然式装傻:“R大附的这款新校服还挺好看的。”


    祝青刀她一眼:“无药可救了。”


    女学生的手被男生拉攥着塞进口袋之后,女生就势拥住男生,两人原地紧抱在一起,岿然立于这冰天雪地间。仿佛世界之大,其他人和物都只是他们生命中无关紧要的NPC及背景。


    抱了没几秒,女生又起跳,双臂紧紧拢住男生脖颈,两


    腿/插/在男生身体两侧,在他身后交叠盘了起来。


    围观到这儿,祝青斜睨步蘅:“学着点儿。”


    步蘅咽掉又一口黑可可,反问:“就这么确定我没这样干过?”


    祝青立刻再度摆头:“就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交代。”


    步蘅:“非得我把怎么揩过他油说仔细了?”


    祝青回:“别寒碜我,给你出的是论述题不是填空题,姐特想知道你脸皮厚起来是什么场面。”


    步蘅:“我先声明,有时候还是会怂,脸皮儿还是不够厚。”


    歩蘅还没开始作答,祝青又突然问起她更关心的部分:“他知道你今儿在做什么吗?”


    “他最近很忙,称得上日理万机。这句话我没有用夸张手法。他不知道,我过来也不是为了让他知道。”步蘅言简意赅。


    祝青懒得费口舌,但又憋不住:“我不同意,多甩形容词跟他说。”


    步蘅先是笑祝青这句“我不同意”,而后说:“祝女士,我喜欢谁,不介意偷摸为他做事,算是以实际行动表明我的态度。”


    比如这番挨冻,是心甘,亦是情愿,但不必大张旗鼓。


    祝青轻呵:“你干脆说,今后乐意当他背后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女人。”


    步蘅差点儿被刚吸进唇内的黑可可呛到,她捏了手持的纸杯一下,用力清了清嗓子:“别,这个就算了。”


    祝青回她一记问号。


    步蘅反问:“一起睡了将近四年,你真觉得我无欲无求,是大佛一尊?”


    祝青:“难得你对自己认识到位。”


    “祝女士,鄙人不是和尚。”步蘅抬手揉祝青头发,“而且我明天也不打算出家”。


    祝青往一旁躲:“继续装你的乖,少特么动手动脚。”


    步蘅收手:“好啦。真心话。身份偷摸不见光不可以,等我建功立业完了,不管跟谁,明媒正娶都少不了的。”至于谁娶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顿两秒,祝青嘲道:“不是我想挑刺儿,但在誓言等同于废话的21世纪,你要仪式感有个屁用,想裱起来上供?”


    步蘅:“……”


    这还怎么心平气和继续往下聊。


    *


    一杯黑可可毕,两人手脚皆已回暖。还没开拔返校,步蘅手机铃声大响,绞碎一地静默。


    步蘅掏出手机,见是很少和她有私交的、年长他们几个人数岁的易兰舟。


    电话接通之后,易兰舟抢在她开口前直截了当问:“步蘅,你现在还在国贸?”


    他问的是“还”,就仿佛他来国贸偶遇过她。


    易兰舟有通天眼?


    步蘅扫眼咖啡厅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见到任何相熟的面孔。


    她含着诧异问易兰舟:“您怎么这么问?”


    易兰舟支吾两秒:“听封儿说的。”


    步蘅:“……”


    封疆?


    这么多年,步蘅还真没发现封疆有这本事,通天眼?会掐指算?


    单向琢磨探究容易脑仁儿疼,步蘅放弃冥思苦想,直接同易兰舟打听:“老易,你能不能跟我透露下,他怎么定位到的?”


    易兰舟那边卡顿了下,最后道:“估计是……掐指算的……”


    步蘅:“……”


    步蘅仍旧不明眼下情形,但坐标既已暴露,在其他信息上遮藏没有意义,不过是欲盖弥彰。


    步蘅坦承:“还没挪地方,还在。”


    易兰舟那端嗯了一声,而后通话又空白了近四秒余,话筒里才再度传来人声:“把具体位置发给我,我稍后刚好要经过那儿,可以捎你过来。”


    步蘅抬眼瞧了下祝青,易兰舟嘴里这个“过来”自然指的是到Feng行,而她午后“拖累”、劳烦祝青已数小时之久,若撇下祝青走人,纯属不讲道义。


    声筒里没有传回应答,易兰舟又问:“你有别的安排?”


    需要抉择,步蘅迟疑。


    易兰舟也没即刻接话,他今天讲话很慢,算磨蹭,每逢开口前都要留白很久,久到够他一句对白念上个两遍余。


    聊到这儿,易兰舟突然强调:“明天周末。”


    话外什么意思,步蘅听得懂,这是邀请。


    步蘅做了个折中的选择:“老易,你觉得,我现在方便带家属过去吗?”


    *


    另一边,易兰舟捂紧话筒,问立在他身旁的封疆:“步蘅问,带家属过来方不方便。”


    封疆还没给结论,池张已经开始抢易兰舟手机:“从哪里冒出来的家属?和你唱双簧憋死我了,手机给我,我直接跟她说。”


    “老实人”易兰舟紧握手机,回绝池张的进一步干预。


    易兰舟知是池张莽撞,其他人入伙晚和步蘅几少打过交道,封疆才让这通通话落在他头上。


    他极其乐意出面,但他习惯了教条的工作和待人方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一样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选。


    因机主强势护机,池张没能碰到易兰舟的手机。


    抢夺话语权失败的池张再开口话便带刺儿:“下回买个链子栓身上,或者我给你买个金刚罩你顶着?我说老易,我特么还能打劫你?我就算打劫我也会动脑子,不会明抢。”


    封疆曲指敲池张前额,提醒他闭嘴,同时回易兰舟:“依她。”


    易兰舟心下了然,于是松开紧捂的声筒对步蘅道:“我们方便,你自己决定。今晚的任务只有聚餐这一件事儿,不缺筷子,多几双都不成问题。”


    *


    等易兰舟挂断电话,池张捂着刚被封疆赏了一记爆栗的额头,瞟封疆:“自己没手?这波操作我看不太懂,您老人家怎么自己不打?”


    易兰舟伸手往鼻梁上戳,上挑了下下滑的镜框,亦静待答案。


    地推团队的部分实习生还在外面奔走,留在Feng行办公区内的人有限。易兰舟拨通步蘅电话之前,三个人便聚守在Feng行称得上开阔的会议室里。桌面上的烟灰缸中积了些被弹落的烟灰,烟烬一截截,告慰那些轮轴转消散的精力。


    无人开口时空间内落针可闻。


    池张的话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加之他尾音上挑,让声声听起来都像质问。


    池张:“老易这种连跟女人单独说话都会脸红的人,要是没有我帮衬着提词儿,这电话得接得某些人一脸懵逼。”


    一旁的易兰舟没忍住,订正池张的言论:“严谨一点,你只提了一句。”


    只那句掐指算的。


    池张立刻长“嘶”了声,非常不满意易兰舟近日同他斤斤计较的表现,想箍住易兰舟脖子,就地给他开一堂政治课。


    封疆站在两人身旁。


    他视野之内,楼下是打着双闪慢行穿梭的车流,是街道两旁压枝的冬雪,半空是静默雪夜间的深沉暮色。


    这明灭间隙里,是封疆用眼角余光扫到的池张与易兰舟对峙的画面,池张唇角尚挂着几分气儿不顺的意思。


    再多几个人围过来,刚好能凑一出围炉夜话。


    今晚能聊的内容倒不缺,单后台各项数据现重大起色,够团队里那帮刚热血进场的毛头小子通宵亢奋的。更遑论,Feng行中,并不缺将死人说活的嘴。


    于池张回呛易兰舟,两个闹成一团之前,封疆淡声道:“打个商量。”


    池张忙中接话:“说啊,商量什么?”


    封疆移眸看向池张,建议道:“打情骂俏找个没人的屋儿,关上门。”


    打情骂俏?他跟易兰舟?


    池张抄起手边一个文件夹就作势往封疆身上扔:“少开老子玩笑?!我他妈这叫苦口婆心!言传身教!”


    *


    日前,曾有数位出租车司机合伙冲进Feng行办公场所,厉声斥责工作人员。


    年长的司机们不留情面地将手机往他们脸上砸,说他们联合通信运营商骗流量费,订单量少、流量费高,致司机们入不敷出,那是让所有Feng行人极为灰心的场面。


    司机们后来离开了,但将一浪推一浪的自我质疑留在


    了Feng行,扎根在众人心底。


    眼前会议室的屏幕上,展示着Feng行的后台运行数据,这个雪夜为Feng行带来的订单数量对比此前订单量,正呈翻倍增长,一路攀升,迅速突破APP上架以来的最高峰值,甚至朝着他们现阶段不敢想的数字狂奔,将此前那些自我质疑和消极情绪一扫而空。


    午后,地推工作群里有人提了一嘴,说有司机反馈,在国贸有年轻姑娘在派Feng行的宣传单页,而地推团队间互相通气,发现并无人力向国贸分散。


    封疆当下便猜是步蘅。


    踏雪顶风,愿意翻山越岭,随他往前冲的姑娘,这世界之大,也只这一个。


    推易兰舟去试探,果然,一问一个准儿。


    白日里才见过,没隔几个钟头,但想要再见面的欲望这一刻却空前强烈。在难得因一切顺利而松懈下来的当下,那念头澎湃蜂涌,压不住,他也没有试图想要去压制。


    十几岁时,在堵车堵到爆炸的黄金小长假里,曾经甘愿迎着烈日高温奔跑数公里,去训练馆同她分享才揭晓的高挂榜首的考试成绩;二十几岁时,也会愿意冒着风雪,跨越半座城市,去当面同她分享创业路上的这第一枚勋章。


    三书六礼定下她之前,在这个过程间,他乐意小心捧出每一份炙热的心意。


    *


    见封疆拿外套,取车钥匙,眼看着就要出门儿,池张从塑料椅上站起来:“拿老易当幌子骗人家,你要不要脸?”不仅不要脸,还丢份儿。


    封疆也没跟他客气,回敬了句:“随你。”


    池张立刻炸:“抓紧滚。”


    倒是在恶劣天气下被封疆多次接送过的易兰舟快速跟过来,意图“报恩”:“刚才电话里我已经跟步蘅说好了,还是我去走一趟吧。这会儿我最闲。你还能趁地推他们回来之前,跟田总汇报汇报今晚的情况。”


    他从封疆手中往外抽公司新入的公务车钥匙。


    封疆有所犹豫,最终只在他出门前喊住他:“老易。”


    易兰舟回头。


    封疆脱掉身着的长羽绒衣,将裹挟着他体温的衣服扔给易兰舟。


    易兰舟随即抬手接住。


    封疆手背朝外挥:“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旁观完这一出儿,池张话到嘴边又忍不下了:“你这个体贴到底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言传身教?”


    易兰舟臂弯里已经挂着易兰舟的御寒大衣,封疆扒这件衣服让易兰舟带上,作何用,有脑子的人都猜得到。


    封疆:“有话别憋着,别客气。”


    池张:“你跟我说道说道,你们俩,你泡她还是她泡你,泡得起劲呢?”


    封疆轻哦:“别羡慕,不止起劲,还乐在其中。”


    第28章 步履之往(下)祝先生前程似锦,如愿……


    夜起,雾凇沆砀。


    寒意于地表间狼奔豕突,无边雪光撕裂苍青天幕,街旁过客杂乱无章的脚印,层层拓印在已被白茫积雪覆盖的逼仄人行道上。


    祝青对前往Feng行深入“贼窝”无涓滴兴趣。更遑论乍听步蘅提起,她右眼皮便持续疯跳。无论是在跳财还是跳灾,总归是个异数。


    步蘅深知祝青的性子,拿定主意便很难转圜。


    征询完祝青的意见,被祝青拒绝之后,步蘅没有紧追不放,而是绕到咖啡厅吧台,选购可以外带的盒装浓缩冷萃咖啡液。挑拣了4种口味,共计16杯的量,捆扎打包好带去Feng行。


    采购完,步蘅才倏而发现,就搁三分钟之前,有同专业的同学在学院群里扔了一串告示:


    【宿舍在“公主楼”那栋老古董里的家人们请注意!停电了!没回的建议多在外面躲会儿,咱家里目前伸手不见五指,那叫一个又黑又冷。】


    报信儿的同学,还附带了一串流行进行时颜文字,语义——崩溃大哭。


    歩蘅第一时间截屏,截图扔给了站在她身边的、不在群内的祝青:“学院群里的消息,您拔冗看上一眼?”


    祝青对手机行注目礼,瞄清后一时间无语:“学校到底计划明天倒闭还是后天倒闭?”


    倒闭是气话,但生不逢时是真的,步蘅回:“我们这一级怕是来不及感受基建提档升级了,下几届的小师妹毕业前还能赶上搬进师哥师姐们捐建的新楼。所以我们亲爱的祝师姐,今晚跟我走吧。”


    人意本已决,奈何停电不由人,雪夜晚高峰公共交通亦人挤人耗死人。


    地铁部分线路都因为甩站不停飙上了社交网络热门,词条实时里面尽是吐槽。


    最终,祝青在步蘅这番“借势推舟”后勉强妥协,凑合留下等那辆前来接人的车,准备同乘一段路后再分道扬镳。


    近三十分钟后,“顺道儿”来接人的易兰舟才开着公司那辆新入的代步车——捷达,停在咖啡馆旁的路沿石边儿。


    车虽低端,但比原来那辆跑起来车身直哆嗦,活像开了辆拖拉机的N手破烂儿强,寒酸度直线下降两条杠儿。


    在等车的那几十分钟里,步蘅已经同祝青提起过易兰舟此人,此刻未再赘言重复。


    对祝青一无所知的易兰舟不是个好主动抛问的主儿,步蘅知他脾性,亦有身为中间人的自觉,甫一上车便主动为其介绍:“老易,这位是我的舍友祝青,把酒祝东风的祝,把酒问青天的青。”


    也是巧,张嘴随口一说,就凑了俩对称的“酒”字出来,一番介绍成了以“酒”会友。


    *


    步蘅这话乍落,易兰舟微颔首,抬眸透过车内后视镜往后扫。


    车内光弱,不喾暗夜。


    那四指宽的后视镜镜面内,隐约出现一截如葱白般纤长的手。那手挪开后,露出的是一对斜飞入鬓的柳刀眉和一双慵懒迷离细长的眼。


    但眼里的光淡漠,仿似照不出世间任何事物的影子。


    这不经意间的下意识一瞄,易兰舟右眼皮兀地一跳。猝不及防遭逢的这张他隐约熟悉的脸,让他瞬时紧了呼吸。


    ***


    柳刀眉的主人冲步蘅道:“放我在亮马桥就好,后半程我们不顺道儿。”


    不意外于祝青再次提走,挽留的话步蘅还有几句囤下的腹稿:“夜里等雪消停了,我还回宿舍,忍心撂我一个人走夜路?”


    祝青并不买单:“我才知道原来你不把封疆当人。”


    “……四舍五入了”,步蘅张口又扔了个新的说辞,“那看在日夜伴读的情分上——”


    祝青脸上写满少套近乎,别挨我:“不好意思,你房子已经塌了,你祝哥儿已经对友校马文才倾心相许、一眼万年。您自个儿寻个绿化带刨坑化蝶去吧。”


    两人一来一回就地搭上了戏。


    旁听这出戏的易兰舟“易”躯数震,用他那个能把《CodeCompletebySteveMcConnell》(《代码大全》)背下来的构造呈线性的大脑,得强行理解才能跟上这俩姑娘的思维。


    死读书N年,前半生秉承“身正为范,学高为师”,行为举止再正经不过,板正到能给自己立块儿道德牌坊的易兰舟犹记得,二十初头的年岁里,他正忙着兢兢业业苦读书敲键盘,社交关系单薄的可怜。


    他在那些年份里,不断地挑灯夜战,凭本事把刚近视了的眼睛搞深了三百度。


    赶在鸡鸣时分绕护城河跑圈就算是娱乐活动,从没活得这么活泛过。


    琢磨间,易兰舟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了一股。


    念及后排那对柳刀眉,探究的意图难掩,易兰舟艰难地抬眸,试图透过后视镜再看一眼,却没承想,正对上步蘅往前看的视线。


    *


    视线和易兰舟相撞,步蘅才后知后觉顾及到,于池张的


    插科打诨间被熏染了数年的易兰舟,消化此类扯淡向场景也许仍旧存在难度。


    步蘅心觉过意不去,于是对易兰舟道:“老易,不好意思,让你被迫听我们瞎扯。”


    易兰舟曲指抵了下下滑的镜框掩饰尴尬,此前已被强压下的局促却在此时再度发作。


    因为着急,他整张脸都悄无声息烧红了起来,这红一路燃到耳垂,幸被黑夜掩盖,没露什么端倪。


    易兰舟心想,要是此刻有擅长和姑娘们打交道的资深纨绔分子池张在,怕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这阵尴尬,且说些有趣的话,让窄仄的车厢氛围变得轻松融洽。


    他这种无趣的人今夜主动提出来接人,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易兰舟卡顿完,嘴唇翕动,最后淡声道:“没关系,不妨事,你们随……随便聊。”


    临了还是发挥得疵,莫名结巴了下,简单的句子都没能表达好。


    *


    短暂打完岔,步蘅重启柔声攻略,继续挽留祝青。


    言语依然不奏效,但祝青最终也没能和他们分道扬镳成。


    堵住祝青的,不是步蘅的挽留,而是雪夜湿滑,前方突发车祸,堵死了他们原本能通行的路。


    路一绕,离祝青原本的目的地相去甚远,而暗云逶迤浮于低空,雪未现将停的征兆,厄灾袭城的现状非常不适宜人只身继续行路。


    祝青不算合群,对未进入自己生活的甲乙丙丁皆无热络之心,可更不擅长独断专行、节外生枝。


    何况在这个地球上,有步蘅的地儿,总归是比那些没有她的地方强上那么一丁半点儿。


    *


    路堵地滑,易兰舟又是个大写的保守派驾驶员,车似蚂蚁搬家般龟速爬挪至目的地——Feng行时,已经近晚八点。


    Feng行搬离沈曼春的1473后,进入的并不是寸土寸金的核心街区,而是选址在创业公司集聚的创业园腹地边缘,一座有些年岁的商住两用的大厦,租了个大四室改装成办公用地。


    置身楼底往上瞧,中间楼层灯光近乎全灭不见明色。


    处于大厦顶层的Feng行宛若插在森冷的钢筋水泥间,未亮灯的那些楼层似蓊蔚的深林,森寒阴郁。


    车刹停,拉完手刹之后,易兰舟拿起他此前置于副驾驶位的、来自封疆的长羽绒服,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步蘅的位置,小心地抛给步蘅。


    微犹豫,易兰舟将自己上车后脱下来的那件长羽绒衣也一并抛向了后排座椅。


    这一抛把好不容易找回的“镇定”也一并抛了出去,脸颊温度重新攀升。


    易兰舟心内澄明,知道自己这是犯什么邪,但束手无策。


    再开口唯恐卡壳,易兰舟语速快如机关枪,将打了许久的腹稿扫向步蘅:“外套是封儿嘱咐我带过来的,外面风大。我去地下停车场,高峰期多半得堵一阵儿才能停下,你们要不要在这儿下车先上楼?”


    尾声是温和软糯的商量。


    步蘅利索应:“好,那我们先上去,老易你注意安全,我们一会儿楼上见。”


    叨扰非贴几人,祝青一向抱持以礼待人之道,此刻亦看向易兰舟,跟了句:“谢谢。”


    祝青声线明澈有力,冷不妨听见这俩字儿,易兰舟心絮再度紊乱,像车窗外飘洒的冬雪,纷纷扬扬扫过他心尖儿。


    *


    步蘅接过外套,顺手搭祝青手背一把,确定它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但仍将其中一件外套塞给了祝青。


    祝青虽不需要,碍于陌生人——易兰舟当前,她将羽绒服收下,随意地搭在了臂弯之上。


    步蘅随即推开车门下车。


    刚关好车门转身,她便瞥见白日她来过一回的大厦楼底矗着两道人影。


    定睛一看,背风而立的,是把自己裹成粽子的Feng行团队里的新鲜人陈郴;迎风直直面向她的,是只着了件深咖色呢大衣的封疆。


    看清封疆身形的那刻,步蘅视野之内,余光所及,两侧街景自动旁撤、后退,只余那一道已经刻入生命中的高高的、瘦瘦的影子益发清晰。


    *


    这段相似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够她脑海闪回许多悠远泛黄的陈年事。


    十几岁伊始遇到的温和少年,在她比完赛用网兜兜着排球出校门的时候,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站在被杨树浓阴荫庇的马路牙子上。


    隔着熙攘人潮,她一眼便能瞧见他累了之后微弓的肩背。


    他总是耐心做等待的那个人。


    有一次甚至因为等了太久,无聊到盯着练摊儿的大爷摆的嫁接的番茄盆栽看入了迷,将几颗果子的腰围堪堪目测过一遍。要她走近了推他一把,才触电似的回魂儿。


    她问他在干嘛,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说是肉眼观察番茄果肉细胞。


    她觉得离谱,脸上写满不相信,他于是又改了说辞,塞到她网兜里一个铁盒说是喜糖,他等在这儿是为了贺喜。


    她问那个平凡普通的日子哪里喜,他连赛果都不问,只说已经迎来周末大休,难道称不上可喜可贺?


    在她按捺住炫耀之心冷静地同他讲在刚结束的练习赛里自己拿了多少分,赢了的时候,他才说“那巧了,今儿咱算双喜临门”。


    *


    时岁更迭,如今没有临门的双喜,但是有迎人的俩“门神”。


    封疆下楼前,出门的时候,顺手拎上了正给池张打下手,蜗在厨房洗菜的陈郴。


    听闻有姑娘要来,不敢咬烟只咬了块儿薄荷糖提神的陈郴下压上颌,边走边将糖块咬碎吞入喉头。


    陈郴是封疆从N大创业大赛的一众选手里刨出来的种子,准毕业生一个。


    刚进校的时候还在校外开过一个专卖古琴的琴行,哆嗦了几下黄了,才调转方向不做老板做起打工人。


    在秋季校招中,陈郴已经得益于同门师哥、师姐从二面、三面里面捞自家人的习惯,拿到了理想的大厂Offer。但相比晋升渠道、汇报机制明确的大厂,他更为看重Feng行目前给出的自由度、Feng行的前景,以及那些他有信心增值的股权。于是舍了铁offer来参与“白手起家”。


    陈郴在同辈人里算是肯拼的那一股,跟过大牛,实习经历丰富,参与过一些不大不小的项目,看似雏儿的不行,深入专业领域却能撑场。


    只是到底年轻,不时露些小青年本性。


    趁没旁人,陈郴瞄封疆同他打听:“老大,下周《财经课》主办的那个创投项目展会,我们演示的时候,到底谁来主讲?”


    封疆以为他想自荐:“想当排头兵?”


    陈郴抓紧否认:“没,我没这个意思,我还不够火候,绝对不打肿脸充胖子。只是最近圈子里的小道儿太多了,我不得不东想西想了一堆。僧多肉少,现在各种有的没的项目又拼了命地往外冒,叫得上号儿的投资人收的BP(商业计划书)估计都得堆成山了。想趁机捞一笔再跑路的人可太他妈多了,我其实看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混吃等死也能混出名堂,当其他人是傻子。唱衰的也不缺,说隔不久就要一地鸡毛,等虚假繁荣过去,就要开始多米诺骨牌式爆雷。老大,我睡不着的时候好好琢磨了下,我确定、肯定自己不想给一地鸡毛当清道夫。”


    初创潮越热,越让人难以放下枕戈待旦的忐忑。


    这一段听得封疆不由笑:“出息。睡不安稳说明你长大了,有危机意识是好事儿。这个展会没有我们的事儿,鸽了。”


    有些意外,陈郴第一反应是劝为先:“先不要一票否决吧老大,那是钱!横竖我们都得找钱。我之前明明听老易说,上个月我们已经递交报名材料了,参会的投资机构也蛮多的,真不去试?我听说隔壁比我们起步早,已经打入上海的那家——驾到,会去。”


    驾到是目前国内所有同质app里对他们最有威胁力的那一个……


    听到这儿,封疆侧身看向陈郴,带着审视询问。


    陈郴会意,解释:“我同寝的舍友拿到了驾到给的高薪offer,那小子喜欢和我杠,争各种名额争了四年,没想到毕业了进职场我和他还是干对家,贼他妈阴魂不散。他搬走之后特意约了个局,让其他人喊上我,当众跟我说的,深怕我不知道他们准备充分,有点儿下马威的意思。老大,你得对我负责。我忍得了当老三,但绝不能做驾到的老二!”


    陈郴眼眸里俱是光热,汪了一池热血似的。


    话里有意气,更有少年气。莽莽撞撞需要成长,却又仿佛无坚不摧。


    很像


    封疆入伍前夜,同他畅想未来,深信前途坦荡,一路都会有掌声和鲜花的那个更为稚嫩一些的池张。


    封疆喜欢将话说得明白:“这次展会不单纯,不是金/主们为了淘项目整的场子,是主办方为了推其中的一个参展项目,兴师动众地拉上一堆绿叶陪衬,要踩着已经小有流量的项目为那个亲生仔造声势。”


    陈郴搁心里已经骂上了:“哪儿来的内/幕消息?”


    封疆掌他后脑,轻拍了一把:“你池哥除了会陪你斗嘴,还会用他早混圈子两年攒来的人脉探听内情。”


    这事儿算扯明白了,往远处步蘅她们走过来的方向看了眼,陈郴又道:“我最近看过几篇财经评论。”互联网声浪,助推了一大堆财经类自媒体火速成长,陈郴约莫在高考前便养成了个习惯,在茶余饭后的空当儿翻几页报纸,后来替换成阅读浏览新鲜的自媒体推送。


    “最近正火的那个《α》有篇原创推文,用武侠世界观串联全年的财经热点。从标普调降欧元区国家主权信用评级到希腊的债务互换条约,再到欧元集团为破产的希腊发放援助贷款,以及我们央行持续调降存准率等等……挺枯燥的东西,但作者写得有趣儿,机构国别全给拟人化了,全文很像武侠话本儿。文章名叫《货币,江湖与爱情故事》,署名是——黑索雷特。”


    已经听懂了陈郴这番铺垫是想说什么,封疆顺势问:“觉得意外?”


    陈郴承认:“非常意外。”


    封疆:“这世界从来卧虎藏龙。生活这是在教给你——人确实不可貌相。”


    陈郴实在难掩好奇:“步蘅怎么用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笔名,池哥他没胡诌诓我?那真是她?”


    封疆:“既然有空,你不如先跟你封哥说说,这名字哪儿不顺你眼?”


    陈郴开始掰扯:“老大,你不觉得这名儿看着、听着都贼像巫师?还是西方魔幻故事里穿黑斗篷、抱黑猫阴恻恻的那种。要是挪到我们中国文化里,气质也像某个纸面人物,我们都熟的一个人……梅超风。”


    黑索雷特这个名字单看字面意思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名环/三次/甲基三/硝胺与三硝/基甲/苯混合物,是有整体爆炸危险的物质。


    想不到陈郴能联想到黑风双煞之一的梅超风,封疆原本没有继续顺着这话题往下说的意思,但这个纸片人和步蘅未免过于不搭调:“奇怪的笔名不怪她,别误会。刚刚忘了讲,黑索雷特这个名字虽然是她在用,但是是我取的。”


    陈郴:“……”操。


    歇了三秒,不怕言多必失的陈郴继续念:“个性,有眼光。老大,你过会儿放心带步蘅去买东西,我替你们先招呼着客人。”


    公司目前人少,又都是师兄弟,陈郴就没客气,“人姑娘来了保准儿落不了单,我给找好伴儿了,把我家刚从外场试验里抽/身的、虎了吧唧的裴盐盐从学校喊来了,她马上就到。”


    在清晰的雪落下的簌簌声里,陈郴啰嗦完了自行后知后觉到自己话太多,没等封疆回应,再次画蛇添足:“我忘了提前报备了。我是看大家今晚难得亢奋,又有空儿。是我自作主张把盐盐喊来,不然我现在叫她打道回府?”


    封疆将视线从沉黯街旁收回,瞬时气笑:“好好儿做人,你让人家回一个试试?”


    冰天雪地的,来一遭不容易,哪儿能那么不体贴,陈郴本就是随口瞎说:“我哥,不懂了吧?我这叫以退为进的战术。我当然不舍得让人回去,但我这不是也没好意思当街求你别棒打鸳鸯吗,我就是那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


    话说到这儿,人踩雪的咯吱声入耳,步蘅她们这回是真的近在咫尺了。


    *


    祝青和封疆虽然没有任何私交,但因为步蘅,即便莫名其妙的不对付,也隔空神交了数年之久。


    用今天听一耳朵新闻,明天撞一耳朵传闻,偶尔碰个面、点个头,传个话、搭个腔这种方式。


    这几载,一番审视下来,祝青得出过几个事关封疆的关键词:寡情、麻烦……


    祝青亦自知,在没有深交的外人眼里,她是怎样一种不甚亲切的、与人疏离的形象。


    数月前,俩人搁宿舍楼底撞见过一回。


    彼时祝青下楼打发不知姓甚名谁,硬要搬一百朵凯特琳娜玫瑰放在宿管那儿惹人闲话的外校男生,而封疆身为旁观者的同时,也没闲着,正应付热情上前搭讪他的两位校园游客。


    俩人各端着路人心态听了对方半场戏。


    此刻迎面相逢,双方的记忆都还鲜活,未曾褪色。


    推易兰舟给步蘅打电话那会儿,乍听步蘅要带家属,封疆熟悉她的社交圈子,猜也知是祝青。


    眼下真见着了,俩人倒也默契,只不咸不淡地隔着数步对视了眼。


    没人过招,和平ing,身为中间人的步蘅长长松了一口气。


    讲心底话,她希望祝青和封疆也能成为朋友,至少是她和池张那种对待彼此可以口无遮拦的“塑料”朋友。


    *


    步蘅这厢刚向陈郴介绍完祝青,陈郴电话骤然响了起来。


    他喊过来的裴姑娘还差一百米到位。


    没等封疆开口,陈郴抢先热情地留祝青,而后推步蘅随封疆走人:“老大要去做搬运工取些东西,步蘅,你跟着去帮帮他呗?”


    陈郴摇了摇手机,架势做足全套:“本来这苦力活儿得我去,用不着劳烦你。但这通电话一来,我得留在这儿候着接我领导”。


    陈郴N方齐攻,又转向祝青:“我们同届,马上要过来的我领导高我们一届,对你们俩来说算师姐。祝青,你要是觉得和同届生以及高一届的老人家闲扯不如和步儿在一起自在的话,你可以跟他们一道儿去。不过我是真情实感地建议我们三人凑伙儿,一起回到温暖的室内唠会儿嗑,怎么也比跟着他俩吹冷风好很多,你觉得呢?”


    听到的字符一箩筐之多,祝青对于在任何场合当灯泡都没兴趣,自行从陈郴的话里拣重点:“去多久?”


    陈郴即刻摆头,第一时间将问题移交给近在咫尺的封疆来回答。


    客套话的草稿不难打,封疆回:“半个钟头。今天怠慢了,算我的。”


    心道“你最好真这么想”的祝青懒得费更多口舌:“人给你,我在这儿等。”


    两厢话落,宛如作了什么交易,且将当事被交易人当做了空气。


    同时祝青扔了句话给仍有隐忧的步蘅:“我不是认生的人,放心走你的。别磨叽,没空儿听。”


    步蘅自是无意磨叽,她对陈郴和祝青皆能放心,只是一时拿不准,若上了楼,祝青遭逢池张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


    与祝青、陈郴暂别之后,封疆带着步蘅沿长街西行。


    纷扬的雪势已经颓了不少,只风劲,霸道地吹散地表所有余温。


    街旁人行道上被人踩踏趴在地上的雪已经形成冰冻层,人行其上近乎一步一滑。俩人走得不快,幸在目的地不远,走出九十余米后,封疆引步蘅进入大厦一旁的副楼,钻进一家开在街角的法式烘焙馆。


    进门后,抖落完身上的几片残雪,封疆向当班轮值的店员报了手机尾号。


    对方很快从柜台内抽出一个打包好的精致蛋糕礼盒,并将白色盒体推到被动陪人的步蘅跟前。


    硬壳飞机盒上压了层奥斯汀花型将开未开时的花形纹路,用薰衣草紫色的缎带打结扎实,单外表就有种法式轻甜的氛围感。


    见这架势,步蘅问:“今晚的主题是庆祝app顺利起航?”


    封疆曲臂,搭在柜台上,淡声回她:“要是庆功,我们现在得往回抗酒,而不是来这儿取蛋糕。今儿是池张的公历生日,趁人多分了吃,就当替那小子多攒些福气。”


    这答案不在步蘅预期之内,来得堪称猝不及防。


    虽然池张近日在步蘅眼里的形象逼近“缺心眼儿”,但今年不同以往,封疆回归,日


    后她和池张碰面的机会只会多不会少。


    她若提前知晓,乐意薅羊毛为池张准备礼物,断不会空手而来。


    纵然已经时隔几个月,如今回想起来程淮山把池张搞毛那日,池张那张逮着谁想黑死谁的脸,步蘅仍旧警惕性十足。


    同池张的破烂外交关系,这几年时常因为一些意外的火星濒临渣都不剩,步蘅合理怀疑真如祝青所说,她和工院人池张是八字儿犯冲。


    封疆没错过步蘅微蹙的眉头,更不难猜她在琢磨什么,他知道她是个妥帖惯了的人,可以理解别人失礼,但自己不想做那个对身边人不周到的人。


    封疆:“放过你自己。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因为不需要,我才没有提,没有提前告诉你。不用特意准备礼物。他这几年活得糙惯了,自己这会儿多半还没记起来,今儿是他的大日子之一。祝福的心在,他能领会到。”


    蛋糕已经取完,给出解释之后,封疆却也没急着走人,视线在橱窗上逡巡了又一圈儿。


    暌违甜品已久,封疆二十余年间对此没有特别的偏好,审视完,他曲指轻敲柜面,启唇对立于身侧的步蘅道:“先把池张放下,从这里面再挑两个。”


    这个加塞过来的任务不见头尾,且步蘅觉得不合常理:“再买可就三个了,你确定?”


    封疆轻嗯:“我确定,并且你的听力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人过双十之后,笼统而言算是奔三,总不能是池张要奔三了,于是选三个蛋糕?


    自觉再无喜事可贺的步蘅不耻下问:“陈郴和老易他们是甜食爱好者?为什么一次性买这么多?”


    封疆偏头:“单这一会儿功夫,你已经问我四个问题了。听没听老人家讲过这样一个道理——少打听才能活得长。带你过来不是要你陪我走路,听话做事。放心,我不坑不拐不杀不骗不奸。”


    步蘅:“……”


    橱窗内均为八寸蛋糕,种类琳琅,皆是当日售卖品,非模型。


    仍旧不明内情,但步蘅听封疆口令时一向消极抵抗,考虑不消片刻,便有了决定:“那我真的选了……这个,还有后排中间那个。”


    步蘅做完选择,封疆便礼貌询问服务生能否在现有蛋糕的门脸上加注小字。


    得到肯定答复后,封疆向对方念出两个日期:“2012年8月23日,2011年8月6日,麻烦在蛋糕上分别标注这两个日期。”


    没想到在等待打包的间隙还会有其他插曲,步蘅乍听到这两串数字,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封疆没有明确说明,她也没有立刻问,但心底的疑惑难免,且像窗外氤氲爬升的夜色一样慢慢上浮充斥脑海。


    将日期和生活细节完全对号入座需要时间。


    一次次仔细求索,依赖良好的记忆力,答案才至迟跃出脑海。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一蹉跎过去之后,日后回首,难免有那么三两昼夜、四五时辰与旁时不同,被称为纪念日。


    这两个日期,是一年一度,她的阴历生日对应的公历日期。


    是相识以来,封疆身在南海,唯二缺席的那两个年头。


    封疆依旧目光平和地看向店内透明玻璃后的烘焙操作台面,等待烘焙师傅对蛋糕进行二次裱字。仿佛他只是临时起意,随便一买一样。


    就好像他的举动无足轻重,不值得被声张、被强调、被过分关注,就好像一切的发生都是偶然与微小,都那么不值一提。


    **


    可这不是第一次,这一霎,在对号入座生日之后,步蘅想起了她经历过千千万万遍的事,那些他在做事后、付出后一如既往的沉默,要她回头驻足才能发现。


    如果双眸真是心之窗,这一刻她的瞳孔应该是湿漉漉的,被柔软包裹,被温流浸润,框一捧滚烫的火,涤荡这个朔风凛凛窗扉紧扣的冬月。


    这不是第一次,在一起渡过的这许多许多年里,他总会像此刻这样,捧出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心意。


    十几岁时伶仃晚归的阴湿雨夜,从他那里收到过崭新的长柄雨伞;燥热的夏天,汗刚滴坠在排球场上,他便带着冰镇矿泉水和湿巾恰到好处地出现;大一,在自习室为期末不舍昼夜鏖战的时候,她离开去接步自检电话的短暂功夫,再回来的时候,桌面上就多出碘伏瓶子和棉签,还有瓶底盖着的一张字条儿“下次骑车好好长眼看路,那辆车老了,不经你摔”……


    在自我意识不断打架塑形的少女时代,在目睹他也百般照料二炮儿和池张之后,步蘅曾经想同他讲明,希望他改一改这个周到待人的习惯,不然她的心很容易不听使唤。


    这不是第一次,她被动做过许多次接受者,接受地表温度高于体温的日子里,在无法补给采买的山顶上,他有一瓶水不是一人一半,而是她被塞一整瓶;接受他捧出一篮洗净的苹果,她被给予最漂亮、最饱满的那一个;接受从学校到市排球馆的十几公里距离,他跑那十几公里,她走场地到馆外的那几步……


    这么多年过去,在这一刻,她突然想问过去的自己,那些所谓的暗示、明示真的够明吗,为什么从来不敢鼓起勇气利落直白地问他一句:明天起,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


    柜台台面上放着店铺为不久之后的情人节准备的定制纸盒,刚进店门的时候,步蘅便已经将纸盒全貌一览无遗。当时多余打量的那几眼,此刻倒是生了用武之地。


    步蘅伸手将纸盒挪移转了90度,将原本位于她视线外侧的盒面转向封疆,又往前拉了盒沿儿一把,拉向封疆近身前。


    纸盒方向调转之后,盒面上印着的那句烂大街的俗套文案“世界之大,我最喜欢你”迎面撞向封疆视野。


    步蘅清楚封疆余光能捕捉到她全部的小动作,她也正期待他抬眼看到那一串儿字符。


    干完了“正事”,步蘅顺便说:“提前声明,在蛋糕面前,我和祝青是战五渣。”


    封疆侧身看她,从这话里解读出她仍然在忧虑的部分:“放宽心,不会浪费,只是三个蛋糕,不是三百个。一年补一个,我们不是到你100岁的时候才见面,怎么都不算多。”


    那么遥远的100岁……


    步蘅几乎是硬生生咬着封疆那个“多”字立刻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到我100岁的时候,不需要蛋糕,不期待礼物,只希望你102。”


    话落那刻,四周场景都很默契地齐齐配合步蘅,像被秒速按下了暂停键,店内即刻陷入一片阒静,连店员打包都没再制造出丁点儿悉索声响。


    这静到诡异的氛围不那么让人自在……就在步蘅想干预这很戏剧化的、让人心里擂鼓的静默效果,跟店员搭话的时候,随意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募地被人拉拽了一把,而后是小心地交握,手被用力攥紧。


    封疆的掌宽厚,手心干燥,手温低凉,带茧的指腹紧贴着她的掌面。


    步蘅右臂条件反射性地轻颤了下,心脏紧接着随之同频共振,牵引着周身血液欢腾雀跃不休。


    封疆压低的话音随即跃入她双耳:“商量件事儿。过会儿回去的路上,被背还是被抱,选哪个?”


    他先听到102,后看到步蘅刚才做贼似的转了半圈儿的盒子。


    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她也是这样,把邻居瞿大爷堆在墙外准备卖废品的废报纸剪开,把三家不同报刊头版刻印的“高考加油”的大字标题剪下来,贴在他清早要踏出门的第一块儿石板路上,加了个声势有些弱的、很有可能被无视的油,等待他去发现。


    可以说是祖传伎俩。


    没能当即得到答案,见步蘅怔愣,封疆抬手轻轻撞向她的腕骨:“理理我。没有经过你同意就牵你手,占了便宜如果不还,下次怎么好心安理得继续占。考虑下,背或者抱,更不嫌弃哪一种?”


    他问得坚定,但实际天冷阴潮,腰部生了无数根针在生磨凿骨,虽不见血,


    但那种丝缕不绝的疼宛如溃烂在身体上的黑洞,不见底。


    伤处在叫嚣,那疼,几个月来,他已经逐渐适应,并不能让他放弃去做他想做的事。


    **


    室外雪天路滑,但封疆没有给出并肩前行的第三个选项。


    这么多年,除非身有伤病不良于行,无从选择,步蘅从不曾借助任何“拐杖”行走,无论是木拐还是人拐。她向来觉得,对任何人而言,负重都等同于增添负担,不存在例外。


    步蘅希望余下的生命是一条风温花簇的上坡路,但更希望成为与同行之人一起拾阶而上的那种人。


    可同时,心疯狂跳动的频率又在提醒步蘅,她似乎喜欢封疆这样问。


    触碰他是她最原始的一种渴望,她没有理由不坚定地向前冲。


    何况他已经朝向她迈出了99步。


    语言如此苍白,明晰自己所思所求之后,步蘅利落地放下被围观的心理负担,遵从自己的意志,反握住封疆的手,无视眼下不合时宜的场景,无视烘焙店店员的瓦斯数,骤然向封疆靠近,手臂半抬围圈住封疆肩头,手心拢在他颈后,将他上半身径直压向自己。


    是个很突然的拥抱。


    封疆甚至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一小步。


    他抱稳她才笑:“谁教的,突然发动袭击?”


    适才听闻的话穿耳过心,步蘅内里是一片柔软的春风化雨:“一时很想,就这样了,吓到了?”


    封疆胸腔在震动:“我属鼠还是属兔?没被吓到,但被撞到了。”


    他的话没停,但语调放得越来越慢:“这一撞,出大事儿了。可能未来几天我都会醒得早,夜里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会更喜欢哪种模样的我,克制的还是放肆的,我要不要再进一步,她又会不会害怕。如果我不进一步,她又会不会觉得无趣,觉得和我牵手没有以为的那么开心。”


    下颌枕在自己肩头的人没有即刻接话,封疆伸手拍揉她后脑,一阵轻抚:“喂,说点儿什么,我在等,先不要回味。”


    步蘅无视他的调侃,紧了下手臂:“我刚刚发现,我们同学的这一课,你好像比我学得快、学得好。”


    封疆嗤笑:“这门课得终身修习,弯道超车的机会不是没有。不过我之前盲目乐观了,我以为我们家至少能有一个人是会谈恋爱的。我自认在这方面没有天分,所以寄希望于你能带我上分。但——”


    步蘅:“但?”


    世人皆知“但”字后面无好话,但步蘅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


    封疆却不肯了:“自己意会下。”


    步蘅:“怎么意会?”


    封疆温声喃问:“不是有点聪明?”


    步蘅:“……”


    步蘅:“欺负我不懂读心术?”


    ***


    ——欺负我们拿你没办法是吧?封疆你TM是不是男人,别人都爬到你家墙头上搞破坏了,你出来!


    ——封疆,胡爷爷做错了什么,你要让他有一个饿死的邻居,他有套宅子不容易!你不能这么做人!


    ——开门,别装死!我们知道你能听到!


    从院外飞进来意图制造响动的排球失了准,掼碎了厢房的玻璃。


    木门被人拍得哐当作响,话也逐渐升级益发不客气。


    因着一个随意说出来的相似的词汇,隔着数年光阴,封疆好像突然听到了步蘅曾经的隔墙呐喊。


    那些话音从容地在光阴里跃迁,跃进了他长大成人之后的世界,从那年炎夏吹进了这个漫长寒冬。


    步蘅最鲜活的时候,就是当年跟着院儿里起先骂她土鹅,最后却成了她尾巴的北京土著“二炮儿”爬墙,蹲墙头上居高临下冲他吼。


    那是封忱过世之初,他们担心他持续闭门出问题,锲而不舍一次次跑来,却多次被他拒之门外。


    那远得仿似是上个世纪的旧事。


    她年纪长了之后性子稳了,越来越趋向内敛,从没跟他急过,又让这段过去仿似是发生在某个平行时空的步蘅身上一般,不够真实。


    但带有血性的,不瞻前顾后,不束手束脚的她,才是最本真的她。


    已经在店里耽误了好一会儿,封疆收起玩笑话,直奔重点:“唠叨多了怕你抓不住重点。刚才那些有的没的都忘掉,我希望你用心听的是这句:我们在一起,你的人生大事只有一件——做你自己。或者说,随心所欲。搞砸了没关系,除了杀人放火我要走在前面,剩下的我都在你后面兜底。”


    ***


    在步蘅的坚持之下,风雪交加的回程路,没有背,只有并肩前行。


    等两人回到Feng行,推开四居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火锅底料的鲜辣味。


    过了玄关,步蘅就听到池张在工位四布的客厅喊:“你们院儿那妹子看上我,我就得给她泡?我TM没有这种献身精神。就因为这么点儿破事儿你们院儿的人就看我不顺眼,我难道不冤?你回去替我告诉他们,我不止靠脸和脑子招花引蝶,家里还有矿,气不死他们!”


    步蘅听出一脑门官司:“……”


    这桥段听着耳熟,步蘅又往室内瞧了眼,和池张对峙的人,果然是祝青。


    但池张急赤白脸的,祝青却神情淡漠如常。


    一旁的陈郴拍池张肩,话却是对祝青说的:“没事啊,没事儿,别往心里去,池哥哪儿都好,就是喝多了容易急,话多。”


    池张上赶着拆台:“和稀泥和得认真点,我今儿一滴还没碰。”


    闻言,陈郴立刻替池张端起装满清酒的酒盅:“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锅,是我眼神儿不好。哥,咱要不现在走一个?”


    陈郴递上来的瓷杯没交到池张手里,半路便被易兰舟截下了:“今晚先别,留到下次吧,他下午出去谈事儿脚崴了,封儿备好的消炎药翻出来给他,他还没吃,这一杯就免了。”


    池张并无霉催事被广而告之的意愿,剐易兰舟一眼,但易兰舟镜片后的眼不为所动,反而进一步强调:“懂事儿些,剐我没有用,熬夜伤肝,喝酒也伤肝,喝酒吃药还等同于自杀。”


    他一脸正经的管家相、政委样儿,池张在他话落后把酒盅里的酒往垃圾桶里倾倒了个干净,而后猛地凑到易兰舟身前,逼得易兰舟下意识后撤。见易兰舟发窘,池张还笑出声。


    旁观池张逗易兰舟,和祝青坐在一处的裴盐盐曲肘碰了下已经聊熟了的祝青,小声八卦道:“他们看起来不一般得要好,师妹,听说国外这行当好像很多那什么……的伴侣。”


    祝青准确捕捉到她的画外音:“其他人我不确定,但姓池这位不会。”


    不明白她为什么单挑池张出来,裴盐盐追问:“为什么你认为他一定不会?”


    小师妹遭池张拒绝后那番梨花带雨的模样祝青亲眼目睹,仍有印象,此刻带了份讥诮回:“看气场,1不了。”


    裴盐盐:“1不成的话,还可以0。”


    祝青没有想到工科师姐裴盐盐课外摄取的百科物料如此之包罗万象:“不会。这人明摆着易燃易炸,如果1不了,强烈的自尊心大概率会促使他咬舌自尽。”


    ***


    瞥见步蘅人影,刚把酒盅塞进桌底的池张对在坐的其余人道:“瞅瞅,又来一个擅长气我的。”


    步蘅:“……”


    你这纯粹是乱放炮伤害无辜!


    待封疆靠过来,陈郴接过他手中的蛋糕问:“现在切?”


    池张瞄封疆,指了下面前雾气蒸腾的锅:“辣配甜?”


    了解内情的陈郴善意提醒:“池哥,你再想想。”


    池张:“有话直说,你哥我最不擅长分析人心理活动。”


    陈郴回以一笑。


    封疆将陈郴前一秒刚抽解开的紫色缎带团成团,砸向池张。


    池张抬手接:“喂,也不怕给我砸坏了,就特么不能对我好点儿?!”


    封疆今夜二度被气笑:“回去问你爸,看25年前你破壳的时候,是不是伤了脑,鱼一样的记忆力。”


    顿了两秒,池张反应过来,骂:“


    操,我生日你不早跟我说。”他那“矿主”之家,只给他操持阴历生日。


    池张转瞬又摁着坐他身旁的易兰舟的肩,从木椅上起身站直,绕过陈郴,一瘸一拐蹦到封疆面前,无视抵抗,强行半抱住封疆臂膀:“算你小子有良心,我这几年为你操的心没有喂狗,总算把石头弄开窍了。”


    步蘅:“……”


    ***


    步蘅扎坐在祝青和裴盐盐身旁,到夜里十点半,餐桌上杯盏仍满,没有丝毫要打烊的意思。


    一堆人兴致未歇,聊得欢。并且因为个人喜好渐渐分成了两个小队,一队人围锅扯淡,一队人坐地组队玩起了狼人杀。


    隔了一会儿,封疆最早从地上爬起来。


    他乍起身,一直在旁观,没融入任何一支队伍的易兰舟放远视线跟了他一会儿,见他进了被改装成会议室的那间房。


    会议室原本开着的门,在封疆进去之后,从内而外关阖上,关住了里面的所有景象。


    看不到室内的情况,易兰舟禁不住蹙眉。


    两分钟后,易兰舟起身走向会议室。门没反锁,在他意料之外。


    易兰舟进门后,见房内的窗开了半扇,封疆正立于窗前,一只手支棱着,撑在窗台上,承接着全身重量。


    封疆目光正扫向窗外虚无黑夜,身前腾起数圈白烟。


    凛冽烟草气息,已经于房间内扩散开,风过生出几缕燎火味。


    没等封疆回头,易兰舟进门并关门后自报家门:“是我。”


    闻声,封疆在推门声响起后绷直的脊背松了一分,问易兰舟:“游戏不好玩,还是故事不好听,跟进来做什么?”


    易兰舟没停下脚步,一路行至封疆身侧。


    待他走近,封疆磕掉一截烟灰,把刚烧了五分之一长的烟头揿灭在手边的烟灰缸内。


    易兰舟锁眉问:“不舒服?”


    封疆有些意外,他即刻收回支在窗台上的那支手,话还没编好,又听到易兰舟一本正经道:“你们不要一个两个都来诓我,我们好歹是个团队。”


    封疆抿成一线的唇弯起,笑:“合着池张跟你胡说八道,我的信用也一并透支了?”


    易兰舟苦大仇深式轻叹:“眼见为真,白天我看到你吃不知道是毒还是药的药。”


    封疆:“那是Ga——”


    易兰舟及时插嘴:“钙片怎么吃我知道,你得跟我说实话。”


    封疆把编得刚漏了一个音的内容吞回去,坦承了六分之一:“别多想,雪天犯潮,惊动了以前的伤。”


    易兰舟仍拧眉:“哪儿?”


    封疆不再分享更多:“退伍前被砸了下。”


    正说着,见封疆额有薄汗,眉头蹙在一处,眼睫时而轻颤,易兰舟心继续下沉。


    不会是热的,那只能是冷汗。


    躲进来抽烈烟,是为强行止疼?为转移注意力?


    易兰舟想念叨一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后却只说:“我们在同一辆车上,哪个轮子都不能掉。你们俩挂任意一个,我受不住。”


    封疆安抚他:“没有那么严重。”


    易兰舟仍旧不相信,但知道该适时打住:“别硬撑,你休息会儿,我先出去。”


    他向外走,就快摸到门把,封疆又在他身后追问:“老易,我用不用缝你的嘴?”


    易兰舟咬牙:“我有分寸,放心吧。”


    ***


    易兰舟刚将会议室的门关好,一回头,见步蘅朝会议室走过来,想必是见缺了封疆,来找。


    镜片后的眼此刻写满了挣扎,易兰舟捏了下鼻梁,抬眸迎着步蘅走过去。


    他决定为封疆打掩护,挡住步蘅:“方便聊几句吗?”


    步蘅随易兰舟进僻静的厨房。


    易兰舟自知问得冒昧:“步蘅,你舍友,她是哪里人?”


    步蘅自是不解:“我舍友……为什么问这个?”


    易兰舟嗫喏数秒,随后试探:“绍兴?”


    一猜就准?步蘅不信巧合。


    步蘅脸上的讶色一出,易兰舟已经有了答案。


    步蘅:“认识?”


    易兰舟苦笑:“今晚之前,不算认识。”


    步蘅咂摸这句“不算认识”。


    易兰舟的意思,像是有前情,可依今夜祝青的反应看,他们确实是不认识。


    步蘅几少追挖别人不主动倾吐的事,此刻亦然。


    聊这几句话,已经岔开步蘅进会议室的路,易兰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厨房。


    刚转过头,却见崴了脚的池张靠在长虹玻璃推拉门上,正冲他似笑非笑,显然是听到了不少。


    易兰舟往外迈步,池张伸出崴了的那只脚拦住他去路:“一见钟情?”


    一向没脾气的易兰舟即刻怒道:“别胡说!”


    池张搁心里骂:大傻子。


    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上一句话的变种:“脸皮这么薄,你以后出门我怎么放心?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都打听人家户口了。能遇到喜欢的人是多么低概率的事儿啊,好事儿,一把年纪了,你怕什么?别丢咱的人。”


    ***


    近四年前。


    易兰舟跟随学院里的一支交叉课题组做技术支持,赴绍兴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论坛,其中一位相熟的校友,是资深越剧票友。


    易兰舟跟随这位校友深入当地许多戏院,看了多场越剧团的演出。当地尹派传人多,那校友又喜越剧小生,遇到合眼缘的,便一连数日,连刷N场。


    他们看得最多的,是一个镇级越剧团的演出,演的是老段子《楼台会》。


    台上梁山伯正在吟唱“那一日钱塘道上送你归,你说家有小九妹”。


    段子虽老,胜在演员扮相清丽出挑,唱腔出新。尤其扮小生的演员身段细长,峻眉剑挺,英气逼人。唱腔则是音色明亮,出口隽永,情愫婉转道来,刚柔自然相济。


    对戏曲全无感觉的易兰舟,突然因这戏对越剧生了些兴趣。


    连听四日,第四日下戏后,校友生了拜访演员的心,扯易兰舟去后台。


    他听校友同剧务沟通。校友从善如流,将对扮演“梁生”的演员的钦佩之情恭维润色到变了形,近乎成了不加掩饰的倾慕。等了许久,偏生在校友内急临时离开去解手,只剩他这个陪衬在的时候,剧务将卸了妆的演员引了出来。


    此前妆面重的人此刻素着一张脸,年轻到晃人眼,艳到带攻击性。


    易兰舟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姑娘。


    剧务将校友那番钦佩之词近乎复述了一遍,年轻的“梁生”耐心听完,而后顺手从一旁四角立柜上陈列的白瓷瓶内抽出一根白玫瑰。


    她矗在原地,摇了下花梗,晒了个不算走心的笑。


    易兰舟站在原地不敢动,静等校友前来解围。


    “梁生”却没等,问:“真像胡伯说的这样,连看了我们四个晚上?”


    易兰舟发窘。


    “梁生”道:“现在很少有人有这种耐心,您是喜欢我们的戏呢,还是喜欢我这人?”


    易兰舟本已微颔首,此刻受惊,顿时抬眸。


    “梁生”道:“别紧张。”


    她将白玫瑰插在易兰舟身着的西服正装口袋里:“不管是哪种喜欢,都感谢厚爱。萍水相逢,没什么可回赠的,祝您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易兰舟当时已经从戏院的海报上得知,扮梁山伯的小生,名为祝青。


    剧务说,她是临时救火,假期打零工。她那样轻易地进入他的旅途,在深秋时分,隔空搅动一池春水。


    第29章 步履之往。


    29:声名水上书(一)


    见池张横插进来,步蘅即刻从厨房挤了出去,放弃刚露苗头的八卦,不多打听不过问,给那俩人腾地方。


    视线横穿过四居室内的笔直廊道,步蘅扫到适才房门紧关的会议室此刻正门庭洞开。


    她往里


    探了一眼,见封疆正立于同会议室门相对的那扇窗前,陈郴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正手握一沓单页,手臂数振,不知道在同封疆讲些什么,整个人像是要随时起跳一样,激动和亢奋的情绪隔着数米远依然非常感染人。


    靠窗的白炽灯照出两人狭长的影子,投在光线黯淡的地面,恍如灯下移动的两具皮影。


    他们能谈的无非是工作,步蘅没上前打扰,自行绕了一圈,再度回到祝青身旁落座。


    客厅的一堆工位旁,适才人挤人喧闹拥挤,眼下只剩下她们仨姑娘仍旧蹲守在原地。


    步蘅坐稳之后,伸手从桌边拣了三个纸杯,将被留置在桌面上的、开了瓶的啤酒摸了过来,斟了浅薄三杯酒。


    自己留了一杯,又推到祝青和裴盐盐手边各一杯。


    祝青垂眸扫了纸杯一眼,手摁在肩侧,活动了下僵抬了整晚的脖子。


    见状,步蘅立刻搁下酒瓶,劈手在祝青颈后揉摁起来:“又疼了吗?还是不要太放肆,最近没少见你整宿整宿地熬。”


    这种按摩式的揉摁拿捏,在俩人同窗的四载间上演过无数回,简直成了惯性动作。


    祝青没同步蘅客气:“下手别客气,多使劲儿。”


    步蘅:“祝女士,这骨头继续跟你,弯了算轻的,有劈叉儿的可能。”


    祝青虽身长,但骨架实则伶仃单薄,她能清晰感受到步蘅置于她颈后的、掌下的力道。


    她说力道不够,于是步蘅加重了手劲。


    步蘅说得严肃,偏祝青仍不以为意:“就算是机器,运转久了零件儿也会掉链子,何况不耐操的人。进化论谁都逃不过,这截儿骨头要真是坏了,只能说——优胜劣汰,它命当绝。”


    这话说得混不讲理,步蘅手上的机械揉摁动作都瞬间卡顿了下,赶在这空档,祝青利索拽步蘅一把,拉她在自己身边儿坐稳:“歇会儿,意思下可以了,至少今晚这脖子断不了。”


    有别于祝青,裴盐盐第一时间接过步蘅推过来的纸杯,而后凑上前举杯和步蘅身前的纸杯相碰,眼梢挂着细如流沙的笑,细且温和:“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礼尚往来,步蘅亦抬杯和裴盐盐相碰:“抱歉师姐,饭桌酒桌上提词一向是我的短板。我们的第一杯,先——敬校友?”


    裴盐盐:“我们随便喝就好,这也是我的短板,这方面我一向是词穷的。陈郴在的时候,全靠他这个社交牛逼症突突突地蹦词儿说。”


    步蘅牛饮了一口,纸杯里晃荡着的那点儿酒液便近乎见了底。


    裴盐盐亦干脆,干为敬。


    酒入喉头后,裴盐盐又提到:“也敬他们一杯。”


    她往远处虚指了一下:“要是没有他们几个,可能我们没有机会认识。也敬我们的N大,国内学校这么多,大家天南海北地考进同一个校门,进一个战壕,是非常大的缘分。”


    俩人连碰了几次杯,旁观的祝青才端起纸杯浅啜了一口。


    步蘅本以为祝青会继续岿然不动,见状随手撞了祝青手擎的纸杯一下。裴盐盐也立刻跟进,同祝青一起碰杯。


    三个纸杯相撞,没多会儿都见了底。


    赶在这个时候,祝青曲指敲桌面:“步女士,见好收了吧。”


    步蘅:“放心,这个只有6°,想喝醉得靠演技。”本也是意思一下,并不贪杯。


    聊到这儿,陈郴从廊道里冒头,从会议室内走出来又走回去。


    瞥见他的影子,裴盐盐主动说:“我这个,是从校图书馆失物招领招来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穿着校足球队的球衣,后背是个大号儿的2。我们短信约好交接东西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图书馆外面的台阶上。他顶着一脸热汗急冲冲跑过来,绕过我,对一个戴眼镜的师哥鞠躬道歉了半天,说不好意思迟到了五分钟。对方一脸懵,他才觉得不对,这才看向我这个正确的接头目标。东西给他了,我临走前没忍住,多了句嘴跟他讲,‘师弟,你人也挺2的’,没想到一下子把他给点着了。可他快气炸了,也只是站在那儿,脸憋得通红问我‘谢谢你。但高年级就能人身攻击吗’,更没想到一个不算礼貌的开头最后有谈谈试试这种走向,你们呢?”


    裴盐盐声儿虽然压得低,但并不惧那人听到。虽是问句,却也不需要大家回应。


    她边笑边继续说:“那次之后我真的到哪儿都能遇到他,食堂、图书馆、教育超市、门口地铁站上下行扶梯……搞得我都开始迷信了。最后还是我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拦住他问他,有没有看出来我对他有点儿意思,他脸一下子红得跟番茄似的,原本抱着的球都掉了滚出很远。那模样挺可爱的,我的有点意思就变成了有很多意思。”


    裴盐盐的清脆笑声拂过步蘅双耳,在室内荡起一圈圈柔软的涟漪,软了冬日硬冷,软了灯光的稀薄晕黄,将人包裹进爱情完满、友人在侧,理想在前、青春万岁缝起来的无忧无虑里。


    此刻窗外夜色该很好,步蘅想。


    即便一地雪,即便满城凉,在这融融暖意如静水流深的夜里,此刻给她指向未来的任何方向,她都愿意万死不辞,她都相信能战无不胜。


    气氛正好时,步蘅放置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


    步蘅将手机掏出来,是微信消息提醒,来自尚在会议室内的封疆。


    封疆:“气象台发了新的天气预警。因为路面结冰,地面交通接近瘫痪了,app也已经发通告号召司机安全为重适时停运。恐怕不能再冒险挨个儿送你们回去。我让陈郴在楼下订了两间房,但留宿需要征求她们本人的意见,你的人,你来问。”


    步蘅单手在屏幕上戳了数下,敲出来两句话,第一句:“这就问。”


    第二句:“就没准备也问问我?”


    封疆回得很快:“你有不同意见,现在过来找我,我做你思想工作。”


    不过三言两语,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换到饮食里可称之为粗茶淡饭。但这是步蘅最喜欢的日常,封疆投到屏幕间的一言一语仿似是活的,他的清磐音随时能荡在她耳畔一般。


    封疆:“问出困难,自己克服,内部消化。”


    他补充道。


    步蘅敲:“你们也去楼下,还是在楼上凑合?”


    封疆:“消化不了的扔给我解决。”


    封疆:“能躺平就不算凑合,别担心。”


    步蘅:“没担心。”


    封疆:“我有眼睛。”


    步蘅又笑,心内大雪已霁,暗灯远明,这一隙无线拉长,似能从季冬拖至春天。


    这人来人往,每个人均赤\条\条来去,什么都带不走的世上,有恋爱可谈很好。


    *


    恶劣天气还在持续中,夜里自然是没有争议的留宿。


    步蘅同祝青同睡一室,裴盐盐占另一间房。


    第二天一早,步蘅第一个睁眼,倒不是因为她醒得早,而是师傅骆子儒天刚明便call她,将她从沉梦里唤醒。


    步蘅扔了几条留言进封疆和祝青的社交账号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裹起衣服,应骆子儒急召奔向α。


    积雪压路,能仰仗的无非公共交通。奔波数十分钟之后,步蘅才得以刷卡进入α办公区域。


    乍进门,便见骆子儒蹲在α的前厅里,周边堆了一地A4纸,摊放了无数纸张材料。


    时间尚早,连一向爱岗敬业每日早到的前台小哥也还没到岗,α内没有第三个活人。


    步蘅将脚步声放轻,慢慢往骆子儒身边挪。


    晨光稀薄,室内晦暗,厅内孤零零一束光打在骆子儒背上,映得老头儿孤单,背影寥落。他前方,正对着α所有陈设布置中最大的一个挂件,是幅裱字。据


    骆子儒所言,是带他入传媒圈的师傅,步蘅的师祖,早一辈的调查记者严光耀所书,又传给骆子儒的。


    是幅落拓行书,潇洒写意,上记一句箴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待步蘅走近了些,骆子儒蹲在原地没动,只挑眉问:“爬过来的?你最近这是又添了腿脚不好的新毛病?”


    步蘅心道,又混账了,又逮我开涮。


    嘴上倒是不跟他置气:“师父,您一大早火急火燎地把我弄来,是要吩咐我干什么活儿?”


    骆子儒这才回头,一本正经:“这就发愁了?放心,活儿不大,就是缺德。”


    步蘅:“……”


    步蘅:“您提前给我打个预防针,是要坑蒙还是拐骗?”


    骆子儒斜她:“干不干吧?”


    步蘅老实道:“容我考虑考虑,您把我卖了,可就没人替您数钱了。”


    骆子儒呵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女还。我就算卖你一下,怎么,你还意见很大?”


    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步蘅走到他身边蹲下。


    骆子儒抽起地面上的一张A4纸:“别动,你别下脚没个轻重,踩了我东西。”


    步蘅:“……”


    近了,步蘅这才瞧见,骆子儒额角带伤,渗血。


    第30章 步履之往声名水上书


    声名水上书(二)


    骆子儒额上那伤虽不算狰狞,可这堆伤痕怎么瞧,于人也不会是无关痛痒。步蘅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不止额头擦破,嘴角淤青,颊侧也有擦伤。伤痕一路延伸,嚣张地横陈到他耳蜗前。


    他的脸眼下宛如料峭青山岩壁,横空劈出根儿嶙峋松枝。


    骆子儒这番模样步蘅看久了觉得眼疼,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不问清楚、搞明白,脑子里根本装不进去别的:“师父,您……这是什么路数?”辛未明之外,他总不会一把年纪了还跟人直接激烈龃龉以致干架。


    在同一个战壕里蹲久了,骆子儒就算堵上双耳不听,也能猜得到步蘅要问什么,他张嘴随便一扯:“多余打听些没用的。我自己弄的行不行?天黑路滑我眼瘸。”


    步蘅:“……”这人自黑自损倒是也不含糊,语气一如既往骄横的很。


    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让步蘅顿觉一阵急火攻心:“师父,您敷衍我能不能用点儿心,要真是路滑做得怪,摔的得是您的胳膊跟腿儿。”


    骆子儒闻言倏而从A4纸上抬眼,眼锋犀利戳骨,精准地剐向步蘅:“少跟我扯淡,别喊我师父,我有教过你耍嘴皮子欺负老头儿?”


    和狗脾气待久了对各类中听和不中听的话都免疫,眼下步蘅并不怵他:“哪里老,咱头发明明还没白几根儿。您现在还风华正茂。”


    骆子儒狭长的眸轻眯,再度看过来:“老实交代,你脑子是不是让昨儿那雪给埋沟儿里去了?”


    骆子儒这货埋汰人从来不保留功力,步蘅初入α就碰上他当众把校稿出错的男编辑骂哭,恃才嘴毒。


    但他这挤兑人的话倒有奇效,步蘅在瞄到他的伤口后骤生的担忧被他这三言两语兜头浇淋,冲得一干二净。


    见骆子儒尾巴绷直,眯眼瞧人,眉梢眼角均挂着不耐的样儿,步蘅甚至一度想笑,想起了白檐胡同里那只存在感极强的独眼猫绷直尾巴,全力御敌时的架势。


    凡假老虎,都讲究架势,唬人用。


    见步蘅弯眼笑,骆子儒依旧上火:“别站这儿傻笑给我看,想笑就下楼去蹲人,跟你大程师兄交流感情去。”


    老头儿着实缺德,步蘅想,他明知道俩徒弟碰面仍尴尬,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分分钟要把那层没捅破的窗户纸给捅没,不知道想尴尬死谁。


    步蘅转而提醒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您看人家哪家的师徒情是吵出来的?真不怕我们都叛出师门留您当光杆儿司令?再说了,不是有活儿干才喊我来的吗?我不走,我走了你后悔了还得喊住我,我还得倒回来。”


    她踱了几步,在α前台的一众置物柜里翻找消毒棉球和黄药水儿,找到后又回到骆子儒身前蹲下,语气平和道:“抬下头?”


    骆子儒仍避:“把你手里这东西拿的离我远点儿,犯不上。”


    步蘅耐心十足:“您老了不能动需要人伺候的时候,肯定磨人,我要真是您女儿,您不听我的,我肯定得用强,最后我还得落个不孝的名声。不是您女儿,只是您拖带的学生,我也得落个不义的名声。您行行好,配合我工作,成不成?”


    骆子儒仍拿眼斜她,但也开始配合,不再抵触抗拒。


    步蘅将棉球擦上他磕破的额头时,骆子儒咬牙忍痛狠抽了口气。


    步蘅手上动作不算轻柔:“疼就直说,我下手会轻一点儿。”


    骆子儒回击:“继续这么熊,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这话步蘅不爱听,何况他自己还从未有过婚配:“师父,21世纪了,结婚又不是人生的必然归宿。我得想结婚才会结,跟有没有人敢娶我没什么关系。”


    步蘅边说边加快手上动作,没多会儿伤口粗略地处理了一遍。


    步蘅亦没忘提醒骆子儒:“好了。您手这会儿别乱蹭,别碰,免得花脸毁容。”


    一串你来我往言辞交锋也就此告停。


    但话题既然打开到这地步了,有些事可以趁机交代下。


    扔了手上的棉球之后,步蘅意图同骆子儒分享些近况:“这个学期挺忙的,一直没顾上跟您说,以前您问我跟师哥什么情况的时候,我跟您提过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骆子儒呲牙,语调儿又拔了两度:“照你平日那啰嗦劲儿,跟我提过的人海了去了,您指哪位?”


    稍一回忆,骆子儒记起了些老黄历,又追问:“哦,那仙女儿?”


    想起过去同骆子儒胡扯过的那些话,步蘅舒展眉目,笑,随即道:“对,是那位,我的了。要不要把把关?”


    骆子儒含混吱了声,反问:“你强迫的?”


    步蘅:“……”能有一句中听的话不?


    步蘅不跟他扯皮:“才不会,我从小就是个以礼待人的人。最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和他这种情况,大概率算双向……嗯……双向暗恋,搁民间话本儿里,俗称为情投意合。”


    骆子儒:“……”说的真真儿的,这脸皮忒不像个姑娘。


    骆子儒轻嗤,后又正色道:“少秀。想要什么贺礼,自己琢磨好。我先欠着。”


    步蘅知他虽嘴毒,但待自己一向不薄。


    她大半辈子生命中缺少父亲这个角色,与骆子儒、郭一鹤这些长辈往来时,天生自带亲近感。缺什么,就不自觉靠向什么。


    步蘅把消/毒/药/水瓶盖儿拧紧,攥在手里:“又不是结婚,您暂时先祝我百年好合就好,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我们还缺什么。”


    骆子儒偏头盯她:“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


    步蘅:“那就是给您省钱了,您记得我的好就好。”


    骆子儒眼含不耐扫她一眼:“是掏我家底、抽我血送你礼,多大脸,好意思给自己贴金?”


    **


    侃到这儿,骆子儒已经把此前凌乱摊放在身前的一堆A4纸耐心收齐,摞成厚厚一沓。


    步蘅一早扫到了A4纸上的部分内容,尤其纸页上醒目的三号黑体字一二级标题,最先入眼的是那句:“盲的是受害者的眼,还是作恶者的心?”


    跻身N大新传学院之后,步蘅身在新闻传媒这个大圈子里已逾三年半,乍触及这个标题,她便能将它同近年内的一起震惊全国、引无数同行关注的临床医疗器械群体不良反应事件——“5001气体致盲案”对上号儿。


    事件中的受害者们,多为接受视网膜脱离等眼科手术的患者,因眼内被注射入这批问题气体,致使视力大幅受损,严重者甚至完全丧失光感。他们求医为求眼疾治愈,却没想到在求医治疗的路上会遭遇横祸离光明越来越远。病者求“药”,谁能想到这“药”是有问题的“毒”呢?


    事件案发于三年前,牵扯多地、多所医院、数十名患者,涉事问题气体是永明生物技术开发有限公司生产的批号尾缀为5001的眼用全氟丙烷,因此得名“5001气体致盲案”。这篇文章的选题,


    很显然脱离了骆子儒近年来徜徉的他游刃有余的财经领域,他这是在重回新闻调查的老路。从步蘅的视角来看,骆子儒调查“5001气体致盲案”的这番举动让人意外。骆子儒毕竟已然江湖半退,鲜少在公众视野内连番发声。何况以记者之力调查这个案子所遭遇的阻力,仅想象已人尽皆知的艰难。


    三年前,官/方调查组发布的初步调查报告中,许多事项未能厘清。涉事批次产品虽然均已召回,但无论是当事厂家,还是介入调查、对涉事样品进行化验的专家组在检验后均未能说清,问题气体中所含的有毒致盲成分究竟是什么。一因残留的该批次气体数量有限,而一次次筛查成分需要充足的样本;二因检验技术有限。食\\药\\监等相关部\\门、医院、生产厂家……多个责任方在事后的低效作为饱受诟病,云遮雾掩般的许多细节,仍藏在待发掘的真相里。


    三年前,案件初发时,步蘅于学校内,在课业之余,曾收集过部分事关5001案的材料进行分析研读。当初进α实习之前,骆子儒在三试时亦曾问过步蘅:“纸媒挣扎在生死线上,新媒体又后浪推前浪,这行没你们在学堂里纸上谈兵时讲得那么容易,好内容是如今新闻人的立足之本。α里的每个人带给α最大的价值,都是有效的自主选题,你有价值,我才会要你。那么,你有吗?”


    彼时,骆子儒现场问及她能想到什么选题,步蘅给出的答案中,有一个便事关她曾经研读过的,已然沉寂下去的5001案。但步蘅进入α之后,骆子儒并未令她着手做这个题目,时隔这么久,他现在又是因何亲自入手?步蘅想不透。


    *


    骆子儒没有多交代的意思,步蘅于是追问:“我刚进门的时候,您说叫我来干的缺德事儿,是指什么?”


    骆子儒瞥她一眼道:“年纪轻轻的,不会自己动脑猜?”


    步蘅:“……”您口齿清楚,就不能问有所答?


    骆子儒抬步走向不远处的办公室,颀长的身躯在熹微晨光里像浮动的一抹影子似的,挪移地迅疾,步蘅快速抬脚跟上他,见他推开办公室门,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着,狠抽了几口,又掸了掸烟灰,将烟头明光快速揿灭在烟灰缸里,最后从桌面摸起一串儿钥匙。


    骆子儒将钥匙扔给步蘅:“走着。边走边说,跟我去会个当事人。”


    步蘅仍不明白何谓他嘴里的缺德。


    骆子儒自是读懂了她的疑问,没再卖关子,边走边解释:“去揭人伤疤,往人伤口上撒盐……这就是这世界上最缺德的事儿。”


    话到这儿,步蘅于瞬间明白,骆子儒嘴里的当事人,恐怕就是他适才摊了一地的“5001事件”里的受害人。


    需接触多方当事人,是这个职业的一大避无可避的坎,时常难免往人伤口上撒盐,造成不同程度的二次伤害。但在“调查”中,“走访”这一环节又是通往真相的必经之路,他们也不能不走。


    **


    待解锁车门,骆子儒又将惯性进驾驶位的步蘅拦住:“你去那边,去副驾,今儿我开。”


    步蘅尊重他的意思,等上了车,骆子儒将适才整理的一堆资料砸在步蘅身上:“这案子就快要重审开庭了。”


    除了三年前事件爆出之初,在案发后的三年间,步蘅鲜少见到事关这案子的报道:“我有持续关注这案子,但已经很久没能看到新进展。”


    骆子儒呵声回:“往哪儿进?原地踏步没后退就算进展。”


    步蘅翻材料,看到骆子儒已经自行接触过医院、制药厂家以及承担5001有害成分甄别任务的案发后有关部门牵头成立的专家组。


    步蘅了解骆子儒做笔记的习惯,快速浏览纸张页码处的手记,获取骆子儒从连篇累牍的材料中标记出的重点。


    但步蘅全数阅毕,却所获几无。


    步蘅不死心,同骆子儒确认:“这些人提供的材料和信息,跟之前的通报比没有任何新内容?”


    骆子儒:“最下面一沓。”


    步蘅将单页抽出,上面是一家名为昭和的律师事务所的简介。


    步蘅迅速调转大脑,这家律所和涉事数方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否则骆子儒不会刻意提醒她看。


    但她三年前便已浏览过“5001气体致盲案”事发后,受害者们对气体生产厂家永明生物科技公司和医院提起联合诉讼时的系列报道,涉及此案的几位大状和其所属律所均在报道中有名有姓的出镜过,其中并没有昭和律师事务所。


    可在这个案子案发后,昭和所没有出镜过,并不意味着此前它和永明不存在合作关系。


    它如今没被推到人前,也并不意味着人后它不存在。


    步蘅放任自己大胆猜测:“昭和是涉事制药公司永明生物之前的法律顾问?”


    骆子儒点头:“算你脑子转得快,他们至今已经合作了9年,合作关系仍然存续。我查过,他们包揽了永明科技近年内所有的刑民事纠纷,但有一个案子是例外。”


    步蘅立时明白,例外的就是现在摊在她手上的这一宗。


    偏偏是这一宗在国内发酵得最厉害,频频被各大媒体提及的5001案,永明科技没有委托给他们合作了数年的,极其信任的昭和律师事务所。


    为什么?这完全不合常理。


    步蘅猜:“昭和想避风头,拒接?”


    骆子儒回:“再猜。”


    步蘅:“永明科技不希望昭和所因为这个案子进入公众视野,引起关注?”


    骆子儒:“继续,为什么永明科技怕昭和所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中?”


    多半是为了避免牵扯出公司更多的黑历史,让事态进一步升级,譬如永明科技可能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致人伤残的问题药品,最有可能的是……


    步蘅猜:“昭和之前替永明科技处理过和5001诉讼案类似的纠纷,数量还不少?永明想把昭和所从这个新闻里摘出来,避免烧身的火越来越旺?”


    骆子儒:“还行,不笨。我从昭和撬出来一些内/幕消息。这次的5001气体致盲案,受害者不止提起集体诉讼的这几十位。永明科技拿钱消灾,算上昭和所那边经手的案件数,受害者人数过百。这个案子的性质,比目前曝光出来的更为恶劣。”


    步蘅一哽,一为资本家无良,受害者无辜;二为想到事态越严重,介入这件事的危险性就越高,而骆子儒已然挂过彩:“师父,昭和和永明科技既是长期合作关系,那也是利益共同体。您怎么从昭和撬出来的消息?”


    骆子儒低呵:“听你这语气,好像我一定干过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似的。我这人胆子小,不像您,实习第三天就敢连蹲几晚酒吧,把自己抹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牺牲色相去套消息。”


    步蘅:“……”


    步蘅:“但您不是也承认,这个方法还是有用的。如果当时没那么……已经瓶颈两天了,很难突破那个基金经理的嘴。”


    骆子儒冷哧:“你让我冒着从酒吧外的水沟里往外捡尸的风险。”


    步蘅:“……”


    步蘅给出自己稀巴烂的安慰:“我


    没有那么容易挂。”


    她随意的语气更惹骆子儒不耐,他进一步翻旧账:“什么时候标准低到不挂就行?我也不觉得追着环卫车翻垃圾桶,拼贴人家粉成条儿的尽调报告的做法是正常人干的事。”


    “我保证以后b——”,誓没发完,步蘅又觉得还是得表明立场,“我的动机很简单,没有那份还原的尽调,稿子只有75分,我希望能有接近您认可值的90分,这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非常重要。”


    骆子儒在红灯间隙转头看她,步蘅重复:“对,我刚才是在说得到您的认可对我来说很重要。”


    骆子儒突然就冷静了:“这次的信源干干净净。”


    步蘅适才绷紧的肩背也一瞬松懈:“我信您。”


    信他的职业操守,不会为了新闻无所不用其极。


    骆子儒又恼:“不信下车滚蛋。”


    步蘅也笑,他这狗脾气,一天不跟人急都不行。


    **


    骆子儒渐渐将车驶出城区,穿高架,最终驶入一个在步蘅印象中烙印过的区域。她记得深,是因为来过的次数多。第一次是随程淮山做北漂人专题,另一次是送封疆、池张和易兰舟与出租车公司洽谈。


    骆子儒引步蘅沿群租公寓旁的胡同走,走到一处工棚附近停了下来。


    蓝色的简易工棚棚顶不大,棚中堆了些被人分类归置的废品。工棚紧挨着一户民房。民房的铁门因经年日晒雨淋已经老化生锈,外墙脱色,墙角阴湿,有未化尽的积雪仍堆护在旮旯里。


    骆子儒上前一步敲响铁门。


    没多会儿有人应声前来开门,铁门豁然拉开后,门内一个不足四米宽的窄院儿现了出来。


    来开门的人则更让步蘅意外,是此前她在出租车公司的大院儿外攀谈过,接过她一个打火机的刘姓男司机。


    骆子儒上门,显然是提前联络获得允许。对方并未排斥,也未再询问其来意。瞥见步蘅,也未生出疑问和好奇心,更没提起他们并非初次见面这回事。


    步蘅跟在骆子儒身后往里走,老刘推开正面堂屋的门,摁开日光灯,轻抬下颌冲骆子儒介绍:“骆先生,这是清明,我儿子。”


    他又对枯坐室内的年轻人说:“别怕,来帮我们的人。跟人问好。”


    名唤清明的年轻人,顶着副眼镜,步蘅肉眼瞧,看到那镜架上厚重的镜片,泛着灯晕的黄。再细看,镜片后青年人的眼白浑浊,眼神虚浮失焦。


    一旁的木桌上,堆放着各种容量不一的眼药水,和已经破拆开的药盒。


    老刘道:“人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子。本来好好的读高中的年纪,眼一毁,哪里还能继续好好念书。”


    骆子儒坐到清明身旁的木椅上:“眼睛还疼吗?”


    用的是步蘅认识他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柔和的语气。


    清明回:“滴眼药水,滴的时候疼。”


    稚嫩的少年音,配着浑浊的眼,一字字入耳,扎进听的人心里,字字锥心。


    下笔的人要身临其境过,感受才能完整,笔下的字才能由死到活。


    骆子儒伸手轻拍清明置于腿上的手背:“趁天气暖和,和你父亲到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不忍心同清明多聊,骆子儒出了屋,到院子里,听老刘提近段时间清明做过的检查,听那些让人无望的医生给出的诊断结论,听老刘说他一次又一次送出的信/访件,律师向他通气的案件进展以及他所知晓的其他受害者近期的动向。


    骆子儒随老刘到室外之后,步蘅又打量了四周一圈,清明身后,摆放着一个四角木桌,上面供奉着一尊镀金观音像,雕像神态舒展,眉目慈和。这佛像那般拟人,有人的五官,人的躯体,可它偏偏不懂共情,不懂为人之苦。它拟人,却不是人,天高路远的,又如何能佑护苍生。


    步蘅有很多话想同面前的清明讲,她想蹲下来,蹲到他面前,和他聊一聊。但她情绪暂不能像骆子儒一般收放自如,恐影响到清明,只能作罢。


    *


    两人皆因倍感唏嘘默契沉默。


    离开刘家,走出胡同后,骆子儒仍没急着上车,望着与城市繁华格格不入的,眼前破败的堪比“难民区”的区域,突然问步蘅:“蔫了?”


    步蘅没否认:“您以前教过我,真情实感不用全数隐藏。”


    骆子儒笑了声,又问:“我之前跟没跟你提,我当年为什么入这行?”


    步蘅回忆:“我有问,但您之前没有跟我说过。”


    骆子儒:“今儿补课。”


    步蘅:“您说,我竖好耳朵仔细听。”


    骆子儒没计较她那含着促狭笑意的话,径直道:“99年的老黄历了。那年5月,我上一次创业黄了,败得自尊心差点儿跟着死了。和最好的兄弟反目,和父母吵得天翻地覆,手里攒的那点儿积蓄也全拿去给失败买单,丁点儿没剩,日子过得正他丫浑浑噩噩,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混吃等死,对着空气也能咬牙切齿半天。我爷爷是个年轻那会儿卯足力气上阵往前冲,老来下火线,拼命赚家底的老兵,看不惯我不成气候,蹲在我家院儿门口,一连几天换着花样骂我,老人家中气十足,骂得久了,我听着气得打哆嗦。他再多骂一天,我很可能就被他骂成了个回喷自己爷爷的不孝子孙。可没几天,老爷子一出连环骂还没骂完,出事儿了,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


    1999年,5月,6枚导弹,5枚爆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轰成焦土,3人遇难。事件举世皆知。那一年,是很多人的新生,也是很多生命抱憾的终点。


    骆子儒道:“新闻铺天盖地飞,很难不关注到,我一个又一个老同学卯足了劲儿写各种檄文。新华社和光明日报的邵云环、许杏虎的骨灰回家那天,我从院儿里出来,跟着同学上街,憋了很多天的火全吼成了口号。我家老爷子没拦,也没再骂。等我泄完火回去,还在原地坐着的老爷子只问了句:找着新的刀了?我回他:找着了,笔杆子。靠一时愤慨,就这么入了这道门。也没人意外,毕竟念书那会儿念的就是这个,也算干回本行。”


    “真干了,才发现这一行很难干好。一个触及社会弊病,引起全民热议的选题,最后可能也只能推动一个不起眼的改变。闹一阵,就被人忘个干净。很多引起轰动舆情的焦点新闻,后续却是不了了之。更为荒谬的是,广大看客纵使曾经再义愤填膺,似乎最后也能习惯这种不了了之,并且还会扩散这种即便努力了也徒劳的言论。不起眼的改变有用吗?”


    骆子儒话至此,顿了下,步蘅意会,替他往下说:“用处不大,但只要有‘变’,就需要有人坚守信念步履不停。持之以恒地去做那些不起眼的改变有用吗?有用,人类群体进化、社会文明进步,这是老祖宗给我们蹚下的路子之一。下笔的人,不只需要写得好、写得完,更要为笔下的东西剧烈心跳。很多年前,您在回复读者评论的时候这么说过。”


    骆子儒:“脑子里是不是就是鸡汤灌进去太多,所以才总翻车?”


    步蘅:“您别逮着机会就涮我。”


    骆子儒:“一直憋着不问我,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伸手5001?这原本也是你看好的选题。”


    步蘅:“因为我了解您,您不主动的时候,我问了有用?”


    骆子儒轻呵:“不耻下问没听过?”


    步蘅脑袋并非是个摆设,结合看过的信息,她猜:“因为永明科技在准备IPO(首次公开募股)?”


    骆子儒:“这么说也对,刚好卡了这个节点,所有人都不能等,上市了再爆,对不起那些股民,钱是很多人的命根子。”


    见步蘅面露撼动之色,骆子儒拧眉:“你这什么鬼表情?我既不是菩萨,更不是雷锋。交个底儿,还有个原因,顾剑当年被人反复拿同一套拼凑的材料举报,始作俑者是永明生物科技如今的幕后老板。我答应过要帮他平反。倒不是帮他报复永明生物,只


    是碰顾剑那案子的信息越多,就越难规避永明生物的问题,不干点什么,良心不安怕被雷劈罢了。人老了,就算不追求新闻理想那些虚无的玩意儿,德还是要积的,懂了?”


    往来这么久,他是什么人,有什么抱负,又付出了多少,步蘅从很多事件中体会过。


    很多东西,不是他否认,就真的不存在。


    步蘅认真喊:“师父。”


    骆子儒:“很久没叫得这么板正了,有话直接说。”


    “没什么,只是想跟您说,您今天很可爱。”


    “以为我听不出这是变着法儿说我昨儿个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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