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宫中有异动,李成哲匆忙赶去重华,却被禁卫拦在门外。
“大胆!”李成哲的随从开口呵斥,“你连皇子殿下也敢拦?”
禁军兵卫却不为所动:“三殿下恕罪,实乃万不得已,还请按宫里的章程办事。”
“照你的意思,是在指责本王不服规矩?”李成哲有意以威势逼压,身后却有人径自走上来摁住他的肩膀。
“三弟这是在做什么?”李天昊面色有些疲倦,然而神情一如既往平和,温吞开口,“父皇身体不适,在贵妃娘娘宫中静养,嘱咐无论是谁都不可进去打扰。”
见来人是太子殿下,三皇子的侍从气焰才收敛些。李成哲自己却冷哼一声:“皇兄,若父皇仅是身体不适,何至于要将重华宫围得这样严实?莫不是有事瞒着弟弟我罢?”
李天昊温言道:“不过为方便父皇休息,闲杂人等莫许随意进出罢了。毕竟此前的事,也才过去没有多久,不得不谨慎些。”
他轻轻叹气,“老五不是还在……那里头。”
说完,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自己便往重华宫里去了。
太子近来瘦削不少,眉目中隐隐有了圣上的影子。李成哲好久没正眼打量他这位大哥,今日正面相见,不由感到些许意外。
待他晃神,回头想跟着进去,却被禁卫照旧拦在门外。
“三殿下,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您别为难小的们。”
兵卫话里客气,手持的刀戟却分毫不让。
李成哲憋闷,但此时不便强闯,唯有气急转身就走。
李天昊能进,他竟不能进。
随从见他心情不好,忙乖觉跟在身后不作声。
径自回到自己王宅,李成哲在湖心亭中挥袍落座,才开口问:“此前之事,没泄露风声罢?”
一旁属下忙答:“请殿下放心。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咱们头上。属下亲自盯着他们去办的,丝毫证据也没留。”
闻言,李成哲稍感放心:“这几日宫里消息,尽可多连通些。重华里头必定是出事了,否则不会如此戒严,只是没想到,这次连我也这般防着。”
言毕又有些许纳闷,“上回煽动老五使毒,还差些火候才成事,因此不敢再用旧招。昨儿也没听说宫中搜查刺客之类动静,难不成,这回也是有人投毒?”
属下道:“寻常毒药,宫中都能轻易验出。再要躲过秦玉阳眼力,可不容易。”
“确实。”李成哲点头,“留人盯紧重华宫,任何风吹草动,都得事无巨细来报。”
正说着,湖边候着的随从前来禀道:“殿下,二皇子、四皇子两位殿下进来了,您看……”
李成哲挑挑眉,示意他们将人带来此处会客。
待李鸿越、李迎瀚两位皇子转过文石小径,初见湖光,就见李成哲正从湖畔快步走来。
“不知二哥、四弟前来,成哲失礼。”李成哲亲自邀着他们进湖心亭,“此处风光正好,辛苦多走几步。”
各自落座,李成哲又喊人去取好茶好酒。李鸿越慌忙阻止:“罢了三弟,不劳动你这些,我们贸然前来,不过想打听打听,宫里如今是什么情况。”
李迎瀚接着道:“据闻重华宫养心殿那一块儿,都不许人过去了。可我们当儿子的,心里难免记挂着父皇,偏生如今都不许人探听。听说三哥今儿才去过,可否同我们说一说。”
李成哲却笑笑,自顾斟一杯茶:“二哥四弟还指望着我,只可惜,本王也不过是‘闲杂人等’,连看望父皇的资格都没有。”
李迎瀚惊道:“连三皇兄也不许进?”
上回圣上中毒一事,动静太大,在宫里并不是秘密。当时三皇子李成哲恰在养心殿里亲眼目睹。圣上
昏迷后,便由他负责守在养心殿外。
因此属意三皇子一派的朝臣们,嘴上不说,心里更是将天平又倾向三皇子几分。
可这回却连一向受重用的老三都不许靠近,那岂不是说,事态恐怕比上回还要严重?
李成哲道:“有太子皇兄守着,我们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就在自家好生静静等候罢!”
李鸿越听了并不赞同,皱眉:“哪有不许儿子见父亲的道理?何况,即使父皇身体不适,也不应留在重华宫休养,这于规矩不合。皇兄办事不应如此糊涂的。”
李鸿越行二,他口中的“皇兄”,便只有太子李天昊一人了。
四皇子李迎瀚一向行事低调本分,听了二哥这话也未作声反驳,反而神色隐约有赞同之意。
难得见两位兄弟表露出对太子独掌大权的不满,李成哲心中满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想必是父皇的意思,大哥身为太子,自然也不能拒绝。”
“只怕父皇如今是否清醒,还未可知。”李鸿越心直口快,慌得旁边的李迎瀚忙来捂自家二哥的嘴。
“兹事体大,不可妄议。”李迎瀚急道,“两位皇兄快别揣测了。”
“这又没有旁的人。”李鸿越十分无谓。
李成哲亦是笑道:“在成哲这处说话,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然连三哥这也没消息,迎瀚就先回去了。”四皇子垂头叹气,“如今看来,也只好等父皇静养够了,召见我们几个再说。”
“这茶倒是清香。”李鸿越与他一道来的,却没准备一道走,“待我喝了再去,四弟若想先回,二哥就不陪你了。”
李迎瀚点头,向两位皇兄行礼走了。
李成哲见二哥还赖在他这处,说是品茗,却端着茶盏转来转去,盏中茶水都凉透了,也不见他抿一口。
忍不住道:“想必二哥特地留下,是有事想同弟弟交待?”
李鸿越这才笑道:“交待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想找三弟打听打听。”
“二哥只管问便是了,怎么也同弟弟这样生分。”李成哲与他关系本就亲近些,闻言不以为意应道。
李鸿越便开口:“上回因舅父遭人弹劾一事,我没忍住脾气,径闯去了贵妃娘娘宫里,还被父皇好生叱骂一顿,好在他最后是消了气。只是贵妃娘娘这头……”
李鸿越面上些许尴尬,“三弟同贵妃娘娘关系应当不错罢?我一向也没留意后宫中人的喜好,如今想着,当日那般莽撞确实不妥,想着送份赔礼才好。”
这殷勤来得突然,李成哲有些诧异:“二哥这样直爽性子,着实坦诚可贵,怎么忽而在意起这些小事来。贵妃娘娘脾气宽和,不爱过问琐事,想必并不会怨怪你。”
心里却疑惑:李鸿越一向是无法无天的脾性,除了父皇怪罪外,旁人一向都不惧,何时见他对后宫嫔妃也如此小心谨慎?
李鸿越嗫嚅半晌,才说了实情:“实不相瞒,当日闯进重华宫,偶然见一陌生女子,不知是贵妃宫里新来的女官还是亲眷,生得十分合我心意。只那时急着求见父皇,救我舅父性命,因此没顾上打听。这后来再想问,却不方便……”
李成哲恍然大悟,心里暗自好笑得意。
他真是想多了,竟以为李鸿越长进了些许,想学着讨好琪贵妃去替他吹父皇的枕头风。
没想到说白了,还是过去那个没脑子的二哥李鸿越。
若说琪贵妃宫中打扮陌生的女眷,李成哲几乎瞬间便想到,那位据说在宫中已暂住许多天的嵇夫人。
也是他曾遣人去打探了过往,却没打听出任何风月消息的那位商府大小姐。
既是嵇燃的夫人……
李成哲假意劝道:“倒是听说过,贵妃娘娘近日将外甥女接来了宫里陪伴。若二哥对她有意,正是美事一桩,如此天潢贵胄,什么样的女子不得巴巴贴上来?”
“原来是贵妃亲眷。”李鸿越喜道,“那将来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李成哲心下更是好笑,巴不得怂恿些事情出来,日后好看热闹。
面上仍然不露声色:“二哥放心,有皇子肯示好,贵妃娘娘岂会不乐意?只是不知那女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之类。万一已有郎君,或许不大方便。”
李鸿越道:“那我倒是没留意她是否妇人打扮,只是见容貌清丽,见之忘俗,后来便有些惦记。”
说到此处,李鸿越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算好女色的人,只是身为皇子,府中姬妾本也不少,不料有朝一日,还要如此主动费心。
李成哲便拍板:“二哥难得有事相托,当弟弟的自然得用心些。待父皇休养毕,成哲便替你打听一番琪贵妃喜好,好叫你有理由上门提提此事。”
他可不会自己去替李鸿越干这得罪人的活,只是若能给嵇燃找些不快,他李成哲自是乐见其成。
李鸿越赶忙道谢,且请他为此事保密,而后才匆匆离开三皇子王宅。
待出了大门,行至人迹罕至的宫中小道,李鸿越放慢脚步,问身边人道:“你看他可信了本王所说的话?”
侍从低头道:“小的守在湖畔,离得远亦听不真切。只是见三殿下方才送您出来的神情,只怕是信以为真,跃跃欲试了。”
第72章 宫闱:困龙廷他只能在生前想尽办法……
“极好。”李鸿越抚掌道,“老三恐怕一心想看昔日走狗的热闹,可惜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本王亦有本王想看的热闹。”
侍从则是恭敬应道:“殿下英明。”
…
李鸿越究竟如何打算,旁人无从得知。身在后宫的冯芷凌,如今则是陪着琪贵妃,焦灼等待太医来诊断。
圣上忽然吐血,恰昏倒在贵妃怀中,将琪贵妃惊得花容失色。
秦玉阳倒对圣上近况了若指掌。见突发意外,也不慌张,反是迅速下令封锁重华宫,严命内外不可相通,又遣暗卫去请了太医过来。
“贵妃娘娘得罪。”秦玉阳手执拂尘,向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下拜,“事态突然,请将宫中琐事一并交玉阳来处理,娘娘同将军夫人安心歇下等候便是。”
琪贵妃眼眶微红,愠怒:“秦玉阳!圣上如此情状,你要本宫如何能安心?”
“究竟是怎么回事?”贵妃见秦玉阳神色不大意外,也未叫人来搜查宫中痕迹,反而将消息先封锁,已猜是必有因由。
秦玉阳屏退左右,才道:“如今已瞒不得娘娘,玉阳便直说罢。上回的奇毒实难根治,因此圣上近来龙体复恙,不得不常在养心殿休养,避不见人。今日以为压制好了,才摆道重华而来,只是不料……”
“……原来如此。”琪贵妃惨笑半声,却不再问后续了。
奇毒难除,龙体有恙,却密实瞒了枕边人一载有余。
到底是帝王心术,要骗就能骗得如此妥帖。此前半年,帝妃几乎朝夕相见,贵妃竟丝毫异常也没看出过。
姨母的面色实在阴沉难看,冯芷凌见势不妙,急忙打断:“好似听见内间有动静,可是圣上醒了?”
秦玉阳武功深不可测,他都没察觉圣上出声,这无甚功底的小夫人自然更不可能听见。只是如今贵妃一副要发作模样,他寻思自己趁机避避风头,倒也正好。
无奈圣上有意,要瞒着娘娘。到头来事发拆穿,却要他们这些小的替主子先受一回气了。
秦玉阳心中暗叹,低眉顺目道:“请娘娘允奴先去瞧瞧圣上。”
琪贵妃却不搭理他,自己甩袖往圣上歇的榻走去。
拨开纱帘,圣上竟当真醒了几分,只是半阖着眼,并非完全脱离昏迷的模样。
琪贵妃一时将方才的惊惧怨气抛在脑后,伏在榻边轻声唤:“……郎,可好些了?”
冯芷凌跟在身后几步之远,竟也听不真切。但想也知晓,或许是圣上同姨母私下昵称,若涉天子之名,寻常人自然是不可听。
一时心中悲叹。
她同圣上接触得并不算多,但进宫这月余,对这位君王的严厉与仁慈都略有见闻。
何况,圣上待她极友善,当真如民间寻常人家的姨夫一样,威严中又有几丝亲切。
见他现在命悬一线,除担忧姨母之余,冯芷凌自己也不由难受起来。
只是更叫她后怕的,还是梦中那世,姨母最后的几年光景。
正心情复杂时,外头宫人通禀太子李天昊来了。
说来不过几日没见这位殿下,冯芷凌竟觉他又瘦了不少。同她梦中多年后的偶遇印象,愈发相像起来。
太子殿下一来,重华宫里的掌事权便迅速有了变化。
就连向来只听从圣上一人命令的秦公公,在太子面前也是俯首帖耳,俨然待他已如天子一般。
冯芷凌是借了梦境中细节预示,方有所察觉。琪贵妃在宫中多年,对从前境况更是了解。她隐约看出秦玉阳态度变化,便已知储君地位早就稳固。
既然如此,更说明圣上对自己病况心中有数。明明还是身体康健的年纪,却已早早安排身后事了。
他危在旦夕,自己那些细碎的愠怒不快也只能暂且抛去一边。琪贵妃将心口间难受强行咽下,勉强维持体面开口:“有太子殿下在此,本宫亦能安心,便不在这打扰罢。”
李天昊恭敬行礼道:“娘娘或许被吓着了,切莫过于伤心伤身,不如您先自去歇息一阵。”
只是他话头一转,急切又诚恳地道,“但若娘娘歇好了,还请快些回来看看父皇。我们这些男子心糙手粗,想必昼夜陪在这也是枉然,还得有您在才好。”
琪贵妃闭了闭眼:“……若是太子心愿,本宫自会遵行。”
冯芷凌陪着琪贵妃去侧殿,一路上欲言又止。
她梦中圣上病逝之事,并未在那一世的她心里留下多少波澜。
那时她正在宁府中汲汲营营,一心想争得姻缘美满,婆母喜爱。举国悲悼的时候,她想到的也是姨母或许要升太妃,在宫中的身份说来应是更高一些,更没人会去为难姨母罢了。
但宫中原本身心皆是康健的姨母,却切实从升太妃后,日渐消瘦憔悴……
姨母心里有疙瘩,冯芷凌不知该如何替她解。
“方才吓坏了罢?”离开主殿后许久,琪贵妃才晃过神来关心晚辈状况,“不必担心,圣上之事同我们没有干系。此事太子想也清楚,你我必能全身而退的。”
冯芷凌:“若若不担心这个。”
她倚着琪贵妃的胳膊,亲近又黏糊地开口,“若若只担心姨母……为圣上龙体伤神。”
“我无事。”琪贵妃揉着额边,苦笑,“圣上九五之尊,为他忧心的人天下皆是,哪里差我一个?”
这话倒有些任性迁怒的意味。好在重华宫中人都是尽心忠于帝妃之人,就是被他们听了去,也不怕有心之人妄加解读,添油加醋。
冯芷凌轻声劝:“不如您先小憩一会,等过半个时辰,若若叫您起来。”
姨母说话赌气而已,但若圣上那头真有什么状况,她是一定要亲自陪在旁边才会安心的。
琪贵妃却看着外甥女,叹息。
“宫中事情来得突然,但姨母想着……”琪贵妃凝了凝神,复又开口,“若是可以送你出宫,不如你先家去。”
皇宫中平安无事便罢,一旦有事,则事态非同寻常。琪贵妃只怕宫中有些意料不到的状况,叫自己竟不能护着身边小辈。
横竖若若那夫君如今又起势了,身份不同以往。外甥女要是回去,她的丈夫在宫外能好生护她,反而切实可靠一些。
冯芷凌却不肯。
“您说什么呢!”冯芷凌故作气状,“舒坦时候我赖在姨母这许多日都不走,如今不过出一点动静,就要躲回家里去避祸似的?哪有这样道理。”
明明是贵妃留她,冯芷凌却有意说成是自己痴缠,娇痴耍赖模样,才哄着琪贵妃面色稍轻快了一瞬。
“圣上吉人天相,自会平安无事。”冯芷凌知道姨母现今是心乱如麻,劝慰道,“姨母如今先照顾好自己,待圣上醒来,要是见您反而病了,一定会急得不行。”
琪贵妃本还满脸愁容,被逗得轻轻一笑:“我可没有这样份量。”
只是到底,将冯芷凌的话听进去了。
金姑姑感激地看一眼冯芷凌,扶着琪贵妃去里头休息。
娘娘才受了惊,又操心劳神半日,是该好生歇一会。
*
而此时主殿中,才渐渐清醒的圣上正与太子李天昊商议密事。
“老三来过了?”圣上阖着眼皮,稍作养神,“他不是好相与的性子,这回怎被你三言两语便肯打发?”
李天昊回道:“未与他多做纠缠,只叫宫卫往死了拦而已。儿臣说您在静养,明面上他也不好大吵大闹。”
“一时不敢吵闹,只怕心里憋着什么坏呢。”圣上有些呼吸不畅,说话时些微气息不继,秦玉阳忙不迭伸掌催动内力,替圣上暖着后心处。
只是这效果却不明显,圣上因毒发而灰暗的脸色并没好转几分。秦玉阳含泪道:“圣上您再坚持一阵,奴已叫暗卫去无名寺请人了。”
“或是他来也无用。”圣上倒是生死坦然。
无名寺那游医僧人虽然医术超群,但早也说过这毒根除不了。他现在只是能多活一日,便争取一日罢了。
“贵妃何在?”圣上问。
“回您的话,娘娘方才为您惊惧忧心不已,奴唯恐娘娘愁得病倒,便劝她先去歇息。”秦玉阳答。
李天昊亦在旁点头:“贵妃娘娘脸色苍白,看着支撑不了多久。”
圣上颔首,眉头微微拧起。
“天昊。”圣上忽肃容唤道。
李天昊急忙低头:“儿臣在。”
“若是将来……”圣上眼底似在放空,停顿了一会,“重华宫,一切照旧罢。”
“你将来要立后娶妃,也不是定要用这处不可。”圣上说多几句话,喉间便发痒,又咳出一口暗红的血。
秦玉阳慌忙掏出丝帕替圣上擦拭,却被他伸手按下,咳嗽着将这番话先交待。
“贵妃在重华宫住习惯了,别处宫廷她也没看中。”圣上唇边染血,微微勾了一抹淡不可见的笑容,“将这处给她,只要住着舒心就行。”
他恐怕是……要毁约了。
要是真的撑不到最后,他只能在生前想尽办法,为她补偿。
第73章 心念:嘱将来诸事皆随夫人心意
李天昊含泪:“父皇心意,还需您往后亲自同娘娘讲明,才算圆满。儿臣怎好僭越?”
圣上轻摇一下头:“若朕能有这个福分,何至于今日惨状?”
贵为九五之尊,仍得一身病痛。任神医在世,亦命难久矣。
成君王之后,他李敬曾为稳固皇位行雷霆手段,造不少杀孽。亦认自己所做功绩不足相抵。
有些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秦玉阳忍住心中酸苦,劝:“您再等等,这毒一时发作一时歇,说不准明日便好转了去。”
“只怕朕等得,有人却等不得。”圣上早将自己生死看淡,闻言洒脱一笑,“罢了,莫只顾在这守着朕,先将宫中的事安排利索才是。”
“父皇放心,都盯着呢。”李天昊道。
“将嵇燃调回这一步,不止为查京中异动,更是为将来稳你边疆,提前定局。”圣上缓缓道,“若家里真有人贼心不死,得一员忠正尽心的悍将久在朝中,于大朔长远而言,也是好事。”
“儿臣明白。”李天昊恭敬回应,“嵇将军乃儿臣幕僚旧友,据说武艺人品无不超群,儿臣此前也一心想招揽他。只是他颇为孤傲,无意回应,难以勉强,所幸有父皇相助。天昊将来必信而用之。”
圣上听了,但笑不语。
罢了,有些事无需交待细致。只等他这长子继位,接手武德司,自然知道陆川指挥使的身份。
*
重华宫内戒严足足两日,秦玉阳才传圣上休养足了,移驾回养心殿。
冯芷凌闻言,心头重担才稍卸下。
太好了,若圣上情况好转,姨母也能少些忧心。
琪贵妃面色却不见多少喜悦,只淡然将身边两个女官唤近前来,吩咐一通。
待女官离去,琪贵妃才道:“总算放开拘禁,不若同我去御花园走一走?”
冯芷凌自然无有不可。
姨母连日担忧紧绷,是该出门去散散心的。
于宫中花.径信步闲行,贵妃冷不丁问:“进宫前,在冯家住了一阵罢。你父亲近来可好?”
琪贵妃不喜冯崧,一向少过问冯家的事,这问话叫冯芷凌略感意外。
但还是依言回答:“父亲身体康健,家中事务也顺遂,想来是好的。”
“那倒也好。”琪贵妃点点头,又问,“那姨娘已抬了名分?”
“这事儿好些前就定了。”冯芷凌低声道,“没什么仪式,只登记了名册。”
“在家的时候,没受欺负罢?”琪贵妃问,“我只怕你父亲拎不清,他一向是这样的人。”
“没有的。”冯芷凌忙道,“姨母放心。若若如今,可不是任人磋磨的纯良性子。”
“冯家无子,唯两个女儿能继后。”贵妃淡淡道,“你又是嫡出大小姐,这家业将来,至少大半应归你的。”
冯芷凌从没想过这问题,有些愕然:“按理来说是如此……只是现在思量这些还太早,夫君又未必久在京城。”
“哪怕他要驻西北,上京该你得的,也得是你的。”琪贵妃眉目冷冽,寒声道,“你父亲可莫连这也拎不清。”
贵妃素来亲切温和,如此冰冷气势,还是冯芷凌第一回见。
“姨母放心。”她赶忙倚上琪贵妃胳臂,撒娇,“若若必不叫自己吃亏的。”
琪贵妃这才缓了脸色:“无妨,姨母亦会叫人提点好你父亲。”
这一路说是散心,气氛却不大寻常。冯芷凌听姨母提及的那些事,仿佛都是将要别离才细细过问的,心里已觉有些不对劲。
等进了重华宫,却见自己的几件行李都已被女官收好,正往门前放。
冯芷凌的惊愕神色还未收敛,就见一人正从自己那间侧殿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箱子。
此时,琪贵妃方悠然开口:
“留人在重华许久,夫妻不得相聚,倒叫本宫愧疚。嵇将军为国效力多年,没得回京多日连自家夫人也见不着的道理。今日天晴正好,不若就带本宫的宝贝外甥女家去罢!只是,可别叫她在你府中吃了委屈……
万一叫本宫听了风声,定不会轻饶你。”
说到最后一句,贵妃语气急转,隐含威势。
嵇燃放下箱子,坦然朝贵妃行礼:“娘娘体恤,臣定谨遵教诲,家中府外,诸事皆随夫人心意。若敢违背,自来请罪。”
贵妃身后的冯芷凌:“……”
“姨母……”她艰难开口,“不是说好,若若在宫里再陪您一阵么?”
“宫里头陪姨母的人多了去。”琪贵妃玉指轻戳一下外甥女脑门,“宫外旁的人也要陪,你怎么不惦记?”
成婚一载,动作快的小夫妻连孩子都有了。偏生她家这个看似稳重端庄的宝贝女儿,还懵懵懂懂像未成婚一般天真。
好在琪贵妃私底下亦打听过,她这外甥女婿,公务繁忙,素来又有洁身自好的名声,想来并没在外头拈花惹草。
贵妃原本因圣上病发一事,担忧宫中安全,才想着叫外甥女儿出宫回家去。一开始冯芷凌不肯,也就罢了。只是回头左思右想,新婚才一年的夫妻,还是当多处处才好。否则离得久了,于夫妻感情而言也不是好事。
冯芷凌哪好意思,说自己同嵇燃这一年有名无实。只得认栽,蔫蔫地同嵇燃出宫去。
离开重华宫前,一步三回头,倒叫原本已看开的琪贵妃好笑又不舍,眼眶也渐渐红了点儿。
“罢了,步子快些。”琪贵妃嗔怪,“又要惹姨母舍不得你。”
冯芷凌这才回头上了步辇。
嵇燃在一旁低声道:“回头想娘娘了,还可以再进宫来探望。”
探个半天一天的行,别留宫里过夜就成。再动辄住一两个月,他可有些受不了。
冯芷凌只顾惆怅不舍,倒没留意他如何想法。只是嵇燃说的也对,她同姨母又不是再不能见了,何至于将今日别离,弄得如此感伤?
这样想来,才觉心里好受些。
“谨炎哥哥怎么忽然来了?”心定下来,冯芷凌这才有闲情同他讲话,“姨母也是,竟然瞒着我……”
见她神情哀怨生动,嵇燃有些好笑:“娘娘说你赖着不肯走,因此瞒你,叫我来只管抢人就是。”
冯芷凌拿美目瞪他:“姨母才不会这样说我。”
嵇燃投降:“怪我言辞不妥,娘娘原话并非这个意思。”
先前问她,可在宫里住腻了想回嵇府,她顾左右而不答。
如今好容易贵妃开口,叫他有机会逮住人,可不能气跑。
冯芷凌扭头看前方,一时无话。
被嵇燃这一调侃,冯芷凌与琪贵妃暂别的不舍总算淡了下去,但别的事儿又浮上心头。
她才想起,此前嵇燃还特地问她,要不要出宫归府。
冯芷凌心怦怦跳起来。
在谟城时,她已做了应对一切的准备。恰好嵇燃初上任繁忙,甚少归家,府中事也向来不插手,因此主君住哪间房,她自己睡哪间房,都随心意定了。
但现在要去的,却是圣上新赐的宅邸,冯芷凌归京以来,还未去过。
万一嵇燃将自己的物件,都往他睡的主房一放,那自己是顺其自然,还是……
冯芷凌犹豫不决。
要是直接同谨炎哥哥说,自己还想像谟城时那般,单独睡一间去,是否太显隔阂生分?
但要是不说……
见夫人似乎没有开口交谈的意思,嵇燃也未再逗她。只怕自己没把握好分寸,倒惹她羞恼。
但步辇没什么遮挡,他偶然转回头,便见步辇上的女子面色微红,眼神游移,似在专心思索什么苦恼之事。
嵇燃默然将头转回去,心想夫人不至于还在为他方才的玩笑计较罢?
…
出宫门换了马车,脚程便利索许多。
一路径直到门前,待冯芷凌出马车来,才见如今嵇府真容。
比先前赐婚结亲时那座,的确还要气派不少。
毕竟将职不同,待遇自然也有差别。
冯芷凌跟着嵇燃往内里走,行在她略前方的男人却忽然放慢脚步,回头:“去年那旧府还未有主,里头有些旧物是你未带走的嫁妆,可还要去整理一番?”
冯芷凌点头:“东西若不在也就罢了。既还在,万万没有丢弃不要的道理,是要去的。”
“那过几日我同你去。”嵇燃快速答,“回来先好好休息。”
“在宫里也是女官们尽心伺候着,又不是去吃苦头。”冯芷凌啼笑皆非,“哪用什么特地休息。
闲话间,不留神便同嵇燃并排走了好长一路。
这段园林小径旁枝木横生,延出的树枝直伸到小径上方,有些妨碍人经过。冯芷凌忍不住往嵇燃那侧靠了些,蹙眉:
“别处草木都修整有致,唯漏了这处。虽说独出一枝,也算雅致,但天寒地冻无花无叶,并不美观,还是应以行人方便为上。”
嵇燃极自然地伸手,将她往自己这边轻揽些许:“前头还有两枝,当心划着脸。”
“回头就叫他们将园子里的树再修理一遍。”他漫不经心,“下人都是新来的,对家里不熟,难免漏一两处。”
冯芷凌听了道:“这倒也是,毕竟才立宅不久。”
心想,看来自己回府,少不得要将家务先规整一遍。
而身后阿金阿木,闻嵇燃所言,皆垂头挡脸,不敢作声。
主君,这几根碍事的枯树枝子,不是您前几日特意吩咐别动的么?
原还纳闷,您究竟是何用意。今日看来……
大概只为这借机一揽?
两位跟随嵇燃多年的仆从,心情复杂地互相望了一眼。
主子从前,好似不是这样的人啊……
第74章 主房:掌家权猎物是他珍重又娇柔的宝……
待进了主院,冯芷凌才想起自己先前在担忧的问题。
她张口欲言,却见身后阿金阿木及其他随从,已十分勤快地将手上行李往主房送去了。
冯芷凌才启的唇,复又闭上。
要是只有阿金阿木,也就罢了,横竖他们两个,是一直知道夫人同主君分房之事的。
但周边还好几个其他下人,面生得很,应是府里新来的。自己要是这时开口,说不去主君房中安置,岂不是当着众下人的面打谨炎哥哥的脸?
冯芷凌只好忍着心事,跟在嵇燃身后。
“虽归来上京已久,这府中你却还没来过。”嵇燃往主房走,“这两日若无事,刚好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今后家中事务,都要有劳夫人了。”嵇燃瞳中似有旋涡,令冯芷凌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视线。
“谨炎哥哥说得太客气,这是我应当的。”她生硬道。
踏进正房内,冯芷凌却意外发觉,这房里虽然布置妥当,却并不似有人常住的模样。
房间里,有一股空旷许久的气息,连床上的锦被,看着都崭新得不行。
冯芷凌有些困惑,抬头望嵇燃神色,却见他正笑着看自己。
“昔日在谟城,委屈夫人睡那么久的厢房。现今,也该轮到我了。”
为免被下人听见这番私语,嵇燃说话时微微弯腰低头,脸几乎就在冯芷凌耳侧。
轻语之间,微弱的热气似乎也随着声音,一起飘进了她耳朵里。
“主房一直空着,等你回来。今后我睡东厢,有事可去那边寻我。”
他顿了顿,“或你在房里喊一声,我就过来。”
虽然这边院落宽广许多,但所幸他耳力极佳。只要她肯开口唤他,没有不能听见的道理。
“好……”冯芷凌只觉这贴近,叫她紧张得浑身发热。尤其那人还不知是有意无意,离这么近讲话又慢吞吞的。
说到一半,还要停一停才肯讲完后半句。
冯芷凌只觉嵇燃离自己过于贴近,却不知在下人眼里看来,只是高大的主君微俯身同夫人讲话而已。
虽然看着亲密,但并不算贴得太紧,大约是顾虑有他们这些下人在,因此不好过于缠绵罢?
这样想着,底下人更是手脚利落,忙不迭将东西搬放好便匆忙告退。
紫苑同阿金阿木三人,更是乖觉。就连指挥下人们摆放东西时,都尽量站得离主子远些。
见那几个下人告退,他们也一同悄无声息退去门外。
嵇燃才站直身没多久,房里便只余他和冯芷凌两个人。
猜透下人们的心思,嵇燃心里些许好笑,又有股压抑已久的冲动正在心间汹涌,教他直想做些惦念许久的事儿。
连府中仆从,都这样替他想方设法制造机会,他本人大概……更不应退缩。
横竖人在他手边,他还怕她当真跑了不成?
只是现在,还不是他盲目直率的好时机。
武将一向只在上阵杀敌时才热血沸腾。此时明明不在战场,他却好似已盯上猎物的狼,浑身绷紧,蓄势待发。
只待嗅得猎物气息,便要一跃而上叼住那后脖颈。
但这次的猎物不是可恨的敌人,而是他珍重又娇柔的宝物。待能下嘴的时候,他还得小心翼翼些……
“谨炎哥哥,谨炎哥哥?”
冯芷凌轻唤嵇燃两声,见他正敛下眼眸专注思索模样,有些奇怪。
忍不住问:“在想什么事情这样专心?房内东西暂且安置好了,待回头我再仔细归整。现在先叫紫苑替我把卧房再熏香清理一回,晚上也好直接歇下。”
“……言之有理。”嵇燃狼狈回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出去罢。”
*
归嵇府后,冯芷凌着实忙碌了好几日。
新府邸毕竟才落不久。冯芷凌未回时,中馈乏人,规矩不足。虽有位总管家在府中,但能力不过寻常,因此错漏百出。
尤其在曾力掌宁府数十年家务的冯芷凌眼里,更是事事不尽如意。
冯芷凌心知,若不趁刚入府时,将自己的威严同府中规矩一并立好。等懈怠些时日再想处置,只会更难。
因此,将军夫人才出宫归府,连新房还没睡热乎,便忙着以利落手段将府中散乱章程一一拨正。又将府中同管家沾亲带故、来蹭差使混银钱的几个杂役好生敲打一番,叫心虚不已的周管家不得不慌慌张张,前来向夫人表忠心。
“夫人息怒。院里那几个是我远房亲戚家的侄子,生得高大壮实,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小的这才想着,差他们来将军府上做事是极好。”
周管家忍着想伸手拭汗的冲动,赔笑,“没想到,这几个小子,假仗着小的给他们脸面,竟一日懒散过一日……您放心,小的必好生教训他们,不敢再劳动夫人操心。”
端坐在上位的那夫人,却迟迟没开口说话。
一听下人们传闲话,说新归府的夫人似是有意拿他开刀,要杀鸡儆猴,来整顿府中规矩。周管家不安之下,决定先发制人主动赔罪,好将侄子们在府中花天酒地之事悄然揭过。
他没想到,这位新归家的年轻夫人看似温柔和气。一旦冷脸不言,那气势倒也有几分唬人之处。
但周管家是假意来请罪,面上的样子总要做足。他趴伏在冯芷凌面前,状若卑微老实,实则心眼子直打转。
夫人一直不讲话,定是有意冷着他,先叫他担惊受怕一番,后续才好发作立威。
此时,他万不能自乱阵脚,叫夫人拿他的破绽。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啪嗒”声响,一本厚厚的账摊开丢在他面前。
“立府月余,这府中明细账务,一笔笔都是周管家亲自记的,对罢?”夫人语气轻飘,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叫周荣盛不由心惊胆战起来。
“……回夫人的话,正是。”周荣盛想伸手拿账本细看,却又不敢。
只得强自安慰自己,府中那本是他精心做好的假账,真账本早就藏了起来,没有人能找到。这夫人也才从西北小城回来不久,如此年轻柔弱的女子,哪有什么掌家看人的手腕与眼力见儿?
这偌大嵇府,先前只有一位男主子在家里头。男主子又日日事务繁忙,甚少过问府中琐事。因此,这家里头的采买开销,不都由他周荣盛一口说了算?
只要府中任意进出,均给自己捎上一两分薄利,便能轻易叫他周荣盛赚得盆满钵满,全家下辈子衣食无忧。
周荣盛做贼心虚,唯恐是自己的小算盘被夫人发觉。但细细想来,又认为掌家资历浅薄的夫人不可能看出往日账目猫腻。
于是又心安理得,跪在那里继续装模作样起来。
“夫人可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周荣盛语气恭敬地道,“但凡有看不明确的,只管来找小的问便是,小人定知无不言。”
一旁的紫苑听了这话,是又气又好笑。
下人传周管家有事来报时,他人还没进院子,夫人就同自己打趣了一声,说定是有猴儿来自投罗网。
没想到这人认错认得不坦诚,还欺夫人面嫩,倒敢拿乔起来。
冯芷凌听了弯起唇角,笑意却只浮在眼表:“府里还需仰赖周管家劳碌,妾身怎好耽误您的功夫。”
听冯芷凌服软话语,周荣盛脸上笑意还没露两分来,就闻那女子悠然一转话头。
“只是本夫人确实不解,二十两银钱才得一斤的老
鳌花,是吃到谁肚子里去了呢?”
听夫人冷声质问,周荣盛不由悚然,下意识道:“如此金贵的食材,自然是给将军食用的。”
言毕,才觉不对。
他是做了假账不错。可假账上,也没写府中采买鳜鱼需二十两一斤啊!
一时冷汗涔涔,忍不住抓过眼前账本翻看:“夫人且慢,这账目不对。”
翻到某页记着当日食材开销,却是白纸黑字,的的确确写着五斤余重的鳌花鱼,要价足足一百二十两七钱银子。
周荣盛眼前一黑,将账本别处再看,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溢价鲜明。是他周荣盛的笔迹不假,记载的所需支出却大不相同。
周荣盛急了:“夫人,这可不是府里那账本啊!”
冯芷凌笑道:“你侄子亲手送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周管家,你自己记的账,便自己好生清算罢!”冯芷凌挥挥手,一副不想同他再多谈的模样,“究竟贪了多少银钱,你自己好生掂量算清。要是刻意少算一笔,就莫怪我直报官府,叫外人来清算你的账。”
“要价百两一斤的江鱼,本夫人在宫中也未尝过。”冯芷凌垂眼看他,“你倒是敢写。”
周荣盛心慌不已,直觉其中有诈。但账本的确是府中那本不错,连封面翻旧的折痕也一模一样,字迹更是自己笔触……
他自然不肯轻易认罪,见账本确实同自己记忆的假账不同,便哭着喊着要冯芷凌再去账房寻一寻。
“小的万不敢行如此罪孽。”周荣盛抵死不认,“这账本,真不是小的所写啊!”
事到如今,哪怕是他记错了账目,当真写了这样昂贵的价钱上去,也不能认了。
夫人既这样来追问他,想必对府中贪账已有眉目。只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怀疑的自己。
周荣盛一面努力喊冤,一面暗暗揣度这错误的账目因而何来。
他依旧不信这小夫人,竟有能耐凭空怀疑他。因此将猜测的怀疑人选,先放到自己那几个不成器、好逸恶劳的侄子身上。
不知是否某个不肖子侄,记恨他没给赌博的银钱,因此在新主子面前暗害自己?
第75章 不换:千寸心熬到出头日,归京迎娶她……
冯芷凌却不理他,只挥手叫人押他下去,算出究竟贪了多少再作定夺。没主子的吩咐,周荣盛连房门也不许出。
原账本也被收走,只给了他一沓纸拓的复本。
见夫人早有准备,又将那账本原件拿走,周荣盛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定是有人陷害他,将府上的账本又做了假,刻意曝光府中账目不清的事实。
如今若想脱罪,或减轻自己嫌疑,需得再有一册真账本,证明自己没有贪那许多才行。
周荣盛毕竟是嵇府初立时,便分配在此的总管家。虽被夫人莫名拘在房里,往常总管家的权力却还有些效用。趁着看他的人不严,周荣盛偷偷叫府中的小杂役,去替自己将几个侄子唤来。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为在主子面前表功,竟陷害我。”周荣盛心下道。
几个侄子平素在府中并不做事,只会躲懒吃酒。如今被人急匆匆推醒唤来叔父房外,都是一头雾水,迷迷瞪瞪模样。
周荣盛气不打一处来。
他如今被锁在房内,夫人勒令若不理清欠账,便不许他出来,否则就扭送去官府。
可眼前这几个沾了自己脸面的小子,却浑浑噩噩地在府中享福。甚至其中,还可能有人一心加害自己,好去主子那得脸。
贪嵇府管家之财的事儿,唯有亲缘关系的侄子们知晓一二。至于旁人,周荣盛自然是能瞒就瞒的。因此假账本的事儿,也只能是侄子当中的一位在捣鬼。
总不至这样倒霉,四个侄子联合起来害自己罢?
这四个侄子各自脾性不合,情分也没多深厚,聚在一起不过图周荣盛的便利,能得到好混日子的活计。
可事到如今,周荣盛也不得不赌一把了。
“你们几个附耳来。”周荣盛将他们唤来窗边,细细嘱咐一番,末了道,“东西务必好生给我寻来,要是你们当中有人要捣鬼,其余几个可得给我防着些。我若失了这流油的差使,难道你们今后能有好汤喝?”
侄子们虽然懒惰,对利益之事倒也想得明白。闻言忙不迭点头,并个个防备起来身边的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听叔父的,将那账本替他偷偷取来才行。
见侄子们走了,周荣盛才稍定下心。思来想去,又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就不该如此鬼迷心窍,见这府中没掌中馈的主子,主君又是草根出身的武臣,对上京物价、府宅开销均不了解也不过问,就生贪财的心。
要是好好儿在这府里当一辈子管家,月例丰厚,倒也尽够他周家过日子的。
周荣盛心绪不宁,干脆先在案前磨起墨来。
待另一本账取来,他再设法粉饰,总好过被夫人用那假账的数目便定了罪。
墨才磨到一半,听见外头脚步沉重嘈杂,周荣盛急忙丢下毛笔往窗口凑。
“东西可找着了?”他急急问,“快将账本给我。”
赶紧再改改账目,好给夫人交差。只需说这账本是从书案底下拾得,先前那册是旁人栽赃他的便可。
同之前账本封面毫无二致的一册本子,从窗外递了进来。周荣盛狂喜接过,转头便回书案处要开始作假,边走边道:“你们几个先替我守在外面,谁也不许离开。”
约一月时长的旧账罢了,他当管家也许多年,正是个中好手。只需再有一两个时辰,就可先做出一册新账尽量减轻自己罪行。
翻开账本便寻落笔处。连翻十来页,周荣盛越翻越觉不对。
怎么这册账本里的厨间采买,也记着五斤鳌花鱼却要一百二十两七钱银子的开支?
开锁声响,门敞光亮。先前周荣盛看不起的那年轻夫人,正笑吟吟站在他房门处。
“倒辛苦周管家这几位侄子。正事虽从不干,寻东西却是利索。”
冯芷凌手中,正拿着周荣盛十分眼熟的另一册账本。
而周荣盛手里的假账本,已不知不觉同他本人一般,滑瘫在了地上。
*
嵇燃下朝回来,才听阿金说夫人将府中的管家送了官府。
“嗯,送便送了罢。”他随口应道,将逐风交给阿金,迈步就往内院走。
嵇燃对府中琐事本就不大留神。自冯芷凌回来身边,更是乐得将管家权都给她去发挥。乍听阿金说夫人送了什么出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说夫人送了东西给官家。
“等等,周管家?”
嵇燃愕然,浓眉皱起:“此人行何冒犯之举,竟惹夫人这样生气?”
阿金:“……据说咱搬进这处之后,那管家不规不矩,贪了府上好多银钱。”
见只是银钱的事,嵇燃略松口气。
银钱事小,夫人没事就行。
进了内院,冯芷凌恰好从正房里出来。见嵇燃回来,客套一声:“谨炎哥哥今日回得早。”
“圣上前几日上朝时间久些,朝堂上办事效率也高。”嵇燃低声道,“今日启奏事少,便早些回来。”
他的视线描摹一遍对面人的眉眼,察觉不大对劲,迟疑着问:“听阿金说,府中有事,可是解决了?”
那人究竟贪了他家多少银子?
怎么夫人脸色沉如锅底,叫他也不由胆战心惊。
不过,即便面如寒霜……美人发怒,也同寻常人的情致大不相同。
正胡乱想,却见冯芷凌神情有些恹然地开口:“解决了,被管家贪走的银钱,多数也寻回来了。”
那周荣盛,胆子确实大。
圣上赐府邸给嵇燃时,考虑到他未携亲眷归京,便叫礼部官员将管家奴婢等一应下人都稍作安排,也好叫忠臣省心。
没想到这个周荣盛,仗着同某个小官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讨得达官
贵人府中好差使不够,还敢这样胆大包天,犯欺主之罪。
冯芷凌一想,若不是自己恰好回来要整理家事,嵇燃还不知要被这样的刁奴欺瞒多久。
这火气愈演愈烈,竟一时难消。
得了周荣盛藏起来的真账本后,她开始拨算盘珠子,越拨下来越生气。
就连逐风的草料,这人也要多记几十斤,实际上只买一半。抠出来的油水,偷偷自己拿了家去。
还有团团的小鱼干……什么金贵东西,竟敢记价十文钱一条?
冯芷凌一出宫,便遣人将小猫团团从冯府接到嵇府来了。可连这短短几日的一些猫食和玩意,周荣盛都没放过机会。
说到底,这人敢这样放肆,还不是觉得府里主君是从边陲小城来的草根武臣,不必那么尊敬与顾虑?
嵇燃眼力再是细微,也没法猜出冯芷凌在为这样的事儿心里头堵着气。
见她不乐,只好将下朝后才取来的礼物提前拿出来,试图哄她开心。
“这是什么?”
见嵇燃忽然从怀中取出一锦盒,递给自己,冯芷凌惊讶接过。
顺手启开,里面躺着一对千丝玲珑镯。同之前他送去宫里的,是相似的花芷缠枝纹样,一看便知是照着那样式做的。
只是先头那对实心的厚重些,这对则由金丝缠捏而成,华丽精美之中,又轻巧灵便许多。
又是金镯?
冯芷凌呆了一瞬:“谨炎哥哥,你先前不是已送过我了。”
“是我考虑欠妥,先前那对有些重了,久戴到底不舒适。”嵇燃瞟一眼她雪白的腕子,右手处的金镯在同一处压得久些,便印出半道红痕来。
“这有什么?”冯芷凌不以为然,“是方才执笔算账,僵持一个动作太久才这样,平素是不会的。”
“这对能轻巧些。且两只镯子,皆由一根金丝做成,合约千寸长许,更显灵思。”嵇燃轻轻伸手将她腕上更重的镯子取了,换成新的。
冯芷凌抬抬手腕,果然觉得轻松许多。
“确实喜欢。”她抬手又看两眼,将方才心里不快之事暂忘脑后,“只是今后不许再送了。”
倒不是在意黄白之物,只是她并不爱那些太繁复花哨的打扮,又何必?
嵇燃却说:“为何不能送?你喜欢就留着。”
他声音略低哑下去,“横竖送你再多,也不是从前那一对了。”
冯芷凌眨眨眼,没晃过神来。
从前那一对?
嵇燃笑笑:“浔阳城外。”
冯芷凌恍然大悟。
“那对小金镯子?”她好笑道,“只是给小童戴的素金圈而已。要论分量与技艺,都比不上谨炎哥哥送的任意一只,又何必你记挂到现在?”
“我不能不记得。”嵇燃感叹一声,“若非你母亲送了逐风与那袋东西,只怕我连回乡祭祖的机会都没有。”
更莫论,熬到出头日,归京迎娶她。
要说昔日……
少年嵇燃,虽善游猎谋生,不至将自己饿死。可在荒郊野外无依无靠,纵使他箭术精湛,又能靠几张皮毛赚多少银两呢?
他当时原本想,将锦袋中的玉牌金镯,同那几锭银两,寻机还给那位夫人。
只是在城门附近徘徊几次,也没撞见那夫人出城归京的车马。
也或许,他曾有机会撞见的。只是隔着车壁帘障,无法认出。
最后,少年嵇燃还是动用了那袋子里的东西。
几锭银元宝,足够他买几件更锋锐的随身兵器和更好的弓箭材料。银锭用完了,他犹豫几日,实在没法,又将金镯拿去换成了碎金碎银。
他想谋一条新路去闯。
他嵇燃,总不能一世都在山野间,当个孤魂一样四处游荡的野小子。
以自己的功夫,若能信手开弓,救二人性命。那将来,着胄负剑前行,亦能救更多人的性命。
…
嵇燃将取下的先前那对镯子,收进锦盒里,又交还给冯芷凌。
“我嘴拙,一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哄你开心,只会用点笨办法……
若……若若肯不嫌弃,谨炎此生便已满足。”
第76章 偶遇:斗执念对着嵇夫人口出狂言……
“夫人,夫人……”
熟悉的紫苑声音从近处传来,“您今日不是说,辰时便要出门?如今可不早了。”
冯芷凌困倦睁眼。
……都怪谨炎哥哥,昨日忽然对她讲那样一番话,害她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今日本要早起些,结果却睡过了头。
慵懒起身,让紫苑替自己梳洗。换好宜外出的衣裙后,紫苑又将她常戴的首饰捧来,一件件替冯芷凌佩好。
望见昨儿才到手的那对镯子,冯芷凌心绪有些复杂。只是她也不能因此便不敢戴罢?
她又不是……怕了他。
何况,这千丝玲珑的工艺,当真别致,她的确喜欢极了。
冯芷凌只能叹口气,赌气似的将玉腕一伸。
…
起得迟了,又要梳妆,出门的时辰便紧张些。好在紧赶慢赶,到底是在巳时前到了地方。
冯芷凌记得梦中有几位上京的商行老板,这时应初来此地,还未发迹。但过不了几年,这几位商人的生意便蒸蒸日上,甚至涉入宫廷,隐有取代冯家皇商地位之势。
冯芷凌既有意发展自己的往来生意,近来又从许蕤庭处查到些有用的动态,自然不肯放过。于是便请人约了这几位来,在雅集酒栈那儿会一会面。
她在西北的药材生意,已小有赚头,每月能维持一定进账。但光靠这应季的植株买卖,到底不够可靠。
要想再安稳些,还得再寻商机。
只是,她如今毕竟是朝中武将夫人,明面上不便暴露身份亲自商谈。便同胡元杰提前商量好,请他来代自己出面。
胡元杰自然无有不可,殷切答应。只是冯芷凌没想到,与他一道来的,竟还有久未见面的宿钰荣。
“嵇夫人好久不见。”宿钰荣礼貌开口。
这宿少东家许久不见,人似乎瘦削憔悴了几分,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似乎比之前多些精神气。
“宿少爷,是许久不见了。”冯芷凌轻点头回了一礼。
胡元杰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因少爷先前私心有些紧张。见两人见面招呼,并无异状,心里头才稍放松些。
少爷回总部才待没几天,又来了上京分部,今日更是顺口说要同他一块出来见见生意,给他撑场面。
可少爷是素来只顾玩乐不爱管事的性子,这一出着实异常。
胡元杰出门前,并未细说是同嵇将军夫人有关的来往,宿钰荣又怎可能猜到呢?若少爷并无私情,只是想出来见识见识,他胡元杰也不好一味拦阻。
正是这样,宿钰荣才意外出现在冯芷凌面前。
此次商谈,冯芷凌身份不便暴露,唯有在屏风后只听不言。关于应酬洽谈等各项细节,就得由胡元杰领头去交涉了。
冯芷凌心知,今日这几位商人都是精明人物,胡元杰或许招架不来。可这一时半会,她身旁也没有其他得用的人。
她倒不是有意要探听风声,日后好打压这几位商行老板。而是想先同他们交好,方便将来合作。
至于冯府皇商地位是否被挤压,却并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潮有涨落,若冯府将来不足以支撑宫中业务,那只能说是冯家行商落后,宫中看不上罢了。
思忖间,几位客人已进了包房。听他们觥筹交错间畅聊和气,冯芷凌略放了心。
这几位是从江南富庶地带来的商
人,手中有不少上好工匠与货物。若能长久往来,于她或惊雷镖局而言定,都是好事。
哪怕她将来外出游历,不在上京或西北。只要有别的生意承接,惊雷镖局一定不至于萧条破落下去。
思及此,冯芷凌才觉自己许久没想起计划游历的事儿了。
大概……是入宫陪姨母久了,竟将这重要的梦想忘在脑后。
一面留着神,听外头商人们热切交谈所透露的消息,一面又时不时走神,思绪总忍不住飞到这一年的回忆上来。
昨日嵇燃说……若她不嫌弃……
冯芷凌拧紧秀眉,面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当初她在谟城小嵇府里头,刻意试探。男人是态度鲜明,绝不冒犯她,也无意借赐婚便与她真的合住行房。
大概在嵇燃心里头,赐婚能成,是因他在京中有官职。偏生那时摊上事儿被降罪,那这赐婚的女子家,定是不乐意的。
不乐意,那就作罢。
既然作罢了,怎么如今他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和当初,他们两人默认的规矩可不一样!
…
推杯换盏间,外头的会晤已进行得差不多。
那几位商人是从南方来,倒恰好同在江南生活多年的惊雷镖局两人,有颇多话题可谈。事情的初步进展,意外顺利。
甚至其中热情好玩些的两位,还直招呼胡元杰他们一块,晚上再喝几杯。胡元杰连忙婉谢,说还有事情要回去处理,下回再一道出来喝酒。
宿钰荣亦是难得主动发挥,以镖局少东家身份好言劝了半天,又是奉承又是许诺,才说动商客们高高兴兴地挥手道别。
胡元杰苦笑:“多亏少爷能说会道,否则真不知怎么收场。”
嵇夫人还在隔屏后等着,抛下她随商行老板们离开,当然不妥。
冯芷凌从大屏风后转了出来:“辛苦两位。”
等镖局同这几位初来上京的商人打好关系,将来再有生意要谈,便好开口许多。
估计那几位客人也该走远了,冯芷凌才同胡元杰等人一同从包房出来。
今日接下来倒是清闲,不如去京中的市集逛逛,寻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头带给姨母。
冯芷凌正如此想着,边往酒栈外走,却听一声饱含思念与惊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若若!”
宁煦才从大门处进来,意外遇见冯芷凌,心念一动便脱口而出。
旁边的宿钰荣,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男子怎敢孟浪至此,对着嵇夫人喊这样亲切的小名?
竟在此处遇到宁煦。
冯芷凌眉眼间有微妙不快。
要是像上回那般在街边小巷无人看见,还好说话一些。可现下大庭广众,她无论怎样应答,都容易落人口舌。
关于梦境一说,更是不宜当众谈及。否则以市井之中传起风言风语的速度,只怕有那心思不纯的人,杜撰她同宁煦的鸳鸯交颈梦,也不是不可能……
拜庶妹所赐,冯芷凌从前就看过市面上流传的那些话本子,对于一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会被人怎样流传出去,心底有数。
宁煦乍见佳人,一时惊喜交加,也顾不上避讳体面,将梦中亲昵称呼喊出了口,方觉不妥。
只是宁煦巴不得别人误会他们是夫妻一对,并没打算要纠正道歉。
他已打听到,先前那男子是近来新升的西北将军,想必那人早晚要回西北去。只是还不知道,那将军究竟娶了几位夫人,府中女眷又是否要同他一起离开上京?
还未等冷面的冯芷凌转头避开或含怒发作,宿钰荣倒先不答应了:“哪来的粗鲁之人,对着别家夫人乱喊乱叫,唐突无礼。”
宁煦本喜悦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不知阁下何人?我如何唤,人如何听,又同你有什么相干。”
原想息事宁人,先假装没听见快步走开的冯芷凌:“……”
他俩再喊大声些,酒栈外头的路人都要被招进来。
见势不妙,胡元杰硬着头皮打圆场:“二位莫着急上火,这当中恐怕有所误会。”
“这位公子想必是认错了人。”胡元杰擦擦额头冷汗,赔笑缓和气氛,“这位夫人姓名并没有‘若’,自然喊的也不是她。”
宁煦却不接台阶:“你怎知道,我喊的不是她?”
胡元杰:“……”
他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瞬。
冯芷凌无意在酒栈中同宁煦纠缠,扭脸径直往外走,宁煦见了急忙跟上。
他虽然打听出了那武将身份,却不好直接向人开口打听其夫人的闺名。
因此,久违地再见到冯芷凌,宁煦只想抓住机会,好生同她和气地聊上几句,一解自己心中疑惑。
宁煦不信,那么多恩爱迤逦梦境,只他一人心中有感知。偶遇若若之后,她的反应冷淡疏离,可越是这样,宁煦越觉得是她在刻意生疏避让。
他同她之间,必定发生过一些什么的。
见宁煦嘴不饶人,且一心一意要跟着嵇夫人往外走。宿钰荣傲慢气盛,又怎肯轻易退让?
他箭步上前,阻拦宁煦脚步。
宁煦皱眉。
他无意同不相干的人在这里牵扯,错过追上若若倾诉衷肠的好时机。但这男子竟如此纠缠不休,看来不将他先解决,今日无法善罢甘休。
两人在酒栈门口拉扯半晌,谁也不肯低头让道。到最后,竟当着众人的面拳脚相加起来。
胡元杰本想带着身边两个随从上去拉架,宁煦只以为他们是来做帮手,于是挥拳就打。胡元杰莫名挨了一拳,心里也不痛快,干脆放弃拉架,只顾帮起自家少爷来。
这男子,对着嵇夫人口出狂言,无礼冒犯,想来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打便打了!
冯芷凌这头,起初回头见宿钰荣替她拦住宁煦,起了口角,觉得有些抱歉。正想去开口劝导时,紫苑将她袖子一拉,小声说:“夫人,咱们快走罢!这男子神神叨叨的,万一又缠上您可就不好。况且,胡镖师他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冯芷凌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她实在不方便在外头,同这探花郎讲清道理分清彼此。唯有委屈一下胡镖头与宿少爷,回头再向他们致谢送礼罢。
不如听从紫苑的话,先从乱哄哄的现场离开。
第77章 争忆:似蔓生主君临时有公务
想是这样想,但出门没走多远,冯芷凌还是忍不住停了脚步。
“夫人?”紫苑疑惑,催道,“咱们快些走罢!”
“事态因我而起,我却一走了之,怎么合适?”冯芷凌苦笑,“罢了。”
横竖也算是她曾欠下的孽债。
冯芷凌回身往酒栈走,才回到门口,就望见宁煦浑身狼狈,正被宿钰荣捏着袍领,又一拳砸在左脸上。
原本俊秀出众的一张脸,因先前已挨了几拳,留下不少伤痕。他又生得白皙,伤势显重,看起来竟有几分凄惨可怜。
旁边围观的路人中,已有不少女子替他啧啧可惜,都抱怨那打扮富贵的豪横少爷,怎么领着底下人出手这样无情。
将那书生好端正一张面孔,糟蹋得又红又肿。
冯芷凌轻喝一声:“请住手罢。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气度。”
听见冯芷凌命令,宿钰荣这才松开宁煦的衣服,嗤道:“叫你胡乱喊人,耍流氓!”
宁煦艰难忍痛起身:“我并不是登徒子。”
这人竟然还敢嘴硬。宿钰荣眉头一挑,拳头又痒了几分。
其实要论单打独斗,宿钰荣倒未必是宁煦的对手。宁煦虽是个书生,但君子六艺基本精通。更不要说他先前爱出门游乐,常与同朋登高蹴鞠之类,看似清瘦,实际是有几分力气的。
但宁煦再精明会使巧劲,也架不住惊雷镖局这边儿,拳头多上几副。
因此这一脸的伤,着实挨得不冤枉。
冯芷凌沉默了几息,勉强开口道:“公子伤得有些重,不如同我们先去一趟医馆。”
宁煦面露喜色,忙不迭答应下来。
只是转头发现,一同去医馆的除了自己,还有方才往自己脸上揍了好几拳的那纨绔少爷一行人。
宁煦嘴角的笑意稍隐几分。
这年轻男子不知是何身份,敢公然对他的“若若”这样上心。但宁煦转念一想,总不可能这位也是若若的夫君罢?
既然不是夫君,那
或许是若若的亲族表兄弟之类。
如此思索,宁煦才勉强将心里的介意收了起来,甚至有些后悔。
方才一时上头,竟真的和这男子在酒栈里打了起来。如今得罪了若若的表兄弟,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
参与打斗的几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冯芷凌便带着他们,去了附近冯府常使唤的一处医馆。
医馆中人识得冯府大小姐,见她进门,连忙问安。
大小姐先前嫁的那郎君,可是回京升迁成了大将军。那大小姐,便已是朝廷重臣的夫人了,更得小心些伺候招呼。
原以为冯芷凌是自己来开药看病之类,没想到她身后,跟了四五个面上有伤的男子,其中两位相貌还十分英俊。
医馆的小童不知方才酒栈风波。见是一位年轻夫人带着他们来开药,几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偏偏又不方便明着打听,只好不停拿眼睛偷瞄这几人。
冯芷凌只当自己没看见旁人戏谑眼神。
今日在外头这一出,已是够丢人的。只希望回头传出去时,别越传越离奇就好。
上京之人有多爱看人热闹,传人趣闻,她可是早在一年前就领教过了。
宁煦外伤看着最是严重,因此大夫使唤小童先给他敷药。药膏抹在红肿的伤痕上隐隐作痛,宁煦却管不了那许多。
他一开始,便刻意寻了个离冯芷凌近些的位置坐着。小童拿着药膏过来时,挡了一瞬他的视线,他还要扭头去寻冯芷凌身影的去处。
冯芷凌注意到他小动作,一时无言以对。
宁煦讨巧地朝她笑笑:“在下并非有意唐突,只是怕……怕你走了。”
他看得出来,若若完全不想同他沾上干系。那他便乖觉些,不要把她逼走才是。
冯芷凌只愿当他是陌路人,但宁煦已在她面前招惹两次麻烦,实在很难在这样的“陌生人”面前保持好脸色。
“妾身已对公子说了多次。”冯芷凌面色淡然,尽量语气平和,“妾身已有夫君,且不是公子口中所说的那位‘若若’。”
“那姑娘的真名是什么?”宁煦却是个打蛇随棍上的主儿,立刻抓住机会发问。
冯芷凌:“与你无关。”
“姑娘要是肯告诉在下,在下必定不会再搞错。”宁煦诚恳道。
心里却想,这医馆的掌柜与大夫,似乎都认识若若。他回头顺着医馆的线索去打听,一样能知道她究竟姓甚名谁,是谁家府上的女儿。
冯芷凌道:“公子上好了药,就请离开罢。否则等里头那几个出来,难免又要起争执。”
看宿少东家的模样,可是还没消气。如果出来看见宁煦还在这里,哪怕不打起来,口舌之争也必不可少。
“在下是想……”宁煦有意将梦中温馨细节趁机说出口,好博得她一丝动容。
但凡她有一星半点真情流露,都足以证明,那梦中情浓,并不止是他一人体会。
话堪将吐出一半,却被人打断。
“若若!”
身着轻甲的武将从医馆门外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见她安然无恙才缓了口气,“听子川说,他手下撞见你在酒栈同人起了争执,甚至大打出手。怎么样,你自己没受伤罢?”
说话间,视线已将冯芷凌从头到尾,甚至恨不得是从外到内地扫视了一遍。
见她毫发无伤,嵇燃才放下心来。
冯芷凌:“……”
她才对宁煦嘴硬,说自己不叫若若!
谨炎哥哥什么时候改口唤她不好,偏是今日在宁煦面前?
宁煦刚还故作温柔小意的诚恳状,见人家正经夫君竟来了,面上的笑是再也挂不住。
又听那将军唤“若若”唤得旁若无人,心中一股嫉恨的暗火更加汹涌。
嵇燃此刻,才留意到医馆前堂内还有一人似的。
他面色乍变,对着宁煦一脸阴沉:“上回没吃一剑去,今日倒又有缘。”
冯芷凌微蹙了眉,习惯性伸手去摁他的臂甲:“谨炎哥哥,别为此动气。”
“行。”嵇燃收回看宁煦的眼神,对冯芷凌温言道,“我担心是你出事,听见消息便赶了过来。今天干脆一同早些回去?”
他这日,本是在京郊替人练兵。一听陆川传来的消息,当即告假归城来寻她。
寻到雅集酒栈时,还能听见酒栈客人正兴致勃勃畅谈方才“两男子争风吃醋”的精彩场景。
嵇燃听得脸都发黑,有意想了解全部过程,却又着急要寻冯芷凌。无法,只好留个兵卒替自己探听一番,自个儿先去医馆寻夫人了。
冯芷凌不知他当真从酒栈那头一路找来,已是听了一路的风言风语。闻言只是点头答应:“我这边事儿也办完了,原就是要回府去的。”
“府中那么多兵卫,出门怎么不带上几个。”嵇燃替她理顺绕在肩头的一缕长发,“下回还是带上他们罢,都是我亲自操练带过来的好手,用着也放心。”
想到今日风波,冯芷凌便又点了点头。
谨炎哥哥说得在理,今日是她出门着急,欠了考虑。
见夫人乖巧答应,嵇燃嘴角微微一勾。
等回去,他就找人将这宁探花的画像作好,府卫人手一份。今后只要跟着夫人出来,见了此人,先努力回避,再给他报信。
管他是前世情缘还是梦中情缘,现世统统由他嵇燃来斩断。
见他俩习以为常不自觉的亲近之态,宁煦憋着心里一口闷血,勉强笑道:“上回之事,都是误会。”
他并非畏惧嵇燃武力,但此人如今位高权重,若有意针对威胁他,恐怕会难以对付。
为了留住今后同冯芷凌接触的机会,宁煦只好暂且忍让。
内间上好伤药的胡元杰等人,也恰好出来,见了嵇燃纷纷行礼。
“不必客气。”嵇燃淡淡道,“今日多亏你们在。”
嵇燃已听酒栈的人聊了部分事发细节。要不是宿钰荣气性盛,冲上去强拦宁煦,只怕他今日未必有机会,见到若若这位前郎君如此狼狈样子。
因此,虽然猜到宿钰荣其人,对自己夫人也抱过些不可言说的心思。但今日之事一起,看他倒比看宁煦顺眼许多。
宿钰荣客气道:“应该的。夫人毕竟是我惊雷镖局的贵人主顾。”
口头说辞正式得很,心里却酸涩不是滋味。
要只是寻常主顾关系,他宿钰荣今日何至于……一怒便要挥拳打人。
说到底,还不是为那点私心,见不得外人冒犯她。
胡元杰在旁看着,心里暗暗地叹气。
真是可惜了。倘若能早知今日,就该趁少爷年纪小看不出如今好赖的时候,叫老爷厚着脸皮去同宓家说亲。
将这门娃娃亲先定下来,少爷或许,便不会有如今的遗憾。
只是说起来,自家这个少爷着实纨绔散漫了些,真要配宓家这位小小姐,还是……太高攀。
除非拿整个镖局当聘礼,展示诚意,宓老先生才会当真考虑一二分罢?
胡元杰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少东家,直摇头叹息,叹得宿钰荣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镖师今儿眼神,怎么这样奇怪?
*
回到府里,冯芷凌只觉浑身疲惫。
昨儿本就没睡好,一身沉重。今天又在包房屏风后静坐了整一顿饭的时间。
还没出酒栈,就遇着了宁煦。宿钰荣与宁煦那顿拳脚,弄得酒栈里好一顿鸡飞狗跳。打坏的东西,冯芷凌主动赔了银钱,又领着这两个闯祸的去医馆收拾……大半天下来,倒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嵇燃一路观察她面色,识趣地道:“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去房里歇会。”
“等用晚膳时,我再叫你。”他低声问,“想吃点什么不曾?上回的清炖鸽子汤你似乎喜欢,今晚吃这个好不好?”
冯芷凌困乏得很,听他说什么便应什么。进房后紫苑给褪下外衫,她歪倒在榻上,便只管沉沉歇上一觉再说。
等精力稍缓,人逐
渐清醒过来时,外面的夜色已是黑透。
冯芷凌打着呵欠,缓步走出内间。却见桌上已摆了碟箸,一盅清鲜的汤放在当中,用厚厚的棉绒垫着,防凉。
“是主君晚上炖好的,他见您睡得沉,没许我们打搅。”紫苑含笑上前替冯芷凌布置,“您先喝点热热身子。”
一口热汤入胃,确实令冯芷凌整个人都有精神些。她小口饮着,顺口问:“谨炎哥哥人呢?”
应是自己先用了饭后,回房休息去了罢?
紫苑却说:“主君临时有公务,晚间又出门去了。”
冯芷凌瞟一眼窗外。
月挂梢头,时辰已极晚了。这个点还要忽然出门忙公务,怎么觉得比在谟城时还忙碌许多呢?
不过上京毕竟是天子脚下,人多事杂,倒也寻常。
将一小盅汤慢慢喝尽,紫苑看着问:“特地给您暖着饭菜呢,要不再吃一些罢。”
“不必,这样晚了,还是少食为益。”冯芷凌吩咐,“我吃饱了,将这些撤了罢。”
紫苑依言。
等紫苑端着碗碟出去,冯芷凌才起身走回内间。
路过柜橱时,她心念一动,将柜子拉开。
里头是她曾日日练习所用的蓝宝石小弓,兼那柄漂亮的短剑,是嵇燃给的。还有嵇燃不肯收回去的白玉牌,执意要补偿给她的金芷缠枝镯……
这个柜橱里,竟恰好收的都是与嵇燃有关的物件。
冯芷凌略微出神。
其实她出嫁也不过短短一载略余,但不知不觉,竟也产生过这么多不可割舍的回忆。
此前练箭时她还想着,虽然这对弓剑有些招眼,但确实于她而言十分好用。将来若外出需防身,携带这对武器当真是极适宜的。
冯芷凌的手抚上弓身。
因近期不怎么有功夫练,弓上的弦已被嵇燃替她取了下来。说回头再给她找一把新弓,换着试试手感。
这话嵇燃前儿才说,昨天便已将新弓送到她案前了。
只可惜,冯芷凌这两日还没心思去试。
她被嵇燃那番暧昧话语,砸得措手不及。
或许是谟城时候,她所见的谨炎哥哥,待她太有分寸。因此时间长了,她便忍不住直率地对他放心不已。
可她也忘了,无论如何,她都是谨炎哥哥明媒正娶的夫人身份……
冯芷凌陷入沉思。
嵇燃话似告白时,她一时便慌了手脚。可实际上……
她怕什么呢?
第78章 坦然:怜心起用宁煦的辜负在惩罚谨炎……
冯芷凌纤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短弓上的蓝宝石。
大约因……谨炎哥哥到底是武人,生得比她高大有力,所以当他贴近时,她总是容易不自觉地紧张?
似乎并非如此。
旁人也就罢了,谨炎哥哥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的。于她救命之恩在前,于国尽忠赴死在后。若这样的人不值得放心,她还能对谁安心呢?
那或许……是因宁煦变心,由她梦中半世记忆而起的排斥,令她对男子的真心着实无法相信?
冯芷凌不由轻呼一口气。
可要真是这样,她岂不是……相当于用宁煦的辜负在惩罚谨炎哥哥?
……
不行!照这么想下去,她本就还没摸清的心意要更混乱了。
紫苑收拾了东西回来,就见自家夫人正对着大开的柜橱发呆,手里还握着那张松了弦的弓。
那弓是主君曾经的御赐之物,去谟城后送给了夫人。夫人初学箭术时,几乎每个早晨都要握着它练半个时辰。但好端端地,夫人怎么夜里对着无弦弓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紫苑悄悄后退两步,脚下有意发出些动静,再慢慢走进房内。果然见方才开着的柜橱已恢复原样,夫人自己则静坐在桌边,连姿势都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紫苑道:“热水也备好了,让紫苑伺候您沐浴歇下罢?”
冯芷凌却摆摆手:“罢了,你自己去歇。我才睡起,这会子万万睡不下去了。”
倒不如看会书,稍困倦了再去躺下。
*
嵇燃直忙到次日清晨,才得以归家。
进府门时天色还未全亮,本以为内院应是静悄悄无人走动。不料他人还未踏进主院,老远就听见了弓弦绷动的轻响。
嵇燃一哂。
这声音,想必是若若起来练弓了。
接令离开谟城以来,嵇燃已是许久没听过这动静。今日复耳闻,不得不心中感慨。
那时候,他初生了些心思,有意借练箭同新婚夫人稍加接触。
只是他到底不擅刻意亲近之举。最后,就真成了毫无私心的授课而已。
那时他的心意,还不似如今深厚坚定,若求不得,或许便错过算了。但谟城之期,曾朝夕相对,见过她许多面貌……再提放手,却会更难。
他嘴角微勾一丝苦笑。
人果真贪心。
走进院子,就见冯芷凌手执新弓,弦张如满月。一声绷弹飒响,箭势去处,木环应声而断。
而执弓正射的女子,神情专注凝如冰霜。她听见嵇燃掌声转头,见是熟人来,远山间雪才悄然化去。
“许多日不见你练,果然愈发精进。”嵇燃笑道。
冯芷凌忙摇头:“别夸。在重华宫时,可是懈怠好久。”
她走上前去拾那断环,好笑道,“看着像是‘精进’。我若不说,谁知我瞄的其实是木环中心空处?”
“瞄中心却射断环身,偏差甚少了。”嵇燃亦靠上前看,只见环身是结结实实从木头当中被一箭射开的,断得干净利落。
“论发力疾射,已算小成;若说准心……”
嵇燃略停了话语,见她立即抬头看他,眼神似乎在问“然后呢”,这才接着说下去。
“已算是大成。”
那木环左右宽不过两寸,些许偏差几近于无。他夫人学箭术才多久,能达如斯水平,实在少见。
她竟还说自己学得不够好。
嵇燃后半句话出来,冯芷凌才松口气,嗔声:“吓我一跳,还以为谨炎哥哥要说我跌了名师脸面。”
她泰然自若,举起手中弓箭:“这新弓也十分趁手,有劳谨炎哥哥费心了。”
嵇燃口头说她客气,心里却觉得她态度恢复自然,与前日有些许不同。
先前他但凡表露些自己心意,若若便有些局促。虽然尽力掩饰,他仍是能轻易看出。
前日送她新的首饰,又趁机说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他夫人嘴上没答什么,神情却是肉眼可见的踟蹰为难。
嵇燃识相得很,见了忙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只希望她不要嫌弃自己送的礼物。金镯既是他对当年恩缘的弥补,亦是他真心想送,一心盼她喜欢。
头回见男子送自己夫人东西,还得如此小心翼翼的。这事儿若被陆川知道,又要明里暗里笑话他好些天。
冯芷凌不知他此时心中所想。既练完今日功课,便将弓箭之类先收起来。嵇燃手指微动,想伸手去帮她,又硬生生忍住。
习武也好练箭也罢,并不是完成当中那个过程便算成功。事前准备,事后收整,也是循理道心的环节,他不能连这些都抢着替她干了。
何况,看若若熟悉轻松的模样,也并不需要。
“是了,我在宫中曾留意一事,只是没来得及早些同谨炎哥哥说。”
冯芷凌忽然想起有关二皇子李鸿越之事,忙将那日重华宫内的状况同他大致讲了,然后说李鸿越的声音,同寺中深夜所闻几乎一模一样。
嵇燃意外:“据闻,二皇子一向心无城府,在朝中又无母家势力,除非……否则储君人选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既无一争之力,二皇子又为何要做那些事呢?”
“我也只是凭记忆,胡乱对号罢了。”冯芷凌道,“又担心自己听错记错,因此不敢在外妄言,只能先悄悄告诉你。”
与自己性命相关之事,夫人一向上心得紧,有异动立即会同自己商量。嵇燃享受她这不必言说却鲜明
的挂心,嘴上却只说正事:“无妨。既如此,我再暗中使人去查。”
武德司也在替他查所谓的“高山寺深夜客”,但线索太少,如今还未有进展。要是若若提供的这消息可靠,专注顺着二皇子李鸿越那头去查,或许能有些不一样的结果。
冯芷凌点头:“谨炎哥哥有所防备就好。那人要真是二皇子,对你有如此恶意,想必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千万要小心。”
嵇燃:“我会的,不会让自己有事。”
他还没将先前跟踪冯芷凌的暗探来源揪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否则,万一有人趁机对他攻击报复,牵连了若若,可如何是好?
“新弓用着趁手,可想去郊外猎场练练?”嵇燃忽然一转话头。
他今日白天无事,不如抓紧时间陪陪夫人。
冯芷凌却不客气地拒绝:“不了。今日还有些生意上的账目要清算。”
她才将嵇府整顿不久,昨儿冯父又将嫁妆中一些上京的地契商铺之类,差人送转回了她手上,她这几日估计会忙得很。
拒绝之后,见嵇燃垂目,浑身从容气势忽而萎靡可怜起来的模样,冯芷凌好笑:“这几日的事儿都计划好了,着实繁忙,过些天再去罢。谨炎哥哥一夜未歇,先去睡会才好。”
原来有下次!
嵇燃眼睛一亮,克制着喜悦:“好,我听你的。”
往房里走时还依依不舍,“哪天有空想去,便只管告诉我。”
没休沐也无妨,实在不行,临时向上告个假。前阵子率兵潜行上京,忙得日夜无休,如今想求个恩典应也不难。
冯芷凌答应下来。
目送嵇燃回了房,她才转身回去换衣服。
她今日得先回冯府一趟。
本想问嵇燃是否同去,但他毕竟整夜夜未歇,冯芷凌又不肯叫上他了。
她不过临时要去冯府找父亲核对地契那些事务,并非正经携夫君回门,还是别折腾谨炎哥哥了罢。
吩咐紫苑去库房备了些礼,冯芷凌便径直带着她和护卫一同出门去了。
说起来,待嵇燃态度坦荡直白些,她反而好过许多。
昨夜怔那一会,她反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不论姻缘如何结果,她必定是希望她与嵇燃两个人,此生都能美满顺遂的。
在谟城外放灯的那夜,她对着天灯许下三个心愿,第一个愿望便是……
愿长明不晦,护佑身边人能性命无虞,平安顺遂。
这是她执意同嵇燃成婚的初心。
只是此前,若人事已尽,依旧无法挽回他的宿命,冯芷凌或也能看开。
毕竟她与嵇燃不过陌路,仅凭梦境所见的少年恩情,实不足以叫她牵挂至今。
可如今,再假设他宿命难改,将要横死宫中……冯芷凌只觉心痛难当。
嵇将军的宿命,她能轻易接受。谨炎哥哥的宿命,她却做不到随手就放下。
往冯府去的路上,冯芷凌一路都在思忖着这问题。
要是放不下,那她将其握在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事关一生,冯芷凌只能谨慎些考虑。自己心意未理清时,她不会轻举妄动。
但若嵇燃有动作,她也不必只想着回避婉拒。
哪怕做不成夫妻,成家人一般照顾也并非不可。何况,谨炎哥哥是孤儿出身,她自己又除了姨母,没有旁的亲眷真心往来。要说起来,他们两人倒也有些同命相怜。
冯芷凌微微叹气。
自己再难,好歹有个冯府能当最后立足之处。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地步,自己是决计不会想回去常住。
实在不行,还能去宫中投奔姨母,给她当一辈子小女官都成。
但谨炎哥哥,是真的自幼便无家可归。
想起浔阳城外,少年时的谨炎哥哥曾与母亲沿途交谈,提及幼年丧亲辗转经历,却习以为常、轻描淡写的模样,冯芷凌竟也觉得心酸起来。
她用力闭一下眼,将胸口闷胀之感压住。
怜惜与相爱并非一回事。她虽决定坦然面对嵇燃心意,但这要紧的区别却不能混淆了。
将来究竟如何,她还需要些时间来决定。
冯芷凌正思绪满怅时,马车悠然停在了久违的冯府大门外。
第79章 送账:得家铺非得再撕一回不可……
大小姐自从被贵妃召入宫中陪伴,便好久没回来过。
今日回得突然,冯府下人还以为是与郎君回门来。一见紫苑扶冯芷凌下车,便忙不迭使人给冯崧传信去。
冯芷凌一回府,先径直去书房见冯父。
冯崧提前几步得了信,端坐在书房候着。没想到上门的,仍是只有自己女儿一个。
不由皱了眉,不乐道:“他今日,也有公务?”
冯芷凌道:“是。女儿见父亲昨儿差人送了商契,因此才贸然家来同您商量,夫君他还不知此事。”
“那些有什么可商量的?”
既然女婿不上门,冯崧兴致便失了一半,不以为然,“横竖都是家里开了十来年的铺子,做的营生、聘的伙计你都知晓。既回京待来,就上手去管。”
那几间商铺本就是大女儿的嫁妆,更是发妻在世时曾管理多年的生意,他本就一直打算给大女儿的。
冯芷凌却说:“当中有两间布行,女儿想同父亲商议,好合起来换一间旁的。”
“那两间铺子看着不起眼,盈利却稳当。每逢夏冬交际,还能大涨一笔营收,管理起来又省心。”冯崧问,“我还特地挑这两间给你,为何不要?”
所有店铺的账契都已送去嵇府,只要女儿过目了,就一定不会选择放弃布行才是。
“布料营收是稳当,但女儿更想要城门近处那茶馆。”冯芷凌将布店的契纸放在冯崧案前,“布行的生意,就交还父亲收回罢。”
“那茶馆,已亏空两月。”冯崧摇头。
茶馆是冯芷凌出嫁后家里新开的一处生意。冯崧本意,是盘下那间铺子借来往人流好赚一笔,不料那儿客栈酒楼遍地。冯家茶馆价开高了,无人问津;价卖低了,利润所剩无几。
新铺面还没赚钱,冯崧也不肯再投人手进去,于是生意愈发萧条起来。
正想着,若三月还无起色,便将这处再盘出去。没想到回府来的大女儿,却开口要它。
“你想要便给你罢,回头叫管家收了账一并送去你处。”冯崧将布行的店契往前一推,“给你了便也拿去。”
目的达成,冯芷凌便没再谦让。
那茶馆格局,同谟城那栋当铺小楼倒是相似,又在城门近处。冯芷凌偶然得知是冯家的店面之后,便想着从父亲手里接过来。
她同惊雷镖局还常有往来,这个位置正正好做接洽点,运货又很便利。
“回来是住,还是……”冯崧问。
“夫君晚间或许会回府,住便算了。”冯芷凌俯身取回店契,“接手的几间店头,账目都理了,送还给父亲对一对。”
冯崧大致翻了一遍账本,见条目清晰、细致不冗,感慨:“你这一手账,做得颇有几分你母亲的才能。”
故人话头一起,父女俩均是顿了一瞬。
“头阵子,有外地来的客商送了些土产,我往你院里留了一份。”冯崧转开话题,“要是有稀罕的,也别忘了送一份去宫里给娘娘。”
“女儿省得。”冯芷凌行礼告退。
回了梅竹轩,果然库房多出好几个箱子。冯芷凌唤护卫搬开,细细看去,以当地一些手作的玩意儿居多,都不算甚么稀奇物。
有两箱时令果脯之类,倒还有些意思。冯芷凌便叫紫苑亲自从中挑出个大品相好的,拢作一盒分量,回头好送去宫里。
紫苑正在库房忙乎,冯芷凌便干脆站在院子里等她。
她今日来,与其说有意上门讨那酒楼,倒不如说是为昔日千里迢迢送去她手边的当铺地契,主动再来承冯崧的情。
前阵子在宫中,琪贵妃才敲打过她,叮嘱冯家能有如今家业,少不得她母亲当年心血。将来该是她的,必得由她接手了去。
冯芷凌原本没考虑这些问题,听姨母耳提面命几番,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思量。
换作以往,她对这些是没兴趣的。横竖自己出嫁有丰厚嫁妆,手头生意也有进账,又何必眼巴巴惦记着父家那些东西。
但那是出嫁之前少女冯芷凌的想法,总归还是天真清高了些。自梦中见家务艰难、又知生意不易,冯芷凌如今可不会嫌到手的银钱多。
既然冯父有意弥补,她顺手接着便是。
冯芷凌今日主动上门提要求,冯崧看着不大乐意模样。似乎是嫌她不知好赖,竟舍那有进益的生意,特地来求一间亏损的铺面。
但他开口答应得也爽快。显然心里对大女儿肯主动上门来找他要东西,是极受用的。
大约唯一不满的,就是新姑爷了。无论郎君得意与否,横竖婚后从来没上过他冯家大门。
冯芷凌却在思索同嵇燃一道回门的事儿,要不还是算了……
嵇燃公务繁忙,如今职位又同之前不大一样,要来一趟冯府非得大张旗鼓准备不可。
加之,宫中的事到底还没有定论。冯芷凌只怕风云不知何夕起。若有个万一,牵连更多人也未必是好。
至于冯崧对女婿是否有意见,她倒不大在意。想必像嵇燃这样对应酬交际并不上心的人,也不会在意才是。
正散漫想着琐事,梅竹轩门口的不速之客,打断冯芷凌思绪。
“原来姐姐已回府来了,怎么也没人同我们招呼一声。”冯芷萱早就听下人们说大小姐回府,在豆蔻院已是坐立不安。半天不见府中有动静,忍不住自己走过来看。
“怎么不见姐夫?”冯芷萱仿佛忘了过去在梅竹轩的几次不欢而散,腆着脸凑上前问。
她以为姐姐这回,终于是同郎君回门。没成想自己一过来,还是见她孤零零站在梅竹轩里。
冯芷凌看她一眼:“有事同父亲商议,便捡了空回来。夫君还在忙公务,暂时无法正式拜访。”
“姐夫归京升职好些时日了,也没上门一趟,莫非是看不起咱们家商人身份?”冯芷凌就爱嘴上拱火,心里却又实打实地不舒服。
虽说冯府是商人出身,确实算不得多高贵。但若真被人这样看不起,她作为冯府女儿,心里自然接受不了。
何况,这也不仅是冯府的脸面,更是嫡姐自己的脸面……怎么她一副不着急不上火的模样,反倒不如她这个当妹妹的在乎。
“你想多了,夫君他并非这个意思。”冯芷凌淡淡道,“他近来得圣上重用,忙得脚不沾地,实在是有心无力。”
她这个妹妹,当真是莫名其妙。
上回趁自己不在府中,偷摸来梅竹轩里住厢房,恰好被紫苑看见,狼狈跑走。今日又闲得没事,硬要凑上来贴她的冷脸。
因与母亲爆发争执的源头,正由冯芷萱所留之物而起,冯芷凌也实难对这个妹妹有什么好脸色。
她心知以冯芷萱的胆子,倒干不出什么大坏事。偏偏为人小肚鸡肠,自己不好过,也连累别人不好过。
果然相比之下,还是一同离开谟城的那位隗云萱小姑娘可爱许多。
冯芷萱不知嫡姐正暗自拿四岁小童与自己比较。见冯芷凌说夫君被圣上重用,因此没空回门,又疑心嫡姐是在隐晦炫耀。
也是,昔日赐婚圣旨已下,若不嫁那降罪武臣,冯家似乎也下不来台,如今那郎君好不容易翻身直冲云霄,姐姐趁机作势一番也属正常。
可恨自己仔细说来,仍算庶出的身份。京中那些讲究人家,若要为嫡子婚配,总会计较这些。否则,要是能嫁得出息些,或像姐姐一样有贵人帮忙筹谋婚事,又何必担心夫家将来给自己丢人现眼?
冯芷萱也将至婚配年纪,于此事是格外在意。一年前嫡姐婚事生变,可是在上京传了许多难听的风言风语。
叫冯芷萱出门同小姐妹聚会时,都不想主动提嫡姐婚事。偏生姑娘们聚在一处,人多嘴杂,更爱打听。
自冯芷凌走后,冯芷萱出了两回门,就再也不肯出去了。每逢别家商府小姐有宴请,都借故不去。
婉夫人奇道:“你素来最爱往外头跑,怎么这两月都不肯出门了?”
冯芷萱恹恹答:“她们多嘴多舌的,每回都向我打听姐姐的事情。”
“这事儿,的确不能在外面乱起话头。”婉夫人叮嘱,“大小姐也是敬重圣上,坚持奉旨成婚,如今才不得不去西北苦寒之地过日子。拿此事来作谈资的人家,可不厚道,你远着她们是应当的。”
冯芷萱嘴硬:“我可看不上她们这般多嘴多舌的模样。”
她才不会说,是因有人不识相来问她,姐姐是否珠胎暗结方不得不嫁。气得冯芷萱险些在小宴上和那小姐拔头簪,幸好有人拉着架才没当真打起来。
但也免不了大吵一顿。因此冯芷萱现今都不肯外出聚会。
她气可还没消,要是再见那嘴欠的人,非得再撕一回不可。
“姐夫这么忙,恐怕没多少时间陪姐姐。”
见冯芷凌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冯芷萱有些讪讪,只好没话找话。
紫苑恰好收拾完东西从房内出来,听了二小姐这一句也不由皱眉,只疑心她又上门来找茬。
也不知道自家夫人是哪儿招了二小姐惦记,回回都来说些不中听的。幼时姐妹情谊也不差,如今竟然没一个人顾念了。
正想上前去岔开话头,免得两人一言不合在梅竹轩下不来台。外头却脚步声纷起,看门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小姐安。啊,二小姐也在……”小厮抹一把头上的热汗,急匆匆道,“大小姐,姑爷来了,如今正在老爷院子里呢!”
冯芷凌讶异:“你说的可是嵇将军?”
第80章 回门:郎将顾都让谨炎哥哥别接酒了!……
“正是。咱家还有几个姑爷呢?”小厮缓过一口气,笑容满面,“大小姐快些去罢!”
冯芷凌顾不上眼前的冯芷萱,匆忙带着紫苑走了。
冯芷萱哑然,瞪一眼来得不巧的小厮,自己也偷摸跟在后头去看热闹。
那男子,她只在对方上门送婚书时见过一次。只记得身形颇高大英武,脸上却有一道陈年伤疤。
不知那人如今是个什么相貌。
西北不养人,说不准如今更是个糙汉子了。冯芷萱撇撇嘴。
她姐姐虽说出身商府,但容貌教养拿出去比,绝不输给京中任意一家闺秀罢?她这个姐夫过去且没什么家世。若非有圣上撮合,如今他又升了职位,哪能配得上他们冯府的大小姐?
这厢有人对冯府大姑爷挑三拣四,那厢的冯崧看女婿,反而是越看越满意了。
本来因嵇燃归京多日都不上门,冯崧心里是有怨气的。何况,他才归家不久的女儿被圣上许配出去,新婚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成,就跟着女婿去了西北吃苦受累。
这事儿,冯崧怎么想都憋着口气。
女儿今日没带郎君一起回府。冯崧再是不满,也无话可说。冯芷凌拿他公务繁忙做由头,冯崧即使不信,也无法明说责怪。
武将公务便是圣上吩咐,他冯崧哪顶得起对圣上不满的罪名。
没想到的是,才听女儿说女婿没空来,那人后脚就到了府上。不但人来,该备的礼一件不差,显然是做足用心准备的。
也不知究竟是边境苦煞人,还是女婿升职后气势不似以往温和。冯崧原想趁嵇燃新上门,稍抖搂一回岳丈威风。但见嵇燃殷切有礼,通身气势却不怒自威,只好默默打消先前念头。
罢了,横竖女儿如今也回了京,这口气便是咽下去也不算什么。
冯芷凌到时,就见翁婿俩正坐在一处喝茶,言笑晏晏一派和谐。冯崧难得开怀不说,连一向冷面寡言的嵇燃亦是面带微笑同他闲谈,哄得老丈人嘴角就没下去
过。
冯芷凌:“……”
这两人的模样,于她而言都有些陌生。
余光见两个女儿都站在门外,冯崧才歇了与女婿的话头,道:“谨炎难得有空来,今日便摆个家宴,晚上在家里住罢。”
冯芷凌还没开口,嵇燃已恭敬抱拳道:“既如此,小婿先谢岳丈。”
“早听凌儿说你公务忙得很,便是今日没空来也无妨,还带这许多重礼。”冯崧瞟了眼女婿带来的几箱回门礼物,言不由衷。
嵇燃道:“早该来的,谨炎实在心中有愧,所幸岳丈仁厚……”
冯芷凌:“……女儿先带他回自己院里休整,晚些时候去用膳。”
夫妻俩先告辞,往梅竹轩走了。冯芷萱在后头望着二人相携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自己该是宽心还是失落。
冯崧不懂小女儿复杂心绪,见她站在书房门外发呆,便道:“正好你在,去同你母亲再交代一声,家宴可不要出差错。”
另一头,冯芷凌领着嵇燃走远了些,见冯府下人没跟着,这才问:“谨炎哥哥怎么忽然来了?”
不但来,还带了丰厚的上门礼。任谁看也知,不是今日一时半会就可以准备出来的。
嵇燃道:“回京后诸事安排妥了,便一直记挂着这事儿,只是你还在宫中未归,我自己来也不合规矩。今日一算,正是吉日,上门拜访是合宜的。”
冯芷凌好笑,嗔道:“我难道是问黄历不成?”
她明明问的是,嵇燃才在府中歇下不久,怎么后脚就跟来冯府了。
武将面上微窘,难得几分不自在:“回房也没睡着,起来听说你回岳丈家,便想着赶紧陪你回门一趟才好。”
成亲后,他还没同夫人的亲眷打过交道。这叫嵇燃总觉得当初的婚礼,还缺了点什么似的。
回门乃是婚俗。这一环若不能实现,倒好像他同若若的婚姻还不够算数。
冯芷凌叹道:“谨炎哥哥太小心了些。”
都说武人粗鄙,怎么她家这个心思这样细?叫她有时候都招架不来。
嵇燃笑笑:“横竖今明两天无事。早些上你家门,了却一桩心事也好。”
冯芷凌:“这样看来,倒是我的不是。应早些领你上门才对。”
这话似嗔似怨,细细听来又仿佛只是调侃。嵇燃闻言一愣,却见她面色如常,好像刚才语气同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是我不好。谟城一年,耽搁许多时间。”嵇燃试探着答,身边人却不搭他的话头。
“此处乃梅竹轩,我自小在这儿长大的。”冯芷凌向前引路,回头笑笑,“谨炎哥哥自己先随意逛逛。”
父亲忽然留谨炎哥哥在家过夜,她得去吩咐紫苑将房中寝具多备一份。
在冯府不好分房分得太明显,否则招人议论。今夜只好叫嵇燃睡她的床,冯芷凌自己则是准备去睡外间的小榻。
主房周围,只留紫苑和嵇府带来的几个护卫便是。一夜罢了,想把冯府其他人瞒过去,还是轻而易举的。
嵇燃颔首,看着她径自往房中去,显然是叫自己先不要跟着。
看夫人这架势……今晚自己只能独守空房?
嵇燃看似在梅竹轩内四处观望景色,心里想的却是冯芷凌方才神色。
若若的心思太好猜了。大致是叫紫苑去收拾房内被褥,好略作分隔又不至被冯府其他人看出罢?
冯崧刚为留他过夜,问他是否还有公务时,嵇燃忙答今日才将紧急事务俱处理妥善,因此正好有一日空闲。
虽知夫人与岳丈关系不算亲厚,但面前人毕竟是若若生父。冯崧的面子,他嵇燃还是得给几分。
只是一口应下之后,才想起来若在冯府过夜……他这个新上门的姑爷,总不能当着众人面去厢房睡罢。
冯芷凌从房内走出,凑近嵇燃身旁轻声嘱咐:“晚膳时父亲若要饮酒,谨炎哥哥只管说明日有事,不可耽搁,推拒他便是。否则父亲喝多几盅,趁着酒劲,难免要说教一番,这顿晚膳可就不好下肚了。”
嵇燃道:“今日同岳丈说过明日无事,因此他才留我过夜。如今改口,却是不妥了。”
“谨炎哥哥也太实诚了。”冯芷凌哭笑不得,“既这样,那到时再见机行事罢。”
到晚膳时,冯崧与婉夫人早已一道就座。冯芷凌提前叮嘱了嵇燃,如今的冯府夫人并非自己生母,亦非身份显赫正经嫁娶进门的,因此入座时不必太重礼仪。
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若太刻意敬重讨好,反会跌了嵇燃自己身份。
“哪怕是我父亲。”叮嘱时,冯芷凌言语间停了停,才道,“谨炎哥哥也不必过于在意翁婿之礼。真论起身份来,冯府中人都得敬着谨炎哥哥才是道理。”
若冯崧劝酒,嵇燃便是不喝,他又能如何?
嵇燃却笑:“放心,我有分寸。”
话是这样说,宴席上冯崧当真举杯时,嵇燃却几乎都没拒绝。
冯芷凌端坐席上,听微有酒兴的父亲开始念叨,教自己夫妻要相敬如宾,早些生儿育女之类……听他念了半个时辰,嘴角客套的假笑都快挂不住了。
都让谨炎哥哥别接酒了!
要是琪贵妃念叨这些,冯芷凌哪怕应承不了,也肯撒娇耍痴陪着玩笑。冯崧来讲,她可就不爱听了。
好在冯崧酒兴大起,又连灌几盅下肚。后来喝得上头,婉夫人只好歉意地笑笑,搀着冯父离席。
老爷今夜心情上佳,可喝多了难免明日头昏脑涨的不爽利,还是早些喝了解酒茶,回去歇下为妙。
冯芷萱今夜也在旁,只顾低头吃,全程无话。
家宴应酬,唯父亲与姐夫两人开口得多。自己母亲见识不足,这些场合总是不大说话,只怕说错失了面子。府中夫人都不开口,自己这个做小姐的更不好说什么了。
姐姐倒是很适宜与女眷起些话头,偏偏姐姐一直怨怪自己,连家宴都懒得分一个眼神过来。
见嵇燃面色也微红,冯芷凌只担心他喝多了酒,明日也要头痛起来。待回了梅竹轩,便赶忙叫紫苑去端解酒茶。
原以为谨炎哥哥会听自己的,拒绝父亲劝酒。没想到他人这样老实,不但不拒,甚至还主动敬了父亲好几回。
冯崧今夜倒是喝得尽兴,他女儿可没一个能吃得开心。
嵇燃离席时,眼神还清明着,不肯要冯芷凌扶。等进了梅竹轩卧房,脚步便些微踉跄起来,眸光也散乱了些。
冬日且寒,冯芷凌房内的暖炉也才生起没多久,房内仍是冷气氤氲。冯芷凌见他酒劲上来,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热得鬓发微汗,不由是好气又好笑。
谨炎哥哥今夜这遭罪,都是他自己惹来!
“主君今日来得忽然,应当没带干净的中衣。”忽想起此事,冯芷凌忙请她今日带的护卫回府去取,“宵禁时分,寻常人不能外出纵马,唯有辛苦两位。拿上令牌回府,叫阿金备好包袱带来。”
两个护卫齐齐抱拳:“夫人折煞小的,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使人去拿嵇燃衣物,又给嵇燃喂了半杯解酒茶。忙活完这阵,冯芷凌才稍歇一口气。
这武人一沾酒,身上也太热了些。她不过是靠近些帮忙喂几勺解酒茶而已,感觉跟靠着一个大暖炉似的,连自己身上这会都不冷了。
将茶盏交给紫苑收拾出去,冯芷凌望着自己闺房中困倦昏睡的男子,长叹。
身边两个护卫才被她支使去拿衣服,阿金阿木又没跟来。外头倒是还有嵇燃后面带来的另外几个士卒,但不知是什么出身,她却不好随意差使。
如今,想找人搭把手,替酒醉微醺的男人先解了衣裳、洗个温水浴擦一擦身,都不方便……
