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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新修封疆瞥她一眼,手在烟盒上掐了一……


    第十五章:念旧时乡音(2019年)


    大抵是“犯太岁”。


    送完骆子儒回α,步蘅刚回学校,板凳还没坐热,就被一惯喜欢捉祝青当劳工的郭老师郭一鹤逮去当苦力。


    一因郭一鹤门下的研究生们忙于论文,而他常用的苦力祝青虽然没课,但这个月的古风约拍已满,祝青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暇他顾;二因郭夫子手边那活儿是个磨人的耐心活儿,要进行四册大开本材料的审校工作,其他人跑得快,压根儿不想沾他边儿。


    郭一鹤一边撰写书目序言,一边下场监工。


    步蘅搁他眼皮子底下,起初蹲系里的活动室干活儿,审校到一半,又奉他命,挪到郭一鹤家里继续忙活。


    因为老家伙说,干活的空当儿需要调剂,卖命的时候尤其需要精神食粮,要带她听戏提神。


    这戏非京剧、非昆曲,是步蘅耳闻过许多年的“秦腔”,是八百里秦川人都能吼几嗓子的秦腔。


    高亢,粗犷豪放,且带着未加工过的野性。


    老郭反复听秦腔名作《下河东祭灵》里的经典选段——三十六哭:


    “纣王天子哭商容,周文王哭的伯邑考;


    周武王又哭姜太公,成王哭的周公旦;


    康王也曾哭绍公,郑庄公哭的考叔勇;


    齐王又哭老晏婴,赵王哭的廉颇将……”


    哭得好。


    盯着眼前那堆繁密的、摞成堆的文字,步蘅一度也考虑哭一回祝青。


    偏生郭一鹤还边听边哼唱,不断亮嗓,纵情投入,沦陷其中,可他那浑厚唱腔犹如魔音穿耳,杀伤力十足。


    被这声儿环绕的步蘅:“……”


    肺腑间回荡着无语凝噎。


    末了,老郭戏魂下线,还有兴致问步蘅:“小步,你在陕西待过?”


    步蘅在文档已经校对完的位置标记了下,而后从文字间抬眸。


    平日里没见郭一鹤这人扎在学生堆里,步蘅没想到他消息还挺灵通,每个学生的底儿他都知道。


    步蘅回:“对,在那儿住过差不多十年,您老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郭一鹤冲步蘅挤眼,漫不经心地同步蘅分享一则久远的小事:“有一回下课没走远,搁阶梯教室里,碰巧听见你骂人,骂的是:你个瓜怂。”(=笨蛋)


    步蘅:“……”


    最后那四个字,老郭说得很溜,那关中口音也地道自然,瞬间就将步蘅拉回那许久不曾回眸看过的广袤黄土地。


    瓜怂?


    她当初还这么骂过?真不怎么记得了。


    现在让步蘅骂,词汇量丰富太多,不少是来到这皇城根儿后现学的。


    郭一鹤进一步说起深层次缘由:“不用奇怪,我祖父是陕西人,这种简单的口头语我还是听的懂的。”


    别套近乎,套近乎准没好事儿。


    果然,郭一鹤很快发令:“哎,你先放下笔,这堆资料我们得慢慢弄,急也没用,总之今天做不完。你既然在那儿待了那么久,秦腔是不是没少听?你好好听听我这调儿,我是听多了跟着溜,也不知道地道不地道。我们老年人生活枯燥得紧,也就只能哼个小曲儿乐呵乐呵了。”


    步蘅:“……”


    可以拒绝吗?


    可郭夫子没给步蘅拒绝的机会,那激越秦腔配乐立时响起,老郭恣意亮出嗓子。


    步蘅被他这嗓子一激,耳后肌肤开始颤跳。


    纵然调不稳,但老郭唱得淋漓酣畅,眉梢眼角都入了戏。


    那生冷的词,搁他嘴里慢慢活了起来,竟渐渐没了步蘅一开始排斥的魔音属性,有了可供细品的陈年酿般的味道。


    借老


    郭这满口关中乡音,步蘅也突然记起了她满嘴“饿”(我)的过去。


    那关中乡音连着那一方土,也连着步蘅的年少和曾经。


    步蘅记起早些年,步一聪提着红彤彤的细长灯笼牵着她,带她去村儿里的槐树底下听戏的那些夜晚。


    放映机老旧破损,时而传出咯吱声等异响。


    有时候咯咯吱吱闹腾不休,戏还没放完,就得暂停收场,一众看客只能败兴而归,一一打道回府。


    那从灯笼里渗出的红光匝道,照着那条回家的路。


    那虚弱光线摇晃,和步蘅趴在步一聪坚实的背上,身体随着步一聪脚步的挪移微晃的频率一样。


    步一聪有一癖好,反复好奇自己闺女为何不怕鬼,不怵神/鬼故事、魑/魅传说,往往他费口舌讲一路,步蘅不买账,没有丁点儿怕的意思。


    那时,天阔星杳,山深路远,步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步一聪如山的脊背便是她认知中这世上的一切。


    *


    更想起了刚进京那会儿,关中乡音难改,被迫出过一些插曲。


    步一聪带步蘅的时候,在关中方言和普通话二者之间随意切换,那是步蘅成长过程中对语言摄取格外敏感的时期。


    听得多,耳濡目染,两种语言便都慢慢掌握下来。


    但那时候周围的环境,用普通话的情境不多,讲关中话是日常。


    进京后,在和人接触时,有时候步蘅会下意识地条件反射,蹦出几个夹着浓重口音的词来。


    院儿里孩子多,又个顶个儿难缠。


    有一回被院儿里一个矮个儿本土霸王听见,对方给她起了个绰号——“大鹅”。


    偏偏两人日常进出路线重合度颇高,那小子时常走在她身后,隔段时间就搁后面喊一嗓子,再吹上一声挑衅意味十足的口哨。


    步蘅自然没有惹事儿的兴趣,单方面充耳不闻。


    但她迟迟不回应,那小子又觉得事情渐趋无趣,进一步寻衅滋事,好像不惹步蘅爆发他心痒难耐似的。


    为这号路人甲杀人放火不值当,但这么惯着任其嘚瑟,也怪对社会不负责任的。


    步蘅想,若是她动手,亦或动脚,这人得改口喊她一声西北蛮子?


    后来……


    到底没能揍成,步蘅手没抬,脚亦没来得及动。


    那个夏天,步蘅尾随封疆,因为她乐意;小个儿尾随步蘅,因为想找茬儿。


    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行走模式并没有持续到入秋,终结于某一日那嗓子“大鹅”声儿过大,让走在最前面的人听到时。


    那日天晴有风,垂暮之际仅剩的日光虚弱濯地。


    风将最前方的封疆的短发梢吹出细微青浪,他站在一棵笔挺的白杨树底下,掸了掸打球时蹭在校服上的土,随意地冲那个小个子招手,唤那小子到他身前。


    他那双狭长的眼眯起后,掩住了眼眶内惯常晃动的柔软春水,带出些迫人威严。


    从步蘅的视角看过去,封疆的背正抵着西下的落日,他的肩更似托着那轮即将沉坠的太阳。


    远远招呼完,封疆又催促人上前:“二炮儿,过来!”


    被唤作“二炮”的小个儿麻溜提腿,跑向他。


    这小子挺见人下菜碟。


    封疆当前,他突然有了人形,跑得像不久前过路此处的警卫营,攥拳摆臂,步伐齐整。


    到封疆身前时,还规规矩矩地喊:“二哥,巧!”


    封疆伸手拽了把二炮儿凌乱翻飞的衣领,替他整理完才说:“不巧,是特地找你”。


    清白手背抬起又下耷,在步蘅视野内留下一抹剪影。


    二炮儿闻言警觉,心存疑惑,刚想抒发,余光扫到封疆再度抬手,又猛地闭嘴,立刻躬身往旁边躲。


    封疆见状喉咙滚笑:“我怎么你了你跑那么快,我要真想揍你,你躲得了吗?”


    三年级生——二炮儿抬头,怒目圆睁回视他:“哥,你就知道冤枉我!我哪儿有躲,我就是移动一下,我不想被你摸狗似的摸头!还有哥,你别诓我了,还说不揍我,我、不、信!”


    够啰嗦……


    封疆啐他:“我脸上写着暴力输出?别自己乱脑补,真不揍你,自己上赶着找揍,是不是亏心事儿做多了心虚?”


    二炮咬死说:“没有!你别诈我,我不好诈,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做!”


    封疆嘶了声:“我聋?”


    二炮:“……总之你冤枉我就是不对,我生气了!”


    封疆让他最后几个字儿气笑了:“我听得一清二楚,刚乱喊绰号的难不成是鬼?别撒娇,准备好嘴,好好儿说人话。”


    “几年级?”他忽然侧身望向停在不远处的步蘅,问。


    四目相接,望着他清亮的眼,步蘅回:“高他俩。”


    比的是那个小个子。


    封疆轻点了下头,而后踹了二炮儿小腿一下:“别傻站着,尊老爱幼有没有学过?叫姐姐。”


    三年级生二炮明显不服,咬唇,用沉默以示抗议,且远远瞪步蘅一眼。


    名副其实小学生。


    封疆换了条施压路线:“炮儿,我在球场出了不少汗,赶时间回家。我既赶时间,又耐心有限。”


    但二炮仍未老实买账,指着步蘅:“二哥,你先认识我,你罩她?”


    继续对话下去意义不大了,封疆利落拍掉他嚣张指人的手:“立正站好。狼心狗肺了吧,我没罩过你吗?罩你第一步,就是先教你好好做人。就比如,现在教你怎么尊老爱幼,免得你以后出门被别人棍棒教育。”


    正说着,他抓起身量仍短的二炮的双肩包带,把二炮提拎起来,压上一旁的白杨树,作势过肩摔。


    刚被提溜起来,二炮儿忽得就鬼喊上了,蹦出一堆乱用的成语,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什么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没一个能听的。


    不止封疆,把一旁的步蘅都忍不住听笑了。


    在步蘅记忆里,那一天,封疆那蓝白两色的校服在她眼前一帧一帧走,她垂眸盯着封疆背影看时,见他校服裤脚短,不合身。


    风一吹,露出封疆一截精瘦脚踝,少年人天生的清减瘦削让他硬挺的骨相毕露,悄无声息镌刻进步蘅眼眸。


    二炮在暴力镇/压之下很快服软,步蘅有生之年第一次听人喊“姐”。


    没成想,竟是来自二炮这么一号陌生人。


    待二炮气极跑远,封疆那道当是时带着世上最柔和语调的少年音低回到步蘅耳畔。


    封疆扔给她从二炮口袋里顺的一块牛轧糖:“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张嘴说的无非都是中国话,是一样的。”是说她被人笑话的那乡音。


    他以身为例:“我一样是外来人口,时间久了就没人记得了,没有闲心去排外。”


    他说:“这里有很多人和我、和你一样,你不是异类。”


    口音会被潜移默化,最后入乡随俗。


    最后封疆补充:“我这个弟弟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不是因为他性本恶。别被他的胡闹影响了,放宽心,去认识新朋友。”不要因为害怕就停下认识世界的步伐。


    可怕,那会儿步蘅想。


    这把柔字刀,可怕。


    他这样耐心待人做什么。


    步蘅听得进建议,确实如封疆所言没急……


    觊觎他这么多年,耗到樱桃红过几轮,芭蕉绿了数季,亦没急。


    有几年整日搁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没急。


    一年又一年,攒了那么多耐心和善意,总该攒够一个一击成功的好运了吧?


    回忆到这儿,老郭唱的那一段戏文刚巧戛然而止,步蘅把印在脑海里的那双春水眼紧急甩掉。


    老郭瞧她。


    步蘅及时评价:“您已经唱得很好,我才是货真价实的门外汉。”


    老郭自是觉得她敷衍:“扯了吧,你这话等于没说。”


    步蘅为难:“只……个别句子……节奏卡得可能不够准?”


    老郭剐她,自我认识到位:“又瞎说,调儿已经跑楼底下去了吧。”


    步蘅:“?”好像也不必这么谦虚?


    老郭出掌将音箱一巴掌拍死,又问步蘅:“毕业前的日子不多了,怎


    么考虑的?保研不要,时间眼看着错过去了,你是打算出国?”


    这是无数优秀准毕业生面临的一道人生选择题,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学年,避无可避。


    步蘅提醒他:“还有第三个选项,就业。”


    老郭挑眉,拣窗边的亚麻布艺包边的木椅坐下:“我知道你修了法学第二学位,祝青也跟我提过,你们那一堆人,该考的T,G……那一堆,都没落。”


    步蘅承认:“嗯,考试可能集体奋战才比较有冲劲。但没有太大目标性,您也可以理解成是陪伴别人参考。”


    老郭这就不太满意:“你的GPA,去哪儿都够用了,又有讨喜的特长,是加分项。”


    步蘅哦一声:“我有一些想做的事情,但还没有哪一个在其中独树一帜。我要再考虑一下,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老郭决定再“苦口婆心”费一番口舌:“最近不少人在准备推荐信,有来找我的。你要是有想法,就早点儿下手。也提醒点儿祝青,别拿前途开玩笑。该读书的年纪除了好好念书什么都别想,别被社会上那些读书无用论带偏了,书读好了才会有更多选择,要是书读不好,那些更多选择是别人的,你们只能干看着。”


    步蘅应下。


    人往高处走,这浅显的道理她岂会不懂。


    这轻飘飘一生,年轻时应该步履不停,不断求索,才不枉费每一秒光景。


    *


    等步蘅搁老郭那儿一遍遍校对完材料全稿,校对至他满意,再出山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


    出山后第一件事,是在回宿舍前,发现她锁在宿舍楼前的“老凤凰”,那辆老自行车自行失踪。


    结论得出的很快——被盗。


    得知这则噩耗的祝青补了步蘅一刀:“不错,这是您丢的第三辆?”


    步蘅一数,还真特么……已经是第三辆了。


    她每一辆自行车都是二手货,最旧一辆是在师哥、师妹那儿转手捯饬了好几回的老四手货。


    全部和貌美如花不搭边儿,但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邪,就是格外招贼惦记,特别能勾引贼生出盗窃的欲/望。


    祝青笑得慵懒:“这败家的体质也是绝……姑娘,请问您还计划买下一辆吗?”


    步蘅没犹豫:“应该还是要买,每天都依靠11路不方便。以前丢的要是万一哪天能找回来,就再卖掉。贼再努努力,我妥妥就是一二手车贩子预备役。”


    贩车?还是两轮的?


    祝青眯眼考量这则畅想的可能性,最后总结陈词:“支持,你贩成百万富翁贩到2100年我看有戏。”


    话毕她继续审读《一个好人之死》在这半个月里完成的第一场戏的剧本初稿。


    步蘅也逗她:“祝女士,口头支持没有用,启动资金出一半不过分吧?”


    “少来”,扫眼剧本没几个字儿,祝青又抬头,“对了,刚想起件事儿”。


    “什么?”步蘅随口问。


    祝青眸底漾了缕明光,从眼头漾到眼尾,开口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调:“小事儿,上周末,我在楼底下瞄见过封疆。”


    闻言,步蘅放下刚拿起的玻璃八棱杯,挤到祝青身前。


    步蘅蹲下,抽走祝青手中的剧本,而后道:“具体什么时候。”


    祝青见她模样认真,便友情帮她回忆了番:“时间没准儿。晚八、九、十点都有可能,没上心记。”


    步蘅:“别,我们能记起来。你们有说话吗?”


    祝青视线下压,伸手勾步蘅下颌捏了下:“我和他有的聊?我对姓封的可没有任何想法。”


    这话说到最后意味深长,但她没再继续逗步蘅:“我接个电话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也不一定是来找你,没准儿是惦记这楼里的其他小姑娘。”


    步蘅不以为意,耙拉开祝青的爪子,这便起身准备出门。


    祝青搁她身后喊:“急什么,稳重点,你要是我闺女,瞧见你这德行,我得气得折寿!”


    那人手还没招,你就撒丫子先一步往他那儿跑。


    忒出息。


    祝青轻啧,那谁看着就不像是个有情趣的人,好好一黄花儿闺女,搁他身旁对他掏心掏肺几年,他仍无动于衷,活好儿才怪。


    她今天推步蘅的这一把,也不知道是不是选了个火坑。


    耙拉了把刘海,祝青不再想七想八,继续读她选材非常严肃正经的剧本。


    **


    带着祝青言谈之间渗透出的“万勿自作多情”,步蘅搭地铁直奔白檐胡同。


    赶到时,已经近夜里九点。


    她带了钥匙,但没用到,木门一推便开。


    只是出乎步蘅意料,院儿里的人不止封疆一个。


    站在中庭,连熬两个晚上,靠在冰凉石柱上醒神的池张最早瞄到进门的步蘅。


    “稀客啊”,他遥遥冲着封疆喊,“封儿,咱闺女来了”。


    又冲步蘅挑眉:“这来得可够晚的,大半个月没见你影儿了。”


    池张手里还端着杯浓茶,眼涩唇干。


    累极的时候做什么都兴致缺,茶喝得无趣,还剩大半杯,已经凉透,茶水沾舌那瞬间,苦的人能从疲乏中清醒上三五秒,但随后是胃颤欲呕。


    步蘅回视他,见他衬衣上诸多褶皱,眼底也沾染腥红。


    整一副深沉疲态。


    不会是纵/欲过度,只能是为事拼熬。


    步蘅走近了些,池张没跟她客气,示意步蘅替他端杯子。


    步蘅调动了大半思绪用来猜他们是在做什么,接过杯子只随口问了句:“这是熬了多久?”


    池张抻胳膊打了个呵欠,同时回:“放心,猝死不了,没封儿久。哥们儿精力比我牛。”


    步蘅还没问下一句,池张已经抢答:“好奇?自己进去看。你要是没事儿就多过来,后勤服务也特么缺人。就算来个甩手掌柜,让哥几个多见个活人在眼前晃也好,解乏。”


    而后挥手赶步蘅进身后的中厅。


    步蘅没和他多掰扯,微拧眉,大步跨进客厅。


    只半个月之久,里面已经布局大改,多了台投影设备,幕布占据了半面墙。


    原本放于正厅的红木桌椅被人堆到墙角,此刻占据房间内大部分空间的是一张深枫叶色的简易办公桌,高挑细长,足有十人位。


    封疆面向幕布,视线久久钉在幕布投出的那张布局图上。


    步蘅扫眼过去,看到图上分列着全京城城区的所有交通要道,路一概显示为粗细不等的红线,图上亮着两盏绿灯,她暂不知那代表着什么。


    室内还有位陌生人,一副学究相,戴一幅无边框眼镜。


    见她进门,那人回头,步蘅冲其微微颔首。


    变的不止是布局,步蘅后知后觉,空气中浮荡着一层厚重的烟草味,略呛人,区别于步蘅多年来在这里嗅到的那股清淡草木香,入鼻留有辛辣的余味。


    是烟火气。


    也像那打碎平淡生活的硝烟味儿。


    *


    在步蘅闭门同郭一鹤校稿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外面已经改换天地。


    于池张和易兰舟,封疆是个极具煽动性的人。他在三个小时内说服池张放弃继续在手游领域征伐的念头,又说服易兰舟认可同一个做打车软件的想法,并于第三个小时后,将他们引荐给vc田望秋。


    承继自国民党老兵的这栋旧宅邸自是卖不得。封疆手头的余款是退伍安置费加此前积蓄所凑,再算上与田望秋想法碰撞后田望秋义气挥毫拨来的80万,合起来是堪过七位数的首批启动款。从朋友视角来看,田望秋无可挑剔。纵然这是猪站在风口也能飞起来的时代,但封疆知道,在产品成型前,仅用一个想法与田望秋谈未来蓝图,这拨来的80万已经是承了田望秋极大的人情。(田10代初投资人:投概念+人)


    产品ios版自己做,靠易兰舟;安卓版走外包。


    这个周,他们刚拿到外包做的安卓版DEMO。这个外包产品,即便是非技术党,也能看出Bug明显。UI(界面)设计是其次,产


    品三次演示,两次失败,司机端在乘客端订单信号发出后,毫无反应。


    池张耐不住性子,甚至和外包乙方真刀真枪地上手吵了一架,互相问候N辈祖宗。


    易兰舟在N大时主钻ios教学,这是他游刃有余的领域,但眼下目标用户群中安卓用户基数庞大。做软件不是闭门造车,那数亿潜在的安卓用户是必争的群体,研发安卓版势在必行。


    步蘅跨进门来的那刻,封疆刚结束第四次安卓版演示,测试勉强成功。


    亮着的两盏灯,代表两个运转正常的安卓版乘客端。


    易兰舟连续两天两夜的修复和调试,两个日夜硬着头皮搞安卓,终于将那个DEMO从毫无反应,改造成可以勉强一用。他已尽力,但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一箩筐挫败感。


    此前和池张在疯长科技做手游,从始至终只做IOS版,还没来得及开发安卓版,行军路上歇了下脚,仅喘息的功夫,已经被人绞杀,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易兰舟压根没有机会体会到这种技术方面力不从心的感觉。从顶尖高等学府出来,于实践中跪地低头,是他此前没想过的事儿。


    凑合用的这个安卓版可解暂时的燃眉之急,但长久下去必然会被淘汰。要么是它宕机,要么是用户忍不了,先一步卸载。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们不想看到的未来。


    易兰舟不羞于承认自己的短板:“安卓我没有办法。接外包活儿的那些人,也是为了赚快钱的人,理念很难完全契合,我们需要自己人。”


    道理封疆一早明白,但在此刻去挖一个靠谱可用之人,谈何容易。


    再发表一番梦想演说?于相识多年之人,信任的根基在,那叫梦想;于陌生人,那叫空谈,说服力将大打折扣。


    封疆扫眼看向易兰舟,入眼的是易兰舟疲惫初露微微下耷的眼皮。


    连续作战,任精神力再强大,人也会倒。


    况且与易兰舟相识以来,封疆发觉易兰舟不是个会给自己减压的人。


    易兰舟像根绷紧的发条,高度警觉,维持时时刻刻的运转。他被自己的事业抛弃过两次,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渴望下一次的成功。且他人很倔,一如池张讲述易兰舟从N大离职那段履历时所言,易兰舟不识变通二字为何物。


    封疆关闭屏幕镜像投屏:“今晚就到这儿,先回去休息,明天爬起来再继续。”


    易兰舟摇头否决,坚持道:“时间紧迫,我想再守会儿。”


    封疆挑下颌,指向易兰舟蹂/躏了两夜的衣服,它们如池张那身皮一样,一身褶儿:“回去,收拾收拾,别猝死在我屋里,不好看。”


    易兰舟意会,伸手托了把随时随地在往下滑的镜框:“这儿没有外人,形象没那么要紧。”


    且他转而提醒封疆:“明天你约了出租车公司,不能出现向司机展示产品的时候,司机端哑火没反应的情况。那样别人会看低我们。”必须要调试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状态。


    现实更为残酷,封疆回:“约了,但是单方面约。”


    易兰舟:“……”


    对方见或不见,仍是未知数。


    就算对方开门迎客,去说服那些多年来习惯了传统接单方式的司机装入这款打车APP,仍是要跃的一大坎儿,是他们要面对的下一个难关。


    易兰舟仍不动弹,像块儿顽石般安安静静立于桌案前,没有一丝一毫拔腿走的意思。


    对峙数眼,封疆发笑,近乎被他的固执感染,但仍没改口:“放心回去睡你的觉,天塌不了。怎么演示,我已经想好两套方案。现在发给你,回去的路上看。有意见睡前提,随时联系我,我来优化讲演的思路。”


    池张搁外面喘完了气,也揉了把眼钻回室内。


    他已经听到封疆同易兰舟的对话,招呼易兰舟:“走吧老易,打车回去,路上和司机师傅多套套近乎,找找灵感。”


    易兰舟又觑了封疆一眼,封疆手背朝外挥,赶人。


    池张利索将其拖走。


    *


    那俩人一走,封疆审视了电脑上的布局图十多分钟,而后就地拣了把椅子坐下。


    眼前的一切,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让步蘅明白在这个小院里正在发生什么。


    旗帜指向前,他们仨已经于这脚下寸土之地开拔远征。


    封疆抬眸,掐了把眉心,这才迟了些问她:“这么晚从哪儿过来?”


    步蘅见他唇发白,眼白掺红血丝,又想起适才浸满一身疲色的池张说,他熬得没封疆久。


    步蘅声儿里近乎含着叹息:“学校。”


    见封疆去摸长木桌上的烟盒,步蘅抢先开口:“介意。”


    已经一室烟味,他还想抽?


    还要继续熬?


    封疆瞥她一眼,手在烟盒上掐了一把,最终放下。


    第16章 16步蘅仍进攻:“我希望你成功,更……


    第十六章:乾坤挪移(一)


    封疆默许了步蘅的干涉。


    收了准备碰烟的手。


    步蘅开口的事,任何时候,于他都不是强求。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半明半昧的光对视。


    封疆眸底映着悬在头顶的那盏吊灯,藏着直直锁视他的步蘅以及室内墙上挂饰的投影,那是他收藏的军事模型之一——一架歼-8II模型,是01年中美南/海撞/机事件中牺牲的飞行员所驾驶的那款机型。


    他映着步蘅的那半边眸热,映着战机模型的那半边眸冷。


    半边是战争年代远去,这世间的静好;


    另半边是这世间层出不从的惨烈人祸,人和人也好,国与国也罢,从未止息过。


    僵持中沉默了数秒,最终是安坐在木椅上的封疆抬眸觑步蘅:“你顶着月亮过来,没有话要跟我讲,就为了干站着,杵成我屋里一根儿柱子?”


    步蘅:“……”


    夜色深重,步蘅不想在封疆满眼疲惫时同他掰扯。


    在封疆身旁,步蘅从始至终希望自己是一个知分寸,有助益的陪伴者,而不是一个勤索求、制造事端的过客。


    可有些要紧的话,确实准备说,步蘅懂得主次:“有话要说,并且我说了你得听。”


    她沉住气,慢慢细述:“打仗也应该预留时间整军,战事吃得再紧前线也得换防。你收藏了一箩筐军事读本,也领着我看过不少战争片儿,明白的道理没有一万也该有八千个。这些年教育我的时候就没见你卡过壳,并且你也知道把池张他们打发回去休息。”


    “然后呢?”步蘅追问,“你是不是漏了些什么?”


    劈头迎来了这样一堆悉心指教,封疆刚从烟盒上挪开的手一滞:“……”


    “池张他们已经走了二十多分钟了”,步蘅希望把人赶回去休息的他也能尽早松弛下来,“哥,我知道你听得明白我在说什么。但光明白没有用,你得行动”。


    封疆抬起充血的眸审视她,眸光溢满疲惫,语气不算温和:“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


    这是熬久了新增的脾气?


    步蘅下意识回:“我已经是很大一号成年人,还需要别人教吗?”忘记自己此刻正在“教”另一个成年人。


    封疆不难猜:“刚刚在外面,池张多嘴跟你说什么了?”


    步蘅叹气:“不要冤枉他,跟他没有关系,我自己会用眼睛看。”


    眼见为实。


    封疆泛白的唇色,藏青略陷的眼窝,都让她心惊。


    步蘅一鼓作气:“我和他们一样,希望你成功;但我更希望,你有没病没灾的老年生活可以过。”


    老年生活?


    无病无灾?


    听闻这句话,本有话反驳的封疆骤然哑火。


    他没再动声色,消化着这只言片语。


    这几年,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不多。


    这么管他的人,要么早一步踏了黄泉路,要么不敢说,顾不上说。


    守着1473的沈曼春,倒是会说,可从不会这样正经着说。


    封疆还记得他刚回归那几日,拿鹦鹉钓步蘅进门,楼梯间卸步蘅的烟,夜里对酌……每一项,都是他招手,步蘅就过来。每一次,她都在配合自己。


    此刻,却是她在掌舵,在牵引他。


    *


    正说着,远处巷子里有响


    动,院儿内的黑狗闻声立刻机械地起身,四十五度望天,“汪”了几声。


    步蘅扫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近晚九点半,这声“汪”提醒了她:“小黑晚饭吃了吗?”


    还真把封疆给问住了,他音色比平日喑哑,内容透着底气不足:“应该……没有。”


    屋里最近虽然多了池张和易兰舟,但他们几个都不顾自己死活,自然也拖累了狗和鸟儿,三餐虽管饱,但喂食时间不定。


    步蘅紧了眉头:“应该?”


    说的是狗,但这两个字儿是他近日饮食休憩乱七八糟、不怕死糟蹋自己的又一佐证,在目睹他们的疲态后,步蘅心底泛滥的那堆焦虑间,骤然蹿起一簇火。很怕再多聊几句,聊出更多不知死活的事来,这火会直接燃烧成愤怒,她会忍不住发泄出来。


    她对“没有”全无意外,立刻转身,跑去隔壁用作杂物间的偏房取狗粮,迈步的时候没忘给跑路的池张发讯息:“刚才忘了问了,他上一觉是多久前睡的?”


    手刚摸到狗粮袋,就收到池张的回复:“没数,这两天就没怎么合眼。”


    步蘅半托起狗粮袋,另一边继续敲字问池张:“晚饭你们吃了吗?”


    池张:“早干嘛去了,帅哥当前你不请,我们当然只能喝风。”


    那就是没吃。


    池张虽然爱挤兑人,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从来是准的。


    那簇火招摇得更厉害了,且蹿起的火里瞬时掺进了无数懊恼,步蘅生了后悔,来的时候过于心急,没有细心思量,捎带些热汤热饭进门。


    这个时间点还空腹,对狗来说过晚,对人更是早不到哪儿去,都不是铁打之身,经不起一天天的折腾。


    步蘅攥拳收了手机,走向狗舍,蹲下/身倒狗粮,小黑见她过来,安静蹲在一旁摇尾巴,不急不躁。


    倒完了,小黑也不急着吃,依旧执着于摇尾巴给她看。着实比人听话,比人自觉。


    步蘅没急着回屋,揉了小黑脑袋一把:“乖,吃你的,我明早还在。”


    小黑的依赖给了她抚慰,她蹲在原地,用修炼了二十多年的理智告诫自己稍后进门时“保持礼貌”,同时思忖劝里面那人吃以及睡的话如何开口才最为奏效。


    **


    封疆等了五分多钟,撇下他先顾狗的步蘅才掀开门帘回来。


    神情中的波澜她都藏了起来,比起出屋的时候,她手里头多了条毛巾。


    封疆还没伸手接,步蘅先嘱咐:“你别动。”


    热毛巾摊在步蘅掌心,两人有着经年共处垒砌出的默契,她抬手,封疆轻仰下颌,几乎是同步在动作。


    步蘅将热毛巾认真擦过封疆全脸,末了在他眼周多扫了几下,问:“有没有好一点?”


    问完步蘅自行审视他,稀薄光线下,封疆脸色虽然仍是久熬后的晦暗,但一扫适才的颓靡,此刻眼底似有火,在跃跃欲试,精神气开始回归。


    在得到关心的时刻放弃挣扎并不艰难,封疆没有随口编出好很多的谎言,只回视她,两道视线静静交织了片刻。


    在这静里,看着步蘅近在咫尺的认真的脸,封疆忽然记起了不日前和田望秋的天桥之约。


    封疆无意食言而肥。


    一晃眼就会是又一轮春夏秋冬,轮轴转无暇他顾的日子也还长,名份的事,怕是得抓紧落实。


    天知道,但旁人不知,在走向她的路上,他其实已经走出很远。


    思忖她少不更事,他走得一年慢过一年;又恐他是出现过早,会障她目的那片叶子,他尽量敛掉声息,给她足够的选择空间。


    经年历久的,借着她送来的温度,他如今拧开回忆的闸门,这辈子与步蘅有关的寒来暑往便都乌泱乌泱地往脑海中挤,稀松平常的那些点滴一日复一日地早已汇成深海,有了摧人心肠、牵人肺腑的能力,只缺一点意有所指的风吹草动,就能一泻千里。


    *


    “有没有好一点”这句问是不需要回话的,步蘅想要答案的是:“给你煮碗面?”


    她话刚落,封疆从她手中抽过毛巾,抛到一旁的长桌沿上,而后伸手扣住她手腕,往身侧强拉了一把,将她摁坐在一旁的另一把木椅上。


    封疆盯她:“老实坐会儿。先别急着忙活,我自己有手。”


    步蘅耐着性子,顺着他说:“知道你有,煮得也会比我强,但辛苦干活儿的人不能整晚不吃东西。”


    步蘅还没劝完,又突然听到封疆说:“对不起。”


    他忽然道歉,和他们正在对话的上文毫无关联,更在步蘅意料之外。


    步蘅没能明白:“?”


    封疆解释:“为刚才那几句话。”


    “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那前后数句话连接起来……气氛怕是像吵架,而所有呛声的原因都在于他。


    步蘅微怔,事儿太小,她根本不在意。


    可封疆很认真:“呛你那句话,如果是出自其他人的嘴,我听了应该会去怼。那样说话,是我不对。”


    第17章 步履之往谢谢,是很好,会结婚……


    第十七章:乾坤挪移(二)


    “你不用这么……”四目相对,近至可望穿彼此眸底,无遮无拦,步蘅因为他的认真郑重下意识生了紧张,本能地强调,“至少不用这么认真”。


    担心眼睛先一步开口替自己陈情,在步蘅话落的刹那,封疆挪开了原本四目交汇的目光,投向近处空荡的墙壁。


    “可能是我会害怕”,封疆接下来的话一板一眼,如同步蘅旁听过的,曾经他于中学毕业典礼上,于国旗下发言时那般认真规整,一字一句都在步蘅心里起了抑扬顿挫,“我可能怕你以为,两年后的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有错不能改的人、自以为是的人”,他还是认真,即便她说不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希望自己带给你好的示范多一点,至少让你习惯被别人尊重”。


    习惯了,日后但觉被冒犯,便能去据理力争。


    封疆话音刚落,外面的鹦鹉恰在此时吱啼了一声。


    鹦鹉这一叫是个吊嗓,卡在这个节点叫唤,应景,简直像是要刻意驳斥他一般。


    封疆循声回头,眸光探向窗外的鸟笼。


    置身笼内的老鹦昂首挺翅,尖喙高抬,像要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一身铮铮“傲骨”,仅拿余光瞟封疆一眼。


    封疆:“……”


    跨物种辩论难度过高,何况封疆没有这种口舌之争上的好胜心。


    三五秒后,他只无奈地、端正地向步蘅埋怨道:“这家伙真成精了,连拆台都能无师自通了。它可以质疑我的话,毕竟语言不通,你愿意信就好。”


    他太累了。


    他需要休息。


    他甚至没能好好吃饭。


    纵使因为他的话心底翻江倒海,你有千言万语想要回应,也暂且不要生事。


    步蘅目光锁视回封疆,反复在心里默念以上,竭力克制翻覆的心绪,还下意识地替鸟儿解释了句:“老鹦只是活泼话多,不是针对谁,小家伙儿肯定是无心的。现在要是没有食欲不想吃面的话,先喝碗糖水好不好?等睡醒之后,再吃些东西?”


    她自己未曾察觉,但听的人感受到的是话里话外那丝丝缕缕的“哄”的意味。


    一时间,月华仿若有了透窗穿墙的能力,在封疆眸底脉脉流转,敛作柔和的光晕。


    封疆冲她微微摇头,眉弓放平,仿佛眼下最重要的“遗言”已交代完毕,放了心似的,阖上眼枕着椅背,手上抬搭在额前。


    同时温声答她所问:“先不用,再等我一下,再给我几分钟。”


    他开始不设防地向她袒露疲惫。


    日夜轮转,靠意志很难抵得过生理限制,猛地松懈下来,有些头重脚轻要宕机的预感,不得不防。


    但轻描淡写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他末了还记得对她提一句:“这几天盯了屏幕太久,眼都花了。”


    步蘅知道他惯爱大事化小,也不戳破:“好,但是这样舒服吗,去


    床上睡好不好?”


    他这般倦怠,步蘅开始琢磨,今夜前来是否合时宜。


    如果不是为了应付她,池张他们走后,忙完了收尾的活儿,此刻他或许已然全无顾虑,放松身心,陷入睡眠。


    正想着,封疆仿佛开了第三只眼,洞穿她的心理活动:“我一直希望,你不忙的时候,能考虑改一改总是自我反省一番的习惯。你忙了一天,还跑过来陪我说话,是帮我解乏。你来,这儿的大门对你常开。”


    每一个字,都生自、考量自她的立场。


    步蘅克制许久,已按下去大半的心潮骤然兴风作浪,差点因为这几句话径直溃堤。


    她脑海中有连串绵延的字幕在起伏翻腾:求你说话别这样偏向我,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会多想。


    她需要更为努力地去压制已经涌到舌尖的那些万语千言,才好少让他分神分心。


    那么多年,浮云苍狗,以前能徐徐图之,在这样一个他已耗尽心力的夜晚,她告诫自己更不必急于一时。


    “算了,别在意我的话”,封疆复又睁眼,淡声道,“说了你也还是会乱想,我什么时候管得住过你?”


    酝酿了一会儿,刚想开口提走人的步蘅:“……”


    这绝对是诽谤!


    未及步蘅开口,封疆从木椅上起身,将手伸向步蘅,将刚才被他摁坐在座椅上的步蘅拉了起来:“这两个周时间紧,在吃上一直糊弄。我有想吃的、惦记的东西,念了好几天了。你要是不过来,我还吃不上,不想因为一个人出门就餐被人可怜。赏个脸陪我走一趟?”


    *


    要拒绝封疆很难,跟随他走进白檐胡同尽头的面馆的时候,一阵热气裹挟着卤味香挤进步蘅感官。


    进门前步蘅已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封疆不是真的如他所言想吃什么,拣就近的店打发一餐,只是想免去她在家里忙活一番的麻烦。


    店面狭小,空间逼仄,加上中岛餐台处加的几把单椅,也不过十一二个餐位。


    不是那种营销做得好,名声在外,热热闹闹要预约排号的网红店,又临近闭店时间,店内食客寥寥。只在置于角落的一张原木长桌上,有初中生模样的一男一女正摊开习题集奋笔疾书,旁边还搁置着俩已经见底的宽沿窄底的白瓷蓝纹面碗。


    秋日窗外已无虫鸣,窗内也无空调嗡响,小店静得只有学生下笔时笔尖擦过习题册的唰唰声。


    在等待蟹黄笋衣面上桌的时间内,步蘅不时扫向那一双稚嫩少年。


    总能看到他们于埋头苦思的空当儿,不时视线交替瞥向对方书册,查看对方进度的模样。


    一开始齐头并进,后来,女孩渐渐放慢了笔速,步蘅猜她是临近收尾,在有意迁就男孩的进度。


    不免就想起中学时代。


    晚自习课后,她总会走得比其他同学快一点,横穿长长的走廊,踩过一层叠一层的楼梯,去路过本不会路过的、身在高年级的封疆的教室。


    装作不经意地从狭窄的后门窗户往那人头攒动的教室看几眼,次次看到的都是深处后排,临近升学,被多排一节自习的他埋身题海的坚毅侧脸。


    闷热的日子里,六边形教室内的老旧吊扇慢而笃定地旋转,扇翅制造的暗影会在他侧脸上游移;起风的天气,穿过半开的窗越进室内的风,会吹起他摩挲旧了的书页。


    塞得满满的教室里,其他的一切人与物在她眼底都是一蓬随时可以散去的青烟,隐没在她的视线焦点之外。


    她仿佛先于时代拥有了某种人工智能技术,一种自动在人群中对焦捕捉他的能力。


    路过他之后,她会回家投入繁复的书海,蹲守时钟,静待指针义无反顾地前转,奋战到他亦刚好下课的那一瞬。


    然后,看着窗外竹林翻飞,数着那片招摇的青翠,等待晚归的他从爷爷分居的楼前路过。


    原本雷打不动的成绩,在那几年载浮载沉前进倒退不定后,于某一日突然阶梯式提升,是在那无数个沉下心来的,她单方面与他共渡的分分秒秒间达成的。


    见到后辈常常会禁不住回首往昔。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在漫长的岁月间,有共同前进的方向,你追我赶的时光更为美好。


    *


    封疆回复田望秋消息的罅隙,余光扫到步蘅在观察那一双人。


    “怎么老看人家,想要时光倒流?”他低头敲虚拟键的同时,温声问。


    步蘅没否认,往前微微一凑:“有点儿,你有没有觉得,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我比较积极向上?”


    封疆随意地笑了声,建议道:“去掉那个时候。”


    在他眼里,她从来积极向上。


    待将田望秋的一串消息回复完,回家路上有了灵感的易兰舟又开始同封疆讲下一步系统优化的路径,发信息没有效率,没撂几句他便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封疆还没接,两碗蟹黄笋衣面及卤味拼盘已经呈上了桌。


    温热的骨汤香气肆溢,在狭窄的空间内迅速升腾发酵,铺了满室,连接人的味蕾。


    封疆接易兰舟电话的间隙还记得对步蘅道:“是老易。你先吃,别等我。”


    考虑到有室内有埋头奋战的学生,恐干扰他们,封疆在座儿上听了十几秒,待需要他回话,同易兰舟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夹起手机走向店外。


    易兰舟的细致认真使这通电话变为长聊。


    封疆尚在店门外静听盘桓的时候,步蘅从店内钻了出来,对他指了下不远处的全家超市,示意她要短暂离开。


    待易兰舟讲完,封疆隔着流徙车河看了眼全家的透明玻璃窗。


    灯光刺透黑夜,超市内里的景象完整清晰地呈现在人眼眶之中,依赖良好的视力,封疆得以看见步蘅在货架前逡巡的身影。


    月悬于天,身后是面店烹饪出的人间炊烟,身前是杂货铺里涓涓淌过的暖人灯火,灯火深处站着的,是他眼底最亮的那抹光源。


    全身全心的疲惫与沟壑仿佛都随着一眼又一眼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为了节省时间,封疆没有紧跟步蘅脚步走进马路对面的全家,而是先一步折回店内。


    适才忙于赶功课的少男少女已经拾掇好书本,且挪到了离封疆和步蘅所在的桌次最近的双人桌上。


    封疆乍回座,身着校服的两张鲜嫩面庞便一起抬眸,满目璀然笑意一径扑向他。


    因之夙夜未眠,封疆的情绪并不高涨,更深知自己今夜因为疲惫表情欠缺,并不可亲,恐怕难以换取他人主动的友善。


    既得少年关注,事必有因。


    他于是低头,带着探寻看向身前的桌面,查找起因。


    卤味拼盘还在,但只剩孤寡的一碗蟹黄笋衣面。


    意料之外的是,同易兰舟聊得颇久,面碗却依然是热气蒸腾,宛如刚出锅,既没坨,也没冷。


    白炽灯将封疆的眸点得黑且亮,他拢了拢涣散的神情,见俩学生仍旧不时偷瞄过来,嘴角微微牵起一笑,客气问道:“抱歉,我没能领会,是我有问题,还是我的面有哪里不对?”


    男孩当即摆头,紧接着没头没尾地道:“不是,没问题!只是我们很少见到像那个姐姐那么高的女生,她的食量也很不一般。”


    他话未及说完,身旁的女孩就调动肩膀不留情地撞向他:“喂,后半句不是用来夸人的话,闭嘴别说了。”


    她同时向封疆铺陈自己的理解:“我朋友抓重点一向和别人不一样,我替他道歉,你别介意。我觉得姐姐只是不想浪费。”


    俩人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姐姐只能是步蘅。


    从未同陌生人讨论过她,封疆拿起担在筷架上的木箸,首先告诉男孩:“没关系。姐姐高的不止个子,还


    有智商和能力。她很厉害,未来会更厉害,能养得起自己,也能多养一个我。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吃得多。”


    面对少年人,封疆音调轻快,眼底明朗。对面俩人听了,应他的话,再次相视而笑。


    封疆话音乍落,女孩因他主动搭话受到激励,继而说:“你出门的时候那两碗面她都解决掉了,大概是怕你吃到冷掉的东西,这是她拜托老板重新煮的。”


    她由衷感慨,“别误会,我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一般不跟路人甲搭话的,我只是喜欢好看的人”,她两手上下比划了下,示意她指的是外形,“你们看起来蛮配的。这么贴心的姐姐,千万别辜负了”。


    男孩生硬地插了句嘴:“也没那么配,你长得也就还行吧。”


    话是对封疆说的,但落入的是所有人的耳隙。


    女孩眉目不动声色,但颊旁刚挂上的笑及其短促,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封疆,手却掐上男孩手臂,毫不留情地拧了180゜,近乎咬牙切齿:“别扯我后腿,行吗?哪怕一次。”


    两张脸上是一脸怒气冲冲对另一脸些微懊恼。


    封疆手拢着碗沿儿,暖热从手心开始向全身游走,相比其他部位,心脏离手心堪称遥远,但那里如今却最为炙热。


    有些事,不用旁人提点,他一早洞悉。


    但听旁人这般说,依然受用。


    并不觉得被冒犯,再抬头,封疆看到的是在女孩的怒火镇压下的男孩紧抓女孩想要再次“体罚”他的手,用满脸无辜讨饶来安抚她。


    是个没有声音却很有生气的场景。


    封疆出声平息两人之间的龃龉争执:“没关系。谢谢你们也觉得她很好,哥哥会努力配得上,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修成正果。“


    没想到他说得这样放低自己且直接,少男少女听到他的话,即刻撇下内讧,带着讶色异口同声道:“那祝你早一点得偿所愿!”


    *


    步蘅提着热牛奶和一堆速食品回来的时候,封疆已经挥别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正倚靠在店门外等她。


    路灯已灭,部分店铺招牌已关,天地间都是厚重暝色,偶有几斛明光照路。


    待步蘅走近了,封疆主动伸手接过步蘅手提的塑料袋。


    袋子全透明,他能看到里面大致装了什么物件儿,外包装色彩极为丰富,软硬咸甜一应俱全,如同误开了某个零食百宝箱。


    他忍不住想要打趣:“出手这么阔绰,要做我们的投资人?这么多,大概率会囤到过期。”


    两个人边走边聊。


    “我是考虑到多了池张他们,人口数翻了番儿,过期没那么容易吧?”


    “你对池儿的了解不够深入,那小子很少吃人食。至于老易,就是你刚见过的那个,相比吃食,他大概更喜欢知识。”


    “池张这人还真是……是不是就是因为挑食,导致营养不良,所以才总是一幅想要吃人的不高兴的样子。”


    封疆笑:“这些话,以后尽量当着他的面儿说。”


    没有什么不敢的,步蘅点头,“我可以说,但我要是吵输了,你得帮忙武力镇压”。


    扯到这儿,步蘅没忘先干正事儿,从外套口袋里将仍温热的牛奶瓶掏出来,插好吸管,举到封疆眼前轻轻摇了摇,“刚刚在店里加热过,对睡眠好。赏脸喝一个?”


    封疆扫视瓶身一圈,微弱光线映照下,眉眼微弯了下,满是一泓柔光。


    他接得干脆。


    但在喝完后说:“你这一波投喂我的,不管是吃的还是喝的,定位好像都没超过七岁?”


    步蘅:“……”


    您对牛奶的偏见有点深。


    家近了,封疆先手开锁,推开小院儿的门,而后回头牵步蘅,扣着她手腕把她拉进院内,后关门,锁门。


    两人前后脚往里走。


    走的时候没留灯,单靠月色渗透进院里照明,能见度有限。


    但这微弱光线,已经足够封疆看清整院儿的情形。


    他已经有很久没打量过这近在咫尺的景象了,院儿里曾经招展的欧月如今败了大半,季节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过渡。


    他归来的节点已是夏末,只堪堪赶上了花季末梢。


    但他已然错过的,又何止这一个珍贵的再也不会复返的花期。


    某几句话骤然在封疆脑海里掠过。


    ——她还没察觉,我们已经开始恋爱。


    ——谢谢你们也觉得她很好,哥哥会努力配得上,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修成正果。


    这些关于未来的期望,说给旁人听过了,主角却还没听过哪怕一个偏旁。


    *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断了,静得很,走在前面的步蘅募得回头。


    黑暗中,封疆只能捕捉到她修长纤细的轮廓。


    有些事,封疆自知眼下不是最佳场合,但早一些总归是比晚一点要好的时机。


    生而为人二十余年,封疆深知犹豫的后果往往是悔不当初。


    见他停在原地,步蘅自行琢磨,猜了起来:“你该不会接下来要告诉我,漏了东西在店里吧?”


    封疆没立刻否认,步蘅便误以为自己言中,暗骂自己乌鸦嘴:“真忘了?”


    步蘅赶紧走回他身前:“是什么东西?你先进屋躺会儿,我回去拿。”


    她用来收尾的甚至不是个问句。


    封疆右手依旧拎着满负荷的一袋速食品,听她这样说,左手突然抬起,扣住步蘅小臂,往自己身前带过来一点。


    将她彻底拉近。


    同她近距离对视上,他才道:“你觉得合适吗?外面乌漆抹黑了,让我先躺平,你自己再跑一趟?步蘅,你这样下去,不太好,迟早会把我惯废了。”


    封疆鲜少直呼她的姓名,更遑论声调柔软,神情专注。


    此刻,步蘅手臂紧贴他烫人的掌心,耳畔是他质地清越的嗓音,鼻尖能感觉到来自他的温热吐息。


    被这样层层包裹进他突然释放的温柔中……她很难……不心生遐想……很难维持理智。


    可这不是结束语:“废了,会有连锁反应,我可能会依赖你。”


    遐想升级,变心旌摇曳。


    但会不会,又是自作多情?


    *


    这么多年了,步蘅自认自作多情过的次数两巴掌数不过来。


    很多次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觉得封僵同她一样起了“乱/伦”之心,她那未曾启齿的暗恋将变成早恋。


    最后都是虚惊一场,是她自行多想。


    今夜猛一听祝青提到封疆曾现身宿舍楼底,她就马不停蹄地蹿到封疆跟前儿来。


    这是本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惯性。


    但现下步蘅修炼了个自欺欺人的本事。


    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对这位眼里盛满军事模型的“性/冷淡”抱持期望。


    就比如,步蘅不曾期望铁树开花,鹦鹉下蛋。


    所以她选择同封疆摆道理,而避谈感情。


    举止间操着个不越界的度。


    *


    多年前,封疆曾手把手教步蘅手书软笔。


    温热掌心覆在步蘅手背上。


    手臂弯曲虚拢住步蘅半边身体,带领她临摹字形犹如绵里裹铁的行书拓本《兰亭集序》。


    那会儿封疆手热,等字写足两张纸,总能把步蘅的手温带得像是烤过火。


    年少无知。


    年少莽撞。


    年少是块儿可遮羞的布……


    当年,撂下笔后,步蘅曾仗着年少“冒犯”过人儿一回。


    用沁汗的手心反握住封疆刚从她手背上挪移开的手。


    且斗胆捏了封疆一下。


    封疆注意力在墨迹上,未曾抵触,步蘅进而握了他手一把。


    彼时准备清洗笔,顺带撵步蘅温习课业,而后捯饬晚饭的封疆未曾从她的举止间领会出任何意思。


    没发觉是在被人轻薄。


    没看出步蘅心怀不轨。


    步蘅泄了一气球气。


    一个女人握着一个男人的手,不会被人无视。


    但她碰封疆,没激出他任何反应。


    步蘅只得直面这么一结果:在他眼里,她尚不


    是个女人。


    长大点儿,会好。


    步蘅如此自我慰藉。


    已是法制社会,当年她即使再郁闷再忿恨,总归不能泄愤宰了自个儿的意中人。


    只能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第18章 步履之往。


    第十八章:


    大了些,又有一回。


    封疆和池张随自行车社北上户外活动。


    隔了三五天,活动结束他们回京的时候,给步蘅捎带回几样伴手礼。


    这是封疆的习惯,远行回来,给她扔些小物件来。


    东西步蘅一一码好存放,就存在这院儿里那东厢房内。


    那会儿池张刚因为钻封疆那院儿,瞥见过步蘅几回,两人混成熟脸。


    池张从不亏待熟人,抢先扔了步蘅一把冰刀,不带任何包装,光秃秃亮着刃。


    封疆那份,当时陈放在中厅那老红木桌上,是一长方形湖蓝色礼盒。


    步蘅瞧了眼,无法透过礼盒严实的外观窥伺内里的物件儿。


    但因这用了心的礼盒,难免隐隐生了些期待。


    但那回,封疆撩起门帘冲步蘅道:“桌儿上那盒子你收好,送你装刀。”


    步蘅对刀兴趣了了,对能装刀的盒子就更热情有限,坐着没动,没有立刻扑过去查收。


    见她不动,封疆又抬腿走过去,拿起盒子,转手摔扔到步蘅手边,扔在她即便不动也触手可及之处。


    临了他又补了句:“里面还放了些从当地淘来的糖,自己翻了吃。”


    糖?


    盒子真是、只是盒子?


    步蘅瞥几眼看到的,竟已是物件全貌。


    步蘅此回合直面了另一个结果:被小孩。


    稚童才唯糖果可打发。


    她再泄一地气。


    那就等更大点儿,步蘅想。


    最不济不过似红军长征,只要能有胜利那日,万难千险算不得什么。


    无非是在年复一年的冬去春回中,把日复一日的好感,打磨成一往无前的终生迷恋。


    不是打诳语,她本就有将那个人,装进眼眶一辈子的打算。


    *


    就算不扒那堆老黄历,步蘅又突然想到,前不久,雨濯全城那天,她在池张那废了的游戏公司里遇到封疆,夜里俩人一起从1473回到小院的时候,封疆说过一句:“我琢磨没可能是你掐指算到我想你……”


    彼时步蘅不曾自作多情。


    亦不敢多想。


    此刻却又想弄明白,封疆嘴里的想,是哪种想。


    是清清白白的想,还是越到夜深人静时越浓烈的肖想?


    这么多年,步蘅自认含蓄的并不到位。


    再进退有度,她的意图,也外露过数回。


    眼下室外起的晚风就不止送凉,也将她得空栽的那一院落没败光的欧月香吹进室内,香袭角角落落。


    别人送花,按朵、按盆,她按院儿。


    有点儿眼力见的人,都该有点儿反应。


    可这人仿佛瞎。


    半字儿没问。


    还是说,是她手欠,花的数量多到让人以为她一心一意向园丁?


    别人追人是分分钟捅破窗户纸,而她,这泡人这得泡到猴年马月。


    *


    在回忆里滚了大概十万八千里,步蘅才被封疆一句话拽回当下。


    “明天的行程有些紧,会来不及问你。”封疆觑她一眼,压低了嗓音,带点哑。


    前往出租车公司,明天有一场硬仗要打,成败不知,他无暇分心。


    忙字一出,他眉眼又染了些适才被压下的疲惫:“有些话,我知道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说。”


    嗡——


    嗡——


    封疆正铺垫着,步蘅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数下。


    是窝在宿舍修片的祝青:人呢,你是活着见到人了,还是半路被拐了?不知道吱个声?


    步蘅利索发了个定位过去,顺手回:放心,已到。


    祝青向来直白:可以。你走那会儿急得就差滚了,没再有动静姐惦记。这会儿正闲,随便问问。


    分明是表示关心,祝青却嘴硬,非要画蛇添足上一句“随便问问”……


    俩人站得太近了,步蘅回完消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是祝青,问我在哪儿。”


    是谁没区别。


    但封疆蓦然惊觉不该继续迂回。


    得益于APP还没成气候,连拼了几天几夜,他如今大脑困顿的不成样子。


    但决定一出,一席话却像打过腹稿一样转眼就扫射了出来:“前面的话你要是没听明白,全算我词不达意。”


    他从容且坚定:“我话很长,要请你好好儿听。先说好,我认识的人有限,以前没唐突过任何一个女孩,没问得这么没有礼貌过。说错的地方,请你看在这些年的份上,容忍我。”


    这番铺垫下来,步蘅直觉他下面一席话阵仗很大,她抖然生出一种来自第六感的危机感,忧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预防针打完,封疆自开口便层层递进的句子,此刻终于进入高/潮:“是我最近过于凶神恶煞,所以让你花敢种,虽然酝酿了很久,白却始终不敢表?”


    见他讲得认真,一直没敢多动弹的步蘅:“……”


    艹。


    她从封疆那句“我会依赖你”开始,一路暴跳的心脏顷刻似被人狠捏了一把,转瞬蹦到喉头,万万想不到几句话后会是这样的走向。


    是了,他聪明早慧,于课业游刃有余,封忱死后,为积攒生活的资本,他也有许多赚钱的策略,经年历久的,怎么会看不出她在肖想些什么。


    她怎么敢以为自己暗恋得挺好……


    怎么敢觉得自己一般情况下表现得无欲无求……


    “抱好”,封疆三连击完,又在步蘅意料之外,仿若无事发生过似的,把他提了半天的塑料袋塞给这会儿如被劈了的步蘅,而后没事儿人一样越过她往厢房走。


    不是……


    什么情况?


    扔完话就走?


    都不回头的?


    真不回头?


    就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这样正常吗?


    “喂……”,眼看人就要进厢房的门了,步蘅抱着那堆零食,硬着头皮在封疆身后喊,喊出来却因为底气不足,像声低低的哎,“你……这种事情……是一个人自说自话完,就可以的吗?”


    已经把话说的这么直白,结果人就只迈出这么几不可查的一厘米?


    挫败略有,但封疆擅长再接再厉。


    在步蘅喊他之前,他已经拉开厢房的灯。


    此刻,人仍保持将进门的姿态,背对着步蘅,当即反问:“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你还没明确地答应我,我就先亲?我虽然不怎么听别人的意见,你情我愿这种情理,还是讲的。”


    语言组织能力完全被碾压的步蘅:“……”


    今晚买的那奶,难道掺了酒精?


    偏封疆在拉开厢房门之前,还有一句话说:“还有,你刚才说得很对。这种事,不是说几句就算完的。我走开,是怕你脸红不敢看我,不是要装作话没说过。而且我和你,我们这件事,只取决于你。给你三分钟考虑,多了我不保证不会生气。”


    听了这挺嚣张,不走寻常路的告白,温度蹭一下爬上步蘅的脸。


    感谢黑夜,步蘅心想,遮住一切,藏住被他勾起的所有外在生/理反应。


    这种情况下,她张口声儿都会发颤,一定暴露心理活动。


    步蘅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他给的太突然,她今夜抱着从学校跑来看看的打算,就只是计划过来看看……


    *


    封疆说三分钟,步蘅心内下意识地从180开始倒数。


    大脑清明,但胸腔里的配件砰砰砰亢奋个不停。


    连带着耳膜像要被震碎般。


    她边倒数边走向封疆,靠向他颀长清隽的背影。


    影子连接黑夜,连成了她全部的视野。


    算上1999年那最后一天,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三年秋,走到他身边,她刚好走了


    13步,数到170。


    7,是步蘅的幸运数字。


    她一个无神论者,这一刻真切地开始迷信。


    哪里舍得让他生气,懊恼于自己临场发挥水平的步蘅不是扭捏之人,在倒数到165的时候,扯过封疆的手,在封疆感觉到她走近,转身看她的刹那,用尽全力攥紧。


    这一攥的决心,够翻过余生十万八千里路,劈开未来千万丈荆棘险阻。


    **


    封疆即刻回握。


    步蘅眼睛发亮,内心没有明显的形于色,手交握之后,只手指小心地剐蹭封疆的手背。


    一刮一擦,体感像挠。


    封疆忍不住,取笑道:“冷,摩擦生热?”


    这人真是……


    步蘅搜肠刮肚,但没能寻到合适的语言,干脆自暴自弃:“至少在现在这种时候……可不可以好好儿说话?”


    步蘅自我认识也非常到位,开口声儿还真是发颤:“可以问吗,为……为什么选择今天?”


    漫长岁月间,一直相安无事,步蘅以为她还得长征,封疆却于今日突然开口。


    把经年累月才能完成的那个“追”,一下子变成“追上”。


    “你觉得为了什么?你每次来这儿看鸟儿,都是先翻黄历看好日子再出门?”


    “……”怎可能。


    反问完,封疆才随机编:“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以后过纪念日,会热闹,勉强算举国同庆。”


    举国共庆……已经是国庆节?


    步蘅瞥向不远处的红木桌,她挂在那儿的那老黄历,翻的页码可不是已经到了十月。


    她大抵是被郭一鹤关糊涂了。


    一路过来的时候,大概也眼瞎,没有留意到节日氛围。


    步蘅知建国周年临近,但以为至少还隔个三两日,没想到已经这么近。


    此刻后知后觉,记起祝青搁她耳旁已经念叨过许久,要仔细看阅兵分列式,积攒可以用于剪辑的分镜。


    此前祝青扔到她脸上的那张话剧票,也是建国周年献礼的系列剧目。


    祝青近期有提醒过她,说第一轮演出就在最近几天。


    前些日子,她在学校里也有见到有人身着统一服装,在操/练庆演方队。


    发现丢车之后,她绕着周边几栋宿舍楼和车棚转那几圈找车的时候,也有看到一些拉着行李箱的校友。想必是找到了消磨十一假日的去处。


    今夜她路过的那些地铁站长长的墙壁,那些广告展板上,似乎也一片飘红。


    新起点的第一天,是国庆日。


    这个特殊的日期,让明明仅勾勒出一笔的未来,有了数十载积淀才能给人的踏实感和安全感。


    *


    封疆说了许多,步蘅的直线思维认定需要回馈:“提前说好……因为没有谈过,所以我不确定自己谈恋爱的水平是好还是差。这是我第一次喜欢谁,以后如果有不恰当的地方,你得多批评斧正,我会——挑着改的”。


    封疆听笑,他小心拽合上三两分钟前他才打开的厢房门。


    门关好之后,他忽得施力,将步蘅摁顶到厢房门上,让她的背抵着门,全身得以以此为支撑。


    封疆手臂圈出的空间狭小,步蘅微抬眸,便能看见他忽闪飘长的眼睫。


    没有拥抱。


    但身体莫名像被抱紧般开始起火。


    嗡——嗡——嗡——


    有电话好巧不巧地卡在这个节点打进来。


    封疆没动,不像是要接。


    步蘅耐心劝:“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不会在这个时间打过来,还是接吧。”


    封疆这才有所动作,但却是膝盖前伸了下,把她往门上压得更紧了些,低声说:“在这一秒,没有亲你重要。”


    话落他劈首吻下来,滚烫的气息一次次地渡进步蘅唇腔。吻得深,却不贪久。


    步蘅眼前的黑夜和封疆随着他的动作在晃,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迅速。


    封疆:“现在再回电话,也不耽w——”


    他那个“误”字还没脱口,步蘅迅速伸手攫住他的下颌,掰正。


    而后对准那削唇,冷静地吻上去。


    这个回吻,亦不止浅啄,步蘅舌向前攻,破了封疆唇门,钻入。


    她勾他藏在齿后的柔软,小心舔/舐,拂息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互相追随,绵密相缠。


    她一样不贪久,很快退后,且附赠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礼尚往来。”


    说完,步蘅立刻别开视线下蹲,从封疆撑在门上的手臂下面拱出来,迅速跑远:“回电话吧,我去洗漱。”


    剩封疆在她身后笑。


    删除


    这一宿月照中庭,情/潮涌动,举国同欢。


    *


    这一年,极具纪念意义的国庆日闪电般划过。


    第二天清晨,没有后续旖旎情愫发酵,开始于步蘅开着封疆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N手车,送某三位大爷前往城北的一家出租车公司谈合作。


    这车被放置在胡同无碍交通的旮旯里,和程淮山手里的那个破烂儿有的一拼。


    步蘅与它初次见面便先瞄到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那坨鸟屎。


    呈螺狮状,来自胡同某户人家圈养的一言不合就免费、热情地天降大礼的一只灰鸽子。


    清理这堆污秽的时候,步蘅没忘默念一句:“大吉大利”。


    煞风景的池张搁后面配了句解说:“阵仗挺大,但也不算晦气,总强过出门踩一脚狗屎。”


    临出胡同口,这车又被封疆的近邻瞿大爷家里那喜好站在路口观景的独眼猫挡住了去路。


    步蘅起初琢磨,心算好尺寸,让四个车轮从猫身侧两边过,留它在车底那空当。


    又怕这小崽子半路乱蹿,刚好蹿到这车轮底下去,把命送掉。


    正琢磨着,喇叭都还没摁,这猫突然一脸严肃地蹲下,就地嚣张地撒尿。


    一泡尿直直浇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射程还不近。


    开门第二红。


    再一再二,有点儿邪了。


    昨晚刚从无神论者变有神论者的步蘅,握着方向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眼昨晚被她咬过的封疆。


    但封疆岿然不动,在微/信里同他们的首位投资人田望秋就近几日的安排通气。


    这回是步蘅今早刚知晓姓名的易兰舟易教授推了推他那搁鼻梁上永远挂不住的镜框,征询大家意见:“这猫看起来不认生,我下车把它抱到旁边儿去吧,不然说不定要和我们长久对峙下去。”


    搁他旁边坐的池张听不下去:“费那个劲干嘛,摁几下喇叭,吆喝几嗓子就成。”


    话落就降下车窗,朝着那猫大声“喵呜”。


    步蘅:“……”


    易兰舟:“……”


    这叫吆喝?


    说这喝“惊为天人”,不为过。


    好好一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学猫叫,就成了破锣嗓子,暗夜里风箱拉锯似的,让人觉得瘆得慌。


    另,同车人还皆感智商遭侮辱。


    步蘅和易兰舟均被池张这叫唤唤得无语,但池张不以为耻。


    尬静了五秒余。


    只封疆沉得住气,从微/信中抬眼道:“别停,你再叫第二声,这猫更多尿能被你吓出来。”


    不以为耻的池张:“那只能说小家伙儿肾好。”


    这话浑,易兰舟禁不住耳热了半扇,提醒了句,“张口就来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他是觉得步蘅在,有些玩笑不合适开,“何况你自己还是床冷锅不动的单身汉,评价小猫肾的好坏说服力不够,下次换个梗讲。”


    池张:“……”过气的老板不如猫,怕不是反了天了。


    池张:“我说易教授,你抱了一辈子那些礼义廉耻呢?你的兄友弟恭呢?”


    易兰舟没应他。


    步蘅没法容忍自己继续安坐车中听这波人不讲人话。


    她抬手摁了下车喇叭,驱猫。


    猫不理,步蘅亦不等易兰舟自告奋勇,抢先下车将其抱到一旁。


    拾掇好这猫,待重回驾驶位,炫目日光刺眼,步蘅拉下遮光板的瞬间,听到他俩继续就猫体器官的功能性问题展开辩论。


    创业者?


    这德行,倒像一堆贫嘴子抓瞎,凑一块


    儿说相声。


    思及未来那条漫漫拓荒路,步蘅觉得甚是堪忧。


    *


    这城市的出租车公司细数有一百多家。


    规模远超步蘅对京城内车马数量的认知。


    若是一一耗费精力走访完,怕是得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比蹲马路牙子上数那堵得严丝合缝的浩瀚车流都得慢上几分。


    出租车公司所在的路口不能停车。


    卸下封疆、池张和易兰舟之后,步蘅在附近的小道上绕了一圈,才勉强把车塞在一个不碍事儿的角落里。


    降下驾驶座车窗往稍远处瞥,步蘅就看到被铁格网围拢起的一座大院,围墙简陋如旧时随意堆砌的垃圾中转站。更瞥见院儿里规矩停靠的一些刷了蓝白两色漆的出租车。成排成列陈放,将开阔的场地硬生生停成了露天停车场。


    再远一点的地方,还猫着几个倚墙角抽烟的男人。


    都叼烟叼得恣意,咬着大半个烟嘴儿,压根不管烟灰往哪儿砸,更不怵烟头儿烫手。


    抽烟,怕是他们交际的方式之一。


    是群司机,步蘅稍一研判便能得出结论。


    *


    这地段儿步蘅早前来过一回。


    前几个月步蘅跟着想跳出财经那个既定框,搞起民生热点选材的程淮山跑“北漂人”的专题。


    来过这出租车公司对面的群租公寓(去年大火后北京清退的那种群租房)。


    不大的地皮上,住着这座城最底层的劳动者们。


    他们鸡鸣时起、夜深时归,大部分是外来务工人员,是这城市运转的基础螺丝钉。


    称不上不可或缺,但又举足轻重。


    步蘅还记得那胶囊状的公寓里挤在一起的闭塞铺位,也记得那一间间屋子里晦暗的灯光,更记得那堆满杂物的幽深廊道。


    记得那一双双写满憧憬的眼眸,记得那一双双手纹似皲裂黄土地般的属于劳动者的手。


    初见那生存环境时,步蘅想起曾听过的一句调侃:生活不易,全靠硬撑。


    *


    步蘅曾经看过一些调查数据。


    隐约记得这京城出租车司机这行业的从业人员,也是外地人居多。


    这份工作对他们而言,是生存的方式,是讨生活的手段。


    要是有丁点儿引他们担忧的风吹草动,怕是都能烧着他们的眉毛,引他们抗议。


    这些年,全国各地的司机,为抢夺客源发生的“血拼”更是不在少数。


    步蘅想,封疆他们要起步的事业,对这群司机而言,怕不止是风吹草动。


    未来,它将是雷霆万钧。


    第19章 新修封疆下车前回:“英雄。”……


    第十九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一(18年秋)


    从不远处的那堆司机身上收回视线,步蘅在社交网络上浏览搜罗了堆关于Lyft,Grab,Uber的信息。


    行业正呈群雄割地之态,各家从作为新鲜人入场,至声名鹊起,再到大肆圈地的速度都堪称迅疾。


    搜索引擎中出现的一篇篇中英文报道,在记者笔下宛如一首首热血诗,引人心经澎湃。


    步蘅深知自己是门外汉,翅膀尚软,还未扑棱出学堂,于那仨人筑广厦之初的助益有限。


    但步蘅也不愿一味杵在犄角旮旯间,枯守干等。


    她本不是耐得住闲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此刻有往人堆里凑,以获取更多讯息的念头。


    纵然这信息大概率无甚用处,但至少不至于使她在等待中更为焦灼。


    没再耗费时间踟蹰,步蘅撸掉晨起时绑好的马尾,将过肩的中发散开,减淡了些身上的学生气。


    在这辆破车内摸索半天,好歹从置物盒里摸出了个通体黑亮的打火机。


    步蘅随后下车向那堆司机靠过去。


    男人们迎面朝向她,交错站着。


    步蘅身量长,她往前靠,步步逼近时,自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


    隔着一道铁丝网,步蘅视线同站在外围的一位司机短暂交汇。


    末了,中年男人将叼着的烟嘴扔进垃圾桶,朝步蘅走过来。


    走近了,男司机扒拉开菱格网,热心问:“嘿,这个点儿往这旮旯里凑,找人的?”


    步蘅点头回:“您好。是,过来找人。”


    司机随即猜:“下车跑太快,东西落我们公司的车上了,过来打听?”


    步蘅摇头,指了指他手攥的烟盒,又亮了下手中的打火机:“不是,是想做个调研。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和您聊聊吗?”


    后面的几位司机此时也围拢着凑上来。


    有人拍了最早露头的那司机一巴掌:“老刘你什么情况,看到人小姑娘挪不动腿了?刚才还在那儿骂天骂地,这会儿笑挺灿烂啊。”


    被称为老刘的司机回头啐:“别特么乱扯淡,人过来问事儿呢。”


    老刘随即摸了根儿烟,示意步蘅往边儿上走,转身引她从侧边的小门进到院儿里来。


    步蘅意图给老刘点火。


    老刘摆手示意不用。


    但他接了那外壳黑亮的打火机,攥在手里,带步蘅扎进这司机堆中。


    司机们都在等待交接班。


    有人站久了脚累,掐掉烟,蹲下/身,扒拉出手机看时间。


    步蘅瞄了眼,发现对方用的是老式板砖机,是无法装载大量app的机型。


    老刘站定后问:“还是学生吧?”


    步蘅语气恭谦,回:“是,n大的。”


    她知道,母校的名字,拉取陌生人信任感时,有用。


    老刘:“好学校,有出息。”


    他又上下打量步蘅几眼,见步蘅两手皆空,接着问:“调研什么,没问卷?”


    步蘅于是道:“和同学刚开始搭伙做项目创业,想收集一些一手信息。”


    老刘:“具体点儿说。”


    步蘅:“我们做了款产品,手机打车应用。简化了叫车模式,方便乘客及时约车,进入应用界面后乘客可以一键叫车。产品是子母款,分司机端和乘客端。乘客端呼叫,司机端接单。”


    听到这儿,老刘身旁有人插嘴:“我可听明白了,干推销呢吧?你想把这东西卖给我们?”


    步蘅:“您别多想。不是卖产品,是免费下载使用的。”


    那人笑,又添了句:“敢情儿是学雷锋?免费的?说句实话,凭空掉馅饼,我更不敢捡。”


    亦有人附和:“科子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老祖宗都懂——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是不为钱,你们这些小年轻儿瞎倒腾什么玩意儿?”


    引步蘅进门的老刘掐了那“激进分子”一把,对步蘅提及一无比现实的问题:“大伙儿各年龄层都有,手机有的玩得转,有的只用基础功能,就算我们自愿安装,装了就能用的溜?”


    司机提及的都是最基础的障碍点,步蘅知晓封疆他们一一考量过。


    步蘅:“步骤很简单,我们包教包会呢?”


    老刘微一琢磨,仍旧摇头:“这东西不联网能用?流量费是大头儿。你得清楚,我们搁外面跑业务,为的是赚钱不是花钱。再说,板砖机装不进去吧,难道为了装这东西,去买个新手机?”


    有人适时提了一嘴:“我说,除了包教包会,流量费和手机钱你们包吗?”


    又有人追加道:“对,手机卡流量套餐要报销。”


    更有人仍旧不为所动:“没成本,我们也得琢磨下。”


    ……


    **


    同样的质问,与出租车公司经理面谈完的封疆一行仨人,一样如数接收到。


    在传统行业里,改变传统的作业模式,如融铸铁碎坚石,走一步,有一步的难。


    同时,砸到他们面前的还有第二个严峻的问题。


    出租车公司询问他们是否已经拿下京城交通运输管理部门下批的运营许可。


    一个刚发布的app,一个起航不久的雏级互联网公司,何来这玩意儿?


    他们仨,没有任一个是回家吹个枕边风,就能吹出许可文儿来的皇/亲/国/戚。


    初战毫无疑问地告挫。


    该出租车公司的经理对青年人创业表示欣赏鼓励,但对合作表示坚决免谈。


    他拒绝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走之前甩给他们的那号眼


    神儿,最爱意会这些小动作的三人组里的池张给另俩人翻译了下:“别回头,人骂我们仨是异想天开的小兔崽子呢!”


    “老兔崽子”易兰舟闻言摘下眼镜,默默擦了下起了雾的镜片,而后道:“从客观现实情况来看,这里面应该没有我的份儿。”


    池张斜易兰舟一眼,觉得易兰舟近日有往罗里吧嗦方向发展的趋势,决定劈头砸他一点儿矜持做人的道理。


    池张勾住易兰舟的脖颈,开始认真且不遗余力地一对一,点对点的谆谆絮叨。


    封疆没理会身后的聒噪。


    小兔崽子……


    封疆并不忌讳这个词。


    因为“兔崽子”并非身无长处,至少蹿得快。


    对于刚进场抢夺地盘的他们,这不是坏事儿。


    告别这家出租车公司,踏过那一级级台阶,下楼前封疆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一地静悄,如同再一次在冷硬地诉说拒绝。


    身后这扇关上的门是个警示,下一扇,下下一扇,至再无门可敲之前,他们没得选择,要拼死破一门而入。再不济无门可入,也要破窗前行,不能被困死在原地,沉尸岁月深处。


    *


    快出这家出租车公司门的时候,池张又将搁心底转了两圈儿的念头抛出来:“实在不行,送手机呗,刺激下这些人来下载安装。蝇头小利也是利,肯定有人为了白得一部手机来用。”


    易兰舟拧眉,并不认同:“成本太高了,而且是暂时性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封疆亦否决:“不可行。这是恶性循环。今天送手机换来司机入场,明天就得送钱让乘客安装乘客端。烧钱大战,没金主儿,谁玩得起?听过自杀式袭击?见过人用/炸/弹/寻死,没见过有人用钱砸死自己的路,你想做第一个?”


    池张懊恼:“艹。我收回前面那句话,你俩当没听过。”


    何况,三个人都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钱砸?


    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用户基数,app在商店应用榜单上查无此p,没有一个产品初步推广开的前景,单拿着一份BP(商业计划书),他们没有前去谈融资的筹码。


    现有的那些启动资金,若是谈拢了司机端,去推广乘客端,光招募地推团队搞推广,维持日常营运,也是分分钟如流水。


    账户里的余额,于这刚启程的长路不过是杯水车薪。


    资金,掣肘他们的步伐。


    *


    封疆、池张和易兰舟回到车上的时候,步蘅刚读完适才检索出的国外打车软件发展史。


    与司机聊的那番话让人泄气,但这模式在海外的成功又让步蘅复增了不少信心。


    步蘅没问他们进去后情境如何。


    联系她方才与司机谈的那番话,再加上从仨人脸色上推敲出个一二,她靠猜也能得知进展。


    成功若是如此容易,希望若是遍地可寻,这世上就没那么多励志箴言,留不下那么多血泪教训。


    关了车门,所有人都不似来时那般亢奋,没了扯淡的兴致。


    只封疆展开一张城区地图,敲了敲他们几个昨儿在地图上圈出来的,城中一众出租车公司所在地的坐标。


    指着距离他们刚敲门失败的远途出租车公司最近的那家公司,示意步蘅开拔。


    号角刚吹响,懈怠未免太早,认命更是妄谈。他们得继续征伐,继续前冲,永不止步。


    *


    一整日下来,四个人共跑了五家公司。


    二度碰壁后,半路封疆做主换了策略,选择“农村包围城市”,先从城郊的小公司开始游说。


    悲的是整日下来大公司的门依然难敲,喜的是有小公司同意进行第二回合洽谈。


    愿意召集旗下的司机听app展演,将是否安装app的选择权交给众司机来投票决定。


    出征前,想象中会遭逢冷遇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到这个时候,消化完打击,哪怕是熹微的希望,对每个人来说也都是极大的慰藉,是最好的鼓舞。


    **


    结束了这一整日的行程,池张提议:“小步司机,你挑个地儿,今晚大家伙搓一顿?”


    步蘅看向封疆,征询他的意见。


    瞄到步蘅的小动作,池张又啐:“看他做什么,长辈这么多,你就光孝顺他一个?”


    步蘅剐他一眼。


    池张明白了:“我说……封儿,你这教育工作不太到位。我华传统美德,尊老爱幼。”


    仍旧没人应他。


    连易兰舟都没开口。


    被无视的池张:“……”


    受伤害,合着他为人这么差劲儿?


    **


    蹿了整日,封疆此时才看到午后便躺在他手机里的一条消息。


    来自老连长于连:“休假,这会儿过路京城。你要是在,走前见你一面。”


    已经迟了数小时,封疆利索回复:“地址给我,我过来。”


    而后他侧身对步蘅道:“前面挑合适的地儿,靠边停车。”


    池张:“你这是要撇下我们走人?”


    问题虽然问自池张,但封疆手臂搭在驾驶座椅背上,望向步蘅解释:“我去接位朋友。你们仨挑好地儿知会我一声,我带人过去。”


    池张莫名有危机感:“什么朋友,什么性别的?”


    封疆抽回手,曲腿跳下车,关门前仅撇下一句:“适合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国旗下演讲的人。”


    第20章 修订她是男人,碰上也认了


    第二十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二


    封疆是在二环边儿的雍和宫外见到的老连长于连。


    于连站在宫门外的那行行道树树底下,树梢儿挂的叶红绿掺杂,他则着了身黑衣,浓的像就地泼了团化不开的墨,百水不侵,雨淋不淡。


    封疆离开南海至今不过月余。


    两人分离的时间不算长,于今日碰面,还远称不上是阔别重逢。


    但没了那身惯常入眼的军常服和作训服,周身环境从远离大陆的荒凉岛礁变成光怪陆离的城市,乍见面,难免还是生了些时过境迁之感。


    过路雍和宫的人多要进门烧香祈福。


    于连不例外,他现身此地并非途经,而是特地前往。


    待近了,于连撒手扔给封疆一个福袋:“拿好了,这玩意儿可是佛祖开了光的。”


    封疆并非没有摸过数墙之隔,宫内的那些转经筒,也没少拜那几尊佛。


    于连扔来的那个福袋上,绣着个身穿肚兜的女娃,封疆着实下不了手往自己口袋里塞。


    封疆:“逗小孩呢?”


    于连道:“滚。我认真求的,保你后半生平安,怕你以后旧伤恶化,年纪轻轻瘫了,老来晚景凄凉。”


    封疆攥了福袋一把:“开始走迷信路线了?”


    于连:“贪求身边人病痛消解,又不能即日起学医自救,不迷信还有什么好办法?”


    封疆:“心意领了,已经恢复的挺好,能走能站,你惦记好自己,不用操心我。”


    于连轻呵,笑:“是为你嫂子祈福,顺便捎带你,谁为你了?净添那些没用的心理负担。”


    嫂子……


    于连乍提及这个词,封疆心里不是滋味,随即问他:“最近去沈阳了?”


    于连回了低沉一声“哦”。


    封疆又问:“这回见到人了?”


    于连沉默。


    这沉默就是答案——又没见上。


    于连低落的心情封疆自认无力拯救,但纵使安慰是徒劳,此刻也不能一声儿不吱:“值得的人和物得来的都不会很容易。放宽心,嫂子不见你,也一样不会见别的男人。”


    于连轻嗤:“这么蹩脚的开导,算了吧。”


    封疆自知这慰藉作用有限:“要求别太高,凑合凑合。”


    于连摇头:“行了,用不着安慰我。等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耗一辈子也是一辈子。我


    这趟去,就没抱见到人的指望。前几天是她当初跟我求婚的纪念日,我跑东北这一趟,自己心里舒服点儿,等过些日子开始演习了,更不能休假。到时候就算想去,也不具备去的条件。”


    封疆扫他一眼,企图动唇说点儿什么,可最终没有吭声。


    人活一世,总会遇到些坎儿,匮乏苍白的语言,并不能助人跨越。


    于连自己通透着:“我懂我错在哪里。过去她往我身边凑的时候,是我想岔了,推她去找更好的人;现在是她想岔了,推开我。我知道事故之后,她是怕拖累我,但她现在避而不见,让我一把年纪了,仍旧孤家寡人,才是真的拖累。”


    听到这儿,封疆心里又生了初闻于连情/事时那五味杂陈的感受。


    在岛上的时候,资源匮乏,暗夜间也得节电。


    一众人靠自娱自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谈资之一便是哥几个凑在一起于夜色下互挖对方身在故乡的明月,聊起那一位又一位姑娘,一个又一个陪伴彼此长大的伙伴。


    所有人都被调侃过,只聊到于连的心上人时,大家守规矩,怕惹他记起伤心事,不多插话。


    但于连乐意分享,分享他那姑娘的好。


    于连这个人,抱负在海疆,愿望如古人,但求海清河晏,世界和平。曾经有个志同道合的女友辜拾零,却阴差阳错,蹉跎多年。


    辜拾零是沈飞601所的研究员(沈阳飞机设计研究院,主要从事战斗机的总体设计与研究工作,研制的机型批量装备我空海部队,是国防事业的中坚力量),于连一心向海,辜拾零心向万里长空。他在前线,她在后方献身于军工科研。


    辜拾零生的根儿正苗红,早前辜家人看不上一穷二白的于连,在于连军校毕业分配时插了把手,调他去边防,却歪打正着,最大限度地成全了于连的理想。


    于连走得利索,分手没拖泥带水,甚至改了原本被人称道的和辜拾零相配的那个名字,从于阅微变成了于连。


    他选择如辜家人的意,大张旗鼓地做了逃兵,放弃辜拾零。


    拒绝她孤注一掷的求婚,也彻底舍弃了他的一部分过去和一部分生命。


    封疆记得于连曾经说过,改名时他正值年轻气盛期,可以说是冲动之下的作为。


    改为于连,就是取的大家耳熟能详的《红与黑》里男主人公于连的名字。


    是给自己个警示,也是想告诉辜拾零,人世漫长,请此后当他是个混蛋尽快遗忘,早日另寻良人。


    在《红与黑》里,出身穷苦的于连只身一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挣扎奋斗,往上层阶级游走,后来渐渐迷失自我,为了上位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比如利用女人感情。在他以为自己已然踏上了飞黄腾达之路,且将一份超越阶级的爱情攥在手里时,社会却无情地打碎他的幻想,将他送上了冰冷的断头台。


    于连不希望自己是于连。


    更无意从他的穷苦大众阶层里跃升,不想攀龙附凤。


    可他手起刀落斩断感情线,辜拾零却仍旧没有放弃。但她知进退,也没再像过去一样紧追,恐打扰于连,增他烦忧。


    她亦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可等她手头的项目到了尾声,终于有闲暇时间南下去找她的于阅微时,命运于她南下的路上空降了一场致她小腿截肢的车祸,生生改了她非于阅微不可的意志。


    她再未主动出现过,就此消失于于连的世界之中。


    辜拾零那条腿,也生生改了于连的意志。


    彼此都好,可以互不打扰。若一方不好,便是生生世世锁在一根儿绳上了。


    战友们曾经问过于连,有没有想过想办法离嫂子近点儿,方便照顾她,也方便重修旧好。


    于连自知:“暂时不行。”


    他即刻为此离开心系多年的南海,从辜拾零的视角看,就更坐实了她那个拖累他的想法,他们离重温旧梦的路就更远了。


    这么多年了,于连知道自己拧巴,也知道辜拾零倔。有时候夜里想得狠了,清醒到天明。他了解她,她那么要强的人,受困于残缺的单薄躯体,更会坚持独居。她会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静坐,任何事不假手他人……单是想到她可能的形单影只,他就心口如有绵密针扎,分秒间便会疼得红了眼。


    **


    正说着,叮一声,有新消息挤进手机,封疆立时查看。


    来自步蘅:我们在沈老板的1473,等你们。


    见封疆快速查阅信息,于连突然想起来问:“那堆贝壳这是已经送到它的主子手里了?”


    封疆视线即刻扫向于连:“?”无声质询。


    于连并未解释他做出这番猜测的原因,只带封疆挖了块儿回忆:“你小子收集的那堆贝壳走的时候背走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大家问,你特么还随口一扯,硬说是送人辟邪用的。”


    于连啧了声,语重心长:“我知道那不只是贝壳,是一天攒一个攒起来的六百个日子,用了心。要是这心不是用到姑娘身上,事儿就大了。”


    封疆:“……”


    不曾犹疑,封疆道:“用在姑娘身上,也只是她凑巧是个姑娘。她是男人,碰上也认了。”


    于连:“……”


    于连哂笑:“好了,不逗你了。哥盯梢儿你两年了,知道你是动真格的。”


    边走边说要走出雍和宫南邻的长街。


    一旁卖佛像的小店开着扇窗,店主在看新闻时评类的节目,从窗内飘出些播报新闻时讯的声音。


    是国际时事,主播和做客演播室的嘉宾正在发表对整一年追踪的热点事件的感言。


    店主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即便街边有不时呼啸而过的汽车引擎轰鸣声干扰,封疆和于连仍能将那内容听的一清清楚。


    “感谢张教授刚才的精彩点评。今年我国周边外交局势持续紧张,先说南海,中菲于黄岩岛对峙,6月,□□在西沙群岛设立三沙市……”


    南海,三沙……听闻这些字眼,封疆和于连相继放缓了脚步。


    曾经这些地方于俩人只是两个地名,自蹲守过边防线之后,意义大不同了。


    电视节目中主播的声音继续扩散:“再看东海,日本推进钓鱼岛国有化,我国民间开展保钓行动。8月,“启丰二号”从香港出发抵达钓鱼岛,7位保钓人士将五星红旗插在钓鱼岛上,但随后全数被日方拘留。9月,时值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国内很多城市更是爆发反日示威活动,抵制日货的声音一浪接一浪。这些声浪在不断发酵的同时,也引发了很多争议和思考……”


    隔窗听完主播声情并茂的这段陈述,于连和封疆对视了眼,叙旧的心淡了些,血倒是热了点。


    于国,他们都是,都曾是一个兵。


    在祖国最南端亲身参与过这些动荡,感触到底与旁观,与置身事外是不同的。


    于连问道:“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岛上挂在营房前面,晒褪色的那条标语?最近出操,副连长那破锣嗓子带头吆喝,喊得我头疼,真想往他嘴里塞块儿棉花。”


    封疆自是没忘。


    下了连队之后,因为那点儿书法基本功,营房外的标语,不少是封疆这个兼职干事一笔一划刷上墙的。


    封疆:“记得,还是你拎家伙什,老林念,我写的。”


    那是很朴实的一句话,带些上世纪的质朴色彩:十亿青年十亿兵,国耻岂待儿孙平。


    在身披橄榄绿之前,听人说起这些,会生出浮夸、捧颂之感,觉得耳提面命这些“主旋律”,渗着虚伪的意味。


    可现在不同……


    于12年风雨之际因伤病退伍,怕将是他此生的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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