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哲在闷痛之中醒转,惠妃见他终于睁眼,喜极而泣:“成哲,你可感觉好些了?”
“母妃……”李成哲虚弱地开口,“儿子怎会在您宫中?”
“你出了事,不在此处又叫母妃如何安心?”惠妃哭道,“究竟发生甚么,你竟在自己宫里伤得那样重?是谁,谁有这样的胆量伤你!”
李成哲闭目不语。
他该如何?若叫母妃知道他一意孤行仍在搜查君儿不说,甚至还因不察被她刺伤,恐怕母妃更要责备于他。
“你为何沉默?莫非不知是何人下手不成!”惠妃气急道,“在你宫中地牢的人,你怎会不知是谁?”
李成哲皱了皱眉:“您别再过问了。”
他翻身想起,身体却使不上劲,左臂还有一阵刻入骨髓般的锐痛传来。
惠妃慌张去摁他的肩:“你莫乱动。”
含泪想告知他真相,却又嗫嚅不敢开口。
李成哲见母亲神色哀悯心痛,强忍着不往自己左臂去瞄却又频频欲看时,已觉不善。
他面无表情掀开锦被。果然左肩之下空荡,连袖筒也被剪去,只厚厚包裹着药膏与白纱。淡淡血气随着药味一同散发出来。
惠妃连忙安慰:“莫怕,莫慌。你父皇身子早无力回天,先前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其余几个皇子也不争气,这天下不是你的,又还能是谁的呢?外公他们现已万事俱备,只待今日拿下李天昊,你继位之事便再无人置喙。”
李成哲呆怔片刻,才慢吞吞道:“朔朝何曾出过残废的君王?”
说话时,他牙齿都在颤抖,仿佛才从天寒地冻中醒来不久。李成哲一生顺风顺水志得意满,风头甚至夺过长兄太子一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成残缺之身。
惠妃咬着牙道:“你只管放心。事到如此地步,我们母子不争下这口气来,只怕也活不长久。若能得大宝,又有谁敢掀开龙袍探你体状?”
只要能赢,待李成哲继位,少一臂又算什么了不得的缺陷?
李成哲神思恍惚,躺了一会才慢慢道:“扶我起来。”
惠妃道:“伤口才止血不久,你要乱动,更加不利愈合。”
“此臂失却也就罢了,莫非我李成哲连站也不配站起来吗?”他面无表情道。
惠妃不敢叫他置气,只好命宫人试探着扶儿子起来。
“在地牢中发现我时,身边没别人么?”李成哲将自己手下唤过来问。
惠妃道:“不必再为难他们了,母妃听得你出事,已将事发时周围下人都拷问过,竟没人知道你在地牢,也没人见过行凶者。”
君儿是他深夜命亲信押送进地牢的,自然宫中寻常奴婢不得见。李成哲不搭理惠妃的话,将手下盘问吩咐一番,便要往外走。
他的伤虽然用了上好的伤药,血已完全止住,惠妃的太医也为免他醒后伤痛,加入麻药裹敷了断臂处。然而骨肉齐裂乃何等剧痛,本人行走时怎会毫无察觉。
好一个君儿!李成哲痛得心中恨意滔天。
君儿在他身边陪伴多年,性子娇弱可怜,叫人无意设防。李成哲那日万万想不到她有如此胆量,竟拔出利刃从他身后刺来。
李成哲恰好那时欲回头,余光瞧见锋芒便觉不对,勉强向一旁躲闪。没想到君儿身上除了武器还有迷药,见一击不中,当机立断将掌心药粉朝李成哲面中撒出。
那药粉能瞬息叫人失去神智。李成哲眼前一花,头脑即刻昏沉,失去意识前却更加用力死握君儿纤细手腕。
不能又叫她逃走了。彻底晕过去之前,李成哲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
…
看在多年缘分上,他待君儿还算手下留情,却不料君儿如此心狠手毒,为了自他手中逃脱,竟活生生断他一臂。
不顾惠妃及手下拦阻,李成哲面无表情唤人去备马。
“你疯了!”惠妃匆匆追出来劝阻,“听母妃的话好好待在这儿。诸事兼备,待于家谋定大事,尔便可坐享其成。”
李成哲冷冷道:“主帅未至阵前,怎可称是‘诸事兼备’?”
要夺李天昊的位,也得他亲手去拿。
儿子一向骄矜狂傲,惠妃无计可施,只得命人速速跟去。
连番折腾下来,饶是惠妃一向自诩重视修身养性,也难免倍感心力交瘁。正欲回房召宗族之人过来商议进展,外头宫娥来传:“娘娘,金姑姑来了。”
“金姑姑?”惠妃疑心自己听错了,“重华宫那位?”
“正是。”宫娥道,“说是贵妃娘娘有事相商,请您移驾一见。”并将琪贵妃手谕呈上。
惠妃望着那叠方正的淡色丝帛,并不去接:“仙子召见凡人,还真是万年难得一遇。”她语带讽刺,“莫不是猜着了什么,想叫本宫对质不成?”
可她并不信宓云栖有此等能耐……离了李敬的琪妃,又算个什么东西?
“既是贵妃相邀,怎能不给她几分颜面?”惠妃命宫娥为自己添妆,“本宫且去重华坐一坐,叫于阁老几位晚些再来。”
*
“方才还急赤白脸的要走,姨母拦也拦不住,如今又不肯了。”琪贵妃正在宫中嗔怪外甥女,“重华宫的地盘,你担心甚么?”
冯芷凌板着脸:“非得邀惠妃来此吗?”她极不虞地橫了李鸿越一眼。
李鸿越意外得了琪贵妃松口相帮,心情愉悦,有人对自己颇有意见也无所谓:“若去别处,便没有叫人不起疑的理由好支开惠妃身边侍卫。”
他正色道,“若嵇夫人有急事要办,尽可去。重华有如此高手坐镇,难道还怕鸿越能对娘娘不利么?”
说着,李鸿越看了一眼暗处。
以他的内功,竟对那几个灰衣男子的呼吸毫无察觉。凭琪贵妃孤身入宫的身世,不应有如此能耐,想必这些人都是父皇李敬的安排。
倘若父皇当初对丽妃,或者说对后宫有半分待琪贵妃的上心,恐怕惠妃未必敢那样张狂罢?
他不动声色地苦笑。这种问题……事到如今自然不会再有答案。
冯芷凌不放心贵妃,却又心急于验证嵇燃踪迹。琪贵妃见她坐立不安,忍不住叹气:“你待去哪里,我使人同你一起便是。”
说罢,便命方才三名灰衣武者护卫冯芷凌。
冯芷凌道:“我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不敢离开?姨母将人手给了我,重华宫岂不是更不安全!”
“依鸿越看,在这宫里头,重华宫只怕比养心殿还安全些。”李鸿越笑道,“夫人究竟挂念什么事儿,如此忐忑浮躁,倒不如去办完再回来安心。”
琪贵妃也道:“你还怕姨母在自己宫中被那惠妃所害不成?只管放心去罢!横竖人留在这,心里也是惦记着你家郎君的安危。”
琪贵妃总算是看出来了,外甥女急躁得坐不住一
会,无非是担心宫外动乱,嵇燃回来以身犯险罢了。
冯芷凌嘴硬:“他习武多年,足以自保,哪里需要我操心?”
原来是为了那个嵇燃……李鸿越面上笑意收了几分。
琪贵妃还待再说,重华宫门外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飞跑进来:“娘娘、启禀娘娘,大事不好!”
他气都喘不过来,断断续续才将话说明白。待小太监将宫门已被逆贼包围等情况一一说来,琪贵妃与冯芷凌不由面色愈发沉肃。
“果然……圣上多日不出现,朝中唯太子一人主持,这些人便忍不住了。”琪贵妃冷笑,“真当我大朔的太子软弱可欺不成?”
李鸿越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冯芷凌忍不住看他一眼,心想李鸿越心眼这么多,又颇擅长隐忍伪装,必定也是看不起自己那个性情温吞,年少时甚至有些迟钝的长兄殿下罢?
仿佛看破冯芷凌所想,原本并未将脸对着冯芷凌方向的李鸿越忽然开口:“鸿越并非随意轻视兄长的鲁莽无礼之人。”
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叫一旁的琪贵妃等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为自己辩白几句。”李鸿越笑道,“毕竟娘娘与我母妃乃旧相识,又肯冒险相助鸿越,鸿越自然不希望被娘娘误会我是那等小人。”
“你是与不是,本宫倒不在意。”琪贵妃淡淡地道,“各人命途不同,养成如何品性自然也有缘法。只要不造无缘无故的罪孽,轻狂或散漫都不算甚么过错。”
李鸿越怔了怔,笑道:“娘娘果然是个妙人。”
冯芷凌抿了抿嘴。姨母只说轻狂不算过错,可没说轻浮不算过错。若圣上在此,恐怕会命宫人将这个儿子乱棍打出去
噢……她想起来,李鸿越并非圣上亲子。
琪贵妃早知他素来便是言行无状的模样,也不计较小辈冒犯,继续道:“本宫是看在丽妃的份上,才肯出面。但你可想好,惠妃再是不堪,也是你父皇的妃子……”
言及此,想到不知生死的李敬,琪贵妃默默住了口。
李鸿越道:“娘娘放心。若是寻常情况,鸿越哪怕一心报仇也不敢如此莽撞,可如今于氏遣人逼入宫中意图谋害大皇兄,谋逆之罪无可赦免,任我如何处置惠妃都有理有据。”
琪贵妃正垂下眼帘,忍去即将泛出的泪意,闻言疑惑抬头:“方才小侍官来报时,并不知谋逆之人为谁所派,二殿下如何知晓?”
李鸿越神色如常:“老三那点心思昭然若揭。何况惠妃身后有诸多世家同于氏牵连,正待大好时机放手一搏,鸿越只是顺其自然猜测罢了。”
冯芷凌并不大相信他话中故作不知情、替自己开脱的意味,但此时亦顾不上去验证或辩驳。既然姨母选择暂时与李鸿越作同一战线,她便不宜当面再多说什么。
只是想起几日不知踪影的嵇燃,仍难免担忧。冯芷凌低头想了想,对琪贵妃道:“还是依姨母所言,借一两位护卫予我,让若若好去前殿探探情况。”
既知宫中也起动乱,琪贵妃怎肯叫她冒险?不由蹙眉阻拦:“为何偏要去前头,危险得很。你若实在不放心,姨母另遣人替你去察看。”
冯芷凌道:“姨母有所不知……若不能亲自去,我着实安心不得半分。”
思及梦中李成哲唤人要将嵇燃枭首示众那一幕,她心中便隐隐地痛,既惶恐于假设这最坏的局面,又忍不住地频频想起。
琪贵妃见她嘴唇紧抿,神色严肃得连面容都苍白起来,似乎另有隐情叫她格外牵挂,自己再执意阻止,反倒不近人情……
她并非那等顽固长辈,又向来疼宠冯芷凌,哪里忍心看外甥女这副模样?只好退让:“若情势不对,立即回来。”又将三个灰衣高手仍派给她驱使。
反复叮嘱,“可不许你擅自出宫。”
冯芷凌点头应下,又推辞道:“姨母身边总该多留两个人。”
贵妃淡淡道:“重华宫这位置比前殿安全得多,且不止靠明面上一二高手保护,此时又有二殿下在。你只管搁下心,快去快回才是正理。”
冯芷凌只好答应。
正要走时,宫中女官通传惠妃已至重华宫外。
琪贵妃道:“尔等护着她从侧门走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叫若若与惠妃打上照面。
…
惠妃随金姑姑一同踏进来时,只见琪贵妃身居主位,正端茶啜饮,见她来了,便同以往一样温和地吩咐宫人赐座。
惠妃假意试探:“多日未能给贵妃娘娘问安,实在是臣妾失礼。”
贵妃虽然位分比她高,却并不爱摆高人一等的架子,后宫中无甚波折,李敬也少来。贵妃乐得疏于理事,平素并不会额外要求她们这些妃嫔问安。
今日这情况却不太对劲,莫非当真叫她知晓是自己派人前去试图截掳不成?
但见贵妃神情,又如以往一般和善,倒不似兴师问罪的模样。
琪贵妃微微笑道:“今儿不知为何心慌难安,本宫便想找个体己人来说说话儿。这后宫之中,唯惠妃最是见多识广、心思细腻,便使人贸然请你过来,希望未打扰你今日正事才好。”
惠妃一面揣度,一面应答:“娘娘看得起臣妾,乃是臣妾的荣幸。”
琪贵妃又道:“近日圣上许是龙体抱恙?竟多日未上早朝,叫本宫亦忧心不已,想必后宫诸位姐妹也是一般心情。”说着愁容满面。
惠妃下意识道:“贵妃说笑了。若圣上的近况连您也不知晓,这后宫中再无人知晓。”话出口方觉不大妥当,急忙掩口,“贵妃一片赤诚之心,想必圣上定也明白。后宫诸人定以娘娘马首是瞻,还请您不要挂心。”
琪贵妃悠然叹:“你果真是宫里头最细致贴心的,怪道本宫今儿特地唤你来。”
惠妃勉强笑了笑。
她左右顾盼,重华宫中似乎并无异象。可不知为何,仿佛有股令她倍觉悚然的阴寒之感一直跟随着她。
见她不安情状,琪贵妃笑道:“惠妃妹妹为何如此拘谨?虽说本宫爱躲懒,少叫你们来,也不至于这般客套生疏。”
说着,她亲自从座上走近前来,忽然伸手向惠妃鬓发拂去。
惠妃僵硬着身子,头微后仰着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琪贵妃从她头顶取下来一物。
“如今秋来早,宫中竟有丹桂遗香。”从惠妃发簪中捏来一粒赤金小花,琪贵妃叹道:“见此物,倒叫本宫想起个人来。宫中人来人去了无痕迹,不知惠妃可会记得?”
见她不过替自己拈一粒落桂,惠妃稍安下心:“不知何人叫贵妃娘娘惦记至此?”她赴邀至此陪琪贵妃说话,心里却不耐烦起来。
惠妃在后宫中协助筹谋,按兵不动,只为大事将成时出面前往金銮殿伪作鉴证。原本今日凌晨匆匆要寻儿子,便是因于氏宗族中人已探得李敬毒发不治、其亲信秦公公正欲设法将灵柩从隐寺暗中运回的情报。
一时寻不见李成哲人影,此等良机又不可错过,若待秦玉阳带着李敬龙体与圣旨同回,再想偷天换日恐怕更难。
惠妃这才于情急之下立即与幕僚决议,要派人围杀护送天子灵柩回京的卫队。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此时李成哲竟已在自己宫中负伤昏迷……
愈想愈后悔自己头一热便来重华探琪贵妃的底,早该借故推脱才是。惠妃人在重华宫,心却惦记着方才负气离开的儿子。
“娘娘问的是昔日疏月宫的主人。”李成哲自屏风后走出,“贵人多忘事,恐怕惠妃早就想不起来了罢?”
“二皇子……”惠妃仓皇站起,“缘何在此却不出声?”
心中却隐约明白那股不善之意从何而来。疏月宫,正是当年丽妃所居之处。
来者不善。惠妃万没想到琪贵妃竟在此刻与李鸿越联手,她转开眼神:“原来重华宫有客人,臣妾在此便不合适了。”有意借故告退。
琪贵妃轻笑了笑:“今日非是本宫寻你,正是二殿下有要事想同惠妃面证
一番。既是你们的私事儿,本宫便不在此扫兴。”
金姑姑立即上来扶贵妃,连随侍的几位宫中女官也无声无息地随之退下,片刻便只余惠妃与李鸿越二人。
李鸿越笑道:“看来鸿越还需耽误惠妃娘娘些许时间,请您先落座罢。”
他眼神里却连丝毫笑意也无。
*
多亏有琪贵妃所予的几位灰衣人随身护卫,冯芷凌才得以顺利往养心殿方向而去。
宫中各处禁卫早已不见身影,愈往前去,愈见诸多打斗与鲜血痕迹。冯芷凌疾步时见道旁草丛中有侍卫尸首,心中更加紧张起来。
灰衣护卫查验一番,禀道:“确是内宫禁卫之一。”
先行前去的另一名护卫折返回来:“入口已被围堵,夫人若想自养心门入殿,恐怕不能。”
冯芷凌急切问:“你方才去查探,可能望见内殿是否有人?”
按梦中轨迹,事发时嵇燃伪装太子踪迹,此时或正隐于养心殿之内。
护卫道:“敌寇势众,小的未敢随意靠近。若夫人有意要进殿内一探究竟,请随我等来。”
绕行至数百丈外的一处配殿墙角,灰衣护卫伸掌抓握,竟硬生生将一块毫无凸起、无处借力的石板抓起,露出底下黑黢的暗道。
冯芷凌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冲动:“几位究竟何等身份,怎会知晓此处暗道,它又通往何处?”
护卫答道:“我等乃圣上亲派,今后尊娘娘令如圣上无二,请夫人只管放心。此处可通向后殿东围房,若夫人有意要去,这便是目前唯一通路。”
他们几人若非要杀入养心殿,并非不能。只是带着一个不通武功的冯芷凌,第一要务便是护她周全,不敢放肆。
“既如此,便有劳为芷凌引路。”冯芷凌道。
见有一灰衣护卫当先踏入,她毫不犹豫紧跟而上。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行走了不知多远,待护卫运力推开出口处石板之后,冯芷凌从暗道内钻了出来。
此处围房在养心殿东侧,距主殿还有些许距离。冯芷凌出来后环顾周围,问灰衣护卫:“此处既留有暗口,是否危急时亦能从此处逃脱?”
护卫道:“若知此处门道,又有足以抓起石板的气力,自然可以用这地道。只是此乃宫中绝密,寻常人并不知。”
“我不会对外泄露。”冯芷凌冷冷道。
她转身向大殿方向走去,心口却直发寒。
若此处有暗道可以逃生,梦中嵇燃又是为太子筹谋布局而来,为何非得在此直面叛军、以致殒命?
眼前尚且来不及顾虑此事,得先确认他是不是真在此处为太子守护。
冯芷凌从侧面悄悄进入养心殿,眼前景致恍然如梦。
虽说回京后在宫中陪贵妃住了许久,但这养心殿她从未来过。然此时此处,空荡的大殿与熟悉的庄严辉煌叫冯芷凌如回梦里。
她信步朝外走,果然在还未踏出殿门前,便望见殿前那个熟悉的武将背影,手执一杆银色长枪,正要与殿门处纷纷涌入的兵士对峙。
“谨炎哥哥?”
她喃喃出声,低语轻不可闻。原本照此说来,以那人的距离不该听得见,偏偏这时那人恰好微侧了侧头,回看周遭一眼。
冯芷凌愣了。那人面佩钢甲,看不清本来面目。可面甲镂空处隐约可看出侧面些许轮廓,与她所以为的那个人并不相似。
此人不是嵇燃。
*
敌阵落定,当中一人策马而出。甲胄金贵,玉冠华翎,正是李成哲。
只是他面色苍白,与冯芷凌所以为的意气风发之态全然不同,坐在马上的姿态也有些僵硬。
“满宫禁军,莫非只余你一个?”李成哲扬声喝道,“凭一人要如何拖延,不如叫废太子出来见孤。”
李天昊此时,应该正在养心殿内代李敬执理政务才是……只要继位诏令还未公布于天下,他李成哲便有的是机会,待他登基为帝,父皇最后属意哪个皇子亦只能由他落痕史书。
那银甲覆面的将领闻言,浑身轻轻颤抖。冯芷凌在后只能望见他伫立的背影,但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叫此人如此做派。
李成哲却看出此人正在嗤笑于他,不由大怒,气血上涌。他挥手喝令属下,先擒拿殿前此人,再搜查太子身影。
震天杀声反从身后传来,叫李成哲所率叛军猝不及防。李成哲勒马回身,一支利箭悬空直冲面门,逼他不得不仓皇闪避。马儿受惊,蹄步焦躁,将上身本就辛苦平衡的李成哲跌在地上。
利箭自他眼旁掠过,划破了李成哲鬓侧。
殿前那人与冯芷凌见状,都不约而同先向前走了两步。李成哲自马上摔落,才叫人看出来他竟已失了一臂。
先前见过他还好好的,缘何忽然受此创伤,且毫无消息传出?
冯芷凌震惊不能言语。
那佩银色面甲之人终是忍不住,仰天大笑:“妙极!妙极!你亦有今日!”
冯芷凌觉得这人的声音倒有点像李鸿越……但李鸿越还在重华宫要对付惠妃,决计不可能转瞬来此。
李成哲闻声蓦地回首:“你竟然……”
“我竟然好好地出来见你了,三哥。”那人卸下面甲,笑道,“横竖今日在此的人也活不了,你便是能认出我又何妨?”
李泽珩……
因意图谋害父皇而要入宗人府一辈子的罪人,凭什么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
李成哲瞳孔微微放大。
李泽珩并不同他废话。援军已至,何须再与必败之人多费口舌?
能有机会亲自与他清算,已经是不可多得的美差。
…
身后灰衣护卫轻轻上前:“夫人,刀枪无眼,当心伤了您。若您想寻的人不在,便回去罢。”
冯芷凌下意识道:“等等。”
眼前这般局势,她何须担忧自身安危?只是她原以为应在此的那个人……
仿佛与冯芷凌心有灵犀,她才惦念不已的人恰驾马而来,径自冲向养心殿阶前。马蹄未停,嵇燃已经飞身一跃,落在冯芷凌面前。
三个灰衣护卫显然认得他,见嵇将军到来,便不约而同地退后半丈,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夫妻二人。
“若若!”嵇燃的心都快从喉间跳出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又怎会此时出现?”冯芷凌难得直愣,还未从方才与预料全然不同的变局中缓过神来,“我以为……那个人才是你。”
她说得颠三倒四,嵇燃却立即反应过来:“那不是我。”他说的是李泽珩。
“那是五皇子。”嵇燃怕她见外头混乱会不适,揽着她先进养心殿内避一避血气,“有你千叮咛万嘱咐,我怎敢违抗夫人命令,执意以身犯险?”
冯芷凌恨恨锤他一拳:“少拿我做文章。”
从前同他说宿命之论,这人还不肯听,直说自己职责在身不能避免……
嵇燃握住她的手,苦笑:“怎么会?有你知天命而反复提醒,这次必然要做万全打算。”
原本知惠妃等人心怀不轨,一旦知晓李敬情况便会发动在即时,嵇燃是准备自己亲自入宫作饵,来诱他们动手的。
李天昊闻言不大赞同,但麾下幕僚也赞赏嵇燃提议,说若非如此,唯恐于氏谨慎,不信太子还在宫中。且此事需可信之人配合,方能成事。
此番已有万全准备,城外援军亦已提前调动,不必担心嵇将军以身涉险。就在太子将被劝服时,忽然出了嵇夫人无故被掳之事。
李天昊不得不疑心已有人正猜测他的谋算,有意针对自己这员干将,更加不舍叫嵇燃自己入宫冒险。若要以身诱敌,换旁人假扮并非不可行。
争执不下时,李天昊忽然想起来一个人。
被李敬勒令关在宗人府,永不得放出的五弟李泽珩。
李泽珩降罪得不冤。他虽是受了旁人怂恿,但的的确确狂妄行事,认为自己有把控朝政的能耐。李敬未杀他,已是留足父子情分。
只是李敬不杀他,也不会放他。李泽珩后来的命运,只能交由下一任君王来定了。
思及此,李天昊叹了口
气,阻止嵇燃与幕僚等人的劝说争辩。
若五弟还认他这个大哥,将来肯服从新君,再给他一个机会未尝不可……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亲昵些,终归是舍不下的。
但这次,他会好生管教约束。
…
嵇燃将冯芷凌被掳后许多事匆忙说来,她这才明白为何事情变为今日这模样。李鸿越的意外之举,竟叫后续多番安排变了波折。
她恍惚想起,自己还曾担忧自己预知后的举动将如萍生澜涌,导致事态连番改变,令人无法预测防备。
如今看来,似乎带来的都还算好事?
嵇燃笑道:“好若若,你是我的福星,怎还用担心那些没用的顾虑?”不顾还有隐卫在侧,他将人搂进怀里,“若非你,或许今日命丧于此的人,确实会是我。”
他说起此事,冯芷凌才想起自己方才心结:“谨炎哥哥,你可知养心殿有……”
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三个灰衣护卫早已不见踪影。
嵇燃:“暗道么?”若不知暗道,想必若若今日不能顺利在叛军包围之下潜进殿中来。
“是。”冯芷凌点头,迟疑着问,“你是何时知晓的?”
“先前预备我来诱敌,太子殿下便告诉了我。只是皇宫中必定不止一条密道。”嵇燃道,“我也只晓得圣上居所这一处罢了,其他位置或许还有。”
冯芷凌略安了心。既然太子主动告知他此处暗道,想必不会抱着利用他、害他到底的心思去做此安排罢?
“若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嵇燃十分敏锐,“可有不妥之处?”
冯芷凌想了想,便将自己顾虑告知。
“只是疑心病犯了。”她低头道,“总记得你在我梦中如何……我心想,若你提前知晓密道,不至于不能脱身才是。”
嵇燃默然许久。
“或许不该怪殿下可能隐瞒于我。”他想了一会,叹息,“若当真如你所言……也许是我自己没有选择这条路。”
另一个嵇燃,不过孤家寡人而已,满心只能惦念着如何协助明君保江山社稷。若有机会完成如此重要的使命,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必定要选最万无一失的法子。
甚至于……能有一丝机会杀了逆贼之首,这个险他恐怕也心甘情愿去冒。
只是这些琐碎又无关紧要的假设和心情,就不要叫她知道后细想了罢?
殿外声息渐静,嵇燃道:“或许有些太过腥气,为夫领你走暗道绕一绕罢?”
冯芷凌无有不可,只是仍忍不住反驳:“我并非没有见过这等场景,谨炎哥哥实在太过小心。”从京外回来时,将军府前的情况可并不乐观。
嵇燃道:“此事我也知晓了,幸好娘娘平安无事。”
“说来倒要多亏二皇子横插一手,否则姨母被于氏的人带走,只怕凶多吉少。”冯芷凌一面走,一面同他述说近日分离后的诸事,“先回重华宫去,或许得替姨母收拾一番……对了,还有君儿和阿巍外出不见踪影,要在上京城内也寻一寻,回头寻个空得感谢许三和景公子,帮了我不少忙……”
她身旁的男子频频点头。密道昏暗,仍隐约可见互相依偎的两道长影,在烛火映照下轻晃着渐行渐远。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