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多少有几分怒其不争的味道。桓雪蔷闻言,垂头轻声说:“雪蔷无福,此生唯一个亲人。这辈子除了效忠殿下,便只有记挂她了。”
李鸿越沉默一会,才道:“素日是我不管她,如今你该管管去。她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没眼色。”
雪蔷点头答应,又犹豫着问:“那冯姑娘的事……”
“既有人在找,便没你什么事了。”李鸿越道,“回房歇着去罢。”
雪蔷又跪下谢恩,然后才向李鸿越告退。
回房正要拆了发髻梳洗,就听见寝间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桓雪蔷无奈,又起身去安慰妹妹:“别哭了,殿下一时心烦气躁罢了,并不是针对你的不好。”
桓雪薇哭道:“侍候殿下这么多年,他何曾对我这副声气?哪怕说跑了个女人,又同我有什么干系!”
雪蔷劝道:“是我的过错,殿下迁怒你而已,不要伤心。”她正想说殿下并非有意叱骂她,但想起李鸿越刚才吩咐她“管管”,恐怕雪薇叫殿下不满的并非仅今夜一件事。
遂改口:“殿下毕竟是咱们在宫里的主子,主子说话自然要听从。你虽是为了我好,可主仆之间又哪有求情拖沓的余地呢?”
雪薇抹了把眼泪:“我说话难道同旁人一样么?”
妹妹这话一出,桓雪蔷便隐约猜着了其中关键:“咱们陪着娘娘殿下那么多年,主子念着自然是情分。可咱们该本分的时候,还得本分才是。”
“我并没有如何不本分。”雪薇委屈道,“殿下为一个外头的女人心慌意乱,把气往我……往咱们身上撒罢了。”
她原想说李鸿越只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但若真这样说,自己的小心思就太明显了些。
以桓雪蔷的脾性,一定不许她生这些不该有的心思,还是不要叫她看出来的好。
雪薇低头道:“好姐姐,你去梳洗罢。你疲累了这几天,合该好好休息休息。至于宫外的事情,轮不着咱们操心的。”
见她止了眼泪,雪蔷略放下心:“你也去洗把脸,哭得花猫似的……”
“待会就去。”桓雪薇垂着眼,“我今夜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姐姐先睡便是。放我自己去书房静静心。”
雪蔷叹气,依着她去了。
*
后半夜时,嵇燃已带着一列人马冲出城门。
城内外都派了人遍地搜查,唯独没有想到冯芷凌曾提过的高山寺。毕竟那儿清静偏僻,连山路都近乎荒芜。
“将军,寺中老尼说前几日的确有人来住过。对方只说是过来养病的老香客,她们便没来打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人都不见了。”
来迟了。
嵇燃闭了闭眼:“哪几位见过她们所说的‘香客’?但凡有线索能提供的人,都好生请过来。”
他自己也正四处查探。
这里只有寥寥三两间小平房,与附近一座小塔楼而已。房内摆设十分潦草,似乎有人曾凑合在此歇息几日,如今已人去房空。
偏偏有一间靠里些的房,内部挂了布帘,搁着浴桶,桶里还有大半微凉的水。
“这房里有熏香的味道。”属下低声问,“莫非夫人便是被困在这儿?”
“只是个临时的浴间。此处低矮,周遭布置看守更加费力。若人当真被带来……”嵇燃抬头望了一眼高处微弱的光,“倒不如放在那儿。”
他当先大步上去。还没走进那间烛光未灭的小房,先嗅到了空气中隐约传来的血腥味。
提着心,推开半掩的门。地面上大滩红得发暗的血迹叫嵇燃险些站立不住。
身后小将急忙上前一步:“将军!”
嵇燃:“我没事。”
他目眦欲裂,偏又不得不忍着心尖剧痛上前察看。凑近些仔细嗅闻,方才叫他几近崩碎的心脏逐渐缓和过来……
“不是人血。”嵇燃半跪在床边,一手扶着榻,一手去沾地面与被子边缘的血迹,“这是麂血的气味。”
他转头嗅了嗅床上的
褥子:“人倒的确在这里住过。”
身后紧随的几名属下总算松了口气:“夫人吉人天相,自是安然无恙。”
“这房内的水也凉了。”嵇燃若有所思,“但并不是全然的冷水,还稍稍有些许温度。上下两处的水温皆是如此……想必原本是有人要烧水沐浴。”
下方平房内的热水,或许是看守冯芷凌的那些人为自己准备的。可这塔楼上的小房间,一定是为关在这里的若若准备的。
匆匆赶来却不见人,他本来并不能确认此处住过的是冯芷凌。但刚才闻了闻房内的被褥,凭他灵敏的嗅觉与以往同枕边人的熟悉,已足够判断那“香客”的身份。
嵇燃将小房间仔细看了个遍,基本能确认房中的血都是麂血,且房内并无打斗挣扎痕迹。
如此看来,若若依然安全的可能性很大。
接连三日毫无线索,今夜这称不上收获的进展,几乎能算是一个汇报冯芷凌平安的好消息。嵇燃后退一步在桌边坐下,面无表情道:“你们先下去审罢。若老尼无辜,便客气些说话;若有可疑处,一个也不可放过。”
属下领命而去。
静坐许久,直至天边隐现微光,嵇燃才从腥气还未散尽的小房间中走下来。
属下上前禀报道:“将军,留她们查问了半夜,的确都对夫人被掳之事毫无所知。”
嵇燃:“周遭二里,遣人分派蹲守继续探查。那些老尼就放回去罢。”
“是!”属下抱拳。
见主将面上透出几分疲色,属下忍不住道:“搜查之事只管交给我等,将军安心回府罢。”
“这阵子多劳你们辛苦。”嵇燃道,“等天亮我再回去。”
凭他私心,是更愿意留在这儿亲自搜查冯芷凌踪迹。但如今圣上不朝,京中只有太子一派主持,恐难以压住局势。
他只能按兵不动,神色如常地在上京露面。
昨日太子告诉他一条消息,于当前局势更是雪上加霜……
圣上疗毒过程中突发异况,已经昏迷不醒整整三天三夜。若十日内不得苏醒,这一回便估计闯不过去。
“医者说他翻遍古籍,寻得一种解法或许有效,父皇此番才选择铤而走险。”李天昊轻轻道出真相,“他本也想告诉娘娘,到底怕她空欢喜一场……”
“兹事体大,如今情况朝中唯孤与几位亲信知晓。”李天昊道,“孤虽有父皇诏书在身,却还不可妄动。若父皇能熬过这一关,自然一切回归风平浪静;可若不能,还需仰赖嵇将军运筹帷幄。”
嵇燃拂袖半跪:“谨炎惶恐。殿下若有吩咐,万死不辞。”
圣上于他颇多照拂赏识,他本就要行忠君之事。何况眼前的殿下,是圣上十数年心意不改、亲自指定的储君。
太子风头不如三皇子,却比三皇子掌天下来得叫人安心……尤其是在知道冯芷凌梦境之后,他更不可能叫李成哲有机会谋反登基。
李天昊不知他心中已有对未来最坏的猜想,见他还跪着急忙去扶:“嵇将军快起。”
武将面目刚毅,脾性又忠诚纯净,是圣上李敬竭力挑选给心仪继位者的援手之一。思及父亲用心良苦,李天昊微红了眼眶:“孤失态了,请将军见谅。”
“您是君,我为臣。哪有该臣来谅的礼数?”嵇燃垂头,“殿下待人宽厚,谨炎感激且来不及。若您不想叫臣看见,叫臣避开、闭眼都行。”
李天昊失笑。
他这个太子也当了许多年,如今竟要父亲提拔的臣下来劝慰,属实不应该。
“你夫人还没有消息么?”李天昊问,“该继续搜查的地方,不要轻易怠慢。不论幕后之人是同你有恩怨,还是意在别处,都是与孤有关的朝堂纷争。你只管不吝人手放心追查。”
嵇燃道:“臣遵令。”
正是得了太子命令叫他放手去搜,嵇燃今夜才敢亲自出城。
但他不宜在城外逗留太久。
太子等人虽然忌惮李成哲生事,却还不清楚他背后的手段。按理来说,李成哲一个手无实权的宫中皇子,不该有那等起兵谋反的本事。
但若若分明同他说过的,李成哲后来带着大队人马杀进宫中,逼寻太子殿下性命。不仅如此,连自己亦在乱军之中重伤不敌,失了命去。
李成哲的确有可能在附近养着自己的兵马,可上京处处有眼线,他如果真这般行事,又怎么能做到多年隐瞒无人知?
嵇燃先前公务繁忙,有大半便是忙于暗中探查,排除上京周边的危险。
虽说也算小有收获,打击了几波偶然遇到的小群流民贼寇,却并没有在京郊发现三皇子拥兵自重的丝毫证据。
京中没有大批武力相助,他怎敢造反?
嵇燃直觉这将是极重要的一环。但眼前冯芷凌莫名失踪,圣上又生死难测……着实无法继续追寻他百般查探也查不出苗头的事。
如今只能祈祷圣上龙体恢复康健,把京中即将动荡的时间尽可能往后拖延。
嵇燃唯一的私心,就是李敬至少活到冯芷凌安然归来以后……
第132章 脱身:会故友已是忆遍同她梦中往昔
冯芷凌与景安等人连夜跋涉,终于在天将明未明时分,赶至几里外一处隐蔽的木屋中。
见她平安现身,屋内彻夜未眠、等候已久的许蕤庭急忙迎上来:“嵇夫人,所幸你无事!”
冯芷凌抬手谢她:“我能脱身,还得多亏你派人相助。”
许蕤庭闻言有些愧疚:“此事说来,也算是因我才连累夫人。当日撤得匆忙,实在来不及分人去告知您才害您中招。”她的线人已将后续情况都告诉了她,许蕤庭这才想方设法叫景安前去搭救。
冯芷凌轻轻摇头。
“三娘不必如此客气。嵇府早被人盯住,对方朝我下手是迟早的事。”冯芷凌将李鸿越此人心思略向她解释几句,“京中近日恐怕要乱起来了,不知是否方便替我向府中传个消息,我好叫家里人暗中作接应。”
许蕤庭苦笑:“您不知道近日,上京城内诸方势力四处严查。若不是查得您实际是被困在城外,我的人可没能耐进城救您出来。”
她说这话时,景安撇了许蕤庭一眼,并未否认。
以他的武功,以一当十强行救人还不算甚么难事。可若孤身陷入重重封锁高手如云的皇城,局势的确不太明朗。
冯芷凌垂眼正思索。许蕤庭见她沉思不语,以为她为此难过,又急忙道:“不敢叫人草率冒险,但过一两日观望观望再做行动,应是可以的。”
“无妨。事已至此,并不差这一两日功夫。”冯芷凌叹,“眼前如此,恐怕我需得在此叨扰三娘一阵,等方便时再做打算。”
许蕤庭满口答应:“那是应当,夫人何必客气。”
她将冯芷凌领到自己的卧房:“只是此处落魄,许某实在周全不得,要委屈嵇夫人同我睡一间了。”她抢步进门将自己散乱的衣裳匆忙捡拾,“夫人睡床榻,我睡椅子便是。”
许三娘不愧是江湖儿女,的确不拘小节……房中内衫、袜子之类在桌椅上散落好几件。冯芷凌见她窘迫得手忙脚乱,笑着阻拦:“不忙歇息,晚些再收拾罢!”
她正色道,“三娘还是先同我说说此前的事儿要紧。”
许蕤庭将桌椅上的东西堆去旁边,请冯芷凌坐下,这才细细讲来:“许某在宫里头有些线人,或许嵇夫人也猜得着罢。约摸七八日前,宫里的线人紧急传了暗信过来,说三皇子那头查得了些动静,恐怕要找到我这来,我们这才匆匆忙忙地搬离了先前那住处。因有许多小孩儿要安置妥当,便没顾上往夫人处设法传递消息,实在对不住您。”
冯芷凌道:“不必自责。你的事可都妥当了?”
许蕤庭点头:“夫人只管放心,我做事自然万无一失。”
说到这,又难免想到因自己疏忽,害冯芷凌在空落落的许宅里头叫人掳走的事情。许蕤庭不由讪讪:“夫人可还有事情吩咐,尽管与许三说。”
冯芷凌道:“那我便不吝多问几句。不知三娘从何处查得我的下落,又怎么知道是二殿下所为呢?”
“说来还得亏家里那些孩子。”许蕤庭道,“我们忙着出京躲避,一时带不走孩子们,唯有叫他们在城内隐蔽些分开居住。偏生有几个胆大的天天出门晃悠,恰好那日看见一辆从许宅出城的马车,我的人才顺藤摸瓜往城外寻去。”
“至于您说的二皇子……”许蕤庭想了想,“不瞒您说,此人着实有些手段。我在宫中有几位常年的线人,办事传信向来稳妥得很。偏偏上月请他们留神二皇子宫中动静之后,便有两个失踪至今,叫我再不敢派人去碰他那硬茬了。这回您要不说,我也猜不着是他下的手。”
李
鸿越在暗处有自己的人,此事冯芷凌也知晓,只是没想到他皇子宫中能防得这样水泄不通,连许蕤庭这样消息通达的人都无缝可钻。
此时再隐瞒信息便不妥了。冯芷凌不好讲自己幻梦半生之事,唯半遮半掩,将李成哲颇有野心且有造反手段等情况略作交代,而后道:“圣上龙体抱恙已久,只是宫外少人知。一旦传扬出去,上京近日必不太平。若三娘在城里还有顾虑,得早些妥善处理才行。”
又想起方才一直没见君儿,忙问,“君儿姑娘可是同你一块儿出的城,怎地刚刚没有看见她?”
许蕤庭道:“夫人放心,君儿和阿巍几个外出采买去了。我们这次撤得急,仓促间只来得及收拾一点干粮,昨夜里就吃得差不多了。郊外也有些零散农家,临时找几户凑一凑,再撑个十来天尽够。”
冯芷凌这才略安了心。
一夜跋涉下山,人难免疲累憔悴,更何况冯芷凌这几日睡不安稳,提心吊胆要应付李鸿越的万一发难。许蕤庭瞧见她往常清透的眼睛里明显泛着血丝,难得心细了些:“嵇夫人还是先歇一歇,缓缓神,有再要紧的情况,也过个把时辰再说不急。”
她向来不爱收拾,睡过的床榻也乱糟糟的。冯芷凌从前又是贵人做派,一掷千金,许蕤庭自觉不能怠慢,赶紧又要去收拾床上的被枕。
冯芷凌拦下她:“我且躺一会,三娘忙你的事情去罢。”说完不等许蕤庭把棉被摆好,自己便先作要宽衣的架势出来。
许蕤庭只好先将卧房让她。待出门来,景安正在不远处候着。
“你也一夜没睡,怎么不去歇会?”许蕤庭道。
这话也算是关心,只是她的语气太平淡,好像没多少在意似的。景安勉强劝自己受用下来,不冷不热答:“这家就两张床,另一张小床给君儿睡的,我这会能睡哪去?”外人的床他可躺不下去。
“还有房梁嘛!”许蕤庭奇道,“你先前不也经常睡。”
景安:“腿酸,不想。”
替她跑腿救人辛苦了一天一夜,回来连一句关心问候也无,还理直气壮叫他去睡房梁……
“那等嵇夫人醒了,你再去我床上歇会。”许蕤庭无所谓道。
“哎不行!”她转念一想,“嵇夫人这几日得跟我挤一间房,那床我睡过也就罢了,你一个大男人睡过,我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夫人再躺上去?”
景安暗地里捏了捏重剑的柄:“所以?”
“你还是睡房梁罢,或者你们合力去柴房收拾收拾,搭几个架子凑合也能睡。”许蕤庭想起旁边还有个堆柴火的棚,“如今天不凉,你们几个习武的男人本来不愁怕冷。”
景安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
终得脱困,冯芷凌小憩也眯得香甜许多。只是心里到底记挂着事,没两个时辰便自己醒了。
醒来时头还有些昏沉,只当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睁眼见外头大亮,日正当午,才觉腹中空空如也。
起来先将房中收拾一番,这才开门出去。许蕤庭正坐在前厅一把破烂的太师椅上支着头打盹,连冯芷凌走出来的动静都没听见。
环境艰苦,她倒睡得酣甜。冯芷凌看着好笑,又见她眼下都是青黑,说不定这些时日过得比自己还要紧张担忧,夜难安寐。于心不忍,回房取出一件薄衫给她拢着。
这房子太旧,四处破漏。前厅正面当风,里边阴凉,更是教人待得浑身发冷。
任人在这睡也不成。眼看自己给她拢了件衣裳也没醒,冯芷凌只好轻轻推一推许蕤庭:“许姑娘醒醒,去房里躺一躺罢。”
许蕤庭迷迷糊糊睁眼:“唉夫人这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家里这饭还没好呢。”
客人既起了,自己去睡也无妨。许蕤庭晃悠悠往后头卧房走,没两步又清醒过来,转头奇道:“夫人怎么忽然叫我‘许姑娘’?”
时人不知她女儿身的,都叫她“许公子”;知她女儿身的,也没几个正经把她当姑娘看过。
冯芷凌只是笑笑:“喊‘三娘’或‘姑娘’,也没甚大差别。”
她怎好说,见许三娘困得撑着头打盹,睡相酣甜天真之态,才叫人从她那副男相打扮里隐约瞧出一个年轻姑娘的影子来?
三娘生性不拘小节,或本就不在意这些。但冯芷凌梦醒后凭空长多年阅历,看她们总觉得如妹妹一般,是比自己年纪要小些的。何况许三性格率真,按梦里的交情,冯芷凌也当她作姊妹一样。
许蕤庭哪知眼前女子心思百转千回,已是忆遍同她梦中往昔。她起身后才醒过神,发觉自己身上还搭着件衣衫,眼看要滑落在地,急忙一把兜住。
“从房里随手拿来给你盖的,免得在这着凉。”冯芷凌笑道,“但有些薄,不足抵御穿堂风,还是回房躺着好。”
“我不困。”许蕤庭折返几步,与她一同在破败的厅堂里坐着,“一个人坐着枯燥,才说眯会儿得了。既然夫人醒了,许三陪您聊会?”
说是陪冯芷凌聊,实际不过许三娘自己乐得找人说话罢了。冯芷凌知晓她性子,笑道:“请你随意。”
许蕤庭原想继续先前话题,好生聊聊京中究竟是什么动向。如今风雨欲来之时,琢磨琢磨正事才是要紧。
话到嘴边转了转,偏偏不小心问成了另一件事儿。
“嵇夫人第一次来我这问事的时候,缘何会送许某一支糖葫芦?”
第133章 歧道:离宫廷见了正脸却又想不起来……
冯芷凌失笑,她还当许蕤庭早就将这件小事忘在脑后了。
若以前世之说来解,又似乱力怪神之象。冯芷凌便半真半假道:“三娘可知,人心亦能偶生灵验?我来寻三娘之前的几夜,总能梦见一个小女童寻我要糖葫芦,那日出门就顺便买了。”
这说法听着玄乎,但旁人也没证据来指认为谎话。许蕤庭勉强接受这一说法,心想或许这将军夫人与自己当真有些什么缘法不成?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既然是顺便,您那日缘何会用盒子装得严严实实送了来?”许蕤庭狐疑道,“嵇夫人,莫不是编了谎来蒙我。”
冯芷凌神色纹丝不动:“拿着个糖葫芦上门来办事,像什么样子。我梦见的那孩子就住在许宅,原本是想带了给她的。不料进门见了‘许三公子’,面孔竟与梦中那孩子一模一样,因此才转而交给你。若非如此,我又哪来这等眼力来怀疑你的男子身份呢?”
许蕤庭昔日男装打扮足够以假乱真,从未被人看穿过。听冯芷凌如此说来,倒连她知晓自己女子身一事也顺带做了解释,再没法追疑探寻下去了。
景安恰从外头回来,见冯许二人都在,便立在门口:“城里传了点消息来。”
许蕤庭忙追问:“什么消息你只管说便是,还等着我们来问么?”
景安看着冯芷凌道:“请嵇夫人稍安,这消息也只是传言,未必准确。京中现盛传圣上病危,将传位给三子;嵇将军因你失踪一事玩忽职守,带人擅自出京,如今不见踪影。”
冯芷凌敛眉思索一会,肃言道:“绝无可能。”
圣上并未属意过李成哲继位,若民间有此传言,一定是三皇子党派的人暗中造势。至于嵇燃……他做事一向缜密稳重,绝不会因她被掳便慌了手脚。
冯芷凌话虽如此说,心中却又难免担忧景安所言可能成真。万一因她此世的透露与意外介入,反倒害嵇燃等人应对出了差错该怎么办?
“如今上京各处城门都封锁了,再想派人深入打探十分困难。”景安道,“原本凭我之力,要护送夫人混进城中也不算难。但既然嵇将军行踪不定,城中光景未知,夫人还是不要回去才好。”
冯芷凌默然一会:“请容我先想想。”
*
此刻上京城中,的确如景安所言已是处处戒严。
因白日里忽然封城的动静非同一般,城内寻常百姓都急忙回家闭门,不敢贸然出来,街道上一时冷清不少。城内却有两个身影躲躲藏藏,钻进了一处胡同里。
其中一人身材高挑,与常人相比格外纤瘦些。此人穿着件半旧的斗篷,兜帽也罩得严严实实,唯动作间偶尔露出些侧颜,才能隐约瞧见半张秀致的脸。
“早知如此就该听你的,宁可绕远些多找几户人家,也不要跟那老农回城来。”阿巍气道,“如今粮食虽然买到了,城却出不得。”
他身边那纤瘦之人,正是扮作寻常百姓的君儿,闻言劝他道:“入城前,咱们谁料着这情况呢?此事怪不得你的。”
她亦心急得很,只见阿巍自责,便先搁下自己那份忧虑来劝慰他。他们两个一大早出来寻买干粮,可住处附近实在少人烟,半日也没买得多少吃食。恰好有个农户说他家人已将余粮与猎物带进去城里卖,自己也要进城给家人再送些东西,便招呼二人一同上路。
君儿谨慎,并不想再涉上京。但阿巍觉得这也算是个法子,坐上驴车进城采买一趟,或许比他们两漫无目的沿路寻找要来得快多了。横竖他甚少抛头露面,想必京中也没几个人认得。
君儿进城倒有些危险,阿巍便不许她去。
阿巍一人进城也无不可,买一大袋粮食再跟着老农出城即可。但君儿心想多个人多些照应,仗着自己易作男子相貌,也硬着头皮一道来。
二人进城时,京城内还风平浪静,连前些时日四处搜查的那些人也没了踪影。君儿方才安心下来。
想想也觉自己过于警惕了。
如今距她逃走已过去多少时日?三殿下应早就将她忘在脑后了罢。况且,刚在半路还听见百姓低声议论,说三皇子颇受圣喜爱重用……想必李成哲宫中忙碌,也没空惦记她区区一歌姬。
在老农处多买了些杂粮肉干之类,正想赶紧出城回那破旧的落脚处,打远便望见城门正缓缓阖上。
并非战事时,无缘无故怎会关紧上京城门?
阿巍低声道:“莫不是……”
君儿摇头:“我作了装扮,又一路掩着面容,并未引人注目。况且即便是三殿下的人瞧见了我,也不至于有这等能耐封锁整座上京城来抓我,咱们不必惊慌。”
既出不得城,便只能先寻地方躲藏。二人仍怕别人有心来搜,到时连累了老农一家,不敢折返寻人求助。
唯有自己躲藏至隐蔽些的角落。
“都这时辰了,小师叔或许回了罢。”阿巍道,“只是若见我们没了影,又要麻烦他老人家出来找。”
君儿道:“景公子武艺高超,想必不用担心。他若出来寻我们,也是在城外寻,万万想不到我们这样大的胆子,竟敢跑回上京来。”
她想了想又道,“也不知景公子找没找到嵇夫人,要是能将夫人安然带回来就好了。”
阿巍叹气:“咱们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罢。”他凝神听着周遭动静,“东边有人马嘈杂声,不知他们是否会靠近这里,我们还是先躲远些。”
此处胡同是个死路,若真被人搜着了,连跑也没个去处。
君儿依言,随阿巍溜着墙角走。偏生二人运气不好,才往外溜没多远,便闻身后快马扬蹄,追风踏尘而来。
此时再躲,更显行状异常。二人不约而同僵了身子,忍着心惊继续往前走。
好在领先那人只顾驾马而去,对路边打扮如寻常百姓的两人看也未看一眼。阿巍松了口气:“幸好你没慌张,咱们继续走便是。万一有人盘问,就说是来城里送货的。”
向城西行了一段,沿路时不时有兵列纵马疾驰而去。城中亦有少数百姓还未归家,都是心惊胆战佝偻着畏缩前行,生怕惹事上身。二人躲躲藏藏地混在其中,并不算太打眼。
“前头转小巷里,有个废旧院落,从前小乞儿们经常去那躲雨的。”阿巍在前面带路,“咱们且去那儿避避,等知城门通行,再设法回去。”
两人身上还背着刚买的干粮,行色匆匆正往前走。落后阿巍四五步的君儿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那侍卫瞄见君儿半边侧脸,觉得眼熟便将她拦下,“你是何人,包裹里是什么?”
他觉君儿侧颜轮廓熟悉至极,才伸手去抓。见了正脸却又想不起来,便信口问。
君儿擅艺,压嗓后的音色可如男子一般,被拦住也不慌不忙:“官爷,小人是来城里送药材的,送完还买些粮食给亲戚带去,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她主动又小心地将包裹拉开一角给徐侍卫看,“您瞧。您若有兴趣,拿一些去尝尝也得,刚刚就在东边集上买的。”
“你倒大方。”徐侍卫哼笑一声,“罢了罢了,走吧。”他可看不上这些粗粮米糠之类。
这男子侧颜清秀,正面却是一脸麻子,肤色又黯然无光,瞧着跟活不长的病秧子似的。
他也是这几日忙昏了头,怎么会觉得面貌这样丑陋的人眼熟呢?
君儿赶忙弯腰鞠躬,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嗫嚅:“官爷,敢问这城里是个什么境况?小的方才想出城再采些草药去,却见城门关着,是不是今儿不让出啊?”
徐侍卫道:“爷没寻你麻烦,你倒巴着爷问起来了。”
他哪有兴致搭理寻常百姓,何况眼前人一副病恹恹又穷苦的样子。君儿赶忙接话道:“小人哪敢叨扰官爷,是看您通身豪爽气派,着实叫人尊敬,才大胆攀谈两句来打听,小人可不敢惹事啊!”
她从前便长袖善舞,故作谄媚嘴甜亦不在话下,轻易哄得这侍卫浑身舒畅。
徐侍卫前几日被主子李成哲动辄责骂,正不得志。难得听些好话,胸口总算舒坦许多。
“别说爷没提醒你们,近来肯定有大动静,有事没事少凑大道上拦兄弟们车马。”徐侍卫道,“出城更别想了,过两三天看看情况罢。”
等这盘问的侍卫走远,阿巍才抚着胸开口:“好姐姐,你这胆也忒大。他闲着没事干顺便问一两句,放了咱也就算了,你倒好,还回头追着同他说话。”
君儿跟上去笑道:“我作这副打扮,难道他还能看出来我是谁不成?城门的情况咱们着实不知,我才想着打听试试。”
她生得过于美貌,出门又要避人搜查,前些日子便专心跟许蕤庭学易容术。若要外出,便将自己抹成这副亲妹妹也未必认得的贫苦男子模样。
阿巍道:“虽说画了个旁的样子,可原先面目哪能轻易变动。师父这手易容术效果好就好在女扮男,可要是熟人见惯,照样一眼认出来的。”
君儿抿嘴笑:“那人昔日在宫中也见过我,我瞧他眼瞎得很。”
阿巍闻言更是放心不下。
“不成。照你这样说法,那处去不得了。”阿巍停下脚步,“咱们换个方向躲去。”
阿巍年纪不大,江湖经验却老道。君儿虽觉那侍卫不可能识破自己身份,但既然阿巍不放心,便听他的行事也无妨。
“横竖城门这两日开不得。”阿巍道,“咱们换个方便些的地方安置
也好。”
他与君儿毕竟男女有别,同住一破院里也不合适。
“听你的。”君儿答道,“等城门开了,咱们尽快回去,省得三公子担心。”
趁着城中客栈还未打烊,阿巍先寻了一间位置合适、能望见城门方向的店家定下两间房。
“你先歇着。”阿巍想了想,对君儿道,“我晚上出去看看。”
少年身上也有些武艺,虽不如他小师叔所涉武学深厚、经验丰富,夜里出门探一探还是足以应付的。
“既入了城,总要设法得些消息回去才值当。”阿巍寻了块布,揣在怀里预备用作遮面,“若是运气好能碰上嵇将军,便可将他夫人的动向传递过去。”
君儿担忧道:“那你当心些。”
她倒想与阿巍一起行动,互相有个照应,可自己善舞却不通武。若与别人一道,有时反而累赘。
阿巍临走前说:“你将门拉着,只当自己寻常客人般歇息一夜就好。我出去转几圈,天亮前一定回来。”
待阿巍走了,君儿便将门窗阖紧返身躺下。翻来覆去歇不着,又起来将藏在随身包袱里的一柄匕首摸着了,塞到枕头下面。
这匕首是许三送的。先前许蕤庭在庭院里教导那些小孩儿武功,君儿见他们年纪小,还有机会跟着许蕤庭这等好心人学一身本事,便感十分羡慕。许蕤庭见她一脸遗憾之色,道:“你又不是一把老骨头,难道现在就学不得新本事了?”
言罢,便将房里一柄旧匕首送她。说留着防身也好。
“别嫌弃这把匕首成色旧,这可是好东西。”许蕤庭道,“以前景安还舍不得给我,那小气劲儿……”
君儿急忙推拒:“既是景公子的旧日所惜之物,怎么好转送给我?”
许蕤庭硬塞给她:“这玩意儿人家早看不上了。他现在的心肝宝贝是背上那把好剑,金鼎迎刃亦将破……剑看得比他眼珠子还重呢!”
回忆翻涌……摸着枕头下的匕首,君儿才觉稍稍安心些。
尽管……跟李成哲进京之后,君儿的境遇比从前好过许多。她再也不用吃苦受累,只为练一身向贵人乞巧的技艺。
君儿也曾恍惚以为,或许跟一位贵主今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她还一心惦记着寻找失散的妹妹,哪怕早已知道几无可能……李成哲贵为三皇子,对她再是喜爱恩宠,也不过是当做玩物一般,又怎肯替她去寻不知生死的家人?
此人性情叵测、喜好不定。君儿只能在他面前力求自保,讨巧卖乖,丝毫私心也不敢显露。既然她的主人乐于拥有一只乖巧美貌的宠物,那她扮好这只宠物便是。以她卑微的身份,能安然活过下半生,已然算是一种幸运。
可她再装作安分守己也没用……若非君儿命大,只怕那夜就会被梦魇中的李成哲掐死。
宫中已有太子,轮不到李成哲做下一任帝王。可君儿久随李成哲左右,撞见过太多次他与属下密谋的场景。
李成哲议事时不会允她靠近,但对她也并未多忌惮防范。君儿凭着自己能读唇语的本事,偶尔也拆解得一两分深宫中的皇子野心。
这令她愈发胆战心惊。
第134章 幽夜:不期遇仿佛眼前人并未从他身边……
思及坎坷过往,君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必去想了。自己早就逃脱桎梏多日,何必再庸人自扰?
她将盖被往上拢紧,强迫自己闭眼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夜注定不能安眠。君儿好不容易将将入睡,正是浅梦恍惚时,耳边却隐约听见一阵嘈杂。
脚步声、甲胄声,连带着她耳熟得以为在梦里才能偶尔听见的青年男子说话声,硬生生将她从昏沉的睡意里拽了起来。
她和阿巍的这两间客房在二楼靠门廊处,楼下动静轻易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已夜深人静,忽然这般吵闹,难免叫人心里不安。
也不知阿巍回来没有?
君儿心里着急,听着那动静还在楼下,似是有人正与店里伙计对话,便急忙趁此时去轻敲阿巍的门。
无人应答。
若阿巍回来,必能比她更早察觉楼下的声音,也会赶紧过来寻她才是。既还没来,那人便是没回。
君儿站在楼梯处悄悄听,下方的对话声越显清晰。
此刻有个粗犷的男声正在问询伙计,白日里可见过甚么形迹可疑的人或是周边有何异况。客栈中人声音颤颤巍巍,都答没有。
君儿晃了晃神。
她方才分明听见……三皇子的声音。
但李成哲身份尊贵,怎会三更半夜来此民间客栈亲自搜查,或是自己魇着了,竟将梦中人的说话声当做现实了罢?
既有人来搜,恐怕会上来逐一查房。君儿退后半步,决定回房待着,只作自己不知外头骚乱。若有人来查,只照阿巍先前教的说便是。
只是阿巍还没回来,万一有人问起,她不知该如何答……唯有期望盘问的人不要计较太多,能潦草应付过去。
听着楼下有脚步向楼梯靠近,君儿急忙回身进房。她房内除了与阿巍采买的那些干粮,也就剩白日里那身作男子打扮的衣裳……
这衣裳!
君儿猛然想起自己睡前洗了脸,将那些涂抹的伪装都擦去了。虽说随身带着易容的物品备用,一时间却来不及遮掩得那么严实妥帖。
几息之间,有些纷乱的脚步已近二楼来。那个叫她极熟悉的男子声音恍惚又真切地响起:“这几日可有夜宿的外人?”
“回大人话,有的,晚间还来了两位客人呢。”掌柜的拘谨着赔笑,“小人做的就是这行生意,除了白日里些酒水钱,便得靠夜宿的过客略赚几分银两。”
李成哲不置可否。
这几日朝中都是太子在主持大局。他不宜如从前那般张扬行事,在宫中待着实憋闷,干脆寻了个公差的由头出来转转。
李天昊听他说要出宫带头巡查时静了静,而后笑道:“三弟着实勤恳。”
李成哲看着他滴水不漏的表情。他竟无法像从前那样,从话语里直接揣测出大哥的真实心意。
李天昊一向是不摆架子的。哪怕曾有人告到他面前,说三殿下行事有所僭越,他也从不计较,甚至还暗暗帮李成哲瞒下来。
只是李成哲不会领情罢了。他行事大胆,锋芒毕露,从来不怕李敬责怪。
这人掌权之后,果然有所长进,连李天昊这等温吞的人也同他装模作样起来了。
李成哲心里冷笑。
大哥放心他带兵出宫,无非是觉得他差遣不动这数千禁卫……可惜,他的底牌从来都不在宫里头。
心里想着事,他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阿巍那间客房的木门:“把人都叫起来审一遍。”出宫办事,怎么也得做个样子。
伙计们急忙一间间房敲门去:“客官,大人查案,请配合则个。”
他们倒不知领头人是皇亲国戚,否则只怕会两股战战。
半晌,客房门都大开,住了人的几间都由兵卫进去例行搜查,只有门廊近处这两间房仍是毫无应答。
李成哲皱眉。手下人已善解人意地拔刀,在伙计们瑟缩的目光下劈断了门栓。
“主子,房内无人。”手下搜查一番后回禀,“里头有行李包裹,想来是住了人的。”
那掌柜急忙跪下:“启禀大人,这两间房住的就是今晚才来的客人,小的看着他们进房去的,只是没留意他们什么时候出了门,或许是寻地儿起夜去了。”
伙计也紧跟着道:“小人晚上一直在下头守夜,也没见过人。”
李成哲信步踱进房内,只见门边地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已经被兵卫随手用剑戳破,露出里头的杂粮米面。桌上短烛燃着最后的一抹火光,将房内光景隐约照亮。
床边落着一件男子式样的粗布外衫,床
上被褥也是乱的,显见有人在此睡过。手下跟在李成哲身后:“床上有温度,人刚走不久。”
“看来今夜倒是能有些收获。”李成哲勾了勾嘴角,“避而不见者,必然心中有鬼,拨几个人出去搜。”
他无意在此纠缠几个躲躲藏藏的小毛贼之流,吩咐下去便转身走了。
客栈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这几日上京戒严,四处有人搜查。原以为这两日消停一些,没想到还是叫自己倒霉碰上。
无事牵连,已算大幸。
窗外几丈之远的栈楼外角,君儿踮脚踩着墙缘,手指攀着窗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听见李成哲声音的同时,她如遭雷击。此刻再对镜易容已来不及,李成哲必定能一眼将她认出。
哪怕她已非奴籍身份,私自潜逃出宫也是重罪。若被李成哲抓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着实无路可走,君儿唯有翻窗而出。原是抱着受伤的决心想跳窗逃走,见下方有寸许墙缘凸出,可借力踩踏,便勉力攀着悄悄贴墙躲避。
好在里头人多,嘈杂吵闹,她在外头没发出一丝动静,也没被里面的兵卫发现。
耳闻众人已拥着李成哲下楼。君儿不敢随意回原先那间房去,只得继续往一旁摸,待挪到一处空房窗外,才翻了进去。
她将手上墙灰顺便抹在脸上,又把一头秀发揉乱。这样一来,即便有人忽然撞见她,也不会立即认出她是个娇俏的年轻女子。
等阿巍回来再议后续罢。君儿想着,此处已被三殿下带人来搜过,今夜便不会再有人来查,如此一想,反而安全。
只要客栈里的伙计们不主动为难她一个过路客,后半夜在这儿待着便可安然无恙。
房中漆黑,君儿蜷缩在客房墙角发怔。
真说起来,她在宫里的日子可称是锦衣玉食。君儿虽是身份低微的歌姬,到底受了皇子殿下几年宠爱,身边宫人待她都是逢迎讨好之态。
可君儿心里也知道,若失去李成哲那点浅薄的恩宠,自己便什么都不是了。何况一介歌姬的性命,于达官贵人而言同蝼蚁没有分别。
因此,当她装作心无城府,“不小心”给许蕤庭在宫中的线人透露了不少消息后,便同那人日渐熟络些。有一日心情实在低落,便忍不住慨叹在宫中谨小慎微、命如草芥的悲凉。
那人几日后碰见她,主动暗示愿意相助。
“出宫不难,出宫后的日子才难。姑娘你可想清楚?”见君儿确有此意,那宫人明言道,“我见你身世凄惨,人好心善,又无意于皇廷富贵,才传信问三公子有没有助你离宫的法子。如今已得了好消息,但此事成,你再也不好回头的。”
“要是可以出宫自在,君儿自然愿意。”君儿闻言,急忙俯身下拜,“您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在外头。若问此生唯一夙愿,便是有机会将唯一的亲人寻回来。”
有这机缘,她才得以逃出宫,藏身于许蕤庭处。
所幸出宫后识得了嵇夫人和许三姑娘等人。原是大海捞针没头没尾的事,竟也叫她这虚妄的心愿转瞬成真。
只不知妹妹紫苑如今怎么样了……妹妹一心敬爱将军夫人,如今夫人失踪几日,恐怕她没少在家里担心得掉眼泪。
君儿一时想一时为冯芷凌的下落心忧,一时又为自己在妹妹心里的分量且不如她主子而心酸,不知不觉便在空荡的客房里坐了小半时辰。
天都快亮了,想必阿巍该回来了罢。
君儿坐在地上许久,连腿脚都有些酸麻。此时天边才朦胧几分微光,她便起身想趁客栈中人还未醒时,先回房看看。
若阿巍回了,刚好两人拿着东西一道离开。
她的房门还大开着,桌上还未熄灭的烛火将昏暗的门廊映得微黄。
抬步进房时,君儿一怔。
她房中坐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君儿,叫她看不见其面容。此时此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应当是趁夜查探回来的阿巍。
君儿却浑身发起抖来。
这背影不是阿巍。这是一个哪怕她数月未见,也能一眼识出的背影。
李成哲回头,仿佛眼前人并未从他身边逃离过,一切如旧般地亲昵唤她:“好君儿,过来。”
*
“这人都陆续回来了,怎么就君儿阿巍两个不见影子?”
许蕤庭陪冯芷凌直坐到天黑,见外出的人还没归齐,不由纳闷。
冯芷凌亦担忧:“莫不是他俩在外面遇上什么事,阻了脚步?”
“应当没甚么大事。”许蕤庭怕她担心,嘀咕道,“阿巍武功尚可,君儿又机敏警惕,这两个人一同出去没什么叫人不放心的。”
话虽如此说,自己心里仍忍不住设想了些不利境遇,越想越是放不下心。
“景安!”许蕤庭跑到门口大喊师弟,“来活了!”
青年从院中古树上翻身飞下,面无表情:“附近找了,没有。”
第135章 复梦:明离心“宁煦”怎能愚笨敷衍至……
“你带几个人,往远处再找找。”许蕤庭道,“回来的人都说没瞧见过他俩,想必是往别的方向去寻干粮去了。”
冯芷凌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问:“他们先前是往何处采买,如今家里还缺什么不曾?”
许蕤庭想了想:“往西边去的人买了些粗麦和草秸回来,且说一开始同阿巍他们分了反方向的路走,想必阿巍带着君儿是往东边偏北去了,那儿有几处零散的农家。”
她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出城仓促,带的口粮有限,城外又不便大批屯粮,如今只好时不时采买一回。等回头好生安置再重新置办东西。”
冯芷凌笑道:“你已经很尽心。”
她知道许蕤庭年少便闯荡江湖,如今凭一己之力供着家中各处开销,还发善心救济乞儿、教他们读书习武……当中心力,非一般人舍得付出。
许三平素看着是大咧咧的性子,实际上待人是再仁义用心不过的。
景安在旁道:“我带两个人出去分头再找。”
“多几个人,寻的效率也高些么。”许蕤庭道,“你别走着走着又自己一个人去忙活,横竖这会没事,尽管都去。若半日内无消息再来汇合。”
“你身边人手不多,阿巍又不在,我怎么放心?”青年并不搭理许蕤庭的意见,自顾便喊上两个人又出门去了。
许蕤庭气了个仰倒。
“这我师弟……”她气鼓鼓地向冯芷凌抱怨,“仗着他武功好,从来不听我的。”
冯芷凌笑道:“景公子看着是办事很牢靠的人。“
“还行罢。”许蕤庭摆摆手,“也就那样。”
直至夜深,景安等人才陆续回来。
“各个方向都转了转,没瞧见什么痕迹。”景安微皱着眉,“沿途偶有农家,也没有人说见过他们。荒野偏僻广阔,再往别处寻实在是漫无方向。”
冯芷凌心念一动:“莫不是往东南去了?”
东南边正是上京城。
许蕤庭睁大眼:“好不容易特地从里头躲躲藏藏地出来,如今倒有人主动往回跑?”
话虽这么说,心里也跟着泛起嘀咕。
今儿不久前才得知昨日城门紧闭的情况,万一阿巍他们当真往城里去了,一时回不来也有可能。
否则,以他们两个人小心周全的性子,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出去没个消息。
见许蕤庭也跟着担忧起来,冯芷凌道:“若真是这样,不如我趁早回去看看。”
许蕤庭却摇头:“据传城中搜寻逃犯,要闭门三日。如今是想回也回去不得。”
“旁人或许进不得城,嵇夫人却不同。”景安插嘴道,“前些时日城中诸多人马,都为寻夫人下落而来。若您在城外出现,守门的兵卫一定会开。”
许蕤庭下意识反驳:“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不会。”冯芷凌沉稳地道,“便是二皇子本人在城门上,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
刻意为难我。”何况李鸿越同她并无冤仇,只是恰巧想利用她作为制衡嵇燃去向的棋子而已。
若她已逃脱现身,便失却了这份利用的价值,李鸿越再同她纠扯又有什么用?
只希望……自己侥幸被景安救走后,李鸿越不要为难那位做事尽心尽力的雪蔷姑娘才好。
*
雪蔷不知冯芷凌空闲之余在为她担忧。
她也并未被李鸿越责罚。那日李鸿越大发雷霆不假,但气头过了,心知此事责任并非雪蔷的错,于是不再追究她看管失责之误,只是将寻人不力的众暗卫罚了一通。
见主子并未为难自己与妹妹,雪蔷松了口气。
她与雪薇二人,在李鸿越宫中的地位本就超然,待遇同有品级的年长女官无异。因昔日丽妃疼惜关照,又有与李鸿越自小一处长大的情分,自然与寻常宫娥身份不一般。
但雪薇却因此对主子生了旁的心思……令桓雪蔷也无可奈何。
她已一天没看见妹妹了。自上次雪薇被二殿下怒斥,趴在被子里抽抽噎噎哭了一通之后,便再没见着她人。
原以为她是同李鸿越赌气,因此躲在房里不肯露面。但等雪蔷四处转悠来寻也不见时,才知她竟不在二皇子宫里。
许是心情不好,去御花园哪个角落里偷偷哭罢?
雪蔷只觉头疼不已,遂放弃了去宫中寻她的想法。这一道槛,总要雪薇自己心里能跨过去才成。
她却没想到,桓雪薇心情不佳,竟是拿了李鸿越旧日放在宫里的令牌,径自离宫散心去了。
宫中虽然万物俱备,可待的时间长了,也难免憋闷枯燥。李鸿越待她们姊妹又当真极好,连出宫的令牌也许她们随意拿取,只是先前两姊妹怕李鸿越有事吩咐时不能尽心尽力关照,极少主动离开他身旁。
这回雪蔷正为主子失了人质发愁、又替妹妹将来操心的同时,桓雪薇已在哀怨之下独自出宫去也。
她心想若留在宫里,同李鸿越低头不见抬头见,回头主子又对她横眉竖目……不就是丢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从来也不是她们姊妹的过错,倒被主子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来。
雪薇一面想一面含着怨,心中又为钟意之人与自己身份悬殊、流水无情而失魂落魄。虽然一个人出宫来散心,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致。
据说二殿下刻意押住的那女子,是一位早已嫁人的朝臣家眷……
桓雪薇对李鸿越在调查丽妃死因之事一清二楚,却不知他隐秘掳走冯芷凌的底细。哪怕心里告诉自己二殿下行事必有自己的主张,仍是忍不住拈酸吃味。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探究或者有别的心思,对冯芷凌其人的相貌竟十分好奇起来,于是忍不住向路人打听了路线,往嵇府方向走去。
心想,若那女子当真逃脱了,人总该急着回府才是。若打探得些消息,回去告诉雪蔷,也好叫她有进展能给主子交差。
左右打听,这才摸到了将军府门前。然而自从夫人失踪,众人四处翻遍上京四处找寻以来,这府门便时常紧闭。除了偶尔嵇燃回来,从未打开过。
桓雪薇怔怔站在冷清的将军府前,心想自己当真是鬼迷心窍。凭白走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即便那女子当真回来此处被她瞧见,她又能做得了什么?
怔了半晌,才回转头去。
这一扭头却见有个青年男子,立在不远处以探究眼神盯着自己的背影。见雪薇回头也不知收敛目光,反而更是一副直愣又惊诧的神情。
桓雪薇忍不住叱了一句:“你这登徒子,盯着本姑娘看甚么?”
那男子愣神半晌,才应:“误以为姑娘是熟人才忍不住多打量,冒犯了。”他转身欲走。
雪薇却不肯轻易放他。倒不是因这人行迹古怪,而是她也觉得他面目似曾相识,便急步追上去:“慢着,我看公子亦眼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宁煦不想回头见她,狼狈加快步伐:“想必不曾。”
竟在现实中当真见到“桓雪薇”其人,这令他心乱如麻。
冯芷凌失踪的这几日,他又久违地做起了同她成婚后的梦。
可是这回梦境再不复美妙和谐。他只见他的“若若”在府中对他十分生疏客套,而梦里那个自己也显得极其冷淡,久不着家。
宁煦越看越是心急:先前明明恩爱不已,怎的一段时日没梦见,夫妻二人就成了这副仇人似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起上一次梦境中,身边小厮问他是否要去“雪薇姑娘”那里,可他本人对这个名字着实毫无印象。
问题莫非就出在这?
宁煦前阵子也曾试着打听过,可周围并没有人在上京认识这姓“桓”的人家,更不要说知道谁是名唤“雪薇”的女子。
若正经为官人家中找不出此女,难道是在秦楼楚馆之地?
这便不好找寻线索了。
一面纳罕与“若若”梦中缘分究竟出了什么差错,一面又为现世的冯芷凌失踪而焦心。前者遍寻不着理由,后者又毫无消息,宁煦这些时日,人硬生生清瘦下不少。
直叫宁母心里忧愁,以为儿子是因公务繁忙,格外耗身费心,于是再不敢拿催着成亲生子之类琐事来烦扰他。
而宁煦每夜入梦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起初只能时不时梦见些许片段。那些自己与新婚妻子从初识生疏到恩爱情浓的回忆,都从数年间毫无规律可循的散碎光景拼凑而来。
在现实中当真遇见冯芷凌之后,反倒很久没有入梦过……除了那天第一次听见“桓雪薇”这个名字。
桓雪薇……这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若无外人刻意介入,凭他夫妻二人如斯恩爱,怎会反目至那般冷淡的地步?
宁煦越是着急窥清真相,越是难以再梦见。直至知晓冯芷凌失踪之后,那期盼已久的梦境才终于复访。
这次他方得以看见……此前自己未曾知晓的场景。
*
“宁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吩咐下人送客出府,宁煦才得空静坐闭目一会。他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夫人……这会在做什么?”
小厮急忙答:“早儿在院里陪老夫人散步,这会子应当准备用膳了。”
“到用膳的时辰了?”宁煦讶然,“早知如此,该留客人用饭才是。”
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连在家用饭的次数也少之又少。今日难得有空无需外出,偏偏又有同僚上门来参讨公事。
当年青涩傲气的探花郎,这几年在朝中颇受重用,仕途亦随之风顺。圣上李天昊虽还年轻,识才用人方面却不小气,凡受他赏识者,在京中无不身居要职。
宁煦很感激他。
可这前途再是明朗通达,探花郎亦有别的发愁处。
“您可要去后院一同用膳?”小厮小心翼翼问道,“小的这就使人传个信去。”
宁煦摆手。
“自家里还传什么信?”他不让,“我直接去。”
走到半路,恰好碰见来给他送饭的夫人。
“怎么亲自来了?”宁煦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我今日过来用膳,何必跑这一趟。以后让丫鬟们送就是了。”
冯芷凌笑笑:“若是她们送来,你又要叫人搁在外头放着,凉了才得空吃。”她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今儿竟难得没有应酬?”
“我要是出门应酬去了,若若这饭岂不是白给我送。”有下人在,宁煦便没伸手揽她,夫妻俩并肩走着,“原是要去的,所幸今儿上门的两个机灵些,没借机拖我去交际。”
他叹口气,“日日天不亮就出门上朝,夜深才回,倒感觉许久没在家待过似的。”
冯芷凌但笑不语。
宁煦虽然嘴里抱怨,可她知道,这忙碌光景于他而言是享受的。纵使宁府嫡长孙从前是个放荡潇洒的名声,可他肩上亦有自己的担子,如今能走上正轨甚至步步高升,自然是极好的。
只除了一件事……宁府还未有后。
此事宁煦倒不着急,甚至在宁老夫人施压时也曾多番替她说话,总算叫冯芷凌不必屡屡面对宗族所予的批判和压力。但时日太久,连冯芷凌自己心底也禁不住犯嘀咕:
多位名医上门都说夫妻身体康健……偏生数年未孕,难不成是她此生子嗣缘浅,任宁老夫人如何求也求不来?
这想法一瞬而过,叫冯芷凌自觉好笑不已。她向来不信宿命之说,这所谓的“子嗣缘”更是玄之又玄了。
才踏进宁母院里,就听见老人家慢条斯理的声音:“今儿真是见了稀客。”
宁煦赔笑:“是儿子近来忙碌,疏忽了母亲。有罪该罚!”
“罢了。”宁老夫人垂着眼,“横竖家里头多你不多,少一个也差不到哪去。”
正要落座用膳,宁煦下意识往母亲左侧坐去,却险些撞上也要在此处坐下的冯芷凌。
见状,冯芷凌后退一步,想绕去右侧再坐,宁老夫人反手拉着她:“
你就坐这里,都坐惯了……”她望了儿子一眼,“你就坐母亲对面去罢,自家里讲究什么规矩?”
大朔论座之惯例,原是男子居主位之左侧,女子居主位之右侧。但宁煦不常在家,反而是冯芷凌日日陪着宁老夫人用膳得多,为了给老夫人布菜方便,就成了冯芷凌坐左侧的习惯。
宁煦笑笑:“母亲叫我坐在对面,想必是想趁机多看儿子几眼,少惦念。”
“莫油嘴滑舌!”宁老夫人叱了儿子一句。
“今儿也没想到大人能得空。”院里的婆子们上菜时有些尴尬,“您昔日喜欢的菜今儿恰好没采买,还请您紧着别个爱吃的多尝几口。”
宁煦道:“自家用膳,不必讲究。”
他话才说完,就见眼前放下的盘里,竟恰巧都是自己夫人喜欢的口味。
“母亲是和若若一处待久了,这口味也似江南人家的喜好。”宁煦见状笑道。
宁老夫人略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好吃便可以了,管它哪儿来的菜色。”
儿子今日要是不提,她倒还没注意这细节。昔日无论宁煦来不来用膳,必定都以他的喜好为优先来准备着,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这小厨房的厨娘竟只按着儿媳的口味来备菜,自己也一直默许。
冯芷凌温婉地笑笑:“是母亲细心亲厚,叫我趁夫君不在时多讨了好处。”
用膳毕,还未来得及饮一盏茶,前头小厮便来传:“老夫人,有客来访,说是有事寻大人和夫人。“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来客寻宁煦或寻冯芷凌都常见,同时寻他们两个的却不多见。
“既有事儿就去忙罢。”宁老夫人挥了挥手,“不必陪在这耗着。“
冯芷凌一路往前厅走时,心中还有些许好奇:无论是宁煦的同僚也好,自家商铺的管事也罢,鲜少有这样没眼色的人,竟挑别人家午时上门来的。
凝神想时,身旁同行的宁煦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有些慌乱地后撤半步,用自己的身体将冯芷凌望向厅堂的目光拦断:“来人寻我而已……想必是下人通报错了意思,若若回去陪母亲便是。”
冯芷凌并未一口答应下来。
室内有股新鲜馥郁的脂粉香气飘来了她面前,无需面见来人,冯芷凌也知道厅堂中必定候着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
这熟悉、甜蜜的栀子花气息,同她前些日子在宁煦官服上曾闻见的一模一样。
原本家中来一位女客也无妨,可宁煦骤然紧绷的神情和躲闪又强作镇定的目光,叫她心里已有了鲜明的答案。
盘踞许久的怀疑不必再虚空飘荡……它已于人心底深深扎根,将过往七年累积的夫妻情分撑得皴裂。
冯芷凌忽松了一口气。
“既然客人是来寻你的,那我便回去同母亲饮茶。”冯芷凌伸手替面前人理了理衣衫上的褶,微笑道,“夫君自己照应罢。”
说罢,冯芷凌当真转身就走,头也没回。宁煦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才忍着惊惶和怒气大步冲进大堂:“谁允你贸然上门的?”
“宁大人家的宅子是什么不得了地方,连来也来不得了?”那满身熏着栀子花香的娇客毫不畏惧宁煦的隐约怒火,反而跺了一下脚嗔道,“都说一夜夫妻百夜恩,难不成到了白天便可不认账了?”
“住口!”宁煦斥她,见周遭无人,方收回几分急恼,“小声些,你想叫我家人都听见不曾?”
“听见便听见。”桓雪薇冷笑,“事实罢了。况且我见你夫人性情乖顺得很,想必就是她听着了,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意见!”
见宁煦神色难看,桓雪薇又缓和了口吻,“罢了罢了,我今儿来不是为了同你吵架的。”她笑着迎面来扑宁煦,“进宫都忙甚么去了,这许久都不来见我。”
宁煦伸手握她胳膊,看似双手揽着她,实际却是怕她与自己太过贴近,叫府中人不留神看了去。
“近来公务忙碌,圣上又常召我议事,一个月不得空也是正常的。”他嘴硬。
桓雪薇对他的闪躲心知肚明,却也不揭穿,只哼笑道:“家有如此贤惠夫人,难怪你下朝就匆匆往家里走,竟在宫里多留半日也舍不得了。”
她牙尖嘴利,宁煦疏于招架,只得沉默。
桓雪薇见他满脸不买账的神色,不虞开口:“雪薇放下身段专门来找你,难道是为了叫你给我甩脸子不成?若是如此,我就禀报王爷,叫他给我讨个公道去。”说着,当真抬步要往外跑。
宁煦一把将她拉回来:“别闹了。”他叹口气,“不是我不想去寻你,实在是近来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今儿得空在家陪母亲用一顿饭,也是忙里偷闲赚来的机会。”
他语气和缓些,开口还像几句人话。桓雪薇只觉自己体贴得很,宁煦不过软一软话头,自己便轻易顺从了男人的哄劝。
“既是如此,待这一阵忙碌完,你可要记得多来找我。”桓雪薇才不管他心中顾虑,将人推到八仙椅上坐下,自己则是径直靠进他怀里,“你出入宫廷方便得很,哪像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宁煦推脱:“我每回进宫不是上朝就是议事,哪能随意四处走动?若被人误会成秽乱宫闱,我可担当不起。”
桓雪薇道:“照你这样说,若我在宫外待着,你就能方便来找我了么?”
“若是宫外,自然便宜许多。”宁煦搂着她拧了拧眉,“但你姐姐不是天天顾着你,不许你独自出宫和她分开么?我回头有机会再进宫见你便是。”
得了他这话,桓雪薇却高兴起来:“那你就来我宫外的住处。”
见宁煦睁大了眼,她才实话实说,“今后我都不必住在宫里,你以后下朝就能去我那……”她欲说还休。
…
别去。
正以旁观者角度观望这一切、却又无法参与其中的宁煦在心底哑声呐喊:别去!
方才望见女子临走之前,面上滴水不漏的表情,他的心就凉了半截。若若向来善察言观色,以她的聪慧,怎会想不明白来者何人?
这个“宁煦”……怎能愚笨敷衍至此?他恨极。
仿佛偏要宁煦见证这一幕,好知晓自己如今不得意究竟是因为谁。待“宁煦”与桓雪薇情思暗动,定局已成后,他一直被桎梏的视线才忽然得以解放。
宁煦忙不迭往内宅寻去。
一路回到母亲院里,便见冯芷凌正在为宁母亲手沏茶。
“夫人不愧是江南书香门第的出身,这一手泡茶的功夫,小老是怎么都学不来。”宁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奉承道,“前日夫人没来,老夫人下午连茶都没要,想必还是我们手艺不精到。”
冯芷凌安静地笑:“都是一色好茶叶,哪有这许多差别。是母亲太给芷凌捧场。”
她垂头看着杯中轻旋的芽尖,一瞬间难得恍惚起来。
宁母见她神情不对,关怀道:“怎么今日看起来如此倦乏?若是累了,就在我这侧间的榻上卧一会去。”
“无妨。”她抬头勉强笑了一下,“许是
饭后困怠些,这才用完膳多久,不宜躺的。”
茶未饮完半盏,冯芷凌还是先告退了。
“才想起,申时叫了管事来报账目。”冯芷凌替宁母又沏了一道茶水,细语温声,“我先回书房一趟。”
…
梦中画面,跟到这儿便中断了。
宁煦并不知后续又发生了什么,可他只要想起冯芷凌避自己如蛇蝎的动作,便觉心中一痛。
若她也梦过此世姻缘,若她也得知“宁煦”私情……自然是不肯再选他的。
明明现实中与“若若”并无切实的缘分,宁煦就是觉得自己对她十分了解……他懂得她。
可现在,同她的缘分还能有挽救的机会吗?
身后桓雪薇还没放弃,正紧追不放。宁煦越要躲着,她越有兴趣。
这男子长相倒是少见的俊秀,但她并非因宁煦相貌出色而有意纠缠……实在是这人见她回头那一瞬的表情,叫桓雪薇觉得他一定是识得自己的。
既然认识她,又为何躲躲藏藏不肯说话?
桓雪薇有意拦住他问个明白,但宁煦毕竟是男子,身量高些,腿长脚快,兼之对附近环境比久未出宫的桓雪薇熟悉许多,不多时便将她甩在身后。
桓雪薇到底是追丢了他。
第136章 桎梏:相会怨殿下不信我是应当的
被李鸿越派出追寻的暗卫陆续折返,将消息递到雪蔷面前。雪蔷闻之,叹了口气。
这人既从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果然是无法轻易寻回来的。
她起身,去敲主子的房门:“殿下,他们都回来了,没见着人。”
“吱呀”一声门开,李鸿越衣冠齐整,漫不经心大步而出:“猜也猜到是这结果。荒郊野岭,她去哪有这等本事逃远?必定是有人接应的。”
“罢了。”皇子的脸色有些阴沉,“你这几日待在宫里别出去,若有突发情况,身边至少有人手相护。”
雪蔷惊了一惊:“殿下,您这是准备去哪?”她心下不安……怎么听主子的意思,将有风波兴起似的。
“父皇身体不适,好几日没露面。”李鸿越道,“我去养心殿探一探。”
“您要唤上其他几位殿下一同么?”雪蔷问,“圣上本就因您上回闯重华宫的事,不喜您未通报就去见他。若这次再贸然打扰,恐他对您心生成见。”
李成哲冷然道:“这宫中有谁对我没成见么?非要说的话,也就你们姊妹俩……”
话说到这,才想起昨夜受他惊吓的雪薇,便吩咐雪蔷,“若得空,劝一劝你妹妹。我在这宫里头继续当殿下的光景,她尚可胡闹,若我不在她待如何?”
雪蔷低头:“殿下别说瞎话了,将来您去哪我们都跟着。”
李鸿越道:“将来能捞个荒僻之地的闲散王当一当就算命好了,别的你主子都不指望。”见雪蔷还垂着头,便摸了摸她的发顶,“安心歇着,有我在,不会有大事的。”
他自己宫中有十余侍卫,是从宫外培养后暗中带进来的,不仅只忠于他,更是武功高强,身负奇才。有这些人关照两个小宫女,二人安危绝对不成问题。
李鸿越才从二皇子宫出来不远,就在路上遇见了自己四弟。
“去了养心殿?”李鸿越一见他走来的方向,便心中有数。
李迎瀚点头:“本是想喊上两位哥哥一道。方才先去了三哥那,他的人却说他没在宫里,弟弟干脆便一个人走了一趟。”言罢又忧愁道,“宫中事事唯大哥知晓情况,我们几个如同被蒙了眼的鹰,如今就是想为父皇解忧也没处使力。”
“那便好生问一问大哥。”李鸿越不以为然,“他若什么也不肯透露,恐怕是有自己的心思罢!何况父皇这几日全无音信,朝中难道没人着急吗?”
“大哥三岁便被立为储君。”李迎瀚低声说,“虽然父皇近日并未明言,可有秦玉阳出面协助储君殿下,那他代政十有八九是父皇自己的心意不假,朝臣自然无从置喙。”
“秦玉阳一介阉人,哪有资格代表父皇心意?”李鸿越嗤笑,“现今有几分脸面,无非靠的是在父皇身边待久罢了。”
话虽如此,李鸿越自己也明白,要论李敬身边第一亲信之人,无疑乃秦玉阳莫属。
“都这节骨眼了,三哥竟还动不动往宫外跑。”李迎瀚抱怨了一句,“莫非是要避嫌不成?”
李成哲会想要避嫌?
早知三弟心思的李鸿越闻言只想笑。该说不说,李成哲素日孝顺勤恳的模样,塑造得十分成功。就连宫中关系尚算亲近的四皇弟也误以为他当真是个爽朗无私之人。
自去年宫中出事以来,李敬一改长年勤政模样,多番停朝休养,几位皇子便已猜到自己父皇身体或许大不如从前。李敬虽有五子,但长子自幼被立储君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李天昊多年来性情温吞,无甚作为,也没人敢对一向专制的李敬提改立太子之事。
但三皇子李成哲之母惠妃,出身于颇有渊源的国学世家于氏。李成哲自己又屡获政功军绩,倒显得这位圣上登基之后才得的三子之才干,远胜如今的太子。
李成哲亦非那正经老实的性子,如此境况下,他竟能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
李鸿越当然不信。
只是这话即便对李迎瀚讲也无用,李鸿越便收了向四弟解释的心:“在宫中便如我们两个,有力气无处使,自然不如出宫忙些别的。”
“三哥实在是……”李迎瀚感叹了半句。
兄弟二人正闲话时,便见几个老者匆匆自园中路过。只是两位皇子恰好站在树荫后,便没被他们瞧见。
“这几人,近来好似常常入宫。”李迎瀚见了,顺口道。
李鸿越假作不经意问:“哦?瞧着匆忙往宫廷深处去了,四弟可知他们是何许人也?”
“这不是于家那几个老臣么?”李迎瀚笑道,“二哥又不是没上过朝,怎么会不认得他们。”
李鸿越便笑:“我不过站着凑个数罢了,哪有心仔细去看朝臣面孔。”
他面上装着混不吝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想:若是因父皇不露面,于家臣子无处打听宫中动向偶然入宫倒也说得过去,可四弟分明说他们近日接连前来,听起来实在有些频繁。
莫非惠妃……已经忍不住了?
思及此,心中扎了多年的那根刺便又深半寸。他决计不肯叫李成哲的阴谋得逞,真到那日,想追查丽妃之死的真相并报仇就更为艰难了。
他亦不信,精明如李敬会看不出李成哲的蠢蠢欲动,只是不知为何李敬一直没有下手发落自己的儿子。就连已有证据行不轨之事的五皇子,事发后也只是被关押进宗人府而已。
毫无性命之虞,甚至还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
父皇对他这小儿子,果真是恩宠深重。李泽珩犯下如此大错,竟也不容置喙地坚决护着。
李鸿越涩然一笑。
若犯事的是自己,想必父皇不会如此用心偏护。
*
刚刚才被李迎瀚说不在宫中的李成哲,此时人却在他的三皇子宫内。
他深夜挟一身戾气归来时,面目冷厉,眼光精亮,将宫中诸人都唬得噤若寒蝉。李成哲并未有迁怒之举,只是吩咐手下将带回的人关入地牢。
“若明早有人寻,除非是父皇或大哥相关的事,其余人等一律推脱。”他下令。
手头有一笔重要的账久久未能清算……如今欠债的人落回他手,李成哲自然心情激荡。
没寻得君儿踪迹时,李成哲已在心中拟算了千百遍如何要她好看,等人真到了手回宫途中一路盘算,他反倒不那么急躁了。
横竖这一次,无论她在宫中是否有人接应,都不可能再轻易从他的看管之下走脱出去。
正好惠妃最近一再交代他先隐忍蛰伏,静候良机,等得李成哲愈发心浮气躁……如今恰好能有些打发时间的乐趣。
深宫地牢内最宽大的一间牢房之中,正坐着脸色惨白如纸的君儿。今夜认出李成哲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必定逃不掉。
天潢贵胄何等能耐,她落在三皇子手上,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成哲微微一笑:“好君儿,抖什么呢?”
他慢条斯理地踱至铁栏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正在强忍畏惧的战利品:“你分明胆子大得很。”
君儿声音微颤,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甜言蜜语:“君儿哪有那样能耐,身上这唯一点儿胆气,还是殿下养出来的呢!”
她仰着头望李成哲,眼神痴痴地呢喃:“殿下近来瘦了……”
李成哲冷笑:“是么?还真是劳你挂念。”
他原本想叫人将君儿押进地牢后,先灭了地牢的烛火,在黑暗中晾她一夜再说。然而人刚到手,他心头要事了却一桩,根本是亢奋得夜不能寐。
不要说
等到明日早晨才来发落,便是再等一个时辰,他也坐不住。于是干脆披衣而起,独自来暗牢中见君儿这个叛徒。
君儿:“殿下不信我是应当的。”有一滴泪沿着美人姣好面容缓然流下,“若君儿不在的这些时日,有人替君儿好生照料殿下,君儿便能放心了。”
说着,声音愈发颤抖,忍不住抱膝抽噎起来。
李成哲烦躁道:“闭嘴!”
他有意要审问君儿当时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从宫中逃了出去,偏偏她埋头痛哭不已,叫他着实没了等她回话的耐心。
铁链声响,李成哲拉开牢门,跨步进来一把拽住君儿纤细的手腕:“本王问你,当日有谁助你出宫?”
君儿惊惶抬头:“殿下,我不能说。”
她躲躲闪闪的畏惧眼神更叫李成哲起疑。君儿在自己身边待遇不差,若不是与他人有染,何至于要逃离……又哪来的本事从皇子宫中一路顺畅出得宫门?
愈想愈是激怒于心,李成哲厉声吼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哪个相好隐瞒!”
君儿被他大力拽了起来,纤瘦的身躯狠狠撞在男人胸前。她拼命后退,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李成哲对她的桎梏。
她含泪道:“并不曾有甚么相好的呀,殿下!”
君儿面容哀戚,望向李成哲的眼神缠绵不尽,仿佛对他所说都是掏心掏肺的真话。她一只手被李成哲拉着,跌跌撞撞地随他往外拖,另一只手却在李成哲看不见的角度悄然摸向自己的腰后。
第137章 狻猊:初现形不留活口
“外头如今怎么样了?”
宗人府内,有个玄衣墨发的青年在仰头灌酒,酒意微醺时,他懒洋洋地对身边伺候的宫人发问。
身旁的几位宫人却并不理会他,尽管神态动作都极恭敬周到,偏生对此人说话听如未闻。
李泽珩垂眸,长睫掩着眼神叫人看不出他心绪……须臾间暴起,将手中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
宫人惊慌跪下叩头,但不待他开口便又自顾起身将四分五裂的器皿碎片打扫干净,默默地收了出去。
“一群聋子、哑巴……”李泽珩露出个似哭非哭的表情,“父皇还真是心狠。”
他被关进来至少也有一年了罢?日日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处,没有一个人能开口对他讲一句话,甚至连倾听他在说什么也做不到。
哪怕在此并无性命之虞,依旧能好吃好喝继续被人伺候着,可那些人只会如木偶一般每日固定行事,连个多余的表情也不会给他……所幸关押他的地方还有些古籍棋盘之类玩意可作消遣,不然他在这里早就呆得要疯掉了。
父皇仁慈地保留了自己的皇子身份,却还不如将他李泽珩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这儿的宫人会在给李泽珩送饭、收拾时短暂地出现一阵,做完事就会立即撤走,只留他一人在此。房里的东西已经被李泽珩翻厌了,着实提不起兴趣再去钻研。
他唯有靠在躺椅上发呆。
“骨碌”声响,身后有东西缓缓滚到了李泽珩的躺椅下。
玄衣青年有些反应迟缓地扭头,竟真在左手下方的地面上瞧见了一只极小的玉色葫芦,不知是谁悄然丢过来的。
好在李泽珩也不在乎其来处。他伸手拾起,将葫芦口塞着的那卷宣纸拔了出来。
展而阅之,上头果然有字……盯着纸面久久不语,李泽珩一贯阴沉麻木的神情逐渐隐去。
少顷,他猛然起身,在空旷的庭院中挥着袖摆仰天大笑,直笑得嗓音沙哑也未停歇。所幸左右无人,否则见了五皇子殿下这副疯狂模样必定会被吓得不轻。
*
“将军人呢?”
琪贵妃尚留在嵇府中,偏偏嵇燃出门两日未曾归来过,宫中也不见李敬派人来寻……这时间太长,叫她直觉不安。
紫苑如今正贴身伺候贵妃,便答:“回娘娘话,主君大人不在府中。”
“哪怕是出城寻人,两日时间也该回来了罢!”琪贵妃急得直上火,嘴角都长了泡,“无论见没见着若若,都该给本宫递个消息才是。”
她不怕别的,就怕是冯芷凌已在外头出了事,嵇燃才特地将进展对她隐瞒。
紫苑宽慰:“娘娘放心,主君大人走之前您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若有夫人的消息,他定会记得立即派人告知。”
自己话虽如此说,紫苑的眼角却也是红着。
只恨事发那日,自己没同冯芷凌一道被掳了去……若和夫人在一处,至少还知她是否安好。
琪贵妃知她与冯芷凌感情甚笃,又怜她年幼可怜,便抚了抚紫苑的手道:“好孩子,你主子命中带福,必然不会有事。”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说罢正倚着门边叹气,就听闻前头隐约传来纷乱动静。琪贵妃只疑神是嵇燃带人回来,急匆匆拔步就迎,身后紫苑慌得泪还没擦干便连忙跟上。
才出院门,却见来人面生得很,身后两队精兵威武凛然。
“叩见贵妃娘娘。”诸卫齐齐下跪,“我等奉太子殿下命令,来护娘娘回宫。”
琪贵妃漠然道:“不必。”
“殿下特地交代,若娘娘不肯回宫,往太子府去亦可。”当先那统领抬头抱拳,“请娘娘随我们来。”
“若真如此,叫太子自己来这里见本宫。”面对百来精兵,琪贵妃毫不退让,“本宫不回之事他早就知晓,缘何忽然要你们来接?”
琪贵妃在宫中行为端谨,在宫外却不必赏旁人无关紧要的颜面。她无意再与眼前兵士解释,转身便想回房。
见琪贵妃不肯配合,领头之人便抬手示意,身后众兵见状立即拥了上来。
紫苑立即护在贵妃身后,喝道:“大胆!你们还敢强行带走娘娘不成?”
琪贵妃转身冷睨众人,雍容威仪之态竟与她日日相处的那人有几分神似:“尔等胆敢忤逆!”
统领动作顿了顿:“臣下怎敢冒犯娘娘?只是若劝不动您,我等便只能将拦阻人等先行发落。”话音未落,他身后兵士已将剑刃对准了紫苑与府中护卫。
果然来者不善……
方见他们人多势众一拥而上,琪贵妃便觉事态不对。
李天昊对她一向亲近恭谨,并不似
叫手底下人如此无礼的作风,况且将军府中多少得力护卫,竟连这一群人都没拦住,就任他们直晃晃地冲将进来。
领头那人言语间看似在寻求琪贵妃意见,实际上眼神却毫不避讳、放肆地盯着贵妃娘娘直打量,亦叫琪贵妃备觉冒犯。
然而如今,身边人为剑刃所向,叫满身尊荣的琪贵妃也傲然不得……若这群人早有准备强逼她,杀光府卫将她带走恐怕只是时辰问题罢了。
琪贵妃暗暗地叹气,伸手将紫苑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前方带路!”又转头叮咛紫苑,“回房去等若若回来。”
“娘娘!”紫苑急得直落泪,“万不可叫这些人带走娘娘啊!”可左右环顾,却见院中护卫但凡有动作者,均被刀枪相逼动也动不得。
她也从领头人的态度中看出了对方的粗莽无状,并不像宫中之人对皇妃的态度。唯恐琪贵妃跟他们去,便是如冯芷凌一般落入歹人之手。
琪贵妃淡淡道:“既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迎接本宫,便没有旁的缘由置喙。你们安生在此候着,若将军回来,与他通报一声便是。”这话是对陆府之人而说的。
说罢,微抬下巴对那统领道,“你的人还不撤走,倒要叫本宫给你们引路不成?”
那统领笑道:“辛苦娘娘,我等这便撤出去。”
心下却道:嵇府所余不过些闲杂侍卫,不足挂齿,将来有机会再行处置便是……横竖如今城门紧闭,嵇大将军是决计赶不回来了。
只要先将琪贵妃抓在手里,便算完成了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主子必定有嘉奖。
此人正满怀得意,大步踏出将军府门时,闻得耳边“簌”声快响,颈间一凉,不知从何而来的飞羽长箭已刺穿了自己的脖颈。
他捂着伤处,“赫赫”出声却逐渐无法呼吸……不多时便没了进的气儿。
身后众人惊慌一瞬,迅速反应过来举剑欲迎敌,眼前却不见对手的身影。有那机灵些的兵卒忙回身想掳琪贵妃,却见原本跟在队列之末的皇妃娘娘已没了人影。
有道低沉的男声在隐蔽处,若有似无地哼笑了声。
他下了令:“不留活口。”
第138章 雾漫:藏生路临走前留下一锦囊……
待冯芷凌被城门兵卫护送回将军府时,眼前便是一地残骸鲜血。
上京城中巡逻的卫兵早已赶到,正与府中侍卫一同在清理府门前的腥污。府中人等见将军夫人终于平安回来,喜不自胜,立即以跪礼相迎。
冯芷凌眉目浸染寒霜,冷脸快步从大滩血痕边踏过:“府中究竟出了甚么事?来人与我仔细分说!”
莫不是三皇子到底耐不住谋逆的心思,先设法拿嵇府来开刀不成?
侍卫抱拳答:“夫人莫急,是有歹人带着仿制的太子殿下令牌,前来欺瞒胁迫贵妃娘娘。所幸娘娘吉人天相,并未当真随他们而走。”
冯芷凌闻之一惊:“姨母怎会在此?”
一路往内院去时,才听府中人将今日事分说明白。
“出手的那些人是敌是友?”冯芷凌问,“里头一个都没有留下来么?”她指的是门口那些已被灭口的假兵士。
侍卫道:“回夫人话,我等无能,当时只顾护卫贵妃娘娘安危。待那群人出手时,再想起要几个活口审问来历,已来不及。”
突然出手的那群人武功高超非同寻常,且下手狠辣。人数虽是不多,却能在瞬息之间将那百来个假兵士取了性命。
如此身手,便是嵇燃所训的府卫也未敢莽撞与之搏斗。
只是说来奇怪,这群人招数毒辣,却只对假冒李天昊属下的那群人狠下杀手,并未波及至嵇府侍卫。
且极为训练有素。来时如雷霆之势,几乎招招一击毙命,撤走又似退潮暗涌,金石之音未息,人已跃步去数丈以外。
府中有轻功出色的侍卫立即紧跟了上去,不多时却不得不折返。实在是这批神秘人来无影去无踪,又有埋伏暗中阻扰,叫他们不得不放弃追踪。
这一幕说来,竟叫人觉得似曾相识。
有个侍卫抱拳道:“夫人,昔日护送您去山寺的路上,也曾发现林间有人一路跟随我们。当时是属下前去追查,却未能追上那道身影。”
他低头惭道,“着实是属下无能,轻敌冒进。”
冯芷凌想起的也是此事,闻言便道:“人外有人,你无需怪罪自己。”
嵇燃在她身边留的护卫,都是样样兵器皆精通的高手,轻功自然也不差。偏偏两次都摸不着对手的影子,足以看出对方绝非一般水准的敌人。
只是上一回有人暗中跟踪,来意不明,叫人不得不提防几分小心。这一会杀出来的人却至少能叫人看出,对嵇府之人并无敌意。
会和她归京之后,便暗中跟踪过她的是同一拨人吗?
…
还未行至宅院内,里头得知消息的琪贵妃已步履匆匆小跑出来。
“若若!”
终于见得外甥女安然无恙,琪贵妃美眸中两颗晶滴般的泪大颗落下:“你可把姨母吓坏了……”
她一把将冯芷凌揽在怀里,无声流泪,又急忙推开几寸身距,细细打量:“怎地消瘦成这样?究竟是何人对你下手……”
她嘴唇颤动着,想问冯芷凌是否有人对她欺凌用刑,又怕外甥女当真在外受了委屈,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
冯芷凌急忙道:“姨母莫担忧,我很好,并未遭受为难。”
将心发慌腿发软的琪贵妃扶回房内,冯芷凌又亲手泡一道茶奉上,这才坐在贵妃身边,将这几日的事仔细说来。
见外甥女虽然消瘦憔悴了些,但步履平稳,神态冷静,行事还如往常一般章法,显见十分清醒康健。琪贵妃心里的慌和怕才稍稍退却,待听冯芷凌讲幕后掳她之人是李鸿越时,贵妃手一颤,险将杯盏倾在自己身上。
“姨母小心!”冯芷凌急忙伸手护住。
“无事。”琪贵妃定了定神,“只是没想到……老二竟有这等胆子。”
待冯芷凌将一切道尽,琪贵妃半晌未开口说话。
“您没事罢?”见姨母蹙眉久久不语,冯芷凌有些担心,“您是否担心二皇子他……”
“谋逆祸国,老二倒没有这个能耐。”琪贵妃缓缓摇头,“凭他自幼无依无靠的身世,便是多年来暗中招贤纳士,也不足成气候。”
否则,怎会对一个有弑母之仇的后宫嫔妃无可奈何。
“太子殿下有圣上多年栽培支持,仁善正统之名不可动摇;老三好功,身后靠着好母妃好外公为他千方百计打算,也勉强谋得个贤良才能。”琪贵妃唇角勾起冷笑,“要论人心也好,论能耐也罢,老二哪一样拿得出手?”
“更不要说……”事到如此关头,琪贵妃也不再隐瞒,“老二并非圣上亲子。”
“这!”这一回倒叫冯芷凌惊住,“怎么会……”
“寻常确实难以想到。”琪贵妃道,“先前并非有意瞒你。实乃血统混淆着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姨母为自己一点私情考虑,便没对任何人说过此事。”
“绝不是姨母不信若若。”琪贵妃急急补充。
冯芷凌笑道:“姨母放心,我晓得。”
虽说她绝不会将此事肆意传扬,也不会因此嘲笑圣上,但如此私密之事,想必他并不会乐于叫人知晓。
姨母从不欺瞒她,偏偏在圣上这件事上如此小心周全,果然很会顾及所爱之人的感受。
她对圣上如此,待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琪贵妃摸了摸外甥女乌黑的发顶:“既你已平安归来,姨母便放心了。想来你家郎君也会很快归府,既如此,姨母便不在此叨扰,方才你说的事儿,我还需与圣上好生盘算。”
言下之意便是要回宫去。
冯芷凌有意挽留。她很舍不得琪贵妃,更不要说鲜少有机会能在宫外与琪贵妃相处。可近来不大安平,姨母在宫里待着反而更好。
梦中李成哲杀入宫廷之事并未波及深宫,旁人不提,琪贵妃乃是十几年后因病去世。那么这一回,想必后宫也仍然安全罢?
思及此,方想起宁煦所说“贵妃病危”之事。冯芷凌又忙拖着琪贵妃叮嘱:“姨母回宫之后,闲时多叫太医上重华去,把脉诊审,四季不可缺。”
这话头转得琪贵妃有些莫名,好笑不已:“好端端地说这些作甚?倒是你需好生补养。”
冯芷凌板着脸:“反正您得听我的!”
琪贵妃屈服:“好,姨母回去便叫金姑姑惦着这事儿,可能放心了?”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欲别离时,忽闻房外杀声震天。
冯芷凌疾起身,正欲推门去望,外头有个浑身浴血的禁卫踉跄跌了进来:“夫人……请快同娘娘一起离开嵇府!”
府卫伤得不轻,口中溢血,却还忍着疼痛断续交代:“城里忽然出现许多兵卒,却并非将军所率队列……如今上京处处遭了封锁,府
中人手有限,恐怕并不安全。”
庭院外传来的金石之音更烈。屋内的冯芷凌已隐约望见远处混乱,当机立断将受伤的府卫拖扶起来,把房门掩住。
“可有将军踪迹?”她快语问道。
“将军自前日外出寻夫人,便再没有消息传回来。”府卫失血过多,面色已然苍白虚弱,“请夫人安心,内院诸精锐已集结待命,我等即便豁出性命,也会平安护送娘娘与夫人离开。”
冯芷凌沉声道:“外头情况如何,可有人知晓?若不清楚时局,只怕闯将出去也是涉险。”
“此时,唯重华宫最安宁。”琪贵妃娉婷行来,垂首轻轻叹息,“上京城内情况且不明朗,外头或许还不如将军府内安稳。若非要寻一个适宜去处,便只有皇宫内。”
冯芷凌原本也有此猜测,却没想到琪贵妃亦信誓旦旦如此说法,心中有些疑惑。
自己仅凭梦中些许线索揣测,才知后宫未遭覆没。可为何姨母会说重华宫最为安宁呢?
琪贵妃不知她所惑,道:“事到如今,若若需随我进宫才行。”宫外不安全,她放心不下。
冯芷凌想要拒绝。
不知嵇燃人在何处,若她进宫,更难与他接应。
似是看出外甥女的忧虑,琪贵妃紧接着劝说:“若他在京,头一件事便是回宫护驾。你随姨母回宫,才更有可能遇见你家郎君。”
这般说来亦有道理,琪贵妃好劝歹劝,硬是哄着冯芷凌一道走了。
临走前,冯芷凌快步奔回寝间,将放在枕边多日的短剑藏进怀里。
她只会用弓,不擅使剑。拿在手里……图个心安罢!
*
山郊空崖处冷风凛烈,一道格外高大的身影正在悬崖边良久伫立。
外出探查的下属轻悄从十几丈外跃身而来,在其人身后单膝跪地:“大人,仍是毫无进展。”
那人沉默着微微点头,一身劲装的下属便无声无息地退下。
线索断了……他本不该在这儿浪费时间。无奈上头有令,他必须得在这里。
到底是谁,无缘无故地掳走将军夫人?他出城寻她已有两日且余,已听闻上京城门封锁的消息,却不知城内究竟是何光景。
如今再领兵回城,恐怕城门未必肯为他而开……所幸主人临走前留下一锦囊,吩咐他据此行事。
或许里面会有巧登城门的妙法。
第139章 意动:泄杀机夫人帮我一个忙
将军府门已被拦堵,前院乱作一团。趁外头起事之人还未来得及将整座宅邸围困,几名府卫先带贵妃等人从后院小门悄然潜出。
“前面有弟兄尽力拖延,争取时间。”方才受伤报信的府卫也勉强跟随上来,“请娘娘与夫人快些往宫中去,他们或许支撑不了太久。”
“来人与先前那波人打扮、武功都相似,我等正疑心他们是冲府中女眷而来。”府卫向两位女主子抱拳行礼,“小的需留此接应,便不再护送两位了。”
冯芷凌道:“你受伤颇重,不如与我们一道撤走。”
府卫道:“小人乃将军亲卫,受令守将军宅邸不可妄动。且如今情状,同贵人们一道去了也是累赘。”
他手中还握着长刀,面孔沾染赤红,苍白却眼神坚定:“请路上小心。”
…
事发突然,阿金阿木只来得及牵一辆小巧马车,车中勉强可以挤进冯芷凌与琪贵妃、紫苑三人。临走前冯芷凌交待:“你们呆在家中留神自己安危,若见将军归来,便将玉牌予他,说是我亲口要求他莫孤身入宫。”
说话时,冯芷凌心中也没底气。上京如此混乱,以谨炎哥哥的脾性定要履行他身为武臣的职责,可还会记得她所说的宫中劫难?
若某人当真有不臣之心,欲起兵谋反杀进宫中……只要不轮到嵇燃以命犯险,谁去做诱饵都可以。
谁去当那个必死的替身都可以……
冯芷凌秀眉紧锁,脸色沉郁,眼眶却微微发红。
原来人只要有了私心,就能轻易变作一个昔日自己都看不起、枉顾旁人生死的小人。
可如果非要如今的她做选择,冯芷凌宁可梦中殒命之人是自己……也不愿她梦中没延续下去的后半段实现。
那是她的噩梦,是她决计不肯见的结局。
也是……嵇燃毁李成哲夺位大计,亦被李成哲手下擒获枭首,悬于城门外的梦中结局。
*
“琪妃在宫中时,无人可以动她。难得宫外有机会,尔等却对本宫说失了手?”
皇宫中尚风平浪静,似乎宫外纷扰动乱全未波及此处。宫廷深处的女子声音却蕴满愤怒,杀意频现。
“啪”地一声,惠妃狠狠甩了眼前人一个耳光。
“娘娘息怒。”跪下复命之人,受罚也不敢还手,“实在是将军府中护卫森严,武艺高超,难以轻易得手,况且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杀手相助。”
惠妃冷笑:“区区一个无主坐镇的将军府,竟能折损于家百来高手。莫怪本宫说尔等无能,在朝中辩不过一个不通文墨的茕独子。”
此处便是辱骂嵇燃无父兄教养,乃孤身天煞之命。
惠妃胡乱出一通气,又含泪去内间伏身于榻边,哭道:“我儿,你可好些了?”
榻上之人,竟是正在昏迷不醒的李成哲。
一个时辰之前,他面色还如死人一般灰败。好在宫中太医妙手,硬将流血不止的三皇子救了回来。
如今人虽还气息虚弱,身体至少略微回温,脸色也稍稍红润一些。
只是他仰卧的位置左侧,锦被不自然地凹陷下去一块儿。
惠妃一见便伤心不已:“我的儿,究竟是谁对你下此毒手!”她颤颤巍巍欲伸手掀开去看,却又心痛不敢。
宫人奉她命令去寻三皇子来议事,大半日寻不见人影。惠妃心急,连连催促,待听得宫人匆忙回报的李成哲踪迹,惠妃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宫中侍卫最终在地牢暗门内找到了三殿下。被人发现时他已断臂血流不止,且牢门紧闭,从内推开不得。
闹得宫中一阵兵荒马乱。惠妃得知消息哀哭不已,慌张之中,不忘叮嘱侍卫掩盖消息。
“今日之后,若有半个知情的人在外面胡乱说话,误传消息,便拿你们的命去填他们的造孽。”惠妃厉声喝道。
亲信护卫低头领命而去。
皇子身残……今日三皇子宫中,只怕没有多少人可以活着走出来。
惠妃强自撑起精神,命人速速将朝中与于氏暗中往来密切的几位世家臣请来,又撰密信予李成哲手下,要他代儿子出宫一趟。
一解宿怨的时机,本就千载难逢。如今唯一的儿子又遭人重创……她若不心狠手辣得果断些,待李敬的长子继位,她的氏族在上京便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
宫外处处不安宁,宫中却还一片平静。只是守门的禁卫亦听说了上京动荡,此时正加强戒严。
见琪贵妃自宫外而来,禁卫急忙放行。
若是旁人贸然前来,此时必定无法轻易入宫。然而来人是圣上多年重待的嫔妃,宫中无人不晓她不是皇后胜似皇后,任哪个禁卫也没有胆量将琪贵妃拦在宫门外。
要是这位娘娘因此而出了事,待圣上知情,他们一干人等都没有好果子吃。
冯芷凌陪着琪贵妃仓促回到重华宫,只见后宫一切如常。金姑姑几日不见主子,也正担忧,望见她们一同回来,喜不自胜:
“两位主子可还安好?”
琪贵妃白着脸:“闲话先莫寒暄。你在宫中,近来可听闻什么要紧动静?”
金姑姑迟疑着答:“老身这几日只顾在宫中为娘娘与姑娘祈福,旁的事权没留意。只是您急匆匆出宫去,这几日也不见秦公公来过问,着实奇怪。”
琪贵妃眼里泪快要滴落下来:“确实奇怪。”
她心绪大恸,连身旁冯芷凌焦急的声声呼唤也听不见。足过了数十息的功夫,神智才逐渐清醒。
恍然时,面上都是干涸的泪痕。
“姨母……”冯芷凌吓得一点也不敢大声,只能轻轻摁着贵妃的手臂,试图叫她找回来一点触觉,“您这会儿可好些了?”
方才姨母就像魇着了似的,让她和金姑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着急忙慌地使唤女官去寻太医来。所幸太医虽未至,她自己渐渐地恢复了。
“我没事。”琪贵妃气虚若无,“扶我躺下。”
太医来得迅速,一诊便皱起眉头。但贵妃的病症他并不敢随意论断,于是说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冯芷凌气急:“若不敢开方诊治,便叫敢下手的人来。”
她按捺心中急切忧虑,安慰琪贵妃:“您别挂心,想必没有大事。”
有太医及几位宫人在侧,冯芷凌不敢公然妄言令琪贵妃如此失神的实情。
她只是揣测而已,但见琪贵妃刚才反应,大致也猜想到一些。
若真是她所想
的那般……
冯芷凌垂头沉思片刻,对琪贵妃道:“姨母千万稳住心神,您若有事,可不止若若一个人心疼。”
琪贵妃忍住泪意:“姨母知道……你这是准备去做甚么?”
见冯芷凌起身三言两语叮嘱太医回去商讨药方,又叫金姑姑替她取先前留在重华宫的弓箭,琪贵妃不由惊惶起来:“宫外许多不知来处的兵匪之流,哪是你仗着自己三分箭术便可肆意妄为的去处?”
“我并非要出宫。”冯芷凌沉着地道,“姨母尽管安心。”
“若若去去就回。”她似乎下定了决心。
琪贵妃浑身无力,拽着她衣袖的手便被那起身的力道轻轻挥开。她想唤住快步离开的冯芷凌,一旁的金姑姑却拦住了她。
“娘娘,芷凌姑娘恐怕身上亦有自己解不开的结。”金姑姑黯然道,“她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您只要自己好好的,叫姑娘回来少些忧心就行了。”
她劝慰不了自家主子,只盼这些话能叫贵妃自己宽宽心。
琪贵妃似哭非哭地道:“旁人的生死我管不得,若若的命本宫还护不了吗?”
她深深吸气,将一口浑浊吐出才觉耳清目明几分,“本宫不知秦玉阳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既不肯传信现身,就把他的人给本宫叫过来。”
*
冯芷凌执弓快步行于宫道。
说来也怪,回宫时分明四处护卫如常,与从前毫无二致。现今半日功夫而已,那些宫卫居然都不见踪影。
除了少数匆忙畏缩路过的宫娥,竟没瞧见其他人。
没人也好。
冯芷凌心想,省过自己携带兵器被禁卫盘问的麻烦。
她实在心中不安,想去大殿那边看一看。
自从被李鸿越掳走,她与嵇燃似乎又近乎十日不见了。可这次短短数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叫她连短暂的思念都不够时间唤起。
圣上多日毫无音信,上京又忽然动乱……是否嵇燃殒命的那一劫也即将来临?
“嵇夫人这是准备上哪去?”身后有人笑问。
冯芷凌立即搭弓回身,锋锐的银芒直指李鸿越眉心。
“阻拦我对二殿下有什么好处?”冯芷凌冷冷问道。
“保住夫人的命,对鸿越而言自然没有坏处。”他笑道。
“弓宜远战伤敌,近距却难占上风。”李鸿越悠哉开口,“不如您考虑考虑,将箭放下,我们再说话。”
冯芷凌盯着他看了一会,将手中弓弦松了下来。
李鸿越不藏拙时,看起来着实不像没练过武功的人。习武之人的气息、姿态,都与寻常人极不相同。
若他有意为难,自己是赢不了的。
见冯芷凌当真听话,李鸿越心情舒畅:“将军夫人果然很识时务。”
被他关在高阁中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识时务哄得雪蔷放下戒心、不留神叫她逃走的罢?
“可惜芷凌无福消受二殿下的赞赏。”
收了兵器,冯芷凌的语气却没软下来:“想必殿下不是来寻我寒暄的罢?”
“若只为寒暄,恐怕夫人没空陪鸿越胡言乱语。”李鸿越道,“我是想劝解夫人,不要掺和到皇宫这些是非当中来而已。”
冯芷凌冷冰冰道:“这同殿下有什么相干?”
“宫中诸事,与我自然是有关的,只是与夫人无关。”李鸿越笑道,“若夫人当真舍不得离远些,鸿越倒有个主意……”
“夫人帮我一个忙,便可免你家郎君未来忧患,岂非两全其美?”
冯芷凌不为所动:“芷凌何德何能,有幸叫殿下嘱托我去办事?”心中却暗暗更加提防。
他所说的“未来忧患”,莫非正指嵇燃殒命之事?
李鸿越不知她此刻正揣测自己是否也预知过未来,自顾自道:“此事需您相助,鸿越才能心愿得偿。”他嘴角擒着笑,眼神却隐含阴郁,“或者说,需要您的好姨母帮鸿越开开口。”
他竟将主意打在琪贵妃身上。
冯芷凌闻言悚然:“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直视李鸿越,“殿下曾与我说,为报养育之恩,一心要替枉死的丽妃娘娘查明真相,如今却还是被权势迷眼,忘却当年初心吗?”
“正是因为我一日也不曾忘,才时刻惦记着要杀了那个狠毒的女人!”李鸿越压低声音,言语中的愤懑却无法掩饰,“我的查探已打草惊蛇,惠妃又生性谨慎,若无重重护卫傍身,绝不会轻易离开宫廷。这两年来,我多次想埋伏下手,却久苦于毫无机会。”
“如今于氏谋事在即,若真叫她的好儿子杀了大哥,成功夺得皇位,莫说我再寻下手的机会,恐怕连自己将来活命都难。”李鸿越道,“不止是我,连你那个好郎君也未必能幸免于难。老三可是忌惮嫉恨他许久。”
原来是这般意思。听得他所言,冯芷凌反而松了口气。
梦中预见一事太过玄奇,宁煦知晓也就罢了,以他区区探花身份还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若一位皇族有此能力,便不好说会对时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见她仍未回答,李鸿越向前一步逼问:“如何?不必你与你姨母亲身涉险,只要以贵妃名义将惠妃引至重华宫便可。”
冯芷凌道:“若只要姨母的名义,你使唤旁人故弄玄虚,岂非一样可行?”她并不肯轻易答应李鸿越的要求。
转念一想,又觉纳罕,“为何非得是姨母来做这件事?”
李鸿越道:“若使诈便能骗得惠妃放下防范,此事哪里还需磋磨这样久?”他嗤笑一声,“若我除掉惠妃,对你姨母而言亦是好事。当年一介寻常妃子受孕,都能叫她狠心下手排除异己。照如此说,独享父皇恩宠多年的琪妃又如何呢?”
他冷笑,“难不成。你还真当惠妃是位安分守己的主?今日若不是我的人出手,你的好姨母早在宫外便被她的人挟持走了。”
“机遇仅在此刻,夫人可想好没有?”李鸿越急切催促,“生人面孔,惠妃不会轻易相信。但若是重华宫中金姑姑以贵妃名义相邀,想必惠妃一定会来。”
惠妃与于氏对老三寄予厚望,必定按捺不住要谋事,再不动手,他更难报仇。
“原来是殿下派人出手
相助。”冯芷凌恍然,“此事的确该谢殿下,但请恕我无法答应,殿下与惠妃的恩怨,不该叫我姨母掺和进来。”
她后退几步,想撇开李鸿越绕路离去。京中风雨欲来,她得设法先找到嵇燃。
李鸿越道:“讲礼不成,便莫怪鸿越冒犯。”
他伸手想抓冯芷凌。手中有她在,不愁琪贵妃不肯配合。
远处却有暗芒转瞬即来,将无心防备、闪避不及的李鸿越虎口划裂一道血痕,将他逼退数步。
李鸿越猝不及防:“何人!”
三名身穿灰衣、佩面甲的武人即刻跃出,将冯芷凌严实护在身后。耳闻熟悉脚步与佩饰叮铃,冯芷凌回头,惊喜道:“姨母?”
琪贵妃走到外甥女身旁:“许久不见,二殿下。”
李鸿越皮笑肉不笑道:“鸿越见过贵妃娘娘。”
琪妃手中竟有如此人手……恐怕又是父皇暗中予她的照拂罢?
琪贵妃道:“二殿下当我重华无人?竟在宫中便想对若若出手。”
李鸿越道:“娘娘误会。”
心中却叹气。因在宫中不好嚣张,他这回并未随身多带人手同行。心想凭自己武力,要制服一弱质女流应当不难。
没想到是自己太过大意,竟叫琪贵妃有机会赶来阻止。
李鸿越转身要走,琪贵妃却道:“二殿下且慢。若事情真如你先前对若若所言,这个忙本宫愿意帮。”
冯芷凌讶然,不赞同道:“姨母!”
琪贵妃摆了摆手,将外甥女的万般疑虑都堵在唇间:“非我有意介入旁人因果,也并不是对惠妃家族权势心生畏惧。实在是……”她垂首叹息,“初入宫时,多亏丽妃心善相助,叫我避免祸患。”
当年若不是那小秀女好心,恐怕初入宫还懵懂不知人间险恶的她,早就化为宫中一抷黄土,掩骨埋踪,无人得知。
“故逝已十多年许,宫中竟还有孩子惦记她。”琪贵妃眼角微微发红,“当年事,所害不止一人性命。若当真有冤仇未了结,该是本宫助一臂之力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