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越含笑招呼:“偶然出来逛逛,竟又遇见夫人
,真是稀奇的缘分。”
冯芷凌淡然神色,回身行礼:“臣妇见过二殿下,二殿下万安。”
身后紫苑护卫等人也恭敬下拜。李鸿越不以为然道:“在宫外何必拘礼?快起来罢!”
见冯芷凌一行人从巷子里出来,手中又提着眼熟的包盒,李鸿越道:“原来夫人也知道这一家玉店,真是慧眼。”
冯芷凌谦:“意外逛来罢了。殿下能对宫外的行当也这般了解,才真是见多识广下又洞察于细微。”
李鸿越大笑。
她倒不愧是商人之女,能说会道。
“本王哪有这般体察民情。这铺子是本王府中人管的帐,自然本王就知道。”李鸿越笑道,“本王亦对玉石颇为喜爱,因此吩咐家里人寻那些玉石商人多采买,遇上难得一见的也好自己留着。”
李鸿越这会倒不算冒犯,目光并未紧盯着冯芷凌不放,人也没走到她近前来。可皇子站在那里侃侃而谈,一副不准备走的架势,冯芷凌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唯有作恭谨状束手细听。
上次她假装不知门外是皇子,才有意反击冒犯。如今对方身份明朗,她便不好无礼地甩开李鸿越就走。
“既是嵇夫人来访,本王怎么好意思收您银钱。”李鸿越摆出一副爽朗做派,倒不似冯芷凌先前在重华宫遇见他时那般怨怒表情,“不知夫人选了块什么料子,让本王叫手下人将银钱退还给您。”
说着,他竟真要踏步往巷子里走。
冯芷凌忙推拒:“多谢殿下慷慨宽厚,只是若真这样,倒叫臣妇不安。请您不必在意银钱,物有买卖,能将这玉料买到手也是臣妇的福气。”
李鸿越倒也不是当真想拉着她回那铺子去拿钱,听了便道:“嵇夫人如此□□,本王可就不客气了。下回再来就请随意挑选。本王这铺子也只为知音人有缘相聚,至于进账如何,是从不在意的。”
后头躬身垂首的紫苑听了这话,心想:说是不在意进账,那玉料一块赛外头四五块的价,可真不便宜!
冯芷凌唯有再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她累了。
若要圆滑周全些,她还可以有大把讨巧的好话讲来。可李鸿越本就是她近来格外忌惮之人,上回冯芷凌又为泄愤,故意丢酒栈砸了他一回。
即便她这次回话能将皇子哄得开心,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若李鸿越当真同她在高山寺所听见的那样狡诈阴狠,甚至有意谋害当时在三皇子麾下的嵇燃……却偏偏对她频频示好,究竟是为什么?
将背后那些事儿细细翻来,便显得李鸿越此人行事格外不明不白。
冯芷凌只能陪着小心同他应和。
“对了,今早才从重华宫出来。”李鸿越忽然话锋一转,“听说娘娘身体不适好些日子,叫父皇也担心得很。我这个做儿子的闲着没事,也不用上朝,今日赶早,代父皇去探望了娘娘一番。不知夫人是否近日也要进宫去探探病?”
李鸿越无端端提起冯芷凌姨母,更是叫她心中警惕难安,面上却做担忧状:“多日未见贵妃娘娘,臣妇也正想要进宫看望。”
“择日不如撞日。恰好本王今夜回宫,不如我带夫人进去?”李鸿越笑眯眯道,“早就听说娘娘有个如珠似宝的外甥女儿,疼得眼珠子一般,想必这几日夫人也为担心娘娘而食不下咽。本王见你今日,可比从前在重华宫时消瘦。”
这话便暧昧不当起来,冯芷凌俯首帖耳,只当自己没听见全部:“多谢殿下关照。只是臣妇今日已叫人传信入宫问候,还待贵妃娘娘精神好些后再召见我。贸然去探,唯恐冲撞娘娘玉体。”
真是滴水不漏。
李鸿越饶有兴致:“我今儿去时,娘娘精神看着不错,若一心疼爱的晚辈入宫来看,或许心情好转,这病也好得快些。”
冯芷凌悄然抿紧了嘴。
什么意思……看这架势,李鸿越是非要她今日入宫不可么?
“蒙殿下慷慨盛情邀请,臣妇又着实担忧娘娘。既然如此,就厚颜叨扰殿下一回。”冯芷凌应了下来。
临走前,只带了紫苑与身边两个不起眼些的随从。嵇燃那头留下的几个精要护卫,却是不宜随便入宫去。
这几位哪怕手头没带着兵刃,也能有徒手伤人的本事。他们几人,更是在嵇燃营中有记载的兵士。若在宫中有些许意外纠缠上来,主将嵇燃便无论如何也摘脱不清了。
如此能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破绽,冯芷凌宁可自己以身犯险也不能留。
见冯芷凌低声吩咐几句,只准备带身边几个无甚武艺的下人就要进宫去。李鸿越不由眯起眼睛,真心实意地对她的心思产生了些许兴趣。
她似乎……对他防范得很紧么。
可他只是众人眼中无才无德,不堪大用的皇子罢了,甚至耿直愚钝到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无能与心机。究竟有什么可值得她这样小心翼翼?
况且,她不是区区商府之女而已?但这样的眼界与心思,着实不像才出阁一年,甚至只在深闺与边城生活过的寻常人家小姐。
哦不止如此,她还曾因闺阁中事,被生母发落去山寺清修养性。
山寺……
李鸿越垂下眼帘,眼中微光一闪。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夜里似乎有过一些不寻常的动静,当时他只以为是野猫儿罢了。
原来,真正的那只“野猫儿”,近在眼前。
*
跟着二皇子的车驾,冯芷凌轻而易举便能进宫。
可这并不值得如何欢欣……毕竟这日就算不遇上对方,凭她自己也能入宫去的,甚至不论是姨母召见,或夫君同行,都比叫毫无渊源的二皇子亲自送进宫来要好罢?
只是李鸿越的话说到那份上,她强行拒绝便十分不妥。再者,她也想知道李鸿越为何要她此时入宫。
虽然还无法仅凭声音便断定神秘人身份,可连续两次“偶遇”二皇子,冯芷凌绝不会天真地认为这就是巧合而已。
她近来才出府几次?连到如此偏僻地界都能遇见好整以暇的李鸿越,这一切的背后定有推手。
冯芷凌神情冷肃,端坐在自己的马车中凝神沉思。紫苑亦心有顾虑,陪坐在旁边忧心忡忡。
待冯芷凌歇了自己思绪,头疼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时,紫苑忙上前来替她按摩一会,边悄声问:“夫人,这怎么回事呀?这位殿下,怎么非要咱同他一起进宫。”
“不必在意,咱们这回只往姨母那去。”冯芷凌轻声安抚她,“马上就要进宫里,料想宫中无人敢造次。等去了重华宫里头,便一切安定了。”
被她打发回府的护卫都是嵇燃手下,自然知道怎么给自家将军及时传信。最迟今晚,谨炎哥哥一定知道她这回出门以后发生了什么。
若是消息去得快,说不定谨炎哥哥这会儿已经知道了。
嵇府的马车进了宫门,行过大道便不能再在宫中驾车而行。除非是皇亲国戚,才有皇宫中自由使用的步辇。冯芷凌下得马车来,准备往重华宫步行而去时,李鸿越却也下来同她一起。
冯芷凌婉谢:“多谢殿下相助。此处去重华路远,不敢劳殿下行动。”
李鸿越却道:“是本王考虑不周,没提前唤了步辇给你用上。自然该一路赔罪的。”
此话更是僭越。冯芷凌脸色愈发冷淡:“殿下关照贵妃娘娘的孝心,真叫臣妇这个亲外甥女自惭不已。”
轻轻巧巧,将话意往皇子仁孝那头拨去。
李鸿越但笑不语,伸手请她先行。
顾不得皇子身份尊贵,冯芷凌冷脸行在前面。
二皇子……究竟想干什么。
从御花园中转向后宫而去时,偏
生又撞见另一个冯芷凌不想遇到的人。
宁煦。
见皇子殿下与陌生美妇同时出现在园中,宁煦身边人等均控制不住地稍稍露出惊讶好奇神色。
虽然众人很快便反应过来,将不妥当的表情都压下去,纷纷向二皇子行礼问安。
李鸿越直爽地亲切道:“免礼免礼!”
宫内新来的文臣向皇子这边行礼,冯芷凌与他一个方向而来,顺道接这些礼并不妥当。于是急忙闪身避让,径自往前走了。
这群人赶紧将二皇子缠在原地才好。再叫他这样跟着自己,原本没影的流言也要喧嚣尘上变出七八分来。
更不要说那里头还有一个她不想看到的宁煦。
宁煦随着众人动作一同向李鸿越行礼,心却跟着仓促离去的佳人背影走远了。
他入朝已有些时日,逐渐打听得了冯芷凌婚配事由的始末。
若若嫁给了前任禁军统领,此人还是一年前曾被贬去西北、无甚世家背景的普通武人而已。
哪怕她这夫君,现今的职权已同过往大不相同,宁煦仍无法接受。
就算升了西北将军,此人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孤儿,怎么配得上他秀外慧中、才艺双绝的若若。
她能好到什么地步,宁煦一向都知道的。
梦里他也考取了探花……备考时那么多枯燥艰难的时光,都因有她陪伴而变得生动许多。
甚至,她看似出身不显,实际却能陪他剖判策论,答得头头是道。不仅经纶满腹,其人美貌气度亦是超然。
厅堂甚至书室,没有她拿不出手、上不了台的地方。
甚至若若、哦不,冯家大小姐,在成亲当日是如何凛然果断,阻拦一众禁军维护夫君成婚的壮举,宁煦也从旁人耳中听过了好几回。
原本这事儿已经冷落下去,嵇燃回京抛头露面受封赏,还升了比之前更高的官职,这事儿便又被人悄悄拿出来议论。
宁煦每每听一遍,心里头就得酸一遍。
若若看着是极和气不爱发火的人。可她对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有多护短,他也是见过……体验过的。
宁家满堂宗族,并不是人人都对主家服气,尤其是他这个先前并不大长进的浪子,在考取功名前也曾被宗族旁支长辈明夸暗贬地借机奚落。
若若嫁进来之前,他被奚落也就奚落了。对方再是旁支的亲族,年岁却比自己长太多,当着众亲族的面,他不能不忍让尊长。
功名还未得手,不可再传出不孝不敬的名声去。
若若嫁进来之后……只消过了一个年,满堂被她含笑带刺地一一回敬几遍。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当着他夫人的面,对他阴阳怪气说些不妥的话。
…
众人行礼起身时,二皇子已经追着前头冯芷凌的背影而去。宁煦转眼盯着这一幕,心里只余苦涩。
是不是尊贵如皇子殿下,也会发现他的若若有多好?否则,怎会是方才那般殷勤样子。
众人里头,不识得冯芷凌的人多。等皇子殿下走了,嘴快些的几位才敢稍作议论:“二殿下身旁那人,从前好似没见过,莫不是皇子妃?”
要是这样,他们方才岂不是不讲礼数,懈怠了皇妃殿下?
个别人曾随长辈参加过嵇冯之礼,闻言便偷偷道:“可不要乱说。刚才的人,是朝中那个嵇将军的夫人。二皇子殿下的正妃之位,还空悬着呢!”
“那怎么会同……”有人下意识便想反问,话到一半觉得不妥,赶忙憋在了嘴里。
或许二殿下与将军夫人,只是凑巧走在一路罢……可要是事关皇家的流言蜚语从自己口中传出去,届时惹祸上身就不好了。
人群中一时寂静下来。
第102章 谋位:凭借力夫人合该等等本王
宁煦正回忆梦境点滴,心如刀绞不能自已:“宁某先告辞了。”
言毕,不等诸位同僚关照几句,便匆匆离去。
有那心窍玲珑些的人想起来,此前一行人出宫也偶遇过这位夫人。那次起,宁探花的表现就十分奇怪了。
只是当事人均已离开,再想观察些猫腻出来却是不能。那人唯有将这三分好奇藏在心底。
另一头,冯芷凌忙着往重华宫去,身后李鸿越却大步追上来,笑道:“夫人合该等等本王。”
冯芷凌只好停下,不情不愿地赔礼:“请殿下恕臣妇冒犯。方才见诸多臣子向您行礼,一时不便才急忙避开。”
心里厌烦,面上却不露丝毫。
她赔不赔罪,李鸿越倒不计较。见冯芷凌答得周全,便将她刚才的故意疏忽轻轻揭过:“无妨。夫人心急于贵妃病情,一番孝心本王自然能理解。”
后半程一路沉默。到了重华宫前,冯芷凌便请守卫去代为通报。
重华宫之人没有不认识二皇子与冯芷凌的。见素日无交集的二人竟并行而来,心中俱是讶异。只是两位贵客都在等着,先赶紧告诉娘娘一声才是要紧。
琪贵妃说是抱恙休养,实际与平常状况并无二致。这一会正醒着独自在执子落棋。听说了访客身份后,贵妃惊喜又疑惑,忙叫随身女官先将人迎进来。
不管李鸿越来做什么,先叫她的外甥女儿进来见一面再说。
冯芷凌进得宫殿便拜:“芷凌见过贵妃娘娘。”
琪贵妃知道她是当着外人的面,装作规矩而已。也不拆穿,只满面欢欣去扶:“好孩子,快些起来罢。多日不见,姨母怪想念你。”
又对旁边李鸿越道,“二殿下本是稀客,今儿却来两趟,真叫我重华蓬荜生辉。”
李鸿越拱拱手:“娘娘抬举鸿越。”
抢在他再开口前,冯芷凌先道:“多亏二殿下热心,特地送我进宫与贵妃娘娘相聚,甚至一路护送,实在辛苦。芷凌受之有愧。”
李鸿越特地送若若进宫?
琪贵妃从中听出一些信息,也觉诧异。二皇子从前若不是寻圣上,绝不会往她这处来的。今日早上才来送了一回花果,这会儿又不辞辛苦陪着自家外甥女上门,可未必会是什么好兆头。
但二皇子在诸人心中的印象,本就粗鲁直白又随心所欲。有些事几位皇子自恃身份不会做,他却是未必。早晨那梅花,据说便是他一大早亲自去采来的呢!
有贵妃在场,话势便好把握许多。不消冯芷凌接话,自有久居宫中轻车熟路的姨母替她揽下皇子没事找事的话头。李鸿越见没机会拖着冯芷凌交谈,也没丧气,寒暄一阵后,便找个由头告辞走了。
“真是怪哉。”琪贵妃喃喃,“自从丽妃去世,此人向来不与后宫往来,今儿倒是一反常态。”
又忙关怀冯芷凌,“中午才收着你消息,说叫我过两日得空召你。怎么这会突然就来了?”
冯芷凌撒撒娇:“是若若想姨母了。”
而后,才将今日外出遇见二皇子的过程,与琪贵妃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原来他在外头还开着玉铺子。”琪贵妃若有所思,“怪不得先前送过好些美玉给圣上。只是圣上俭朴惯了,不常把玩那些,反倒留了不少在我这宫里。”
冯芷凌闻言,不确定地道:“姨母,我好似听说宫中有一尊青鹤九转玉鼎,不会恰好就在您这吧?”
重华宫赏赐丰厚,琪贵妃自己也记不得这些。正想叫人去拿单子来看,旁边金姑姑道:“确实有一样翡玉云霄鼎,作鹤翱晴空样子的,在库房里呢。”
冯芷凌忙请求:“不知是否方便叫芷凌看一眼。”不知会不会是与谟城玉笔山同石同源的那一件?
“傻孩子,你想看有什么不行?”琪贵妃慈爱道,“喜欢就带去,回头姨母叫人替你搬着。”
叫金姑姑拿好了库房钥匙,琪贵妃干脆同冯芷凌一道进到库房里头
:“若若要是有喜欢的,只管同姨母讲,全拿去都使得,省得在姨母这占着。”
冯芷凌道:“我只想看看,那玉鼎究竟是什么成色的料。”
待金姑姑将障尘布一掀,冯芷凌急忙走上去仔细端详玉鼎。碧鹤展翅欲飞,风起羽梢连云,端是栩栩如生。鼎身是由整块独山玉雕成,玉质匀润,翡韵天成。怪不得二皇子会将此物送进宫里。
虽说第一眼,冯芷凌便肯定了□□成,但本着心细习惯,还是转来转去地研究了半晌。
“如何?”见外甥女一脸严肃神色,库房中万千珍宝无动于衷,却直盯着那玉鼎反复观察,琪贵妃忍不住问道,“若若可是看出来什么不曾?”
“同我先前的设想,确实可以对上。”确认了许蕤庭的情报,冯芷凌反倒更困惑了,“上京的物件流落去外头也不奇怪,但偏偏夹在那趟假镖里头……”
镖是三皇子派人瞒天过海所设置,玉是二皇子有意进献父皇而刻造。这两件原本并没相干的事,却有东西莫名纠缠在一起。
要不是冯芷凌心细,又恰好有人拿着东西去她的当铺换钱,只怕这件事再也不会有人发觉罢?
姨母曾说二殿下无望大宝,因此最不需防备。思及此,冯芷凌忙将琪贵妃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姨母,先前您无意中同我交过那位殿下的底,可偏偏他近日所为频频叫我看不透。不知您因何才会那样说呢?”
李鸿越莽莽撞撞来重华宫那会,叫冯芷凌第一次撞见他。后来闲聊时,琪贵妃无意中感叹了一会二殿下身世可怜,在宫中从来也没得到皇子应有的脸面。
“这储君之位,老三尚有一搏之力,而老二……”
琪贵妃当时便摇头,“此生无缘。以他那性子,做个闲散王爷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琪贵妃也想起这件事,脸上头一回对着外甥女露出为难表情:“涉及些宫里头的私密,姨母倒不方便同你细说。”
琪贵妃待冯芷凌一向尽心,视同亲女。如此为难、要替人隐瞒的表情倒是第一次见。
第103章 倾诉:幻梦痕你也记得,是不是?……
冯芷凌忙道:“宫里的事儿,我不必尽数知晓也无妨。”
姨母连圣上一些私下排布,都能同她提,今日却有意避讳。想必这事儿是当真不宜讲。
见外甥女如斯贴心,琪贵妃才缓和神情,道:“总之,你知道我同你说的句句可靠就是了。至于这一回缘由,姨母便不再为你解释。”
冯芷凌点头。
印证完许蕤庭同她所说的线索,冯芷凌对此处已是失去兴趣。
琪贵妃却颇有兴致地挑出几件珍奇些的首饰,给外甥女比划几下,便叫金姑姑来收去。
当真,是要她连看带拿了才出宫。
金姑姑手中都接不下了。冯芷凌上前帮忙,边好笑:“姨母要替若若将您这库房搬空不成?”
琪贵妃才罢了手。
“眼见着近年关,手上合该多些贵气的样式戴戴。”琪贵妃嗔道,“先前你才成婚,便随郎君离京。一想到喜庆时节你却不得不在荒路上度过,姨母心里总不得劲。既然回来,今儿若能在宫里同姨母一起过年才好。”
“那我到时,再厚着脸来宫里讨压岁。”冯芷凌笑道。
从库房出来,金姑姑才得空将手中几个宝匣交给外头女官端着,又提醒姨甥俩:“老身见姑娘今儿是去外头采买玉石回来,库房里倒还有几件好料子,只是压得深,老身一时半会寻不出来。不若待会叫宫人寻了,拿去给姑娘再挑拣。”
琪贵妃立刻帮腔:“这倒可以,是本宫方才没想着这一出。”
“方才拿的还不够么?”冯芷凌摇头,“我买玉,是想给紫苑刻一对姊妹佩,倒不是自己用。横竖她自个也在铺子里选了合心意的,我这再多拿几块去,也用不上。”
说着,便将紫苑认亲之事,边走边同琪贵妃细细讲来。
只是提到君儿时,冯芷凌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君儿姑娘自小与亲妹失散,吃了许多苦头,后来的经历更是离奇。姨母可能猜到,她同哪位殿下有关联么?”
“老二?还是老三?”琪贵妃眨眼间便猜到答案,“太子一向洁身自好,应当不是他,老四也一向文静老实。那想来只有我们三殿下了。”
前阵子三皇子府传出的动静,琪贵妃也略有耳闻。
“是。”冯芷凌道,“我虽有心,将君儿姑娘早些接进府里姊妹团圆,又怕不留神叫三皇子的人发现她的踪迹。如今,只能等年节时送紫苑过去小住一阵,以便亲人团聚了。”
“外人家里头哪有什么年味?”琪贵妃道,“看你对那小婢子挺上心,倒不如问问她是愿意跟你过节,还是愿同家人去。真要说来,你接了她那姐姐回府又何妨,老三难道有胆量借机发作你家郎君么?”
就是给三皇子八百个胆,也不能当着旁人甚至圣上的面,说是地方官送他的美姬跑去了嵇将军府上罢?
只是琪贵妃才将这话讲完,不等冯芷凌仔细考虑,她自己又先否决了去,“罢了,倒也不妥当。明处老三自然不得发难,可暗处手脚你们却不好提防。”
不知那歌姬究竟因何逃走。万一老三一直怀恨在心,知道了人的下落,要使下作手段将那姑娘毒杀了也未可知。
将军府里防范倒不难,琪贵妃怕的是这些小道恩怨,会没来由牵累了冯芷凌。
才坐下歇没多久,冯芷凌便向贵妃告辞出宫。
“天色还早,怎地这样急?”琪贵妃有些舍不得,“好些天没见,留在宫里用了晚膳再走罢。”
冯芷凌道:“今日进宫得突然,家里还不知确切消息,我怕……”
“罢了,只管回去就是。”琪贵妃挥挥手,“先前没心没肺的,如今倒体贴人了。”
姨母的揶揄,冯芷凌唯有受着,但还是不服气道:“先前若若怎么就是‘没心没肺’了?”
她同嵇燃又不是姨母以为的那种夫妻。先前、先前……自然是不惦念的。
琪贵妃一副过来人看透的神情,也不留她,只打发道:“快些走罢,人在有什么用,总归心不在姨母这了。”
冯芷凌大窘。
好一番耍横痴缠,逼着琪贵妃笑改了口冯芷凌才走。
乘步辇虽舒适轻松,却未必比冯芷凌自己行走来得快速。加上进宫时与二皇子同行,已是有意无意地吸引了不少宫中人目光,为免张扬,冯芷凌决定自行出宫。
婉谢了金姑姑要唤步辇的安排,冯芷凌带着紫苑和两个随从匆匆离去。
不知道谨炎哥哥回府没有?若他从卫兵口中听说白日境况,只怕会为自己担忧不已。
正想着,她脚步愈发加快了些,匆忙往宫门去时,却意外被人拦在半路。
“若……冯大小姐。”宁煦压抑着语气里的眷恋,客套唤道。
他方才守在她出宫的必经之路上,远远望见她行来,便隐在树后等着。要是若若看到他在前方,一定不肯从面前经过罢?
她不知他们有另一世的缘分,因此,只会将他当做无礼的登徒子来看待。自己此前所为也确实容易叫人误会,得向她好好解释才是。
冯芷凌停在原地:“大人何事?”
宁煦已是翰林院修撰,今日入宫又穿着官服,她唤一声大人并不奇怪。
只是那语气里刻意的冷淡生疏,仍叫宁煦心里抽疼。
“先前是宁某行事不妥,引起颇多误会,今日特地向您赔礼。”宁煦向她一拜,“斗胆求冯小姐见谅。”
“您客气了。”冯芷凌面无表情,甚至后退一步,“不过在酒栈偶然冲撞,何至于惦记至此,宁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妾身出阁一载,早不宜被唤作‘小姐’。”她接着道,“郎君姓嵇,亦在朝为圣上效力,想必宁大人会认识。”
非得提醒他,她已为人妇么?
宁煦脸上笑意挂得勉强,应了一声:“的确认识。”
以他初入朝的资历,还不够格……同为将已久的嵇将军相抗衡。
可他怎么也没法出口唤她“嵇夫人”……
究竟是何处发生变故?为什么所有事态都同他的梦境类似,唯有和“若若”关联的现实却与梦境迥异。
宁煦想要答案,冯芷凌却无意同他纠缠。
她与宁煦本该素不相识的,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偏偏叫他也知晓梦中世曾发生的过往。梦到底能不能算作已发生的现实,冯芷凌无法论断,但她并不想承认自己也记得宁煦。
否则,这事儿愈发无休无止了。
绕开宁煦想走,对方并不肯如她所愿。
“请留步。”宁煦急道
,“不会耽搁……夫人太长时间。宁某于梦中窥见些许天机,或与夫人有关,想求夫人解惑。”
冯芷凌只作没听见。
根据之前撞见宁煦的经验来看,他梦见的大概是同她婚后一些片段而已。况且,宁煦只记得她亲昵小名,却不知大名,想来除了日常那些相处,他也没看着旁的东西。
宁煦后半句话,却将冯芷凌脚步留住。
“夫人是不是有一座翡色的玉笔枕?”宁煦急切道,“是极雅致的高山清雪款样,摆在案头时常用的。”
他本想说些旁的细节,譬如身体何处有个小痣之类。然而他若真这样说,只怕心上人更要避他如蛇蝎。
说错了,仍会当他是登徒子;说对了,更叫人毛骨悚然。此刻又有外人在旁,事关身体私密之语更不适宜讲。
冯芷凌转头盯着他问:“宁大人为何莫名提起这些?”
玉笔枕……是她在谟城偶然带回去的。梦中与宁煦已经成婚,她自然不可能去谟城,那么宁煦又为何能看到这物件呢?
看着宁煦,冯芷凌心里想的却是梦境点滴。从她的视角看见的却只有宁府强撑下来的周全疲惫,与后半生愈来愈冷清的朝起夕落……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书案前是否真如宁煦所说,依旧放着一尊翡色独山玉的笔枕。
宁煦不知前因后果与个中细节,但见冯芷凌如此发问,哪还有猜不着的道理?
那就是若若案前,当真放着这东西!
他忍着激动道:“那笔枕,你曾送我的!你不喜欢色艳的玉,说韵重反而不如清透含蕴无穷,但因我喜欢,在外出收账回来的那天,便送过我一尊这个。宁某甚至记得第一回遇见夫人时,夫人逛看的那间铺子也卖过类似的笔枕,只是品质次了许多。”
说不定在梦中自己收到新笔枕的那日,若若也正是这样去铺子里替自己挑选罢?
宁煦话才说完,又后悔自己莽撞发言。想必在别人眼里看来,自己贸然说这些话反而像疯子一样。
这才收了声,忐忑去看对面人的反应。只见身后婢女与随从三人,对着自己均是恼怒疑惑神情,当中的冯芷凌神色却与他们不大一样。
她神情冷淡平静,眉头微微拧着,却并非方才不耐烦的不快,而是思索回忆似的……
宁煦哑然……脑海中竟忽冲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你也记得,是不是?”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后面三人更加摸不着头脑,冯芷凌却凝视他良久,并未否认。
第104章 弦惊:琴音落提前嫁给另一个男子……
宁煦踉跄半步。
她竟也……她是从何时起……
如果二人连心同梦,若若又怎么会提前嫁给另一个男子?
连一丝可能也不再给他。
探花郎面色惨白哀切,若叫上京那些爱慕他俊美名声的女子见了,想必会心痛怜惜不已。
可惜,面前只有一个对他软硬不吃的冯芷凌。
若继续藏着掖着,宁煦或许也透露不出太多信息,倒不如趁他此时心神大乱,直接多问几句来得爽快……冯芷凌心想道。
那座小小的笔枕,竟在她不同的人生际遇里,都曾出现。
所以,因她的选择改变,而同样生了变化的事物,便同这笔枕背后所经手的人息息相关?
此人究竟会是琢玉成鼎、献入宫廷的二皇子,还是野心勃勃、必有一反的三皇子……甚至,莫名成为了笔枕主人的宁煦?
“宁大人,于何时收到你所说的礼物呢?”冯芷凌缓缓开口问。
宁煦茫然答:“成亲后一载左右罢。”他此时所受打击,或许比刚知道“若若”已为人妻时更甚。
与宁煦成婚后的一载……那应当比现在还要再晚半年光景。
冯芷凌心中默默计算。
梦中自己去了重华宫躲避亲事风波,同时琪贵妃铆足了劲要给她再找一户儿郎优秀的可靠人家。寻来寻去,寻到了宁府头上。
那时宁煦还未参加科考,只是收心在府中备考而已。但因宁府在上京有些家底,加之宁煦的俊美相貌在上京亦小有名声。琪贵妃看了他的画像后,便十分满意。
“祖上出过官员,有些底蕴,郎君又生得如斯相貌,洁身自持,倒也不算配不上若若。”琪贵妃虽不大喜欢宁府老夫人细谨性格,又是多旁支的家族难免复杂些。但世事难有十全十美,挑来拣去,还是这家看着顺眼。
以冯府商人地位,略需高攀,却并不是不能攀上。
要是若若能同郎君恩爱,将来有能力在府中作主,那这出嫁后的日子,怎么过也差不到哪去。
琪贵妃这样一想,帮忙说亲的媒婆便带着冯芷凌画像,踏入了宁府大门。
冯芷凌也就在嵇府生变后半年左右,同宁煦订婚成亲。
*
与宁煦成亲那日也是大喜之日,却比不上第一次踏进嵇府喜堂的排场。
宁府当下,与前几代相比没落许多,大婚排场若要奢靡,便得强行撑就。好在琪贵妃在深宫,不好插手亦是管不着这许多;另一个冯崧又粗心不大在意家世排场……因此倒也没人挑剔细致。
宁府老夫人深觉自己儿子还未考取功名,理应恭谦。加之这位新媳妇只是商府之女,先前还差点同别的郎君成亲,亲事更不宜铺张。因此布置也只尽本分,不僭丝毫。
冯芷凌素淡惯了不在意,紫苑却忍不住替她的小姐委屈。
婚事不够讲究也就罢了,成婚后宁家这个姑爷还总不来夫人院里。若遣人问候,书童便答复少爷在用心苦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泡在书海里折腾什么劲儿。
冯芷凌摆手,教她在别人家里要学着谨言慎行。
要是被有心生是非的人听了去,只会给她带来更多刁难麻烦。
好在其后不久,在冯芷凌用心示好下,新婚夫妻俩逐渐意趣相投、琴瑟和鸣,日子美满许多……紫苑这才将对新姑爷的一口郁气散去。
只是同宁煦的过往再是恩爱,冯芷凌都记不起自己何时送过他这样东西。
按理说,那些用作行镖掩饰的珍宝财物都应流落西北,不可能在上京出现,又怎么会被她买去呢?
“妾与宁大人素不相识,您所言‘天机’又为何要向妾身求证?”不顾宁煦苍白脸色,冯芷凌先追问。
宁煦毕竟后来入朝为官多年,或许会知道些她留意不到的朝堂之事,若有线索同新帝登基之前的风波有关,那就再好不过。
探花郎欲言又止。
他原本想说的事,同梦中的先帝与太妃娘娘相关,也就是如今的圣上与贵妃。
贵妃是若若的姨母,要是自己提出与贵妃有关的预兆,想必若若会肯停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言。
却没想到,竟无意中猜出冯芷凌亦有梦中记忆……那她此前待自己的冷淡与漠视,或许还有旁的缘由,而非仅因自己一时冒犯。
宁煦心神大震也不过那几息功夫,现见冯芷凌肯站在面前主动问话,强打精神思索着答:“宁某所见同宫廷相关联,在此处不便细讲。”
一是的确不便;二是今日他若讲透,恐怕再想见冯芷凌就难了。
他已知道,她是有意避他,而究竟为什么,想必她不会肯轻易交待。个中缘由,只能由他想办法去寻蛛丝马迹。
冯芷凌微微颔首:“此处确实不宜久留,那就请宁大人另择去处。”
“晚些时候,宁某还要去御花园面圣。”宁煦转瞬便拿了个借口,“若夫人不介意,请待宁某得空时,再设法邀约拜访。”
冯芷凌秀眉微蹙。
宁煦哪来的胆量,要上将军府去拜访她?于礼数不合且不说,上回谨炎哥哥见他纠缠,可是直接拔剑出鞘……要是知道宁煦跑去府上,不知会不会当场叫人将宁探花赶出去。
心中如此假设,嘴上却没推拒:“那就等宁大人的消息。”
她在这被宁煦绊住,已耽搁得够久,还是赶紧回去罢。
不然家里那个得了消息,恐怕会匆匆赶来宫里头寻。
草率与宁煦别过,冯芷凌步履匆匆往外走,正想着府上护卫不知有没有将接行的马车驶来宫外候她,就见方才想到的那人,恰好大步向她这处走来。
不等嵇燃开口询问,冯芷凌忙道:“我无事。今日偶遇二殿下,他请我早些来看望姨母而已。”
宫门附近人多嘴杂,她说话也只能留神一些。
嵇燃只点点头:“我知道。”
不止有他的亲兵传信,连陆川那头听说了宫里的动静,也急忙派了个暗哨去给他送信,因此他才会匆忙赶来。
只是目前看来,似乎没什么需要他出面的地方。
嵇燃在这,回府的车马便无需忧心。冯芷凌此刻才有闲情叹道:“谨炎哥哥不知道,我今日在宫中这一路多么尴尬。”
都因二皇子行事随性,心思叵测,险些叫花园里那些年轻文臣误会她的身份。
嵇燃:“哦?”语气恹恹的样子。
这可不像他以往,讲话沉稳又中气十足的状态。冯芷凌撇头去看嵇燃,见他眼神有些闪避,只做看路状却不看她,心里猜到些许答案。
“方才宁煦找我说话时,谨炎哥哥也在场么?”
他看见就看见,故意装作才从宫门方向急匆匆走来的模样做什么?她同宁煦可是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没想到她这样快就识破,嵇燃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夫人看见我了?”
怪哉,以他的身手不应该啊!
冯芷凌没好气道:“这还用看见?谨炎哥哥连样子也不肯装一装。”
表面上不想叫她知道,他撞见宁煦与她说话的事儿,人却又满脸酸涩不甚开心模样。
一股子醋味都快飘到皇宫外头去了。
她能怎么办?旁人也就罢了,宁煦……同她的过往实在难以说清。
冯芷凌想想,若将嵇燃与她身份换一换,换作是她得知嵇燃有梦中姻缘,且那女子还出现在夫妻俩面前,想必她也无法高兴得起来。
将心比心,她还是愿意哄他一哄的。
第105章 异梦:探天机还得将短剑拿去床榻上……
嵇燃:“我又何曾在你跟前掩饰过?”
心里头吃味不已,还要在她跟前强颜欢笑?嵇燃实在装不出来这模样。
男人此刻倒是全然忘记,自己心思婉转时,假借花糕来打听宿钰荣的事儿了。
冯芷凌闻言,只将眉尾轻轻一挑。
“先前在谟城,上门来打金子的那位老工匠……请问是哪个西北军同僚给谨炎哥哥介绍的?”她含笑问。
那时他们才去谟城没多久,人生地不熟,谨炎哥哥哪来闲情逸致与同僚闲话这些?
自从他漏了狼尾巴出来,冯芷凌再想从前细节,是越想越不对劲。
这会子故意翻旧账来回嘴,叫嵇燃些微尴尬之下无可奈何,只恨此时两人身在宫中,不便捉着她好生“惩治”一番。
夫人忽然如此发问,必定是胸有成竹了。男人唯有老实承认:“是我主动找邓大人打听来的。”
嵇燃素日在营里,偶然听见过挂念家中妻子的兵卒高谈阔论,究竟送什么物什方得女子欢心,其中便提到了金银首饰。
倒也提了些旁的,譬如替夫人描眉画目之类的恩爱。但以嵇燃那时同冯芷凌生分的关系,这一招是万万不能用的。
那自然只剩另一招能试了。
邓翼见他犹豫半晌,才开口来问谟城哪间首饰铺子做得精细时,还强忍笑意给他好好讲了一道那工匠家怎么走,且叮嘱他要先将账结了去。否则等工匠上门,却要夫人自己当面来交定金之类,收到礼物的喜悦感恐怕会大打折扣。
至于这些细节,嵇燃当然不会再主动补充。
冯芷凌奇道:“那工匠竟是邓大将军告诉你的?”还真是看不出,如邓大人这般肃杀的武人在这些玩意方面也有见识。
“他毕竟在谟城许多年了。”嵇燃道,“从前也给家里人定做过一些小玩意儿。”
邓翼现状,冯芷凌倒也听嵇燃提过几许,闻言心中有些感慨。
邓大将军年轻时家中定然十分和睦美满,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唯老将一人以营为家而已。
等终于走出皇宫,上了马车,冯芷凌这才得空将今日的事细细讲来。
前情嵇燃已从兵卫处知晓。相比李鸿越“一时兴起”带冯芷凌入宫之事,他更想了解的,是宁煦今日主动来拦她的内情。
但比起小情小爱上的吃味,显然还是二皇子这头的事情要紧。男人只得按下心绪,先等冯芷凌将正事说了去。
听她说重华宫中玉鼎,与谟城当铺偶然得到的玉笔山是同样玉材时候,嵇燃拧眉不解。
“据我所知,虽然二殿下与三殿下关系尚可,却远不到会为他冒险筹谋的地步。”嵇燃道,“先前在宫中接管禁军时,几位皇子殿下的关系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太子殿下为嫡长,明面上对几个异母弟弟一视同仁,实际上关系最为亲近的却只有年纪最小的五皇子而已。至于一向势头不遑多让的三殿下,则是同二殿下、四殿下走得近些。
而这当中,二殿下实在鲁莽,四殿下文弱太过。两位皇子才能不显,上不得圣上偏爱重用,下亦无朝臣声援相助,对储君位置向来毫无威胁。
“或许……正因二殿下知道自己难登大宝,才有意投靠三殿下,叫自己将来的日子能好过些?”冯芷凌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能性。
嵇燃却道:“若他真想得从龙之功,赌在三殿下身上,却不如选太子殿下。”
李成哲其人究竟什么心眼,曾随他左右一同回京的嵇燃再是了解不过。冯芷凌虽然同李成哲打交道不多,听嵇燃这样说也不得不赞同。
太子仁厚,待人宽容,三殿下处事可不是这样。
冯芷凌还在思索谟城镖队遇袭同二皇子之间可能的联系,嵇燃却按捺不住,问:“宫里头是怎么一回事?”
他提的是宁探花拦着冯芷凌说话的事。冯芷凌闻言,一时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嵇燃问的是二皇子在众人面前同她刻意贴近这件事儿。
遂道:“我也不知他什么心思。先前在重华宫,几次三番听说这位殿下直爽鲁莽,毫无心机,据我看来,着实不像这么回事儿。”
嵇燃:“哪位殿下?”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几息,才恍然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芷凌:“你问宁煦?”
嵇燃:“他做了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二人一怔,哭笑不得。
“关于那个姓宁的,我可以晚点再问。”嵇燃长臂一伸,便将马车中另一人捞进自己怀里,故作不虞状,“宫中可曾发生什么我不知的事儿?”
冯芷凌:“倒也没什么……”
眼前郎君虎视眈眈,好似她讲错一句都得被生吞活剥。冯芷凌好笑之余又有些怕他当真胡来,干脆痛快交代了御花园中的那一幕。
“或许是我想多了,总觉二殿下刻意如此叫人误会似的。”事关私下议论皇族,冯芷凌只得再压低声音,“也不知这位到底是真不拘小节,还是有意滋生事端。”
先前陆川叫人传信给嵇燃,
也只说了二皇子要带他夫人进宫的大概,后头发生的事儿却来不及叫嵇燃知道。若不是冯芷凌应错了话,恐怕这事儿他还得过好一阵才听说。
那位“梦中前缘”尚且没法子打发,这又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二皇子?
嵇燃:“下回入宫还是我陪你罢。”
“我要是去姨母那住,你也陪着么?”冯芷凌飞眼波横他,“重华宫可留不得外男。”
夫人在他面前的神情是越来越丰富灵动了,可惜每每都用在和他作对上。
嵇燃摇头叹气,在冯芷凌开口讲下一句话之前,先凑上去将嘴堵了。
横竖在马车里,外头人看不见。
窗牖未阖,唯有布帘虚掩着轻晃。冯芷凌唯恐外面风起时会将帘子吹开,屡屡分神,忍不住想扭头去看车边是否有人经过。
将她整个缚在怀里的嵇燃不乐意了。
她竟还有闲心,去顾及那扇半掩不掩的小窗?想必是他还不够卖力气伺候……
小半程路途过去,车马已至嵇府门外。
车轮声渐息,里头却不见人出来。少顷,才有个微低哑的男声镇定道:“外头风大,叫内院的婢子取件夫人的斗篷过来。”
门口候着的下人领命而去。
马车里头,云鬓微乱的冯芷凌恼怒地在男人虎口上掐了一把。
掐是掐不动甚么的,权当泄愤罢了。
这人亲热了半天才同她讲,寻常路人即便经过这辆马车旁,也够不着那点窗缝的高度。总之,外头人不可能看见里面。
话没讲完,便叫冯芷凌在下巴旁狠狠咬了一口。
位置倒是刚巧,同另一侧脸上的旧疤痕相对。
嵇燃摸了摸牙印,心甘情愿将另一侧脸也递去她跟前:“两边都有,或许还好看些。”
至少看着对称些。
冯芷凌还没喘过来气,闻言才不想搭理他。
待晚间……还得将短剑拿去床榻上。
嵇燃不知她羞恼之下的思量。趁斗篷还没取来,在马车里低声追问:“方才还没来得及说,那探花郎寻你做甚?”
嵇燃匆匆进宫,虽看见了宁煦主动拦住冯芷凌那一幕,但因离得太远,实在听不见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关于此事疑虑,还需他夫人来解。
冯芷凌故意扭头不答:“没什么。”
府里婢子已将斗篷取来,紫苑急忙接过,靠近马车轻声道:“主君,夫人,斗篷送来了。”
门还合着,她也没法将斗篷送进去。
冯芷凌听见便想伸手去接,嵇燃却没让:“好若若,说完再走。”
今日没个答案,他可没法子安心下去。
冯芷凌拗不过,只好道:“回房再说。”
宁煦话里头的信息,一时半会恐怕掰扯不清。
嵇燃这才接了斗篷,将冯芷凌浑身严严实实裹着,扶她下了马车。
待进了房内,冯芷凌这才将宁煦主动透露的口风交待一番。
“你信他所说么?”嵇燃道,“若他不过虚晃一枪,我们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于公于私,嵇燃都不希望冯芷凌同宁煦再有接触。
新秀文臣之中,这位由探花封作翰林院修撰的年轻才子,近日可是声名鹊起。放榜时,他的俊美相貌与风流气度就已传遍上京,又因几首诗赋更显才华抱负,引得许多世家有意结亲,频频上门。
但所有以结亲为由主动示好的访客,都被探花郎拒绝了。
嵇燃先前听说此事,还未将主人公同小巷偶遇、险些叫自己拔剑伤人的登徒子联想到一块儿。等上朝望见了人,才知对方也已入朝为官。
不仅如此,还逐渐同三皇子那派的人走得近。
听嵇燃问,冯芷凌答道:“本也不想听他妄言,可偏偏他提了玉笔枕的事儿,仔细想来倒有些蹊跷。他又说窥见天机要告知我,自然没法忽视不在意的。”
若宁煦与她做的是同一个梦,想来两人梦见的事情都会在未来发生。如今她已知道李成哲必有反心,那宁煦那头……
看见的又会是什么呢?
第106章 梦境:变数生对梦中那个宁煦生起几分……
“既是你自己选的,那娘也不拦着。”
一位细眉凤目的年长妇人,正于香案边执笔誊抄经卷。见儿子恭恭敬敬地前来询事,也未抬头,只缓缓道:
“娘近些年只盼你一件事儿,便是好生收心,考取功名。叫族里人看看,我们宁家的嫡长孙是个有出息、能兴家立业的就成。至于你的心愿,娘何曾刻意为难过?”
听这话头,就是许可的意思了。
宁煦抑住心底喜悦,面上仍是淡然恭谨状:“多谢母亲,肯体恤儿子多番思虑。”
待宁少爷走了,宁老夫人这才停下笔,转头同身边的婆子说话。
“你瞧,这人的心要是挂在外头,任旁人怎么拉扯也是回不来的。”
婆子忙笑道:“少爷到了年纪,起念头也是寻常。倒不如叫他早些定个好的,将心安了了,日后准能一举高中。”
“你也太看得起他,这功名是那么好考上的?”宁老夫人摇摇头,“能拘他在府里乖巧几年就不错了,头一回就考上,我可不指望。”
“这早早结亲,也不知是好事坏事。”宁老夫人复蘸墨抄经,喃道,“若他早些考中,日后多得是好人家主动上门来结亲,何苦要现在娶一个进过喜堂的商家小姐?早知这事轻易叫他上心,我便不许那媒人进门算了。”
“这位小姐……不是在宫里头有贵人么”婆子劝慰,“看画像,容貌也是极出彩的。光这两点,倒胜外头寻常人家许多,何况少爷一向眼界高,总归不会有差错,您只管放心就是。”
“只怕他一头钻自己心眼子里去了,反而于读书无益,这叫我怎么放心?”宁老夫人叹。
儿子一向不近女色,这回见了那媒人带来的画像,竟是难得的积极起来。先说还是母亲思量得对,早些成家他才有立业之心,又说以宁府如今声势,若真取了富贵些的世家女反倒压不住亲家的势头,不大合宜。
说来说去,不就是看中了那商府之女?
经不住儿子软磨硬泡,加上宁老夫人的确一心盼着宁煦早些成家立业。终于,将此事许可下来。
成亲后不到一年,宁煦竟真一举中了探花,叫宁老夫人喜不自胜。
连带着对入府不久的儿媳妇,也没那么严苛冷淡了。
*
不知几许年去,又逢一日隆冬。
云隐微光,天幕深处却还黯着前夜的黑。这时辰,宁府里除了几个后厨的下人早起忙活外,其余人等也才将起罢了。
内院中却有一位形容端庄的年轻女子,步履匆匆,自庭院小径的雪痕旁无声踏过。
正是日日晨起,要去向宁母问安的宁少夫人。
“老夫人昨儿说心口不大爽利,想必今日会醒得迟。”紫苑跟在冯芷凌身后,声音低低的,“天寒地冻的,您合该多睡一会再起,前头的事儿有我张罗就成。”
“不必。”冯芷凌轻侧一侧头,连髻边的步摇也未见晃动,“若往后也一日早一日晚,哪还有规律规矩可言?娘要是还未醒,正好将昨夜新拿的药方调了来,趁有闲,多煎半个时辰便刚好。”
说话间,行近宁母的住处,二人便不作声了。房门紧阖,不见烛光,宁老夫人果然还没睡醒。冯芷凌便拿了药,自己先往小厨房去。
这药讲究火候得紧,她还是亲自盯着放心些。
自从宁母身子不大好,厨间便常生火煨着热汤。冯芷凌有意领着紫苑同来,刚好叫她能在火边暖一会身子。
“身边几个伺候的都机灵,你也不必天天跟我早起。”小炉内火光跃动,才将冯芷凌脸上冻却的气色染回些许,“有云帘朝露几个就够了。”
旁的婢子还轮流早晨伺候,紫苑却是在她身旁一日日不肯耽搁的。寒冬里起得这样早,数月下来也叫人吃不消。
“她们做事是利索放心的,夫人路上来往,却不会同她们谈闲话。”紫苑将火稍扇得旺一些,笑道,“还是我陪您来更好。”
冯芷凌抿了抿唇。
她嫁入宁府……已然是第九年了。
九年来,深居宅院。身边亲近些的除了夫婿宁煦与贴身侍女紫苑之外,竟再找不出一个新的人。
非要说的话……
宁老夫人或许也能算半个亲人罢。
药还没煎够时辰,外头的婆子已匆忙来招呼:“果然夫人是尽早起的,老夫人今儿醒晚了,见您不在外间,正问起呢!”
话毕,又觉似乎讲得不妥,忙补了一句,“生怕您在外头受了寒气,正催我们唤了您进去烤火。”
冯芷凌笑了笑:“药还差半炷香的功夫,等好了我一并拿去。”
婆子为难状:“您一会子不在跟前,老夫人都心慌得很。药罐这头由我们来看着就成,您还是去罢。”
先前这夫人初嫁进府时,老夫人对新妇多有挑剔不满,待她一向是朝外人那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如今数年过去,境况却逐渐大不相同。
哪怕夫人嫁进门多年无子,后来也不见老夫人对她有什么怨怪,反而待她愈发和蔼可亲起来。
婆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冯芷凌也只得抛下手头的汤药先去老夫人房里。一进门,房里的婢子俱忙着摆座端茶,殷勤道:“夫人一路受冻,先喝些温热的缓一缓冷劲儿。”
宁老夫人还半靠在榻上,见冯芷凌来了才掀一掀眼皮:“听说你一早先去厨间煎药。这些琐碎事叫下人去做就是,若我没起,你只管推门进来歇着。”
冯芷凌轻轻点头,却是婉拒的说辞:“这几味药前头的火候格外讲究,下人们不通药理弄不明白,芷凌先看顾几天较好。”
“哪就差这一会火候?她们不会就请医者来府中教,总能学会。”见冯芷凌面上还是苍白中透着点儿冷风吹出来的红晕,不太有气力的样子,宁老夫人忍不住皱眉,“你的身子骨又有多康健?自己先顾着自己去。”
老夫人原还想多叮嘱几句,又觉自己方才的语气太硬,倒好像在找晚辈的茬。况且儿子成亲多年无子,若追着这身子骨的话头来说道,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自己对媳妇的怪罪了。
这才默默忍下多余的话。
等汤药来了,冯芷凌便亲自伺候宁老夫人服用。
说来倒也奇怪。她刚进宁府有意讨好婆母,极殷切小心的时候,也不必亲手侍奉汤药。毕竟比起折腾媳妇,宁老夫人还是更愿意叫身边得心应手的老人来伺候自己。
现在她这宁夫人的地位早已稳固,老夫人待她也与当初不同,正是可以撒了表面功夫叫自己轻快的好时候。冯芷凌却没能习惯。
不踏踏实实地做些什么,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这月还没正经回家待过罢?”宁老夫人问道,“月头倒是来过我这一趟,应当也回去了你们院子里才是。”
冯芷凌应道:“想必夫君公务繁忙,回府探一探您便急着走了。”
闻言,宁老夫人沉下脸。
儿子成亲数年,仍无所出,宁老夫人原先也急得很,每月总要明里暗里提点几次,敲打几回。时日长了,见夫妻俩嘴上应着话,冯芷凌的肚子却并不见起色,也催得乏了。
府中曾找名医来看过好几回,都说两人身子没大碍,顺其自然即可。没想到一顺下来八九年,房中还是没有动静。期间,宁老夫人不是没想过叫儿子再娶妻妾,只是冯芷凌才进府那几年,夫妻二人蜜里调油,儿子压根听不进自己的要求。
到后来,宁煦忙碌常不在家时,宁母大病一场,倒是仰赖冯芷凌悉心安排照料才得好转。因此待她难得宽容起来,再不催那事儿了。
现今又有一个总不归家的,只靠女子一人怎能怀上?
想到如今不怎么在家久待的儿子宁煦,宁老夫人更是没了脾气,只恨宁家直系血脉单薄。她这辈子也就生了一个宁煦,若能多个一儿半女,或许也不至于是如此局面。
陪了宁老夫人半晌,冯芷凌这才告辞回去自己房里头。
半路上,遇见了刚回家来,正大步踏向宁母院子的宁煦。
见男主子回府,身后婢女纷纷俯身行礼,冯芷凌则是驻足未言。
宁煦在她身边站定:“母亲现况如何了?”
凌晨他才收到府里消息,说宁母身体不适,因此今日下朝便急忙回来看望。
冯芷凌:“母亲已好多了,夫君不必挂念。”
她神色淡然得一如既往,宁煦看不出她面上有分毫对自己归迟的怨怪,也没有丁点多日不见的想念。见冯芷凌拢着雪兔绒的厚围脖,衬得她肩臂更显弱不禁风似的,忍不住心念一动,伸手想去揽她。
冯芷凌却轻悄后倾半步:“母亲才用膳喝药不久,夫君若不快些,只怕人又要歇着了。”
宁煦半伸的手微微尴尬地收回:“那我就先去母亲处。”
他近日忙于公务,又兼陪伴圣上,竟好久没回府来与家人用一顿饭。
今日难得有空些,中午不如同夫人一起度过。他心想着。
等他从宁母处回来,自己院里的婢子却说夫人出门收账去了。
偌大宁府,何曾需当家主母亲自出门收账?
“那便罢了。”宁煦愣神之后,面色显露不快,“恰好还有事要办。”
他阴沉着脸快步往外走,随侍的小厮急忙跟上。
“您这是要去雪薇姑娘那么?”一出宁府大门,小厮便悄声问道。
“不去。”宁煦动怒,“我几时说要去那边了?”
若非小厮提起,他都快忘记了还有桓雪薇这号人物。
雪薇姑娘?
正于梦境中凝视自己的宁煦一怔。
他对这女子的姓名,毫无印象。
惊讶之余,又不由对梦中那个宁煦生起几分嫉恨。
是否……有人曾代他与冯芷凌成婚,又在成亲后数年光阴间与他所爱之人渐行渐远?
第107章 銮殿:乾心鉴才子佳人情投意合
昏昏沉沉中睡意消散,宁煦渐渐从这段梦境里醒转了来。
他倒有意多往后窥探几分,可惜天不遂他心愿,硬要将已入梦的神魂剥离出去。
此刻仍是深夜,周遭悄无人声,万籁俱静。唯宁煦一人坐在床上,怔怔地呆坐到晨光渐起。
贴身小厮端着水进来预备给主子洗漱,见自家少爷竟只着单薄中衣、披头散发地坐着发呆,仿如中了邪似的,不由被唬一跳,半晌才颤巍巍开口问:“少、少爷,是预备出门的时辰了,您可要先起来梳洗?”
少爷平素倒不是刻薄的主子,待他们也算亲厚。可方才乍一见少爷那惨白脸色,在昏暗的房间里犹同鬼附身一般阴冷,叫小厮只觉心惊,不敢如往常那样说笑着伺候了。
“……多端些热水来给我擦身。”闻见人声,宁煦才嘶哑着声音道。
冬夜冷,哪怕卧房内暖着火,那气儿也是凉的。宁煦拢着半截锦被呆坐小半夜,捂着的热气早散没了,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浑身冷得出奇。
恐怕要染风寒病症。宁煦已觉自己喉间发痒,身上不适起来。偏偏这几日接连要同官员应酬,不宜缺席,他也只能强撑着先顶住。
自己才获职入朝不久,正是根基浅薄、急需交际的时候,一日机会都不可浪费。
顶
着寒风匆匆出府门时,宁煦分神想着。
他此时的资历权势,确实不能与兵权在手的武臣相比。然而朝中事瞬息万变,不过凭的是局势与圣意摇摆而已,怎知此时位高权重者,将来仍能安然凌于云崖之上?
何况……他宁煦,难道会一辈子只当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文官么?
*
宁煦梦中所见变幻,冯芷凌自然无从知晓。只是那日宁煦主动抛出诱饵,却并未如约上门,不由叫她有些介怀。
嵇燃巴不得那人别再出现,对宁煦遮遮掩掩的所谓“天机”更是浑不在意,遂劝夫人:“他装模作样,必有所图谋。如今又迟迟不来交待,恐怕是在耍弄心机,咱们不接招便是。”
这话听来也颇有道理。冯芷凌本就不愿主动与宁煦有更多交集,听嵇燃如此言说,干脆将这事暂且搁在一边。
待嵇燃接连两日上朝,都未见宁煦,才听说了探花郎急病告假的事儿。
嵇将军:“唔,文人这身子骨,确实是不大行。”
一旁的文臣听了这话便不大高兴:“嵇将军所言差矣。要论体格,我等老骨头是力不从心些,可朝中这些年轻新秀个个六艺精通,论身骨未必就比你们武将差。”
开口的这位算是朝中老臣,素来以脾性执拗出名。虽说此人官阶不如嵇燃,年岁与资历却长他太多。若嵇燃当场驳斥老臣,难免失了风度,可不应答作为,又显得武将这头露怯。
趁这会圣上还没到大殿,周围众官员都暗中留意着此处动静。有人等着看热闹,有人则是准备局势不妙的话,就要挺身襄助自己这边的同僚。
这话头却没机会吵下去。只见嵇燃点头道:“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宁修撰如此年轻力壮,也会突感风寒一病不起,真论起来或还不如您的身骨青山常在。”
他态度闲散自在,仿佛并未因旁人反驳而恼怒,亦并非针对文人才如此发言,仅因听说宁修撰生病,心生感慨罢了。
青山拟骨之言,哪个文人会不爱听?老文臣方才瞬起的怒气消弭于无形,忍不住赞同地微微颔首:“探花郎生得过于文秀,到底欠缺几分锻炼,待多几年历练才可风霜不侵。”
众文臣:“……齐大人这耳根子也太扛不住了。”
众武官:“……将军发言真是狡诈。”明着是抬高文臣风骨,暗里却讽了一回探花郎孱弱。
跟随嵇燃久矣的副将在旁,见这一幕不由腹诽:嵇将军哪是看不起文人的体格,他单纯针对那位宁探花罢了。
先前在小巷里撞见探花郎纠缠将军夫人,将军可是难得失却了平素冷静,扬手便掷剑示威。若不是将军出手精准有分寸,只怕如今探花之位早换了个人上。
这桩事儿说来戏剧一般,却实在不宜外传。副将唯有憋住与人闲谈的兴致,努力把这段记忆烂在自己肚子里。
朝堂上发生的这一幕,当天晚上便传进了圣上李敬的耳里。
禀报之人将此事经过详细撰下,同旁的些消息一同送到了李敬案前。夜间,李敬正神情专注阅览各处情报,待翻到这一段时,不由微微一笑:
“谨炎素来内敛稳重,难得有如此喜恶外露的时候。”
秦玉阳应道:“正是如此,圣上。可嵇将军与探花郎无甚渊源,今日这遭,倒是稀奇起来。”
李敬颔首不言,只将手头这份读完的,放去旁边那堆一起搁着。当日政务繁杂,他趁此刻阅些不紧要的信报权作休息而已,晚些还要将案上剩余的奏折批复了了,方能就寝安歇。
至于这次小小的武官文臣之争究竟因何而起,秦玉阳自会命人暗中去留意,何须他多吩咐?
朝堂之外的世家恩怨,李敬向来并不关注。只是他忽又想起自家皇子近日那些情仇,不由头疼起来。
他眉头微微一拧,秦玉阳便立即向前,无声地替李敬按摩额边穴位。
“您可是乏了。”秦玉阳恭敬问,“不若饮一口热汤,歇息片刻再批阅?”
圣上若未完成当日政务,是决计不肯听劝去睡的。要是昔日,贵妃娘娘在旁陪得困了,圣上或许还为哄娘娘而去歇下,可如今重华宫那位正同圣上闹着别扭,秦玉阳万万不敢叫人贸然去叨扰她。
“老三的动静还没消停?”李敬只问。
“殿下看着是消停了些,手下人却还没个安生。”秦玉阳一面以内力催热指尖,一面答复,“仍命人在到处打听呢。”
李敬闻言,若有似无地嗤了一声。
“三殿下先前,特地派人销了那女子的奴籍。”见圣上乏累,此刻有意闲聊一阵,秦玉阳便也配合着多说几句,“想必是动了几分真情的。”
“恐怕真情仅不过半分,恼怒却占了十成。”李敬笑道,“你不必给他粉饰仁善,朕亲生的儿子什么德行,朕自己难道不清楚?”
“三殿下同您年轻时,还是颇为肖似的。”秦玉阳按摩穴位的动作不紧不慢,“若非如此,怎令您这般容情?”
李敬闻言沉默。
三儿子的确颇似他年少脾性,却偏生只像了气性最盛的那段而已。
“留意那歌姬去向,若真在近处寻着,便送远些罢。”李敬伸手拿奏折,“虽说留着她,或许叫老三多些破绽……却实在不必。”
主人才歇没多久,便又忙于政务了。
背后的秦玉阳恭敬应是,心里却是暗叹口气。圣上因年轻时的杀伐埋下心病,嘴上虽不说,从这些年行事中却能看出,他或多或少是介怀过的。
只是帝王心念,他揣度了也不能讲。总之对他秦玉阳而言,奉圣命行事即可,至于旁人如何评价当朝所为,他并不在乎。
“顺便也给谨炎的夫人送些合宜的东西去府上。”手上奏折才看一半,李敬又分了心,“先前鸿越冒犯,没人替她计较。朕这个当姨父的,总不能当真假装不知道。”
秦玉阳含笑应下。
以圣上的性子,替儿子感到抱歉恐怕不至于。真要说起来,为贵妃关照关照晚辈还可能些。
秦玉阳随侍圣上多年,办事向来牢靠。次日还未至傍晚,宫中便有一队人马,将大箱赏赐运进了将军府大门。
领着人来的正是秦玉阳自己,见冯芷凌前来迎接时要拜,急忙将袍袖一摆虚扶道:“嵇夫人切莫见外。您在自个家里要这样生分,叫咱家怎么有脸面回宫见娘娘。”
秦公公的手不过虚晃而已,那袍袖摆出的风却切切实实地送出一股力,阻住了冯芷凌欲下拜行礼的动作。旁人见将军夫人腿还没弯下去便站直了身子,心道贵妃外甥女果然受宠得有恃无恐,连对圣上身边公公也这样不客气。
秦玉阳不提“无颜回见圣上”,偏生要说“回宫见娘娘”。冯芷凌心思婉转,知道这话既是同自己近乎些,又在众宫人跟前提点了姨母的面子,遂坦然接受:“既如此,妾身便不同公公客套了。”
秦玉阳温和道:“咱家也是替宫里跑一趟,以全长辈关爱之心。夫人若得空,多去宫中走走,想必有人会欢喜。”
留下满院赏赐,秦玉阳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紫苑起身,凑在冯芷凌旁小声惊呼:“宫中怎地送来这么多东西!莫不是贵妃娘娘又惦记您了?”
冯芷凌正思索秦玉阳方才的话,闻言叹:“要是姨母送东西来,哪里会这样大阵仗?来人又是圣上身边亲信,显见是圣上的意思。”
“先收进库房罢。”冯芷凌道,“御赐之物,不可轻慢,吩咐他们小心些就是。”
见秦公公拿来的单子都是厚厚的一卷,冯芷凌忍不住苦笑。
都说无功不受禄。现在圣上予她如此重礼,要怎么回报才好?
待嵇燃回来,冯芷凌便将这事儿讲了个仔细。
“秦公公来府中送赏,竟无圣上口谕转达?”嵇燃想了想道,“往常甚少有这样的例子。”
“哪里是没口谕,圣上想说的,都叫秦公公转达尽了。”冯芷凌摇头,“又说没颜面见姨母,又说叫
我常去宫中有人高兴,这不正暗示我去替圣上解愁么?分明我前几日才从宫中出来,圣上又怎会不知。”
嵇燃笑道:“看来圣上也明白,这活计,唯有你做得了。”
冯芷凌无奈:“……若姨母失宠传言,真是因夫妻恩怨而起,我哪好前去掺和?”
“不过说起这位秦公公,当真是不露相。我见他来访,想必是携着圣意来的,必要行大礼迎接。他不过区区摆袖一晃,便将我整个人都抬起,这礼是拜也拜不下去了。”
嵇燃点头:“此人是世所罕见的内力高手,的确厉害。”
“圣上身边有这样的能人保护,要不是被毒钻了空子……”说着冯芷凌也难受起来,“天下若能长治久安,想来我不必忧心近些年的太平,也无需担心你和姨母的安危了。”
“人事天定。”嵇燃轻声安慰,“但能给你我再多一次机会,便已经是仁慈。”
他话里有话,叫冯芷凌眼神柔和下来:“谨炎哥哥,我时常想,母亲替我求的玉牌就这样灵验么,当真能叫许的愿都成真吗?”
“如今已是成真。”嵇燃轻揽着她回房,“否则,我现下又怎会在此?”
“想来若没有我,谨炎哥哥也会回到上京。”冯芷凌回忆了一番梦境,真心实意道,“有些际遇是谨炎哥哥本就该得的,同我并没有干系。若当初我没有同你成亲,圣上如今仍会重用你,叫你回来。”
“不许作这假设。”嵇燃佯装不快,“不同我还能同谁?”
眼下不过是夫妻间温馨的闲聊情趣,可话头若往这方向走,他难免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她梦里的另一个男人。
“明知我不是这意思。”冯芷凌嗔怪,“我是在夸你得圣心,前途无量!”
“我要那个做什么?”嵇燃对她的嘴甜无动于衷,信口开河大逆不道,“比不得你在身边的重要。”
“乱讲!”冯芷凌去捂他的嘴,“哪有人不在乎自己的前途!”
嵇燃无可奈何地将她的手拿下来握住:“府里没耳目,干净得很,说话不必这样小心。”何况他本也不是不敬圣心的意思。
冯芷凌这才微松口气:“前阵子看的话本里头,都说武林高手多么厉害,可隐于三五步内不闻声息,害我总觉着连府里头说话也不够保密安心。”
“三五步便是夸张了。”嵇燃笑道,“三五丈内有障蔽身,发现不了还算合理。若说五步内有人还不能察觉,属实荒唐。”
“你还看话本子?”男人后知后觉地意外起来,“还以为你只爱那些正经的书。”
“看话本怎么就不正经了?”冯芷凌羞恼地揪他一把,又不情不愿地承认,“……不过,市面上那些确实也算不得太正经。”
不外乎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或潇洒郎君风流江湖之类的题材。
“好像有个同僚挺爱看武林传记之类。”嵇燃若有所思,“既是你喜欢,我回头问问他去。”
或许能挑几本有趣的,给夫人解解闷。
冯芷凌:“……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一向在外不苟言笑沉稳严肃模样,忽然找同僚讨话本来看?怎么设想,那场景都奇怪。
嵇燃一本正经:“横竖不是我自己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第108章 冰释:托罪名臣妾便带着家里馋嘴猫儿……
“喏,那你去问。”冯芷凌顺水推舟。
横竖不是自己亲自去找人讨要闲书,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况且,谨炎哥哥随口一说罢了……
她才如此想来,没过两日,就在自己书房的桌案上瞧见了几册封面陌生的话本子。
冯芷凌:“……”
哭笑不得。
信手翻看几页,果然如嵇燃所说,多是江湖义气儿女情长之类故事,想必正是他那位同僚的推荐。冯芷凌见笔者开头文采斐然,埋伏悬念,倒也被勾起几分兴趣。
有空的时候,捧着闲书消遣消遣也不错,眼前却暂且顾不上这。
毕竟圣上的赏赐,她还得进宫去“谢”才是。
恰好身上的入宫令牌还在。冯芷凌便匆匆收拾一番,唤人同自己一道出府,径往皇宫而去了。
禁卫军早识得冯芷凌,一路放行无阻。待人行至重华宫外,琪贵妃早听得宫人传信,喜不自胜来迎:“好若若,今儿这样早来宫里?”
冯芷凌笑道:“姨母,若若可是携着事儿来找您的。”
同自家长辈,也没什么好遮掩委婉。她便将圣上忽然重赏的事情告予琪贵妃听,顺便问道:“圣上乃尊长,他如此有心,作为晚辈自然应进宫谢恩。可我若贸然求见,又不知章法,恐怕还得姨母带着我才好。”
琪贵妃听她讲来,面上笑意反倒淡了两分:“拐弯抹角的地儿去使劲……”
冯芷凌拿余光瞟一眼四周,只见宫中女官纷纷垂首不敢出声。
这话显然也不是说自己……她连忙缓和气氛,接话道:“姨母别放在心上,若若可不会学着同您拐弯抹角的。”
琪贵妃:“你也是个装乖的。”
贵妃抚了抚发髻边的金簪,嗔笑外甥女:“说起来是同姨母不见外,有话儿直说。这不还是偷偷摸摸哄着姨母同你去面圣么?”
可圣上不在她眼前,琪贵妃自己还能狠下心不去想,真要见了面,必定又被那人哄住了。圣上也知她如今正赌气,竟找了若若来重华劝她。
“若若也是担心姨母在先。”冯芷凌倚着琪贵妃袖摆,讨饶,“姨母要是不想去,指点我自己去就成。”
“姨母还能当真不管你?”琪贵妃点了点她的额,转头吩咐女官给自己梳妆,“咱们许多日没出重华宫,也该往外头走走。”
女官忙不迭领命。
*
大殿之上,众臣才禀完朝事,正欲恭敬送圣上离开时,就见有小太监从金銮殿外匆忙赶来,低声对秦公公耳语几句。
不等秦玉阳转禀,在旁耳闻二三的圣上已是蹙紧浓眉,挥手道:“罢了,今日不必来御书房。”
几位皇子忙垂头应是。
父皇神情如此严肃,恐怕小太监带来的……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
唯太子殿下抬头望了上座一眼,心里有了数。
这小太监,一向守在养心殿同重华宫之间负责传信。他能在朝堂未散时贸然进来禀报,想必也只有同贵妃娘娘相关的事儿了。
希望父皇今天收到的,会是好消息罢。
待李敬走了,预备离朝出宫的臣子们才活跃几分。
“宁修撰身体可大好了?”边走边闲聊间,曾与宁煦在同一个书院就读的同僚热心关怀,“正是气候反复时,定要好生疗养固本啊。”
宁煦迟疑着答谢:“……多谢关心,宁某已无大碍。”
他不过是前儿痴缠梦境,恍惚半夜才着凉生病。平素也是身强体健一位好儿郎,怎么好似在同僚口中,他宁煦急需“固本养元”似的?
同僚:“那便好。”长舒一口气。
现任的年轻文官里头,要论最为通习六艺、身姿矫健者,非探花郎莫属。要是连他的身子也撑不住,将来他们文官一派,更要叫武臣们奚落无人了。
嵇燃留意到这边动静,视线一扫而过时,恰巧与宁煦双目相接。
宁煦按下心中万千复杂思绪,面上若无其事地对着嵇燃微微点头示意。
嵇燃身旁副将暗自惊讶。
既有先前龃龉,探花郎应当巴不得避着他家将军才是,如今却泰然自若地当众打招呼,仿佛二人关系十分友好……
嵇燃却未予回应,只顾径自离开金銮殿。
圣上匆匆离开,大约是去重华宫见若若的姨母了罢。与其在这与同僚闲话耽搁,倒不如他早些去宫门处,候着夫人出宫一同归家。
他倒是没料着,自己匆忙往宫外而去时,冯芷凌已陪着琪贵妃来到养心殿外。
*
一下朝,李敬便大步往养心殿走。
其余宫人知道圣上向来不喜身边随侍太多,向来只敢远远儿候命。因此,琪贵妃与冯芷凌一行人见君王来时,身后唯一个秦公公步步紧跟而已。
确有好些日没见。琪贵妃心中度量着:看着瘦了些,精神倒不错的样子。
冯芷凌见圣上来,急忙要俯身行礼。李敬却加快步伐,两手将面前亲眷各自搀住。
“朕先前就说,来宫里如你自家一般,不必隆重。”李敬对冯芷凌笑道。
不及冯芷凌谢恩回话,又柔声问贵妃:“怎的不叫人传信,待朕下朝去重华便是。近日偶发阴雨,御花园道上也潮得很。”
琪贵妃淡淡道:“圣上日理万机,臣妾怎敢劳您大驾。”
李敬身后秦玉阳低眉顺眼,垂头并收紧肩臂状,只当自个儿不存在此处。
唯冯芷凌勉强圆场:“圣上仁慈。芷凌此番入宫是想敬谢圣上赏赐,不肯耽搁。娘娘体恤芷凌心意,才特地叫我来这候的。”
李敬:“不必客套。”
见琪贵妃面色仍然冷淡不说话,只好强行续了半句,“好孩子,有心了。”
李敬头疼。
以往贵妃哪怕有事儿生了脾气,不过三五日便自行消尽,从没有哪回像这次一样,冷战得无声无息,又叫他李敬无处使力。
他倒也明白,是因自己一年来有意隐瞒了伤情严重之程度,才叫琪贵妃这回动了真怒。可
若不是格外在意他的康健,她又怎会如此情绪反常?
由是这般,任他帝王之尊,也拿心里梗着事儿的爱妃毫无办法。天下之主有千万种手段,可以随时随地见到宫中任意他要见的人,偏生没一招能在重华宫那头使出来。
好在还有个外甥女叫贵妃尤为在意照拂,能唤进宫当台阶使一使。否则,照这样僵持,还真不知该如何破冰。
冯芷凌暗暗留意着。
眼下这局面分明得很。哪里如谣传所说的“贵妃失宠”?倒不如说圣上太过爱重,拿姨母毫无办法才是。
她总算放下了心。
她先前见圣上在重华毒发的情状,后又听闻琪贵妃失宠传言,心下里一推敲,便将真相拼凑出六七成。只是自己人不在宫中,究竟如何情况,还需进宫一探才能安心。
来都来了,总要将长辈交待的任务尽力完成罢。
冯芷凌只当自己没看见姨母对圣上刻意冷淡神色,继续开口道:“可芷凌不仅为谢恩而来,亦是为请罪来的。”
琪贵妃这才变了些脸色,欲问又止。
什么罪过?若若可没同她通声气儿。话头一转便说是请罪,叫琪贵妃心里一惊起来。
哪怕她身为贵妃,自恃在圣上面前颇有分量,也未必能什么罪都替外甥女家揽下。
千万别是她家那郎君牵涉进大事里头了罢!
“芷凌不小心毁坏了御赐之物,因此向圣上请罪。”冯芷凌垂眸作羞惭状,“先前圣上曾赐夫君珍稀的白龙南珠,被芷凌当成常见的东珠,拿去切割作了旁的首饰。犯了‘糟蹋珍宝,目不识珠’之过,还望圣上恕罪。”
这事儿,冯芷凌先前就在重华宫同琪贵妃讲过,还是贵妃告知她认错了明珠种类。琪贵妃先前还能继续绷着脸疏离客气,听冯芷凌清算自己这“罪过”也忍不住破功。
“吓姨母一跳。”琪贵妃好气道,“这事儿也值得拿来圣上面前浑说。”
李敬:“自家姨夫姨母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讲?”
气氛正好,他顺手轻揽住琪贵妃。人却不往贵妃那边看,只对着冯芷凌道:“女儿家家喜欢这些东西,也是它们的福分。要是不够,朕回头再给你两箱玩去。”
冯芷凌:“谢姨夫关爱!”
外甥女都嘴甜亲近到这份上,琪贵妃也难再对着李敬冷脸。何况多日拒不肯见他,心里到底也在担忧,这才顺了台阶下:“将至午膳时辰,若圣上不嫌弃,臣妾便带着家里馋嘴猫儿来讨些珍馐尝尝。”
冯芷凌:从小到大她何曾馋嘴过?
无法反驳……她今日入宫不就是来当台阶的么,唯有将一切都认下。
养心殿乃帝王居所,御膳房的效率更是高得出奇。一听贵妃来陪圣上用膳,不消一炷香时间,御厨便已将精致餐食奉上。
重华宫琪贵妃日常佳肴,冯芷凌是尝遍了,专属圣上的分例却没见识过,因此难免好奇。只是等宫人将餐食样样摆好,才发觉养心殿的午膳,竟比她在重华宫时所见要简单朴实许多。
“今日不知娘娘来,没得提前吩咐小的们烹饪您喜欢的菜色。”秦公公弯腰,“因此紧着平常给圣上备的先上,您们慢些用才好。”
御膳房效率再高,有些菜色所花的时长也是必须的,急不来。
琪贵妃道:“不必,先前如何今日如何即是。”
去重华宫她吃什么圣上吃什么,来养心殿圣上吃什么她亦随意,多年来早习惯了,哪有这七七八八的讲究。
李敬:“你是习惯的,孩子未必习惯我这的口味。”
第109章 圣眷:得殊待夫君,你既有同僚来访……
冯芷凌忙道:“不必的,芷凌嘴不挑。”
李敬闻言笑笑。
这顿午膳用下来,竟花了将一个时辰。期间琪贵妃并不怎么言语,反而是一向严肃寡言的圣上开口多些,问冯芷凌前儿去西北是否习惯,又问出宫后回嵇府可还喜欢?
冯芷凌不敢怠慢,样样细细讲来。李敬一边听,一边顺手给琪贵妃夹了一筷子菜。
琪贵妃:“圣上再拖着若若说话,她连饭也顾不上吞咽了。”
李敬泰然:“慢用便是,左右今日无事,用膳何必太急。”
他提的那些事儿,具体情况如何早就知道一二,频频同小辈闲谈,不过想叫饭间的气氛活跃些罢了。
何况,贵妃的这个外甥女,他亦是十分欣赏。
先前还未觉得。多见过几次后,李敬才发现冯芷凌竟同琪贵妃五官有少许神似,都是一样修眉挺鼻、极端正标致相貌。只是贵妃面庞柔润些,显得华贵美丽,而她的外甥女轮廓稍显棱角,看起来多几分清冷的英气。
抛开脸型不谈,只看眉眼处,确实有三分相似的。
要是贵妃膝下有公主,或许成年后的相貌也大类于此。
想到这,李敬更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尝尝这个,前儿才送来宫里的春笋。”
圣上亲自给自己布菜……冯芷凌犹豫了一下,没有起身,只是点头道谢。
此刻若站起来行大礼谢恩,膳间的氛围恐怕就会疏离冷淡许多。冯芷凌下意识察觉,那局面并非圣上所乐见的。
等宫人将残羹撤下,李敬才问:“朕先前听说,老二老三曾在宫外冒犯了你?”
冯芷凌还没说话,琪贵妃已开口道:“若若不大识得几位殿下面孔,双方误会一场罢了。”
“老二性子鲁莽,时常言语无状,朕这个当父亲的原该有些责任。”李敬却没顾贵妃说辞,“既然若若是宫中常客,出入便不必太见外,吩咐宫卫今后不可拦阻。”
秦玉阳才弯腰应下。李敬沉吟片刻,又道:“朕都不许你行礼,见朕那几个不肖儿更不必拘谨,往后免了礼数就是。”
此乃格外的殊待恩赐,冯芷凌急忙惶恐要起身答谢,琪贵妃却一把拽住她:“长者关照,何用推辞。”
心里总算舒服一些。圣上此番看似抬举若若,实际有一半是为做给她看的。从前他往重华宫赐再多珍宝,琪贵妃也司空见惯,唯今日这一招叫贵妃倍感得意熨帖。
有圣上发话,老二老三再是狂妄放肆,任在宫里宫外也不能随意唐突她的心肝儿。
贵妃姨母拽着,冯芷凌动不大得,唯有屈膝行礼致意。
慢慢说着话,显见帝妃隔阂冰消雪融,氛围如初,也用不上冯芷凌再夹着努力活跃气氛。饭后略坐着饮半盏茶,冯芷凌便乖觉地先行告退。
趁早将时间留给两位长辈,才是正经。
待远远离了养心殿。紫苑才捺着喜悦低声问:“夫人,圣上今日如此说,那岂不是……咱们以后在宫里、甚至上京都尽可横着走了?”
冯芷凌无奈道:“我须是多霸道的人,得些恩赐便要张牙舞爪不成?我有幸受圣上看重些,也是托着姨母的面子,愈是如此,咱们愈应谨言慎行才是。”
紫苑吐了吐舌:“紫苑知道这道理,只是忍不住替您高兴。”能得圣上口谕,入宫见皇亲国戚亦不必行大礼,于寻常臣民而言是多难得的殊荣。
说话间,恰于路上偶遇四皇子一行。
冯芷凌等人停步,其余人均俯身不起,只一个冯芷凌在当中,只微微屈膝问安便站起来。
李迎瀚稀奇地看她一眼。
他虽为皇子,但在朝
中年纪轻资历浅,自小又是软和不张扬的脾性,倒不像他的兄弟三皇子与五皇子那般爱摆架子耍傲气。可他再随和也是一位殿下,寻常人见他都知道要行重礼,缘何这位夫人安然不动?
“起罢。”盯着冯芷凌看了几眼,李迎瀚觉得到底不妥当。遂收回视线,吩咐其余人免礼。
他一向宽宏大量,便不与这失礼之人计较。
等李迎瀚向前行了一段,身后才有宫人小步跑来。李迎瀚见是养心殿内伺候的宫人,停下脚步等他传达消息,那宫人却道:
“四殿下,圣上刚传了口谕,交待嵇夫人出入宫廷无需令牌,也不必大礼。秦公公怕几位殿下还不知情,特地吩咐小的们赶紧传递一声。”
李迎瀚哑然。
难怪那女子明知他身份,却这样不客气,原来是有恃无恐。
她似乎是三哥曾提拔的那位统领之妻?只是如今统领成了将军,也不再为三哥做事了。
李迎瀚想了想,往自家去的脚步一转,转向了李成哲的三皇子府邸。
*
宫门外头,嵇燃还在候着自家夫人。
宫门处三两经过的同僚们早散尽了。嵇燃原以为冯芷凌这次入宫,不过走个过场谢恩而已,想必能很快出得宫来。不料一等小半日过去,佳人仍是不见踪影。
嵇将军抱臂立于巍峨宫门之外,面无表情。宫门附近的守卫个个噤若寒蝉。
当年将军还在上京担任禁军统领时,他们当中可有不少人受过他操练。虽说嵇将军不当统领已久,可余威仍在,他面色又如此冷肃……
下一批轮值的兄弟……若能早些来就好了!
日头西斜,冯芷凌才来到宫门附近。
她一眼便看见外头候着的嵇燃。只是除了长身玉立的这郎君,今日宫门两侧的诸守卫,似乎也站得格外板正。
平素自然是身姿笔挺的,可今天好像气氛有些不同,尤其凝重……
冯芷凌迟疑着向嵇燃靠去:“谨炎哥哥怎么在这儿等我?”她以为他早下朝回家去了。
嵇燃:“闲来无事。”
诸守卫:您一向可是大忙人,哪有升职了反而清闲的道理?
接着了夫人,嵇燃脸色才温和下来:“在娘娘那用膳否?”
“用过。”冯芷凌慢吞吞道,“今日却不是在姨母处布置。”
“莫非圣上?”嵇燃瞬间反应过来,“那倒是难得。”
圣上李敬极少留人在自己殿中用膳,就连诸位皇子也罕有这样待遇。
他心念一动:“你如今出宫不用令牌了?”刚才人出来时候,守卫并未拦阻若若要察看身份。
冯芷凌点头。
“圣上恩典……”她小声道,“回去再说罢。”宫门处人多眼杂,不便讨论。
嵇燃答应。
“谨炎哥哥等我这么久,应当还没用饭。”半路上,冯芷凌忽然想起此时,“不如今日去外头尝尝上京酒楼的菜色?”
“我并不饿。”见她有意迁就,嵇燃反倒摇摇头,“回府歇着,叫厨房随便做点吃的就是。”
今儿在宫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只怕她已感到疲倦了。
“不去也罢。”冯芷凌想了想,道,“下回时辰早些出门,还可顺带在上京多逛一阵。”
夫妻二人正腻歪着闲话。等车马到了嵇府大门外,嵇燃先踏下地,欲回身搀扶冯芷凌时,却不凑巧望见了自家门前的不速之客。
见他的手伸到一半僵持未动,马车里的冯芷凌主动探身搭了上去,轻嗔:“这半扶不扶的,谨炎哥哥又要刻意刁难我了。”
这人看着正经,有时忽而捉弄她一回,总叫她招架不来。
可她身子才探出一半,便也看见了家门口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
是好几日未见的宁煦。
看清来客面容,冯芷凌面上笑意略收了几分。
她轻盈步下马车,淡然道:“夫君,你既有同僚来访,不若快些迎客人进门罢。”
第110章 交锋:换天机桓雪薇是谁?
宁煦苦笑。他也知道自己上门必是自讨没趣。可若不主动,便见不到她。
原是想等病好个几日,再正式递拜帖上嵇府来,可又怕她的夫君会从中阻挠……宁煦下朝后心事满腹,不知不觉竟踱到她家门外。
更不凑巧,与一同归家的二人又遇上。
宁煦忍下心中酸涩,面上却一派从容应对:“先前与您说好要来拜访,只是意外病了几日。耽误许多时间,真是抱歉。”
说这话时,他眼睛只望着冯芷凌,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动容。
若若要是得知他前几日病得起不来,会不会稍稍对他心疼关怀些……他如今不敢贪求全部,能得梦中十之一二便足够。
冯芷凌并未言语,反倒是旁边的嵇燃接了话:“宁大人客气。只是既然要来,大可今日下朝时同本将招呼一声,也省得痴痴等候这样久。”
语气倒是很平和沉稳,话里头却仿佛有些别的意思。
宁煦僵着面上的笑:“贸然来访,是宁某太不周全,还望嵇将军……与夫人恕罪。”
还未踏进嵇府,这一番交锋已叫宁煦心酸难言。大庭广众之下,他亦不好说自己只为见冯芷凌而来,旁人只会觉得他是来拜访嵇燃而已。
可他巴不得不要看到这姓嵇的!
待进了嵇府内,宁煦更是浑身不是滋味。
他太了解梦里那个若若了。
因此一进门见到嵇府各处布置,下意识便猜出哪些是园子里本来有的,哪些是因冯芷凌喜欢才添置改造的。
就如眼前曲径,两边本是郁郁葱葱的爬藤。夏日里自然茂盛清凉,可到天寒之季难免枯萎萧条。
若若看着不喜欢,说显得家里不景气没个好兆头,便设法在曲折处错落几树梅花。小枝头的种在角落,高大些的种在墙后教枝头探出来,看上去便雅致极了。
冬日里也能添一番生趣。
这布置的法子,与他梦中三年后的宁府某处,几乎一模一样。
但如今,宁府那处小径不过光秃秃一条道罢了。倒是眼前这武将府邸,处处细致用心,显见有人下足了功夫。
这番涩意,直到宁煦端盏饮茶时都卸不下去。
嵇燃则坐在他对面,长臂支着头漫不经心:“夫人去换身衣裳待客,劳宁大人多等等。”
横竖他也等不出朵花来!
宁煦放下茶盏:“无妨,宁某等多久都可以。”
啧,这话。
嵇燃闻言微微眯眼,压下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冷意。
此人若做一些同张煊一般的事情就好了,那他大可……
回头叫陆川去盯着罢!
某人心里正杀意弥漫时,冯芷凌来了。
走进来时还愣了愣:谨炎哥哥身为主家,好好儿上座不坐,反倒坐宁煦面前作甚?
迟疑间放缓脚步。宁煦见她行来,急忙起身:“若……夫人来了。”
他第一个字脱口而出时,对面的嵇燃腾地起身迎过去:“走过来累了吧,快坐下歇会,尝尝今天的茶喜不喜欢?”
冯芷凌:“几步罢了,将军府哪就大成这样地步?”
拥着夫人落主座,嵇燃这才在她身旁坐下:“为免耽误宁大人时间,有话直说便是。”
趁早说完,趁早滚蛋!
冯芷凌:……谨炎哥哥待客向来寡言,别人不开口他不开口的……今日倒是积极主动。
“妾身就不同您绕弯子了。”冯芷凌向宁煦道,“上回在宫中所说内容,还需大人为我解惑,究竟是甚么天机与我相关?”
宁煦深深望她一眼:“虽有些不妥当,但此事我只能单独同夫人说,不知嵇将军可否避让?”
嵇燃:?
很好,此探花郎在他眼中已如死人。
冯芷凌却道:“我的事情夫君都知道,没什么需对他避讳。”
嵇将军身后的尾巴欢快摇了起来。
宁煦却厚颜坚持:“若有第三人在场,请恕宁某无法直言。”
有些话,他当着外人……尤其是
嵇燃的面问不出口。
冯芷凌这才将面孔转向嵇燃:“谨炎哥哥……”
话不消她说,嵇燃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设想了一番夫人与前缘单独相处场景,男人浓眉便忍不住地紧皱。
“行,我走。”
嵇燃言简意赅,“但若有事,宁大人别忘掂量自己项上人头。”
他如今才撤去神色伪装,面孔阴沉起来。大步跨出厅堂之前,嵇燃冷漠地看了宁煦一眼。
宁煦毫不畏惧地目送他离开,嘴里不忘回击:“多谢嵇将军善解人意。”
冯芷凌:“……”你就招他罢!
是不是谨炎哥哥先前在小巷里示威那一剑……太温和了!
从前也没看出宁煦是这么不惜命的人啊!
*
嵇燃走后,二人沉默半晌。
难得有机会与冯芷凌单独处于一室,宁煦不由心潮澎湃。只是他也知道,若他当真有半分冒犯,今日恐怕不能竖着出这将军府。
那武将刚才眼神……他是真的想杀他。
不过,他自然不是那等无礼粗鲁的人,怎会刻意冒犯若若?
他只想一心争取她的心意罢了。
既双方都有梦中前缘记忆,她当真会对自己分毫情意也无么?成亲后相濡以沫,远不止一两年情分啊……
佳人近在眼前,周边又无打搅。正是方便交谈的时机,宁煦却情怯起来。
他至今不知若若为何这样待他,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
“宁大人。”冯芷凌轻抬下巴以示疑惑,“您该说了。”
上回在宫中刻意装作神秘,这回上门总该告诉她。
“说来话长……”宁煦轻声道。
“约是一年多前,我于梦中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他声音极轻极淡,叫主座上的冯芷凌险些听不清晰。
她蹙眉,忍住下意识往声源那处靠近的冲动,岿然端坐:“这与宁大人先前所说‘天机’可有相关?”
宁煦点头,继续:“一开始,我以为不过偶然梦境。可自梦她一次之后,便越来越频繁地在梦中与她相见。”
说话时,他只望着冯芷凌,眼中情意缠绵,几可溢满这厅堂方寸。
冯芷凌:“长话短说。”
她若不打断阻止,只怕宁煦准备将一年的梦境都对她倾诉。
宁煦苦笑着道:“真是绝情。”
显然,若若不会给他慢悠悠一一道来的机会。宁煦娓娓道来以情动人的计划,只能取消。
“是因为桓雪薇吗?”
宁煦忽然开口问。
他着实毫无头绪。梦中所见皆是恩爱,唯那夜梦境有所不同。
里头唯一的变数,就是这个他也没想起来长相如何的“雪薇姑娘”。
冯芷凌不会给他多余机会倾诉情意,想必凭他一厢情愿也难触动她。可他实在想要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梦境中,婚后明明那般恩爱亲近……为何她宁肯当场下嫁罪臣嵇燃,也不等他?明明只差半年光景啊!
冯芷凌静静看他,诚恳发问:“桓雪薇是谁?”
话虽出口,心里却明镜似的。
恐怕,是那位身上染着栀子花香气的姑娘罢……
但她的确不认得桓雪薇。自从知道宁煦在外头有人,她再没去留意他出门为何。
何必自扰?就连当初许三娘嚷嚷着要替她去追究打听,也被她婉拒了。宁府之外天地,除了姨母,其余事皆与她毫不相干。
冯芷凌的回答叫宁煦颇为意外:“你也不知她是谁?”
冯芷凌:……合着你现在也不知道是吧?
她忍不住扶额闭了闭眼:“我只要知道你所说天机,是否与我夫君生死有关?”
闲杂人等与故事,都别同她提。
冯芷凌睁眼,面上只余鲜明的不耐与冷淡:“若不说此事,旁的事情宁大人也不必再与我说。”
见宁煦怔忪不语,冯芷凌耐心已近乎耗尽。正欲离座喊人送客,宁煦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她的举动。
“我梦见今上驾崩那年,贵妃生了重病险些无药可医,所幸有宫外一位游医主动揭榜,才入宫治好了娘娘。”
宁煦声音还有些嘶哑:“若若,我梦见的便是这个。我知道你同贵妃情分非比寻常,定会上心她的状况。因此想起这件事,我便一直惦记着告诉你。”
宁煦所言是真的。
虽说梦境中间时断时续,有些场景冯芷凌自己也记不清晰。譬如当今圣上驾崩那年间的事情,在她的梦中就没留下多少印象。
可是宁煦敢大胆说出“圣上驾崩”这样的话……想必他的梦与自己的梦,当真是同一个世界。
“那位游医是谁?”冯芷凌问。
事关姨母,她不敢冒险。梦醒后她一直担忧的事情之一,便是诸事如前,却又偶生变数。
会叫人猝不及防。
“这个我实在不知。”宁煦道。
见冯芷凌神情愈发难看,他急忙补救:“若梦中能再看清晰,一定会告诉你。”
“你可记得事发时什么年间?”冯芷凌再问。
“隐约能知那时,我已在朝中升过职,具体年份却着实难以分辨。”宁煦道,“太子殿下即位后,我才一路腾达。目前仅能确定娘娘重病是殿下初即位后,约半年内的事情。”
“我宁煦不会只是朝中一个小小修撰。”宁煦急切地道,“若若有事尽可同我说,只要是你的心愿,我一定会倾力相助。”
冯芷凌却回答得冷淡:“不必了。”
“宁大人肯告知此事,妾身已十分感激。”她话语生疏客套,像一只无情的手攥紧了宁煦的心脏,“还望宁大人将来有其他线索,能及时提示,于妾身而言便是莫大帮助。”
再不说些什么,只怕今日走了便再难有机会单独见她。
宁煦忍着心痛:“既然我此次上门来,已如约说出我梦中‘天机’。那作为将来再提供线索的交换,嵇夫人是否也该将你的梦境告诉我?”
他脸上终于不再是一味退让哀求神色,倒让冯芷凌多了几分曾见的熟悉:“夫人没有提出异议,想必也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既如此,您在梦中看见了什么,宁某也……十分好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