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细针密缕处的机会也不肯放过……这才是她曾了解的那个宁煦。
新帝一即位便能立即抓住际遇,在朝中混得愈发风生水起的宁大人,又怎会一味在她面前委屈退让?
先前种种委婉,不过掩饰。若达不到目的,以宁煦的心计自然会去想别的法子。
“不瞒宁大人,您说的这些我并非全然不知。”冯芷凌轻笑了笑,“多谢您今日坦诚,叫我心里更加确信梦境预兆。只是宁大人究竟能否提供我想要的消息还未可知,如今便想先用虚无缥缈的砝码来当交换么?”
她有意淡化梦境线索的重要性,宁煦的重点却不在此:“那些不是预兆!”
他神情十分坚持,“幻境转瞬,唯梦中人知真假。你既相信那些事情的的确确会发生,又怎能当着我的面,否认我们一世缘分?”
他眼含期待地看着她,盼她别再不肯相认。
冯芷凌却摇头:“究竟是与我的一世缘分,还是与那位雪薇姑娘的一世缘分?”
她数不清有多少次,曾在宁煦官服上闻到过清淡又浓郁的栀子花气息。
七年离心,并非因多年无子。
守着方寸宅院中的日日夜夜,心生厌倦的人必定不止她一个罢。只是她厌的是宁府枯燥无味,宁煦倦的却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既然如此,有什么必要再纠缠半生、互相漠视?
宁煦哑口无言。
“你说你也不认得她,看来是哄我的。”他低声道,“可我更加对此人毫无印象,莫非你要用莫须有的过错来否决我的一切?”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没见过她。”冯芷凌淡淡道,“可那女子是‘桓雪薇’,或是‘王雪薇’,对我而言又有何
分别?”
“宁大人如果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也无法。”冯芷凌站起来,唤了一声下人,“送客!”
不顾宁煦神情慌乱,她率先走了出去。
外头嵇燃远远站着在等,这个距离任他耳力超群,应当也是听不见屋里头对话的。
冯芷凌缓和心绪,笑着小步迎上去:“谨炎哥哥久等了罢。”
“无妨。”嵇燃眼角瞟见小厮领着失魂落魄的宁煦出来,更是站得与冯芷凌贴近些,“可已解决了?”
“他提供的消息不大明确,但也算是替我敲了一回警钟。”冯芷凌道,“近来若是可以,还需多留意江湖名医,替姨母以防万一才行。”
想到琪贵妃之后还有一大劫,冯芷凌心中忧虑。
宁煦说有游医主动上门救治了姨母,可万一此事与梦中不同,这次那游医没有来上京揭榜,可该如何是好?
嵇燃叹息。
原来同琪贵妃有关,难怪若若面色如此忧愁。
“是他不肯坦诚相告?”嵇燃问。
若是如此,将来或许可以寻找机会,采取些别的手段。
冯芷凌摇头。
“据我对他的了解,应是没有瞒我。他并不知将来细节,只对我说姨母未来重病险难回天,所幸有云游神医相救……我如今愁的,便是那神医究竟何人。”
若是可以,她不止要让姨母避开病重这一劫,更希望姨母将来……不要孤独地在深宫香消玉殒。
那是她最亲的亲人啊!
“会有办法的。”嵇燃笨拙地安慰。
*
此时,三皇子宫中。
“父皇待贵妃娘娘真是偏爱。”李迎瀚叹,“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进宫来,也颇得殊待。”
他一向不敢对父皇不满,即便有不如意处,也甚少当人的面表现出来。可多年来父皇独宠重华一处,视后宫其他嫔妃如无物,难免叫有些人怨声载道。
尤其是,生母仍在宫廷的皇子殿下。
李成哲笑道:“父皇如何行事,我们当儿子怎敢置喙?”心里却是巴不得弟弟对此事心生怨气。
太子的生母先皇后,已殁多年;二皇子则自小无母,后来养他的丽妃又不得善终;这二人从不需计较母妃在宫中是否分得圣眷。五皇子母妃虽还在,但因老五与他李成哲一向不合,在此事上也未有共鸣。何况,父皇曾经偏疼亲近小儿子,对他的母妃还是稍稍看重几分的。
至少前些年过节,时不时也记得腾出一盏茶时间,与老五母子去聚一聚。
如此一来,后宫中有家世地位、又有孕育之功却格外觉得受冷落的嫔妃,便以三殿下、四殿下的母妃为首。
“父皇后宫之事,的确轮不到我这当儿子的多嘴多舌。”李迎瀚愁眉苦脸,“可母妃在宫中安分守己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如今却月月要去重华宫拜见生不出儿子的贵妃,这难道就成体统?”他每每拜见母妃,都要听她叹息此事好久。
李成哲假意附和安抚,又亲自给弟弟斟酒:“四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人各有命数,或是咱同母妃们的福报还未到时候。”
李迎瀚虽接了酒,脑子却还未糊涂。朝堂中大皇兄与三皇兄势头之争从未消停,他原本是全然置身事外,只求自身一个安稳,可万一三皇兄当真上位……
那算不算三皇兄所说的……福报到了时候?
他低头啜酒:“可惜迎瀚不如三哥的才干,若有三哥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在父皇跟前说不上话。”
两兄弟客套来回几番,李迎瀚便托故告辞。
李成哲送了他半程,回身若有所思:“父皇待那女子倒是大方得很。”
予她无端赐赏,又许她入宫不忌。
幕僚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您说这究竟是因为那女子是贵妃的亲眷,还是因为……”
李成哲恍然。
贵妃再如何得恩宠,只怕也是帝王行事的幌子。父皇前不久才提拔嵇燃,将兵权分去西北,如今又恩赏他的夫人。
背后缘由哪个比较重要,不是一目了然?
“要真那么看重贵妃,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给凤位。”李成哲笑道,“其他嫔妃能生育,父皇却不去关照,唯独常年宠幸一个生不出的妃子,看来是觉得五个儿子太聒噪。”
此话堪称大逆不道。幕僚忙垂首作附和状,并不敢擅自接着李成哲的话继续说下去。
李成哲却不知,这日在养心殿内,李敬也恰巧与琪贵妃谈及了这话题。
*
冯芷凌出宫后不久,李敬问贵妃:“晚间朕还有奏折要批,你许久没来,先在此陪一陪朕如何?”
琪贵妃面露犹豫:“后宫不宜干政,晚上臣妾留在御书房不大好,不如先回重华宫罢了。”
“留下来也没干政,怕什么?”李敬沉声,“谁曾对你有意见?”
见他忽然露出威严模样,琪贵妃忍不住笑:“目前宫里头可没人敢。”
“有人敢也不必顾忌。”李敬将妃子揽在自己腿上坐下,“干脆将这‘干政’的罪名认下便是。”
他凑在贵妃耳边低语一句,羞得贵妃满面桃花绯红:“当着宫人的面……”
回头一看,秦玉阳及其余随侍宫人早不知何时,退步守在门外去了。
“女人都这么狠心?”李敬哄着她说话不松手,“朕就骗你一回,这许多日不肯见我。”
旁边没人,琪贵妃才放松下来:“敬郎见识的女人多,必定有不如我心狠的,快些寻她们去。”她嗔道。
李敬只抱着她亲近:“有你一个都够折腾我的。”
他长长地叹气,“不是想故意骗你,实在是怕你伤心。”
“现今如何了?”琪贵妃眼睛微红着问,“若要休养,将事情给太子去做也一样,何必日日勤快。”
“政事天昊替我处理了大半。”李敬温和道,“君王若久不在朝,难免兴起风浪,何况我一向不是那等惫懒人。”
他即便两三日不上朝,都是极罕见的情况。
“上次毒发暂时压制住了,只是能否压到有活路的时候,却不可说。”李敬微笑,“这回可没骗你。”
琪贵妃的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琪儿,先前问你的事你没答应,如今少不得再问一次。”李敬道,“后位空悬多年,你看……”
话没讲完,就被琪贵妃捂了嘴。
李敬无奈,将她的手握住:“一个名头罢了,不会给你增添麻烦,诸事只管叫宫人代你做。有了这位分,你便是下一任皇帝的母后,这大朔唯一的正宫太后。”
琪贵妃哭着道:“不要!”
她声音哽咽:“我就爱当个贵妃,省心!”
李敬苦笑。
他毫无办法。
“能叫我走之前放心一点,这样也不行么?”他试图再哄。
琪贵妃道:“那你带我一同去罢了,岂不是更放心!”
“倒是乐意。”李敬吻吻她鬓发,“可你外甥女同娘家关系不睦,成亲后也还未生儿育女叫你有机会看看小辈。我到时是放心了,只怕你还不放心。要是有个活的太后姨母在上京作倚仗,于她而言总归是好事。”
琪贵妃被他气得哭不出来:“就你会为若若着想!”
被李敬这一打岔,她方才誓死以往的念头倒确实打了些退堂鼓。
若若才丧母没几年……要是自己也不在了,她不知道得多伤心。
第112章 枕玉:梦同源你还会选择留在嵇府吗?……
李敬摸着她柔顺的发:“你看,人间尚有挂念,哪能说走便同我走了。”
“难道你没有?”琪贵妃把眼泪蹭在龙袍上,闭目缓了半晌,才道,“太子处事还有几分青涩,他那几个弟弟又不是安分的主,想必你对小辈也是放心不下的。”
“曾经是放心不下,可如今不得不放下了。”李敬笑道,“天昊若是没有这个能耐,哪怕朕替他惩治得了一两个有异心的兄弟,将来十年二十年后再有异动,又要谁来替他处置?天下乃能者居之,纵使我做皇帝也安排不了。”
他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坦然轻松。琪贵妃有些纳罕地抬头,望了君王好几眼:“若您当真如此想,将担子从心头卸下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又用敬语。”见她没再哭,李敬才摩挲着爱妃的后颈亲下去,温存好一阵后,方转回话题:“死生之刻,刹那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唯怀中人割舍不下而已。
*
没过两日,嵇府又来了宫里的人。
这回人是从重华宫来的,为首之人正是金姑姑。自嵇燃升迁置宅后,金姑姑这还是第一次来嵇府。
一路来到冯芷凌的主院,见处处稳妥大气,金姑姑先放了一半的心:“姑娘出宫后,莫说娘娘常惦记您,便是老身也经常思念姑娘。”
冯芷凌请她上座:“芷凌亦常感念姑姑关爱。自我归家后多少事,都多亏姑姑帮忙操劳。”
“要是娘娘方便行动,自然是娘娘亲力亲为的。”金姑姑笑道,“老身不过尽微薄之力,以替贵人们解忧罢了。”
冯芷凌道:“姨母可有甚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金姑姑将礼单递给冯芷凌,“娘娘说嵇将军乔迁之喜她还未贺,实在不妥,因此叫老身跑一趟,以全礼数。”
冯芷凌哭笑不得:“姨母这是要将重华宫都搬来我这。”
金姑姑这日来得晚,稍坐一阵便起身告辞:“还待回宫复命,姑娘不必送我。”又笑着改口道,“如今早该称嵇夫人,是老身没礼了。”
“姑姑如何称呼都使得,自家人何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冯芷凌送她出门,“您顺口就成。”
回宫的车马才行数十丈路,转过路口,恰巧嵇燃从城外归来。
见是皇宫的马车,嵇燃便盯着多看了两眼。金姑姑呼停马车,从中探身出来:“老身见过将军。”
嵇燃抱拳:“金姑姑太客气,您是长者,原该嵇某先行礼。”
“大将军折煞老身。”金姑姑弯腰道,“恰好带了娘娘口谕来见夫人,正可惜同您错过呢。”
嵇燃道:“娘娘若有交待,尽管同嵇某讲。”
“不算甚么交待,派老身代为问候外甥女儿罢了。”金姑姑眉目慈祥,上下打量嵇燃,“只要将军与夫人安好,娘娘心里头熨帖就成。”
等嵇燃踏入自己家门,一进内院便被眼前搬运忙碌景象震惊。
冯芷凌站在院中,正哭笑不得:“……姨母派人送的。”
嵇燃沉默半晌,方能勉强开口:“娘娘是否……对我的俸禄不够放心?”
冯芷凌:“何意?”
“……好似担心我不足养家。”嵇燃环顾左右,迟疑着答。
冯芷凌下意识想否认,忽然想起自己决意与嵇燃同进退、将往西北而去的前夜,也是金姑姑捧着姨母馈赠的珍宝,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到自己手上来的。
与今日这场景,何其相似!非要说区别的话,就是如今更高调张扬些罢了,连大件的贵重文玩也搬来许多。
于是她宽慰的话也噎在喉咙里——说不准姨母当真是这样想的。
嵇燃:“夫人亦如此认为?”
一向身姿矫健、高大挺拔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却似一棵发蔫的狗尾巴草……冯芷凌硬是从那迟疑茫然的脸上看出三分垂头丧气。
直到夜间用完晚膳,嵇燃还是一副心不在焉模样。
“谨炎哥哥,不会还在想白日那事儿罢?”冯芷凌忍住笑意,“自我小时候起,姨母就喜欢送我礼物。她习惯如此,并非是觉得你俸禄不够我花用。”
纵使郎君有金山银山千万座,也不妨碍姨母有好东西都想着她。
嵇燃:“……倒也不是为这。”
他今日眉头拧起后,就没再松开,“娘娘自然是一番好心,只是我适才发觉,我好似没什么能给你的。”
冯芷凌睁大了眼。
嵇燃自己说完又有些别扭:“罢了,当我胡言乱语。”
哪有人上赶着揭自个儿短的?他后悔了。
冯芷凌起身走到他跟前,他却微微扭开头不看她。
“谨炎哥哥。”她柔声唤,“你听我说。”
“我懂你的心意。可从一开始我决定坚持与你成亲,就从未想过要求你给我什么。”冯芷凌认真道,“我欣赏你的为人,也知道你曾对母亲和我有救命之恩,因此,当初若有万分之一可能助你避日后灾祸我都愿意尝试。况且我那时候也不想困在冯府睹物思亲,徒增伤悲。”
嵇燃垂眸默默听着。
他早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他,亦曾一万次庆幸她那夜没有离开。可这一切理由的源头,都是一场梦境真真假假的预知而已。
“如果梦是假的呢?”他低声道,“你还会选择留在嵇府吗?”
“如果梦是假的,那就说明没有宁煦。”冯芷凌却不肯被他绕进去,“我会接下圣旨,安然与你成婚。”
“那赐婚圣旨恐怕也不会存在。”嵇燃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冯芷凌:“……你!”
这人是不是在故意气她?
“那我也愿意嫁给你!”冯芷凌伸手掰他的脸,“何况我所需要的东西,你已经给我了呀。”她说得真心实意。
嵇燃眼神锁着她双眸,紧盯不放,试图确认眼前人有没有说谎。
冯芷凌则是坦荡地回望。
少顷,男人败下阵来。
“是我庸人自扰了。”嵇燃将她抱进怀里,“所幸夫人宽容,肯哄一哄我。”
“只哄一次。”冯芷凌故意拿乔,“下回哄不哄,就要看你表现。”
“若有下回,我便自己消化消化,再不敢拿来劳烦夫人。”嵇燃直蹭她温软的面庞,唇渐渐从脸侧朝下方的凹陷移去,“请问夫人,今夜困乏否?”
冯芷凌被他蹭得鬓发微乱,努力推拒:“我没沐浴!”
可惜她那点力气,在身形足以盖住她全身的男人面前压根不够看。
“为夫十分愿意效劳。”嵇燃轻轻松松将夫人打横抱起,不顾她小声的惊呼,径直往浴间去了。
里头早备好了今夜的水,正宜洗去一整日俗世纷尘。
*
被嵇燃一折腾,冯芷凌唯有次日才得空,出来收整贵妃昨日送来的东西。
“夫人,旁的昨夜都整理妥当了,唯有这件……”紫苑为难道,“实在贵重,下人们不敢随意搬动,又不好打扰您和大人,只好先派人顾着在院里守了一夜。”
冯芷凌脸颊发烧,只是面色上还看不出:“我去看看。”
待她启了箱盖来看,里头竟是她在重华宫间见的那尊青鹤九转云霄鼎。
那玉浑然水似的光润,纹理蕴着郁翠巧夺天工,便是外行人一见也知其贵重。难怪昨日府中小厮轻易不敢乱碰。
这原是二皇子献给圣上的,只是圣上又给了重华宫里。冯芷凌守着珍宝无可奈何……是好东西不假,可她这将军府也不宜堂而皇之摆出来啊!
“取多几层厚缎与丝绵,将边角处都塞严实。”冯芷凌吩咐。
那玉鼎虽被收在箱中运送,实际里头也做了防护,鼎足嵌在底下十分稳当。只是府中下人过分小心,见是贵重出奇的宫中之物,便生怕损毁在自己手上。
这等担忧,冯芷凌倒也了解。于是并没计较他们办事不利,只叫紫苑帮忙留神布置。
不过今天看到这玉鼎,倒叫她想起来一件事。
“算算时间,商队也该折返了罢。”冯芷凌自言自语。
才想着这事,门房便来了人:“夫人,镖局送东西过来了。”
冯芷凌匆忙命人去接进来。
商货那些都不需她亲自点算,唯有一件东西是要再亲眼看看的。
阿木捧着小木盒一路小跑,冯芷凌忙道:“不必着急。”
横竖物件送到了上京,哪里差这一会呢?
幸好上回许蕤庭告知她玉料与宫廷有关的消息后,她便写了封亲笔信,请胡元杰安排镖师带着,以便在途径谟城嵇府时替她将这东西取来。
但后来因君儿姑娘的事情,颇占据冯芷凌思绪,竟叫她一时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极凑巧的是,这件东西正好与玉鼎前后脚来到她府上。
冯芷凌喝住正要将玉鼎严严实实盖起的小
厮:“稍等!你们过一会再来搬动它。”
她带着阿木才奉上的那盒子,凑近玉鼎,轻轻揭开盒盖。
与箱中鼎之韵色……契合得分毫不差的玉山笔枕,正静静躺在盒中,教冯芷凌不由一瞬恍惚。
宁煦曾说,她赠他此物。
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一面之词中的梦境过往。
第113章 书页:染春色当真躺着不动弹……
冯芷凌凝视玉鼎良久。
“收起来罢。”她淡淡道,“往里头稳妥些的地方放。”
下人领命。
而那件玉山笔枕,又被她摆回了书房的桌案上。
夜间嵇燃回来看见,站一旁端详了许久。
“它怎么在这?”他有些意外。
“是我请镖队顺路拿来的。”冯芷凌随手拿起笔枕把玩,“谨炎哥哥,你先前说谟城劫镖一事背后有三皇子的手笔,可依我看,镖内物件却极可能出自二皇子宫中。要真是其余几位皇子联手生事,岂非叫太子殿下难以招架?”
说不定,这会是梦中嵇燃以身做饵、宫中殒命的重要原因?
嵇燃道:“若当初是五皇子与三皇子联手,或许能打击太子殿下一派。可要是在朝中毫无势力的二皇子,却说不大过去。”
二殿下身为龙子,偶然被朝中老臣苦口婆心教导几句,却只会气得奔来后宫找圣上咋咋呼呼告状。
这事儿都从宫中传上朝堂了,只是当着圣上与皇子们的面,无人敢公开议论。
李鸿越在朝中竟是这样的名声?
听嵇燃提及此事,冯芷凌方想起来,那日事发她正在重华宫里,眼睁睁看着李鸿越大呼小叫地闯进来,惹得圣上十分不快。
但即便儿子如此莽撞冒犯,圣上当日也并未下令责罚他。
都说圣上严厉苛刻,可在冯芷凌眼中,李敬却是个很仁爱的长辈,待她总是极其和蔼,威严中又有几分温柔。
她觉得,在她所见过的几位皇子当中,除了太子殿下有两分圣上的影子,其余皇子都同这位君王不大像。
*
冯芷凌在上京的日子,似乎逐渐变得平淡起来。
琪贵妃曾担心宫中生变,催促她尽快出宫回府,但近来上京只闻风声不见浪,逐渐又平息下来。后冯芷凌以谢恩名义又进宫一趟,听贵妃说圣上近况还算稳定,悬着的心便也放下几分。
若真有一日……那一天自然是来得越晚越好。
只是嵇燃忽又极忙碌起来。
往常还能隔三差五,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府,近日却接连不见人影。
冯芷凌已觉自己好几日没看见他。偏偏晨起时另一侧被褥的压痕,昭示着男人曾于深夜回来过。
也不知他究竟什么时辰才进的门,竟叫冯芷凌一点知觉也没有。
初夏气候已失却春寒的干燥与寒凉,夜晚也温热的微风里,染着几缕草木丛生的青涩味道。
…
冯芷凌这夜撑着没睡。
十天了。
嵇燃回来还能见一眼她睡着的面孔,她半夜里睡得那么香,去哪睁眼看她的夫君究竟什么模样?
这人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竟也不知道推醒她。
冯芷凌靠在床沿,捏着话本蹙眉……有些别扭地承认自己是想他的。
“在等我?”
静夜里忽然响起的男声吓了她一跳。
见她惊慌抬头,嵇燃倒有些愧疚:“特地放低了声,没想到还是吓着你。”
他身着轻甲还未卸下,倒是冯芷凌久违的精悍冷肃模样。见她抚着心口不说话,男人急忙大步靠近前来。
“怎么被我一声吓成这样。”他声音沉沉地笑,“才十天就不认识自家夫君了?”
冯芷凌伸手去掐他的掌。嵇燃其余部位都穿着盔甲,她碰不动。
嵇燃任她没力气似的软趴趴掐,见冯芷凌眼神里都是控诉,忍不住凑脸过去想亲:“都怪我。”吓着了夫人。
“你走路当真一点声也没有。”冯芷凌嗔怪,“忽然开口说话,我当然会吓一跳。”
她还想多说几句,问他这些时日在忙什么,问宫中营中情况如何了等等。可嵇燃一旦行动起来,是难得给她说话机会的。
尤其是,久别十日……互相都很想念。
铁甲的寒气通过亲近距离愈发渗透进来,凉得冯芷凌一个哆嗦。
嵇燃察觉她那一抖,单手卸开盔甲,便想挂到墙边的架子上去。冯芷凌却怕冷似的缩在他怀里拽着男人的中衣,没允他起身。
“放榻边就行。”她眼里已汪了一潭水,“你待会再收拾。”
被自己的妻子用这样眼神望着,还有多余心思顾及盔甲该放哪的男人……总之不会是他嵇谨炎!
武将哪里还顾得上手中拎的什么?凭印象将东西往榻边的空地一抛,人已欺身入帏帐。
若若看起来那样怕冷,此刻就应叫她快些暖起来。
可双唇相接时,她的温度……又分明比深夜归来之人的嘴唇温度高上许多。
纱帐轻摇,春光乍现。
此夜注定不眠。
*
阿金昨夜在外院耳房安歇,预备凌晨再起来巡守后半夜。只是还没到他该醒的时辰,睡梦迷糊之中便听见远远儿一声铁器坠地的彻响。
这声音不似鸟叫蝉鸣那般常见,阿金吓得一骨碌翻身起来,直纳闷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日子平平安安的,大半夜怎会有这样吓唬人的动静。他凝神静息听了许久,周遭寂静得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想必只是魇住了。阿金心想道。
但因这突然的声响吓醒了他,前半夜他便没能睡好,后半夜又撑着困意在府中四处检视巡夜。待阿金天亮后回房洗漱,对着小铜镜只觉自己格外憔悴。
完全不记得做了什么梦才听得那一声乍响,但必定是个可怕的噩梦吧?阿金想。
他走进主院,见夫人的贴身侍女紫苑正在房门外候着。
“紫苑姑娘,夫人今儿还没起么?”阿金小声问,“昨儿说今日要出门来着。”
“听见里头有动静,可夫人没许我进去。”紫苑也小声应答,“我担心待会夫人有旁的吩咐,因此站在这等。”
房内却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暂且无事,你们不必留在院里。”
主君竟在府中!两人闻声连忙告退。
“主君何时回来的,你竟也不知么?”紫苑略心惊道,“幸好我没贸然进去唤夫人。”万一搅扰两位主子亲近可就不好。
阿金十分委屈:“昨夜门房也未同我说主君回来的事儿,后半夜我倒是起来巡守一番,也没留意主君究竟何时回了。”
总之,将军有时神出鬼没的,他们当下人的哪里顾及得了?
阿金心里“神出鬼没”的嵇燃,此刻却在又睡着的夫人身边……翻她的话本子。
昨夜。
“你还给我!”冯芷凌浑身发热,脸也发烫,却还试图去抢嵇燃手里的东西。
嵇燃回来后她一时忘情,没将这东西合好收起……然后就被结束后正与她温存的嵇燃发现了。
“这是什么?”嵇燃好奇翻看,“是上回我拿回来的那几册?”
他顺手翻了几页,原想问问夫人觉得内容如何。若是有趣,他下回再找那同僚买。
谁知这一翻,竟于书稿中翻见
几页图画……画中身材纤秾合度的女子正居于男子之上,双手撑着对方胸膛,而后……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下半页,书册已被冯芷凌“啪”地合上。
嵇燃:“原来夫人喜欢这种。”
他先前预习的时候,倒也不是没看见过这种姿势。只是若若一向羞涩得很,他又习惯于大刀阔斧直来直往,这么久了,竟浑没想起还能试一试旁的。
冯芷凌:“我还没看到那!”
她面红耳赤。其实拿着话本翻看大概的时候,冯芷凌已发现书册中有附几页人物画……但这故事写得颇为精彩,就连主角间缠绵悱恻的爱情亦撰得格外动人,她便打算留着一页页慢慢看来。
至于那几页春宫……横竖她房内也没旁人来。嵇燃从来不碰她的账本书册之类东西,紫苑亦不会乱动乱看,她完全不用担心被人发现自己在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嵇燃若有所思:“若若不试一试的话,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冯芷凌的手还压在话本上,却恰好是半个身子扑在嵇燃上方的姿势。嵇将军将话本一抽,顺手就将身材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夫人整个拉进怀里。
若若在上头压着也很轻……嵇燃胡思乱想,逐渐浑身滚烫起来。这个角度的风景似乎也很不错。
冯芷凌:“你先把那个还给我。”
嵇燃眯起眼睛。
看夫人这猫儿炸毛似的反应……想必他方才看见的那页不是最刺激的,后头应当还有别的罢。
这个倒是不急。嵇燃慢条斯理地镇压了夫人难得一见张牙舞爪的小小反抗,揽着人亲个不住的同时,还不忘将那册话本一把丢去小桌上。
原本想顺手塞到枕头下,可枕头待会或许会用上……
那还是丢远一些,待会有空再来仔细看看罢。
主房中才消停没多久的床帏,又轻轻晃动起来,只是这次的幅度却比前一会要小许多。
冯芷凌咬着唇。
她气力不如嵇燃,再如何使劲也没法同嵇燃主动时的效果一样……
况且,虽是深夜,此刻房内却烛火通明。她不算很忸怩羞涩的性子,可这种境况下要她……也太难为情了些。
身下这郎君,怎么能这么可恶!说由着她来,就当真躺着不动弹了。
第114章 惊鹊:思旧心将军夫人,别来无恙否……
从她的视角,垂眼只能看见嵇燃好整以暇的平静神情。
甚至那人见她动作懈怠几分,还伸手来轻牵住她,催促:“好若若,再往下一点。”
冯芷凌:“……”
又羞又气,直想咬他。可身体的本能却叫女子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劝导,顺势将曲线俯动得更深一些。
她方才还酝着水雾的眼眸,此刻是当真盛不下泪意:“谨炎哥哥……”冯芷凌忍不住呜咽讨饶,“腰酸得很,我动不了了。”
嵇燃刚牵着她的那只手,早摸去了旁的地界。掌心下肤暖生香,玉肌在烛光照映下透着匀润的光泽,嵇燃却发觉其主人在轻微地颤抖。
腰腿抖成这模样,再憋着坏逗下去可就不成了。
况且,他也受不大住……昔日没吃过也就罢了,既开了荤,他自是同年轻气盛时的坦荡正派,大有区别。
原先觉得一辈子孤家寡人也无不可,如今离她十日,都叫嵇燃觉得分外难捱;装作不急不躁任她施为的这半炷香功夫……也分外难捱。
他猛然直起腰身,将勉力支撑不住、险些后仰的女子一把锢在怀里,温热的手掌却按在她后腰分寸不移。不仅如此,那只作恶的手甚至按着那小巧腰窝处,又使劲往下压低一截。
这回冯芷凌是连哭也差点哭不出来了。
*
一夜没消停。晨光微熹时,冯芷凌面上泪痕未干,哑着嗓子应了紫苑一声说今日先不早起,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太困了。
嵇燃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唇角。
他先前虽也直白鲁莽,多少都记得收着劲儿。可昨夜里气氛太好,一时便忘记多忍着点儿。
或许,他本来就不是那真心善的人。否则怎会越欺负他的心肝宝贝,越是来劲……昨天若若哭得好大声。
嵇燃揉了揉眉头,心想下回还是不能这样。
他忙完了这些时日,恰好得些空闲。昨夜本也没想打扰夫人歇息,只想回来先看看她,再自去卸甲就寝。偏偏有人昨晚就故意招惹他。
不然的话,他再是放肆,也能忍到今天早晨罢!
至于如今这状态……也是没法子。
夫人的眼睛都是微肿的。嵇燃伸手上下摸了摸,确认她只是哭得累,并未着凉发热之类,才放下了心。
成亲后若若是长了点儿肉,可总归还算纤瘦的,看起来不太像折腾得起的样子。先前他收着劲儿,也是怕自己动作没个分寸。
她还睡着,嵇燃也舍不得离开这间馨香满溢的卧房。但他常年练武的身体底子,不比冯芷凌耐力如此差,反而越是亢奋之后,越发精神抖擞。
睡不着也不想起。嵇燃干脆将那话本拿回床上,翻出里头配图看了几遍。可任那画师再善人形、再懂阴阳,他这会看着也心如止水……只是偶尔惊叹一回原来还能这样。
日头高升,冯芷凌才渐渐醒转。
人虽然醒了,眼睛却没力气睁开。想翻个身起来,只觉腿根酸软,分毫力气也使不出来。
腰腹倒是还好,嵇燃一夜都小心护着,再大力也没叫她真折了腰去。可后腰那处却仿佛还有一只作恶多端的大手,一直摁着她……
冯芷凌闭眼伸手,摸到旁边嵇燃的手腕攥住。嵇燃放下话本,正满心欢喜想同刚醒的夫人问候几句,冷不丁就被人一口咬在掌侧。
嵇将军:“……”
“醒了,可要现在起来?”男人镇定自若地单手替夫人掖了掖被角,“透风当心着凉。”
冯芷凌默默地推开印下浅浅牙痕的那只手。
一口咬下去才想起来,昨夜她撒娇耍赖哭求都行不通时,不准他再亲,这人还用手摁着她唇舌来吮,只将她的命令当耳旁风。
人和手都一样可恶!
冯芷凌这副模样,纵是叫从小随身的紫苑看了去也觉害羞。她这会再不情愿,也只能由着身边唯一的郎君来伺候。
唯一的郎君……嵇燃本人表示十分乐意。
唤了热水进来以备梳洗,冯芷凌仍是连手指都不想抬起来。
罪魁祸首倒是乖觉,主动替她包揽一切,甚至连头发也极精巧耐心地梳作十字髻。
冯芷凌:“你怎么会这个?”她颇为意外。
女子妆发式样繁复,并非简单看几遍图示就能学会的,更不要说嵇燃动作如此熟稔。
嵇燃笑笑:“母亲喜欢,我小时候见父亲为她束过多次。”
夫妻二人成婚已久,却极少主动谈及家中过世的亲人,冯芷凌还是第一回听他提起双亲。
见夫人神色触动,嵇燃笑道:“若他们泉下有知,我嵇燃此生有幸同若若在一起,定能欣慰开怀。”
冯芷凌低声道:“我何至于这么好,你净说胡话吹嘘。”
她方想起成婚那日行事仓促,三拜时自己又被喜盖遮了视线,居然从未认真追究郎君宗族过往。
连他诸亲姓甚名谁,也是不知。
“谨炎哥哥府中不安置先人牌位么?”冯芷凌问,“此事原该早些过问,是我疏忽了。”
“不必。”嵇燃摇头,“我父母临终心愿,便是于天地间合葬一处。至于焚香祭祀那些,早劝我莫要讲究,说只要我有心惦念,他们无论在哪亦能知晓。”
实质是,嵇父嵇母知幼子孤身度日艰难,唯恐他为几块木头一炷香更被拖累,因此特地交待。
思及幼年过往,嵇燃默然几息,面色渐渐沉恸:“当年我亦带了父母衣冠还乡,祭祖时权作迁归。”
“你看,所幸那时有缘,遇见你与岳母大人。”嵇燃敛起那一瞬伤怀神情,低头继续为冯芷
凌佩簪,“才有机会了却我许多心愿。”
冯芷凌从铜镜中看他,只望见他低眉专注的模样。
“那谨炎哥哥如今还有什么心愿吗?”她问,“总不至于当年便将一生所愿都了却完罢。”
嵇燃却说:“没了。”
“你要问我,我当真不知道。”他只顾将最后一支簪花别在乌亮发间,满意地端详片刻,“行了,夫人对嵇某的手艺可还赞赏?”
好在小时候看得多印象深,他手又还算灵巧。今日临场发挥,效果居然很不错。
冯芷凌道:“自然喜欢。”
刚才的问题他已囫囵答了,冯芷凌心里却还没揭过那一茬。有意再问,看嵇燃又匆忙去橱中替她取衣衫来换,冯芷凌唯有闭口不言。
追问好像也没有结果……他对她总是无所求。
昨夜今晨瞎一通折腾,冯芷凌白将上半天都睡了过去。今日原定上午出门的行程,也只能推后。在府中简单用了午膳,她才准备齐全要带着紫苑出门。
“谨炎哥哥今日没军务么?”冯芷凌出门前问道,“先前见你那样忙碌。”
“圣上召我申时入宫,晚些我再出府即可。”嵇燃替她系上披风带子,“不然倒是可以陪你一块儿。”
“公务要紧,将军大人忙完再陪我不迟。”冯芷凌笑道,“何况我今日要去的地儿,倒不太方便贸然领家眷去。”
“不就是那个‘许三’处?”嵇将军大度道,“不方便就算了,横竖我今日也没空。”
身后紫苑等人低头忍着笑。
将军这言辞听着不计较,口气却并非如此。
冯芷凌亦好笑不已。
虽然某人从未明说,可谨炎哥哥对自己梦里的一切十分在意这一点,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先前就十分意外于她竟认识许三娘这等江湖人物,后来见宁煦几番痴缠等候,更是心里憋屈着。
可惜,若只是许三的事,她还有机会同嵇燃细讲;事关宁煦的那些过往……便算了罢!
多一事在意,不如少一事惦记。那些事儿说出来,也只能徒惹谨炎哥哥多思虑而已。
…
冯芷凌已多日没去许蕤庭处。
她想着,紫苑也许久没见得血缘姊妹,不如专程拜访一回,叫她们姐妹有机会聚一聚才好。
顺便,她也将才带回上京的这玉笔山,拿给许蕤庭看看。
独山玉这事多亏许蕤庭查来消息,叫她确信假镖与玉笔山都出自宫廷。尽管如今还似云里雾里,无法将背后一切梳理仔细,但线索多些总不会是坏事。
要不是玉鼎珍重,不便携带,她原想一起带去给许蕤庭过过眼的。
仅凭她三言两语与一张彩画,竟当真寻出来源头的线索……难怪“许三”仅凭消息买卖就能跃然富贵之家。
不过即便是许蕤庭自己,大概也没有想到她今后会那么有钱罢?冯芷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对那小财迷透露消息。
富贵在天,该来时自然就来了。
下了马车,冯芷凌如先前那般,亲自敲响了许三府邸的大门。
良久,都没有人来应。
“是否咱们来得突然,今日他们都不在家?”紫苑纳罕,“可君儿姐姐应当会在啊!”
旁人出门容易,君儿还需躲避三皇子李成哲的暗中搜寻,不大可能会随意外出才对。要是听见这按节奏来敲门的暗号,也不至于不敢开门。
冯芷凌也想到这点,正想说她家中当真无人,今日便打道回府算了。
大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李成哲立在门庭空落处,笑道:“将军夫人,别来无恙否?”
第115章 酒宴:不由衷还好三殿下不是记仇的人……
两队英武侍卫分列门侧,手执兵器严阵以待。门外几人不由被这架势唬得噤了声。
冯芷凌率先反应过来,向李成哲微行一礼:“见过三殿下。”
她神态自然,仿佛并未被忽然出现在此地的皇子吓一跳。
李成哲端详她片刻,才应:“夫人实在太拘谨,说来咱们也算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他想了想,“便是唤成哲一声表哥也使得。”
冯芷凌不卑不亢道:“感念殿下抬举,但这不合礼数。”
要按李成哲这说法,她将来岂不是还能唤新帝一声表哥?
“殿下怎有闲情逸致出宫来?”不等李成哲再开口,冯芷凌先主动继续,“意外遇见殿下,真是令人惊喜。”
“哦?既不是惊吓就好。”李成哲悠然走近冯芷凌身前,“嵇夫人怎会来此?”
听见这问话,冯芷凌身后的紫苑等人更是紧张万分。
冯芷凌不动声色答:“殿下为何来此,妾便为何来此。”
李成哲瞳孔轻轻一颤:“嵇夫人也是来寻人的吗?”
“是啊!”冯芷凌坦然承认,“听说此处住了一位消息十分灵通的江湖人士,妾有些私事想要借力打听,因此寻了过来。”
“……原来如此。”皇子嘴角勾着笑,眼神却是冷的,“听嵇夫人这样说来,似乎并不认识住在此地的这户人家?”
“只晓得大概姓名,应当算不上‘认识’罢。”冯芷凌道,“先前也来过一次,不过下人说主人不在,倒叫妾身白来一趟。如今看来,莫非连殿下也跑了个空不成?”
她在说谎。
李成哲心想,这女人当真狡猾。
若她一味否认,反倒方便他追问破绽。偏生她真真假假一通说来,倒叫自己一时半会难寻良机。
“确实跑了个空,不过成哲的来意或许同夫人不大一样。”李成哲笑里藏刀,“不知夫人先前来时,可有在此处遇见一个年轻女子?生得美貌妩媚,身材极纤弱的模样。”
冯芷凌迟疑状:“妾没仔细留意,可您这一说来,好似又有些印象。只是并不像妩媚女子,而是个身材极其瘦弱的男子,大约是这家的下人罢,具体面目妾身也未曾看清……”
她语气极不确定,偏又七七八八讲出许多琐碎细节。
李成哲:……他竟有几分想信她的话。
“夫人真是善谈。”李成哲不冷不热应了一句。
他今日收到手下的消息,说是找到了暗中协助君儿逃走之人的线索。闻言李成哲大喜,立即抛下手头事急忙出宫,只是来到此处时已人去宅空。
李成哲自然心情不愉快。正闷着一股邪火时,却听见大门处传来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在他示意之下侍卫开了门,门外来人的身份令李成哲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居然是老熟人。
冯芷凌再行一礼:“既想寻的人不在,妾身就不在此耽误殿下的事了。”
李成哲却说:“且慢。”
“正好本殿下想寻的人也没找着,难得遇见嵇夫人也和本殿一样扑了个空,不如趁此时机同饮一杯如何啊?”
冯芷凌推拒:“殿下万金之躯,妾身怎宜与殿下同桌共饮?”不慌不忙应答,心却暗暗提了起来。
三皇子这口吻,似乎不善。
果然李成哲不肯:“难道成哲以皇子身份相邀,将军夫人也不肯给这个面子吗?”
冯芷凌只得答应下来。
不应也无法了,四处围着的侍卫已虎视眈眈,将手摁在刀柄上。若她不顺着李成哲,想必今日他就是逼也会逼着自己同去。
到了酒楼落座,竟刚好是先前在门口砸过李鸿越的那间包房。
李成哲环视左右,笑道:“那日场景真是叫成哲印象深刻。”
“误会一场,幸得两位殿下宽容。”冯芷凌淡然道,“还好三殿下不是记仇的人。”
看来……嵇燃的夫人不仅牙尖嘴利,还不大喜欢自己。
李成哲心想。
不过,无论是她夫君,还是她那位好贵妃姨母……他李成哲也是一样不喜欢。
他原先倒是很欣赏嵇燃。这个出身如浮萍又不计较军功的边疆将领,很适合当一把崭新得未沾血痕的利刃,来为野心勃勃的皇子挥开一条顺畅开阔的大道。
可惜,这刀他虽曾握在手中,却始终举不起来。
嵇燃跟着三皇子的队伍回京,却并没在朝中和三皇子站作一列。不仅如此,李成哲有意叫属下拉拢收买时,亦频频碰壁。
时间长了,便从一开始的欣赏成了厌恶。
不能为他李成哲所用之人,只能是废人和仇人。
酒菜上齐,桌上却无一人动筷。
“嵇夫人不必见外,成哲早说了,咱们可如表兄妹一般。”李成哲举杯,“先前颇多误会,定叫表妹对二皇兄与我有所误会,成哲便先代二哥赔罪一杯。”
言罢,不待冯芷凌开口,仰头就饮下一盅酒。
冯芷凌客套地举杯回敬,却只是端在唇边抿了一抿,
而后道:“芷凌向来不胜酒力,想必三表哥不会同我计较罢。”
她的确不怎么能喝酒,若李成哲有意为难,要灌醉她出丑,恐怕她眼前难以招架。
这该顺势嘴软的时候,屈就几分也无可奈何。
李成哲爽朗道:“表妹尽可自便。”
他这回倒不是小气要来为难旧日下属的夫人,只是不信当真如冯芷凌所说,去许宅只为探听消息。留住冯芷凌在此,还是一心要套她的话出来。
“表妹说有私事要寻人打听,不知是甚么情况?”李成哲道,“如不介意,或许能叫成哲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帮一帮。”
“怎好劳烦殿下。”冯芷凌微微垂头,脸颊泛起红来,“些许后宅琐事罢了。”当真是十分不胜酒力的模样。
紫苑在一旁看见,暗自心忧:夫人仅抿了一口酒水,怎就面色这样变化起来?
李成哲却不顾她脸色,立即追问:“后宅?可是嵇府中有事情烦扰,叫你心中不爽利?”
今日若不能打听出君儿的去处,打听得一些嵇府相关的消息也行。
如今太子行事愈发稳重周全,竟不像从前在弟弟们面前还有几分弱势。李成哲与他的谋臣找不到机会引导风向,近日正愈发焦躁。
若能名正言顺些争取,自然好过动用那影响最坏的一招。不过,好在当今圣上李敬上位时的过程亦称不上仁义光彩,因而李成哲对此也十分无谓。
他脾性最像父皇,母族又是上京权贵,声望政绩无一输给皇兄,凭什么不该他当这个太子?
就因比李天昊晚生两年么?
第116章 薄雾:愁无人商人之女狡诈如狐……
冯芷凌不知他此时联想的心潮汹涌,只顾自己来装微醺模样:“女儿家一点私事,不值得劳殿下烦忧。”
她虽不大会饮酒,但并没到如此不堪酒力的程度。是因担心李成哲执意扣留为难,所以饮酒时便暗自憋着气息,不一会脸色就涨红起来。
恐怕连身边的紫苑,也不能看出她的脸红是刻意为之。
李成哲倒巴不得叫冯芷凌再迷糊几分,方便他打听想要的消息。见冯芷凌一副易醉的样子,又似乎有些关乎家宅的怨懑想要倾诉,更是故意频频为她斟满。
他好不容易得来君儿些许线索,本就不打算轻易放弃任由冯芷凌糊弄过去。加之近来太子频出风头,更叫他对如今与太子一派亲近的嵇燃生怨。
若非嵇燃身后有倚仗,他这夫人又在宫中有个颇得父皇喜爱的贵妃护着……李成哲心想,他今日便是把人押回去用刑,也要从这女子口中撬些情报出来。
此人又是劝酒又是探询,叫冯芷凌应付得颇为艰难。她举袖与李成哲相敬时,抬手便作头晕状手一软,将杯中酒不留神洒出一半。
“实在抱歉,芷凌着实不善饮酒。”冯芷凌口齿已有些模糊不清,“该回府歇了。”
她起身要走,李成哲却将酒壶“噔”一声搁在桌上:“慢。”
他的侍卫仍守在门口,并不许任何人轻易从这里走出去。李成哲丢开劝酒时那套亲切模样,沉着面孔:“表妹不会当真以为成哲这般好糊弄罢?”
冯芷凌略定了定身,才回头扶着桌道:“三殿下今日驱众多兵卫,挟雷霆之势出宫,想必有极要紧的事做。芷凌不想耽误殿下而已。”
“要真不想误事,不如表妹将那户人家究竟姓甚名谁一一说来,或许待会才能早些回府去。”李成哲神色阴鸷,“听闻嵇将军爱妻如命,向来呵护备至。若表妹彻夜不归,恐怕他也难心安。”
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冯芷凌苦笑答:“我只知道那户人家姓许,有个年轻公子是个‘百晓生’般的人物,若有事询,无所不答,因此十分好奇罢了。”
她直视李成哲:“近来我在上京布置了些生意,有几位客商是外地人底细不清叫我无法放心,这才想着托人去打探试试。只是朝廷忠重臣的家眷却牵涉这些门道,不好外传,因此方才不得不托辞向殿下隐瞒。”
李成哲摩挲酒盅,思考半晌:“表妹说得倒是合理。”
可他并不信冯芷凌这样老实。
这商人之女狡诈如狐,即使说谎也如讲真话一般泰然自如。指望她轻而易举交代一切,怕是不能。
*
申时将至,嵇燃人已在御书房外。
昨日下朝时,秦公公特地传了圣上口谕,吩咐他至京郊办事,次日再来禀告。
夜间事情了了,他才得以匆匆回家。
嵇燃在御书房外候了一会,见太子李天昊恰从御书房出来,当即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李天昊道:“免。”
见嵇燃今日穿着儒雅,不似寻常武臣剽悍气质,李天昊不由笑道:“要论我大朔儒将,谨炎如今该称第一。”
男子年轻挺拔,锦袍加身后的气派自然与一般粗犷将士不同。
嵇燃:“是殿下抬举微臣。”
“父皇在等,你便去罢。”李天昊摆摆手,“孤先走了。”
太子有意同嵇燃展示亲和,在宫中见到他便常攀谈两句。不过两个男子过往不熟,又是一君一臣地位有别,有时反而显得尴尬。
嵇燃一进御书房,就见圣上正于案前阅折子。
“你来得正好,刚巧朕翻到邓翼来书。”李敬挥手叫嵇燃上前,“你自己看罢。”
嵇燃双手接来,翻阅几页,眼中不由浮起几分欣慰。
欣慰,又些许慨叹。
这是邓翼的致仕文书。
嵇燃归京得授西北兵权一事,邓翼也早收到了讯息。拆开京城奏报那一刻,邓翼的心便安下了一半。
有嵇燃在,此后不仅谟城关,西北一线均能心安了。
老将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既然后继有人,边防无需他愁,老将军便盼着尽早请辞归乡去了。
谁料几月过去,边关还未收到新将与虎符同回西北的消息。邓翼等得心急,干脆自己撰信一封,从边境辗转送来李敬案上。
李敬笑道:“你们西北军这位老师傅,如今是等不及要你回去替他坐镇了。”分明是他自己有心致仕已久,却要先拍一拍他李敬的马屁,又故作感叹边境安好却荒凉,使人倍加思亲望团圆,言下之意叫李敬哭笑不得。
嵇燃抱拳:“臣与邓老,全凭圣上安排。”他看了那内容也觉好笑,又替邓翼高兴。
看圣上的态度,大约是乐于同意让老将安度晚年去的。
“遒劲粗放,倒是一手好字。这点比你是强多了。”李敬道,“怎么他当初只教你拳脚?”
嵇燃毫不意外圣上会知自己与邓翼的渊源,闻言答:“圣上莫怪,实在是昔日军中忙碌顾不得。微臣受教习武,得了邓老将军颇多照拂,已十分难得。”
何况,军中哪来那许多纸笔去练?连兵书都是他从先前的将领处捡得别人看完的,自己才有机会读。
如今竟被圣上指点,说字丑……嵇燃略感不好意思。
他的手,舞刀弄枪不成问题,为妻梳妆也还凑合,唯有这写字……
“有空同你夫人多练练。”李敬将手上另一份奏折放下,“朕宫里好些名家字帖,都教她好姨母拿去给她了,总归不能白给了去。”
嵇燃认真答应。他夫人的书法确实不错。
“先前命武德司唤你来,所为何事你也知情。”李敬道,“京郊排兵布阵的情况,唯你知晓得最细致,朕也对太子说,朕替他留了几个忠实可用的人,叫他只管对你放心。只是你与旁人将格外不同些,不在他身边,却要时时刻刻惦着这里。”
西北边境距上京最为遥远,也最是重要。若边境不宁,大朔怎能安然?
嵇燃躬身:“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如今已做了排布,倒不必拖着你在此逗留。”李敬沉吟,“只是叫你现在回去……”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嵇燃的夫人若跟着他一起回西北,宫里刚哄好的那位恐怕又要郁郁寡欢了。
李敬无奈。这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
“将你的人安置好,从京中另带一队人马去罢。”李敬最后道,“恰好里头有几个得力的,适合去外头历练一回。”
栽培成材,也可成西北军后继之力。
嵇燃亦答应。
*
待从宫中出来,日光已渐昏暗。
一路上,嵇燃都在思索如何同冯芷凌商量回西北之事。
若若回来上京,应是待得挺开心罢,不知她能否舍下京中的亲人……这次回去,可就再难像先前那般,离京一载便奉命归来了。
非说起,他夫人自己归京倒是可以,只有他一人……掌西北虎符后不能再随意离开边城。
想到这,嵇燃面色已沉下去一半。
早在谟城时,他夫人便一直想外出游历,以此为心愿久久不能实现。
如今夫人与镖行生意通达四处,若她想随着车队外出游览个两三月倒是方便,他亦不好拦阻。
何况,万一夫人舍不得贵妃,说想在此多留一阵呢?
他答应还是不答应?
罢了,这些毕竟是还没发生的事儿。嵇燃沉沉叹气,还是等回去看若若怎么说罢。
只是这夜他等到月上梢头,也没见期盼的人回来。
“主君,咱们使人去许宅找了,那边儿一个人也没有。”阿木来报,“那处宅子又僻静,周边少人经过,竟没人知道主人家何时搬走。”
嵇燃:“再寻。”
府中能动用的兵卫,他尽量都派了去找人。不仅如此,也立即叫暗哨给陆川传信。
武德司各处有暗线,擅探听,或许比他茫然无绪地四处寻人来得利索些。
到后半夜,陆川带着消息急匆匆来了。
“深夜实在难以寻觅白日踪迹,好在闹市那边有下线偶然看见过嫂夫人。”陆川道,“可那人说,只见嫂夫人进了酒楼,却没留意她是否出来。”
嵇燃坐不住了:“我现在去。”
“我已派人去搜查了。”陆川按住他紧绷的肩,“酒楼里没有你府上的人。”
“如今我正设法追查与嫂夫人同进酒楼的那些人。”陆川道,“他们十分可疑,个个都戴了斗笠叫人无法看清面目,且看身材便知是习武之人。”
斗笠。
“遮遮掩掩,必有诡计。”嵇燃心中不安,“若若那时或许已被挟持。”
“要是挟持,对方又何苦带人去闹市之中?”陆川道,“总觉有些蹊跷。”那些人行事未免太过大胆。
“若若回来上京不久时,便有人暗中跟随她踪迹,甚至还试图隐瞒情报,杀了我几个暗哨。”嵇燃冷声道,“看来,亦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寻常人家,哪有那等精干武士?看来还需从宫中下手。”
第117章 寻踪:宵烛隐夫人被人带走了
匆匆商定后,两人各自行动去也。而此时失去踪影、叫嵇燃担忧不已的冯芷凌,却才昏沉地从眩晕中醒来。
睁眼所见处,是一间精致干净的陌生卧房。房内布置紧凑,五脏俱全,但明显比寻常格局狭小许多。
这儿并无他人。冯芷凌忍着头部不适,踉跄走到门口伸手,紧阖的门扇却纹丝不动。
门外挂着锁。
她环顾四周,试探着再去推窗。手才轻轻用力,微凉的夜风便从外面透了进来。
冯芷凌不由一喜。
这喜悦却来得太早。
待窗牖大开,她才发现此处竟是一高阁,推窗后借着室内烛光,能隐约看见窗外姿态生动的脊兽与扇状相折的檐影。
自己如今所处的房间,便在这楼阁高处。本应视野开阔,正好能叫冯芷凌眺望周边情况。偏生这晚月隐云幕,夜空黢黑,房中这丁点火光全然无法照清远处景象。
稍远些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芷凌唯有放弃打探周遭的想法。
正欲四处找寻线索,门外窸窣动静响起。冯芷凌急忙奔至桌边,将上头茶壶的盖子捏在手中。
这儿实在没有能当防身之用的武器,冯芷凌又不知外面来者何人。她寻思着,壶盖顶部细长突出,若趁人不备戳中他眼睛,或许能给自己争取一两息冲出门的机会。
门外那人却并未进来,只隔门道:“夫人醒了?方才看见您推窗。”
“你是谁?”冯芷凌沉声问,“为何将我困于此地?”
那人道:“小人不过是奉命办事,夫人莫怪罪。桌上有茶水与吃食,您且先用,若缺什么使的,就同小的说一声。窗沿处有条细绳索,您拉一拉小人便知道要上来。”
冯芷凌闻声去看,果然方才推开的那扇窗边有条细绳,从外头延伸进来。
“你家主子呢?”冯芷凌道,“我有事寻他商量,你叫人过来。”
那人无声无息地笑了:“小人哪有这等能耐来差使主子的去处?夫人还是安心等着罢,过两日主子有空便来了。”
两日?她等不得。
自己忽然被人掳掠至此地,不知会叫人多着急。她哪有心思困在这儿悠哉悠哉地干等?
“你主子先前要我点头的事情,我可以答应。”听见那人要走,冯芷凌急忙道,“过时不候,你只管通知你主子去。若耽误我的功夫,回头任他如何逼迫我也不会再答应。”
门外人脚步静了静:“小人会如实转告主子。”
他说完便走了。
听他脚步渐渐远去,冯芷凌才有空再仔细打量房内。
这儿空间如此狭小,恐怕是楼阁中最高的那间。房内床几橱椅皆有,都是小巧的样式,恰够这间房里的人使用罢了。
桌上的确如那人所说,放着茶水吃食,冯芷凌却没心思享用。
她并不知自己昏迷多久,但看如今天色,想必自己失踪早已半日有余。
不知与自己同行的几个府中人如何了……嵇府里,应当已经有人发现不对劲了罢?
*
“谨炎,与嫂夫人同出门的几个下人找到了。”
陆川本想先入宫设法求助,半路收到手下来报,急忙掉头回将军府。
“人在路上,想必马上就带来。”陆川劝,“待我问一问消息,才好进宫同圣上与娘娘禀报仔细。”
寻常朝臣无诏不宜擅自入宫,唯有他先替兄弟跑一趟去报信了。
嵇燃点头。
他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四处去寻,只是毫无线索,乱走也是徒劳。
见陆川的手下扶着紫苑等人回来,他当即大步跨了过去。没等嵇燃开口,红着眼的紫苑先哭道:“主君,夫人被人带走了。”
“我已知晓。”嵇燃恨不能叫他们将事发时的场景速速讲来,“可有看见是甚么人?”
“紫苑无能,只恍惚见个人影,而后便昏迷过去。”紫苑忍着愧疚,“我等竟无一人看清恶人面目。”
“对方敢动将军夫人,想必安排的都是熟手,力求万无一失。”陆川道,“你们没机会瞧见,也是无法。只是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快些说个仔细。”
紫苑便将今日外出拜访许宅,却在那处遇见三皇子的事情先说了。听见李成哲名号,嵇燃与陆川不由互望一眼。
见两人似要开口询问,紫苑急忙
道:“不,夫人并非在三皇子处便被带走。反倒是因我们离开酒栈之后才出了事。”
原来,李成哲有意要冯芷凌交待些有用的消息,但任他威逼利诱,也不能有所收获。他亦动了将人扣押,带回去再审问的心思,但转念一想,父皇前儿竟下令允此女入宫不拜,显见其重视。自己今日若真对她发作起来,消息一传出去,岂不是将把柄递到了旁人手中?
他出来带的人多,不愿被人察觉身份,因此都叫手下以深色斗笠遮挡面目。可一位皇子带着众多随从浩浩荡荡出宫来,这动静岂能掩饰干净?
思来想去,还是忍下。临走前,李成哲皮笑肉不笑地对冯芷凌道:“下回若有机会,再请表妹去宫中试试我那的美酒。醇香不醉,十分少有。”
冯芷凌与他客套往来几句后,见李成哲当真率侍从走了,心中也暗松口气。
她今日出门得轻巧,并未唤嵇燃的兵卫同来,若三皇子刻意为难到底,实在没有办法对抗。
不过,即便带了嵇燃的兵卫,也不宜同皇家起争端就是。
只是不知许蕤庭那里,究竟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冯芷凌便道:“先不回府,还是再去许宅看看。”
刚才有李成哲在,她连后院也没进去便不得不同他走了。现在惦记着许蕤庭与君儿姑娘踪迹,少不得想回去再看看是何情况。
许宅仍旧僻静无人,前院尽是三皇子手下四处翻看留下的杂乱痕迹。见此情景,冯芷凌心中更是担忧,蹙眉匆匆往后院走。
不知主人的行李细软等物,是否还在留在这宅邸中?
紫苑等跟着自家夫人,一同快步往后院去时,便被忽然从天而降的几道身影捂了口鼻,瞬间头昏脑涨地失去意识。
…
听紫苑这般讲来,更显扑朔迷离了。
“仍有可能是三皇子。”陆川道,“或许闹市人密,他认为不好下手,便故意叫嫂夫人等放松警惕,再寻机会。”
“不论是否如此,目前唯有从他处先入手了。”嵇燃道,“但宫中……我唯有拜托子川。”
“放心。”陆川抬手锤他肩膀,“若非是我奉命将你喊来上京,只怕嫂夫人还没这一遭。此事子川必定倾力调查,将嫂夫人全须全尾给你带回来。”
匆忙与留在嵇府的手下交代几句,陆川出门纵马便往宫中而去。
武德司受天子掌控,若他想大肆动用人力,需得同圣上禀报才成。
何况,宫中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乃嫂夫人姨母,有这一层关系在,或许圣上会更容易点头罢。
*
李敬这夜恰好歇在重华宫。
以惯例言,非极紧急的事务,武德司探子禀报只需当夜送至御书房,次日再等李敬去查阅。
若有极紧急的事,便入宫叫侍官来报秦玉阳。
琪贵妃通常歇得早。李敬躺下时,贵妃已然睡得酣甜。李敬便将人搂进怀里靠着。
他一个人还睡得轻,反倒在重华宫能睡得沉一些。
睡意渐起,秦玉阳刻意发出的一点轻悄脚步叫李敬转醒。
他坐起来,披了袍子出去。
“何事?”李敬问。
若非有情况,秦玉阳决计不会发出脚步声叫他听见。
秦玉阳低头禀:“回圣上,武德司使传来消息,说是将军夫人今日不见人影,失踪前恰同三殿下在酒栈会了将近一个时辰。”
李敬少有地挑了挑眉头:“嗯?”
嵇谨炎那小夫人,是贵妃唯一关怀的亲眷晚辈。她来宫中前就同她这小外甥女儿十分要好,入宫后更是……简直将无处安放的母爱都倾注在那孩子身上。
听这消息,李敬难得好睡几天才消停的痛症又隐隐约约要发作了。
“他人呢?”李敬闷着火气问。
“此事或许与三殿下无关。”秦玉阳道,“适才问了宫里人,殿下今日一阵风似的带了人出宫去,半日后又原样回来。他的人显眼,许多人看见他是径直回宫来的,应当来不及分人手去做旁的买卖。”
“他是打算去寻人的罢。那姑娘你可叫人安顿好了?”李敬问。
“玉阳无能。吩咐人去办事时候,那家人自己早已不在了。”秦玉阳俯首。
“江湖人倒有几分能耐。”李敬冷笑了声。
动作竟比他的人还要快。
他极不虞,又不想叫这烦心事扰贵妃清梦。
“将军府也好,武德司也罢,若要派人援手,只管去做。”天子下了命令,“尽快将人找回来,不可有丝毫损伤。”
秦玉阳答应,吩咐小太监给陆川回口谕去了。
“您明日该回暗室一趟。”秦玉阳又道,“嵇夫人的事情,有陆指挥使在应当无忧。还请您莫挂心。”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便没了影。还是宫中朝中俱有人护着的一个小女子。”李敬眉头紧锁,“叫朕如何不挂心?”
若是旁人亲眷,此事都不值得报到他面前来。
若与皇子无关,此事或也不会报至他面前来。
第118章 夜谈:束高阁夜深人静,不合规矩
冯芷凌浑然不知,自己这无端来的灾祸已惊动圣上。
只以为嵇燃发现自己不见,或许正匆忙带着府卫出来各处寻找。
如今不知自己究竟被谁困在这儿,横竖是无法安心睡下的,冯芷凌干脆毫不客气将房中或许能用的东西都搜罗一遍。
纱帘床单之类,或许还能卷做粗绳用用,至于方才捏在手心的茶壶盖子……还是放回去罢。
这房中,被褥等物都是崭新的样子,且处处洁净无尘,似乎是最近才打扫布置出来……
冯芷凌正一处处仔细察看,她原以为柜屉中会是空的,不料拉开搜寻时,见里头都是女子各色衣物。
不由有些犹疑,试着将衣裳取出比划,竟与她的身材恰好适配。
内外衣物俱备……冯芷凌来回翻看,确认里头除了衣裳再无其它,便冷着脸将翻乱的这些料子都丢了回去。
对方不仅有备而来,还准备得十分充足。
看此处衣裳数量,莫不是计划将她留在这小楼阁起码十天半月的。
房中也放了几件文玩点缀装饰,却都是木雕之类的摆设,浑厚朴实。虽然古朴雅致,却没法像瓷器之类,砸出碎片还能做个锋利的用具。
冯芷凌忍不住叹气。早知今日,就该好生学些实用的武艺傍身。
上回想着要叫嵇燃教自己用短剑,到底还是忘到一旁去了。那柄御赐的珍贵宝剑,若不是放在床边,便是用在床中央……
懈怠有罪,自己现在唯有受着。
翻找得累了,冯芷凌在房中呆坐了一会,起身去拉那窗边的绳索。
下方有轻灵的铜铃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幽分明。不多时,方才来过的那人脚步声就在门外响起:“请问夫人有何吩咐?”
“饭菜都是凉的,叫我如何下口?”冯芷凌道,“换些新鲜热乎的来,对你而言应该不难罢。”
“请夫人稍候。”那人走了。
不过一炷香左右功夫,冯芷凌便嗅到了夜风中隐约的柴火气息与烹饪香味。
窗外风向是由右方吹拂来的。冯芷凌虽无法知晓具体方位,却能根据这风与香大致判断,厨房的位置是在这间楼阁窗口的右侧。
这么高的地方也能闻到些许,气味亦不算太淡,想必这儿离厨间很近。
寻常楼阁附近不会有生活做饭的地方,因这样的建筑通常并不是用作人居,而是用来做登高远望或供奉藏经之类。哪怕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会在内宅附近紧贴着设一高阁。
因此,这儿若不是郊区庄园,便可能是山间小寺之类地界。
冯芷凌沉着思索。
门外复传来脚步声响,只是这回似乎不止一人……门锁咣当作响几声后,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夫人久等,请用。”
几名打扮朴实的小厮鱼贯而入,将□□样还散着热气的菜肴一一摆好。与冯芷凌交谈过几句的那人则是站在门外,手中还拿着刚
解开的锁。
眼见这些人摆了吃食、撤下冷盘就要走,冯芷凌忙道:“且慢!”
“我方才说的,你可转达给你家主子了?”
那人半个身子隐在门后,只待小厮离开便要将冯芷凌单独锁在房中。听冯芷凌开口,便答:“已派人去传信,请夫人等等罢。”
“我可说了过时不候。”冯芷凌故作声色俱厉。
她只怕夜深了,这手下惫懒或怕事,因此并没有当真叫人去给他的主人传信。
门外却传来另一道声音:“知道将军夫人来访,鸿越可是急急忙忙赶了来,不敢叫佳人久候矣。”
随之出现在门口处的,竟是许久没见过的二皇子——李鸿越。
见冯芷凌神情警惕难安,李鸿越笑道:“夫人不必惊慌,鸿越请您来只想要您帮一个小忙而已。”
“妾何德何能,有助殿下之力?”冯芷凌冷冷道,“请二殿下直言。”
“不必夫人做什么,只要夫人安心在此。”李鸿越道,“当然,若能告诉鸿越,今日与老三在酒楼里说些什么,便再好不过。”
酒楼中与李成哲所说的……对旁人也没什么值得避讳。
冯芷凌坦然相告。
不过她只将桌上来往应对复述一次而已,并未提自己同三皇子所寻之人相识。
见她配合得很,李鸿越十分满意。
“想必夫人今日没对老三说实话罢。”李鸿越意味深长道,“不过请您放心,此事鸿越不会去告密的。”
冯芷凌心中一紧。
二皇子竟……他是何时知道君儿的事情?
“二殿下既说要我‘安心’在此。”冯芷凌没接他的话,反而加重语气问,“总该叫我知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罢?”
李鸿越:“可嵇夫人即便知道又如何,难道知晓此地何处,今夜便能顺当回到嵇府去么?”他自负道,“即便西北将军武艺超群,也不见得一载之间便将夫人教成另一个绝顶高手罢?”
“既然我并非高手,甚至手无缚鸡之力,二殿下慷慨告知又有何畏惧?”冯芷凌反问。
李鸿越哈哈大笑。
“久闻将军夫人颇有胆魄,聪慧过人。今日相谈,才知名不虚传。”李鸿越笑道,“怎么本王身边没有这样有趣的人?”
他大笑时倒是十分爽朗,与冯芷凌初见他时的凄苦怨愤印象大不相同。
冯芷凌:“请二殿下解惑。”
她坚持要问,李鸿越态度也不甚强硬,便笑着答:“细说来,此处应是夫人与本王初见的地方。”
初见……重华宫?
冯芷凌一愣。重华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地界儿么,她在姨母那住许多天,竟也未留意过。
见李鸿越面上几分神秘又调侃神色,冯芷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莫不是高山寺那夜……他居然主动承认。
“鸿越时常想,为何与夫人不过几面之缘,夫人却似乎对鸿越十分防备的样子。”李鸿越悠然开口,“上回在玉石铺子门口遇见,只觉夫人避鸿越如蛇蝎一般。”
冯芷凌淡然道:“二殿下多虑了。妾不过身份低微,格外敬畏龙子而已。”心里却更对此人的手段忌惮起来。
宫中朝中,都说二皇子是草包一个。可接触几次之后,行事毫无章法的李鸿越竟比一向意气风发狂傲不逊的三皇子李成哲,更能叫冯芷凌紧张不安。
“嵇夫人时常出入宫廷,更有父皇特赦不跪天子,不拜皇亲,怎么算得上是‘身份低微’?”李鸿越悠哉走进房中,“你们都下去罢,没得干扰本王与故人相谈的好心情。”
下人奉命而退。
“如今夫人应该知道此乃何处了罢?”李鸿越问。
“二殿下高深莫测,妾听不懂。”冯芷凌退后一步,“夜深人静,只有殿下与妾身在此,不合规矩罢?”
李鸿越闻言,不但不避,反倒在她面前径直坐下。
“冯大小姐有胆有识,哪曾是那等畏手畏脚小气的人。”见冯芷凌不承认曾在深夜撞见过自己,李鸿越也不勉强她。何况他亦没有确切证据,能说明冯芷凌那夜便听见他与手下的密谋,只是通过后来查得的一些小道消息妄自猜测而已。
若她不认,也无所谓。
“原本不该将女眷牵扯进来,只可惜你嫁错了郎君。”李鸿越道,“无妨,不论事成与否,都不会影响夫人的安危,因此你尽可放心在我这待着;
夫人也不必试图逃走或求救。此处荒僻,即便大声呼喊也无人听见,加之高处危急,夫人切莫自己乱跑乱转才是。”
李鸿越将一盏茶自顾自饮尽,见冯芷凌仍站得距他好几步远,忍不住笑道,“本王并不吃人。”
他将人暗中扣下,本就不是为了要对她做些什么。
于李鸿越而言,有些困扰他已久的真相,比能令他心生好奇探究的女人来得重要许多。
*
难熬的大半夜终于过去,冯芷凌实在困不住,便和衣靠在床上歇了一会。
她的夫君却是一夜未阖眼。
上京中能暗自调动的人手都动了,但冯芷凌是被人刻意带走隐瞒踪迹,因此任人四处搜寻道路,也难有消息。
更何况,无凭无据,嵇燃手下的兵卫更难以张扬行事。
若放开来搜,以嵇将军如今能耐,足够将上京城掀个底朝天。可没头没绪的,便是将附近平民百姓一家家翻开来查又能有什么收获?
好在后半夜陆川带着宫中禁卫、携圣上口令而来,总算师出有名。
“我已派人,将附近方圆二里人家与小道都翻找过,连路上掉一片碎布也没放过。”嵇燃疲惫地道,“但还是没有若若的影子。”
下手之人十分老道,竟能躲过上京四处的诸多暗探,叫他们一时找不出丝毫痕迹。
“城中其他地方,还需继续搜查打听,以防万一错过有用的消息。”嵇燃道,“只是不能说在找我夫人,寻个旁的理由方便问话即可。既这么多人都没留神若若从酒栈离开后的行踪,想必她被人带走时,一定做了伪装。”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一夜心急如焚,四处奔波,令他此时面色难看至极,嗓音喑哑。
陆川急忙道:“放心,这些事我都省的。泛泛巡查只管交给弟兄们。只是,若要寻个由头进皇子宫中对我而言不算太难,怕的却是没办法随意搜查,否则便是不敬的罪名。”
嵇燃问:“既圣上肯调人相助,那可否再行个通融?”
这话问出来,他自己也觉好笑。圣上能命武德司来助,已是对他极大的仁爱。可天子毕竟是天子,怎可能无凭无据,便允武臣去皇子宫中到处翻查审问?
陆川犹豫道:“此事……不知贵妃娘娘能否帮忙?”
第119章 香息:识蔷薇不知姑娘从前见过我的同……
嵇燃:“闯进后宫找贵妃娘娘么?”他苦笑,“任圣上再好脾性,也难忍受此等行径罢。”
哪怕嵇燃此刻焦头烂额,恨不能叫八方神仙相助,也不敢无措乱使劲到这种地步。
这事儿圣上已是知情,至于是否立即告诉贵妃,唯有看圣上自己的意思。况且即便贵妃知道,又哪来能耐无缘无故叫人去搜查皇子宫?
哪怕真是三皇子所为,找不出证据,只会对嵇燃等更加不利。
陆川道:“嫂夫人被掳走已有半日,对手却没传递任何消息过来,不知究竟什么目的。但嫂夫人与人无冤无仇,想必幕后之人没必要轻易伤害她,谨炎只管静心等等。”
“她是与人无冤无仇,我却未必……恐怕若若是受了我的牵连。”嵇燃闭了闭眼,“你放心,我亦知心急无用,不会自己慌了阵脚的。”
陆川安抚道:“此事既已惊扰宫中,迟早要给圣上一个结果。想动嫂夫人,那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耐。”
话至如此,心里却也暗自担心。若当真是冲着嵇燃或西北武将这头来的还好,就怕背后人并非他们想得这般复杂,只是临时起意的江湖贼……若是如此,对方的下一步举动就难以预测了。
“圣上可是醒着?”嵇燃问,“我想入宫求见。”
“圣上不在养心殿歇。”陆川道,“方才回话的人是从重华宫来的,天子后宫,不便打搅。”
“不若,你同我一道去见太子殿下。”陆川想了想,“殿下从前便赏识你,若是你的事,他一定愿意设法相助的。”
太子手下也有不少能人,或许有些好法子也未可知。
嵇燃点头,将软剑收在轻甲下,同陆川一道去了。
若搜查的亲卫天亮时还未找到有效线索……他少不得想些旁的手段才行。
*
冯芷凌是被窸窣的动静惊醒的。
她夜里一直睡不安稳,疲乏得很。直至天色将
明时,才睡得沉些。
但没好生睡上半个时辰,就听见轻微的开门声。
冯芷凌猛然睁眼,一翻身坐了起来。
昨夜靠得难受,她迷糊间还是在床边躺下,只是衣裳没解,头发也未散,勉勉强强这样不舒服地蜷缩了小半夜。
进来的不是昨夜的小厮们,倒是一个素衣打扮极清秀的女子,见冯芷凌猛地起身,忙道:“姑娘当心,您起这样猛的势头,一大早对身子可不好。”
说话温声细语,倒像是性子极细致会照顾人的模样。
起猛了确实头痛。冯芷凌扶着额:“无妨。请问你是何人?”
那女子笑道:“小的奉主子命令,来伺候姑娘的。本来想轻手轻脚进来,看看姑娘歇得如何,没想到您这就起了。”
“我晚些下去打水上来,先叫我替姑娘把把脉罢。”素衣女子靠近冯芷凌,“昨儿那药若没散,容易叫人头疼昏沉,让我替您看看如今的情况罢。”
冯芷凌不大想在这受制于人的境况下,还要让人把了脉去细细了解:“不必,我昨儿并没觉得有何不适之处。”
“那就更不该了。”素衣女子笑道,“才听他们说药不小心用得重了些,估计姑娘会头疼呢!您若真是毫无感觉,也是不寻常,总归还是叫我把脉看看来得准。”
这女子看着清秀文静,手脚动作却很灵敏迅速。不顾冯芷凌避让推拒,几步上来便伸手扣住她玉似的腕子。
她快步上来时一股馨香飘来,叫冯芷凌不由怔住,恍惚间恰好被这女子拉到桌边坐了下来。
自己的腕脉也被那女子手指摁着……冯芷凌无法,只得乖乖叫人把脉,心里却生起疑虑。
素衣女子诊了一会,笑道:“幸好,迷药是散得差不多了。不过姑娘今儿得多喝些水,您快一日未进饮食,再不吃会影响脾胃平和。”
冯芷凌:“我没胃口。”
她挣开素衣女子扣在自己腕上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没想到冯芷凌忽然开口问这个,女子愣了愣:“姑娘唤我雪蔷便是了。”
雪蔷,雪薇……
冯芷凌忍住心中波涛:“敢问姑娘姓氏?”
“小女子姓桓。”雪蔷笑道,“这姓在大朔不大多见,不知姑娘从前见过我的同宗没?”
没见过。冯芷凌低头掩去面上思索神色:“或许有所耳闻。”
雪蔷是被二皇子叫来侍候冯芷凌的。见冯芷凌垂头无意交谈模样,桓雪蔷也不在意:“姑娘等着,雪蔷现在替您打水来梳洗一下罢。”
主子昨儿才把人带来这里,只怕叫这姑娘担惊受怕了好一晚。美人面色憔悴,连鬓发都散乱着,怪叫人怜惜。
她便回锁了门,下去打热水了。
冯芷凌独自坐在桌边发怔。
雪蔷身上,也有一股独特的花香气,非常接近她曾经闻到过的栀子花香,可仔细品来,却又不完全一样。
非要说的话……宁煦官服上的香气略浓郁偏甜一些,雪蔷身上的香气更清淡偏冷一些。大约是栀子花与茉莉花香味的区别。
分明梦中所见,她此生并没体验过。可梦中经历的触嗅、心情等等,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方才一闻到那香气,她的记忆便恍然苏醒。
冯芷凌如今倒有些后悔,自己在梦中为何就不想去探究一番栀子花香的来源呢?若是听许蕤庭的去见过那位,说不定现在能多一些旁的线索和应对?
假镖物、桓雪薇……似乎都能和李鸿越牵扯上。
可是,为什么?
姨母明明说此人绝不可能成储君亦不可能登基为帝……姨母为什么会这样肯定?
*
李鸿越此刻正在自己宫里。
他身边有个相貌出色的美婢,正在为他系外袍上的玉带。
“殿下昨夜,怎么深夜匆忙出去?”虽是疑问话语,她说来时也是一副爱笑模样,“叫我和姐姐好一阵担心您。”
李鸿越无所谓道:“出去见一位朋友。”
“便是您后半夜回来,立即吩咐姐姐今早去伺候的那位佳人罢?”女子娇嗔,“我们姐妹心疼您,可不见您心疼一下我们。”
李鸿越摸了摸她的头:“如今你们大了,哪里还要别人疼?”
桓雪薇便不说话了。
半晌,才道:“将来我们总要离开殿下去做事的,是不是?”
李鸿越笑笑:“若我死了,自然随你们去哪。”
“殿下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桓雪薇急急道,“咱们要给娘娘和小公主报仇,也要殿下好好活着!”
“可惜我没能耐,不然哪用你们这样担惊受怕的。”李鸿越整了整玉冠,“本来事情能成与否,也不差你们两个插手,你们早该离开上京去别处耍。”
“宫里人都欺负殿下。”桓雪薇含泪哽咽,“我和姐姐怎么放心……殿下一个人留在这种吃人的地方。”
“再怎么吃人,也是本殿从小待到大的去处。”李鸿越安抚她,“罢了,你少操心这些。要是最近时间拖得长,你抽空去替一替你姐姐那头罢,少愁那些有的没的,忙一点你就老实了。”
桓雪薇破涕为笑。
“那还是不去了罢,想必近来会查得严一些。万一叫人发现我从殿下宫里跑去郊外,容易失误叫人拿了把柄。”桓雪薇又替他紧了紧发冠,“妥了,殿下快上朝去罢。”
李鸿越便大步走了。
等到大殿前,却见小太监站在前头传报:“今日无朝,请诸大人回。”
“真是难得,父皇今儿不来。”见二哥来了,正准备离开的李迎瀚便过来攀谈,“早知如此,今儿该先派人来看看情况,不上朝我便不出门了。”
“咱们过来也没几步路。”李鸿越道,“大哥还得从宫外来,他倒是辛苦些。”
“谁叫大哥是太子呢?”李迎瀚道。
他这句话语气有些奇怪,李鸿越忍不住转头去看四弟,“怎么听着四弟今儿,心情不大明朗?有事同我说一说去。”
李鸿越一向是直爽没心眼的脾气,李迎瀚对他倒并不十分防备。不过他自己也并非爱在背后嚼舌根的性子,闻言只是道:“没有什么,只是担心父皇今日是否病了,否则怎么会忽然不上早朝。”
“若是担心,便求见父皇问问呗。”李鸿越大大咧咧道,“不过父皇或许在后宫,不一定方便去见。”
这话倒是戳中了李迎瀚近来的一块心病。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了一句:“父皇只去重华宫,叫后宫中其他人的颜面往哪儿搁?”
李鸿越在后宫没有依仗,向来不操心这种事儿。但听李迎瀚难得有怨气发泄,忙不迭应和:“这倒是的。你母妃恐怕许多日没见父皇了罢?”
“若不是逢年过节的还能与众妃一同见见,说是几年不见龙颜都使得罢。”这抱怨的口子开了便合不上,李迎瀚皱眉说了好几句。而后才想起自己这位二皇兄早失了母妃,心情想必与自己不同,这些话还是不宜对他深讲。
于是又将嘴闭上。他实在不是那等爱讲是非的人。
第120章 云散:昙忽现李敬殡天之时
李鸿越对弟弟的小心思门儿清,只当做自己看不出来:“迎瀚所言甚是。”
虽说都是皇子,但他和四弟的分量却同另外三个比不了。老大封太子,老三颇高调,老五独受宠……也就他和老四两个平庸无趣的,少被朝臣提起。
或许就连父皇,也时常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两个儿子罢?
李鸿越心中暗想。
话头既起了,李迎瀚也不想径自回宫,便问李鸿越:“二哥今日有事否,若无,不如同我去宫外喝喝酒?”
李鸿越答应下来。
嵇夫人失踪的事,在外头还没传扬开来,一时也没人怀疑到他李鸿越头上。他如今只要装作平常的动向,不露异常举动便可。
身边若有证人,那自然再好不过。
临出宫门时,恰见白来一趟的臣子们也正出宫。
见皇子驾临,诸臣急忙行礼。
嵇
燃亦在此列,见两位皇子经过,他便随众一起拜见,并没当一回事。
他昨夜一宿没合眼,安排诸方人手搜查后,匆匆同陆川去见了太子殿下。
李天昊得知此事,也是大惊:“上京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如此大胆,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掳走朝廷重臣家眷?”
此事毕竟事关女眷名声,不宜宣扬以免引发议论,李天昊便将自己手下暗卫派出一半相助。
“三弟行事虽胆大,但他也格外在乎自身于民间的口碑,更不敢在嵇夫人才受父皇赏赐的关头上去为难她。”李天昊对各个兄弟的脾性还算了解,听陆川说怀疑三皇子下手,便道,“他处你们去查,老三这处便交给孤去问一问。”
嵇燃忙谢太子相助之恩。
李天昊:“谨炎放心,若真是老三妄为,此事孤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他早在嵇燃来上京的头年,便很欣赏他,想拉入自己麾下。但那时嵇燃才跟着三弟来到京城,一路封赏都是三弟替他上报,诸臣都默认此人是李成哲那一派的,倒叫李天昊不便光明正大与这员新将接触。
李天昊原本放弃了刻意拉拢这念头,只想着如今既父皇有意安排,嵇燃将来又要回西北坐镇,那也算是为他所用,只可惜无法收作格外亲近的属下。
如今竟有机会相助示好,对李天昊来说简直求之不得。
陆川亦惊了一瞬:“殿下,一半暗卫……您这边的安危也需人手。”
李天昊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孤身为太子,素日里的护卫难道还不够气势?叫手底的暗卫出去跑一跑,也好叫孤看看他们的本事。”
此事便这么定了。
李成哲在宫中,亦听闻了昨夜不大太平的动静。
“嵇府与宫中?”李成哲有些疑惑,“在搜什么人不成?”
他还不知冯芷凌与自己失散后,便被人带走失去踪影一事。但见上京不太平,便暗暗差使人去查。
待探子带着消息回来,李成哲一惊:“人不见了?”
才同他在酒栈分开,人便失去踪影,更不要说前往酒栈还是他逼着人去的。这怎么看,都是他李成哲最为可疑。
李成哲才要恼怒,宫人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大皇兄。”李成哲迎出去,“有失远迎。”
“自家兄弟,不必客气。”李天昊温和地笑笑,“今日是有事来寻你。”
李成哲抬手:“大哥请讲。”心里却想,李天昊一年到头也不来他这一次,莫不是为了他刚才知道的那件事儿?
李天昊便道:“孤便直言罢。三弟昨日可是同嵇将军的夫人一道过?”
果然是这事。李成哲掩去面上一瞬不自在:“偶然遇见,便请那位夫人吃一顿饭而已。”
“在何处遇见?”李天昊问,“此女毕竟是臣子家眷,单独同你用膳,如何讲来都不妥罢?想必三弟有旁的因由。”
“臣弟只是寻她打听些许小事。”李成哲道,“怎么,大哥连这也要管束吗?”
李天昊温吞地叹一声气:“三弟自然做什么都使得,只是这位夫人昨儿不见踪迹,若她失踪前恰好同三弟在一处,只怕对三弟名声不利。”
“臣弟什么也没做。”李成哲硬邦邦答,“谁知道她离开酒栈后去了何处?”
心力却一股火。他昨儿是差点想压下冯芷凌逼问君儿消息不假,但既然对方来许宅寻人时也扑空,想必同他一样不知道人往何处去。加之父皇才对此女特许恩典,他便不想惹上一身事。
没成想,如今还是有事寻到他这处来。
李天昊坐了一会,见李成哲态度不似作假,便告辞走了。
临走前,对李成哲道:“此事孤信臣弟,旁人却未必。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若能尽快寻得那位夫人是最好。如此,也可替三弟洗脱嫌疑。”
说完便离去,留李成哲在宫中大发雷霆。
李天昊这话,便是暗示他也要协助找人。
属下忙劝:“殿下不必心急,此事既不是我们所为,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殿下身上。”
李成哲道:“本王哪里是怕牵扯过来?便真是我掳了她,一个寻常出身的女人而已,又有何惧?”
他阴着脸踱步来回,“偏生在父皇准备叫邓翼养老,嵇燃要去西北掌兵的时机,嵇燃的夫人没了影……你说这西北将军哪还能安心离开上京?刻意留着他不走……这显然是冲着本王来的手段!”
李敬身体每况愈下,此事李成哲心中有数。只是先前他的动作已打草惊蛇,近来便格外安分小心。
他也试图积极表现过一阵子,只是哪怕在他声望最盛时,也不见李敬有丝毫重立太子的打算。
李成哲歇了等待的心思。
想要什么,就得自己想方设法去争取。若错过良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他便听了母妃的话,暗中开始图谋。
文法不成,那唯有武力相迫。
…
父皇有五个儿子,个个都不是一母所出。
除去当储君已久的李天昊,其余人中,李成哲最忌惮的原本是老五李泽珩。
无他,只因老五生得晚,父皇待这个幼子较为偏爱疼宠,不像从前对他们那般严厉生分,已是朝中皆知的地步。
或许是想着,已经有太子可担负一切,幼子便是不成器些也没什么。
要夺大宝之位,太子他自然需要对付,但若是自己忙里忙外,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亦不可取。
因此,布局之初,李成哲一派并没着急针对其余皇子,反倒先设法将破绽明显又好撬动的五皇子拉了下来。
二皇子与四皇子资质平凡,身后助力不足,倒是不堪为惧。
处理完能做太子支援、又易被推上位的老五,李成哲才放下心筹备后来的事。
父皇年富力强,要等他自己退位还不知道得多久,他等不起。
何况,太子李天昊庸才碌碌不假,但若予他太多时机,李成哲只怕今后更难对付。
要成事,自然要挑那本就动荡混乱的时候。
——李敬殡天之时。
错过此刻,待太子继位、众臣顺服,朝堂中他的人必定会被李天昊清算换动。
到那时候,起事就更难了。
…
李成哲凝神想着过去。
属下不敢惊扰他思绪,只是见主子沉默良久,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既太子有意来点此事,是否咱们也需做个态度出来?”
哪怕并不用心找人,也要装作费力帮忙的样子才好。
李成哲回过神来:“自然。”
他正想吩咐安排下去,忽然想到一事:“如今嵇府护卫与宫中禁卫也在四处寻人……那本王这头派人去寻也是正常得很罢。”
主子面色忽然变化,叫属下摸不着头绪,迟疑道:“那是当然。”
李成哲道:“将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出去。”
属下有些意外:“咱们要做如此声势么?”哪怕殿下有意表现自己使力帮忙,也不必如此上心啊?
李成哲却道:“谁叫你们当真去找嵇燃的夫人了?”
殿下这意思……属下恍然:“您是说上次那个。”
他明白过来。
主子先前因大肆搜查宫中逃走的
歌姬,而被圣上敲打过,因此收了动静没在明面上寻。可这事儿……主子心里必定咽不下这口气的。
昨儿会匆忙带人出宫,也是因查到了些许新的蛛丝马迹。
“小的明白。”属下抱拳告退,“定会好生安排下去。”
*
雪蔷打了水上来,为冯芷凌梳洗。
冯芷凌却说:“放这罢,我自己来。”她不大习惯生人服侍。
雪蔷笑:“若叫主子知道伺候不周,要怪罪雪蔷的。姑娘莫为难雪蔷。”
软中带硬,直叫冯芷凌顺从了她才满意。
冯芷凌无奈道:“姑娘好生厉害。”看着是伺候人的,做事却毫不拖泥带水,强硬得很。
雪蔷道:“多谢姑娘赏识。”
她替冯芷凌重新梳发:“虽说姑娘不便出去见人,但还是让雪蔷替您梳个发髻罢。雪蔷手艺灵巧,或许您看了之后,在这住着心情也能好一些。”
冯芷凌道:“这些哪里有所谓?”真要叫她心情愉悦,就该赶紧放她离开。
见雪蔷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均妥帖老成的模样,冯芷凌忍不住探询:“请问雪蔷姑娘,是何时起跟随着二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